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四章 僭越
船一到长崎,最先上船的还是检查禁书的。
四个负责检查的日本人看着满满几大箱子的书,全都傻眼了。
这几大箱子书,是刘钰花了好多钱搜集来“送”给日本人的。
精心挑选,其心可“嘉”。
加印了基督教箴言的几何原本、辟邪论、朱子理学教派化的礼教大全、汉尼拔送给他翻译后的《政府论》、《论自由意志》……
要么是精心挑选出的糟粕,要么就是故意把基督教和几何原本等实学绑定的内容,再就是一些能把幕府封建吓出一身冷汗的启蒙思想。
前几年,一个叫中根元圭向幕府大胆建议:凡历术,唐土之法皆疏漏难用,明时西洋历学始入唐土之后,弄清的事情不少。本邦严禁耶稣教,有天主及利玛窦等文字之书,悉在长崎烧毁,有助于历学研究之书甚少,若欲使本邦历学精确,可先缓和严禁。
这个建议被采纳后,大量西学东渐的图书进入日本。
加之明末大乱之后,大顺不用朱子理学、又多学西学实学。
正是西边不亮东边亮、墙里开花墙外香,许多呆板毫不变通的朱子学儒生逃亡日本,朱子理学这些年在日本愈发兴盛。
然而伴随着荻生徂徕的训诂学、实学、西洋书解禁等等缘故,使得朱子理学在日本也受到了极大冲击。
刘钰“不忍”见朱子理学在日本也被冲击,也对日本解禁了《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书深感“遗憾”,这一次除了带果腹的粮食,还为日本人带来了大量的精神食粮。
尤其是这些年思想大解禁后,对明末思想解禁导致的道德沦丧和享乐主义的反思也有不少,刘钰精心挑选了一些大顺极端道德主义的礼教书籍,专门送来。
再就是让幕府对西方充满恐惧的政府论、自由意志论等书籍。
这些书老百姓是看不到的,肯定是会先送到江户,由江户的儒生们评价,刘钰也不用怕会使其思想启蒙。
虽不说能如欧洲人搞殖民那样,让当地土著“得到了圣经、失去了土地”,但僵化后的朱子理学在日本传播刘钰是乐于看到的。
毕竟可以搞乱日本:朱子理学为意识形态,那么幕府的合法性就大有问题。
只要大顺能够继续往前走,距离如此之近,完全可以把日本再搞回混乱年代。幕府失权、大名独立,足够的外力可以保持这种平衡。
那些更激进的约翰洛克的书,则是为了让幕府害怕,而更加封闭的。
禁书检查的人已经熟悉了刘钰的船队,还和林允文开了个玩笑,说这么多书他们可能要好几个月都要埋头苦读了。
这几艘船都没有贸易信牌,只是因为熟悉了,所以可以先进港。
没多久,长崎奉行就先把刘钰的那几箱子书扣住。
和刘钰见面之后,就安排了人陪着刘钰去一趟江户城。
这条路线是荷兰人每年参江户的路线,时间正好,荷兰人是每年的阳历二月份出发,大约五月份返回,正好和刘钰的时间错开。
他暂时不想和荷兰人打交道,也不想发生什么冲突。
荷兰人造谣的本事挺强的,而且每年还有一次参江户的机会,指不定会怎么和幕府败坏自己。
荷兰人的赌瘾比刘钰要大得多,赌的胆子也比刘钰大。
前朝天启年间的平山常陈事件,荷兰人敢直接扣日本的船,赌上面藏有西班牙的天主教传教士。
冒着被攻击“海盗行为、扣押日本船只”的风险,一举赌赢,借机说明西葡合并的事,使得日本断绝了与葡萄牙的贸易。
无论是对机遇的把握,还是敢于赌上一切的豪赌,都让刘钰对荷兰人充满警惕,至少现在不想与荷兰人发生冲突——平山常陈事件之前,葡萄牙人一直在说荷兰人的海盗行径。如果那一次荷兰人赌输了,船上没有传教士,基本上荷兰就没机会在日本贸易了。
毕竟那是一条日本船,随便扣押检查,日本幕府心里肯定犯嘀咕:葡萄牙人说的没错,这不是海盗这是什么?
然而,赌赢了。
如今经过了百余年的风雨,荷兰人年年都能去江户。据说幕府将军德川吉宗也是个开明的,见荷兰人的时候,竟然没有隔着竹帘,而是询问了不少关于航海之类的事。
刘钰知道要是现在就和荷兰人发生冲突,自己肯定不占优势。年年能见,和为了见一面得煞费苦心,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一行人过了小仓,便换了船,沿着小仓在海上一直航行到大阪,在大阪登陆后走陆路去江户。
沿途馒头等人都扮成跟随的仆从,馒头业务熟练,陪同刘钰同时监视刘钰的武士没看出来任何问题,反倒是赞扬了一下“唐人的仆从远比日本人要更恭谨和细腻”。
沿途的一些敏感的见闻,如军械、士气、炮台、要冲等,刘钰等人也用日本人不可能看得懂的汉语拼音记录下来。
海岸线的地图、濑户内海的航线、暗礁、岛屿等,也用葱汁姜汁画在白纸上。
到了江户后,刘钰便直接去了史世用的家。
这个弓马娴熟的孩儿军密探,如今在江户混的不错,作为“御用”的武士教官,教江户城的一些武士旗本们骑射之法。
在江户城有专门的住所,史世用终究是刘钰送来的,住在他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见面,刘钰先乐了。
史世用穿着一身和服,腰间挂着倭刀,除了没剃月代头,活戳戳一个武士的打扮。
“平成兄!”
“守常兄!”
这几年虽然住在江户,但皇帝认为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故而让他的妻子跟随居住。
江户城不准西洋女人居住,也不准西洋女人跟随,但是唐人女子并不在此列,尤其是史世用靠一身本事,已经赢的了足以带着妻子居住于此的地位。两人平日里说话就用汉语,江户城里也有一些当年逃亡到这里的儒生,总算是没有忘记乡音。
史世用见到刘钰极为激动,但没有将所有的激动都表现出来,周围还有外人,便只把熟人相见的那份激动表达了一下。
“守常兄怎么来江户了?”
“啊,参一下幕府将军。暂时就先住在平成兄这里,估计也就半个月就要返回。平成兄在这边可好?”
“好,好得很。”
史世用笑着叫妻子上了茶,便把自己教武士骑射的事一说。
聪明人说话知道该怎么说,并未说的太直白,便把史世用收集到的军备等情况说了出来。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两个人聊了一阵,日本这边也传来消息,让刘钰三日后觐见将军。
待人一走,刘钰便道:“平成兄,这也是我首次来江户,不知可在城外闲逛否?若是可以,不妨出去看看风景。”
史世用闻弦知意,知道在屋里说话不方便,就带着刘钰出去走了走。
知道会有人跟着监视,史世用先带着刘钰去看了看江户城最近风靡的大象。越南阮家前几年给日本送来了日本史上的第一头大象,为了能让大象“觐见天皇”,还给这头大象封了一个“广南从四位白象”的官。
按照刘钰的理解,可能四品官才有资格见天皇?他最不留情,讲了一下“卫懿公好鹤”的故事,史世用放肆大笑。
笑过之后,又领着刘钰到处闲逛,直到选了一处无人的空旷处,史世用便道:“不知是我知无不言只管描述?还是兄问我答?”
“我问你答吧。依你所见,倭人对我朝观感如何?”
史世用苦笑摇头道:“不好。当年逃亡至此的一些人,仍旧认为我朝是流寇,得国不正。”
刘钰亦笑道:“这都是屁话。倭人认为大明得国正,也没见壬辰年就不敢攻朝鲜、取大明。骗骗傻子还好,这个不必在意。”
史世用叹息一声,无奈至极。
“话虽如此,但倭人中也有不少人,对当年没有答应伪明乞师一事,耿耿于怀。当年太宗皇帝效郑伯克段于鄢之事,一直没有全灭伪明,借助伪明借兵之事,斥之为汉奸,一些逃亡至此的儒生也对‘汉奸’二字的评价心怀怨恨。对国朝评价极差。”
“再者,前往长崎贸易的商人,为了得到贸易信牌,什么都说。自然是把倭人猛夸,言语中也多有‘僭越’,更是助长了倭人自大。”
史世用不是商人,而是密探,是站在朝廷的角度去看问题的。更因为他是皇帝身边的人,对于“僭越”这样的事,看得极重。
他平日里接触的人,有不少当年逃亡这里的儒生后代,也算是一种饿死不食周粟的态度。
通过接触,这种隐藏的敌意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
大顺和日本的关系,很差。
官方往来完全没有,也就在长崎有些非官方的贸易。
当年大顺为了正统性,用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明明可以先把南明灭掉,却一直不灭,就为了逼南明向外国借兵。
向外国借兵,不可同一而论。
问琉球、缅甸、朝鲜等借兵,这是藩属履行封建义务,无可厚非。
但问日本、教廷借兵,这就可以用来大做文章。
借着借兵一事,用激进的意识形态对南明口诛笔伐,加上大顺刻意扶植的永嘉永康学派的意识形态,彻底击垮了南明的正统性。
这是政治智慧。
黄宗羲曾言,昔年宋亡之际,张世杰遣使借兵、陈宜中亦往占城借兵。故而当时情况,与宋无异。况且唐也曾借回鹘兵,汉奸二字,需再思量。
当时南明朝中也有人说:“日本事成,则割诸岛与之。大海天乾,非比长江,纵然割岛,彼岂能与我争中原哉”。
这事不好评价,穷途末路,自然不能指望一个家天下的封建王朝有什么民族意识。
刘钰深知统治阶级的无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后续的几封借兵书,引出了一个大问题。
“恭维日本大国,人皆尚义,人皆有勇,人皆训练弓刃,人皆惯习舟楫,地邻佛国,王识天时……聊效七日之哭,乞借三千之师。”
“窃慕日本大国,威望隆赫,笼盖诸邦;敬修奏本,请兵三千:一以联唇齿之谊,一以报君父之仇。伏仰德威,发兵相助。”
当时借兵的书信很多,对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态度。
之于琉球这样的藩属,是用让藩属履行封建义务的态度。
而这几封借兵书,则用了三个很犯忌讳的词。
“大国”。
“唇齿之谊”。
“聊效七日之哭”。
前者好说,后者这个唇齿之谊和聊效七日之哭,则等同于把日本和中国的关系,自比为秦、楚。
这使得日本很是膨胀,自认自己已经和中国平起平坐了。
当然了,单就这个事而言,刘钰搞得“平等外交”似乎差不多,大哥不说二哥。
单就传统的意识形态,搞平等外交,刘钰背个“汉奸”、“秦桧”的帽子,不冤。
但其实这里面还有个事。
东亚体系之内,没有平等外交,因为都是中华文化圈内的。
和法国、俄国、英国搞平等外交,源于他们不是中华文化圈内的国家,所以即便平等也不能怎么样,因为他们夺不了“正统”。
朝贡体系可以转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但朝贡体系的范围内,有且只能有一个正统天子,而这个正统天子肯定不可能是西洋人。
中日之间的对等外交,这就还涉及到一个“正统”的问题。
如果大家都是诸侯,日本觉得既然天朝都认可他们是“效七日之哭”乃秦楚关系,那么凭什么中国是天子正统?
搞对外交往,大顺这边的称呼是“天子”。
换言之,不是中国和西洋诸国交往,而是中国加周边藩属的整个帝国,和西洋诸国交往。
朝鲜的皇帝是华夏天子,琉球的皇帝也是华夏天子,对外交往的时候是把整个中华文化圈捏成一团的。
当初对俄条约缔结的时候,刘钰也写的很明确:藩属国没有资格直接和俄国进行任何谈判和接触,这个藩属国在签约的时候,刘钰是包括了日本的,俄国也是接受了的。反正……俄国够不到,当初签的时候也很爽快。
虽然因为实力的关系,日本暂时不可能来争这个正统,但是内部这种“我亦正统”的思想很是流行。
加上当年逃亡的一些儒生定居日本,更为这种道理增加了几分论证。一方面大顺“得国不正”,是饥民起义得的国;另一方面大顺放弃了朱子理学,反而增加了不少西学的内容,更显得大顺失去了“正统”的资格。
也有不少逃亡至此的遗老,鼓吹“正统在日”。日本的儒生也逐渐接受了这种思想,虽无力侵略,却关起门来自萌自爽。
刘钰一直策划的对日一战,一方面是为了搞钱,另一方面也是让大顺从朝贡体系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转化的时候,这个藩属范围是包括日本的。
史世用说的这些事,正合刘钰的意。他巴不得史世用对此大为不满,等将来回去后添油加醋呢。
第一七五章 狡兔三窟
史世用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人,是个很传统的“士”。
尤其是在皇帝身边久了,对于等级制度是很敏感的。
本来对于皇帝让他去日本一事,多少有些不解。
可在这边住了几年,竟然越发自以为想清楚了。
倭人如此自大,有僭越之心,有自居正统之意,若不惩戒,大为不妥。
这和朝鲜不一样,虽然朝鲜一直尊明,但因为有万历援朝的事,所以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传统道德,大顺也是默许的——只要别在朝贡的时候还尊明为正统,你们暗戳戳地搞,大顺不管不问,存国之恩嘛,可以理解。
但日本这边就完全不一样,朝鲜再自大,也没有说能想着“我亦正统,可取而代之“。
史世用的态度,刘钰很是喜欢,这正是刘钰想要的东西。
他不在意史世用在日本搜集到的军备之类的情报,高级的接触不到、低级的毫无意义。
他在意的,反而是史世用收集到的这些关于正统和僭越的内容。
若想攻打日本,固然刘钰的想法是搂钱,但朝廷讲究个名正言顺,他说要搂钱,肯定不行。
可这件事,再加上让琉球两面朝贡的事,就足以引发一场大动荡了。
口实已有,就等一个机会引爆。
“平成兄,是不是心中颇不痛快?只是有些话,还请平成兄万万记住。”
“请讲。”
“不可犯险。平成兄是陛下身边的人,有些话,我说,未必有平成兄说有用。再过几年,平成兄可找机会回国,在此之前,一定一定要爱惜己身。”
史世用点头道:“这你放心,我来做什么,心中有数。轻重缓解,这个还分得清的。如守常兄之前告诫的,我不问只看,默默记在心里。倭人欲学骑射,我便教授,也不藏私。陛下既信任守常兄,我自然是奉命而行,心中也自信骑射已然落伍。不过,在江户数年,倒是听闻八十年前,倭人也学过西洋军阵?”
“还有一本瑞典人所著的《攻城法·阿兰陀由里安牟相传》,我也叫人帮忙译读了一下,其中手段,便与守常兄在北边用的相差太远了。且不说八十年不曾长进,便说这本兵书上的内容,依我看倭人也难复用。”
刘钰心道,你说你来做什么心里有数,我看你是一点没数。
“平成兄,关于倭人军备的事,真的不必在意。倭人军备大致如何,我心里有数。世上岂有百年不战且可用之兵?其军备松弛,不言而喻。平成兄还是多在意一些他们对国朝的态度,此为大略。日后待你归国,由你陈于陛下。”
既然皇帝说让史世用听刘钰的安排,刘钰又这样嘱咐,他也爽快地答应下来。
“是,这个我记下了。守常兄此番前来,还是要小心为上。既已出镇一方,想来瞒是瞒不住的。那些海商什么都说,守常兄又抢了他们的贸易信牌,他们岂能不在意?”
刘钰大笑道:“瞒?我就根本没想着瞒。平成兄也不想想,第一次贸易我就能运来你这等高手武人,以及没有去势的战马,倭人就算再傻,也应知道我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
如史世用所猜测。
德川吉宗对于刘钰的身份很感兴趣,后续长崎送来的唐人风说书中,那些江浙、福建的商人,用多方渠道打听到了刘钰的身份。
虽不明确,但也知道其似乎是家族显赫。只是商人毕竟身份低微,对于京城的事不可能知道太多。
作为一个旁支继承了将军之位,见识过底层疾苦,德川吉宗算得上是一个改革者。
只是所谓改革,也不过是为了稳固幕府的统治。
文化上推行朱子理学,经济上也进行了许多维持统治的改革,他本人也喜欢学习西洋学问,尤其是数学和天文。
这些年米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直到前些日子,长崎奉行送来了一本小册子。
里面大约介绍了一些货币的意义,写的很浅,但在这个时代,已然是足够惊为天人。
德川吉宗没有怀疑过刘钰是大顺派出的间谍,因为一个间谍不可能真的带来战马、医生、兵书,甚至关于米价改革的小册子。
唯独怀疑的就是刘钰的目的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本关于货币改革的小册子送来之后,德川吉宗花了五天的时间仔细读完,并和身边的心腹人分享讨论了一番,都觉得颇有道理。
最关键的,这本小册子为幕府的改革提供了一个“仁义”的根据。
改铸钱币,而且是减少成色,肯定会被人认为是“铸币得利”、“巧取豪夺”。
然而这本小册子却给了一个正当的理由:米价之所以如此低贱,是因为货币总量太少,使得人们不愿意把货币买米,而是愿意保留货币等待升值。流通到市场的钱少了,米价就会低;想要提高米价,就要多铸货币。金币银币成色降低,铜币如果不够,可以铸造铁币代替。
这不是巧取豪夺,而是自有道理在其中。
几个近臣心腹看后,都觉得颇有道理,也都赞赏此人是有才能的,这等说法不但大有道理,而且叫人茅塞顿开。
但就其见识,足见这人的身份大不相同。
商人非是一定没有才能,但受制于眼界,很难有能站在一国的高度就思考问题的……当然不是没有,只是东亚士农工商的特殊情况,他们把这边的特情当成了常态而已。
单就此事,他们觉得这个刘钰的身份必然高贵,至少是一个自小能接触到国政的。按照日本这种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社会,这么想也确实没错。
德川吉宗也越发疑惑,纵然知道这个刘钰在中国有很强的背景,却想不通刘钰到底要干什么?
是中国方面不好意思说重结于好,所以派了一个人以商业为手段进行探路?
若是这样,也不是不可以进行一番接触。若是能恢复曾经的勘合贸易,亦非不可,但前提是大顺不能以让日本朝贡的名义,得承认日本的大君体制。
还是说,这个人有其余的目的?
亦或是,其家族想要积蓄实力,图谋不轨?
若是这样,也可以多加了解,若是大陆有乱,对日本也是有好处的。
带着这种好奇,德川吉宗特许召见了刘钰,按照荷兰商馆参觐的规格。
隔着竹帘,德川吉宗打量着在外面的刘钰,很年轻,年轻的不像话。
约莫二十出头,穿一件很普通的青衫,脸上一股子年轻人的傲气,监视者回报的三天前对着大象说“卫懿公好鹤”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
德川吉宗没有让翻译去询问,而是手书了一番话,叫人传给刘钰。
他会写汉字,也通一些四书五经,但是不会说中国话。
写着字的纸张到了刘钰手里,字写得还不错,刘钰看了看,发现这个问题问的真的是有些深度。
“既为唐臣,则知士农工商贵贱之别。既为士,何以自贱?”
刘钰提起笔,就在纸上回了一个字。
“钱”。
纸被递过去,德川吉宗摇摇头,并不认可这个答案,或者说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他知道钱很有用,但是总觉得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如此爱钱,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大顺的体制,他多少知道,明白不是分封制。
官员有俸禄,俸禄不是很高,至少从收集到的明朝的典章制度来看,俸禄实在是不行。
他本是个很节俭的人,一日两餐,只吃米饭和青菜,力求让天下大名都像他一样节俭。
虽不至于像隔壁朝鲜那样,认为钱是万物之源,以至废钱,可德川吉宗对于钱的态度可着实不怎么好。
真是为了钱,就敢送武人、卖战马?
德川吉宗很是怀疑。
叛徒在哪里都被人瞧不起。
虽然说幕府很乐于从刘钰这里搞到战马、情报等违禁品,但终究这有些叛徒的意思,用的时候可以用,但在心里……
尤其是看到刘钰回了一个简单直白的“钱”之后,德川吉宗心中有些鄙夷。
然而鄙夷之后,心中仔细思索了一番,又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答案太简单了,也太过宽泛。去长崎贸易,肯定是为了钱,但要钱做什么?
是家族准备谋反?
还是说为了其余的某种目的?
钱只是钱,得到钱用来干什么,才是真正的目的。
这一点德川吉宗认为自己还分得清,可又不好直接问刘钰要钱做什么。
想了一番,就在纸上又写了一句充满嘲讽和揶揄的话。
“商人重利而无义,是故士农工商,商人最贱。由汝观之,可知其中之意。汝为唐臣,俸禄不足乎?”
刘钰也不废话,想了想以前背过的课文,直接默写了一篇古文。
……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
冯谖之三窟者,一为薛地市义;二为游说梁魏以期梁魏知其贤而聘之;三为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
今,天朝不复封建,吾无有薛地市义之举,此窟休矣。
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游说梁魏而天下知其贤之窟,亦休矣。
今,天子李氏,吾为刘氏,先王之祭本无资格,此窟亦休矣。
伴君,若如伴虎,故而先思退路。
钱,可用于天朝,可用于日本,亦可用于荷兰等欧罗巴国,此为真窟也。吾不需三窟,仅此一窟,足以。
急流勇退谓之知机,烈火烹油,鲜花似锦,转眼大厦倾。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纸被传过去,德川吉宗看完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狡兔三窟的故事,他当然听得懂,荻生总七郎都能编纂《七经孟子》这样的书,这样的故事当然讲过。
后面这番陋室空堂的机锋,倒也有趣,小小年纪,竟有这等避世之意,当真有些意思。
再看前面的内容,似乎也大有道理。
现在天朝不是封建了,自己也没有薛地这样的封地,所以市恩买义这样的事,不存在。
而齐国不留爷,爷去投魏国这一窟,也没了。最后那一窟,自己又不是宗室的人,更是天然没有。
但是,钱是好东西啊。有钱,在天朝是大爷,在日本也是大爷,跑到欧罗巴还是大爷。
只要有钱,什么狡兔三窟,根本没必要,只要有一个窟就够了。
这个道理,倒是说得清晰脱俗,简直是叛国言论的一股清流。
德川吉宗考虑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若说才能,眼前这个人无疑是有才能的,单单是那个关于货币改革的小册子,正是幕府这时候急需的人才。
身边主持改革的亲信们,对于货币政策这样的东西,略有所知,但却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
此人的小册子,已经是“道”的范畴,而非“术”的范畴,德川吉宗还是明白其中区别的。
而且之前的唐风说书里,长崎奉行询问了那些水手,也说此人没有走正常的航线,而是靠导航技术直接航行到日本的,证明此人的实学水平也是足够的。
这样想着,德川吉宗提起笔,就想回一句。
他想说,大顺不是封建制,但是日本是,你可以尝试在这里留一窟。
二来,大顺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这天下却不包括日本,你去朝鲜、越南或许不行,但有朝一日跑来日本是无问题的。
然而,笔刚提起,又想到刘钰说的“钱”字,终于还是放下了笔。
这是个人才,但却没有忠义之心。
才能重要,还是忠义重要?
这不言而喻,自然是忠义重要。况且,大顺天子给的已经够多了,这人依旧觉得“伴君如虎”,自己又凭什么让这个人效忠呢?
犹豫了一瞬,提笔在纸上写道:闻汝往长崎,运粮米数船,岂非恻隐之心乎?
刘钰毫不做作,直接回道:非是恻隐之心,不过想着日本大饥,搏雪中送炭之情,多求几张贸易信牌而已。几船粮米,不能解困,吾有一物,可解民饥。
第一七六章 十三张
德川吉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真诚不做作”的话。
船队运来粮米,只是因为听闻有大饥,所以搏个雪中送炭之情,其目的还是为了多拿几张贸易信牌?
这么真诚的吗?
德川吉宗是真的无语了。
看着纸上的回话,却又觉得这些话很可信。
这个人认为狡兔三窟要随时代而变,这个时代,有钱就有窟。
大不了往欧罗巴跑,只要有钱就行。
幕府这边的政治和大顺那边不完全一样,可是君主都有近乎无限的权力。伴君如伴虎这话,一点不错。
德川吉宗自己心里也有数,只是分封体制下,他距离大顺天子的权力还差一些。
这个刘钰想要搞钱,只是为以后做打算?
若是一旦在大顺那边容不下了,就要跑路,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搞钱?
这是个很聪明的人,因为那本小册子和武人、战马的事,德川吉宗对刘钰很感兴趣,特意询问过长崎奉行。
长崎奉行也把初见之事说了一番,就说这个人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并不会出卖太多的东西,以免出了大事,他就难以方便贸易了。
这个聪明人如此直白爽快,虽然感谢有些让人有所不齿,觉得这是一个不忠不义自私自利之辈,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个人善于谋身。
听着刘钰说有办法可以缓解饥荒,只要能够多给几张贸易信牌……
若是别人说,德川吉宗肯定不会相信,以为是妄人妄语。
然而有前面那本关于币制改革的小册子做铺垫,虽然在德川吉宗看来,刘钰的人品极差,但却相信对方有才能。
敢于说这话,就一定能做到。
这一次气候变化带来的饥荒,确实让德川吉宗焦头烂额。
之前十年,不顾廉耻地搞“上米制”,以削弱幕府统治根基为代价,用减少参觐交代时间为抵偿,让各个大名们多给一些米,总算是熬过了财政危机。
可刚刚熬过,去年刚取消了上米制,今年又来了一场气候突变的饥荒。
濑户内海周围,气温突降,整个夏天都很寒冷。
按照后世史书《德川实记》的记载,饿死了969990人,也不知道这么精确的统计是怎么统计出来的。
今年冬天的气候也还是不太对,看这样子明年也是一个荒年,现在濑户内海附近周边的许多地方,都已经出现了饥荒。
米价倒是涨上去了,但……但这根本不是德川吉宗想要的涨价方式。这么涨价,价格倒是涨了,可是一揆之类的事肯定不会少。
刘钰随船带来的几船粮米,连聊胜于无都算不上,对于饥荒根本没有根本性效果。幕府再财政危机,也不会差这几船米。
或许,此人真的有解决的办法?
他知道刘钰不会日语,便和侍奉跟随作为翻译的儒官青木昆阳说了一声,没有选择再用纸笔交流。
刘钰也不是一点日语也不懂,多少能听懂几个词。
他想出的换贸易信牌的东西,当然是地瓜。
这玩意,自己不搞,日本人自己也会搞。
最早搞兰学的儒官青木昆阳,就写了一本《番薯考》,使得地瓜很快在日本推广开来。之前地瓜可能是叫萨摩芋头,刘钰在长崎也见过,可能还叫唐人芋。
总而言之,地瓜推广,也是这个享保大饥荒逼的。民众要是都饿死了,谁来种田缴税呢?
他是没有半分“资敌”的愧疚,反正早晚要搞,差个一年两年的,自己换几张贸易信牌,岂不美哉?
此时负责翻译的青木昆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将来要被日本铭记的功劳,被眼前这个人抢走了。
他把德川吉宗的话翻译了一番。
“如果真的可以解救民众的饥荒,那么贸易信物是可以多给你一些的。既然你要狡兔三窟,那么在你还可以贸易之前,这些贸易信物就不会取消。如果真的有效。”
听到这样的承诺,刘钰心头大喜,盘算着既然这么说了,怎么也不好意思就给自己一两张吧?
若是能给上十张,那么自己就拿到了华商信牌的二分之一左右。
就可以联络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搞成一个专门对日经营的团体,挤走那些不合作的,把内卷变成合作。
只有把内卷变成合作,才有机会将来拧成一股绳,对抗荷兰人。
免得自己这边要搞荷兰人,各个海商帮派在后面扯自己后腿。
但他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问,不然就像是做买卖了,对面面上不好看,说不定就把个好事搞砸了。
于是把怀里自己书写的《番薯考》递了上去,上面都是汉语,日本人应该看得懂。
他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做翻译的儒官就是青木昆阳,李鬼和李逵的手一触碰,书便送了过去。
上面详细记录了亩产、种植等方式,又写了诸多好处。
“此物若能推广,莫说公四民六,便是公六民四、公七民三,亦有何不可?然则若公七民三,则大名日壮,存粮日多,为将军考虑,还是应该广开贸易。以让其将多余的米换成钱,多穿丝绸、多用贵物。此为后话。”
“而如现在,若能推广,亦可使得少饿死许多民众。人非畜生,畜生饿死,也就饿死了。人若饿死,岂肯做安安饿殍?必然效奋臂之螳螂。天朝之事,不可不察。”
嘴上说着诸多好处,心里却想等他娘的地瓜推广了,这饥荒早就过去了,该饿死的早饿死了。
但是有了地瓜能保着底层饿不死,各个大名就能多收许多税。或者用来积蓄力量将来反叛,或者钱多了米多了奢侈成风,不管哪一种都是有利的。
唯独就是思来想去,除了金银铜,日本似乎实在没什么能贸易的东西。或许将来海运发展了,能从日本买米?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孟加拉的大米都能卖到英国去,只要航海技术再进步一些,应该也是有利可图的。
若能在数年后迫使日本开国,先要掐死的就是日本的伊万里烧瓷器,再掐死丝织业,这样就能让日本成为一个出口大米和金银铜硫磺的地方,反正其其余资源匮乏,也不怕在这么严重的剥削之下还能发展起来工业。
初步工业化的商品冲击,必然要带来小农经济解体、农夫破产的惨剧。
日本不惨,大顺就得惨,整个东亚,百年之内只能容得下一个初步工业化国家。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各种说辞,此时更是滔滔不绝,讲起来许多歪理邪说。
只是这些歪理邪说,让德川吉宗大感兴趣。
能不能挽救饥荒,现在看来大约是能的。这个疲惫大名的说法,也有那么一点道理的。
翻看了一下这本《番薯考》,上面用详实的记录和数据,证明这东西确实可以在日本推广。
最关键的,还是不占好田,可以在一些山坡上种植。叶子也可以吃。
刘钰又道:“日本自古就是食草民族,我来长崎,连牛肉也不曾见过,山羊绵羊都不曾见。这番薯不但可以吃根茎,还可以吃叶子。都说农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这个是很有道理的。若是种植了番薯,便可以把‘芝麻’再榨出最后一滴油。”
作为儒官,青木昆阳实在是有些不想继续翻译下去了,心想这样的话,这个人是怎么说出口的?
再一想刘钰的所作所为,心中无忠义,无君无父,只有自己,只爱钱财……他也只能微微叹了口气,心道此人的良心,大大的坏了。
然而后面的话,让青木昆阳彻底无语了。
“所谓礼者,上下尊卑之别也。上所能用而下不能用,下固知上下之别。日后,待番薯普及,便可规定,武士可以吃米,农民只能吃番薯。若是吃米,则以经济犯捕捉。既然番薯可以吃饱,那么为什么要吃米呢?”
“反正贵国的农民如今也吃不起精米,只能够吃些米糠麦饭之类,番薯普及,这并不会造成米贱伤及士农的情况。”
德川吉宗听得饶有兴致,但也不好表现出来,便道:“若能救济灾荒,这是好事。你所著的《铸币论》也大有道理。按你所言,元禄改铸,金银钱中多加锡铅,以至物价飞涨;正德改铸,金银太足,市间钱少,米价便低。若能再行改铸,或可控制米价。”
“只是汝等前来贸易,只在意金银铜,于俵物等并不在意。新井白石言,金银铜者,若骨,不可再生。难道汝等除了金银铜,就没有其余的货物可以得利了吗?”
说起这个,刘钰也是萎靡了精神。
心道,是的,没错,除了金银铜之外,别的你们也没有什么了。倒是有硫磺,然而这贸易量也不大。
天朝不敢说无所不有,但就现在而言,别的手工业能产的东西,天朝还真看不上眼。
别说日本了,便是法国英国又怎么样?还不是年年贸易逆差?无货可卖?
“除金银铜外,米亦可。所谓,谷贱伤农,士农为国本。米若不吃,三年便要腐败。日后若是米价过贱,或可买米。除此之外,实不知还能贩卖些什么。”
这本就是刘钰的想法,日本资源太缺乏,也就能把日本的那点金银铜都抠走以作起步之用。再剩余的,若是能够打开贸易,市场倒也不小,当第一桶金应该是足够了。
德川吉宗也知道,现在讨论卖米的事并无意义,至少一两年之内,米价都会居高不下,遂道:“若是灾年继续,汝等亦可贩运粮米来长崎,可用金元购买。你既有献铸币法,又献《番薯考》,我亦不可食言。长崎信牌,唐商共二十五张,汝可得十三张,以作汝‘三窟’之用。只要你还来长崎贸易,信牌便永不变更。”
“除此之外,若能运来粮米,则不再信牌贸易之内,只是没有铜为返货。每百石米,可携生丝砂糖等货物若干,皆以金银购买。”
第一七七章 机遇期
十三张信牌,这个消息足以欣喜。
而后面那句允许贩米夹带私货,那就足以加上“若狂”两字了。
一抓就死、一放就乱,自来如此。
刘钰太清楚幕府开了这一道小门的意义了。
十六年前,新井白石搞正德新令之前,是没有贸易信牌的,只是控制了一下贸易量,先到先得。
只控制官面的贸易总量,船来多少随便。
于是,海商们就利用这样的机会。
官面份额虽然就那么多,但是私下里的走私和私人交易却管不住。
日本的商人也会选择走私交易,私下交易的数量往往是官方规定的贸易额的数倍。
只要开一个小口子,就能撕扯开一道大门。
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商人逐利的本性,日本商人也是商人。
甚至于十六年前,甚至有海商跑到了小仓和马关去走私。
要不是日本人真的开了炮,恐怕都能跑到濑户内海去。
幕府这边允许他运米的时候加一些私货。幕府官方不收,商人会收,日本的商人当然也乐于赚钱,只是之前管的太严格而已。
唯一的问题就是回去的时候可能会空船,因为除了铜,刘钰想不出日本还有什么大宗的可以赚钱的货物。
大顺普通民众的消费能力很有限,而日本也没有什么太有特色的东西,虽说少赚一点,但只要量大,当无问题。
大顺的米,运到日本肯定是赚不到什么钱的,而且大顺这边也不允许大规模出口粮食。
只能尝试着去泰国那边买米了,据说价格很低,也就两三钱银子一石。
心中已经盘算出了日后携带私货贸易的计划,想着日本的这一次大饥荒至少也得两三年才能平息,这两三年的时间应该足以撕开一个大口子了。
又和幕府将军交流了几句,这一次“参觐”就算是结束了。
之后的几天,他就在史世用的陪同下,在江户城转了转,大致询问了一下物价情况,把所见所闻都记录好,便要回去。
临走的时候,刘钰再一次嘱咐了史世用。
“平成兄,记住我的话。非是让你做死间的,也不是让你来看倭人军备的。这毫无意义。只要多搜集一些倭人对我朝的态度、以及一些僭越的言论。记在心里,万万不要记在纸上。”
“是,我记下了。守常兄且放心。”
史世用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住多久,眼看刘钰要走,短时间内大顺这边也不太可能再有人来,心里一阵郁闷。
江户城里也有一些华人,但多数都是明末大乱的时候逃亡到这里的。
短短八十年时间,史世用和这些人的后代已经格格不入,虽然这些人的后代还会说汉语,但是对大顺的态度、对正统的理解、世界观等等,都有着巨大的差异。
江户城的日子,史世用过的有些孤单。想着这种孤单的日子还要熬上一阵,只好最后冲着刘钰拱拱手,心道:也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故土?刘大人的话,当记在心里,留着性命,将来才有大用。
刘钰等人回到长崎的时候,已经是农历的正月。
正是一年一度荷兰商馆的馆长去参江户的日子,双方在长崎打了一个照面,也不知道这些荷兰人会不会编排自己。
他是知道,荷兰人为了能和日本人贸易,甚至编造过“荷兰国砸基督像”的故事。毫无底线的敌人,最是可怕。
看着前往江户的荷兰人,刘钰心里有些担忧。荷兰人应该会觉察到自己在长崎的崛起,使绊子几乎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会用什么招数,只能见招拆招了。
在长崎领取了贸易信牌,长崎奉行传达了一下允许刘钰贩米夹带一些私货的事之后,最后检查了一下刘钰携带的物品。
看着粘贴着动植物标本的小册子,日本人也不认得里面用作记录的汉语拼音,也没看出来用葱汁姜汁画在白纸上的地图,予以放行。
把米都换成了银子的船队终于开始返航,出了日本,船队里的人都放松下来。
“大人,数年之内,咱们再也不用来这地方了吧?”
陈青海用炭火烤着自己绘制的一些图和记录,询问了一句。
“不会了,下次再来的时候,便是逼其开国的时候了。”
“大人以为,对倭人用兵,需要多少人?”
“七八千足以。”
刘钰给出了一个很便宜的数字,估摸着军费也就三四百万两的银子就够了。
这几个人跟着他走了一趟江户,见识到江户城里乌压压的武士,虽然训练水平不足,但是人数着实不少。
想着日本怎么也是一个大国,人口也有千万,觉得七八千人是否有些托大?
见这几人没有过于轻敌,刘钰笑道:“你们呀,虽然不轻敌是好事,但却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倭人有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幕府。”
“保日本还是保幕府?你是幕府将军,你怎么选?幕府把自己的旗本和直属们拉出来和我们战个痛快,然后为那些大名腾出江户城?”
“遇到这样的事,便想想赵宋南渡之后的卑微,想想永昌年间‘联虏平寇’的破事。”
悄悄灌输着统治阶级无耻的思想,却说的极为隐晦。
陈青海虽还未同化,却对刘钰的这个说法很赞同。
把手里烤出字迹的纸张小心放好,又问道:“如大人所言,倭人不足为虑。但是却不能不考虑荷兰人。若是我们攻倭,只怕荷兰人悄然相助倭人,助其编练新军、改革海军。”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并非无解。
“一步快,步步快。幕府体制,注定不行。幕府放权于大名,则幕府亡;幕府不放权,则搞不成。至于荷兰人,或许是个麻烦,但问题也不大。”
借着机会,又把欧洲的一些事和这几个心腹人讲了讲,又说起了贸易问题。
大顺过分开放的政策,有利有弊。
就像是为荷兰提供了一条源源不断的营养液输送管,使得荷兰人沉迷在这种“自由贸易”的美好幻境当中。
这就使得荷兰东印度公司有个很大的问题,一旦大顺这边掐死了这根营养管,荷兰东印度公司必然会出现资金流断裂。
原本明末之前,荷兰是把巴达维亚作为中转站的。
天朝的货物他们不能直接上岸拿,荷兰人被李旦、颜思齐等人忽悠的做了一个傻到极点的决定,联合英国在澎湖搞了一次炮舰外交,彻底断绝了和大明直接通商的可能,也使得李旦等海商集团彻底控制了荷兰的拿货渠道。
大顺放开了贸易,荷兰人直接在广州建立了商馆,使得巴达维亚的中转地位急剧下降。
对日贸易、往荷兰运瓷器茶叶丝绸等,都是在广州直接装船。
他们甚至放弃了在印度买土布等去日本贸易的路线,因为广州的生丝白糖等运到日本利润更高。
一旦掐死,让荷兰人明白真正的自由贸易只是他们的幻觉,东印度公司必然会出大问题:东印度公司只能无能狂怒。就这个时代的投送能力,荷兰顶天能在东南亚投送个两三千人,指望这点人炮舰外交逼大顺开放?
英荷虽然同盟,但也只是在欧洲问题上同盟。在亚洲,英国巴不得荷兰东印度公司死,况且英国东印度公司也在广州有着巨大的利益。
大顺又不准备对万国宣战,只对荷兰搞事,英国人脑子生锈了,才会放着好好的自由贸易不做,跟着荷兰人出兵,先让大顺断了贸易,再求个开放贸易?
他将这些情况一说,确定众人都听懂了后,询问道:“依你们看,将来是先对倭国动手?还是先翦除荷兰再打倭国?”
馒头想都没想便道:“自是要先对倭国动手的。一则见效快,可以要到钱,让朝廷知道海军有利可图;二则可以逼倭人开放贸易,我们的钱也越来越多;三则在倭国有利益的只有荷兰人。”
“荷兰人有两个选择,一是学我们,逼倭人通商贸易、取消信牌制度。然而这样的话,我们便可以‘帮’着倭人驱逐荷兰人,以成天子之诺。”
“二是不学我们,和倭人勾勾搭搭,帮着倭人。则我朝便有借口,对荷兰宣战。”
“除此之外,便是若先打荷兰,我们得不到一分钱的利,反倒花销巨大。大人说的以战养战,根本做不到,只恐朝堂都反对,认为穷兵黩武。毕竟有钱的是荷兰国,非是巴达维亚,我们又不能打到阿姆斯特丹。先打南洋,断了贸易,我们又得不到半分钱,也使得江南一些出售生丝砂糖瓷器的商人不满。”
刘钰没有表态,而是询问了旁边的陈青海、杜锋等人道:“你们呢?你们怎么看?”
“我们觉得,子明的想法很对。大人不是常说,战不是为战而战。以往征战,都是耗费钱粮的,唯独大人说过以战养战。既是如此,我等海军的第一战,便该是让人知道大人这话说的没错。”
见其余人也都是这样的态度,刘钰这才笑道:“然也。正是这个意思。倭人的海军不值一提,但是一旦对倭开战,就必要要做到万无一失。确保可以击溃荷兰,然后才能对倭宣战。故而你们任重道远,过些日子法兰西国的船一到,一定要抓紧时间训练。”
“时不我待啊。你们记得我给你们讲过的欧罗巴的那件事吧?奥利地国的王位问题,那奥地利国王至今也无半个男丁,年近五十,估计生不出来了。他一死,欧罗巴必乱,届时便是我等的机会。然而,人的命运,岂能预料?谁知道那奥地利王什么时候死?”
“是故,待法兰西国的船一到,你们必要拿出十二分的努力。只争朝夕,只争朝夕,记得这句话。别到时候那奥利地王死了,你们却还没有在南洋打赢荷兰的本事,那你们便是诸夏的罪人了。”
第一七八章 钓鱼先撒饵
这话说的极重。
馒头等人也是第一次听刘钰说这么重的话,各自神情严肃。
罪人……
这两个字实在有些沉重。
直到这几个人严肃地点头称是,刘钰这才露出笑容。
“是了,就该是这个样子。我之前于你们从未说过这么重的话,今日说了,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不要外传。”
伸手数了数身边的八个人,又道:“要在南洋与荷兰人有一战之力,战舰至少要有八艘。话便至此,多了我也不必说了。你们心里有数就好。”
几人这一下心里都是一喜,连连点头。
他们清楚,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刘钰并无资格直接任命舰长,但其建议权必有足够的分量。
话已说的如此明白,几人心里也都暗下决心。
届时法兰西国的船一到,必要加倍努力,以免做刘钰口中的“诸夏罪人”。
想着这一次法兰西国只卖了两艘船,自造的话即便有钱有工匠,也得两年才能完成一批。
若要至少八艘战舰,并且至少能开的走、打的了炮,恐怕少说也得四五年之后了。
况且这八艘战舰,只是个最低的数目,意味着一丁点的失败都承受不起。真要是确保万无一失,自然是多多益善,数目翻个倍才好。
那欧罗巴的奥地利国远在万里之外,他们连查理六世的样子都没见过,如今却是一个个向着各路神仙祈福,只求这位奥利地王能至少再活个五年六年的,若能再活个七八年,那便最好了。
…………
船队航行途中,刘钰找了林允文单独见面。
这一次见面,林允文对刘钰的态度,已经从最开始的习惯性的官本位下的尊服,变为了此时单纯商人角度的惊为天人的尊重。
他不知道刘钰和幕府将军都谈了什么,但却知道两件事。
刘钰是第一个见了幕府将军的“唐人海商”。
刘钰搞了十三张贸易信牌。
整个儿大顺的海商,从江浙到福建,只有二十五张。
各路海商为了搞到一张贸易信牌,长崎的唐人町不知发生了多杀啼笑皆非的故事。
有偷着询问竞争对手行贿数目的、有写感恩书恨不能像对待皇帝一样的语气和幕府表忠心、有私下里劫持对方船只的、有在陆地上给对方的货抬价的。
林允文见的多了。
如今刘钰一下子就搞到了十三张,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林允文简直以为是在做梦。
刘钰不大方,但做事很遵守规矩。
说给他的分红,从来没少过。
单就这一点,林允文已经心服口服。
对方毕竟是个官员,而不要贿赂反而按着规矩分红给他的官员,他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刘钰也从没有流露出“士农工商”的等级态度,也没有一股子高高在上轻视商人的态度,至少在林允文看来,没表现出来。
就林允文的观察,刘钰是很懂贸易的。
可是,这一次单独见面,听完了刘钰要他去做的事情后,林允文有些难以理解了。
“大人,对倭国的贸易,本钱不是问题,谁有本事难道信牌,谁就能赚到钱。既是大人有了信牌,缘何还需要找人参股?这不是白白给人送钱吗?”
林允文大为不解,刘钰让他趁着这一次去南方收货的机会,放出消息,找人参股。
想都不用想,这种事……只要放出消息,肯定会有挤破头的人往里面冲。
对日本的贸易很特殊,拿到信牌,就等于拿到了真金白银,最贵的时候,一张信牌的贿赂价便有七八千两银子。
有了信牌,钱是问题吗?
林允文想着这几年跑了多次日本,赚到的白银他都是经手过的,少过几十万两。
别说十三张贸易信牌,便是三十张,本钱也够了。
就算不够,哪怕去借高利贷,这都有得赚。
如今却要找人参股,这不是给别人送钱是什么?
刘钰却也不说缘由,毕竟缘由太多,只道:“你只管去做便是。告诉他们,我只要六十万两,做三成的股,年年分红。先到先得,但每个人最多限购两万两。”
“不用提我的名字,你林允文这几年想必在海商中已经是名声远播,都知道你是船头。想必此事经你的嘴一说,云集响应者要踏破门槛。”
十三张贸易信牌,三成的股,大约相当于四张牌。作价六十万两,约等于才几万两一张牌。毕竟进货款不用股东再出。
这个价格在懂行的看来,一点都不贵,毕竟每年去日本能不能拿到牌,都是未知数。而且拿一次,就得花一笔钱,狼多肉少,管肉的自是要贿赂的,这还是每年的。
刘钰一下子拿走了十三张,一共二十五张牌,原本一些能拿到牌的,今年就彻底没机会了。
今年一些海商定然是钱压在手里,货压在手里,却不能去日本贸易了。
而正如刘钰所言,林允文这几年在东洋海商圈子里声名鹊起,都知道他“有本事”,年年不但能拿到正常的信牌,还能拿到临时牌,足以证明其背后的实力有多强。
名声,就是圈子里的号召力。
参股募集,绝无问题,林允文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要把钱白白送人?
“大人……这件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必考虑,我意已决。除了参股的事之外,也要联络一些在暹罗贩米的。优先他们参股,不只是钱,船也可以作价参股。六十万两银子,做六千股,一股一百两。最低一百两即可入股。就明白着告诉他们,我就是送钱的,第一次合作,买个信任。”
林允文只是个办事的,听刘钰说的坚决,虽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门道,却也只能去做。
想着自己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何不借个几万两,入一部分股?到时候还愁没有钱花吗?
再一想刘钰的身份,自己若是做的太过分,恐怕不但没有好处,还有灾祸。
可心里赚钱的冲动实在按捺不住,忍不住问道:“大人……我是否可以入股呢?”
“自然可以。但也只能入两万两,不可再多。你也不要搞一些无趣的把戏,这两万两就内定给你了,但我不想见到你搞化名之类弄再多。这件事,另有说法,到时候官府会收印花税,自有官府保票,是谁的便是谁的,你也不要搞小聪明。”
略微警告了一下,林允文赶忙点头。
刘钰盘算一番,外募三成的股份,还剩下七成。
这七成了,得给皇帝两成半,到时候就给皇帝取个“龙傲天”的化名,要是皇帝同意的话。
自己做做假账,换换名字,搞个三成半,里面包括自己的好友、家人、海军军官等。还要拿出半成入户政府,但这个得皇帝出面。
剩下的一成,就要让勋贵们入股了,到时候肯定是要把勋贵们绑定在这上面的。
省的他们有钱没处花,老琢磨着抠唆京城附近的那点土地。将来真正开战,也能有足够的力量支持。
刘钰说算是给那些入股的送钱,花钱买信任,也不算是说假话。
单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官营的效率是扯淡的,想要干大事,就得集结众人之力。
户政府的钱,只能维持大顺不会崩溃,指望户政府出钱搞一些根本不符合以往常理的新东西,官员不肯,皇帝也没有这个胆子。
如今日本的贸易大门略微打开了一个小洞,十三张贸易信牌之外,还有暹罗运米等事。
将来要试着改漕运为海运,也得有一支实力雄厚的商队,证明真的可以做到而且损耗极低。
也需要提前开始在南洋布局,侦查,测绘,以及将来把大量的海商绑上经略南洋的战车。
这些,都需要更多的钱,更多的人。
股份制,大顺不是没有雏形,但想要深入人心,就需要先撒出去一些米。
至于有限责任、抄家连带、株连等问题,那需要慢慢解决,而不是要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之后再去搞。
现在把皇帝塞到里面,至少十几年之内,皇帝肯定是缺钱的。
打准噶尔之后的赏赐,户政府要出一些,皇帝私人也要出一些。
打准噶尔相对来说,花不了几个钱,真正花钱的地方还在后面:西域驻军、屯垦、移民,至少十几年之内,全然都是负收益。
一旦打完了准噶尔,皇帝亲眼所见新军的威力,肯定是要搞一些军改的,这也需要钱。
只有趁着皇帝缺钱的机会,才能让皇帝尝试一些新事物。
尝试到新事物的甜头,才能够予以支持。
为了能够让皇帝支持,刘钰还要干更多脱裤子放屁的事。
想着今年开始,就要把每年的股份分红先送到皇宫。
让皇帝亲眼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然后再运回到威海投入到海军之中。
可能皇帝嘴上说不必这样,路上还有损耗,但心里肯定是高兴的。
这样脱裤子放屁的事,不但要干,以后还要常干。
今年若是做得好,应该可以拿出一笔不小的分红送到皇帝手里,十几万两亦或是几十万两,这对皇帝而言已经算是一笔巨款了。
大顺又没有那么多的皇庄,皇帝内帑里的那几个钱,少得可怜,十几万两银子摆到其面前,想必冲击是巨大的。
户政府的库房有再多的钱,那也不是皇帝的,至少理论上不是。
现实就是这么个情况,皇权太强,暂时数年之内,皇帝一言可兴、一言可废。该溜须拍马的仪式不能省。
第一七九章 无处可抄的体系
待船一靠港,刘钰等人下了船自陆路回了威海,林允文便去了南方。
刘钰沿途考察了一下今年的冬麦情况,询问了几名老农,看样子还行。
胶东的饥荒应算是过去了,今年暂时也没听说哪里又发生了大灾,应该不会拖延朝中出兵西域的时间。
回到军营,康不怠便找到了他,告诉他京城传来了消息。
今年秋季,鄂国公李九思会来视察编练新军的情况。
康不怠很着急,因为他觉得刘钰很不重视陆军的操训,基本上把大部分操训的事都安排给了组建的参谋部。
说完鄂国公李九思要来视察的事,刘钰也只是淡淡地表示知道了,康不怠终于忍不住了。
“公子,有句话我觉得应该提醒公子一句。正如陛下信任公子,让公子练兵,是因为公子打罗刹人打的不错。我也知道公子在意的是海军,但陛下是否能够继续投钱,这在于公子编练的新军在平准之战中打的如何。”
“况且,若是平准不顺,朝廷必要继续扩充陆军,更无钱投入到海军当中。买一艘战舰就要七八万两银子,公子也说过,少说要八艘战舰。就算将来自己建造,便宜一些,那也是一大笔钱,这终究是要陛下支持的。”
康不怠看问题的角度很深,清楚这其中的关键。
平准一事,看似和海军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没有军舰都开到西域去,但实际上却和海军的命运息息相关。
刘钰笑着称赞道:“仲贤所言极是。只是我这不是正练兵呢吗?按部就班地去练兵,待秋季鄂国公前来,军阵自成,有何担心之处?”
康不怠皱眉道:“公子,我虽不怎么知道军事,但也看过兵书。”
“《六韬》言:将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名曰礼将;将不身服礼,无以知士卒之寒暑。出隘塞,犯泥涂,将必先下步,名曰力将。将不身服力,无以知士卒之劳苦。军皆定次,将乃就舍,炊者皆熟,将乃就食,军不举火。将亦不举,名曰止欲将。将不身服止欲,无以知士卒之饥饱。将与士卒共寒暑,劳苦,饥饱,故三军之众,闻鼓声则喜,闻金声则怒。高城深池,矢石繁下,士争先登;白刃始合,士争先赴。士非好死而乐伤也,为其将知寒暑、饥饱之审,而见劳苦之明也……”
“公子练兵,却一概不问。分发军饷,则由专门的人分发,丝毫不经主将的手。至于与士兵同甘共苦,更是不曾见过。如此一来,实乃犯了兵家大忌,非礼将、力将、止欲将。如此士兵如何能够鼓声则喜,闻金声则怒。高城深池,矢石繁下,士争先登;白刃始合,士争先赴?”
将《六韬》中的选将的篇章说出,康不怠心里颇多嘀咕。
他与刘钰相识也算久了,又是刘钰心腹,知道刘钰当年在黑龙江的事。那时候当真是与士兵共甘共苦,一路行军,最终在黑龙江立下了偌大功勋。
如今莫说共甘共苦,便是连发军饷这样的事都不亲自去发。纵然发钱的时候,士兵们当然要喊感谢皇帝发饷的话,可这也并不影响刘钰去军中刷刷存在感才是。
若如现在这般,最起码这支新军简直就是兵不识将。
知道康不怠也是好心,刘钰笑道:“这《六韬》里的话,仲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有句话我一直说,若训练一致,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方是真正的强军。”
“眼下这支新军,你说我怎么跟他们说为何而战?为全家饿死而战?为那些在饥荒的时候把趁机兼并土地的地主而战?为那些在饥荒时候把粮价抬到八两银子一石的商人而战?”
“这些都说不通嘛,那就为军饷而战、为不挨军官的军棍和皮鞭而战。”
“至于《六韬》所说的这些内容,非是不对,只是……农夫养牲口,牲口也不会说话,怎么农夫就知道喂牲口?让士兵吃饱这种事,还用兵书专门教?合着兵书不教,为将者就不知道当兵的得吃饭?”
“我军饷发的足额,不吃空饷,还贴了点钱给他们买鱼吃。吃得饱、训的严,这就是一支强军。你且放心就是。”
“再说了……”
刘钰哈哈一笑,反问道:“仲贤觉得,这支新军要人人只服我,反倒是好事?这兵是给陛下练的,如仲贤所言,换的是陛下认可我的见识,从而重视海军。我就带他们去一趟西域转一圈而已。小阵仗,小阵仗,打打准噶尔,还用不着做礼将、力将、止欲将。我要练的,是一群废物当将军,只要发足了军饷就能打压周边部落、土司的兵。”
见刘钰如此自信,康不怠心中更是担忧,觉得刘钰有些轻敌,只怕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之后的一切就都完了。
京城要派鄂国公李九思来,应该不是担心刘钰练兵不成。
但终究事关重大,需要来亲眼见见这兵练的如何。
对准开战,应该也就是在这几年了。
有些消息是瞒不住的,朝廷不断地在囤积军粮,在蒙古修筑驿站和兵道,一旦准备好了,肯定是要打的。
康不怠大约知道刘钰根本不把这支军队当刘家军,而是把新军当成个别人家的事。
可在大顺做事,再怎么说也需要皇帝的信任。
对准一战就是加深这种信任的机会,虽说有可能因为太过受士兵爱戴而被猜忌,但若是一点不管,表现的不够惊艳,后续的事定是难办的。
“公子,距离秋季还有半年左右,公子真的就不多费些心?”
刘钰摇头道:“不费。没时间,也没精力。参谋部按部就班练兵就行,我才不管呢。马上法国人要来,军舰、工匠,这些事都要办。”
“要造船,木头不是砍下来就能用的,要阴干两三年。我还要操心从东北运上等橡木、去南洋运上等柚木的事。”
“要开办学堂,要开办军械作坊,还要打通从海参崴到松花江的移民通道,这些才是大事。练兵这等小事,不值一提。”
“此事你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对了,那个白云航要在文登试行一下青苗法,我出借一部分钱,你来处理这件事。军中的事,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你不必担心。”
“你计算一下大约需要多少钱,包括青苗的种子购买、仓储、管理等等。一共需要多少钱,算个账目,到我这来取就是。”
康不怠应了一声,最后提醒道:“公子既是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纵然术业有专攻,但既是公子信任我,那么日后再有疑惑与担忧,即便是我所不能熟知的,我还是会提的。”
想着这几年刘钰的信任,康不怠用自己的方式,有些傲娇地表达了一下忠心。刘钰冲着他拱拱手,笑道:“大善,仲贤且去忙,顺便把吴芳瑞等那几个参谋班的叫来。”
待康不怠出了门,不多久就传来一声“报告”。
得到允许后,吴芳瑞等人鱼贯而入,等着刘钰示意后,这才纷纷坐下。
“新兵训练的如何?”
“回大人,已经超前完成了之前制定的训练大纲。”
吴芳瑞把一个记录的本子交给了刘钰。
人事、军饷的事,参谋部不管。
刘钰走之前,他们已经制定了一个训练大纲,递交刘钰后,删改讨论完,就严格地按照大纲进行训练。
军官们手里都有刘钰印发的营连手册,在汉尼拔给的操典之外,主要在如何变阵的问题是进行了大量的修改。
战术思想和现存能抄的,差异极大。
刘钰要练的是一支以纵队行军、快速变阵、迅速结成空心阵的强调机动性的新军。
和汉尼拔给的此时的法国操典、俄国操典,都根本不是一个体系。
很多地方需要修改,也有不少地方算是闭门造车,具体是否可行,还需要在后续的训练中不断找出毛病,继续整改。
参谋部这几个月的任务,就是观察训练,从实践中找对整改的方向。
为此二十个参谋班的人员,又补充了一批,足足有了一个八十多人的参谋部。
看着这本参谋部的训练日记,其中有一半的内容都是针对一些操典的改正建议。
刘钰也没看具体的内容,翻到后面大约一扫,便扔到一旁,心中很是高兴。
理解战术体系,然后在这个战术体系之内进行自我修正,这本训练日记后半部分的修改建议,就是参谋部已经开始正常运作的标志。
至于到底对不对……实践出真知,打过之后才知道。
青州军现在一共一共九千五。
其中建制的步兵七千,炮兵五百,轻骑、散兵八百,工兵五百,还有八个连专门挑选出大个子壮汉掷弹兵,山东的个子都不矮。
每个连队96人,五个连为一个营。理论上,每个营配两门四斤轻炮,但是炮的数量还不够。枪支现在也没做到人手一支。
八斤炮和比八斤重的,都组织到一起。
轻骑和散兵都是挑选出来的,如果能够编练一些松花江的府兵最好,但现在很难,日后朝廷打完仗真的知道有效后可能会用。
第一八零章 因地制宜
这也算是一种因地制宜的特色。
准噶尔部没有训练有素的线列兵,前排骚扰、牵制的散兵,数量不需要太多,靠己方的线列步兵打就够了。
打准噶尔的话,朝廷肯定会调派北方的骑兵,青州军也不需要自己编练骑兵,只是留了一个连的重骑做种子。
准噶尔有城,所以需要专门的工兵部队。
考虑到准噶尔的骑兵,每个营做支援火力的轻炮也是有必要的。
以此时的组织力,最小也就能以连队为作战单位,这已经算是远超时代了。
前提是需要拥有足够的军官,单单是成建制的步兵,连一级的军官就需要将近二三百号人。
而作为种子的那个重骑兵连队,更是直接塞进去了八名军官。
这样的受过训练的军官比例,就是刘钰自信的源泉,当然也是让皇帝将来开放良家子教育创办更多基础教育学校的诱饵。
作为实习军官的,一部分是武德宫的肄业生,一部分就是受过最基础教育的良家子。
至于骑兵,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朝廷给的军饷不够,根本没钱编练一支正规的骑兵部队。
正规的骑兵部队不需要松花江府兵那种自小会骑马的,抓一批没骑过马的一样可以练出来。
朝廷的思路还是前朝思路,各部集合,派出专门的主将捏到一起。
这样配合,虽然肯定会出问题。但考虑到准噶尔的水平,这问题也不算大。
折中思路,那就是只能采用新的战术体系,强调步兵的机动性和变阵速度,靠步兵包打天下,而不能全然指望朝廷抽调的骑兵搞出好的配合。
参谋部的作用就是拟定各种战术计划,做充足的准备。以大顺的体量,不败即为胜。
各种训练安排,刘钰不怎么管。
这批参谋班的学员继承他的战术思想,把道理讲通了,具体的训练计划由他们制定,按部就班即可。
刘钰又询问了一下训练的具体情况后,问道:“秋季之前,你们觉得能否做到让青州军看上去是一支可战之兵?”
吴芳瑞考虑了一下后道:“当无问题。大人,当下要解决的,还是一些变阵方面的细节,如今变阵的时间还是慢了一些。纵然有操练尚且不足的因素,也有一些操典不太对的地方。”
“嗯。”
刘钰敲了敲桌上的那本他们编写的训练日志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提出来讨论研究嘛。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各个连队营队的主官,你们也多询问询问。一起讨论研究。我也就是知道个大概,有思路,懂大略。具体怎么样对不对,能以这个战术体系为准绳,衡量对与错;但是你让我把一切都编写出来,那就难了。”
吴芳瑞点头道:“大人说的是。这种事,很是繁琐,是故参谋部有八十余人,也是为此研究的。按大人的要求,秋季当无问题。明年春日,应该便可以进行青州军的长途行军训练。关键是现在枪支常有损坏,本就不足,若有损坏更加不足。”
“再一个,枪支不足尚且是小事,想必大人可以解决。但是后备兵员的问题,大人也应上书陛下。”
“如今这九千人,死一个少一个。大人练兵的思路是传帮带。按说,如今九千人,应该再安排一些新兵夹于其中,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否则的话,这些人打完,如何补员?”
他的话说到了点子上,对此刘钰也是颇多无奈。
朝廷的军制问题很大,养兵是要花钱的。
平日操训一些后备兵员……就此时的组织力,也就能把良家子们组织起来。再说一些佃户,吃饭都成问题,让他们舍弃农活去操训,那就是等于让他们家破人亡。
自耕农好一点,但自耕农数量几何,这是个问题。
自有国情在此。
最好的办法就是募灾民为兵。灾荒年年有,不怕没有灾民。
问题是朝廷能不能拿出这笔钱?
大顺的财政收入和支出,可谓是捉襟见肘,偌大的国家根本余不出多少钱来,尤其是还要赈灾。
这个事暂时无解,刘钰只好道:“这事儿要解决,就得看将来平准的时候打的怎么样。打得好,说什么都是对的,高屋建瓴、远见卓识;打的不好,那就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人啊,尤其是朝中大臣,都是极为现实的。”
这件事刘钰有自己的想法,但最终还是那句话,大顺的军制有问题,要改的是整个的军制,而不是单单一个青州兵。
大顺既不需要征兵制,也没有征兵制的基层控制力,更没有征兵制的物质条件。
需要的反倒是大宋的厢军。
国土广大,年年有灾,哪年若是只有个十万八万的灾民,简直可以去天坛告天“风调雨顺”了。
把灾民中的青壮挑选出来,每个人开低一点的军饷,做一些基础的队列、放枪等训练。一旦开战,则从这里面挑人补充,兵员根本不是问题。
但就算是最低限度的军饷,也得叫人吃饱。
大部分肯定是没有老婆孩子,可总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得养爹娘。
要是连爹娘都不准军人养,那这样的兵也谈不上什么战斗力,总不能都像刘钰在山东做的这样,全家死绝的优先。
这就需要彻底更改军制,裁撤一批根本无用的军队,空出军饷来养。
这事急不得,现在考虑也是无用,便道:“此事你们可以考虑考虑,但心思还是用在练兵上。”
“我还是那句话,能打,说话才有用。这等军国大事,待日后你们升了官,再去考虑。至于能不能升官,就看兵练的怎么样了。”
“机遇难得,你们要把握住。不是为我把握的,是为你们自己。要知道,你们到现在还只是候补军官,尚未转正。明白吗?”
一众参谋都起身道:“明白。”
“行,既是明白,那就继续训练。有什么问题,便来找我。季风的原因,三五个月后,法兰西人会再来一次。我需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一个有意义的盟友。抓紧时间吧。”
“是!”
各自散去后,刘钰也没有去看看陆军的操训。这是一个缓慢整合的过程,从吃饱到投入训练,也不过几个月时间,距离看出是否可战还需要一段时间,自无必要现在去找问题。
他还是先去看了看最在意的海军,即便现在海军此时连一艘战舰都没有。
海滩上,安放在沙滩上的绳索、网绳上,一群赤着上身的士兵正在练习爬绳索,军官在下面大声吆喝。
远处的海面上,几艘训练舰上挤满了人,正在那熟悉晕船。
一些小艇上,正在练习划船。
大部分海军兵员都是旱鸭子,即便会游泳,但是上船可能还是第一次。不过好在大部分候补军官之前也是旱鸭子,对于这些一点不会的兵员充满了耐心。
候补军官的比例很高,传帮带的练兵法和水兵的数量比,使得每个候补军官候补士官只需要训练十几个人。
大部分候补军官都在翘首以盼,等着真正的战舰抵达。
不远处的沙滩上,一群水兵正在短暂的休息,一个个又累又疲,天气还冷,一个个却都躺在沙滩上不愿意动弹。
刘钰走过去,这些水兵即便不情愿,也都迅速起身行礼。
人群中,刘钰看到了一个认得的水兵,自己给他改过名字,便喊道:“张二彪,你过来。”
把名字从张虎改成张二彪的张二彪听到刘钰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赶忙跑过来。
行礼之后,叫了声大人。
“怎么样啊,感觉如何?”
“回大人,吃得饱,穿得暖。每日操训虽然累一些,但我已经不晕船了,也会爬绳索了。”
“嗯,挺好的。我记得你兄弟姊妹好几个都来了是吧?”
“是。是米高大人选的。大哥大彪没有在军中,选了去海参崴;弟弟三彪在青州军里做鼓乐手;四妹现在在义学学堂,前几天见到了,已经会写名字了。”
说到妹妹会写名字了,张二彪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一股子高兴的神情,虽然那几个字他根本不认得,但看着妹妹在沙滩上用木棍划拉出一些字的时候,那种玄妙的感觉真的是无以复加。
越不认得字,越觉得字里面有着无穷的魔力。
一开始担心妹妹要被卖到老鸨那,想不到却是真的学认字。唯独让他觉得有些别扭的,便是男女孩子在一起读书,这让他觉得很古怪。
可也不好说什么,只想着反正还小,待日后大了,说不定便分开读书了。
如今三弟在陆军里当个鼓乐手,妹妹也在岛上读书,唯独就是大哥要去之前根本不曾听过的海参崴。
他胆子本就略大,见刘钰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便大着胆子问道:“大人,这海参崴到底在哪?我这辈子,还能见到我哥吗?”
政策都是刘钰定的,他也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问道:“见到你嫂子了吗?”
“见到了。”
凡是去垦荒的,都是在这边就婚配的。和配牲口也差不多,把招来的女灾民编号,抽签,垦荒的抽到谁就是谁。
边疆之地,男多女少。若是正常移民过去,女人肯定会优先选择那些当地坐地户,而不是去垦荒的。
松花江那边的府兵们开价很高,一个女人可以用一匹马、一个青壮的长工可以用一头牛来换。
这个价格刘钰相当满意,毕竟在荒年,一个人可能就值四五张玉米饼子。
他救济了一些人,本也没花多少钱,安排人去打通从海参崴到松花江和黑龙江江口的屯粮移民线,正缺乏大牲口。一个人换一头牛,而且还是负责把牛马运送去指定地点,简直大赚。
张二彪更觉得刘钰行的是仁政,真是个好官。
以他们的身份讨老婆几乎是做梦,却没想到自己的堂兄居然抽签抽了一个,而且年龄也正合适,看样子也是个能生养能干活的。
说起这个,他心里存着几分感激,可终究还是关心堂兄的去处,等着刘钰告诉他海参崴在什么地方。
第一八一章 监狱船
“海参崴,说远也远,说近也近。你既是海军,日后是要出海的,总会有再见的机会。”
“你也放心,那里虽然老虎多一点,狼也多一点,天冷一点,但要说饿死不太可能。我也发了枪,垦荒的地方会先打一遍老虎的。那地方可以种地,牛马也有,日子不会差的。”
张二彪这才算是放下心来,老虎和狼,只要有枪,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又发了老婆,又有大片的荒地,还有牛马可以用,怎么想这日子也不会差。
他还信得过刘钰。
之所以担心,不过是之前大哥登船离开的时候,他可是见到了那番场景。
简直和运送牲口没什么区别。
船上塞的满满当当,要去船头拉屎都要一点点挪过去,若是拉肚子恐怕时间都来不及。
如今活着的家人就剩下了他们四个,既然活着的家人还能继续活下去,他也没有了过多的担心。
这次谈话后的几个月,张二彪都是在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训练中度过的。
直到农历的六月份,正是最热的时候,几艘西洋人的大船出现在了威海附近的海面上。
刘公岛上西洋鬼佬不少,张二彪见得多了,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不习惯。
他倒是能分清哪些是罗刹人,哪些是法兰西人。
因为张二彪觉得,法兰西人的嘴,特别贱。
见面就“笨猪”、“傻驴”。
不过总算是知道这些法国人是来送船的,还卸了一大堆的火枪和大炮。
那些西洋人一来,隔壁小站营里的陆军就开始乒乒乓乓地演练起来。
张二彪也不知道那些陆军演练出了什么,就知道那些法国人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两艘大船、一些大炮和枪支,还有四百多人的工匠。
之后,那两艘大船被命名为威海号和蓬莱号,张二彪也因为训练刻苦,被选为了第一批登船的水兵,被安排在了威海号上。
登船的那一天,是七月七,乞巧节,这个日子很好记。
威海号和蓬莱号都是大船,至少在张二彪看来是很大很大的船。
登船之前,张二彪和其余的水手一样,被运到了威海附近的河边,在大木桶里洗了个澡。
身上洒了一些药虱子的药粉,烧的他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像是被火烧了全身一样的折磨后,每人发了一套军装。
一条棉布的短衫,一条裤子。
而登船的实习军官们,则穿着让张二彪感到眼馋的毛呢料子的军装。
羡慕归羡慕,张二彪却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军官。
因为他不识字,也不会其余的手艺,最多也就能混成一等水兵。
船上等级分明,实习军官就是实习军官,水手就是水手,不可逾越。
他被安排的威海号上,定额人员是160人,但是第一批上船的足足塞了320人,整整一倍。
像他这样的水兵有140人,剩下的全都是候补军官。
见面就是官,官比兵多,到处是人。
单单是实习舰长,就有四个。
正实习舰长张二彪认得,是当年收留了自己的米大人,那是一个好人。剩下三个都是副实习舰长,他不认的。
真正的舰长是那个叫白令的罗刹人,船上还有十二个见面就说笨猪、傻驴的法国人。
他们的船灵,是一只狸花公猫,整天在船上游荡。
而她现在只是一个三等水手,一个月有一两半的饷银。
若是能提到一等水手,便有三两半。
七月七上船的那一天,所有上船的水兵都吃了一顿饺子。
令张二彪感到惊奇的是,这顿饺子居然不是鱼肉馅的,简直堪称整个泰兴十三年最值得纪念的一天。
吃过了饺子,他们便被发配到了船上。
张二彪这才第一次看到这艘大船上的场景,密密麻麻的缆绳,他都不知道这些缆绳是做什么用的。
甲板上有十几门小的回旋炮,听说是海战靠近之后,用来扫射对面甲板上的敌人的。
要靠轻便的回旋炮把敌船甲板都清扫一遍后,才能够登船夺船。夺下一艘船,会按照船价和船上的货物分红。
露天甲板的下面,是一层全通的火炮仓,将近三十门大炮用绳子拴好。
这就是他的任务,左弦的实习炮手。
不过听说刘大人对这些九斤炮很不满意,正在囤积铜料,准备让那些下船的工匠们熔铸一些更大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被安排到了一处吊床上,小小的船舱里塞了将近三百人,可想而知。
屁臭、脚臭、呼噜声……这些都早已习惯,在岸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尝试这样睡觉。
唯独实习舰长们的舱室宽敞一些,但也宽敞不到哪去。
厕所在船头,直接拉到大海里。因为船都是顺风航行,所以不用怕“香气”一直飘到整个船上。
法国人的这艘船的船头,是个木头雕刻的娘们儿,手里拿着一根长矛,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娘们儿。
当然,这也是船上唯一的娘们儿。
不少人围过来看着这个木头雕刻的娘们的胸口,嘿嘿傻笑,指指点点,或说一句真像个馒头似的,大啊。
鉴于船上没有女人,张二彪知道自己的饷银在靠岸的时候是按月发,若是在外面航行的时候,只要停靠就会发。上岸后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默许的。
在这样狭窄的船舱里睡了第一夜,第二天清晨天一亮,当当的钟声就敲了起来。
钟声想到第二声,船舱里所有的人都要起来。
张二彪只是三等水手,他睡的吊床是特别增加的。起床钟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就赢来了船上生活的第一课。
那个法国的老水手连比划带嘟囔,张二彪跟着那些候补军官们一起,按照规矩把自己的备用吊床捆好,然后抬到了甲板上。
这些捆好的备用吊床要按照特别的打结方式,捆扎成一大团,绑在船舷上。
听那些候补军官们说,这是为了等到靠近海战的时候,防备对面的回旋炮,可以做掩体。
另外若是这东西掉进了海里,也可以飘在海上,落水的人可以抱着这东西,有可能活下来。
前三天,他基本上都是在学这个东西。
这么打绳结、怎么捆扎,直到第四天才完全学会,又一个个考核过关后,这才进行了下一课。
起床,捆吊床,然后都蹲在了第一排的甲板上。
一人发了一块砖头大小的磨石,一桶桶的砂子倒在了甲板上,开始用磨石和砂子来磨甲板。
据说打仗的时候,要把砂子铺到甲板上。因为打仗要死人,死人要流血,流血会让脚底下打滑,所以要铺砂子。
法国人的船上,砂子很多。听说法国人若是在海上死了,要把人埋在船底的砂子里,回到陆地上之后再埋葬,以求入土为安。
张二彪觉得这很好。
但是,刘大人却不准,为此还和法国军官吵了一架。
法国军官吵不赢,只能更改了威海号上的规矩:人若死了,装在袋子里,缀上一枚炮弹,直接投到海底,不准把人埋在船舱的砂子里。
这件事,包括张二彪在内的水手们都很不高兴,最后也只能用折中的办法。
船上装几桶江米和枣子,无论再饿都不准吃。
人死了之后,装在袋子里,学当年屈大夫投江的事,在袋子里装上一些江米和枣子,以求鱼虾不要啃食人的尸体,留个全尸。
张二彪跪在地上擦甲板的时候,一大堆的候补军官们蹲在船头,用六分仪看太阳。
等到他擦完了甲板,又换了一批人看。
每天正午的时候,正是军官们看太阳看的最热闹的时候,二三十个人一起学怎么判断正午那一刻。
擦了五天的甲板,确定每个人都会擦甲板后,张二彪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学的这些东西,不过是早晨起床到吃早饭这个时间段要做的事。
漫长的一天,这才刚刚开始。
从上船那一天开始,早饭就变得很简单。
五个枣子,一大碗油茶面糊糊,一条干咸鱼。
吃过早饭,便开始学习检查那些大炮。
好几千斤的东西,船上又这样颠簸,一旦要是绳子没捆好,人又这么密集,撞死个十个八个的那都很正常。
几千斤的大家伙,擦着就伤、挨着就死,张二彪知道这关系到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学的很仔细。
检查完大炮的绳索,就要和炮组的成员们一起,分装火药。
火药不会放在大炮旁边,而是装在专门的火药库里,分装好后,由专门的矮个子士兵来回传递。
这些矮个子水兵,被戏称为“火药猴子”。打起仗来的时候,他们要在硝烟和距离地摇晃中,提着火药来回奔跑。
火药库的大门上,有一块厚厚的棉毡子,旁边有一个大水桶。开打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棉毡子上泼水。
作为左弦的炮手,张二彪除了要学习怎么开炮,还要学怎么用火枪和手雷。
一旦要是打坏了对方的桅杆或者船舵,会把左弦或者右弦的水手抽调一批,组织登船夺船的突击队。
至于怎么操大炮,只要学会听军官的命令,知道加什么样的楔子、怎么大概瞄准就好。
从七月初七上船,到十月初第一次下船,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张二彪学会了好几件事。
用实习舰长们的话说,他终于像个水兵了。
包括:
学会了说话的时候,扯着大嗓门喊。因为总是放炮,声音小了根本听不清。声音小,没资格上军舰。
学会了拉屎的时候,可以熟练地一只手拉着缆绳,屁股对着大海任凭船的摇摆而不会掉下去。因为厕所太少,所有人都必须学会在别人占着厕所的时候抓着缆绳把腚撅到外面去解决。
学会了喝酒,而且可以喝完酒后还能在摇晃的甲板上走动。因为水保存一段时间就会发绿,想要不拉稀拉死,就得往里面掺白酒喝。而且船上的生活实在是无趣,只有每天的一杯酒,才是水手们最快活的时刻,喝完酒后这种监狱一样的无趣生活总还有种晕乎乎的快感。
学会了拉着缆绳,对着船头的木像娘们撸上一发。因为不这么干,在狭小的船舱里,总会琢磨着那些长得清秀一些的水手,尤其是他们撅着腚在那擦甲板的时候,更是冲动莫名。
学会了在吃饭之前,用臭鱼或者臭肉,把一些干饼或者油茶面里的象鼻虫和蛆引出来。蛆味道还行,但是象鼻虫发苦,实在难吃。臭鱼之类的东西,也可很好地把那些虫子引到上面,还可以当做鱼饵,用来钓鱼。
学会了躺在吊床上,只需要一刻钟就能睡着,任凭旁边的人打呼噜的声音比大炮还响。但若是备战的鼓声和起床的钟声一响,就能迅速跳起来捆扎吊床。
至于开炮和跳船杀人,用实习舰长们的话来说,他们还差得远。至少也得再训练个半年左右。
十月份的这一次上岸,张二彪听说是要再发一身军装,到岸上洗个澡,放三天假去城里快活一番。
三个月监牢一样的生活,让张二彪第一次感觉到岸上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哪怕只是站在沙滩上,旁边没有挤得要死的人,也没有臭烘烘的味道。
他不识字,也没有什么文化,看着蓝色的大海和白浪,却生出一股子诗意。
大海这样美,却也只有在岸上看才美。
领取了新军装,洗了澡,又发了三个月的饷银,乘着小艇去了威海。
他没有和其余水手一起去逛窑子,而是去找了也休沐放假的弟弟三彪和妹妹,到威海的饭馆里吃了一顿饭。
休沐的日子,饭馆里人山人海。短短几年时间,威海周边多了许多的饭馆、妓院和杂货铺。
军饷源源不断地从京城送来,发到士兵的手里,又溜到了商贩的口袋。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一个位子,兄弟姊妹三人坐下去,点了三个肉菜,还有满满的一大壶酒。
在看过妹妹用筷子写了几个最近学到的字后,张二彪喝了一大口酒,觉得很高兴。
弟弟三彪带来了一个他不知道的消息,这一次休沐,是因为京城里有人要来。
刘大人要准备一场演练,给京城里的大人看。
至于来的是谁,弟弟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张二彪心想,管他是谁呢,长官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了。
第一八二章 随时准备着
鄂国公李九思抵达威海的时候,已是十月中旬。
迎接仪式之后,鄂国公李九思和随行众人便先看了一场风帆舰的火炮齐射。
轰隆隆的炮声和浓烈的硝烟,伴随着两艘战舰的高耸桅杆,让李九思第一次直观地见到了西洋舰船的威胁。
山上四散的碎石和巨响,让两名跟随李九思前来的京营勋贵子弟吓落了马。
李九思稳住了马,盯着海上的两艘战舰,半晌问道:“此西夷之大舰乎?”
刘钰摇摇头。
“回国公,此小舰也。”
李九思没有再多问,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刘公岛距离京城并不远,绕过威海卫,便是渤海。
如果西洋人有这样一支强大的舰队出现在渤海,他虽不知道刘钰和李淦说的断漕运一事,却也能想到另一种威胁。
朝中并无几人知道建海军的事,只是以为这靖海宫官学不过是个学堂。
很多人得到皇帝关于靖海宫官学不和科举抢官员名额的事后,对此也就不甚在意。
户政府没出钱,皇帝出的内帑。只要不抢官员名额,这事儿也就不是大事,连讨论的意义都不存在。
李九思本也不甚在意,可如今一看,心里还是闷闷的,犹如一个锤子悬在了心头。
支开身旁的人,李九思单独把刘钰叫到了一处。
“守常,此番陛下派我前来,还有件事要和你说说。你既是聘用了法兰西国的工匠,这造船的事需要抓紧。我听闻,这样的战船造价极高?”
李九思来之前,皇帝才和他说了一下威海的情况,他这才知道这样一艘战舰,刘钰花了七八万两银子。
数目之大,着实让其咋舌。
然而刘钰却说这还不是西洋人的大舰,这就不免让他担忧。
刘钰也不知道皇帝和李九思说了多少,这时候只能道:“此事说来话长。一艘战舰,七八万两银子,西洋人定是多要了。商人言利,总不能赔着送来,多要了一半的钱吧。”
“如今我聘用了一些法兰西国的工匠,过些日子还有一些更好些的工匠,那是法国官面上的。若是自造,应不算太贵。只是造船这种事,非是一朝一夕,即便有钱也是无用。”
“不先将木料阴干,一艘船最多也就七八年便朽烂了。若是阴干,或可用个五六十年。造船昂贵,实是没办法现在就急着造,只能再等些日子。也正好,让工匠们练练手,学一学,如今再建的正有两艘,这也是数年前就积攒下的木料。”
听刘钰如此说,李九思的神情才算是放松了一些。
皇帝早就知道买两艘船的价格,只是对这个价格感觉到有些惊恐。若是换了别人,定然以为这是漂没了,然而皇帝既没发国库的银子,自己也不过投了那点银子,对刘钰的报价皇帝还是相信的。
这个可怕的价格,让皇帝看了刘钰尝试自造的奏折后,便允了。
奏折上说不清楚自造的问题,故而来之前,皇帝和鄂国公说了一下海军的事,叫鄂国公来查看一下。
听闻刘钰已经在尝试自造两艘了,总算是略微放心,李九思又问道:“木料积存了多少?我虽不懂,却也大约知道,这木料非是随便的木头便能用。”
“回国公,这事当真急不得。海军非一朝一夕的事,还请国公回去后务必与陛下言明。那英国人为了造船,提早几十年前就种下了橡木,百年之后取用。若非这些年控制了阿美利加,千万年来树木无人采伐,料想英国人想要造船也不容易。我朝纵然不能学英国人提早数十年栽下大树,可是海军一事非是一朝一夕。”
说到这,刘钰又冲着京城的方向拱拱手道:“依赖陛下洪福大智,北伐罗刹,收回了前朝奴儿干都司土地。那里林木茂盛,正有一些数人环抱不来的橡木,适合造船。若无奴儿干及辽东,想要造大舰也不容易。”
“这几年我也正在不断积蓄木料。如今这些工匠刚刚跟着西洋船匠学习,这两艘战舰先练练手。只要木料够,工匠足,造舰当无问题。只是朝廷需得投钱才是……”
李九思并不知道刘钰在日本搞的种种,以为只是皇帝给了一些内帑。
想着数万两一艘的造价,也明白若无户政府的国库支持,确实不是可以组建出一支足以拱卫渤海、护卫京师的舰队的。
此时有些话不方便说,李九思便道:“此事再说。如今先去岛上看看,转一转。你造舰队的地方,可在岛上?”
“没有。岛上缺水。而且此番聘用的一些西洋工匠,多用水力锯木。故而造船地不在岛上。国公是要去看看?”
“不了。既是不在岛上,那就日后再看。先上岛吧。”
“是。”
答应一声,赶忙安排了船只,接了李九思上了岛。
一上岛,便见了一队士兵排成两列等待。
李九思也是操练京营的,单单看看这一队士兵的精气神和身高,并不能看出什么。
京营的高个子和壮汉许多,往那一站的精气神也有,至于能不能战,这就两说了。
远处传来一阵阵枪声和隆隆炮声,刘钰解释道:“国公若想检阅,随时可以。如今他们正在操训,寒暑不避。只要国公下令,我便集合队伍。”
“哦?随时可以?”听刘钰这样一说,李九思顿时来了兴致,他可是知道军令一下随时可以意味着什么。
大顺是有几支能打的军队的,但要说万把人可以不经过整合,只要下令就能迅速集结、展开队形,可能整个大顺也就能拿出两三万这样的精锐。
他看出来刘钰这边士兵的枪支与京营不同,也略知刘钰写的关于新枪械新战术的小册子,只是觉得一支军队未必在于一两件兵器,而在于令行禁止。
既是刘钰说的如此自信,他也来了兴致,便道:“既如此,那就与前方的空地集结。”
“遵命。”
刘钰领命,李九思以为刘钰必要升帐布置,却没想到刘钰只是把身边的几名参谋叫来道:“一个时辰之后,各部在此集结。要做到随时可以登船出击,各部分发弹药,领取一旬的炒面。”
说完,取出怀表看了看道:“现在是上午十点零七分。”
几个参谋也都低头对了对自己的表,随后便各自散去,片刻后远处便传来了一阵尖锐的钟声。
“守常不升帐吗?”
“不必。国公,这岛上正有一座小山,可以居高临下。国公不妨登高等待。”
“嗯。你说各部集结,要能做到虽是登船出击?”
“正是。”
李九思点点头,心中暗暗称奇。
一个时辰的时间,并不惊艳。惊艳的是刘钰说可以随时做到登船出击,还要做到弹药齐备、兵粮足以支撑一旬之久。
若真能如此,剩余的即便不堪,也足见这已然算是一支强军了。
只是……
“守常莫不是知我要来,提早准备下了?”
“兵者,国之大事。自然是要随时准备着。参谋们早已制定了各种预案,就为了随时可战。那炒面可以放的长久,三个月一清理,但虽是都保证全军一旬之用。若按国公所言,其实也不差,我的确是提早准备下了,但不是知国公要来,而是自练兵之时就提早准备了。”
李九思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北边的那座小山道:“上山可看变阵,却看不到士兵如何准备。暂先不上山,随我去营中看看。”
“好。”
刘钰在前面引着,几人骑马来到了军营。
只是扫了一眼,李九思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人自然是很多,各自忙碌,然则忙而不乱。
原本正在操练的士兵听到集合的钟声后,在各个军官的命令下迅速集结成队。
像是一台严密的机器,点数清楚后,没有一窝蜂地跑向各自的营房,而是列队井然有序地回到营房。
李九思也拿出了一只怀表,看了看时间,不过二十分钟,各个营房外面已经排好了队列。
这些士兵和京营的士兵不同,身后全都背着一个打的方方正正的包裹。
列队之后再度报数,各个连队迅速在整日操练的位置集结,汇聚成营队。
营队抽调了一个连,列成四列纵队朝着远处走去,剩下的队伍站在那也不是鸦雀无声。
李九思发现各个营队里都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敲动腰鼓或者吹奏笛子,奏出了不算悠扬有些生涩的乐曲,在那列队的士兵跟着腰鼓笛子的节奏,唱着那曲排头兵之歌,亦或是其余的古怪歌曲。
“这些兵卒的背包里是何物?”
指着站立的士兵背后,询问了一声。
“一床被子,一双鞋,洗漱所用种种。”
“各个营队抽调的连队去往何处了?”
“去领取火药包。”
“引我去看看。”
跟在刘钰的后面,到了后面的一处营房,那些前来领取火药包的连队都在外面列好的队伍。
前面门口有人吆喝各个连队的名号,连队里的人便列队向前,每人领取了七八个大的火药包裹,整队后迅速返回营队所在的位置。
李九思走到前面,也没有妨碍这些人领取火药和铅弹,而是走到里面,随便打开了一个包裹。
看着里面的一卷卷的铅弹,拿出一枚捻了捻,发现这是一个纸卷。纸卷的前面包着一枚铅丸,里面装着定量的火药。
一个布包里大约是六十枚,足够一场大战使用。这东西李九思一看便知道其妙处,不需要士兵自己衡量,每一包的火药都是定量的。
“火药不可久放,久放受潮。”
刘钰笑道:“国公多虑了。六十发铅弹,不过三五日的训练。耗费虽大,却也值得。每日消耗的火药,也是一大笔钱,总不吃空饷,只靠朝廷发的饷银,却也不怎么够。”
李九思失笑道:“守常还是有钱啊。若换了别人,这火药操训能省则省。万余人,一天十枚铅弹,这可不是小数目。”
第一八三章 变阵
刘钰心想,新军花的这点钱也算钱?你要是知道我在海军里贴了多少钱,怕不是呀吓着?
虽说普鲁士的列兵到后期,也是一年训练个三五十枚铅弹就拉上战场,一样可以凑合着用。但想着小站练兵的青州军,是为了叫朝廷震惊的,这该花的钱还是要多花一些。
虽说以后这支新军不是自己的,但今日多花一些,日后海军便能多要一些钱。
他不想说这里面的事,便拿起一枚纸包的弹丸道:“此物还有一个好处。一旦开战,炮火连天,士兵多有慌张失措者,以至于先填铅弹,后放火药亦有可能。”
“这样的火药包,如何装填,训练严苛。需要先把铅弹含在嘴里,就像是用筷子一样熟悉成习惯,如此便可杜绝。”
解释了一下其中妙处,李九思点头道:“此物虽小,却也足见守常用心了。”
在这里又站了一会,各个营队派来的人已经井然有序地领取完毕,前后也不过花了两刻钟时间。
这期间李九思已经看出了妙处所在,在这里领取的时候,各个营队不慌不乱,而是整齐列队等着。
“守常难道平日里常常如此操训?”
“那倒没有。不过是平日发饷的时候就是如此,习惯成自然。发饷如此,领取火药也是如此。谁也不敢乱,除非想要扣军饷。”
“哈哈哈哈……这倒是个妙招。”
李九思大笑一声,心里极为满意,心想看来真的不是因为自己前来提早准备的。
想着刘钰说的参谋之事,又问道:“如守常所言,这些参谋平日里就是把各种情况都提前制定好?一旦有所需求,就按照之前制定的行事?”
“是。不需要刻意演练。军令一下,参谋们自有预案,拿出使用即可。如何整队、如何维持秩序,这都是平日里就练出来的。哪一部先取、哪一部后取,也是提早制定了计划,是故忙而不乱。”
“嗯,如此甚好。”
李九思太清楚这“忙而不乱”四个字的意义,大顺真正精锐的几支军队虽也能做到令行禁止,但要说遇到各种情况,反应可绝没有这么快。
尤其是但凡有什么需要,都要提前演练才能做到忙而不乱这四个字。若刘钰所说都是真的,这一支新军的战斗力大可期待。
绕回到前面集结的地方,数十辆四轮马车已经行进到了各个营队的前面,从上面搬运出了装在口袋里的军粮,各自分发下去。
李九思没有继续看下去,而是让刘钰带着一起登上了北面的那座小山。
还没有到十二点钟,山下的队伍已经整队完毕,鼓声停歇,军容肃然。
报备之后,李九思看着山下齐整的队伍,点了点头。单就现在看来,集结的速度倒是够快。
而且因为统一了装备,从花队变为了纯队,整队也容易的多。
按照营队为一组,排成了队列。
看起来只要一声令下,各营的主官只需要下达一个转向的命令,便能像刚才列队时候一样,依次前进。
近万人的队伍驻足山下,竟没有半点声音,更没有人乱动。
黑乎乎的刺刀挂在枪口上,如同密集的森林,叫人望之胆寒。
百人的连队排成四列,每一列都有约二十四五个人。
因为身上没有点燃的火绳,也不用怕引燃同袍身上的火药,一个个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地站在一起。
五个连队组成一个营队,每个连队之间的间隔大约是十五步。
这是李九思没见过的阵型,大顺的军制是冷热兵器配合的,火绳枪的阵型比这个要稀松一些,长矛阵的阵型比这个要密集的多。
他有些看不懂了。
“连队之间,缘何要相隔十余步?”
“回国公,这是行军队形。若是遇敌,可以迅速展开。若敌为步兵,则可按照营队迅速展成横队;若敌为骑兵,则这么大的孔隙,正好可以迅速组成空心阵;若是发现敌阵中有了缺口,又可以用这样的阵型冲击缺口。这是行军队形,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这是原阵。依势而变,依形而动,如何变阵,这就要靠主将的命令了。”
李九思笑道:“我以为,西洋人的军阵,未必会用阵法,想不到西洋人也用阵法?”
“无阵不成军。阵法万千,布阵之时又要根据情况随机应变。只是既说要行军,这样的阵法就更合适一些。”
李九思观察了一下军阵,等了大约一刻钟,确定在一刻钟内亦无人乱动,问道:“守常曾言,有制之军,无需明将,亦不可以轻败。如今我来指挥,可能指挥得动?”
“自然。国公只需要告诉下一步可能要遇到什么情况即可。至于临阵指挥,那是主将要做的事。而行军变阵、意外变阵这些,不是主将要做的。国公不妨试试。”
说到这个,李九思也起了好奇心,问道:“如何试?”
“国公可以假定某个情况。譬如朝着远处的山丘行军,已经确定周围没有敌人。亦或是敌人就在前方,快速前进到某地,展开阵型。”
刘公岛不算大,有些狭小,李九思琢磨了一下刘钰的意思,便指着远处海边的一处小丘道:“便以那座小丘为准,各部行军,占领小丘,且于小丘处展开。”
那座小丘距离列阵的地方也就三四里远,也就是意思一下。
刘钰点点头,把身边的参谋们叫了过来,对李九思道:“国公不必给我下命令,直接给他们下命令即可。”
一群名不正言不顺的参谋们跃跃欲试,都知道这是一个表现的机会。听刘钰这样命令,便都让开了刘钰,来到了李九思身边道:“请国公下令。”
李九思想了想,便道:“就按我刚才所言,敌军在前,具体不知。尔等要于一个时辰之内行军至那座小丘,占据小丘,展开阵型做迎敌之准备。”
“是!”
吴芳瑞大喊一声,双腿一并行了个军礼,迅速和几个参谋们制定了一个计划。
“回国公,我部拟以第一团快速行军占据小丘展开阵型,二团三团紧随其后,与两翼列阵。炮兵跟随,待于小丘上展开后,炮兵占据小丘,一团向前推进。左翼为海,骑兵可屯于右翼。”
李九思一怔,刘钰解释道:“这群参谋只有制定计划的权力,并无下令执行之权。还要国公下令才可。”
“嗯。甚好,就这么办吧。”
说完,掏出怀表看了看。
一个时辰,这是李九思所理解的精锐的时间。大约三里,列阵、行军、展开,这都需要时间。
命令下达后,几个传令兵迅速把命令传达到了下面。
咚咚咚……
一直沉寂的鼓声瞬间响起。
鼓声响起的那一刻,李九思感觉到仿佛是一片森林在移动,整齐划一,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
第一团的第一营转向之后,开始向前进军。
同团的四个营紧随其后,在行进出大约一里左右的时候,后面的四个营中的三个开始转向左右,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便拉开了和第一营的间隔。
各个营形成品字形的支撑,以二十五人的一个排为横队,每个连间隔十五步左右的距离。
营与营之间相隔大约百步。
后面的两个团也完成了整队,骑兵在左翼整队,炮兵靠着右翼的那个团。
只花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便从方便行军的队形转换成了可以随时迎敌展开的队形,而且还不影响行军的速度。
李九思暗暗称奇,心道照着这个速度,哪里用得着一个时辰?只怕再有一刻钟,就能展开。
他有心要试一试青州兵的变阵速度,忽然下令道:“敌情有变。敌骑兵脱离本阵,迅速来袭。”
命令一下,传令兵把命令迅速传达到前面的参谋部之后,李九思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鼓声和哨子声。
让他最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正在前面行军的那个团在听到哨声后,瞬间停下了脚步。
营队的军官不知道在呼喊着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鼓声骤变。
最前面的连队站立不动,最后面的连队也站立不动,中间剩余的三个连中的两个迅速转向左右。
每个连队之间预留出的间隔,各个连队数个月的训练成果,在这一刻发挥的淋漓尽致。
只是两三分钟的时间,最前面的那个团,按照品字形的接敌行军阵型,迅速展开了五个小空心阵。
最前面的两排士兵保留着刺刀,里面的士兵迅速把刺刀卸下,为了方便后续的装填。
跟随步兵前进的小炮,快速地在各个营方阵的角落展开。
后面跟随的两个团,则花了稍微更久一点的时间,展成了两个两千余人的大空心阵。
炮兵就在大空心阵的旁边部署,原本在左翼的骑兵快速机动到了后方,掩护展开速度最慢的炮兵。
这一切都是那样的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在山坡上观察这一切的李九思彻底惊呆了。
变阵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快的超出他的意料。尤其是最前面的那个团,展开成空心阵的时间简直太快了。就算是肉眼看到了敌军的骑兵,就算是侦骑一点都没发现敌人,这展开的速度也足以在敌人的骑兵冲到之前完成变阵。
一旦变阵完成,敌军的骑兵脱离本阵冒进,必然是死路一条。
他跳上战马,一跃而下冲到了山坡下面,刘钰紧随其后。
待抵达了第一团所在的位置后,李九思震惊无比。
五个营以品字形互为依托,相隔百二十步。
第一排的士兵半蹲在地上,第二排的士兵站立着,后面的士兵则卸下了刺刀做好了装填的准备。
若是敌人骑兵来袭,面对这样的方阵,必然是冲不开的,至少他所熟知的蒙古骑兵是冲不开的。
骑射与步射对射,那是找死。
而若舍弃本阵来袭,面对这样的阵型,只能是无可奈何地在各个营方阵之间的孔隙里穿行,那简直就是这些火枪兵的靶子。
纵马转了两圈,发现竟无死角。这些火枪手既可以当火枪手,又能当长矛手,优势尽显。
有明火的火绳枪无法列这么密集的阵,而混编的长矛手必须要以大阵才能掩护火枪手,行进的速度必然极慢,稍微出现脱节,骑兵就能先把火绳枪手杀干净,只剩下长矛手的军阵根本无法再做变阵。
又转了两圈后,李九思下令道:“敌骑已退,列横队!”
传令兵迅速将命令传达给各个营,鼓声一变,刚才还是空心阵的各个营,迅速重新组成了连队,转向后快速展开,列成了一道四列的横队。
各个营之间相隔的一百二十步,使得各个营之间的队形展开互不影响。
只是几分钟的时间,一条细细又长的线,就这样出现在了平地上。
这样的军队,对于操练京营的李九思而言,实在喜欢。
看着这一条长长的约莫四百步的横线,他又下达了命令。
“进军。”
向前一挥佩剑,半大小子组成的鼓乐手咚咚咚地敲击着腰鼓,笛声悠扬吹奏出欢快的节奏。
成列的士兵脚下踩着鼓点,昂着头,缓慢地朝着前面迈步。
四百多步的横线如同海滩上的一道白浪,整整齐齐地向前推进着。
第一八四章 备战
“守常练兵已成,可喜可贺啊。若非我亲眼所见,岂能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阵法?都说武侯练兵,以变阵为上,必要训练有素。这大概便是武侯所言的‘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之意。”
看着一排排的军阵,李九思心中颇为赞叹,以为这样的军队足以称得上强军了。
刘钰却道:“武侯练兵,非小子所能及万一。武侯时候,有骑、弓、弩、枪、刀、甲各类兵种。其阵法多变、何等复杂,实非后人所能练出的。我不过是取巧而已,所编之兵,只有一种兵器,远近皆可用。武侯若得,所练之兵、所编之阵,必强此百倍。”
兵法都是相通的,虽然刘钰一直吐槽武德宫学的东西古怪,但他所吐槽的也只是武德宫学的兵法是该元帅将军学的。
到了李九思这种段位,对兵法的理解已经到了一定的地步,自然对刘钰的话大为赞同。
的确,诸葛武侯善于用阵,而那时候兵种繁多,要把不同的兵种编练成阵何其困难?
大顺取天下之时,太宗皇帝就曾说过,大顺所擅着,不过就是化繁就简,淘汰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脑洞,整合成了火绳枪加长矛阵的军制。
现在刘钰更精简了一步,连火绳枪和肉搏兵的配合都扔了,阵法也就更容易了。
阵法容易了,变阵也就更快,也就更容易。
武侯时代,各种兵种配合结阵,少说也得训练三五年方可用。而现如今,可能只需要三五个月,因为要学的阵法就那么几种。
刘钰对作战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作战,当然要讲阵法,只是阵法要与时俱进。譬如这空心阵,是结大阵好?还是结小阵好?”
伸出手指着大海上咆哮而来的浪头,将海浪比作了敌人的骑兵。
“若结大阵,则如海滩,敌人的骑兵必是要冲撞上来的。”
“而结小阵,则如礁石,敌人的战马会很自然绕开方阵从孔隙里穿行而过。即便冲开了一个小阵,也于大局无害。”
“军团级的大空心阵当然也有其好处,营级的小空心阵做棋盘阵,也有其坏处。”
“若诸葛武侯练兵,定然可以练到大小结合,若如棱堡。大阵为基、小阵为角。又能迅速将方阵拆开,列位横队。”
“我是没有这样的本事的,只能说做个启迪,或许日后会有戚武毅那样的人物,把新枪械下的阵法演练的出神入化。”
李九思看着海浪,思索刘钰的这番话,许久点点头道:“守常所言,大有道理。阵法无常,与时俱进。我看了守常编写的兵书,教的都是所以然,而非然。至于其余兵书,不过都是教你如何列阵,却不教为什么要如此列阵。”
刘钰笑道:“这和武德宫里学武经七书是一样的道理,虽不过位列校尉,却希望日后为将帅。知道怎么列阵,那是校尉;知道为何要如此列阵以求改进,是为将军。陛下命我练兵,要练的不是一支刘家军,而是京营一军。日后还是要其余人都能操练的。”
李九思见刘钰知道进退,说的清楚,本想着提醒刘钰一两句,此时看来也无必要了。
海浪的轰鸣声中,李九思神色再度忧虑起来。
“守常啊,化繁就简,花队变纯队,这正是历朝历代梦寐以求的事。若武侯得此带刺刀的自生火铳,他也不会去编练那么复杂的军阵了。只是……莫非西洋人如今的阵法,都已达成这种程度了吗?”
行家所见,可知深浅。
听出来李九思语气中的恐惧和担忧,想着在海军的事上已经吓了一次了,这一次便不用了,还是让其放心的好。
“国公放心。所谓会通中西,以求超胜。某所练之兵,至少在阵法的理解上,胜过西洋人一筹。”
他这并不是胡说,也不是自大,而是战术体系的变革脉络。
七年战争中号称最能打的普鲁士,也一样在俄国潮水一样的骑兵上吃了瘪。一些土尔扈特人在东归之前,还在东普鲁士柯尼斯堡转了一圈,也算是蒙古人最后的骄傲了。
要不是汉尼拔的干妹妹忽然死了,换了个普鲁士脑残粉上台,腓特烈二世就得上吊了。
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就是那个时代太强调横队对射,变阵的速度实在太慢。俄国的土尔扈特人、哥萨克等骑兵实在太多。
一直到法国革命后的人民安全委员会搞的新战术体系,强调变阵速度,使得步兵的下限提升了一些,面对快速突击的骑兵和更为复杂的战场环境,才有了自保之力。
不能指望任何一支线列兵都能排出细红线这样可怖的战斗力,考虑到下限,自然是要靠阵法和变阵速度。
而对大顺来说,这样的人口、这样的体量,永远不需要考虑上限,只需要考虑下限。
纵队怕炮。
然而刘钰瞅了周边一大圈,就没有一个炮多的。
因地制宜,自然是要走这种战术体系。
反正短时间内也就是打打准噶尔、荷兰东印度公司。
前者靠变阵速度,后者……后者在南洋估计也就能弄出三两千人,只要海军有谱,那就是个弱鸡。
南方的越南、缅甸等,又都是丛林密布。如果能展开横队交战,自然是横队占优,但在丛林,机动性和快速变阵应该是更胜一筹。
新时代刚刚来临,十几年前打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只是为各种军事理论家提供一个研究的案例。
就像是前朝火器的发展,思路层出不穷,新奇脑洞大开,但经过实战检验发现大多数都是“理论上有用,实战中垃圾”。
新时代的战术体系也是一样。
譬如欧洲有人认为:第一排士兵射击,后面的装填,把装好的枪递到前面,把第一排射完的空枪接过去装填。
理论上,这样射速的确可以提高。
现实中,后排的人一点也不愿意把自己可以活命的枪交给别人,前排的士兵往往也会被后面的人递枪而撞的肩膀疼甚至脱臼。
譬如关于方阵,有的理论家认为:空心方阵最好是单层的,此时的一层就是三排,因为只能三排射击。用更少的人手,保持最大的火力输出。
理论上,这是对的。
现实中,单层三排的方阵很容易被冲开,理论上可以高效发挥的火力,并不有效。
处在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理论还需要几万具尸首验证是否正确、需要十几万伤残的老兵作为论点而修正的年代,只能自己去摸索出一条因地制宜、适合国情的阵法。
当然,万变不离其宗。
能展开横队的话,还是以横队接战可以最大效率地发扬火力优势。但这就需要军官们自己决断,做出权衡。
谁都知道,稍微松散的轻步兵射击,比横队要效率。但考虑到骑兵威胁、纪律约束等,又只能选择密集横队。
能因地制宜变化的,是名将。
而大顺的体量和周围的局势,不需要名将,需要的就是海量呆板的士兵和呆板的军官,保证下限即可。
对此,刘钰还是有信心的。
宽慰了李九思一番,李九思这才放心,苦笑道:“之前见到那战舰齐射,我心中已然大忧。若是你告诉我如今西洋人的陆军都是如你这样可以变阵,我只怕要惊出一身冷汗,大病数日。”
刘钰道:“国公且放心。不过这兵,此时只是看起来能用,还要再练个至少大半年才行。”
皇帝是个急性子,刘钰可不想鄂国公回去之后一通吹,皇帝脑袋一热,就真的把青州兵现在就调走。
李九思也知刘钰的担心,笑道:“练兵五年之期,陛下还等得起。你不要以为陛下是不信任了,实在是这里面有些事,你有所不知。”
冲着刘钰使了个眼色,两人甩开了随从,纵马来到了海边僻静处。
“此番陛下差我前来,一则是看看守常练兵的情况,二则就是看看胶东灾情的恢复,三嘛……此事机密,但不与你说不行。三就是陛下要征准噶尔,又要亲征,虽不履前线,却也要坐镇前方。欲效唐灭西突厥之故事,一路出河西走廊,一路出阿尔泰山。北线主将,我来担任。这一次也是让我前来熟悉熟悉。”
这也算是在刘钰的意料之中。
河西走廊一线,定然是主力。北线,则是奇兵。
纵然奇兵,也不可能只靠青州军,而是会调各处精锐兵马配合。
刘钰年纪太小,压不住场子,鄂国公李九思正是合适的人选。
李九思说完这件机密事,又道:“这一次陛下叫我来看看,你这青州军到底如何。打仗,说花钱如流水,那都是往低了说。河套之粮,运送到额尔齐斯河一线,路上损耗,一石粮要二三十两银子。自京城至额尔齐斯河,九千里,北线纵为奇兵,却也要保证能守得住。多一个人,一年用兵不算军饷,就要三五石米,这就是百十两银子。”
“陛下之意,北线以青州兵为主,夹以松花江府兵轻骑两千,再加上部分边军,凑个两万战兵。喀尔喀蒙古新附,不可轻用,令其为辅兵即可。这些兵力,不能再多了,再多真的花不起这钱了。”
“两万战兵,两万辅兵,运粮消耗,军饷赏赐,屯了五年的粮,也就够打大半年的。一旦开战,不算河西走廊的主力,单单是北线奇兵,一年人吃马嚼耗费就在七八百万两。真的吃不消。”
“准部可战之兵,集结一起,临阵者也就三四万,毕竟还要压制哈萨克、叶尔羌等。你给我交个实底,能扛得住吗?”
刘钰也知道打仗花钱,琢磨了一下道:“准噶尔部能够集结野战的兵力,也就三五万。北线兵已足够,绝无问题。关键是自阿尔泰山一线进兵,地图如何?”
“这你放心,已经派人伪做商队测绘了。关键是这一次,陛下真的着急了。你可能不知道,齐国公在罗刹,派人万里传书。”
说到罗刹国的事,李九思看了看刘钰,赞许道:“真让你猜着了。这罗刹国果然起了内乱。其小沙皇死了,齐国公本是去参加加冕礼的,结果走到了之后,赶上的却是葬礼。一个外国女人上了位,也是个武瞾样的人物,上位便废了罗刹的枢密院,大权独掌。齐国公赶上了这个叫安娜的加冕礼,又要去一趟法兰西,只能先差人把书信送回。”
“罗刹国不可小觑。西域早一日恢复,便早一日安稳。日后,我朝与罗刹在西域必有一战。也亏得你的西洋诸国略考,齐国公狠夸了你一番,在罗刹国所见所闻便能看的透彻。”
“波兰国是要出大事的,是故陛下希望趁着这个机会,尽快拿回西域。复唐安西千年之怨。夺了黑龙江、拿回安西都护府,国朝方可自比李唐,不然说出去不过笑话。”
“如今已知会了罗刹国,要在额尔齐斯河修堡,罗刹也承诺不会再对准噶尔有任何支持。只是罗刹在准噶尔以北多有屯兵,是故陛下希望趁着波兰国事乱的机会,拿下西域,以免夜长梦多,也担忧罗刹国解决了波兰事后,对西域伸手。谈判的事,总不能真的以为敌人会一直遵守。”
“这事,不能再拖了。是故明年夏日就要进军,在阿尔泰山以北军城中越冬,待春来,则战。”
这件事朝中并无几人知晓,天佑殿知道,几个要跟随皇帝出征的老将勋贵知道,再就是西线和北线的主将知道。
皇帝信得过刘钰,要把青州军作为北线的主力。
李九思为主将,就是要来看看青州军练的到底如何,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看多了兵书,朝中本来是准备编练一支车兵的。按照《唐李问对》所说,征突厥的正兵就是车兵,既能装载给养,又能依托车阵为战。
然而刘钰说自己能编练一支硬抗准噶尔骑兵的步兵,车兵不练,青州军自然便是主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如今数年之间,已经囤积了不少的粮食,正是要尽快解决西域问题的时候,李九思转告一下刘钰,也就是要刘钰尽快做好准备。
“陛下素知你瞧不上准噶尔部。但固然准部实力远逊我朝,可拖一天便多花一天的钱。西北大军,一日耗费数万。陛下也明确叫我转告你,西北一日不平,青州军一日不能证明可以以一敌三,海军的事便一日得不到朝中支持。实是没钱。”
刘钰心想这激励的办法也是奇特,只是平定了准噶尔,朝中也未必有钱。
移民、戍边、平叛……少说几十年之内,那都是个扔钱的无底洞。
但这事他也想的明白,就算是拿不出太多的钱,国库能出一分是一分,海军实在太耗钱了。
关键是,自己去西北这段时间,海军这边的事谁来管?
第一八五章 提前交兵权
看着李九思似乎挺满意的,刘钰有心要让他回去之后多多美言几句,便又引着他去看了看排枪射击、炮兵发射、掷弹兵和散兵配合攻小堡等战术演练。
一连看了七八日,竟无一个重样的,李九思看的津津有味。
临走的前一天,又看了看士兵发饷。
晚上的私宴中,刘钰试探着问道:“国公,陛下有没有说这靖海宫官学和海军的事?”
海军的事,其实不复杂。
复杂的是对日本的贸易,林允文在南方很快把股份都卖了出去,今年算是千金买骨,去往日本贸易获利极大,要把钱拿出来去南方分红。
但是现在这个股份制的海商集团还未正式正名,这件事刘钰要去一趟京城,面陈皇帝。
他想要一个交换:把青州军交给皇帝,把青州军的训练体系教给皇帝,他对陆军毫无兴趣,以此交换对海军的控制。
这个难度不大,朝廷里到刘钰这个级别,懂海军的就他一个人,能贸易搂钱又不“与民争利”的也就他一个。
信任是个需要长期维护的东西,这青州军、尤其是若是平准噶尔时打出彩的青州军,就是一个可以维护信任的筹码。
海军的难点在于他去西北的这段时间,要来一个别瞎胡搞的。
只要按部就班地造船、训练就行,也就是找个看场子的而已。
手底下的那几个心腹,一个个级别都都差的远。
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肯定是手底下的心腹堪用,但就怕皇帝搞个啥也不懂的到这边瞎霍霍。
李九思看似喝的醉眼朦胧,实际上脑子清醒的很。听此一问,自是知道刘钰在担心什么。
他却不说,而是说道:“守常啊守常,这支青州军甚是不错。你得想清楚一件事,你是想要借陆军封侯出将入相?还是想要借海军成事?”
李九思亲眼见到了青州军的操练,很清楚这样一支军队有怎样的威力。他操练京营,很清楚地知道这支军队和京营体系已然不在一个层面上。
历朝历代,将军若想成事,必要手底下有一支强军。这个成事倒不是说造反,而是说立下军功。
若如前朝戚武毅、若如宋朝西军。李九思虽说亲眼看到了青州军的特异之处,但想着真想达成换将之后还有战斗力,怕是有些难。
手里有这么一支青州兵,日后要打仗的地方多得是,立功受赏并非难事。
至于海军,李九思并不知道刘钰琢磨着搞日本搞南洋的真心,以为也就是那么一说。
这样在他看来,海军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西洋人的海军很强,当年能从数万里之外运兵数千到南洋,足见其本事。
海上有威胁,可若是大顺的海军强盛,那就无事可干。
海军强,西洋人就不敢打。
不敢打,海军看起来就毫无意义。
也就没有军功。
他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希望刘钰能够想清楚。
是选海军?还是选青州兵?
就算皇帝再信任,在李九思亲眼见到了青州兵和军舰齐射之后,都不可能把两支军队都交到刘钰手里。
这个问题,刘钰是不用想的,他在意的也不是这个事。
新军编成,第一战肯定是要他带着去的。
得打出模样,打的叫准噶尔覆灭,更要让沙俄胆寒、让本朝的朝臣武将震惊,由此才能真正去吸取西洋人的长处。
现在还有资格“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再晚个二三十年,那就只能“师夷长技以制夷”了。
人才又不是地里的庄稼,春天种下秋天就能收。
大顺变革的命脉,在东南沿海而不是西北。
关键是,西北要打多久?
“国公,我只是个练兵使。练兵的本事,我已经交给了别人。青州军不是刘家军,这一点想来国公也清楚。海防之事,才是我真正在意的。此番归京,还请国公替我说一声,我想回一趟京城,与陛下汇报一下练兵之事。陛下……陛下应该指派一个副将前来。待西北的事一定,准噶尔主力一灭,我还是主持海军的事吧。”
李九思明白刘钰这是要交兵权,提前准备,而且并不是怕什么手里有兵朝廷慌,而是根本不想在西北逗留太久。
就像是皇帝嘱托他交代刘钰的那样,刘钰对准噶尔过于轻视,显而易见。
“你就如此看不上准噶尔?”
刘钰摊手道:“不是看不上,准噶尔之事,不在于朝廷有多少可战之兵,只在于朝廷是否有再度经营西域之心。只要有心,就能做成。准噶尔的兵强吗?一点不强,准噶尔的问题是路途遥远,后勤才是大问题。只要有钱,只要有心,准噶尔就不是问题。”
“但是海军是个大问题。咱们已经落后了西洋人六十万料战舰了,就是已经差了三千万两银子的存量,这得追多久?而且我不懂福船改战舰技巧,所有水手都需要重新训练,因为西洋人船上的帆、绳,我都要学几个月才能弄清楚都是干什么用的,本地水手根本不能直接用。”
“但西北,又是青州兵的第一战,我又必须要去。是故请国公代为转达,我也上个奏折说明此事。奏折上说不清,故而我要入京面圣。”
李九思闻言沉默片刻,心中也有自己的思索。
他亲眼见到了青州兵的变阵速度,行家眼里知道这是一支可战之兵。现在刘钰这么早就琢磨着脱身,谁来当第一任副将,将来便是前途无量。
既然刘钰想退,那么副将无论如何不可能从刘钰练出来的这些人里面挑选。李九思虽有私心,可也知道这种事肯定还是皇帝说的算,自己就算是北军主将,也不能指派。
青州兵的模式可用,皇帝一旦有心军改,那么谁先接触熟悉谁就有优势。
刘钰要退,那这个副将就是刘钰之后朝中控制一支万余新军的关键人物,也不知皇帝会把这等好事交给谁。
自古练兵极难,李九思也是第一次看到把兵练出来后,想方设法赶紧交兵权的。难不成这海军的差距,真的已经到了如此岌岌可危的地步?
“此事我会陈奏陛下。既然守常心思已定,那我也就不多说了。你选了海军,青州兵早退一步,也是好事。但无论如何,西北一战事关重大,你不能因为海军的事就把青州兵推出去不管了。”
“国公放心,我省的。我是要练一支有制之兵,换将亦可用的。只是为将者最起码要知道新军的阵法,这个尚需时间。”
“嗯,知道就好。那此事就先这么定了。明日我便启程,还要去各个州县转一转。”
…………
李九思一走,刘钰就开始制定今后海军的发展规划,每年投钱、存木头、造船、招水手的事,都要写成一个计划。
西北一战,鬼知道要打多久。
按照一年近千万两的军费来看,应该打不久,或者说打不起太久。
但就怕轻敌冒进,精兵受损,又和准部拖延下去,筑堡慢推,这也实在说不准。
本来把青州兵当成后娘养的,但这后娘养的关系到亲娘养的日后有没有奶吃,也只能忍着心疼,又往青州兵身上投了七八万两银子。
定制了一部分棉衣、棉手套、绑腿、皮帽子、带转向机构的四轮马车、八百匹拉四轮马车的驮马。
好在日本那边的十三张贸易信牌加上运米走私的钱,自己能分不少,虽然肉痛,也只能投进去。
日后这支青州军和自己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这钱花的实在心酸。
一部分是可以自己订货生产,另一部分最好还是在松江等地直接下单购买,那里的纺织业发达,做起来也容易。
把这些要购买的清单交到了康不怠手里,让他支取了银子去准备。
“对了,仲贤,关于青苗法的事,文登这边办的怎么样了?”
“很好。虽有一些放贷的地主不满,但他们也不敢来公子的小站营闹事。有几个胆子大的,雇了几个闹事的,我带人给打了一顿,也就老实了。白云航那自然不会向着他们说话。”
康不怠拿着长长的清单,看着上面的银两数目,已然是见惯不惊。这几年经他手的银子,也有十几万了,早也组织了自己的幕僚团队经管,这点银子的货物还不算什么。
明年北征的事刘钰也不瞒他,康不怠想着去看看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学学唐时边塞诗人的风度,只可惜也知道刘钰这边的事太多,待刘钰一走他就得主持许多事,心里纵然想,也没有提半句。
“公子这钱,算是打了水漂了。国事征战,却要个人出钱,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刘钰本就肉疼,此时也是无奈,苦笑道:“没办法啊。大家都觉得,凭什么西北打仗要他们出钱?打下了准噶尔,他们得不到半分好处。再说土地税也真的不能再加了,加来加去,都是加在了佃户身上。朝廷没钱呐。我得假装养这么一支能战的大军省钱,才能说服朝中的众人,为将来军改准备。”
“西北那鬼地方,岑参有诗言: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美则美矣,士兵多苦,本就不知为何而战,若是连后勤都准备不足,那就更完蛋了。”
“这钱啊,该花还得花。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
康不怠笑道:“公子倒是想得开。人家都是能省则省,能克扣便克扣。单单是每个月火药的训练消耗,这钱就要叫许多人眼馋。也不知道日后换了将,还能否保证这样的训练?”
刘钰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那还用说?不过打完这一仗之后,爱怎么样怎么样,把架子搭起来就好。我也不是觉得普天之下就我一个好将军,而是朝廷给的那点钱,搞天天训练?搞锤子。后来的谁能花得起这笔钱?得了,也别肉疼这几万两银子了,去办吧。”
若能军改,把架子搭起来,其实也就够了。
普鲁士号称欧洲第一强军,然而其实际情况是【连长在本连70个本地士兵中放60个人的假,由于放假的兵不领饷,这笔钱就进了连长的腰包】
【营属火炮弹药中的火药被倒卖了,原本装火药的地方塞进去了沙子和铁屑】
【军营,军官让士兵干活以牟利。士兵什么活都干,甚至包括纺纱这种精细手工活】
吃空饷、卖军需、当军官的奴工,一应俱全。
但军改的架子若能搭起来,新战术体系完全替代,真要有大事的时候,给足了钱猛训个几个月,问题应该不大。
能不能军改,就看西北这一战的一锤子买卖了。
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外来的力量把大顺打疼、打醒。那就只能靠西北这一战做个引子了。
他心里的压力巨大,只能琢磨着多花点钱,买一场震惊天下的大胜。
不久之后,京城里传来了消息,刘钰得以入京面圣陈事。
将这边的事都安排好,刘钰拿出账本,把今年“龙傲天”这个股东应得的分红算出来,一共是十三万两白银。
选了一队骑兵跟随着押运,去做这件脱裤子放屁的事。冒着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就带了几个随从,一路疾驰前往京城。
入了阔别数年的京城,刘钰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去见了皇帝。
先公后私,这是规矩。
他也没有直接先说白银分红的事。
皇宫暖阁里,皇帝看起来心情大好,大约是听了李九思的陈诉,认为刘钰练兵大成。
也不知道李九思和皇帝怎么说的。
照例心里骂娘磕头之后起身,皇帝便让刘钰坐下。
“爱卿练兵辛苦,鄂国公观后大赞,以为青州军可用。但是否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要看战场上的本事。齐国公在罗刹国所见所闻,也是对西洋军阵大为震惊。罗刹国事,果如你所预料,乱成一团。”
“齐国公曾说,那罗刹国从彼得堡迁都回莫斯科,乃若赵匡胤欲迁都洛阳、朱棣迁都京城之故事。本以为罗刹国旧党得势,再无进取变革之心。却不想如今那女人上位后,又有迁回彼得堡之意。齐国公目睹政变之事,那女人倒是好手段。”
“罗刹威胁,不可不防。准噶尔事,必要抓紧了。若不抓紧,日后夜长梦多。你所言选副将之事,朕想了想,觉得不妨听听你的意见。你但说无妨,那青州军中,可有能用之才?既是熟悉新军,便可不拘一格使用。”
听起来这话里满满都是信任,刘钰却是想都不想便道:“还请陛下不要从青州军的军官里选副将。”
“或选勋贵嫡子勋卫、或选龙禁充任。臣当日说,要编练一支有制之军,纵将不识兵亦可,说到自要做到。”
第一八六章 维持互信
“哦……将不识兵亦可。”
皇帝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复述了一下刘钰的话,看似无意。
这个将不识兵的意思,倒不是说随便抓个人就去当主将。刘钰的意思一直就是要搞军改,军队统一训练,各部军官创办军校。
主将也要在军校里学习,但出于皇帝的信任等问题,肯定要从勋贵或者龙禁里挑选。
青州军的情况很特殊,按照前朝的叫法,大可以叫刘家军了。
训练、发饷、候补军官的充任,全都是刘钰一手主持的。
若是青州军都可以换主将依旧保持战斗力,那么后续的军改肯定可以按照刘钰之前说的那样去做。
皇帝知道刘钰主动找副将的意思,比李九思想的那层要深得多,因为皇帝一直确信刘钰根本就没把陆上的威胁当回事,而是一直琢磨着南洋。
若说刚才的问话一点试探的意思都没有,也不尽然。可若说真没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想法,那也是诛心。
准噶尔事,皇帝真的是着急了。
眼瞅着自己快要四十了,若是连个安西都护府都没有,哪来的脸自比李唐?
罗刹国的事,伴随着齐国公正式出访,也让皇帝忧心忡忡。
李淦有几分自信,但看看历朝历代,谁也不敢保证后续的子嗣怎么样。
万一日后罗刹国再出几个彼得那样的明君,而大顺却出几个昏聩之辈,那西域可真的就保不住了。
对彼得这个人,李淦心中很佩服。
这种佩服,和波兰人的造谣脱不开关系。
波兰人伪造了一份彼得一世的遗嘱,把彼得的野心和俄国的野心写的昭然若揭。
法国此时作为一个传统盟友是土耳其的国家,对于波兰人伪造的这份彼得遗嘱大量印发。
法国和大顺之间的关系,加上李淦对罗刹的担忧,使得这份波兰人造谣的野心遗嘱很顺利地来到了李淦的手中。
纵然明显的野心勃勃,作为皇帝却有那么一丝惺惺相惜的英雄之念。
西域的事,俄国的脚已经插的太深,李淦是真的怕俄国再出几个彼得,将来西域肯定要乱。
齐国公出访也带来了俄国政变的消息,一个毫无根基的嫁到外国的女人,一夜之间解散了枢密院,成功夺权。
虽然安娜一世水平也就一般,但此时还看不出来。
这场政变让李淦惊呼罗刹是不是又要出一个女彼得?
刘钰说自己练兵的手段学自西夷,李九思从威海回来后,把青州军猛夸一番,这就更让李淦忧心。
虽然刘钰整日说什么会通中西以求超胜,但怎么想都觉得,就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西洋人的军队也不可轻视。
按齐国公派人回报的情况,罗刹的正规军团完全不是黑龙江上的那群哥萨克水准,而是已经大部分换装了燧发枪和刺刀。
为了有个直观的对比,李淦还问了李九思一个很沉重的问题。
若青州军与京营对阵,兵力相若,鄂国公可有把握获胜?
李九思当时沉默了许久,很慎重地给出了一个答案:若野战对垒,他没有任何获胜的把握。
这话深深地把李淦惊住了,之前即便对刘钰的话很相信,可也没有这么直观的对比回答。
有了这个直观的对比,刘钰那封“请安排副将”的奏折,就另有说法了。
“依卿之见,这副将人选,是龙禁好?还是勋卫佳?”
“臣以为……勋卫。”
“为何?”
“陛下日后希望看到全天下最能打的军队,军官全出自良家子吗?”
李淦看了一眼刘钰,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正如文官不是铁板一块,勋贵也不是铁板一块,李淦确信刘钰不是因为勋贵子弟出身的缘故才说让勋卫充任副将的。
全天下最能打的军队,军官全出自良家子……这本身也是皇帝所不愿意看到的。
“臣以为,要广开军校,选拔更多的人才为军官。军校教材要改,良家子出身的武德宫学员,即便学的都是实学,但和新军要学的东西还是有些差距。短时间内,自然要以良家子充任基层军官,但陛下不可不考虑日后的事。广开学校,教授实学,选拔军官,稀释良家子。暂时以勋贵掌军、良家子充任校尉。”
“勋贵子弟的起步可以高一点,学成之后便可为营团主官,熟悉军务,日后可以随意调派掌军。”
“军校则按级别,招收选拔考核,出任连级主官。短时间内依靠良家子,毕竟他们学的东西更有用;长久看,还是要走‘科举’之途,开办学校。只要能当官,文官武官,大家都愿意来。”
“士兵则以募兵为主,集中编练。”
“练兵、将军、校尉、军法军饷,分开。”
“臣也非大言不惭,若臣出题选拔炮兵军官,一个合格的都没有。到头来还要重新学,武德宫出身的不过是学起来更容易一些。但实际上,他们学的那些东西,真正有用的,也不过五六年就能学会。若开办新学堂,也就五六年,便可不必全然依仗良家子。”
这话也真的不是吓唬李淦。
再过些年月,法国的炮兵军官考试就要要求有后世的高中数学和力学水平,再加上初步的微积分基础。
如果是海军炮兵军官,则还要加考球面几何、导航学。
差距越拉越大,现在只能猛追。
武德宫和营学三舍法打下的基础很好,但是学的没用的东西也有不少。
真要是开办新式学堂,最大的问题就是学了之后不能科举、不能当官,没人愿意去学。
而考武德宫,又要骑马、又要枪法、又要策论。
穷文富武,一般家庭也根本学不起、考不上。富户有能力脱产学习的,也更愿意考科举当大官。
炮兵和海军是技术兵种,学的当然要深一些。
不过营连级别的步兵军官,要学的就很简单。若是能够军改,给学实学一条科举之外的当官的路,这无疑有助于推广。
有特权的良家子,刘钰本来就是准备把他们搞掉的。只不过现在练兵缺军官,从头培养,从教识字、几何、算数开始,又来不及。
一方面是提前布局,一方面也是为了将来挑唆良家子和普通学校学生之间的矛盾。
如今皇帝既然问了这个问题,他也正好说出来。
科举可不敢轻动,也就只能如此折中,大不了新学堂的理科生全都去当军官,最起码有一条学了之后有用的路。
不然的话,费劲学习又不能当官,谁去学新学问?功利功利,自然是要功利的,天底下古今中外,又有几个是纯粹为了获取知识而学习的?
李淦知道刘钰编的军歌,也知道刘钰一直认为新军中根本不需要勇冠三军的关张为将,而是认为连队级别的军官以认字、会算数为上佳。
听刘钰这样说,李淦知道刘钰对日后的军改有一整套的体系和想法,并不是孤立的一支青州军。
也就是说,将来的新军,只要按部就班去搞,谁都能练出来,而非是非刘钰不可。
这话让李淦很安心,也对刘钰知道进退一事很满意。当初的承诺初心不改,至今不忘“将不识兵亦可战”的想法,这才是为国计长久。
刘钰建议让勋卫充任副将,这个想法倒是和李淦不谋而合,也是本着制衡的态度这样想过。
现在既是刘钰提出来了,李淦点头道:“卿言甚是。开办学堂之事,待平准之后再议。副将人选,朕也以为应以勋卫充任。英国公嫡孙,比你略大,就由他充任副将。卿以为如何?”
英国公的嫡孙,刘钰当然认得。比刘钰大几岁,一直在京城做勋卫,也是勋贵圈子里的人。
刘钰觉得可能是皇帝觉得英国公老了,儿子又是个不当事的,孙子还算可以,也算是给老臣一个待遇。
这人白纸一张,并么有在前线历练的经历,只是在京城里做过勋卫,也算是个合适的人选。
选副将,为将来接任,肯定是越白纸越好。
旧经验、旧体系,和青州军完全是八字不合。两个人又都是勋贵子弟,刘钰有军功,也压得住。
这事本身刘钰不是太在意,皇帝愿意选谁就选谁,遂道:“陛下既有人选,臣听命即可。只是……呃……靖海宫官学和海军一事……”
李淦哈哈一笑,心道刘钰啊刘钰,你果然最在乎的还是东海的威胁。看来鄂国公说的一点不假,你对青州军很自信,对准噶尔部真是毫不在意,既有这样的心思,也是好事。
“西北战事一开,靖海宫以及海军之事,朕看,就由你父亲翼国公暂摄。海军初建,朕不想就此毁了。你也不必担心,你既忠贞为国,朕自然信得过。翼国公多年不出京城,正好做些事,活动活动筋骨。想来也不用做什么,你都安排好了。”
这的确是莫大的信任了,刘钰暗暗松了口气,既然是自己家人负责,就不用怕有人瞎胡搞毁了刚刚起步的海军。
刘钰那边的人手,一个个资历都太浅,根本入不得台面。按照本朝规矩,一群连武德宫都没考上的,怎么可能直接管这么大一摊子事?让那些考上武德宫的、入了上舍的,怎么看?
换别人,皇帝也真怕闹出乱子。便想着翼国公刘盛正是个合适的人选。
这也算是一种投桃报李,既然刘钰一直没有私心,早早就想交出青州军,皇帝也要表达出应有的信任。
刘钰叩谢之后,趁势道:“回陛下,另有一事。臣将内帑今年的分红运了回来,共十三万两。那两艘战舰也是陛下内帑的分红,只可惜不能运来,不能让陛下过目。”
李淦一怔,随后道:“朕不是说了吗?朕信得过。这银子你送到京城,到时候朕又要送还威海,实在是多此一举。”
说是这样说,心里却极其高兴,想着刘钰之前说的股份制一事,笑道:“罢了,既是运来了,朕再找人送回去就是。账目清晰,朕也看了。朕也知道,若是官营亦或是效前朝二十四监,必有麻烦。商人重利,只要严加看管就好,勿要做出一些有损民生国事的大错。倒是你给朕的内帑银取得化名,龙傲天……呵,真是俗不可耐。”
“朕也正是虑及此事,才将海军一事叫翼国公暂摄。此事有损皇家颜面,万万不可声张。至于卿所言在松江设置海商会以及股票交易所,收取印花税一事,朕也选好了人。”
“海军耗费,皆由此出。明年出兵之前,你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不要因为西北之战,耽误了海军建设。那些银子,就暂且入内库,待过些日子朕派人押送到威海。”
第一八七章 开战
这样的信任,刘钰还是要表示表示的。
表示过之后,皇帝又说起来当前的事。
“孙子言: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征准噶尔,朕从未想过动摇国朝根基的大败。朕可以败三次、五次,准噶尔却一次失败都不能承受。纵然有大小策凌敦多布这样的名将,也只能是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只是,打仗是要花钱的。在西北打的越顺利,朕也就能腾出更多的钱投入海军。你是熟读兵书的,也知道这个道理,万万勉之。虽于大略上要藐视,于军阵对敌时候万万不可轻敌。虽如卿言,国朝无需名将,但平准却必要名将,因为后勤使然,一个方向最多用兵两万三万。”
“勉之,勉之!若能平定准噶尔,若青州军立下大功,朕也必力排众议,每年投海军、学校等百万两。”
激励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方式。
有的人爱钱,有的人爱色,有的人好名,但李淦激励刘钰,用的却是学校、海军投钱的诱惑。
虽然刘钰听着很受用,可心里也不免嘀咕。
投钱给海军和军校,受益最大的难道不是皇帝吗?这说的好像是自己才是最大的受益人一般。
越琢磨越想笑,最终还是忍住,心想孙子后面还有一句话呢: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你要是能修道保法,把钱收上来,哪有这么麻烦?或者有和珅那样的本事,搂个几亿两白银,海军和学校这还算事?
心里多加吐槽,嘴上也没有感激涕零,只道:“臣必将竭尽所能。平准一战,还请陛下照会罗刹使者,派人跟随青州军观战。黑龙江一战的威慑,已有数年,恐已过期。而罗刹这些年又与本朝颇多来往,只怕已摸清了本朝军制水准。”
“若罗刹派人跟随,一则可以震慑罗刹,二则若准噶尔兵败,使得罗刹不敢收留,以免跑到罗刹被罗刹所控,日后借此生事。观察团的级别要高,至少可以与罗刹边疆总督直接对话,若准部首领逃窜至罗刹,则可直接照会观察团出面知会罗刹边疆总督,不得收留。”
这个问题皇帝还未想过,之前从没有过外交这个概念。
但刘钰一提,皇帝立刻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关键。
准部、土尔扈特部,都属瓦剌蒙古。漠北喀尔喀部另说,这土尔扈特部尚且还在伏尔加河,受俄国节制。
若是准部首领逃窜至罗刹,罗刹收留,日后借土尔扈特部和准部的影响力蚕食西域,的确也要提防。
好在双方在黑龙江一战之后,罗刹国在京城也有特使。
此事自然不能现在说,但真要开战的时候,是肯定要抓上个特使跟随的。级别应该足够,若是准部真的往罗刹那边跑,也可以直接让特使沟通罗刹驻军总督。
“嗯,这事该做。这个是我所没有想到的。还有什么要说的?”
“回陛下,移民的事,不要舍不得花钱。准部地处偏僻,一旦我军进驻西域,天花等疾病定然泛滥,若如国朝开国时候满清入关天花肆虐之事。准部信黄教,南边多信绿,若准部亡,恐绿满西域。是故非要移民实边不可。此时多花一两,将来就少花十两,臣请必以二十年为期,每年移民不可断绝,这钱断不能省。陛下也应考虑将来的节度使人选,最好还是有在吉林、辽东、蒙古、河套等地出镇的为上选,多有与各部打交道的经验。”
李淦点头,随即笑道:“爱卿又要谈计划。你练兵有计划、编练海军有计划,这移民之事还要计划。”
刘钰深吸一口气,进言道:“若无计划,那就像是一头驴,打一下才动一下。前朝毫无计划,都是别人冲击,自己反馈再调节,下场如何,不可不察。陛下既说要以汉唐宋明为鉴,就不可不做改变。西域疆界,已经到头了,那就不能不为长久计。棱堡、火枪,驻军不必多;河谷、绿洲,移民不可少。”
“哈哈哈哈哈……”李淦的笑声在暖阁里回荡了好久,半晌才道:“闻卿之言,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平定了准部呢。”
“回陛下,臣想不到怎么才能输。准部能调动的机动兵力,也就三万。青州军随意走,他这三万人吃不下青州军。若臣带着青州军去打萨尔浒,那就不是任你几路来我止一路打,而是中心开花围而聚歼。”
“西路大军云集,又有城池依托,准部不敢打。北路筑城,准部必怕一路筑城推进。北路兵少,准部定会选择先打北路。若能取胜,则直插喀尔喀部,自北向南做出威胁京城的举动,迫使西路大军退兵,维系和谈,只求续命,这是他们唯一可能短暂不灭的战略。”
“陛下如此用兵,自有大略在心。此战必胜,又何必多虑?
李淦闻言微微蹙眉,他并没有想过准噶尔部会怎么应对,只是觉得凭借国力缓进急战。
缓进是因为后勤。
急战是因为大顺的军力尚可,野战不惧,多年征战和准噶尔之间也算知根知底。
此番又要亲征,当然不可能如上次那样坐镇城堡前,指挥攻城。
但要维护勋贵掌军、皇权在军中有威望的格局,这一次还是要亲征,但也就是在瓜州坐镇,做战略上的指挥。
他力排众议,启用了不知效果如何的青州军,可以说把宝压在了刘钰身上,指望着刘钰能如上次一样帮他刷出一波军中的威望。
现在听来,刘钰似乎有些轻敌,犹豫了一下问道:“卿且说说,你以为朝中的大略如何?”
刘钰估计朝中也没想这么多,但为了海军,该拍的马屁还得拍,便把自己想的战略说了一番。
这是个料敌以宽的战略,刘钰把自己带入到大策凌敦多布的角度去想破局之法。
思来想去,唯有他说的那种策略,准部才能维系下去。
这也算是经典的反围剿战术。
北部喀尔喀部战斗力弱,准部又有蒙古的“群众基础”,而且可以直接走内蒙威胁京城。
这是死中求活的战略,只要大顺动了心思、收了喀尔喀,驻军雪山,准部必须死。
想要死中求活,非此不可。攻哈密出河西走廊,一路攻城攻到西安,那不是脑子有问题,那是喝多了。
尤其是皇帝亲征坐镇西边,西北大营的精兵加上京营大军全在,准噶尔部绝对不敢打西路大军的主意。
对冲消耗战,准噶尔不如自杀。
一旦大顺的北路军翻过了阿尔泰山,在准噶尔腹地筑堡推进,把战火烧到内线,都不用大顺出力,哈萨克、叶尔羌等等暂时被压服的部族就会先反。
而且北路的后勤压力极大,喀尔喀新服,前线兵力不足,看起来也就更弱一些。
刘钰想着,西路那边大军云集,又是大顺常年在西北的名将坐镇。
自己名不见经传,准噶尔部唯一能得到的消息,就是刘钰和罗刹打的时候,攻堡有一手。
又把刘钰调去了北线,准噶尔人一琢磨,这肯定是个善于攻城筑城的,无名小卒,野战稀松,不打他打谁?
会攻城,肯定就会守城。
尤其是准部和沙俄在亚梅什湖的堡垒攻防战中吃过亏,刘钰又把罗刹的堡垒轻易攻下,怎么想都会觉得大顺的战略是“北线筑城推进到阿勒泰”,所以才把大顺最能攻城守城的年轻人调过去了。
这种战略欺骗是大顺所没想到的,但现实却是存在的。
刘钰觉得,自己若是处在大策凌敦多布的位置,肯定会这么想。
北路军一旦深入到准噶尔腹地,筑城,时不时出去劫掠一番,准部兵马来了就入城守城,准部肯定吃不消。
所以刘钰认为若自己为大策凌敦多布,所有的战略就应该围绕着北线:把那个善于守城攻城的家伙,骗出来野战。
换回自己的角度,攻准噶尔的城,刘钰都觉得丢人。
野战,他操练的青州兵就是为准部量身定制的,强调快速变阵和战术机动的,他巴不得准噶尔部用计骗自己出击。
将这样的想法一说,又拍马屁道:“陛下英明神武,想来就是这样想的。青州军善于野战,而准部却以为臣善于筑城攻城守城。所谓兵不厌诈,陛下深思,岂是准部所能想到的?”
“若准部诱我出击,则我将计就计。若能在阿尔泰山以北一举击溃准部主力,则西域平矣。”
“陛下坐镇敦煌,缓慢推进。兵精粮足,准部必不敢攻河西走廊一线。”
“孙子言: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青州军最擅野战,却示之以只能守城攻城;北线陛下为了节省财力,必要野战破敌,却示之以筑城推进。”
“陛下英明,尽得兵法之妙,是故臣以为,准部必可一鼓作气而平之,故而才进言将来平定之后的事项。”
一通马屁狂吹,简直是史诗级的阅读理解。
皇帝用刘钰的青州军根本就没想过什么“名不见经传使得准部以为此人只会守城攻城”之类。
可听完这个比较内敛的马屁后,李淦皱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心道对啊,若我为大策凌敦多布,必是这样想着。
唯有破北线之兵,才有和谈的可能;唯有破北线之兵,才能威胁到喀尔喀部,同属蒙古,可以补充人口马匹兵员,又能直接威胁京城。
而刘钰之前也确实不以野战成名,准噶尔人肯定能知道这个人,但第一印象必然是“守城、筑城”。
筑城推进,的确耗费钱粮。
若是能引诱准部,让准部用“诱敌深入”之计,将计就计,野战击溃其主力,那么平准至少能省个七八百万两的银子,至少。
少打一天仗,就能省个一两万两的银子。
而且……关键是日后平准结束,皇帝做的战略指导,正可以又刷一波军中的威望。
这个策略,若是别的老将说,皇帝肯定不会同意。
刘钰说,不是因为皇帝信任,而是因为刘钰手里的这支青州兵,像是……捡来的。
就算刘钰说大话,丢了这支青州军,也不过等于丢了几十万两银子。
并不是老五营精锐,也不是河套、西京的边军。
按照原本的战略,这支青州军本就不应该存在。就算覆灭,也不至于导致全局震动,天下震惊。
但若是这支青州军是一万老五营精锐、亦或是一万西京河套边军,皇帝自然不敢拿来赌。
那要是赌输了,是要伤筋动骨的。
再想着之前刘钰在北边和罗刹一战时候的表现,李淦心里也有些冲动。
回味着那句“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心间渐渐开朗起来。
他想的能与用,是北线筑城,缓慢推进。
而刘钰却说,此能可为不能、此用可为不用,他要带着青州军,将计就计,骗准噶尔部与之野战。
不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只要一场死伤相近的鏖战,准部就是元气大伤。西线就可以直接一路平推,从敦煌出哈密,攻轮台,直插伊犁河谷。
若是这么一场胜利,不管是省下军费,还是皇帝个人的威望,都是大赚。
刘钰既拍马屁说皇帝英明神武,皇帝也不说自己没想过,犹豫片刻后正色问道:“青州军不过万人,卿可能保证与准部野战不败?”
不败,战术上未必是胜,但战略上就是胜。
“臣以为,青州军行军奇快,其余火绳枪手和长矛手跟随不住。若有三千府兵轻骑随行,即可一战。而且……臣也根本不会指挥火绳枪手和长矛手的配合,阵法太复杂,没学过。”
“鄂国公可领大军在后筑城,臣领着青州兵和三千府兵轻骑在前,以工兵配合一部分辅兵前出筑城。准部细作斥候,见识过罗刹的亚梅什湖堡,见到臣所筑的堡便会心急,定会想办法诱臣出击。”
李淦闻言站起身,踱步数周,权衡了一下其中利弊,又再度问道:“莫要轻敌!那大小策凌敦多布,皆名将也。你青州军便是再征兵两千,也不过一万两千。配以三千轻骑,不过万五之数。”
“准部欲战,总能抽调三万左右的兵力。以一敌二,非是玩笑。”
见皇帝没再追问战略的事,而是在战术上询问是否可行,刘钰心知有戏,试探着问道:“鄂国公也看过臣所练的青州军了。却不知鄂国公评价如何?臣不狂言,昔日对罗刹一战,难道不是做成了吗?若臣所练之兵,不能以一敌二,还有何脸面说军改之事?”
鄂国公对青州军的评价很高,更为夸张的是刘钰招募灾民也不过一年时间。虽然刘钰之前先练了军官,又招了千人,最后又扩到万人,不能只算这一年时间,但这样的练兵速度也是令人惊骇。
再想着鄂国公说京营亦不能胜,这等军国大事非是玩笑。
反正刘钰这一万兵,就算是没了,大顺也不会伤筋动骨。大顺不是只有两三万战兵能扔到北线,而是迫于后勤的压力,不得不只选择两三万精兵。
想着就算败了,也无大事;若是赢了,这就省下了几百万两银子,的确可以尝试一番。
犹豫片刻后,李淦道:“此事再容朕思考一下。你且退下吧。”
…………
转眼。
泰兴十四年,五月。
皇帝李淦亲征,命大皇子李檴监国,英国公张牧之辅佐。靖国公袁岚掌辽、蒙军马,拱卫京城北疆,随时做好支援北线的准备;淄川侯谢无忌领府兵,节制喀尔喀部。
翼国公刘盛出镇文登,督办靖海宫官学。
制将军、加西京留守,安西大将军江辰,督西路兵马六万,号十五万。
皇帝御驾,行营瓜州。
鄂国公李九思为北庭大将军,主北路兵马。
帐下战兵有新募了一批新兵的青州军一万二,松、吉诸折冲府府兵四千,黑龙江部落边军一千,河套营火枪矛手三千五,蒙古骑兵三千,京营精锐四千。
其余援兵后续抵达,驻守各处驿站、粮城。
北路军号六万,屯于阿尔泰山北麓布彦图河岸。大军随后,刘钰领兵先行,筑城越冬。
第一八八章 对策
十月的蒙古高原,已经很冷了。
布彦图河已经结冰,新修筑的前出城堡里,刘钰正在请老熟人骄劳布图吃饭。
“尝尝吧,价值二十多两银子一石的米,哪怕灾年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价格。”
刘钰眉开眼笑,骄劳布图带着八百多黑龙江各个部落编练的边军,翻越大兴安岭来到这里汇合,主管跟随青州军行动的三千府兵轻骑。
两人自从上次在额尔古纳河分别之后,已是许多年不见。虽说这些年毛皮生意做的不错,也多有书信交流,可面还不曾见过。
骄劳布图提着刀切了一块羊肉,递给了刘钰,笑道:“刘大人来得早,城都筑好了,我就等着过冬就行。这二十两一石的米,吃起来虽也没什么特别的滋味,却也美味。我在精奇里江吃不到大米,只能吃些高粱和土豆。”
侍从兵将酒斟满,刘钰把桌上的人挨着介绍了一番。
“这位是青州军副将,英国公之孙,张瑾。”
“这位是青州军的参谋长,或者叫代行军司马也成,吴芳瑞。”
“这位是第一团团长……”
一个个人介绍过去,论级别除了张瑾之外,都比骄劳布图低。一边介绍着,一个个也都起身给骄劳布图敬酒。
“常听刘大人提及黑龙江的鏖战,多提到舒大人的名字。”
骄劳布图哈哈大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道:“跟着刘大人,天天打胜仗。我听闻是在刘大人帐下效力,翻过兴安岭,就像是跑一样。跟着我来的,也有不少当年跟着刘大人杀过罗刹人的。这准噶尔人,不值一提。”
一阵吹捧中,刘钰也是哈哈大笑,这种自信的气氛是必须要有的。
去年冬天回到威海后,青州军又募了两千多新兵,训练了几个月就都安排到到了各连队当中,扩编了一个团的兵力。
自己带着青州军先行一步,在大军还没有抵达之前,就先带着人前出筑城。
青州军的行军速度是其余部队跟不上的,筑城之后这才等来了配合的府兵轻骑。
骄劳布图作为这批府兵轻骑的主官,受刘钰指挥。
皇帝是真的准备让刘钰搞一波,调兵遣将上来看也足见用心了。
冬天打不成仗,准噶尔人游牧要转场。
他就先让参谋部的人,派出青州军的轻骑兵,四处侦查,绘制地图。
鄂国公统领的大军在他侧后,相距一段距离筑城防守,互为犄角。
后续还有远远不定的援兵抵达,驻扎在漫长的驿站线上,一些屯粮的大城也都有专门的懂筑堡的人才加固。
靖国公手里还有一队兵,在热河附近,一方面是为了保卫京城,另一方面也是防止刘钰这边失败,以便支援。
不懂行的看看刘钰带着的这批兵,一定以为是一群筑城的辅兵。
全军无甲。
后续支援的三千府兵轻骑,着甲的也不多,各个折冲府抽调了一批,集中在一起后开赴这里。
这群人刘钰不是很信得过,府兵轻骑们打顺风仗打的绝对好,但逆风局还是要靠自己手里的青州军抗。
纪律性差一些,但是自小在山沟子里长大,每个人的勇武水平足够,侦查、偷袭的本事俱佳,这些人正可以用在合适的地方。
到了这等地方,才算是真正见到了胡天八月即飞雪。
好在提钱准备了足够的狗皮帽子、棉袄和棉手套,又在十月份之前完成了筑城,附近又是山谷,树木不少,全军也没有出现冻伤之类的情况。
酒至半酣,刘钰随口问起来骄劳布图在那边贸易和巡边的事。
骄劳布图算了算这些年搂的钱,对当初的决定极为满意,自是不忘刘钰的恩情。
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也不好直接说的太直白,便道:“苦则苦矣,不过为了边境安宁,也没什么。罗刹人时常去我那里贸易,交换毛皮。用的都是白银,我便用刘大人运过去的一些小物件换皮子,反正那里的部落要银子也没什么用。”
两个人这些年合作,分了不少钱,刘钰还给他运去了一千多人也没收他的钱。
说到兴起出,骄劳布图笑道:“对了,这罗刹语我也会了不少。我看有罗刹人在大人营中,若要翻译,我可胜任。”
几个青州军里的参谋或者团长都道:“这个就不劳舒大人了,我们这里懂罗刹语的可不少。刘公岛上,罗刹人好几十个呢。可惜海军那群人没来,要不然懂的更多……”
一片笑声中,刘钰半句不提明年作战的事,继续说着各种笑话琐事。
…………
伊犁河谷的海努克城中,用盘羊角和牦牛角装饰的两座黄教讲经堂大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彰显着黄教在这里的统治地位。
被严重的眼疾所折磨的大策凌敦多布眺望了一眼那座大庙,想着高僧大师说的话:这两座庙塔很不吉利,当初噶尔丹汗就是因为这两座不吉利的庙所咒而亡。
想着这样的烦心事,大策凌敦多布擦了擦迎风流泪的眼睛,嘀嘀咕咕地祈祷了几句,走进了议事的汗帐。
准噶尔汗噶尔丹策零也是一样的愁眉苦脸。
“顺国的大兵已经抵近了。北边都到了阿尔泰山。之前让小策凌敦多布袭扰了一下西路的兵马,却是无用,还折损了两千人。”
“商人说,阿尔泰山北边的顺国人正在筑城。看样子这是要翻越大山。翻越了大山,就在山南筑城。我们又攻不下城,若是去打,他们便逃进城里守着;不打,他们便要袭击我们的牧场。”
“和谈又不准,必要驻军伊犁。知道顺国的大兵来了,那些哈萨克人也不安分。罗刹人又说不管我们的事,和顺国的人有了条约,这可怎么办?”
一旁的小策凌敦多布同样也是苦着脸,说道:“在东边白白死了两千多兵马。原想着去偷袭他们的马场,没了骆驼和马,他们就过不来。可是守卫的很严,就这样慢慢往前走,我们可就没有地方能退了。”
小策凌敦多布勇猛,噶尔丹策零依仗的智将是大策凌敦多布,想听听他的想法。
商人们和伪装成商人的细作们带回来了许多的消息,这些消息都不是好消息。
大策凌敦多布揉了揉眼睛,说道:“北边的顺国兵要弱一些。但是他们很会守城,听说是那个打过罗刹人城堡的年轻人,叫甚么刘钰的,领着一万多兵马筑城。细作们去看了,城筑的很好,和罗刹人的差不多。”
“顺国人有钱,也有兵。要是翻越了山,筑城往前推,咱们可是挡不住的。”
说罢,看了看小策凌敦多布道:“你也攻不下城。我也攻不下城。罗刹人千把个人,咱们便要围困好些日子。要是修的罗刹人那样的城堡,又是个会守城攻城的,咱们可攻不下来。”
“咱们的‘包沁’炮手都是回子,要么便是布哈拉人,打顺风仗还好,打逆风仗可信不过。那个瑞典人铸了些炮,也打不动顺国人的城。那个叫刘钰的,听说打下了好多罗刹人的城,他们的皇帝叫他来筑城,就是要围死我们的。”
噶尔丹策零叹了口气,知道和大顺的体量对比相差太大。
准噶尔人最怕的就是攻城,亚梅什湖一战,围困罗刹人许久,却也只能靠围困,根本破不了。
大顺再怎么样,也比准噶尔有更多的钱更多的人,粮食像是不要钱一样往北边送。
还有那下喀尔喀等部的“蒙古叛徒”支持,马匹也不缺。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就要在这里等死吗?”
大策零敦多布深吸一口气道:“办法是有的,而且也只有一个办法。他们的西路大军,汉人的皇帝在那里,我们是打不动的。而且西路的大军人多。”
“要打,就要打北路的。打西路,我们要攻城,也抢不到马匹,更没有愿意跟我们走的勇士。”
“打北边,只要把他们逼退,就能劫掠那些喀尔喀人的牧场,得到马匹。还能有喀尔喀的勇士跟着我们走。从北边去他们的京城,只有这样他们的西路大兵才能退走。我们就能试着和他们和谈,可以朝贡汉人的皇帝,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必须要接受他们的官职和驻军。”
小策凌敦多布嚷嚷道:“你刚刚说了,他们的城不好打。那个叫刘钰的汉人,又是个善于筑城和守城的。他连罗刹人的城都可以攻下来,难道不知道怎么守城吗?会骑马的人,难道连羊都骑不得吗?”
大策凌敦多布微微一笑,反问道:“成吉思汗打仗的时候,如果敌人的阵法坚实,难道一定要往上撞吗?可以引诱他们离开坚固的城,在平地上,我们难道还怕他们吗?”
“探子说,他们筑城的那些人,连皮甲都没有。他们只会守城,难道没有穿甲的汉人能够野战吗?”
小策凌敦多布点点头,想着这种诱敌的战术,随即又摇摇头。
“汉人又不缺马匹骆驼,又不缺粮食,怎么肯离开城呢?如果我们绕开城,去假装袭击那些喀尔喀人,他们要是断了我们的退路,可就要输了。”
噶尔丹策零也是点头道:“这样的战法是成吉思汗用过的。可是怎么才能引诱他们出城呢?”
大策零敦多布反问道:“如果是我们的勇士,怎么引诱他们出去呢?”
“自然是战马、骆驼、女人。”噶尔丹策零说罢,又摇头道:“可是顺国的大兵比我们要守军纪,就算我们在旁边放牧引诱他们,他们也不肯出城。”
大策零敦多布笑道:“我们的勇士,抢到更多的战马和骆驼,还有女人,部落就强大,帐篷就更多。汉人的将军想要有更多的东西,就要靠皇帝的赏赐和升官。对我们来说,是战马、骆驼和女人。对汉人的将军来说,就是军功。”
说完,看了看似乎已经回过来味儿的小策凌敦多布道:“汉人的军功,就是咱们两个。他们西路的大兵我们打不动,但却可以假装去打。北边的事,就让小策凌敦多布去,引诱他们出来追你,想要拿了你的头去换皇帝的赏赐。”
“咱们带着一些人假装去打顺国的西路大军,北边他们就会想着赶紧翻过阿尔泰山,但是实际上咱们却要打他们北边的兵。小策凌敦多布去引他们出来,引他们离开城,咱么却在外面击败他们。”
“再坚固的城,没有了人去防守,也没有用。北边的顺国军队一败,咱们就绕开那几座城,去劫喀尔喀人,壮大人口和马匹,去假装要攻打他们的京城。难道汉人的皇帝还会在敦煌不动吗?”
“汉人打一次仗,要用好多钱。他们这一次退了,下一次来就又是三五年后了。只要咱们再退他们一两次,再派人去朝贡,他们或许就能够同意。”
噶尔丹策零从未想过要彻底击败大顺,重振蒙古的辉煌。如果只是朝贡的话,也就朝贡了,正好北边的罗刹人也很坏,不断南下。
然而大顺却和以往不一样,可不是接受朝贡那么简单,而是要驻军、要册封子爵男爵,要驻派将军,还要移民,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以往,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可是现在,这已经是死中求活的唯一办法了。
一旦北边的大军越过了阿尔泰山,在南麓水草肥美的地方筑城,那就完蛋了。
攻城又攻不下,游牧的时候总不能好几十万人都在一起,一旦分开,顺国就从筑城的地方出击劫掠,那又怎么办呢?
阿尔泰山南麓,是能种粮食的。
汉人也是最会种粮食的,他们要是翻了山,筑了城,就会有不少部帐投过去。哈萨克人,畏勿尔人,到时候肯定也会和顺国的人勾搭上。
仔细想了想,似乎也只有大策凌敦多布的办法可以用了。只能打赢一次,让汉人退兵,然后再去谈朝贡。
既要诱敌,就要拿出合适的饵。
大策凌敦多布所说的饵,便是小策凌敦多布。
准噶尔能用的名将,也就此二人。大策凌敦多布可以统帅数万人马,小策凌敦多布勇猛有余,正可以作为诱敌的人选。
大策凌敦多布又道:“叫个七八千兵马,趁着春天之前再去他们的西路大军那转一转,我去指挥。他们的皇帝知了是我指挥,就以为我们要在西边打。北边就不会约束那么多。”
“就算是小策凌敦多布没有骗那个刘钰出来,他们也会想着咱们的大军打他们西路的兵,北边正要可以趁着机会翻阿尔泰山去南边筑城。”
“他们只要离开城,那就好打了。”
“咱们抽了各部的丁,凑个三万。悄悄到阿尔泰山那里等着,我在他们的西路大军那让他们上了当,便去北边。”
三万兵,已经是准噶尔此时能够集结的最大规模的精锐野战集团了。尤其是要翻越阿尔泰山,打赢了北边之后还要赶紧去打喀尔喀,威胁京城,这样才能把汉人皇帝吓回去。
噶尔丹策零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道:“那就只能这样办了。那个叫刘钰的又年轻,肯定想要抢军功的。就像是刚长大的公马,最好的草总会去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