第一五九章 长期合作
坐下之后,刘钰打量了一下杜普莱克斯,他听说过这个人物,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决定了印度说英语而不说法语的人。
有野心、有能力、有谋略,这都没的说。
只可惜他是法国人。
法国的海军不足以支撑他在印度的野心和谋略。
即便当时在印度赢了,日后也会败。
英国的海军可以轻易切断法国殖民地和本土的联系。
这也正是刘钰选择法国人做盟友设想的一大原因。
法国的海军打不赢英国的,印度也就永远不会是法国的,不管历史发生了多少变化,只要海军不如英国的这个事实存在,就不用担心。
而要是法国的海军都比英国强了……就更不用担心了。欧洲肯定是先乱成一锅粥,如果法国人能渡过英吉利海峡,反法同盟一定会组建起来,当然无暇关注亚洲。
怀着这种心思,刘钰和杜普莱克斯交流起来就很放松。
两个人都会拉丁文,不需要翻译。
杜普莱克斯很礼貌地向刘钰送出去一份清单,清单上是这次携带的货物,以及货物的单价。
清单已经翻译过了。
除了清单之外,还有一支新式的燧发枪。
“刘将军,这一批火枪本来是准备卖到印度的。但是您的开价更高一些,也为了更长久的利益,法兰西东印度公司决议将这一批枪支运到这里。”
“这是圣艾蒂尼地区的兵工厂的最新款,前年才刚刚定型。但大部分都不是28年款的,而是17年款的。不过都符合您的要求,都是卡座式刺刀。”
杜普莱克斯解释了一下,刘钰看了看这支燧发枪,总体上还是很满意的。
燧发枪在欧洲也没普及几年,1717款算是法国陆军最早的制式装备了,大顺现在装备一点都不晚。
之前法国虽然就有燧发枪了,但要么是海军用,要么是陆军配发给掷弹兵。
让掷弹兵背着燧发枪扔手榴弹,毕竟火绳枪不方便。
欧洲全面换装燧发枪也就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这一批火枪完全满足刘钰的需求。
看了一下价格表,还算合适。一支燧发枪配刺刀,才14两银子,估计成本价也就七八两,想想人家大老远跋山涉水地送过来,赚一些也是能接受的。
只是型号乱七八糟,有1717步兵款,有1695海军款,1716海军款……估计都是准备打包卖给解体后的莫卧儿帝国王公打内战的。
好在法国的枪口径还算统一,理论上都是0.69英寸,当然这也只是理论上,算上公差和游隙,差个几毫米那都是正常的。
一共六千支燧发枪和刺刀,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大炮、炮架、炮车之类的,一共做价大约是13万两白银。
价格不贵,大炮法国优势不是很大,但是炮车更好一些,一些精密的螺丝杆等设计,大顺暂时还欠缺。
法国人在这个时代把大炮弄得很奢华,八磅炮后面一定要浇筑成鸡头的形状、12磅炮浇筑成猴头,24磅炮浇筑出狮子,好看是好看,但并没有什么卵用,倒是尽显波旁时代的奢华之风。
这些都是次要的,新军是编练给皇帝和朝臣看的,让他们确信这东西真的省钱,少花钱,打大仗。
刘钰真正想和法国人合作的,不是这几船军火。
收好了清单,刘钰笑道:“杜普莱克斯先生,这份清单我收下了。清点无误后,我会按照约定支付白银,或者可以帮你们换成黄金。”
“下面的话,我希望是一场私人的谈话。主体是我个人和东印度公司,或者是您个人。”
杜普莱克斯点点头,示意自己可以接受这样的私人谈话。
“我知道东印度公司在法国、甚至整个欧洲都有相当广泛的人脉。我希望促成一项合作。”
“我出钱,我出人,东印度公司负责帮我招收技师,每名技师你们就可以拿到和他们半年工资一样的回扣。”
“包括造船的、铸炮的、造枪的、精细铁匠等等。我可以确保高于欧洲的工资。”
“如果能够在固定的时间达到我的要求并且投入生产,法国东印度公司将获得日后利润5%的分红,还有百分之二将私下里授予您、此时的东印度公司董事等成员。并且日后所需的一些机械仪器,也会委托法兰西东印度公司购买。”
“我希望您能够清楚,一个拥有几十万军队的大国,不可能一直靠购买军火维持。而一旦新式军队在战场上表现出了优势,几十万军队的采购,将是一笔巨额的生意。这可以弥补一下东印度公司恶劣的财政状况。”
“我们和西北的鞑靼人马上就要爆发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我迫切地希望证明新式军队的价值。对我个人的前途而言,意味着爵位;对我个人的财富而言,意味着兵工厂的订单。”
“所以,我希望您能认真考虑,并且尽快搜罗这样的人才送来。”
听起来,这像是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而这场谈话也正说中了杜普莱克斯的软肋。
东印度公司,首先是家公司。
是公司,就得想办法盈利。
包括之后杜普莱克斯在印度的冒险政策,其实都是为了一个目的:盈利。
就像是北方东扩的哥萨克一样,没有什么祖国母亲为了沙皇之类的伟大信念,所为的就是毛皮的利润。
刘钰的提议让杜普莱克斯很动心。
中国很大,军队也真的很多。
现在中国的军队是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军队,落后了大约五十年。燧发枪和刺刀经历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检验,在欧洲已经彻底淘汰了火绳枪,实践是最好的证明。
正如刘钰所言,如果中国皇帝真的准备进行军事变革,那么每年采购的步枪、火炮和战舰的数量都是惊人的。
5%的利润分红已经足够高,更不要说还有剩余2%的回扣会私下里授予公司的几个首要人物手中。
的确,一个大国不可能依靠对外采购军备,必然要有自己的军工厂。
况且就算采购,也未必一定要选择法国的,英国的步枪和不贵,奥地利的火炮更好一些。
杜普莱克斯认为,之所以选择法国,更多的是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至少在东南亚,中国和法国的矛盾,暂时并不大。
刘钰则其实一部分因素是因为懒。
一个造船厂需要各种各样的木匠,有会蒸汽熏船肋的、有会铺甲板的、有会编制缆绳帆布的,这些人刘钰可是懒得一个一个去找。
东印度公司的人脉可以招收到完整的工匠体系,至少造船不是几个船匠就能造的,铸炮也是一样。此外还有一整套的设备采买,各式工具。
这种事东印度公司门清,毕竟都是从零开始,在言语不通的地方一点点从盖房子到建造船厂,这些东印度公司比他清楚的多,都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打包租给东印度公司让他们负责找人,比自己去找轻松,也方便快捷。
再一个,法国的海军虽然不咋地,但是设计思路真的是引领潮流。
不管是优秀的Frigate巡航舰,还是正式实用的74炮战列舰,法国的设计都很优秀,然并卵……海战打不赢。
往往是英国人拖回去后一看,哎,法国的这个设计很不错,但从今往后就属于皇家海军了。
英国人要考虑英吉利海峡的安危,思路一直是堆战列舰。
但刘钰不可能去学英国人。
东亚的情况很特殊,需要的是巡航舰为主。
主要对手是荷兰,要能劫船、跟踪、攻击商船、封锁海港、突袭,所以战列舰并不适用,什么时候驱逐了荷兰、独霸日本的贸易,再考虑战列舰。
巡航舰自然要师从法国,连英国的巡航舰设计都是师从被俘的法国军舰,刘钰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学。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卖的,还要给足了钱,别人就会办事。自己在欧洲并无人脉,以文会友倒是可能请来欧拉这样的数学家,和造船工匠根本不是一回事。
短期来看,肯定是造不如买。长远来看,那就是买不如造了。
要想朝廷上下扭转思路,就得一鸣惊人。讲道理远不如一场血淋淋的大战有用,希望通过这一战能够让朝廷上下彻底明白过来如今的差距正在拉开。这就需要短期的极大投入。
为了表达诚意,刘钰又道:“我可以预付你们一千两黄金,希望贵公司能够成立一个专门的委员会,专门负责此事。对于贵公司而言,没有任何的金银投入,这是一个长期有效的利润点。”
“关于政治上的考量,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之所以选择法兰西,并非是只有法兰西可以选择。”
杜普莱克斯点点头,不得不承认刘钰说的是事实。
中国不缺钱,至少在他们看来,这个只吃不吐的吞银巨兽,要比任何一个欧洲国家都有更多的白银。
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所有人都想着用一些东西打开中国的市场,拯救他们触目惊心的贸易差额。
杜普莱克斯尝试着询问道:“刘将军,难道贵国就没有其余大宗需求的商品了吗?”
刘钰不想说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也不想说地主租佃土地制下的小农经济市场狭小消费能力极差,所以他说:“我考虑了一下,或许最有可能的大宗商品,是西洋参?你们在美洲的殖民地,可以大规模种西洋参嘛。”
“呃……”
无言之余,杜普莱克斯也无法反驳,毕竟去年的贸易额就在这摆着,一共运到了中国4万两的货物,却从中国运走了40万两的商品,巨大的逆差之下,这一次售卖的军火,竟然成为了整个法国对华贸易中最大的一笔出口收入。
可以载入史册的一笔。
“杜普莱克斯先生,关于兵工厂和造船厂一事,还希望你能够慎重考虑。贵国和英国在印度的矛盾,总有一天会爆发。”
“你认为法兰西的海军可以击败英国的海军吗?”
这个问题无需回答,如果法国海军能击败英国海军,早上岛了。现在英国国王的头上,还顶着一个法国国王的宣称。
“所以,如果英法在印度发生了冲突,英国海军封锁了从本土到印度的航路,你就需要一个盟友,在距离你更近的地方,为你们提供军火、枪炮,甚至租赁给你们一支舰队。”
画完了这个大饼,刘钰又忽悠道:“奥朗则布已经死了,曾经强大的莫卧儿帝国正在四分五裂。这正是英雄们大展身手的地方,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应该提早考虑将来的事。而不是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再去后悔。”
这正中杜普莱克斯的下怀,沉吟片刻,他知道自己无法做主,现在自己还不是东印度公司的总督。
“刘将军,我会尽量游说公司的高层。这一次的贸易他们也会很满意,我会尽可能把事情讲清楚。”
“另外,贵国既然要购买军舰,公司也正在游说,应该有很大的可能购买成功。两艘军舰,都是您所要求的,单层甲板,26门9磅炮……至于售价……”
“如果在到港之前沉没由东印度公司负责,则每艘售价8万两。”
“如果到港之前沉没东印度公司不负责,则每艘售价6万7千两。”
刘钰到没在意在高额的“保险费”,询问了一下排水量和尺寸,转化为熟悉的公制单位后,发现这艘船才500吨。
不过相对于如今拥有的两艘训练舰而言,还是要大得多。
东印度公司这么多,里面少说也得有个一万两的利润,捏着鼻子也是认了,鬼知道法国宫廷对自己这边抛媚眼的举动有何反应呢,不能指望官方合作。
“这样,这一次我可以预付两万两的定金,等到战舰抵达,经过验收后我可以全额付款。中途出现事故,损失由东印度公司承担。”
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后,刘钰再度嘱咐道:“杜普莱克斯先生,我必须再度提醒你。选择和法兰西贸易,不是因为只能和法兰西贸易。希望您能够把我的消息准确地传达给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无论如何,请在明年军舰抵达的时候,捎带上第一批工匠。”
杜普莱克斯再三保证,刘钰这才结束了这次私密的谈话,陪同他一起出来,准备卸船,清点军火。
第一六零章 大灾将至和人口买卖
一箱箱的枪支从船上搬下来,已经熟悉了燧发枪使用的第一批候补军官们和第一批良家子士兵,每人负责200支,检查是否能打火、是否能安装刺刀。
沉重的大炮和炮车也一并运了下来。
每门炮看起来都很华丽,上面浮雕着花纹,后面炮尾的地方也根据不同的磅数熔铸出了不同的兽首。
看得出这一次法国人也有示好的意思。
只是这些大炮并不让刘钰很满意。
12磅炮,3000斤,三米长;最小的四磅炮,也有1200斤。
比大顺的大炮略强,单从重量上看似乎也强不到哪去,或许游隙值能小一些,打的更远更准。
有道是买椟还珠,一并送来售卖的这些,炮不满意,炮架还是相当满意的。
和自己预想的,就差了一个依靠螺丝旋转控制的微小高度调节器,这个可以自己加。
主要是炮车的结构布局很合理,很多乱七八糟的推杆水桶之类的都能悬挂在上面。
还有几辆四轮马车,也正是刘钰需求的。
带有转向架的四轮马车……可能用在西南山区是真的没用,但要是去打准噶尔走北线草原,大为有用。
他对现在就招募一些能工巧匠复刻这些东西毫无兴趣,既然有会的师傅,跟着学当然更省时间,为什么要去自己反向工程呢?
况且他的计划是直接去各地营学,招收一些不能袭良家子身份、考入了营学内舍而又不能入上舍的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当学徒。
只不过现在招聘的工匠还遥遥无期,这时候去招了学徒还得管吃管住又要花钱。反正营学一时关不了,自是不用着急。
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完成清点,这期间船上的人也没有下船,刘钰派人往船上送了些补给和饮用水。
六千支燧发枪,质量还行,基本上都能用。刺刀也都配套齐全。
12磅的野战炮5门,8磅野战炮14门,4磅野战炮25门,还有一些法国的骑兵剑之类的玩意儿。
所有的这些货刘钰都没砍价,但验收合格的时候,支付了一部分黄金,按照1:12的兑换比,实际上还是少支付了一些。
阿尔戈英雄号也要赶着去广东装货回印度,并没有做太久的停留,很快就离开了。
临走之前,刘钰又下了一套订单,军火按照这个的一半数量再来一套,但是枪支必须要1728式的,如果明年也就是1731年的时候不能交货,可以推迟到1732年。
对于自己提出的雇佣工匠的要求,刘钰并无半分的忐忑。
只要法国不都是一群脑子有问题的人,但凡有几个脑子还能用的,就知道他的提议很诱人,多出来一个能够遏制英国、荷兰、俄国的盟友,何乐不为?
杜普莱克斯也算是史上留名的人物了,不至于连这点东西都看不透。除非他自信到认为凭他一己之力就能独霸印度、击败英国皇家海军和荷兰舰队。这人虽然自信善谋,但并不狂妄。
送走了法国人,之后的日子就是练兵、讲课,试炮,编写炮兵的角度参数表。
台风天一过,刘钰又屯了一波粮食。
让那两艘训练舰绕着朝鲜半岛,去了一趟海参崴。
派了几个懂测绘会画图的,去测一下海参崴附近的能垦耕的土地,从海参崴到牡丹江、乌苏里江的路线,以及沿途能够屯垦的河谷区。
同时沿途收购一波粮食,不需要购买仓廪,只要先付款寄存在各家各户中即可。
选了一个心腹人,给自己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一些村社的府兵们写了一封亲笔信。没有走水路,而是过了渤海之后骑快马去了松花江,询问一件事。
“如果我把人给你们运到那,给你们做十年长工,你们包吃包住,十年后给他十亩垦过的地和一年的粮食以及农具,你们可以为每个人出多少钱?”
“我知道你们那里卖粮不易,粮价九州最低,这笔银钱可折为粮食。如有需求,可趁冬季封冰,沿牡丹江一线运送一批粮食囤积成栈,派人看守,每栈以够千人食用为宜。”
“各村社联络,沿途可每隔三十里一栈,第一批可先送去千人。此非国事,乃你们的私事家事,请务必出力。届时结算,以运粮、出粮、看守各自折算。粮价就以一两一石为平价。”
“给我报个价。女人、男人、半大孩子,都是什么价。不只是你们能接受的价,还有附近村社能接受的价,都帮我问一问。”
“另:上一次和罗刹人开战,分了缴获的一笔银子。和罗刹打仗的时候,朝廷也是直接从你们那买粮的,我之前也和你们说过,把钱攒起来日后我带你们发财。现在是时候了。速派可靠人随信使来,详谈。”
“问好。”
这封信他早就想写了,但今天才算是到了时候。
人口买卖,是个很禁忌的事。
但刘钰却不得不这么做,官方移民朝廷花不起那些钱。
不买卖人口,道德上倒是舒服了,但是山东河南一旦有灾,几十万的灾民总不能装看不到就觉得他们的死与己无关。
治本无胆。
那就治标。
用尽可能最低的成本,去移最多的人口。
屯的粮食,救急不救穷。
尤其是招远这样的地方,产黄金,一旦有大灾,土地兼并肉眼可见。
真正大买卖挖金子的,随随便便就能从辽东买上几船高粱米,到时候是卖地活命、还是要地饿死,这都不用想。
官方移民,耗费太大不说,中途克扣之类的太多,又是往那么冷的地方移民,死亡率在五成左右。
等待时间慢慢移民,且不说铁路还要等多久才能修起来,就现在辽东未填满、内蒙亦可垦耕的情况,不会有人主动翻越松辽分水岭的。
这些年天气转暖,松花江这些地方的粮产量逐渐稳定。
然而粮食虽多,却运不出去,此时全国来看,粮价最低的地方就是松花江的那群府兵村社里。
往后等平定了准噶尔,屯垦移民,无需考虑,粮价最低的地方一定是西域诸城。
往年这些边疆府兵都盼着打仗,一方面他们可以有军功,另一方面就是如果在北边打仗,朝廷会选择直接在那买粮,比从后方运粮便宜的多。
上次对俄开战,松花江沿岸就卖了不少粮食,屯了不少银子,这几年多多少少被那些商贩换回去一些,却也剩下不少。
那里有余粮,有牲口,有大片土地,但却缺乏人口。
那里是对人口需求最迫切的地方。人口多,自己就不用亲自耕种,就可以当地主。
与其让灾民在山东河南饿死、死于不可能成功的反抗,还不如想办法把他们弄到松花江、黑龙江去。
沼泽区和三江平原沃土现在肯定是开发不了,但是沿河的河谷暖地已经可以耕种了。
世上没有百年可用的府兵,松花江的府兵该让他们转为民籍、开州县了。
正好那些府兵这些年积攒了不少家底,那里的土地也肥沃,荒地也多,牛马之类的大牲口更是家家都有。
既然这样,不如让他们转型。
一方面提供粮食,另一方面可以驯养马匹,搞关内那种小农经济,既搞不成粮食基地,也养不出好马。
松花江的人口只要达到三五十万,日后滋生,整个北方也就稳固了。
产粮越多,逃荒移民的成本越低,人口增长也就越快。
这样一来,刘钰要出的,就是在丰收年的时候屯一波粮食。
等到灾年的时候,把活下来可能性大一点的,挑走上船,签个契约,十年长工。
英国人在美洲搞过契约奴,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好的移民手段。
大顺开放贸易,导致荷兰人的贸易不再是将巴达维亚当做中转港,而是直接选择在广东贸易。这就导致中国海商无法在巴达维亚靠卖货牟利,很多海商也都转而干起了人口买卖,也就是贩卖“契约苦力”。
大顺海商把福建、广东等地的穷人、灾民装船,卖到巴达维亚,虽然死亡率高一些,但确实听闻这些年巴达维亚等地的华人越来越多。
大顺若有能力政权下到村,移民这种事官方做就最合适不过。既无能力下村,甚至下县都勉勉强强与乡绅共治,那就不如顺势而为。
刘钰没有选择正常的蓬莱——辽南——辽河——开原——吉林——松花江一线。
而是选择了威海——海参崴——牡丹江、乌苏里江、黑龙江江口三点开花向内挤压占据河口——最终充实松花江、精奇里江一线。
前一条线他的影响力有限,后一条线他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奴儿干宣抚副使的职事,而且也有利于将来占据北海道。占领需要人口,而不是跑上去插面旗子就行。
皇帝既然认可了要加强对朝鲜控制的想法,左平章事也一直强硬,一旦逼迫朝鲜开放贸易,海参崴这个位置就很关键了。
可以采购朝鲜、日本的布匹等生活用品,在朝鲜东海岸直接运抵海参崴、黑龙江江口等地。
骄劳布图如今掌管着精奇里江的贸易城,俄国人想要毛皮还是要去那里买。当地的部落要钱也没用,自己和骄劳布图就可以赚个差价:用布匹、铁器等手工业品,换当地部落的毛皮,再转手卖给俄国人。
俄国想要贸易,也只能这么交换。但他们从遥远的欧洲靠小船和雪橇拉到外兴安岭的布匹,绝对没有刘钰从朝鲜、日本进口直接运到黑龙江江口和精奇里江的便宜。
如此一来,既活跃了经济,也充实了人口。
从海参崴到牡丹江河道并不算远,之前就有一些驿站和村社体系,这些年也不断有逃亡出来的朝鲜人在那定居。
沿着海参崴到牡丹江、乌苏里江,再到松花江,只需要沿途安排下几个移民村社垦耕,形成一条饿不死、可以买粮的迁徙线。
再就是走贸易沿途移民的线,沿着海参崴到黑龙江江口再到精奇里江口,靠这一条特殊的毛皮贸易线,又能安置下不少村落。
移民的第一步只要完成,后续移民就容易的多,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省钱。
…………
冬季结冰之前,两艘练手实习的探险船安全从海参崴返回,送走了一批去测绘的,也带来了海参崴的消息。
现在的海参崴,是一个大约2000人口的小港口。捕鱼的多,也有种田的,其中半数都是从朝鲜逃亡出来的朝鲜人,在那里种水稻。
朝鲜的日子过得一直很苦,从明朝的时候就有大量的人往外逃,只不过那时候女真也不是善茬,北边天气也冷。
这几年渐渐暖和,辽东变了天,海参崴这样的地方朝鲜逃亡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如今竟然也聚集成了小镇。
那里基本上没什么征调劳役,属于名义上有管辖权但实际上基本不管的状态,有一队当地军屯的士兵,基本上也都没有什么战斗力。
沿途到牡丹江河道的确是有村落的,村落相距比较远,但是村落粮食自足。几乎家家的粮食吃不完都喂猪,冬天的时候把猪一杀吃一个冬天,有天然冰箱也不怕腐败变质。
之前就是一条专门的走私通道,故而沿途完全支撑的起每年运送一两千移民所需的粮食,当地的一些富裕自耕农也完全可以容纳一些人口,并且乐于容纳。
只不过之前容纳的大部分都是逃亡的朝鲜人,所以不少村社其实说的是朝鲜语。
虽然苦寒,野兽频出,蚊虫漫天,但正所谓苛政猛于虎,每年外逃的人数也有几十或数百。
海参崴这边的消息得到了,但松花江那边村社的消息还没回复。
转眼到了十一月,天气渐渐有些不太对了。
康不怠在外游玩带回的消息,很让人揪心。
今年的冬小麦按照时节种了下去,但是往年该下霜降温的日子到来的时候,今年却迟迟未到,是个怪异的暖冬。
小麦疯长,分蘖抽芯拔节,随后气温才开始下降。然而气温虽降,却没下雪。
冬小麦不能在入冬之前分蘖抽芯拔节,要储备更多的能量越冬,而不是在越冬之前就开始拔节。
入冬之后又是怪异的天,之前暖,入冬后却冷,又是干巴巴的冷,一片雪花都没有落下。
胶东地区自古便知道,胶东多山,海风东南来,是故南雨多、北雨少。可今年哪里的雨水都少。
不只是文登,连带着招远、龙口、平度、莒州数地,都是这样的一个怪天气。
一些人已经觉察到可能明年会有灾,富户开始屯粮,粮价增高,可是有能力卖粮的都看出了问题,并不卖,于是粮价更高。
穷户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祈求老天爷,明天开春之后到灌浆时,来一场大雨,万万不要刮干热风。
若是这样,这个暖冬带来的灾祸可能还能小一点,原本亩产120斤的小麦,或许还能收个60斤,总还能凑合着活下去。可若是又不下雨,又刮干热风……只怕也只有卖地逃亡闯关东一条路了。
第一六一章 全家死绝优先
泰兴十二年、西元1731年,如约而至。
文登西南、平度州。
前朝崇祯五年,孔有德登州兵变,屠平度;崇祯十五年,满清入山东,劫戮平度……
几十年过去,当年存活下来的人发芽、外地迁来的人在这里生根,死去的无主土地被重新分配,中间也夹杂着几年灾荒,但总比明末战乱那些年地狱般的日子要好。
新年刚过,依旧无雪,不少经验丰富的老农看着麦田里去岁冬天过早拔节的麦子,心里已经有数。
聪明人谁也不告诉,确认自己家里的存粮支撑不到秋日,便趁着地价还高,把地一卖,溜了。
有数的人越来越多,粮价越来越高,更多的人也越来越有数。
刚一反青,地里的野菜、榆树叶、嫩芽的柳树叶已经被扒光了。
都知道再等一阵就可以吃榆树钱,但很多人知道恐怕等不到了,能省一点粮食就省一点。
也都知道树没了皮就要死,树死了就不能再生出来树叶了,可能吃的榆树皮还是全部被扒光了。
每个人都觉得,若是自己想着不扒树皮可以长久吃树叶,别人若不想却直接扒树皮,那自己便亏了。
到四月初还没下雨,树皮已经扒干净了。
更多的人开始卖地,准备逃荒。
地价从一开始的三两一亩,到了四月份还没下雨,已经降到了二两一亩。等到四月中一场热干风刮过,直接腰斩,另换几斗粮食。
五月麦熟,然而麦子还未熟就已经干枯,一丁点的收成都没有。
已经有西边的逃荒的跑到这里来,听说肥城、济南府、泰山也是大荒,肥城的死人多的连抬尸体的都没有了。
平度州的州牧知道坏了事,放下官架子,亲自恳请百姓不要逃荒。
若是都逃走了,人口大减,收不上税,这考评必然极差。
现在逃荒的,都是自耕农,把地卖了活着逃荒。若是这些人逃了,明年的税又如何好收?大户的难收,最好收的还是自耕农。若他们逃荒跑了,这怎么行?
只说朝廷一定会救济赈灾的,然而逃荒的百姓却跪着哭求州牧:“纵救济个七八斗,吃完之后又如何?求求老爷了,放我们一条生路。”
州牧泪如雨下恳求百姓留下,百姓也泪如雨下恳求州牧放一条生路。
纵给了生路,却无处可去。
肥城、济南、淄川,都开始出现了大面积的绝收。
逃荒的人就像是无头的苍蝇,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知道跟着大队的人群,人们去哪自己便去哪。
有地的卖了地,积攒了银子逃荒。
没地的早就绝了吃的,本来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要靠一些野菜树叶熬过去,今年早早把树皮都吃光了。
到了五月麦子绝收,更是连点吃的都没有了,又能往哪里逃?
最早走的逃荒的,还算是自耕农,多少能换一点银子,熬到不荒的地方。
晚走的逃荒的,那是无处可去,逃荒是死,守在家里也是死。
常平仓开始赈灾,售卖平价粮,然而仓库里其实并没有多少粮。
每天放出来的粮食本就不多,仓里的粮食其实也没剩多少,每人每天限额购,尽可能保持平价粜,一钱银子一斗。
然而,常平仓在州县,附近的村子又怎么办呢?
平度州、仁兆。
十八岁的张大敦躺在木板上,努力地喘着气儿。
旁边躺着的娘,浑身浮肿,腿已经开始溃烂。绿头苍蝇围着腿上浮肿破口处流出的黄水嗡嗡乱飞。
张大敦想要伸手去挥舞挥舞,他娘用马上要断气的虚浮口音道:“老大啊,省省力吧。”
弟弟二敦挺着个饿出来的大肚子,像一根豆芽菜,蜷在地上晒着太阳,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根豆芽,晒晒太阳就能饱。
门外传来一阵尸臭味儿,不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也不知道谁家的死人炸了。
这几天听的多了,到觉得这声音挺好听的,最起码有点动静,知道自己还活着。
狗早就没了,吃光了。树被扒了皮,也干死了,知了都懒得叫。这种尸体的爆炸声只当是给自己送葬的炮仗。
五月份一直没下雨,种下去的夏粮紧接着就干枯了。如今已是六月,前几天终于下了一场雨,可却晚了。
张大敦一共兄弟姊妹八个,没活到六岁的就有五个,还一个弟弟前几天刚饿死,爹也饿死了,现如今家里就剩下三人。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张大敦也懒得翻转身子看看是谁,能省一点力气省一点力气。
“大娘,我爹没了。大敦哥,我爹死了,俺和俺妹抬不动,你和二敦帮着抬抬啊。”
一个虚弱到需要扶着墙站着的小伙子,冲着屋子里喊了一声。说是喊,其实还不如正常人说话的声音大。
张大敦的娘虚弱地嗯了一声,支使道:“大敦,二敦,去,去恁三叔家一趟吧。不能臭在屋里啊。缸里还有点麸子面,你抖一抖,中午和虎子、大妮就在那吃了吧。虎子来了,也没说做顿饭……”
饿成这样,最基本的礼数却还想着,总想着自己的侄子来了就算弄片树叶子也算是招待了一顿。
张大敦扶着墙,用力站起来,挪到缸旁,里面早已经见了底。
抠了半天,弄了小半碗麸子,端着碗一起到了三叔家。
席子上的人已经硬挺了。
还有个十岁大小的小姑娘,也是肿的腿都圆了,也不哭,见着堂哥们来了,还在父亲的尸体旁努力笑了笑。
张大敦把那半碗麸子放在灶台上。
“大妮,先去弄点树叶子把这麸子混上,蒸几个团子吧。不然四个人也抬不动啊。”
“哎。”
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一个多时辰这才回来,捧了一把乱七八糟的草,摆在最上面的是几颗荠菜,就像是点缀出的皇冠。
借着这些菜叶子的黏液,把那半碗麸子团成了十个鸡蛋大小的团子。四个人吃了八个,把两个用荠菜团出来的给张大敦的娘留下了。
吃过了这顿饭,似乎多少有了点力气,虚浮地走到已经硬挺的死人面前,把席子一卷,找了根绳子系上。
七尺高的汉子,死了之后饿的只剩下了不到百斤,四个人却也是摇摇晃晃地才抬着出了屋。
来到村外,也没力气挖坑,就刨了一点土,填在了席子上。又跪下磕了个头,一磕头的功夫,身上那点站起来的力气一下子都散了,四个人好半天都没站起来,只是在那使劲儿地喘气。
张大敦摸了摸怀里的那两个窝窝,想着娘还在家里挨着饿,揪着旁边已经的一根老藤,站了起来。
咚咚咚……
就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村落里传来了一阵锣鼓声,伴随的是一声声当地口音的叫喊。
“招兵了!招兵了!村里还有没有活的了?招兵了,招兵了!吃皇粮!能喘气的,能走动的,到村口来啊!家里死绝的优先啊。”
咚咚咚……
鼓声锣声就这样喧闹着,张大敦听到“粮”三个字,腿底下顿时生出了力气,却顾不上那句“家里老小死绝的优先”。
想着自己去当兵,一个月如何不能弄口吃的,养活弟弟和老娘?凭着心里生出来的那股子力气,一步步朝家里挪着。
“娘!娘!招兵了,饿不死了。”
吆喝了两声,却不见反应,再一看屋子里,苍蝇已经落了一身。
张大敦咕咚一下跪在地上,使劲儿把满身的苍蝇轰走,也没哭。
只是默默地拿出来一个窝窝,掰了一半塞到了娘的嘴里。
冲着死去的娘亲磕了三个头,只问了一句。
“娘,你咋就不多撑一会儿啊?”
“娘,我先去当兵,吃口粮,一会过来抬你。”
说完,又磕了个头,最后一次徒劳无益地把那堆绿头苍蝇轰走,不等那些苍蝇再落下,便转了身出了屋。
到了三叔家,堂弟张虎不等他说话,直接摇摇头。
“大敦哥,你去吧,我不去了。我去了,俺妹就完了。”
不等说完,张大敦把弟弟叫过来,把那一个半窝窝塞到二弟和堂妹的手里,拉着张虎就往外走。
“那也是二敦的妹。咱俩去当兵,让他俩在家。先去那吃顿粮,有了力气回来把俺娘埋了。”
死人已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了,既然直接说埋了,那便是已经死了。
两个人晃悠到村口,就看到几十个壮实的汉子端着枪,支了几口大锅,正在那煮粥。
张大敦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当兵怎么也得十六七,然而后面蹲在地上喝粥的,竟然还有七八岁的娃娃,甚至还有女的。
心里一下子冒想出一种可能,难不成这还招军、妓,还是说老鸨也跟着这些军爷一起来了?若是当兵走了能给些粮食还好,给二弟和堂妹,或许能支撑过去。
若是不给粮食……那就当大妮去当吧,都说笑贫不笑娼,就算是娼,将来死了,至少现在活了不是?
想到这,就和堂弟说了一声。
然而话音才落,饿的走路都发飘的堂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力气,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恁妈了个哔!”
张大敦本就饿的虚浮,这一巴掌扇下来,顿时眼前一黑,下意识地就抓住了堂弟的脖子,搂抱着一起摔在了地上。
两个人饿的连翻滚的劲儿都没了,两个当兵的就像是拎小鸡一样把两人拎开,骂道:“干什么?跑到这来打架?看来你来还是不饿,这还有打架的劲儿!”
分开之后,一个穿着一身古怪的、肩膀上带着流苏装饰军装的年轻人走过来,也不问打架的缘由,先问张大敦道:“叫什么名字?”
“张大敦。”
“几岁了?”
“十八。”
“家里还有谁?”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巴掌,闻着旁边煮米的香气,略一犹豫便道:“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别的都饿死了。”
一旁的张虎一听,喊道:“我去恁娘了腿,你就个弟弟,哪来的妹妹?军爷,军爷,别听他瞎咧咧,他就一个弟弟。”
第一六二章 非是养死士
“俺们虽说做不到岳爷爷那样,但糟蹋妇女也是死罪。你是怕这个?莫要怕,若是还有妹妹,一并来吃粮就行。非是你们想的那样,大人招兵,也招工,还顺带着办抚育院、开义学,别太小就行。”
张虎还是不太相信,可一犹豫的功夫,张大敦已经全盘说出。
“军爷,若真是这样,俺家里确实还有个弟弟,还有个妹妹,妹妹小点,十岁,弟弟大点,十四,可都能吃粮?”
“能。你去叫来吧。”
“诶!”
答应着,也不管张虎还要阻拦,就要起来去喊,可这才发现刚才那一番“打斗”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好在旁边的军官回头又问了问四人的名字,张大敦、张二墩、张虎、张妮,直接把名字都写上了。
负责记录名字的那个士兵小声道:“米爷,大人可是说要看看合格再记啊。”
军官或许是想到了自己幼时被卖那一年的悲惨记忆,叹了口气道:“能活到现在的,都合格。记上吧。”
“是。”
大笔挥舞,将四个人的名字先写了上去,有士兵盛了半碗米汤递给张大敦和张虎。
半热的米汤一口就全咽了下去,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的米,可盛汤的士兵却不再舀了。
“别看了,以后天天吃得饱。现在给你们半碗,那是为你们好。撑死多少个了。”
张大敦咽了口唾沫,恢复了一会力气,刚要走,又被张虎拉住。
张虎仰头问道:“军爷,你说的可是真的?真是有甚么抚育院?”
“那还有假?我米高要是说谎,天打五雷轰。这总信了吧?”
张虎虽不认得米高是谁,可听着对方发了毒誓,终于信了。咕咚一下对着军官连续磕了几个头。
…………
刘公岛,小站营内。
康不怠忧心忡忡,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刘钰,这番话憋在心里有好几天了,终于忍不住了。
“公子,你之前怎么折腾,只要陛下信任都好。可大人要养死士……这,这是大忌啊。”
刘钰神色略微有些古怪,笑道:“仲贤真敢想啊,养死士?我养什么死士啊?”
“不养死士,缘何要招募些七八岁、十岁的孩子?”
康不怠心说,大人又不是专门买卖人口的,这七八岁的女孩子或许能卖给老鸨,但以大人的性子也不会干这么脏的事。
尤其是这些孩子最好都是父母都没了的、或是父母为了一斗粮食就卖了的。
这么一来,这不是为了养死士,是为了什么?
刘钰淡淡道:“不过教他们读书、写字,把我的一身本事传下去而已。我正大光明地办义学,可不是偷偷摸摸养死士。”
听到“正大光明”四个字,康不怠这才略微放心,又不十分确定,问道:“公子,办义学……办义学似乎还没有专门招家里人都死的差不多的孩子的。”
刘钰叹了口气反问道:“若是我不管,这些孩子也是死。我要管,就二十万石粮食,够干什么的?仲贤是不是怨我到现在才出手招兵?还是怨我有粮却冷眼旁观不救济?”
康不怠摇摇头。
“公子所做,亦对亦不对。我不好评判。只是我在意的不是此事,不知公子知不知道前几年出过这么一件事?江苏某地大灾,某富户出面救济,当地县令以为此人必要蛊惑人心行叛逆之事,便先把这个人抓了起来。以致灾民大怒,攻破了县衙?”
“这件事公子就算不知,那公子知不知福建教案,耶教人趁灾救济,以致朝廷震怒的事?”
“但凡有灾,朝廷最怕的就是有人聚拢灾民。公子办义学,正大光明固然好,可若是有心人参公子一本,说公子豢养死士……公子可知,自古以来,私藏甲胄尚可自辨,而豢养死士必死无疑?”
“陛下圣眷隆时,不过微微一笑。将来谁又可知?当年福建耶教的事,陛下当年也是微微一笑,如今又翻了出来……”
刘钰哈哈大笑道:“我要走的,是光明正道。靠死士的,靠几个壮士的,都是死路。那种人纵然做成了,这天下可有半分改变?仲贤放心,我不是养死士,而且这义学里教的,也不是兵法、格杀、战阵之术。只是普普通通的识字、算数、天文、物理而已。”
“那公子准备让这些人长大后做什么?”
“当先生。”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教不教儒学?”
“不教。”
“只教西学?”
“仲贤这话大为不对。只在西洋有道理的,叫西学,诸如上帝天堂之说;只在东方有道理的,叫中学,诸如天人感应。那一一如一、二二如四,你就是跑到了阿美利加,那也是对的,怎么能叫西学呢?那叫科学。”
康不怠苦笑摇头,半晌道:“那公子曾所谓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岂不是自欺欺人?公子自己似乎都不信,只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之口?”
“仲贤又错了。”
刘钰一摆手,反问道:“春秋之儒,与汉晋之儒,一样吗?”
康不怠摇摇头。
“那汉晋之儒与唐儒、宋儒、元儒、明儒一样吗?”
康不怠再度摇摇头。
“所以啊,实学改变天下,圣人之言解释天下。”
“既然当年剃发易服都能讲出道理,那么实学大兴之后的天下,大儒们当然也能解释出道理。我讲不通道理,但我知道天下改变之后,定有人能讲出道理。到时候的道理难道不是中学为体吗?”
康不怠恍然道:“所以公子以为,现在天下无体?”
“不是我以为,而是真没有。自明末到如今,思潮纷纷。以耶补儒者有之、欲求复古井田者有之、欲兴实学者有之、欲论宇宙之道之气者有之。纵然朝廷说要兴永嘉永康之学,然而永嘉永康之学到底是什么,都还没争明白,怎么能算是天下有体呢?不过是顺路而滑罢了。”
康不怠不再追问。
或许是为了让康不怠彻底放心,刘钰招呼刚才有些激动的康不怠坐下,笑道:“仲贤先生,我问你个问题。”
“公子请讲。”
“如果我办义学,招富户子弟,那么学的这些东西,既不能做官,也不能科举,富户会来吗?”
既然不能科举,不能做官,康不怠笑着摇摇头。傻子才会来。
“当然不会。”
“好,那如果我招穷户,众人想着学学这些东西,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瞎总是好的。可学到了十三四、十四五,能干活了,穷户还能让孩子继续上没用的学却不去干活养家吗?”
康不怠这才明白过来,点头道:“是了,不会,到时候必然会让他们下学养家。做家里的活。”
“对啊,那么到时候就算打起官司,难道如今大顺有律法说不上学违法吗?”
“哈哈哈哈哈……公子说笑了,历朝历代,也没有不上学违法的说法。到时候自然是要让那些孩子听父母的。”
“对喽,所以呢,我就只能招全家基本死绝的。仲贤这回可算放心了?”
康不怠也是一笑,表示真的放心了。
自今年灾荒以来,康不怠眼中的刘钰一直冷眼旁观。
他倒是不怕刘钰养死士,而是怕刘钰现在就养死士,而且一下子要招三四百孩童,这就殊为不智了。
灾荒期间,岛上照常练兵,大海上照常贸易。
军营里歌照唱、休沐时蹴鞠等比赛照常进行,似乎完全不关注外面的灾荒。
直到五月份确认今年是大灾,冬小麦无望、夏粮也几乎没可能成活之后,这才开始出面招兵。
连那些正在训练的海军都上了岸,参谋班的学员们照着胶东的地图州县,制定了行军、扎营、沿途运粮、收拢、集结的一系列计划。
大军出动,迅速布满了招灾的各个州县,按照参谋班制定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招兵、招人、招义学学子、招垦耕人的计划。
招兵一万,其中陆军九千、海军一千。
招以工代赈的长久雇工七千。
招垦耕男女两千户。
招契约长工一千五百男女。
招义学学子五百。
刘钰甚至没出面,让参谋班的制定计划,选拔了各个候补军官中的有才干者,分别统领各个方向的迁徙。
何地汇合、何时汇合、何地运粮、何地集结,全程都没主动部署,就是负责审核了一下。
告诉他们这是一次考核,将来是否授官以此作为一番评价。
之前囤积的二十万石粮食,这一番招兵也不过耗费了三万石。
一旦兵招募完成,入了军籍,就是吃皇粮。
威海附近有专门的兵粮仓,那是朝廷专门为胶东的军队准备的。
之后还要养活这些军籍之外的万余人,就得靠积存的剩余粮食。
之前刘钰还派了人去了一趟良家子的各个村社,招募了一批没资格袭良家子身份的营学中舍学子,现在还没到,但想着年纪应该都是些半大小子。
这些半大小子可不能给口吃的就能应对,这些人得开一笔钱,当然皇帝和朝廷是不出这笔钱的,只能靠刘钰来出。
从过完年到五月,康不怠所见的刘钰除了忙着军营训练的事,就是闷头在写东西,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现在想想,或许是义学的读本也未可知。
想着这一次招兵之后,威海卫和刘公岛总算有了个大军驻扎的样子,康不怠也算是放下心来,距离五年之期可没多久了,但愿剩下的时间真的能把一支大军训练出来。
这几天忧心刘钰要“养死士”的担心总算稍微放下,正要每天例行公事一般帮着刘钰写奏折和“给人看的日记”时,外面有人来报。
“大人,文登州州牧白大人求见。”
刘钰冲着康不怠点点头,康不怠迅速把奏折和“日记”收好。
“请。”
第一六三章 投机性种粮
文登州州牧白云航两眼通红,嘴上都是燎泡。
一见到刘钰,立刻就行了个大礼。
见周遭没有什么其余人,就一个常见的心腹康不怠,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沉重的锦袋,直接递了过去。
“刘大人,这里面是黄金百两。非是向大人行贿,实在只是对大人表达谢意。”
刘钰掂量了一下金子,心道百两真是少了点,人情无价,何必要这百两金子?
随手把金子扔还了白云航,笑道:“我一不吃请,而不收礼,之前讲过的。而且我也说了,这点金子太少了,若是再多个百倍,我必就收了。”
“呵呵呵……大人说笑了。”
尬笑之后,刘钰道:“这事儿我说的明白啊,对白大人你来说,保你的前程。对我来说,我就要明年的粮食,每亩地收十五斤,物品派人各个村去收,这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若是真能活一州百姓,大人又亲自派人去收没有增派、也无胥吏多收,一亩多收十五斤,想来大家都是乐意的。”
这话说的是真心话。
今年灾年一到,刘钰就去见了白云航,说起来救灾的事。
太多的地方刘钰管不到,但是他不想文登乱起来,日后还需要文登提供这里的衣食住行。
日后威海要聚集两三万人,一部分吃皇粮,另一部分则办一些造船厂、兵工厂之类,文登必须要保证能供给这些人吃用。
当时他给白云航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耕牛。
荒年一到,耕牛先死。
人饿了,肯定是要先活下来。都知道明年种地若是没有牛,辛苦百倍,而一头牛又要十几两银子,这要几家几户积攒许久,然而饿极了的时候,谁会去考虑一年后的事?
所以刘钰直接借了白云航一万四千石粮食,按照一头牛暂换七石粮食的价格,先把家里没存粮、但是三五户有一头耕牛的牛,收为官有。
开票为证,等到灾年过去,再让原主把牛赎回。这期间的耗损,当然是原主承担。
这其中喂养的粮食,由常平仓出,或者白云航招人服劳役去割麦草。刘钰不管。
并且明确告诉了白云航,如果整个胶东都受灾,唯独他文登州处置的好,不但没有大规模逃荒还保留了数百头耕牛,那么这州牧难道还能做长久吗?
只怕要入京干几年京官了。
第二件事,常平仓只能管到州县,管不到乡村。村里人买不买得平价的不说,谁能跑几十里来城里买当天吃的粮食?怎么吃?家里老人孩子怎么办?
所以刘钰出一笔钱和粮食,白云航招募一些已经没粮吃准备逃荒要饭的人,再征调一批劳役,跟着运粮。
只要敢赌,在朝廷开仓救济的旨意下来之前,把常平仓的两万石粮食、刘钰出借的七万石粮食,分散到文登州治下的几个县、大村。
这笔粮食日后增派一些加赋也好、恳请朝廷售卖“监生”名额也罢,真要是出了大灾,朝廷会出政策的。
州县未必能乱,但是村落肯定先乱,要在各家各户断粮之前,把这些粮食运到,分散在各个县、村。
保证不要出现大规模的逃荒、饿死。
正常断粮是从五月份,因为五月份麦收,如果之前麦收之前没有出现大规模逃荒,那么只要稳住众人情绪、叫人真的看到了粮食,五月份之前没有问题。
如果下半年天气好转,那就需要支撑到九月。
如果九月天气还没有好转,那说什么也没用了,刘钰也救不了,等着逃荒和人相食,然后报上去就是了,之前的投入算是白瞎。
文登州基本上需要救济的得有三十七八万,按照四十万算。
刘钰出借的、加上常平仓、义仓、富户捐献的,一共可以挤出来十二三万石,平均到每个人身上,50斤粮食。
撑三个月,到七月份、八月份,朝廷脑子要是反应没那么迟钝,南方的夏粮一收应该就能赈济。
每人每天半斤粮食,肯定吃不饱,但混上野菜树叶,也不至于饿死太多——前提是下半年开始下雨,否则树叶也没有。
第三件事,救灾粮。
提前布置下各地救灾的准备,能让大部分人确保留下夏粮的种子。
如果五月麦收之后下雨了还好,如果没有下雨,也要考虑清楚。
既然白云航在福建当过县令,应该见过地瓜。这玩意不需要太过考虑节气,最主要是地瓜叶子也能吃,也不像麦子一定要成熟才能吃,只要膨大了就能吃,有东西吃就至少饿不死。
除了地瓜,胡萝卜、绿豆这都是抗灾救灾的。
土豆虽产量大,但是不适合补种,而且土豆的茎不像是地瓜的茎一样能吃,地瓜抗灾的关键是地瓜叶子,至少能保证饿不死。
让白云航征调一批人,学习地瓜的种植技术,做好普及的准备。
刘钰负责去南方运一批地瓜、胡萝卜种子,以及绿豆。
一旦要是错过了夏种的节气,就要组织百姓种植这些救灾作物。
这三点如果做好了,在周围州县的对比下,白云航一枝独秀。
朝廷也不是瞎子,这样的能吏自然会用。而且白云航在福建揣摩上意搞教案,不论真实用意如何,朝中肯定是有支持他的人。
这三点说完,白云航也是大为感激,清醒的头脑也让他仔细地询问了刘钰想要什么。
刘钰的要求也很简单。
明年每亩地征收十五斤粮食,可以夏粮七斤、秋粮八斤,作为回报。
他会把军队派到各个村子征收,但是这件事必须提前和百姓讲清楚,确认百姓同意。
但是,不能说是收,要说百姓感谢而主动献给军粮。
文登州有二三百万亩的土地,这样一来就能收到三十余万石的粮食。
尤其是大灾之后,朝廷必然蠲免至少一年到两年,如果气候转好,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一亩地收十五斤粮并不多。
这样一来,至少数年内,那些不吃皇粮的粮食问题不用担心了。
被招募的灾民,三年之内只需要给粮食吃饱就行。
三年之后,过了感激期,该给银子以激励的时候,所创造的价值应该也够支付他们白银薪水了。
前几天下了一场雨,看样子天气没有这么旱了。
白云航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刘钰,询问刘钰弄到了地瓜和绿豆、胡萝卜种子没有。
他自己已经搜集到了一些,但是距离全州推广,数量还远远不够。
现在各县的秀才们已经被他召集起来,要求学习如何种植红薯,《农政全书》上也有关于种植地瓜的介绍。
只是因为胶东经过明末战乱,人口锐减,人地矛盾大为缓解,种植地瓜的并不太多。
南方多一些,到福建那边就更多了,但是想要传到北方,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
白云航并非是那种一心为民的人,甚至他心里对于圣人之言也就是呵呵一笑,只不过是为了迎合上意赌一把,才在福建搞了教案。
如今听到有一个一枝独秀、可能从州牧升到京官的机会,哪里还睡得着?
当真是竭尽全力、一心为民:贪污腐败是要搞的,但要分时候。这时候自然是要全力赈灾,尤其是临县已经出现大规模逃荒的情况下,自己这边还能基本保持稳定。
现在就差最后的几个月了,只要能大面积推广地瓜、绿豆和胡萝卜,救完这一次饥荒,升官的机会就在眼前。
如何能不急?
刘钰其实心里也急。
南下的船至今还没回来,今年跑完了日本的贸易,就把船派去南边买地瓜、种子去了。
这关系到自己投在文登州的折合下来十万石的粮食,明年能不能翻个三五倍。
也关系到自己的这个人情投资,将来能不能飞黄腾达。
这些日子暗中观察了,白云航这人能力是有的,也真的敢下手。
至少白云航敢赌。
按照惯例,至灾未成分数,不能违例请赈。
朝廷反应向来迟钝。
至于违例请赈也不是没有缘由:若是地方官自主权太大,几乎年年都会“赈灾”,借赈灾之名而肥己。
而且常平仓的粮,也只能是平价的,一旦要是赈济出去,将来收不回来……亦或是朝廷要求以常平仓赈济,你却没粮了,那都是大事。
白云航却敢在四月末就放了常平仓,分散到周边县乡,稳定民心,让民众看到粮食。
五月份确认夏麦无收,立刻组织人熬粥,每天定额定量,争取撑到九月份。
在五月之前,他就成立了赈捐局,以本地的贡生、监生等牵头。
规劝恳求绅商富户,深明大义、情殷桑梓、乐善好施、积极捐输、或助银钱,或助米面。
当然,用处不是很大。
要是灾严重了,朝廷肯定会开恩,允许捐粮换监生资格。
到时候再捐,既有名,又能得到实利,获得监生资格。
现在捐了,那不是傻子吗?
也不能说所有人都这样,这个赈捐局总算还募集到了四百两银子、一百二十石粮食,聊胜于无。
随后又成立了当牛局,按照刘钰说的,开始征集耕牛,防止被杀掉吃肉,也方便一旦天气好转,就能投入耕牛耕种。
恤婴堂、慈幼堂、埋尸局,不管有用没用,最起码机构先建立起来。
也选拔了当地的秀才、监生、贡生等主持,自己求爷爷告奶奶,又自己出了些钱,加上刘钰本身收买了一些孩子,总算搞得像那么回事。
本来福建的事,就算想到了有投机的成分,也还是让刘钰以为这是一位“儒家圣骑士”、或者“儒家异端裁判团”。
然而现在看来,倒是一位能吏干员,几次交流有意无意露出来的意思,也不是个那么古板的人。
显然当初在福建的事,投机才是主要驱动力。
不管怎样,现在文登州的事既不单单是白云航的前途,也不单单是刘钰明年的收成,两个人暂时因为利益绑在了一起。
白云航急的满嘴燎泡,刘钰心里也急躁盼着南方的船队赶紧带来好消息。
出了这么大的事,船队还有很多用途。
运人去海参崴要用船。
运货去日本赚银子、“雪中送炭”换贸易信牌、熬过最艰难的收支最不平衡支出最大的一年,还是要船。
若是今年去日本的贸易线断了……或者今年没舔到更多的长崎贸易信牌,刘钰就可以把海军和招募的工匠解散了,好好折腾这万把人的陆军新军就行了。
第一六四章 摊丁入亩
好在天公作美,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白云航来访的四天后,商船船队已经停泊在了成山卫。
因为日本锁国,倭寇不再犯,成山卫已经撤掉,但没有改成叫荣成,仍旧叫成山。
那里不是军港,这些商船船队也就只能停留在那里,距离文登州也更近一些。
招募的人按照计划,还要几天才能返回。
刘钰也因为商船的抵达心情大好,去了一趟文登,办下一件事。
都说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这话一点没错,文登的酒楼依旧开着。刘钰就选了一家还开着的酒楼,要了几个很简单的菜,请了白云航。
外面就是一群在街上走不动路晒太阳的饥民,酒楼里摆了一小桌菜,虽然只是几样简单的鸡蛋羹、豆花之类,与外面的残酷世界一对比,依旧奢华。
白云航已经大约摸清了刘钰的性子,至少表面上感觉摸清了。
也没有太多客套,见桌上简单的几个菜肴,虽觉有些简单,却也不好说什么。
若是换了别人,他可能会说一句“俭以养德”之类恭维的话,只是做东的是刘钰,白云航心想这么说纯属找不自在。
他已经听说成山有船队靠港的事,只是还不确认情况如何,只好等着刘钰说话。
刘钰却没有直接说话,而是用调羹舀了一小勺软糯糯的鸡蛋羹,又放了下去。
“白大人,看到这鸡蛋羹,想到了一件事。”
白云航心想这鸡蛋羹是你点的,只怕不是看到鸡蛋羹想到了一件事,而是想到了这件事故意点的鸡蛋羹。
他以为刘钰要说什么典故,便也用调羹舀了一小勺鸡蛋羹放在嘴里,轻轻一吸。
“我之前看书,说是前朝崇祯年间大饥以致人相食的时候,有一道菜。什么菜呢?”
“把人的脑袋啊,砍下来。然后找两根木棍草叶,插在眼睛里。就把这脑袋放在火上烤。这一烤啊,脑浆既要沸腾,于是插在眼睛里的木棍就会因为脑浆沸腾牵动而乱动。这两根草棍,便名‘生动’。”
“什么时候不动了,便证明脑浆凝固了,所谓生动熟不动,这便可以吃了。”
白云航嘴里还含着半勺鸡蛋羹,听到这个故事,即便知道当着人面呕吐不雅,却也再也忍不住。
呕……呕……
干呕了几下,再看看这桌上的鸡蛋羹、豆花……好容易忍下去的吐意,又再度涌上来。
“大……大人勿怪……呕……”
半刻钟后,店家来收拾了桌子,另上了一些寡淡的食物,白云航却是半点都吃不下了。
脑子里一直翻滚着刚才刘钰形容的那道“菜”,胃里一阵阵翻腾,忍的手都有些发抖。
“刘大人在黑龙江砍过人头,剁过首级。下官实不能比,还请刘大人不要说了。刘大人的意思我懂了,是说赈灾应该尽力。”
“白大人,我就是有感而发。前几日晚上做了个噩梦,好多饿的虚弱的人围着我问,为什么屯了那么多粮食却只救济文登州?若是把仓里的粮食都拿出来,或许还能救一救莱州、平度。”
刘钰挤出一丝笑容,用筷子点了一下杯中的酒,看着上面飘起的涟漪,沉默许久。
看上去他好像有些愧疚,然而实际上刘钰心里并无半分的愧疚。
他心里有一笔自己的账,由此后推109年的账。所有的苦难和悲惨,都是一个可以计算的数字。是数字,就可以比较大小。
白云航不知道刘钰是真的有感而发、心怀愧疚?还是另有所指,便也陪着刘钰沉默。
这些日子的接触,他发现刘钰并非是像传闻中那样,也并非是自己想象的那般。
不知怎么,涌起一种感觉,就像是刘钰的脸上始终隔着一层白纱,叫他实在看不透。
好半天,刘钰丢下筷子,端起酒杯冲着白云航点了一下,说道:“白大人,其实我救济文登,一方面是力所不逮其余县,另一个,也是另有所图。”
白云航手里的酒杯连动一下都没动,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若说只是为了那些粮食?白云航心想,若只是为了明年收那点粮食,根本不必这么麻烦:用钱买地,合理合法,荒年有粮有钱,地就不会缺。地若不缺,如今租佃,都是一石收六斗租,还差那点粮食吗?
若说是为了结好自己?那更是无稽之谈。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州牧,在这种勋贵子弟出身的眼中,不过芝麻大小的官儿,况且对面还是陛下遴选的龙禁,那如汉时的郎官,是霍去病、张骞、东方朔等人都当过的郎官。
总不好说这位刘大人有龙阳之好?
端起酒杯,悄悄看了看酒杯里的自己的倒影,白云航心里更有数了,确信自己想多了。
“刘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嗯……”
刘钰略想了一下,说道:“白大人,这一次救灾之后,陛下应该会蠲免钱粮吧?”
“嗯,陛下仁慈,必会蠲免。”
“蠲免之后,便是重新开始。我想趁着救灾,帮着白大人丈量一下文登州的田亩数。所有的。白大人放心,你能想到的理由,我都想过了。首先,我手里有一批学过测绘和几何的军官;其次,我手里如今有个万把人,之前数年也算是把文登走熟悉了。”
听到“丈量田亩”这个话题,白云航心里像是被人猛锤了一下,尴尬一笑道:“刘大人既是要帮着丈量田亩,当然是好。可是……可是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陛下蠲免、赈灾。方便发放明年的种子啊。”
白云航脸上的肉抖了抖,心道我问的是做什么,不是问你假装要做什么。
刘钰知道白云航不会相信,哈哈一笑道:“我有个想法,说出来请白大人品评一下。”
“请讲。”
“清查田亩,将人丁税摊在地亩里。税保持不变,减少贫户的税费,增大富户的税费。顺便帮着白大人清查一下田亩,给白大人增加个万把两的税额上缴。”
白云航一怔,下意识地问道:“大人又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钰大笑道:“怎么,白大人对我这个摊丁入亩的想法不震惊?反而震惊于我背后的目的?”
“刘大人……恕下官愚钝。大人的想法极妙,趁着救灾期间深入村社的机会搞一次丈量田亩、借赈灾发地亩种子的借口叫人不生疑,时机俱佳。只是,大人如此帮助在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钰反问道:“那岳武穆尽忠报国,是为了什么?”
白云航迟钝了片刻,随后似乎领悟了,问道:“尽忠报国,是为了尽忠报国?”
刘钰笑了,然后点点头。
“是了。白大人所言极是。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这么做。大人只说这个想法是否可行呢?”
白云航是个投机分子,但也是个能吏干员,几乎是一瞬间就想透了,笑道:“这不就是沿着前朝张太岳的路子往下走吗?”
笑的同时,身上却是一身冷汗。
之前刘钰帮自己,他曾真的以为,刘钰不过是“当初若不是你白大人搞教案,我刘钰也没机会崭露头角,更不会替代传教士在北边为华夏拓边三千里”。
之后又觉得这个理由似乎不太靠得住,又想着可能刘钰真的是想要明年的十几万石粮食,毕竟这数目确实是大,怪不得不收礼不吃请,这十几万石粮食可是万两黄金的级别,或许真的就是“非是不收,实是你们给不起那么多”。
等到今日饭局,在等到这句话说出,之前的一切想法都被推翻了。
想想张居正的下场,白云航和刘钰交流日久,胆子也大了许多,笑道:“所以大人不想死后被开棺戮尸,见我白某腰宽背阔,正好背这个大黑锅?”
说罢,又苦笑道:“若是初见时候,大人这么说,只怕我就要吓得装傻。而如今大人给了我一个‘鹤立鸡群’的机会,让我看到了我似乎马上就要入京当京官、甚至若是仕途通达日后入六政府为尚书似也有那么一丁点可能……这时候再把这个说出来,我便至少不会立刻吓得装傻,得细细考虑。”
“若是这辈子只能当个州牧了,自然连考虑也不考虑。可如今……倒真的值得考虑了。大人这是在灾情之初,就开始算计我白某人了?”
刘钰见白云航没有装傻,也没有反对,而是笑着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心里也明白了一些。
“白大人若是这么说,就冤枉我了。我是龙禁,外放为武官,非是一县县令、亦非一州州牧。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又不通地方事务,就算有这想法,到底是巧妙之策?还是夸夸其谈,那都是不能知晓的。”
“一则此事若是平地而起,极为困难。若无大灾波澜、若无附近万余驻军、若无手中数百懂测绘且于本地毫无瓜葛的人,根本做不到。”
“如今文登三者尽全,又逢蠲免,提前准备,恰逢其时。你说对吧?”
单就这个问题,白云航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那三个条件缺少一个,想要尝试都很困难。不说别的,便说第三条,别处想要搞,去哪弄那么多和本地无瓜葛、却又有能力的胥吏?
又仔细揣摩了一下刘钰刚才的那句话,确定里面没有什么危险的、更深的坑,这才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这三条,确实可以入雷霆霹雳般把一切准备好。”
“所以刘大人还是在灾荒之初,就想到诱我入镬,辅以香油,使我不想逃离。待到油温升高,我再想逃就难逃了?”
第一六五章 真真假假
“白大人你又不是耗子精,怎么就贪那一口香油了?这事儿说白了,就是个机遇。抓得住,白大人或可平步青云。”
“前朝如谢升、商周祚等,都是由知县、知州而升任尚书甚至入阁的。谁言尚书非要三甲?”
“我不妨给白大人交个实底。”
冲着白云航眨眨眼睛,小声道:“若说为何要把这机会送给白大人,我说了白大人也别不信。我欲兴实学,然而如今实学多与洋教绑定。是故有所谓‘宁可中国无好历法、不可朝中有西洋人’之言。”
“不禁洋教,则实学不能兴。只有禁了洋教,才能把实学和耶教剥离开。耶教是耶教,实学是实学,岂可一并而论?”
“白大人在福建搞教案,搞得好。朝廷有禁教之心,只有洋教禁了,这实学才能大兴。否则的话,朝中总会有人把实学和耶教绑在一起,混淆视听。”
“我欲兴实学,自然是真的感谢白大人在福建搞教案。”
这个理由……
比之前听的都要高大上了。
然而白云航心里还是只信了半成,琢磨了半天,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他心里当然明白实学和耶教的区别,毕竟在福建干了几年县令,真真见识过西洋人的实学之巧,而且他比朝中很多人更明白一件事:荷兰人、英国人,虽然也是耶教,但却是朝中天主教的异端,也没说他们就不能搞实学。
换了别人,白云航心里可能连半成都不信。
然而眼前是刘钰,想想传闻中刘钰的作为,似乎此人真的是个大大的忠臣,一心为君的那种?
而且似乎颇为淡泊名利?
这样的人设,配上这句话,总算有了半分的可信。
就像是尽忠报国这四个字,若是岳武穆说,自是全信;若是韩世忠说,或可信七八成;但若是秦桧说,那就断然不可信了。
难不成眼前这个真是个性情中人?
刘钰见白云航还不说话,又道:“白大人不会是因为我担心祸事吧?说句难听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白大人就没听说我在京城,被国子监生痛殴‘国贼’的事?”
这事儿白云航自是有所耳闻,哈哈一笑,却不想刘钰又道:“只是你还不知道,当日罗刹使团离开,陛下派人前往罗刹庆贺罗刹沙皇登基之典,有人就给那些去罗刹的人写了一副对联。”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据说还有人割破手指,号称‘羞于去罗刹之某某为同乡,割指明誓’。我身上背着的名声有‘国贼’、‘秦桧’、‘奸佞’,白大人不会觉得,秦桧怕再担一个王荆公的罪名吧?”
白云航赶忙道:“刘大人说笑了,王荆公本朝之前时候和秦桧略近,本朝已和秦桧甚远了。”
按着大顺的政治正确,给王安石正了正名,心里对刘钰的话,又多信了半分。
倒不是因为这话透出的无奈和苦涩。
而是因为白云航知道刘钰的文化水平,若是胡诌的,不会讲出那个对子。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个对子仍旧是刘钰抄袭的,这是杨度、齐白石等人的恩师王闿运,写给满清第一任驻英大使的。
不过放在大顺这边,似乎也一点不违和,一个民族的深厚文化,若是连自傲和自负都没有,那必然是失败的。法国人也向来认为世界地图的中心在巴黎,这都很正常。
当了千余年的天朝上国,不敢相信、不想相信、不愿相信天朝已经沦落为诸侯的,大有人在。
正常来说只有被逼到绝境了,才会去思考自己是否已经沉沦。刘钰为了让大顺适当融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熟悉一下当诸侯而非天子的遗忘了两千年的感觉,背的大黑锅不止这个。
这一点,白云航真的信。
沉默间,白云航快速地思索着。
首先,刘钰是勋贵子弟,和士绅尿不到一个壶里。
其次,刘钰是武德宫出身,和靠科举的尿不到一个壶里。
再次,刘钰不靠土地靠经商,和靠土地地租的尿不到一个壶里。
最后,刘钰年纪轻轻就被皇帝信任,练兵一万,银钱不管不问,这种人怕弹劾吗?
所以,种种这一切,难道真的就是因为刘钰是个性情中人,觉得想要兴实学必要先禁教,把耶教和实学剥离,所以大为感谢自己,然后性情之举?
可这个人情,或者说馈赠未免也太大了吧?
想了半天,白云航还是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
这种事当然有风险,但同样有机遇。就像是当初他在福建搞教案,当然有风险,但也有机遇。
问题是教案那样的机遇,和这个机遇,可不能同日而语。
到最后,白云航还是问出了一个最为核心的问题。
“刘大人,这等想法,这等机会,你何不直陈陛下?陛下必然大为赏识。”
刘钰做出一副苦恼的神情,苦笑道:“官帽太大,压的头疼。凭某的本事,准噶尔未平、西南未定,封侯亦非难事吧?白大人可听说过这个故事?拾粪的农夫猜想禁宫的生活,以为皇帝必是挑着金扁担、东宫娘娘用香油烙大饼?白大人以为这样的机遇,可遇不可求,在我眼里那就是个……那四个字咋说来着?唾手可得。我小时候可是嫌弃挂在脖子上的金锁怪沉的,也恨去各个国公家里拜年拜会麻烦……”
“呃……”白云航真的无言以对了,想着自己为了爬上去赌了全部,才混了个五品,半晌才苦笑道:“是了,是了。”
“再一个,白大人可是禁教的一面旗帜啊。白大人这旗帜立起来,禁教才能更快,产生的讨论也就越多。有些事,越辩越明。实学是否就是西学?实学是否和耶教绑定?这些东西,我是想快点引发热议,然后叫人辩明白的。”
刘钰心想,我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
但其实最关键的是……这事儿要是我说,皇帝那厮肯定怕节外生枝,又把这事儿藏起来说是他自己的意思,到头来我就得到了个“大有才干”,问题是我已经不需要这玩意儿了。几年后打准噶尔打的波澜不惊如同踩蚂蚁,比什么都强。
这事也不用细说,也没法细说,这和他当初坑陈震时候写的那封上书建言里的内容一脉相承。
与其这样,还不如做个大人情送人。
谁知道日后用得上、用不上?
朋友多一个不多、敌人少一个不少,可能是个忘恩负义的,但要是怕遇到忘恩负义的就不敢结交人,那就纯粹是因噎废食了。
眼看白云航已经有些松动,刘钰趁热打铁道:“不过这事儿吧,只是个想法,具体怎么做,还要看看白大人将其补全。”
白云航的思路被刘钰一拉,脑筋转的飞快,很快便道:“是了。地有好有坏,好田次田旱田水浇田,各自分摊多少丁银?丁银摊入亩数,对什么样的家庭是利好?对什么样的家庭是不利?对什么样的家庭是不好不坏?这都需要仔细考虑,而非是就单单是个想法。”
“譬如五口人、四十亩地的;和十口人、四十亩地的,这就必然不同。或许八口人、四十亩地,便是丁税和摊丁税入亩税的前后不变;亦或其余。这都需要仔细斟酌。”
摇头晃脑地想到了关键处,白云航的脸上也露出深思之色,竟像是忘了刘钰就在身旁陪坐。
白云航心想,这事儿不能越过胶辽节度使,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上司,自己搞什么事把上司绕过去,实乃官场大忌。
但这事又怕上司分功,这么好的机会,虽说有风险,但实际上只要皇恩眷顾,风险便小了许多。
所以最好的机会,恰恰就是今年或者明年。
自己这边救灾备荒搞得好,皇帝定会亲自勉励,又可能会允许自己这个州牧直接上折陈奏一下抗灾经验。
到时候就趁着这个机会上奏,一方面要夸一夸节度使大人统御有方、指挥有度;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怕功劳被别人占了,奏折肯定直达朝廷,就算是节度使也不敢私藏篡改。
再一想,自己是禁教的一面大旗。这大旗若是扯好了,那就大有文章可做:谁反对,谁中伤,那谁很可能就是心思向着耶教,对自己在福建搞教案以致朝廷禁教的事耿耿于怀,借机中伤……诛心嘛,极有效。
越想越觉得这事大有可为,自己若是做得好,说不定真如刘钰所言,如前朝商周祚等,从知县一路升到尚书。既有先例在,未必不可能,这可是自己当县令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
愣神许久,这才拱手致歉道:“刘大人海涵,一时间竟是忘了周遭事。”
刘钰一笑不以为意,遂道:“此事,白大人就回去细细思量。若想做,便趁着推广红薯的机会一并做了。若不想做,那就不做。这算是今日的大事。今日的小事嘛,就是采买的红薯、绿豆、胡萝卜种子等俱已抵到。一石三鸟,一举两得。”
白云航已经被之前的事惊扰了心神,此时听到红薯、绿豆等事,这才想起来今日来之前最关系的事。
自也明白,这是救荒的最后一步了,若是做好,才有后面的种种机会和可能。
起身冲着刘钰行了个大礼,只道:“大恩不言谢。既如此,就先办这件事。”
第一六六章 不知为何而战的强军
要办正事,还是得靠刘钰手里的军人。
白云航不知道组织能力这个概念,但却有一个模糊的理解。
靠州府里的那点人手,想要完成全州的人口普查、田亩丈量、教授种植救荒粮技术,绝无可能。
文登州不算太大,却也至少需要三四百人才能够做到“权力下村”,这是历朝历代都不可能达成的。
以往的军队也达不到,但白云航相信刘钰手里的这些军官做得到。因为这些军官都是营学或者更高的武德宫出身,识字、有文化、自小接受营学的纪律约束和练习。
“刘大人,在下虽然感谢刘大人,也期盼刘大人帮忙,但也不能只考虑自己。刘大人练兵为要务,不可因此而废。”
“这个你放心。招募的新兵一个个饿的皮包骨,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够训练。现在就怕他们吃的太多撑死,只是负责这些人的饮食恢复,也用不到多少人。”
这件事刘钰早就想过。
他编练的新军,虽然学了一些此时西洋人的变阵技巧,但实际上在战术体系上,真正学的是此时还没有的法国1791年拉扎尔·卡诺的革命军事公共安全委员会的那一套新战术体系。
强调纵队变阵、机动速度,以营、连最基本单位,把横队转为空心阵所消耗的时间,从平均25分钟降到了4分钟。
这些也不是凭空产生的,只是训练的侧重点不同,刘钰自己琢磨加实践修改,再配上之前得到的一些西洋操典条例,侧重于机动性和变阵。
将来操练的效果如何现在难说。
但单就战术理论而言,肯定是吊打笨拙的七年战争的普鲁士水准。而七年战争的普鲁士水准,基本上就代表了此后三十年内欧洲陆军理论的新高度。
这是个思路问题,需要更多的连级以及下属的排级军官。
刘钰是把最开始的那一批皇帝给的压阵用的良家子兵员当连排级别军官训练的,单独拿出来组织度和学习能力都是很高的。
现在那些新兵饿的路都未必走得动,军官们该学的也都学的差不多了,正是一个可以空出时间干点救灾民事的时候。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这件事不能白干。虽然刘钰可以命令这些军官白干,但是他不想,所以州里得出钱。
白云航原本就想给刘钰金子作为感谢,听刘钰说要出钱,他也爽快。衙门出一部分,他私人再出一部分,就按照两千两算,雇佣青州军的400候补军官、候补士官。
由刘钰培训一下这些军官,七八日即可,学会怎么插秧种地瓜就行。
船上聘请了一些老农,这些营学出身的候补军官们也没有“学稼穑之事乃小人之行君子所不齿”的心里负担。
细枝末节都已经商量好了,白云航便去取了钱,叫人给刘钰送来。
回到威海,跟老农学了学如何种地瓜、如何挖菜窖储存、一些平日的管理等等,整理成册。
等了四天,按照参谋们制定的计划,各处招募的人都已经抵达。按照实习后勤参谋的计划,也提前招收了一些做饭的人手,租用了一些附近的房屋暂时作为营房。
参谋班的人正在那统计各个单位的人手,招募的都是青壮之下的,但现在一个个饿的浮肿,像个豆芽菜一样,得等吃饱了才能够选出来哪些当陆军、哪些当海军、哪些移民、哪些去做工。
剩下的女人和小孩,也要单独分拣出来。
妇女要迁或者说叫“卖”到松花江那些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村社;小孩子也分拣出来将来做学徒,更小的则是去义学学堂接受教育。
远处几个灾民正在那哭闹,刘钰走过去看了看,发现是馒头招募的一堆人里的。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正死死拉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躲在小伙子的身后。
小伙子饿的瘦弱无比,却是站直了身板挡在了小女孩的身前,正在询问着登记的士兵,这小女孩到底要去干啥。
刘钰以为是阿米尔和古兰丹姆的故事,问身旁的馒头道:“咋回事?娃娃亲?童养媳?”
“不是,是他妹妹。怕咱们是把小姑娘送给老鸨子。当初招募的时候,就已经闹腾过一次了。”
问清楚了大致的情况,刘钰走到了那个小伙子面前。他穿着一身官服,千百年积累下的官威之下,这身衣服仿佛拥有无尽的魔力,一过去那个闹腾的小伙子就不敢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大……大人,俺叫张虎。这是俺妹妹,那是俺堂哥堂弟,大敦、二敦。”
“怎么,怕我们不干好事呢?”
故意说重了几分,张虎看着那一身蓝色官服,吓得腿有些抖。
抖了片刻,还是鼓足劲儿道:“大人!俺听说当兵也得有饷银,俺寻思着,能不能俺不要饷银,就多给俺妹妹口饭吃?”
刘钰一乐,问道:“这话说的。子明,子明!你过来。”
馒头听着刘钰叫他子明,赶忙跑过来,叫了声先生。
“你咋回事啊?没跟他说清楚?我这是要办义学,供给吃喝?”
“说了的。”
张虎知道这人是真的说过,这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道:“俺不信!教女娃娃识字?还要管饭?这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事!”
“大胆!”
旁边几个军官大声呵斥,刘钰摆摆手,笑道:“你不信?”
被旁边的人一顿呵斥,看着旁边尖锐的刺刀和枪口,张虎心里慌的很,却要紧牙,昂着头道:“对,俺不信!”
刘钰看看旁边围过来的一群人,问道:“还有谁不信?”
旁边的人也有几个胆子大的,都站了出来。张大敦伸手拉了一把张虎,示意别犯犟,张虎却一把甩开堂哥的衣袖。
刘钰数了数,大约四五十个敢站出来说不信的,便回头和负责记录的军官说道:“把这几个人一会儿都记下来,直接安排到海军里。”
“是!”
军官也不知道刘钰的用意,虽说还没进行吃饱之后的挑选,但刘钰既发了话,他便直接照做。
刘钰清清嗓子,站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你们有什么可不信的?嗯?朝廷难不成就不可信?”
“你们既是平度州的人,需知州官叫州牧。州牧州牧,啥叫州牧?就是放羊的。说句难听的,你们在朝廷眼中,那就是一群畜生。你们养没养过牛?”
这话说的在刘钰看来难听,在这些人看来就很正常,张虎出头道:“以前养过。”
“是了,那我问你。养牛为了干啥?”
“耕地。”
“那养牛是不是得喂草?不能让牛饿死?”
“是。”
“干活的时候,尤其是农忙的时候,是不是还得给点好的?”
“是,干活的时候还得多吃点料。人都舍不得吃的鸡蛋,也会给掺到料里,吃两个。”
“那就是了。你们都饿死了,朝廷找谁收税?找谁要服劳役?不说信不信朝廷,就算是把你们当畜生,也不能把你们饿死啊,对吧?”
馒头在一旁听着,心道:“要是哪个当官的都人当畜生养,那还好了呢。养牛还得去割草,晒草,夜里还得起来添草料呢。真要是当官的都把百姓当自家畜生养,那黄河水就得清了,当真盛世了。”
刘钰见众人似乎听进去了,又道:“前朝末年,那是没把人当畜生,而是当木牛流马,军饷都欠着,只让干活不让吃饭。本朝那可是真把人当畜生的,最起码当兵给饭吃,饷银发的足,家属也算照顾。你们既当了兵,难不成要把你们的姊妹亲人再送去教坊司?本朝还没有昏聩到把当兵的当木牛流马的地步,你们有什么可不信的?”
这些人都没什么文化,但是三国故事还听过,也知道啥叫木牛流马。一琢磨这话,似乎的确大有道理。
见张虎闷着头,刘钰居高问道:“怎么,你还不信啊?”
“大人……俺不是不信。可……可是畜生也不用识字啊。”
“我是说,照着之前的说法。本朝气象,自然不同。虽然此时不能做到,但将来都是让百姓当人的。识字,人能不识字吗?如今把你们招募来,你们的姊妹,当然要学认字。给饭吃,学认字,将来教更多的人认字、教人怎么更好地种地,以求日后没有这么多饥荒苦难。你们说,好不好?”
张虎心说这当然好,想着人家是个大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能不信了,终于点点头。
见其余人也都信了,刘钰跳下桌子,想着张大敦、二敦,再想着这个“虎”字,笑道:“好了,你们几个既是兄妹,又要从军,我看这样吧,给你们改个名字。张大彪、二彪、三彪,这个小姑娘叫彪不好听,我看就叫张四妹。好了,散了,散了。”
刚才被打断的工作继续起来。
张虎看着远去的刘钰,心想这个大人说话大不一样。又想着,这二彪的名字是留给自己的,堂弟二敦就得叫三彪了,心说或许这大人说的都是真的?
张四妹听不太懂这里面的事,只是死死拉着哥哥的手。张二彪回头,蹲在地上,摸了摸妹妹的脸道:“妮妮,莫怕,跟着他们去吧。要是日后真的学认字,记得好好学。”
“哥……我……”
“好了,莫怕。去吧,去吧。”
拥着妹妹到前面报了名,送到后面的一堆女孩堆中,看着妹妹还在不断回头张望,终于下了狠心,一扭头和堂哥堂弟一起去了旁边登记。
远处,馒头陪着刘钰走到僻静处,想着刚才关于“人”的话题,不由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为人时候跟着刘钰去吃饭的那一天。那种为人的感觉,真的很好,可是……
可是刘钰刚才的话,说的过于直白,只说若是朝廷命官能把百姓都当自家的畜生,那就算是治世了。这话固然对,可这和刘钰平时教他的东西并不一样。
“先生,你说一支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才会当世无敌。你刚才那么说,这,这畜生难道需要知道为何耕地吗?”
刘钰闻言,哈哈一笑,见四下再无他人,说道:“当年太宗皇帝还作为太祖的后营制将军时,曾杀过一个人,叫袁时中。这人当年也是拉杆子起事的,号‘小袁营’。”
“前朝崇祯十六年,鞑子入寇,攻入山东、浙江,直至海州。小袁营当时正在那作战。”
“前朝的《御前发下御史吴履中题》中记过这么一件事。海州附近,小袁营杀得鞑子避进城内。又将鞑子账房烧了,骆驼伤了,掘坑巩固。大呼难民俱来壕里。其兵带半青半红帽,口说‘你们百姓被掳来,家里父母想望,各赏钱五十文,快回去吧’。”
“这是小袁营的事,太宗荆襄之后提过不止一次。再说说国朝,太祖皇帝入京城,砸了乾清宫‘敬天法祖’的匾额,换了匾额‘敬天爱民’。连太祖的圣旨,都不是奉天承运,而是‘顺天应人’。且不说后来小袁营并入太祖军中,便说太祖军中一些老营将士,知不知道为何而战?懂不懂为‘爱民、应人’而战?”
馒头琢磨了一下,说道:“应该是有些人知道的,并且相信的。”
“是了。然而一片石之战出于特殊,不提。那之后的潼关之战呢?鞑子兵知道为何而战吗?不说鞑子兵,便说那些剃了头的降军,知不知道为何而战?”
馒头想想,摇摇头。
“虽可以说为了饷银,但我懂先生的意思,按照先生的意思,这不是一支懂为何而战的。”
刘钰点头道:“是的。所以说,知道为何而战且训练有素的大军,当世无敌;训练有素而不知为何而战,次之;知道为何而战却少训练,再次之;既不训练有素而又不知为何而战,更次之;连军饷都不发的,最次之。”
“我会练兵,也知道为何而战。但这一支青州军,不需要也没办法知道、甚至不用知道为何而战。依旧是当世强军。或许有朝一日他们会知道为何而战,然后他们也会知道该与谁战。但不是现在。”
馒头心下明白了刘钰的意思,也明白了更多的意思,不再多问,点头称是。
刘钰心想,这年月的强军,不用知道为何而战,甚至不需要所谓的民族主义加成,那不是一支所谓的“近代军队”必须要有的东西。
印度裔的孟加拉枪骑兵去打八里桥,一样打的蒙古骑兵不知所措,评价为“难抓,但一旦靠近就很好对付”。
印度人被殖民,这些殖民地军队知道为何而战吗?拿皇手底下的波兰兵、阿尔巴尼亚兵,知道为何而战吗?一样无敌。
那针兴奋剂,作用并不太大,至少不如很多人想象的那般神奇有效。
这个时代,一支不知为何而战,但训练有素、军饷发齐、战术体系战术思维不落后、有足够的军官比例,那就是无敌的。既不需要为何而战,也讲不清楚为何而战。
至少,青州兵不用知道为何而战,刘钰也不希望教他们为何而战。一个笼统的“为陛下而战、对得起军饷银子”就足够了。
旧时代没有新的为何而战的土壤,而新时代又需要皇帝的变革做引子,这支青州军在刘钰眼里,就是后娘养的,不过是让皇帝和朝廷上下看清楚“外面的世界已经很可怕,不变怕是要完”。
既然是后娘养的,兵员素质就不用那么那么在意,刘钰便又冲着馒头吩咐了一句。
“再去告诉他们一声,登记的时候一定要问是否识字。识字的,就可以直接先登记到海军名册上了。”
“另外,让他们抓紧时间交接,交接完成而又没有新任务的军官,尽快回营。还有别的事要做。”
第一六七章 论迹
刘公岛上,新建不久的讲堂内,第一批学习如何种地瓜、挖菜窖的军官们坐在那等着刘钰。
如同平日里上课一样,轮值班长和轮值纪委等到刘钰到来后,喊了一声起立。
不等这些人如平时一般喊一声老师好,刘钰就先压手让他们坐下。
“今日的课,非是正常的军务。如今新兵还在吃饭恢复,暂时不练兵,就当是大假期。不用如此正式。”
“想必你们也知道要学什么。说起来,你们也不是儒生,没有什么稼穑百工之事君子不齿的想法。多数都是良家子出身,自小就算没下过地,也见过家人下地,学这个应该也快。”
“日后平定了准噶尔,恢复汉唐西域旧地,说不定就要在那屯田。多学点,日后用得上,都好好学啊。”
黑板上,巨大的“该严肃时严肃、该活泼时活泼”几个大字贴着,校训之下,听到不是正式的课程,众人也都开起了玩笑。
“刘大人,你要这么说,谁还认真学啊?这学的越认真,到时候刘大人本本上一记,谁学的最好谁去西域屯田,那不是欲哭无泪吗?谁愿意去那鬼地方?”
“就是啊,大人这么说,我们可都不敢学了。”
百十个人就在那哄笑,刘钰骂道:“这东西又没多难。学的好我倒是不会记,学不好我可能就得记一笔:此人脑子笨拙,学习新事物极难,也就适合当个哨总、守旅,不建议日后升迁!”
虽知道刘钰就是在开玩笑,这群人也都不敢不学,一个个老实了许多。
学起来倒真的不难,他们自小都在营学学过,理解能力还是很高的。种地瓜、挖菜窖这等事,也就三五天就能学会。
看着刘钰捧着厚厚的、前几天询问老农编写的《地瓜种植与保存》,众人心下也是佩服。
讲堂里既有陆军也有海军,两边泾渭分明,虽不说到了分出星野的地步,却也各自聚在一起。
陈青海提着笔,同桌的杜锋小声道:“大人讲的这些东西,青海兄也不必记。过几天,保准的,这本《地瓜种植与保存》就得刊印成册。”
一听这话大有道理,趁着刘钰讲完的间歇期,陈青海也小声和杜锋嘀咕道:“幸好咱们不用去屯田。军舰可开不到西域去。杜兄,我听说你在北边受过陛下的嘉奖?陛下亲自授过勋?你怎么想到来这学种地瓜……呃,不是,来考靖海宫?你这可是咱们靖海宫官学里独一份啊,先考上了武德宫,又来报考的。”
杜锋心想这事可不能跟你说,不过想着刘钰当初的话,如今看来似乎颇有些遥遥无期,不禁有些郁闷。
如今码头里就还三艘训练舰,前些日子又造了一艘,这回比上两艘都大。军舰可还遥遥无期,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跟着馒头猛学拉丁文,还时不时给白令、切里科夫等教官送点礼,海上的本事自认也学到了不少,只可惜无用武之地啊。
前几天法兰西国的人又来了一次,倒是说军舰的事已经定下来了,而且法兰西国国王也会在不久派出一个使团前来。但听说因为要等季风,船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开到,使团更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来。
听说还有几名法兰西国的海军教官,还有个少校,大约是“守旅”这样级别的军官要来。也不知道来的军官会不会拉丁语,这要是不会,岂不是自己还要去学法语?
想想就一阵头疼。
去年去海参崴,自己沿途表现不错,测纬度、测风向、测航速、画海岸线图,都评了个上上。然而陈青海和馒头的考评还是压着他,靖海宫里都在传言,很可能马上要到货的两艘法国巡航舰的实习舰长,就得是米子明和陈青海。
虽然可能还要训练很长一段时间,据说两艘军舰都配备了水兵和军官,都要一对一的再度学习。
但这事儿想想应该也差不多。考虑到自己应该算是大人的“嫡系”,似乎也有可能争一争,但走邪门歪道肯定不行:切里科夫能收礼,大人肯定不收。
正是一步快、步步快。想着那批罗刹人里也有会法语的,杜锋心想他娘的这个月的薪水全都买酒,先走一步,去跟罗刹人学学法语吧。
“娘了个腿的,老子命怎么这么苦?太宗皇帝说考武德宫要学几何测绘,老子就强忍着不痛快死命学;如今又要学拉丁文,又要学法语……进死恁娘的,这法兰西语不知道是不是也特娘分阴阳性?Suoscultoresstiaat,老子一点也不想寻求你,只是老子想当官不得不寻求你,狗娘养的知识……”
正琢磨着呢,嘴里就在那和陈青海嘀咕着一些别的,粉笔头嗖的一下准确命中了他的脑袋。
“杜锋,站起来。回答我,地瓜收获后是否可以直接贮存?”
“呃……”
眼光一瞟,见旁边的馒头悄悄摆了下手,便道:“不能。”
“那红薯窖的口大了好还是小了好?”
再瞟一眼,见馒头用手势做了个海军炮战时候的旗语比划,摆了一个“战列舰”的意思,下意识地道:“越大越好!”
刚说完就知道上当了,村社里都种土豆养猪,有的是地,每年喂猪的土豆要是能运出来就能够文登州吃几天的,当然知道储藏窖口越小越好。
果然,一阵哄笑,就听刘钰笑骂道:“你等着将来去南赡部洲种地瓜吧!”
…………
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转眼八月秋草黄。
寒露已至,文登城中久违的欢庆之声再度扬起,吹拉鼓乐,州牧白云航亲自提着牛鞭,穿着官服,在一片农田里扶着耧车,旁边都是等着秋种的瘦弱菜色的农夫。
当牛局的牛披红挂彩,为了防止农户杀牛吃而官养的耕牛终于放了出来。
朝廷下拨的麦种也已经分发出去。
按照刘钰所说:当官的有时候办事不过脑子,本来麦子必然会涨价,结果节度使下令各地海运贩粮的不得超过每石一两五,还扣押了两艘船强买强卖,结果现在倒好,一艘商船都不来了,商人又不是慈善家,就指望高价卖一笔呢,官府既然强行定价,那大不了不运了嘛。
这回可好,只能靠官方从各地筹集了一批种子粮运送过来,远远不够全部播种的,一些地方的私人种贷已经涨到了“借一还四”的地步。
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可终于盼到了秋种的季节。
六月末种下的地瓜还未收获,可以再熬几天,以备收获过冬。
这几个月吃了不少地瓜叶子、绿豆叶子,配上朝廷发的赈济粮、加上刘钰多次帮忙把权力延伸到村,总算是把粮食都完善地分配了下去。
地瓜不多,绿豆不多,胡萝卜也不多,但至少能熬过这个冬天,不至于青黄不接。
只要熬到了明年麦收,如果天气不再这么诡异,文登就算是熬过来了。
白云航扶着播种的耧车,心里美滋滋。
胶辽整个地区,不算辽南,就文登州表现的最好。没有大规模流民,没有大规模饿死的路倒,据说有些县尸骨满地,马车走过,咔咔直响。
熬到现在,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距离麦收还有七八个月,这才是最难熬的日子。连树叶子都没得吃,因为冬天了。
朝廷又拨了一批粮米,然而其余州县没有军队帮忙,耗损、截留和漂没非常严重。
文登则因为种植了一批救荒的作物,而且推广的速度“惊世骇俗”——给白云航的嘉奖圣旨上就是这么写的。
一想到皇帝亲自嘉奖表彰的圣旨,白云航扶耧车的手不由猛捏了一把,手背上的血管青筋都露了出来。
不但有圣旨奖励,皇帝还御笔亲提了一个大字,以兹鼓励。
“能”
这个字很重,很重。
看着麦田旁郁郁葱葱的地瓜秧、绿豆和胡萝卜叶,白云航知道自己欠了刘钰一个好大的人情,一个比皇帝御笔的“能”字还重的人情。
摊丁入亩的事他还没有向上说,但他已经决定赌一把大的了。
象征性地耕种了一点麦田,在一阵鞭炮声中,为官的百姓都跪了下来。
“白青天!”
“永不忘白大人活命之恩!”
一阵阵的歌颂赞美,白云航并无多少感动,他在意的不是百姓的感激,而是皇帝的赞许。
挤出了一丝感动的泪水,白云航冲着跪在地上的百姓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都言父母官,可正是百姓苦耕,国家才有粮米,我等才有俸禄。诸位乡亲,莫要这般……我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下去扶起几位跪在前面的老者,白云航用衣袖擦了擦已经快要干了的眼睛,朗声道:“诸位,诸位!节气不等人,如今不是感激的时候,还请诸位赶紧回去耕种。朝廷的麦种已经发了下来,各家的耕牛也已到位,刘大人也暂借了各村马匹,可不要耽误了农时啊!”
“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快快去耕种。明年必是好年景!”
众人又冲着他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十几家一起牵着当牛局下发的耕牛,或是牵着一些根本不怎么会耕田但多少能省些力气的战马,拉着新成立的名字古怪的“北方工业商会”制作的耧车等器械,奔向了各家的田地,祈求着明年大丰。
回到衙门,白云航在最后的犹豫结束后,提笔写下了“请试行摊丁入亩疏”几个字,作为开头。
第一六八章 当初的戏言
今年冬天很正常,不如往年冷,也不如往年热,京城也是如此。
正是一年一度节度使入京的日子,听起来霸气的名字,都知道不过是前朝的巡抚。京畿附近的几省一年一进京,汇报各省的各项工作。
禁城中。
太监看着皇帝手里厚厚的奏折,看着皇帝时不时点头称是的神情,以为这又是刘钰的奏折。
然而并不是。
刘钰的奏折几乎每个几天就会来一封,除了一些废话外,几乎成了每天的日记。
今天士兵都知道左右了、昨天士兵们领饷银高呼谢陛下的饷银、前天士兵正式发枪了……
基本都是这样的事。
皇帝已经到了偶尔几天看一眼的地步:短奏折如此,一旦刘钰又来了长篇累牍的奏折,皇帝必会仔细查看。
太监所想的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思维,长且能不被皇帝骂两声的奏折,大多出自刘钰之手。
待长长的奏折看完,皇帝摆驾天佑殿。
一众“平章事”们正在研究蒙古各地驿站存粮的事,今年的大灾导致整个山东遭灾,朝廷又要蠲免,又要救济,这蒙古驿站存粮的事就耽搁了许多。
朝廷的钱是有限的,用在救灾上,就不能用在征战上,总不能开三饷。
皇帝一来,书写房轮值的人都要离开,便知道肯定是军国大事了。
再一看那厚厚的奏折,以为刘钰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几位平章事心里都是一咯噔。
然而皇帝却道:“诸卿且看看这个,这个白云航果然是个能吏。”
几个平章事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若是这个白云航的事,陛下心情应该挺好。毕竟整个山东和胶东都遭了灾,这白云航却一枝独秀,愣生生做到了“少有逃亡、救济得力”。
朝廷一开始还不信,直到派了人专门去看,这才相信确有其事。
之前皇帝已经表彰了一次,这一次又说这个,众人心想这白云航怕不是也要飞腾?
也有心思细腻的,不由想到了白云航的一些赈灾手段,心想此人飞腾,与刘钰脱不开关系。
果然,还没等看奏折呢,皇帝又道:“都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舒图跟着刘钰不过一两年,与罗刹一战攻城拔寨多有表现,如今在黑龙江也是做得极好,今年征收罗刹毛皮商税三千余两。如今这白云航在文登,不过是离着刘钰近了点,竟也做出了好大的事。”
嘴上夸着,固然是因为白云航奏折上的事让他高兴,也因为当初刘钰出的“以商控蒙”的想法,今年便收到了实效。
内帑投入的股本,联合山西、西京的商人,跑对蒙古、对罗刹的买卖。
插入其中的孩儿军秘谍不但绘制了详细的蒙古各地图,还把蒙古各个部落首领的喜好等一一报出,给出了一份完美的答案。
朝廷安抚那些蒙古首领的钱,也真的如刘钰所说,大部分又流了回来……因为这些喀尔喀首领们的钱,也只能买商队的货物。
更让李淦高兴地,便是内帑投入的钱,今年分红九万余两,昨日刚刚送回。
九万两不多,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军事、政治、经济的目的,全都达到了。
刘钰在东边,虽然没送回来钱,但却换回了两艘军舰,暂时还未送抵,但确确实实是个良好的开始。
白云航的奏折上也提到了刘钰的帮助,李淦想着“摊丁入亩”这样的事,恐怕大臣们指定会大吃一惊,便先说了一件看似无关的事。
想着等平章事们看完了奏折上的内容,必要一番大论。果然,奏折看完,几位平章事脸上都露出了不同的神情。
这奏折……要起大波澜啊。
这个白云航,真是求功劳求疯了,这样的事也敢写?
再一想这人在福建搞教案而成名,一些人心头也大约可以理解,这就是个赌徒,又一次在赌前途,而且赌的比上一次大得多。
上一次若是赌输了,最多革职。
这一次若是赌输了,闹不好死后要开棺戮尸的。想想那几个干改革的人的下场,商鞅车裂、王安石名比秦桧、贾似道大奸臣为名、张居正开棺戮尸……这白云航莫不是疯了?
这样想着,却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能吏。
趁着大灾的机会,清查的田亩,救灾备荒,用了七天时间在全州推广了救灾作物,整个胶东饿殍遍地的时候他的文登州表现最佳。
更为可怕的是此人的奏折……有着明显的刘钰化的倾向。
田亩数几何、原本税收几何,写的清清楚楚,数字罗列的明白。
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他们感觉到有一丝“刘钰味儿”的,是后面的一系列数字。
包括这样的政策如果实行,地亩数和家里人丁的组合,哪些是得利的、哪些是受损的,居然还画了一张图表,有一条纵轴是人丁数、横轴是亩数的曲线图……
这要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就见了鬼了。
可这些人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曲线实在是太直观了,哪些人会受损反对、哪些人会感激支持、哪些人不支持也不反对,一目了然。
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的配套政策。
包括:
田地分等各加多少摊入的丁银。
摊丁入亩之后,有利于各地移民缓解土地矛盾,因为官员不会在意人口而只在意土地,这就可以放松人口前往辽东、蒙古、黑龙江、台湾等地垦荒。原来人口还意味着丁银,现在丁银摊入土地,官员就会鼓励垦荒、鼓励移民:人地矛盾解决,当地起义的几率也会变小。
摊丁入亩后,鉴于税收运输需要熔炼银锭有损耗,建议把损耗的银子增加到税收里面,多征收几分正税,杜绝各地借此收杂税。
官员反对,因为利益受损,建议可以增加官员的俸禄,根据各地征收的银子多少,按照不同程度提高官员的俸禄。
请求以往的贪污腐败既往不咎,而从真正实行的那一天开始,之后若不收敛则再加罪。
这些政策,既有改革,也有妥协,可执行性极高。
在场的人谁都清楚,因为照着白云航绘制的图表一看,就能知道,这摊丁入亩的政策一旦实行,地方乡绅必然反对。图表很明确,那些人的利益将会受损,而且是地越多损失越大。
现在这一切还只是一个“请求试行”。
问题是文登州现在土地已经清查完毕、人口统计完毕、大荒之后还有蠲免期可以缓冲和提前准备。
很显然,这个政策在文登实行简直是易如反掌。
固然有人反对,可有什么用?
皇帝既然把这封奏折拿出来,那用意也就很明显了:支持。
今年救灾,白云航又是皇帝树立起的典型,这时候攻讦白云航,那岂不就是打皇帝的脸?
帝曰:能。然而这人却是个无耻败类,心怀不轨,那不就是说皇帝眼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都不用想,执行下去之后,一定会执行的很完美:七天能把救灾种植的事推广全州、能真正把土地清查一遍查出来六十多万亩的隐没土地,实行新政还能有什么困难?
多数人都在考虑奏折上的政策本身时,英国公、左平章事张牧之,却在考虑另一件事。
他在意的不是政策本身,这种想法能想到,并不意外。关键是执行。
而说起执行,看着奏折上介绍的之前清查田亩、救灾组织等事的过程,张牧之不由想到了几年前的一件事。
刘钰带着武德宫的学子胡闹,去敲登闻鼓,上了一封书。
书上很多吓死人、能让朝堂乱翻天的话,但里面有一条,此时却蹦入了张牧之的脑海。
“选拔良家子,培养为胥吏,做巡视组。以三五百人为宜,能查田亩、查冤案、查人口……以州县为目标,半年为一期,空降过去,架空地方官和士绅胥吏,全面清查、全面整改。待清查结束后,再复原官,以新田亩数为准……”
这个政策当初被皇帝用来作为和大臣们讨价还价的筹码,因为没人知道是否可用,只是听起来似乎可用。
然而,文登州如今所做的一切,都证明了一件事:这个办法,的确可用。
清查田亩,不是文登州州牧查的,而是趁着休沐假期,借聘了刘钰手底下的军官。
救荒粮种植技术普及,不是文登州府衙办的,而是借聘了刘钰手底下的军官。
这没什么,因为刘钰前几天的奏折说了一件事:新军的组织方式、参谋制度、练兵统兵和指挥分开。
说这一切,都是在说一件事。如果皇帝想把他调走,那么这支新军一样具备战斗力,这不是刘家军,只是皇帝的青州兵。
刘钰也做到了当初的承诺: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不可轻败。
至少,奏折上是这么说的,只说新兵已经招募,朝廷可派知兵大将,于明年秋季去威海看演武。
自信之外,更像是为这一次文登的事做个铺垫。即便他干预了地方事务,但并无私心,新军也是随时可以把他调走,请皇帝放心。
现在想想……只怕刘钰当时就已经考虑了这些事,怕文登的事引发皇帝的猜忌,更显然刘钰早就知道白云航要上这种变革的折子。
张牧之心想,当初胡闹的言语,刘钰这是做出来给众人看看:真的行。
是给皇帝看的,也是给大臣看的。之前只是说说,现在真正做了,那就可以让皇帝又多一个筹码。
政策有很多好政策,而实行下去总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文登的做法提供了一个样板:一群和当地没有瓜葛的、隶属于皇帝的良家子专职吏员,空降地方,没有阻碍地完成田亩清查等以前难做的事。
而文登,也给出了这么做的好处。一个州,六十万隐田,每年可以为国库增加多少收入?
全国这么多州县,清查的田亩税收,难道还不够养一支数百人的直属皇帝、与地方无瓜葛的吏员?
第一六九章 之所以在意海防
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当初“胡闹”的敲登闻鼓上书内容,也就很自然地联想到这里面有刘钰的事。
这件事肯定是要闹出来大风波的,张牧之心想,刘钰这小子倒是会选时间。
蠲免一年,白云航正式试行就算成功,也是两年之后。两年之后若是有效,则可能在全国推广,
但那时候,基本上就要平叛准噶尔部了。到时候刘钰带兵一走,风波闹得再厉害,也不能逼着皇帝在前线撤职大将。
等到准部打完,战功卓著,纵然有人弹劾,又有何用?
想到这,张牧之心里暗笑,想着刘钰做事果然不声不响搞出来一些大动静。
反正平准噶尔就是一道坎,过不去的话刘钰必死无疑。可要是过去了,之前的再多弹劾也就是放屁,擦腚还嫌弹劾的奏折硬。
张牧之心道,什么叫有恃无恐啊?这就叫有恃无恐。
倒是这个白云航,胆子也是真的大。
到底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这白云航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两个人臭味相投,就这么邂逅了?
眯着老眼,悄悄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神态自若,就等着众人发声。他想着自己的态度此时已经不重要,便一言不发,等着别人先说话。
“陛下,臣以为刘钰乃龙禁,亦领练兵之责。他却干预地方事务,这是否有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此事一旦形成常态,领军出镇者干预地方事务,恐有藩镇之祸。”
上来先扣了一个大帽子,张牧之眼睛微微一睁,闷声道:“此言差矣。白云航说的清楚,是他有心,而人手不足,不得已去借人手。这又不是刘钰强逼着白云航做的,这怎么能叫干预地方事务呢?此事既是白云航上疏,与刘钰何等关系?总不能因为刘钰在威海练兵,就说此事是他唆使的吧?”
李淦呵了一声,品着这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心道这可不是多管闲事。
众人并不知道刘钰当初用“断漕运、开科举、扶傀儡”这些话吓唬皇帝的事,自然也就不知道李淦的噩梦。
敌人从东边而来、舰队直插长江口、断漕运开科举的噩梦,一直环绕在李淦的心间。
当然,人固有一死,未必就在他生前会这般。
然而李淦的噩梦更具体一点,便是“神州再度陆沉,始于泰兴”这样的后世史书评价。
就像是刘钰一直表现出的那种态度:准噶尔疥癣之疾,哪怕不用编练新军,一样打的赢。编练新军不过是拿准噶尔练手,真正的威胁只有东海。
李淦也认为,的确如此。
大顺的内外环境,远比前朝要宽松,也远比历史上的清朝问题更少。
若以满清对比,东北西南不论,西北在大顺就比满清更安稳。
一则是陕西是大顺的起家地,老五营五分之一的兵力驻扎在西京附近。
二则就是宗教问题,大顺的情况和满清完全不一样。
明末陕西大起义,回人也有不少,大顺军中有不少并肩作战的,良家子中也有不少回人。
明时西北的绿色教派,是在中国魔改后的哈乃斐派,融合了唐前儒家、景教等,提倡“以儒释教”,在明末已经开始汉文译经。不少教徒不但当兵,而且还参加科举。
哈乃斐派在一些方面却确实宽容一些,比如可以容忍男男、女女这样的同婚。
甚至在中国经过魔改之后,祭奠死者要穿孝、有头七。教内只有教长,没有法官,不行教法,甚至回汉通婚,不准内部私自嫁娶,要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要求通婚的一方必须改信。
原本历史上,因为明末大起义的缘故不少教徒义军跟着李过退到了湖广,以及后续的米剌印、丁国栋反清,拥立“朱识锛”。
要效狄仁杰拥立庐陵王李显故事。
从“朱识锛”这个名字的辈分上,很容易判断这是肃王一系:瞻禄贡真弼,缙绅【识】烈忠,曦晖跻当运,凯谏处恒隆。
这导致满清对西北地区的哈乃斐派进行了一波屠戮,破坏了原本的统治性地位。
新传入的苏菲派迅速抓住了机会,大肆扩张。
苏菲派到了中国,自然也经历了魔改,然而他们融合的却是一些糟粕。
魔改后的苏菲派学到了很多糟粕,教徒跪拜首领,“道祖”马明心甚至公然说:向我叩头吧,我即为主,我就是圣人!
遇到三灾八难,要焚香祈求;早晚要给教长上香;教徒要把钱财贡献给教长或者教堂……俨然成了封建庄园,封建主拥有财力、人力、人心、内部司法权、行政权。马明心的哲合忍耶派也就成为了同治年间大乱的重要因素。
但大顺这边没有这种情况,因为大顺没有打破哈乃斐派一家独大的局面,也没有对西北大加屠戮导致苏菲派趁机占据空位。
魔改后的哈乃斐派仍旧占据主要地位,地方官仍旧把持着司法权,各个地区的教内头面人物的家族势力都来源于政府:或是军官、或是良家子、或是考科举当官。
苏菲派各个门宦想发展,这些以儒释教的魔改哈乃斐派的、和士绅军人互相通婚、权力自上而授的边军、军官、良家子或者科举官们,首先就不会答应。
搞个人崇拜、封建庄园制,就会先扣上一个“邪派”的名目,利用官方势力加以打压。
总的来说,哈乃斐派相对而言,相对比较温和,也相对比较容易世俗化。尤其是传到中国融合了儒、景教等后的特色魔改派。
朝廷从明朝开始,就一直紧抓着司法权,大顺延续下去。
再加上西京的特殊政治地位,故而按说作为烂摊子的西北,在大顺这边其实很稳定。
东北这边也很稳定,西南改土归流是个漫长的过程却也问题不大,西域的准噶尔也非是曾经的瓦剌,雪山地区只要夺回了西域也就安稳了。
大顺是个理所当然的陆权国家,然而如果新军真的如刘钰所言可以以一敌三、甚至以千破万,罗刹国又相隔万里暂时根本无力大规模作战,那其实也就没有太大的陆上威胁了。
只有大顺没有了陆上威胁,才会去考虑海防的事。
是故李淦眼里,刘钰关于“东海危机”的谶言,也就成为了悬在心头最危险的利刃。
也正因此,在刘钰说过那些惊恐之言后,李淦才会如此在意。若是陆上威胁不除,是很难在意海防的。西北为边将扼冲之处,西可进、北制蒙、南入青海雪山,此地安稳,没有大乱,陆上便无太大风险。
李淦曾问过刘钰,关于海防事,有没有快速解决的办法?
刘钰的回答也很简单:
英国,战船吨位20万吨,一吨大约就是两千斤。
只要战船吨位超过英国,就可以保东海无忧。
按照西洋诸国的造价,一艘战舰,一吨造价平均算上大炮,大约是40到50英镑,150两。
20万吨,也就是三千万两白银嘛。
20万吨战舰,少说七万海军,按照每人每年40两银子,再加上军官的、维护费、训练费、火药消耗、训练消耗,军饷500万两。
所以,皇帝只要能拿出3000万两白银,再保证每年500万两军饷,便可保证30年后再无东海之忧。
的确,理论上很好解决。
只要有钱。
只要能保证每年能有8000万两的岁入,这就都不是问题。
皇帝听到8000万岁入的话,以为天方夜谭,刘钰也没法告诉他第六次反法同盟组建的那一年,英国的岁入是1亿6000万两。
海防的问题,归根结底在于钱。
那么刘钰在文登帮着清查田亩,对李淦而言,这当然不是多管闲事,而是分内之责。
若是能够全国清查田亩,不说岁入8000万,但提高个六七百万应该不成问题。
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总得这抠唆一点、那挤出一点。
一年多收个六七百万,就能干挺多事。
哪怕一半作为全国清查和成本,还剩下三四百万投入海军,李淦觉得也比现在自己扣扣索索就给海军投了十万两的内帑要强。
想解决海军问题,本身就在于钱。
或者说,想解决国内的大部分问题,只要钱到位,很多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哪怕是今年山东的大灾,只要有足够的钱,在南方买米运来,又怎么会有这么剧烈的灾祸?
山东非是西北,三面沿海,只要有钱,根本不是问题。就算江南米不够,那越南米、暹罗米呢?
至于这些人说的“军队干预地方、恐有藩镇之祸”,这就纯属是诛心之言了。
李淦心里清楚,刘钰的承诺是编练一支“有制之军”,是要能做到把他调走,这支军队依旧可战,才算是真的练兵成功。
这支军队不是刘家军,是他皇帝的军队;那些军官也不是刘钰的嫡系,而是皇帝从武德宫里选出来的天子门生,他刘钰多大的脑袋能把这支军队藩镇化?
甚至李淦心里很清楚,新军陆军,刘钰根本不在乎,也根本不想着在这上面抓军权,这一点他即便远在京城,却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刘钰练兵的所作所为。
他知道刘钰这么干,只是想要向他传递一个信号:武德宫的学子在地方的正确用法,是数百人一组空降清查,而不仅仅是分散为官在官场掺沙子。
李淦心想朕读懂了刘钰的意思,怕是你们还未真正读懂。
白云航站出来建议试行摊丁入亩,这也不过是延续前朝张居正的改革,朝中不是没有人提过。关键是没有人摸索出一条行之有效的方式。
摊丁入亩的难点,不再税收,也不再施行,甚至说到了这一步,在文登试行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亩数已经清查了、救灾得利百姓正是最信任的时候、即便有人煽动却也只能煽动曲线上的那些人,而不至于把底层不明真相的人煽动起来。
若只是曲线之上的那些人,若不裹挟煽动欺骗底层,朝廷会怕那点人反对吗?
真正的难点是在实行之前的准备,清查田亩、因地制宜确定不同肥力的田亩各摊多少丁税银、是确保朝廷的政策可以解读到各个村乡而不是被人故意曲解引发动乱。
李淦心想,你们担心的是试行成功,却不知真正该担心的,是在试行之前的准备是如何完成的。
心道:“也好,正是个把话题往摊丁入亩政策本身上引的机会,若是都把目光盯在政策本身上,那真正的杀机反倒隐藏了。”
于是借着刚才有人反对的声音,说道:“此事朕所考虑的,在于摊丁入亩这件事,似乎的确与民多利。这人丁税,对富户不过杯水、对穷户却是极大的负担。”
“如今又要垦蒙古、奴儿干、辽东、台湾等地,若绑定丁税,反倒是影响迁徙,亦不好统计税收。单就说这个摊丁入亩的办法,诸卿觉得好不好呢?”
“至于白云航在文登清查隐田一事,这也只不过是救荒之余的意外所得罢了。此事朕亦清楚,不必谈。”
天佑殿内几个人都清楚,白云航办的这件事,忌讳之处有两点。
摊丁入亩固然可恶,但真正叫士绅心生怨恨的,还是清查田亩。
“陛下,臣以为,这清查田亩之事,另有说法。”
“一则,官员或是为了功绩,以小尺量田,本来或许根本没有隐田,他却把一县土地多量出数万亩,增加税收,以为升迁功绩。”
“二则,官员或是为了爱民,以大尺量田,本来或许一县有十万亩土地,量完之后却只剩下八万亩,这样一来,少了税赋,民众得利,官员的爱民之心也得以施行。”
“三则,就算把土地隐田都量了出来,既不夸大,也不缩小,那么,这些隐田难道都是自耕百姓种植吗?想必都是佃户。”
“原本土地不征税,或许一亩地收一石粮,租金六斗。如今这土地收税了,只怕一亩地的租金,就要变成七斗。这样一来,只恐民怨沸腾,天下震动。”
李淦闻言,皱眉道:“依卿之意,这隐田反倒是越多越好?越多隐田,民众的负担反而轻了?可若都是隐田,朝廷税收怎么办?譬如这一次山东大灾,朕若是多出来两百万两银子,自江南、越南、暹罗等地买粮,山东如何会饿死如此多人?”
那大臣摇头道:“臣非是说隐田越多越好,而是说清查田亩,治标不治本,反而将多征收的赋税转嫁到了佃户身上。臣以为,若想治本,当复井田!然若不可复,那清查田亩,也无非治标之法。如张太岳之法,数十年后,又是曾经模样。长远看,意义不大。”
第一七零章 绝路之泣
如果是摊丁入亩加清查土地,算是平地一声雷。
这“复井田”之语,则根本就是天塌了一般的动静。
北儒学派一直有复古之心,众人心里也算是有心里准备,可真没想到有人真的会在天佑殿里把这件事说出来。
如今天佑殿内共有六位平章事,一英国公、一武德宫魁首出身的,一北派儒、一南派儒,一异端以耶补儒的异端天主教徒,一心学异端。
刚才说话的便是北儒一派的李芝远。
北儒一派重实学,主张搞分斋教育,也确实延承了永嘉、永康学派的“用”这一观点。
认为学的东西要有用,用出功利、做出实绩才算是义的体现。嘴上整天哔哔义,却一点正事都没干,那不叫义。
义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要干出利,才叫义得以实现,义要通过利来体现。
这一派产生的缘由,一方面是见到了明末袖手谈心性那酸样,一方面是见到了流民遍地、土地兼并、满清屠杀的反思。
以及……江南的资本主义萌芽并未影响到他们,他们的脑子还停留在过去的时代。
还想用过去的办法为华夏找一条出路。
他们认为“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在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解者。”主张亲身实践、在实践中不断进步,学习,而不是诵读经书。
主张要兴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
所谓“六府”,即水利、军事、冶金、建筑、土地、农学;“六德”,即知、仁、圣、义、忠、和;“六行”,即孝、友、时、姻、会、恤;“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
听上去挺好的,但终究时代变了。
李芝远很耿直,借着这一次清查田亩的事,说出了北儒一派的想法。
清查田亩,增加的赋税,还是转嫁到了底层身上。
国家的税收增加了,底层的负担增加了,但富户并没有任何影响,而影响天下治乱的,还是最底层的民众,他们的负担加重,天下就不会安稳。
即便说出如此惊人之语,李淦也不得不承认李芝远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的确,清查田亩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前两个地方官的问题,是可以用刘钰的办法解决;但最后说的转嫁赋税到底层身上,这个的确是没办法解决的。
“爱卿亦不是食古不化之人,怎么居然说出复井田的想法?难道爱卿真的以为,这井田可以复吗?”
李芝远摇头道:“复古非是全然复,自然要变通。”
“可井则井,井不得则均田,均不得则限田。臣试言,若将土地均于百姓,清查田亩,这是有利的。人人有田,人人纳税,有无阡陌相连之辈转嫁亩税,这样朝廷的税收可以增加、百姓的负担并未增大。”
“如果不能做到均田、限田,却只是清查田亩,那么增加的赋税全都是底层承担的。陛下不会以为地主自己种地吧?地主自己不种地,只是收租子,那么陛下清查田亩之后,多出的赋税,名义上是地主交的,可事实上呢?”
李淦无言,知道这个事确实没法反驳,苦笑道:“既说到这,那也不提是否现实,爱卿只说你想达成的最终模样,是如何?”
李芝远道:“回陛下,天下之田,借归于公。百姓分田,永佃与公。不得买卖、不得转借。此亦井田,只不过非是孟子所言的井田法。”
“只有如此,方可贫富均衡,人无余力,地无余利,人与人出入相友,疾病相扶持,达成真正的大治。”
李淦沉默,英国公也沉默,其余人也沉默。
许久,英国公笑道:“此法断不可行,若行,则天下必乱。此非王莽之旧法?王莽兴井田、复王田,下场如何?”
李芝远亦笑道:“是以说,可井则井,井不得则均田,均不得则限田。”
“正所谓,治标、治本,必要思考清楚。唯有治本,才能江山永固。北儒一派,自有一套治本的办法,请微臣试为陛下陈诉。”
“如先皇时候的大儒颜习斋,曾有‘佃户分种’之法。若如一富家有田十顷,为之留一顷,而令九家佃种九顷。耕牛子种,佃户自备。无者领于官,秋收还。秋熟以四十亩粮交地主,而以十亩代地主纳官,纳官者即古什一之征也。佃户自收五十亩,过三十年为一世。地主之享地利,终其身亦可已矣。”
“这样一来,三十年内,富户不会极端反对。三十年后,地主也享了三十年地利了,佃户也自然地拿到了那百亩田……”
“又如王源王昆绳,则认为在乡村,地要均田、限田。而在城市,则允许土地买卖。但,凡在城市建造房屋者,朝廷便要问其收税,称之为房税。居于城市这,多业工商,多有财富,收取城市房税,亦可扩大朝廷财源。”
“又如李塨李恕谷,认为若想治本,则应不耕者不可有田。但也不应过于激进地实行均田,而是可以尝试。如今国朝取得了蒙古、辽东,皆有荒原,可让人口稠密地方的人移民,在荒原处试行井田制,不得买卖。”
“是故臣不是反对清查田亩,而是希望通过这一次清查田亩,为日后的均田、限田、乃至缓步将田收归公有,慢慢使得耕者有其田。”
“臣还是以为,治标不治本,并无效果。纵然这件事难办,但若想要保天下昌盛、国朝稳固,就不得不考虑治本。或三十年、或百年,总要有个长远的计划才是。”
“臣也不认为现在就该做,只是希望陛下考虑更将来的事。”
北方的商品经济远不如南方发达,李芝远,或者说北儒学派,脑子还停留在收实物税的方向上,认为这才是正途。
李塨、王源等人师从颜元,李芝远也是北儒一派的。颜元亲身经历过北方的战乱,也亲眼见证过满清圈地,故而对土地兼并充满了恐惧。
他们的很多想法,倒不是说现在就要实行,而是希望皇帝能够考虑更深远的、治本的办法。真正做到王政复古。
希望朝廷能够走出治乱循环的怪圈,走出土地兼并导致王朝末年惨剧的魔咒。
也希望朝廷能够认认真真地考虑一些治本的办法。
李芝远见众人都不说话,自笑道:“臣也不是那种不知世事的,也知道颜习斋、李恕谷等的想法,难以实行。”
“臣只是希望,本朝能走出治乱循环的怪圈,能够尝试治本。不可急躁,缓而行之,今日一步、明日两步,若有目标,纵花个五十年、一百年,只要达成,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清查田亩,既不妨碍土地兼并,又让底层增加了负担。若只是为了多收一些税,臣为平章事,是支持的。但为华夏儒,却不怎么支持,因为陛下没有半分考虑将来治本。”
“天朝朝廷,总要有个最终的目的,朝廷的目的,难道不是内圣外王吗?难道不是复古三代吗?”
英国公闻言笑道:“此言差矣。朝廷存在的目的,是保持天下不乱,保证有饥荒可以救济、保证有边患可以平息、保证能收上税做这些事。李大人平日里也是个实用的,怎么今日说起这些话?”
李芝远叹了口气道:“观山东、胶东之灾,心有所感。是以在想,是否能够治本?招远等地富户趁着灾年,囤积粮食,换取土地;穷苦之辈灾年难活,不得不卖地。若朝廷有钱,纵然可以救济,但也只是治标。或许,是有治本之法的。”
李淦呵了一声,摇头道:“卿之言,治本朕倒是没看到。只看到若这么搞,真就要是王莽改制了。断不可行。或如卿言,若想根治,必须要得均田。可均田、限田,朕要是能做到,还能为这几百万两银子发愁吗?”
“便是太宗争夺天下之时,荆襄一战后也是放弃了均田免粮之策,否则若我大顺均田免粮、后金东虏却支持士绅占地,我朝又焉能建立?”
“那颜习斋想的也简单,以为地主十而收四、朝廷十而收一,也算是为富户多留了一些。可是如今富户轻易可以十而收六、十而收七,如今让他们十而收四,如何能肯?”
“再说了,三十年后将土地归佃户所有,富户又非是傻子,难道非要等三十年后方知这政策对他们有害吗?”
“颜习斋说明末腐儒: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至轮到他,他倒没有无事袖手谈心性,可这均田、井田的想法,完全无法实行。既无法实行,他又这么说,与那些嚷嚷着修德便可天下治的人,有甚区别?”
“不说别人,便说刘钰,再说那文登州州牧白云航,他们想的东西,最起码可以办成,言之有物,听其言见其论证,便可知行与不行。”
“颜习斋说这井田均田法,那朕要问问,天下土地几何?莫说一国,便以一省、一府、一州、一县,如何具体实行?若富户反对怎么办?这些说都不说,便只说这么做好,依我看,倒和那些腐儒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腐儒说的大义,他看不上;他倒是不腐,可这想法根本无法实行,便是空谈了。”
李芝远闻言叹气,知道自己也是一时激动,想着治本的想法,实在是有些空谈。
李淦想着这些事,忍不住笑了一声,自顾自地摇摇头。
之前刘钰搞上书,李淦做讨价还价的筹码,明明是要开个小窗,却假装要掀房顶。
现如今这清查田亩的事,听起来李芝远的想法,也有几分可以用来借势来吓唬士绅官员的样子。
然而想着若是用这个来吓唬,那就不是要开小窗却要假装掀房顶了,而分明是要开小窗却把房子里塞满炸药要来个化为齑粉。
如今白云航所上的请试行的奏折,并不需要交由廷议,皇帝或者说天佑殿就可以直接批复。
要交由廷议的,是等到试行成功后,是否在一省推广?是否在全国推广?
这件事肯定瞒不住的,亦不好说那边是否能够成功。天佑殿里好解决,真正难解决的是将来推广。
“哎……”
一声悠长的叹息,自李芝远的嘴里发出,李淦笑道:“卿又叹气,还是为了治本之事?”
李芝远忽然跪倒,天佑殿里平章事一般情况是不必跪的。他这一跪,把李淦也给跪懵了。
“陛下!臣有几句斗胆之言,不吐不快。”
“卿但说。”
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芝远,李淦觉得这话只怕没有那么轻松。
李芝远跪在地上,刚才那声叹息之后,竟是老泪纵横。
“臣刚才所想、所感,忽然感觉到绝望。圣人之学,传承至今,似乎要走向绝路了。”
“恢复三代之治,显然不可能;内圣外王,锻炼心性,亦是千年都未成功。治乱循环,治乱循环,到如今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复古。可这古,却根本复不了。”
“北派儒学想不到一个既能治本、又可行的办法;南派儒学至今也未找到。心学修身,理学内圣,也都行不通。治国非用德政,却欲归于至德之世,岂非幻想?”
“到头来,全都是修修补补,治标不治本。”
“《礼运》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是天下儒学的最终理想,各个学派也都是为此而努力。可到如今,竟无一个学派能说出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世道。”
“不是空想,便是虚妄。北派如此,南派亦如此,心学如此,理学亦如此。论富国强兵,甚至未必及得上西洋学问;论法度财富,及不上法家杂家;论大争之世,不如纵横……”
“若是再无人能想到一个达成大同的儒学学派,切实可行,不空想、不虚妄。臣只怕数百年后,儒学几无立身之地,唯余修身养性之能。”
“念及于此,是以臣不胜悲切。臣……治不得本,更遑论大同?涕泪纵横,不知所云,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老人落泪,其余几人也都长叹一声,这东西本不该是在天佑殿里提的,没人真的朝廷的目的想着要达成大同之治,可今日李芝远一说,终究还是触动了这些人年轻时候的一些理想,不免同悲。
李淦跟着叹了口气,亲自起身拉起了跪在那的李芝远,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才道:“既无治本之法,那就先请诸卿努力以治标,总比不治要强。或许后世有人能想到如何达成大同之治,亦未可知。然若神州陆沉,天下倾覆,只怕连以待后来人的机会都没了。”
“朕亦知,白云航之疏,治标不治本。可既无治本之法,那也只有试行了。至于卿所言这增加的亩税最终还是会转嫁到贫民身上,朕也只能说,待国库有钱,日后再有灾荒,多加救济就是。”
第一七一章 萌芽
皇帝铁了心要办的事,肯定是可以明面上贯彻的。
崇祯那样的半路帝王杀大臣就像杀狗一样,只是到李淦这,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用这么剧烈的手段。
天佑殿里的人和前朝的内阁差不多,也就是皇帝的秘书。皇帝兼任宰相,除非皇帝躲在宫里不管事,否则天佑殿里的这些人也就是真宰相的秘书班子。
明面上贯彻,不代表基层可以实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如今看皇帝这样是铁了心要干成摊丁入亩之类的改革,李芝远也把其中的坏处说了,再剩下的,就只能是讨论一下后续的政策。
一直没说话的英国公张牧之不是儒生,没有那种绝路之困的悲伤,见着天佑殿里的气氛有些不对,他便把话题又拉回到了具体政策上。
“陛下,臣以为在文登州试行是可以的。但若将来有效,推广全国,这就需要仔细考虑。倒不只是李大人所说的那些问题。”
“譬如胶辽,胶东的人口和辽南的人口并不一样。譬如文登,假设有十万人、百万亩地,这十万人的丁税加到百万亩地里,平均下来十亩地才加一人的丁税。”
“而如辽南,可能只有五万人,百万亩地。这样平均下来,二十亩地才加一人的丁税。”
“胶辽一省之内尚且如此,那么河南之于云南、湖广之于陕甘,这区别难道不是更大吗?所以,这摊丁入亩,还要考虑怎么摊?”
“是按照州县摊?还是全省平均?亦或是全国平均?全国平均的话,还要考虑南北一年一熟、二年三熟、一年两熟的区别,还要进行全国的人口普查。”
“全省均摊,则也要考虑各个州县的人口、地亩的区别。若不一刀切下去,有些地方得利、有些地方损利,肯定是不行的。”
他的意思很明确了,人口和地亩数的不均衡、各个省的赋税标准又是固定数值的。
要么,放权,让地方节度使因地制宜。
要么,集权,让京城的朝廷出台一个全国公平的政策。
相对于李芝远说的种种,英国公觉得既然肯定要实行,就不应该去考虑是好是坏,而是要考虑怎么样实行了。
集权,对一个政权而言是难度很大的工作。
尤其是摊丁入亩这样的事,就大顺朝廷的组织能力而言,更好的选择是放权,让各地节度使因地制宜,以省为单位,在省内调剂。
或者……就真的如刘钰所说,培养一批皇帝直属的年轻人,充任空降的胥吏,进行一场全国范围的田亩清查。
李淦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看到文登州的情况,他心里已经有数,便把这个避开,只说了一句:“卿言甚是,天佑殿便是要考虑这些事的。”
随后又把具体的问题,不动声色地化为了大而范之的内容。
“朕所思,摊丁入亩是仁政吗?自然不是仁政。”
“如其所言,亩税丁银,大部分还是加在了无地租地的人身上。若说得利,也不过是那些稍有些土地的自耕农、工匠、商人、雇工。富户不得利、佃户亦不得利。”
“况且,缴税的大头来自富户,佃户不交租,富户怎么缴税?租子肯定是要包括摊下的人头税的。李卿所言,确有道理。”
“但于朝廷,一年可加几百万两的税银。这税银多了,才能养兵、救灾。朝廷不可无银。”
“若非要说仁政,只能说这是自耕农和工商业的仁政。至少工匠、商人的丁银倒是不用缴了。世上,当无让天下不同的人都称赞的仁政,只能仁一部分、恶一部分。”
“依朕所见,先不考虑清查田亩,先把各个省的税银、地银、丁银汇总一下,就在这个基础上考虑。”
“天佑殿这些日子便全盘考虑一下,到底是因地制宜?还是全国统一均摊?亦或是保持各个州县的税银总量不变直接摊?”
他既自承摊丁入亩对占绝大多数人口的佃户不是仁政,这仁暴之争其实也就没有再论下去了,皇帝自己都承认了这非是仁政,再拿这个说事也就毫无意义了。皇帝若是流氓起来,谁人能制?
而“仁政”一词,前些日子已经变了味了。
一个月前,江苏织工和工匠爆发了“齐行叫歇”运动。
歇者,吴语,也就是停止、不干的意思。齐行,就是整个行业。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一方面,这证明随着大顺奉行开关贸易政策,导致江南资本主义萌芽进一步发展。
点燃蜡烛,总会投下阴影。
萌芽这东西,不能只有财富,没有抗争,齐行叫歇这种大规模工人争取利益的运动是必然会出现的。
织工工匠们提出了增加工资、计件工资,增加工作权益等等要求。
不答应,不复工。
斗争手段明显是进步了许多,他们趁着西洋商人大规模采买、马上快要交货的时机发动。
还组织了领导团体,对于不听话、非要去上工的织工进行打压;对于因为叫歇而衣食困难的工友,予以帮助。
这件事轰轰烈烈,当地地方不得不上报朝廷。
廷议中,李淦就挖了个大坑,问了一下众臣,询问“若答应工匠要求,岂非仁政乎?”
然而廷议中,就有江南大臣义正辞严地告诉皇帝:朝廷的存在不是为了搏仁政之名的。
如今反将一车,就说摊丁入亩根本不是仁政,就是为了搂钱,廷议时候想来也会极有意思。
天佑殿内,纵然个人各怀心思,皇帝都这么说了,那也只能听命,去考虑制定一个具体的政策。
至于反对,那是廷议的特色,不是天佑殿的特色。
…………
威海,刘钰带着八个算是心腹的海军学员,准备这一次的日本之行,干一票大事。
白云航不知道刘钰要去日本,但却听说刘钰要离开威海一段时间,所以早早地在威海等着刘钰,堵在了刘钰要走的必经之路。
看着威海正在兴建的一座座房屋,那些招募的饥民吃饱了之后,每个月根本不用给薪水就肯干活。
看样子,这活命的恩情,还能不用给钱就能维持个一两年。
那个奇怪的名叫“北方工业商会”的建筑群已经有了一点规模,现在能够生产一些简单的木器,白云航也不知道将来要生产什么。
辽河、鸭绿江等地,东北深山老林里的大粗橡木,也开始在往这边运输、堆积、晾晒。看样子,像是要造船。
他也不懂,只是在等刘钰。
拦下了刘钰,白云航直接说道:“刘大人,这一次摊丁入亩若能实行,你这可是得了莫大的好处啊。最起码,你手底下这些做工的,不用缴纳人丁税了。”
刘钰下了马,笑着冲白云航拱拱手,又示意跟随的馒头等人先散开。
“怎么,白大人,这是来送行啊?还是来邀功来了?”
“哎,刘大人说笑了。在下既不是来送行,也不是来邀功。只是来说句实话。刘大人又没有田亩,倒是办作坊、干商贸,这摊丁入亩对刘大人好处极大,不是吗?”
刘钰一笑,心道这摊丁入亩的手段,就是个治标不治本的玩意儿,不是向地主阶级开炮的。
白云航这话说的确实没错,对自己而言,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助于工商业的发展。
不说别的,便黑着良心来算,若有丁银人头税,那开工资的时候就不得不多开出来人头税。
少了人头税,用工成本降低,这倒的确不假。
白云航是个聪明的,估计是看到自己招募了万余人在这烧砖、挖土盖房子,就想到了这万余人如果要缴丁税得多少钱,这可都是青壮。
“白大人,咱们也不绕圈子了,请白大人有话直说。咱俩现在不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这摊丁入亩的政策,我是希望达成的。你若有事,但说就是。”
白云航深吸一口气,拱拱手道:“那在下就直说了。刘大人聪慧博学,想来应该能知道,摊丁入亩的税政一改,钱肯定是能多收上来,但若说这是仁政,只怕也未必。”
“在下还有件事,要请刘大人帮忙。这政策一出,纵然我有救灾的名声,百姓也算爱戴,可肯定会有人煽动不满。譬如有人肯定会加地租,然后说本官恶政,他们也不得不加租子,这矛头和不满就都要压到本官头上。”
“是故……此事还请刘大人帮忙,在下才能办的漂亮。否则,前功尽弃,在下倒是无所谓,可是刘大人要兴工商,若是工商雇工还要交丁银,这就大为不妙了。”
刘钰哈哈大笑,摇头心道这厮无耻的模样,倒有些意思。不过这人也的确是个能吏了,能想到这一步,能力毋庸置疑。
“白大人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你有何想法,说出来就是。”
“是,在下祖籍赣南……”
白云航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这想法算不上惊世骇俗。
细究起来,白云航要说的事,也和八十余年前的明末全国大起义还有着莫大的联系。
明末江南看似歌舞升平,实际上糜烂到了极点,明朝允许世奴的存在,以至于江南等地的大地主们搞出了新花样。
【奴多腹坎无食,膝踝无裙,臀背无完肤。】
【奴女未配婿,早破其瓜;妇未耦子,先割其鲜】
【佃户取名,不得与过世的主家重复,此为避讳】
【佃户欲嫁女,比先馈银于田主,名曰‘河例’】
不但压迫的很,甚至连“真·初、夜权”;避讳;伪·初、夜权税;等这样的花活都玩了出来,一些地方愣生生退回了农奴制。
甲申年,崇祯17年,永昌元年,京城被攻破,旧皇帝上吊,新皇帝是个“流寇”,大大鼓舞了江南的佃户和奴仆。
只能说,“传统”这个词,是很魔幻的。
甲申年,白云航祖籍所在的江西,井冈山、吉安、庐陵等地,爆发了轰轰烈烈的铲平王起义。
裂裳为旗、削锄为刃,喊出了“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也”的口号,自号铲平王,占据井冈山,没收地主财产,烧毁奴契。
湖北黄安、麻城,也爆发了黄、麻暴动,奴仆聚集麻城,张贴“叛主”檄文,绣了一面大红旗,上书四个大字“万众一心”。
赣闽交界处的瑞金,何志源、沈志昌、张胜等人,在瑞金发动起义,提出“八乡分佃、减租减息”的口号。
占据农村,使得政令不出县衙,逼迫地主出面和他们签订减租和永佃契约,并且朴素地提出了“自然法学派”的观点,认为佃户改良了土地,付出了劳动,应该获得相应的土地所有权。
闽西的长汀、赣州的宁都,更是在农村建立了政权,使得县衙只能控制县城,最终逼迫县老爷出面,立了碑文,减免地租,减免年节的效例。
甲申年那场“天地翻覆”的大变后,魔幻的明末大起义,让刘钰大呼内行:陕甘榆林米脂延安、湖北黄麻、江西井冈山、闽西赣南瑞金宁都、苏浙皖的金坛、茅山……二百年后红旗漫卷的地方,二百年前也是红旗漫卷,连地方都一模一样。
甲申年的这一场江南奴变、佃变,大力催生了一种新的租赁制度。
虽然早就存在,但正是这一场奴变、佃变将其快速在江南普及。
这也正是白云航想和刘钰说的东西:永佃权。
第一七二章 必然人走政息的改革
就像刘钰平日里给馒头灌输的,亦或者像是馒头当初给杜锋的妹妹说起的。
大顺取消的贱籍、世奴,不是因为某个皇帝的善心,而是江南奴变前仆后继的流血牺牲,使得旧制度无法继续存在下去,不断的起义导致统治成本增加。
大顺把铲平王庸俗化、偶像化,弄成了一种默许的淫祀,也总算是没有禁止,多少也算一种进步。
白云航家乡听过的故事、在福建当县令时亲眼所见的永佃权。永佃权的普及,也和废除贱籍、世奴其实也差不多。
虽然这个概念早在宋朝就已经出现,在明朝也已经有所发展,但真正让永佃权在江南扎根的,还是因为甲申年的那场江南大起义。
江苏、安徽、江西、福建……这几个永佃权最普及的地方,也正是甲申年起义最凶猛的地方。
武器的批判讲清楚了道理。
虽然说,当年一些地方的士绅,在满清屠刀的帮助下,得意洋洋:“奴辈谓奴不当与天地同休,是则真奴语也。夫有天地,斯有君臣、有父子、有主仆。天地不变,则君臣、父子、主仆亦不变。主仆之义,天地同敞”。
但反抗终究是有意义的。
满清的屠刀没比过大顺的屠刀,大量投身大顺的世奴、佃户、起义军余部,即便大顺和江南士绅有所妥协,却也没有延续太过残酷黑暗的政策,最起码瓦解了江南的大地主庄园制。
除夜权、避讳这样的明末扯淡东西,也予以废除了。
还在安徽、江西、福建等地,搞了一波类似于“禁红鬃烈马”的蚊子狱。
抓了一批大地主询问他们让佃户“避讳”是怎么个意思?避讳只存在于君主和亲人,佃户非亲人,搞避讳,您这是准备当皇帝?
大顺是妥协的了,没有在江南搞均田。
妥协的结果,就是在一些反抗最严重的的地方,默许了永佃权:既不均富户的田,又适当地保证了佃户的利益。
再加上江南地区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使得一些“不得出售”的学田、祭田等产业开始永佃。
有叫田皮、田骨的;有叫田底、田面的;有叫大买、小买的,意思都差不多。
山东地区不是江南,萌芽没有那么茁壮,当年又处在抗清一线,遭受过太多屠杀,这里的永佃制并未有太普及。
白云航的意思,便是由州衙出面,强制永佃。
在不动“地主土地所有制”的前提下,适当改革,用一种类似于减租减息的方式,化解矛盾,同时也为他的摊丁入亩政策铺路。
现在这个政策还未公布,只有刘钰等少数人知晓,只是完成了田亩清查。
白云航不想搞什么均田、井田,因为他知道这东西根本就是扯淡,现在根本行不通。
而且若是这么搞,自己必死无疑。
但他又不想自己好容易想出的政策、好容易可以升官的政策,在执行的时候出现大问题。
按他的计算,如果能够推行摊丁入亩,如果按照刘钰保证的那样开办工商,自己这个文登州可以增加不少的税收,这就是巨大的政绩,也是自己将来升官的一大依仗。
虽然白云航不敢像颜元那么有想象力,想把地租降到40%,且三十年后让佃户拥有土地所有权。
但他却折中了一下,保持原本的约55%左右的地租,略微下调到50%。
要求富户把田分为田皮和田骨,富户拥有所有权,佃户拥有长久的使用权,以三十年为期。
衙门将作保,签订契约,保持原本的地租水平不变,略微下调,三十年内不得更改。
如果地主要卖地,那么拥有永佃权的佃户有优先权。
三十年内佃户拥有对土地的绝对使用权,但佃户需要自己出地亩税。在废除人丁税后,田亩数和人口数曲线对照之下,以及略微下调的地租,使得永佃权佃户所缴纳的赋税加地租,和以前基本持平。
后世有“三七五减租”,这个大概可以叫“五零减租”,把地租规定不得超过50%。
若能实行,不管本心如何,出于何等目的,也算是一大善政了。
除此之外,还请求刘钰出一部分粮食,做仓本,尝试在文登复用王安石的青苗法,降低利息,拥有永佃权的佃户可以接待低息的贷款。
反正刘钰要搞工商业,不止需要钱,万余招募的灾民现在也根本不给钱,可是人吃马嚼的一年也消耗不少粮食,这青苗法就可以不用非要农户还钱,可以还粮。
白云航借助之前刘钰帮忙清查的田亩,算了一笔账。
若能实行,整个文登州就可以有三分之一的自耕农、二分之一的永佃权佃农,这些人是纳税的主力军。
剩下的他也根本不管,那些人既收不上来钱,管起来也麻烦。
实行下去,肯定会坑一部分大地主。
但是只要大地主不裹挟佃户发难,他就毫不惧怕。他怕的是大地主裹挟佃户发难,搞出来个五人墓碑记之类的事,那他也就别想升迁了。
他也知道,想法虽好,只靠府衙这点人肯定是没办法实行的。若是靠当地的士绅、秀才,这要是能推广下去,那就见了鬼了:让士绅们自己割自己的肉?
把大体的想法和刘钰一说,刘钰琢磨了片刻,笑道:“白大人,你知不知道王荆公的变法失败了?这永佃法、青苗法,你不会真的以为能在全国推广吧?”
白云航也大约知道刘钰的为人,亦笑道:“刘大人高看我了。达则兼济天下,如今下官还没有达,还在追求达。”
“全国推广,自然不可能。但我在本州推广,考核上优,人人赞颂,我管全国能不能推广呢?”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非尚书,亦非天佑殿平章事。我只管文登州的事,这也没什么错,对吧?”
刘钰冲着白云航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白大人大有水准,我是佩服的。成,白大人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又要问我借人推广,是吧?”
白云航点点头,观察了一下刘钰的脸色。
“刘大人,这永佃权的事,非得借你的人不可。至于青苗法,也需要大人费心。其实我也知道,如今借贷利息极高。换了别人,自然不肯。但刘大人似乎并不在意钱?”
“别……”刘钰赶忙摆摆手。
“别给我戴高帽。我不是不在意钱,是很在意钱。只不过我有自己的底线,在北方作战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有自己的底线,破城之后不准侮辱妇女。至于地方上的底线嘛,我是不搞高利贷的。”
“一则这是底线。”
“二则高利贷利息这么高,地租这么高,金银是逐利的。钱全都流到高利贷和土地上了,自然没人出钱搞工商业。你既要在这里搞青苗法,对我也是有好处的,日后这青苗法把利息降下来,自然就会有富户把钱往工商业里投,利息越低,投入工商业的越多。这个我支持。”
“但有一样。”
白云航点头道:“大人请讲。”
“青苗法的事,我出股本,我的人管。衙门的人就不要掺和了,白大人也不要把这个作为功绩,否则必被攻讦。只是在一地实施就好,或者说,这不是白大人的功劳,而是我搞的商业行为。”
白云航本就没准备把青苗法当做自己的功绩,王安石的例子在前面摆着,这东西若是上疏到了朝廷,自己非要被喷死不可。
在文登州实施,可以安稳地方、增加赋税、抑制兼并,也能够使得民众更容易缴上赋税,这对他的政绩大有用。
若是实施好了,政绩斐然,距离“考核上优、入京为官”的梦想,就又更近了一步。
这事儿本来挺不好意思求刘钰的,傻子都知道,钱要生钱,最好的办法不是搞工商,而是买地租地放高利贷。
就想着刘钰是个居然想搞工商业的傻子,也正需要粮食,便想着求刘钰借点粮食搞青苗法。
既然刘钰主动揽过去,这就再好不过了。商户行为,自然应该大加奖励。
再者,搞青苗法,那些放高利贷的必然不满。
若是刘钰搞,这就简单多了。
有不满?有不满大可以雇亡命之徒,冲击刘公岛军营嘛。
正愁这事没人给挡枪,刘钰主动提出来,白云航自是一万个乐意。
“刘大人这么做,在下实在不知该怎么感谢。说句直白的,人亡政息,将来我调任他处,大人也不在刘公岛练兵,这些善政终究是要完蛋的。不过就算终究完蛋,此时做一些,也算是对万民有些好处。”
刘钰微微一笑,反问道:“白大人将来若是升任了节度使,已经算是到头了,到时候还会搞这样出大力、回报却不成比例的政策吗?”
“呃……若说假话,自是会的。若说实话,只怕未必。倒不是说在下就无一丁点的仁慈为民之心,而是若真的升了节度使,一省之事,又需要多少人才能执行下去?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文登州能推行新政,得益于刘大人在这驻军,有数百人可充胥吏。日后升了节度使,我去哪找这么多人?况且,若是我手里有这么多能人,也只怕有人参我一本,说我蓄养官吏、图谋不轨。”
他说的看似实诚,实则也是真真假假。
也有几分投桃报李的成分,暗戳戳地提醒刘钰,这样的事不要搞得太大,以免叫人误解,或是被上面猜忌。
刘钰自是听的出来最后那句加了重音的“图谋不轨”是提醒他的,便感激地点点头,笑道:“白大人的话,我记下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待我回来,再行解决。”
白云航知刘钰行事诡异,有些话不该问,可这时候还是忍不住问道:“刘大人欲往何处?何时归来?”
“去当夜不收,侦查侦查地形,哈哈哈哈……白大人放心,三五个月便可归来,不会耽误正事的。白大人,咱们就此别过,告辞。”
“夜不收?”白云航盯着刘钰远去的背影,心说这说的可是奇怪。
第一七三章 对日最后一舔
别了白云航,南下上了贸易的福船,趁着风起,便起航去了日本,完成他谋划的关键环节。
船上,馒头和陈青海等人都做了小厮仆从打扮,馒头驾轻就熟,也知道不过是演戏,多年当仆人的经验还在,业务之熟叫杜锋等人叹为观止。
今年的贸易信牌早用完了,四张正常贸易信牌、三张临时信牌,赚了大约20万两银子。
这一次前往日本,船上装的更是寻常人要杀头的违禁品。
粮食。
而且是胶东、山东大灾背景下的粮食。
船舱内,刘钰正在对这几个心腹人训话。
“你们几个啊,好好跟米子明学学,既是要装作仆人,总得像一些。杜锋你瞅瞅你,这像奴仆吗?”
杜锋无可奈何,学着馒头的样子,说话做事的时候微微低矮了身体,站起来的时候也是要做到下意识地低头缩身,不要比“主人”高。
“大人,咱们这次去倭国,到底是去干什么?”
“测绘。测从长崎到小仓、从小仓到下关、从下关到大阪江湖的海况、布防等情况。”
“大人不是说倭国锁国,寻常人不得进入倭国吗?”
“我自有手段。”
刘钰嘻嘻一笑,便把自己的手段给这些人说了一下。也是为了灌输他们一些新思维和新知识。
中国海商没资格去日本游历,荷兰商馆的馆长却需要每年一次前往江户参觐,但这一次刘钰却获得了许可。
之前的贸易中,刘钰编写了一本小册子,让林允文交给了长崎奉行。
日本锁国到现在,德川吉宗上位后,稍微放松了一些。
原本是严查任何西方书籍、尤其是汉译本流入日本的,连徐光启的《交友论》,都因为徐光启是天主教徒的缘故,位列第一批锁国禁毁的书目当中。他的这本小册子,在德川吉宗允许书籍流入的背景下,可以被正大光明地送到江户。
德川吉宗上位后,日本遭遇了灾荒,为了度过财政危机,连大名的“参觐交代”制度都改了改。
为了防止大名们尾大不掉,两年要去往江户参觐一年,既是为了控制,也是为了消耗大名们的财力物力人力。去一趟江户就得花不少钱,除了守卫长崎的锅岛家和黑田家只需要参觐百日,其余的都是一年。
前些年减少参觐时间,让大名们再多缴纳一些米粮,总算是熬过了财政危机,今年刚刚恢复参觐交代制,又遭遇了大灾荒。
刘钰之前让林允文捎过去的小册子,就是借着这个机会,谋一个能去江户的机会。
一则考察地形、勘察各处布防和炮台。
二则就是为了舔一舔,多弄几张贸易信牌,为将来打日本攒钱建海军。
小册子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说了一下日本“正德改铸”之后的财政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日本的钱越铸,含金银量越低。十几年前,搞了一次币制改革,增加了金银含量。
然而,一方面中国荷兰商人一船船地把金银往外运;另一方面金银含量增加了,货币总量减少,必然导致通货紧缩。
日本是搞实物地租的,也是实物俸禄的。
武士、旗本们发的都是粮食,通货紧缩,粮价暴跌,他们的日子很难过,没钱花。
粮食倒是够吃,问题是作为武士,不可能整天只吃饭,总得花钱。
米价更是在前几年的通货紧缩大潮中,暴跌到了最高价时的四分之一。
封建制下,锁国体制,必然要“谷贵金贱”保证体制稳定,米价暴跌,武士们就经常搞搞暴动、抢劫一下商人,更使得财政问题越发严重。
武士们大规模欠债,幕府虽说搞了个“相对济令”,不受理金钱纠纷。在严格的“士农工商”等级制下,不受理金钱纠纷,等同于在告诉武士们:使劲赖账,没事,难不成低贱的商人还敢要账不成?
然而终究不太好,这几年武士们不但开始赖账,还开始明抢了。
幕府出了财政问题,也严重损害了刘钰的利益:幕府以为仅仅是金银外流的缘故,又缩紧了贸易,贸易信牌的数量更减少了一些。
本就是一群人抢食,现在食物总量少了,抢起来就更麻烦。
本来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三伙人就内卷的厉害,现在刘钰又进去了,贸易总量又锁紧了,简直卷出了天际。
他现在又没能力逼日本开国贸易,还需要大量的钱才能攒出逼其开国的舰队。
是故刘钰的小册子上,就介绍了一下“通货紧缩”的概念。
建议幕府,铸新钱,降低含金银的量,往里面加铜、加铅,保证市面上的货币总量,粮价就慢慢升高了。
你铸那么好的钱,货币总量那么低,大家肯定都屯着钱,谁也不想花钱。
不花钱,米怎么贵?
米不贵,武士们日子苦,那当然不满。
武士不满,你又以为是金银大量外流的锅,缩紧贸易。
通货紧缩商业停滞,货物减少,长崎的贸易量减少,我怎么赚钱?
这小册子叫林允文送过去后,后一次贸易,长崎奉行也发出了邀请,希望刘船主能够去一趟江户,将军大人希望能够见一面。
除了这本小册子的因素,也和刘钰弄去了弓马武人、战马、医生、马医、牛角等一系列违禁品有直接的关系。
这非是一朝一夕,而是谋划数年。
这等机会,刘钰当然不肯错过。
荷兰人年年能去一趟江户,沿途的地理、驻防等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还偷了不少日本的地图。
要不是郑家在台湾把荷兰打了一顿,让荷兰对东亚的战斗力心有余悸,这些年可能就琢磨着“炮舰开国”了。
荷兰人参江户的路线,是从长崎到小仓,走马关,进濑户内海,到大阪江户。这条路线也正是刘钰急需想要知道的。
所以这一次带了八个人,都是海军里的心腹人,也是测绘水平最高的。
带了写密信的姜汁葱汁等,到时候测绘一下海岸、秘密绘制地图。
长崎那边检查的太严,要是带着地图被发现了,估计以后贸易也没得做了。
今年德川吉宗刚取消了“上米制”,恢复了参觐交代,结果大的饥荒就来了。整个濑户内海地区以及西海道,都遭受了大灾,史称享保大饥。
刘钰带的这几船米,与其说是雪中送炭,不如说是孩子饿死了之后的米汤。
几船粮食屁用没有,而且该饿死的也都饿的差不多了,但这个态度却可以换取对方的贸易信牌。
一船米没几个钱,一张贸易信牌那可就是一年几万两银子。况且现在长崎的米价肯定上了天,这几船米亏不了。
唯一良心稍微有点不安的,就是这几船米要是在胶东发放,或许能多救几千人,如今却要去“救济”日本人。
他对带着的这八个人是信任的,一半是真正的“自己人”,另一半则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舍弃在大顺的地位跑去日本泄密的。
也有意培养这些人的见识,把小册子的事一说,询问道:“你们可听懂了这里面的弯弯绕?”
从起航一直讲解到快到五岛了,这几个人都不笨,又有自小学几何学培养出的形式逻辑思维方式,纷纷点头道:“听懂了。”
陈青海问道:“可就算大人说的天花烂坠,这倭国的银钱不足,终究还是和金银外流有极大的关系啊。倭人不傻,就算按大人说的,铸了新币,可是我看这长崎的贸易,也是难说增加。”
“大人既然一直提防荷兰人,能不能利用这次机会,挤走荷兰人?”
其余几人也都是这个想法,刘钰摇头。
“别做梦了。当年倭人天主教徒起事,荷兰人帮忙镇压过,这么大的情面在里面,他们不可能拒绝荷兰人贸易的。不过坑我倒是可以埋一埋,之前已经写过一本《荷兰血腥殖民史》,估计倭人也看到了。只能说,可以争一争,但是短时间内想要禁绝对荷贸易,我看悬。”
“对了,好好回忆回忆淮阴侯列传,尤其是胯下之辱那一段。这一次去,不要那么高傲,等攒够了钱,再趾高气昂。”
陈青海咬牙道:“上次我们几个便说,收归官营便好。把对倭贸易收归官营,一年得钱数十万,舰队也就建起来了。何必学什么淮阴侯?我看,该看看桑弘羊等人讨论的《盐铁论》。”
刘钰见这群人气咻咻的模样,心道士气可用,又不好叫他们憋闷着,便道:“官营麻烦太多。倭人若是不准官营对接贸易,就国朝开放贸易的状态,管得住走私?此事忍一忍吧,所以叫你们看看淮阴侯列传嘛。”
“到了倭国之后,记得多看、多记、少说、少问。测绘的时候能记在脑子里就记在脑子里。将来必有大用。我之前想过,弄个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旗,派你们乘船抵近绘图。但后来一想,倭人防备荷兰人那也是防备,日后咱们若想攻打,也是阻碍。”
众人称是,都暗暗记在心里,也知道这一次也算是一场考核。学的最好的几个人全都跟着出来了,日后最早的实习舰长人选,必定是要看看这一次的表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