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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一零章 表彰大会

    第二天一早,哨声吹响,军队开始收拾帐篷、吃早饭,很快集结完毕,虽然不如当初训练的青州兵,但从部队集结的速度来看,还算可以,和此时西欧各国的军队野战料也没什么问题。

    军队环绕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这种安全的地方,刘钰临行之前,最后一次见几个死囚。

    这几个死囚,就是“粗粮换细粮案的要犯”。

    总得有个背锅的、得有提供这批粗粮的,做戏也要做全套。

    虽然漏洞百出,简直就是傻子演戏给傻子看。

    但重要的不是细节无暇,重要的是面上过得去。

    不然的话,不好看。

    傻子看、傻子演,哪怕不是傻子的这时候也得装傻子。但就算傻子,这故事也得有头有尾。

    此时刘钰身边的心腹人拿着几张收据,展示出来后,又将收据上那些街坊邻里的画押等,展示给那些死囚看。

    “我这人做事,是讲信誉的。这事你们担着,你们的老婆孩子得了银钱就不说了。也不必怕老婆改嫁、孩子改姓。孩子我给你做保,送他们去军队,谋个一官半职。”

    “你们还有几个是当海盗的,既是干这一行的,也就没有怕死的。但愿赌服输,被抓了,咱们之间也不废话。”

    “总之,你们信得过我,就把老婆孩子在哪说出来,汝妻子我养之,勿虑。若不信,多了也不说,砍头和枪毙,总比绞死要强对吧?”

    “你们也常见那些被绞死的海盗,死前多疼啊。对吧。”

    “你们也知道,绞死有两种死法。”

    “一种呢,是顿一下,直接把脊骨顿折了,那死的倒简单。”

    “可海上那种绞死,你们是知道的,不是猛然顿一下顿折脊椎骨的,纯慢慢憋死的。”

    “死之前,尿裤裆,大小失禁,大长舌头伸出来,多难看?”

    “再好汉,到时候也是鼻涕眼泪哗哗的,人可管不住自己吊死之前流鼻涕眼泪,哪怕你是武松那样的硬汉,也扛不住人体的自然反应,对吧。你们也见多了,门儿清,海军变态极多。”

    海军变态也确实不少,刘钰非常理解,整天蹲在那种狭小的船舱里,十个有六个都有轻微的精神病,各种变态云集。绞死海盗这种事,海军那边也是玩的很花花。

    有几个被抓的海盗闻言道:“国公的信誉,在海上混的,谁不知道?只是,我们的老婆孩子,都自安排好了,这就不劳烦国公了。反正之前抢的,也够他们用的了。”

    “赃物都化了霜,都是银子,哪个是干净的,哪个是脏的?这银子,天朝花的、苏禄花的、荷兰花的、西班牙也花的。我们也有传教士帮忙,吕宋、墨西哥那边也有产业,国公的心意,我们领了。”

    “国公说得对,愿赌服输嘛。之前国公就给我们这群人写过公开信,我们不服,这不是赌输了吗?那就死呗。”

    说到这,刘钰嗤的一下笑了出来,问道:“哎,之前我叫人给你们写信,说形势变了,叫你们认清形势,你们咋就不信呢?”

    一个海盗也苦笑道:“信是收到了。当时不懂,现在懂也晚了。国公信上说,在南洋尚荷兰人势大的时候,我们还有可能被招安。但现在,南洋局势一变,朝廷一点都不想要海盗了,因为现在朝廷需要的是自由贸易。”

    “而且即便一开始朝廷也一点都不想要海盗。因为和那些西洋人不同,他们彼此国家贸易是竞争,我们这边则是买卖关系。所以,海盗必死,天朝不要私掠船,因为没有人在内海搞私掠船的。”

    “只是,就算知道了这等形势,那也没用啊。这不是当海盗来钱快吗。谁知道朝廷海军这些年实在不是从前了。”

    “我他妈也看了,就该早点转行。”

    这海盗头子倒也健谈,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也不怕什么。

    刘钰奇道:“转行?做买卖?”

    不想这海盗却是个读过书的,摇头道:“国公此言差矣。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其实从收到国公的信那一刻开始,我们就该明白,形势一变,就不该继续当海盗了。”

    “就该带着弟兄们直接上岸,效《水浒后传》的故事,捞个国王当当。然后再朝贡朝廷臣服朝廷。”

    “当海盗,已经不可能被招安了。若能在南洋当个小国之主,却还有被招安的可能。悔不该当初没想明白,要不然如今我可不是阶下囚,该是座上宾才是。前些日子朝廷改元,我若早想通了,就该去京城凑那万国来朝了,说不得还要得朝廷赏赐呢。”

    “你看那婆罗洲那群人,如今不也一个个被招安了吗?他们之前也是同行,只是后来去那边挖金子上岸了。这年月,海贼是不行了,就得上岸当山贼,抢地盘海外称王才有出路,混得好直接封诸侯了呢。”

    刘钰拍手赞道:“对啊,所以说你们就是不懂大势啊。”

    那海盗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当海盗,胜在快活。国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做起事来,却束手束脚。”

    “要收拾乡绅,还要这等办、那等办,还要我们编瞎话。若是我们……当然我们也无这等为民的心思,我是说假若我们有这心思的话,直接砍了了事,何必如此费劲儿?”

    “国公且放心,该怎么说,我们这都听明白了。”

    “砍头不过碗大个疤。”

    “你要说什么为了百姓万民,那是扯淡。说实在的,要真有这心思,我们就不去当海盗,而是直接上山聚义扯出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了。”

    “但一想,我们一死,这苏北成百上千的士绅为我们殉葬,这待遇,堪比王侯了,倒也痛快。”

    刘钰也是哈哈一笑,说道:“也有些道理。行,你们还有什么要求,说一说吧。我能办的,都给你们办了。除了免死啊,你们必须死。”

    这几个死囚互相看了看,都摇头道:“再就没什么要办的了。”

    “那就好。”

    说罢,刘钰叫心腹人倒了酒,和这些死囚们碰了一下道:“那咱们就此别过。这断头酒现在便喝了吧。”

    几人互相碰了碰碗,刘钰冲着这几个死囚犯点点头,便出了去。

    外面的军官已经集结好了军队,终于等到开拔的命令,便朝着南边行进。

    一日后。谷

    惟新元年四月二十八,黄道吉日。

    新挖好的淮河入海段的入海口附近,一个颇大的会场已经布置起来。

    开掘的泥土堆砌成高高的河堤,现在上游还没有放水,只有湿润润的黄土。

    参与这一次修淮河承包组织的乡绅、生员等,都聚集在这里,等待着朝廷的表彰。

    场面话他们是懂的,也知道这一次修淮河对社稷的意义。

    最起码,安徽那边的水灾,能比之前轻不少。洪泽湖不再需要那么高,憋在上游的水位就没那么高,安徽各地也就不会因为一场雨就来一场水灾。

    除此之外,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朝廷准备什么时候开二期工程。

    沿着这条新的淮河,弄出一个灌溉工程来。

    自从唐宋以后,朝廷就很少修这种大规模的灌溉水利工程了。

    耳熟能详的都江堰、郑国渠、六辅渠、白渠、鉴湖等,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大顺废用了大运河,现在搞得这些工程,自然要么是为了救灾、要么是为了灌溉。

    如今新河修好,以此为基础修出一个新的灌溉区,那对这些乡绅来说可就赚大了。

    听说朝廷明年还要批一笔钱,觉得范公堤修的时候,黄河还没改道。现在黄河改道了这么久,冲出去了一二百里了,这范公堤就有点靠后了,要继续往靠海的地方修堤。

    一旦新的海堤修好,之前那些无人问津的荒滩地,可就都值得开垦了。

    到时候,那还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待要是明年修海堤、修灌溉渠的时候,还是如这一次修淮河一般,由他们分段承包负责,便又能发上一笔。

    一个个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等待着刘钰登上主位给他们做表彰的时候,渐渐有人感觉情况有点不太对。

    这会场选的地方,叫人有些压抑。

    是在一个洼地里,四周都是堆砌起来的泥土。

    这就很不合此时的风水,这种乐呵呵的事,讲究的就是个天人合一,哪有在这种洼地的?

    而且刘钰刚来,洼地四周就是布满了荷枪的士兵,细细地展开。火枪全都上着刺刀,更叫他们感觉有些不安的,是刺刀全是对着里面的。

    可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只能这么干等着。

    也不知道等到几点,两声号炮响,刘钰带人出现了。

    登上前面的高台后,本以为刘钰会说几句喜庆话、表彰话的乡绅,却看到了翻脸不认人、用完就甩的情况。

    刘钰往那一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叫许多乡绅胆寒。

    “我听说,在这修河过程中,有人以粗粮调换为朝廷配给的细粮?还听说有人用银钱兑换的方式克扣百姓的役钱?还有,那铁锹之类的工具,我之前明明说了,朝廷出钱,用坏了无需百姓偿还,怎么我还听说有人连这个钱也克扣?”

    “还有之前担土的土筐,我都说了,要给钱。这怎么还全是摊派,且不给钱呢?”

    “现在,我给你们个机会。这事儿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要真有这事,你们不妨赶紧自首,还能落个从轻处罚。”

    说完,他叫人捧出来一个自鸣钟,看了看时间道:“现在是九点一刻,我等到十点。过期不候。”

    将自鸣钟往身前一放,刘钰翘着腿就坐在了椅子上,旁边的传令兵提着水壶给他倒了茶水。

    站在刘钰不远处的阜宁县县令,一看刘钰这架势,心里忍不住哎呦一声。

    这阜宁县县令倒是没怎么参与这里面的事,因为这一次刘钰非要搞乡绅承包,阜宁县县令压根插不上手。

    阜宁县县令也不是聋子、瞎子,对一些事心里也有数。

    但此时的基层就是如此,能做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同流合污,就算是难得了。

    能干这种买卖的,身后肯定都有人,反正出事也和自己没关系,那自己管这个干啥?

    他以为这是有人背后和兴国公打擂台,亦或者说这里面的买卖本来就有兴国公参与。

    不管是兴国公参与其中,亦或者说是背后有人和兴国公打擂台,他一个小小的县令,管的起吗?

    神仙打架,就算拉帮结派在朝内斗争,地方上得是府尹起步、京官的五品才有资格入场。可莫说自己是地方的县令,就算是京官,这品级也不够入场券的。

    再看看选的这地形,一开始他还觉得刘钰是胡闹,哪有这么喜庆的事选个洼地的?

    现在再看,洼地一圈全是士兵,这可都是野战部队,不是地方驻军。

    从旗帜看似乎还是东洋那边的驻军。

    县令心想,这回可热闹了,自己这是要看一场大戏啊。

    再看看刘钰在那慢悠悠喝茶,县令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心里一转,心想当初国公就没让我插手,他带人接管了。我也幸好没机会入手,否则我还真说不准自己能不能管住自己。

    靠前的几个乡绅这时候都在看他,阜宁县令顿时一慌,心想他妈的别看我啊,看我做什么?这时候看我,不是害我吗?

    自己现在是一动不敢动。稍微动一动身子,被国公这边的人看到,还以为是点头或者摇头,在给你们传什么消息,那日后麻烦可大了。

    猛咽了一口唾沫,阜宁县令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把个脖子硬的绷直,一动不敢动。

第七一一章 虎兕出于柙

    “阜宁令?”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感觉脖子已经僵硬到没有知觉的阜宁县令,听到刘钰召唤,赶紧动了动已经硬直了的脖子。

    “下官在。”

    “这里面的事,你可有风闻?”

    阜宁县令看了看钟表,马上就要到十点了,心说这些人应该不是看不清局面,而是被吓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要有个牵头的,保准都出来认错了。

    奈何没有。

    既没有,那就怪不得自己落井下石了。虽然咱们平日里也有称兄道弟以文会友的事,但今儿这事处处古怪,对不住了。

    “下官也曾听说了一些。但为官者,当知轻重缓急。开工之前,国公也说,朝廷这一次是倾全国之力,复两淮之兴盛。是以,别的事儿小,修河事儿大。”

    “下官也多少听说了,但想着,这修河只能在冬季修,可办案一年四季都能办。是以,下官想着,轻重缓急,先完工,后办案。”

    “这件事,即便国公不查,待河修好,下官就是顶着天大的干系、被千夫所指万人恐吓,下官也一定一查到底!”

    阜宁县令心道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要你不管,我也不管。

    只是你这摆明了要下黑手,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时候,自鸣钟已经敲响,在场的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刘钰瞥了一眼阜宁县令,又背了一句书。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谁之过与?”

    阜宁县令只花了大约半秒钟思考,便回道:“若知其为虎兕,则其出柙,典守之过也。”

    “若不知其为虎兕,而以为其为义禽羔祥,则典守无过也。”

    “古人云,知人知面不知心。心在柙中,不出,安知其虎兕乎?其禽羔乎?”

    “以己度人,以善忖人,以仁义信人,国公真君子风也!”

    “待其柙开,知其为虎兕,奋勇禁之,国公真君子度也!”

    刘钰轻咳一声,心道他妈的不愧是五字县的县令,果然是有些本事的。

    这五字县,是大顺县令里面几乎顶尖的配置了。

    前朝开创了将县分为大小简繁的先河,大顺承之,一共定了七个字,来评定各个县。

    分别是:要、繁、赈、刁、难、边、特。

    要,顾名思义,军事要地,一旦出事,一府一省甚至全国崩溃的地方。比如京城大门保定、运河枢纽镇江、西南门户叙州、金陵威慑安庆、控制整个黑龙江流域的吉林船厂等地。

    繁,不是繁荣,而是指事儿多。

    赈,是说灾情频发,这就需要既有组织能力、又至少有个稍微好点的清廉名声。

    刁,百姓武德充沛,难管……难边特,都是顾名思义。

    既按照这样分了,各个县的县令选拔,也就有不同的说法。

    总体来讲,就是全国的县令都是一样的品级,但几个字决定了升迁顺位。

    新晋的进士,就算有能力,直接扔到类似叙州这种几个字基本全了的地方,那就纯粹扯犊子。

    一般这七个字里,最后一个“边”字,选拔县令默认是从武德宫里选。边既是指外部边境,也是指内部的夷汉交界区。

    阜宁县本来就四个字,但伴随着运河被废,淮河整修,直接从四字县升格为了五字县……类似这种的县级调整,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上海县。原来是绝对没有“要”这个字的,而运河被废海运兴起之后,这个字就必须得加上了。

    阜宁县和“边”字挨不着边,但剩下几个字全都贴上,这在官场内是有特殊意义的:升迁有望。

    朝廷这边看好你,觉得你有能力,才把你扔到五字县去历练历练,都是平调。毕竟谁一开始都是从二字县、三字县开始的,表现的好才往五字县、六字县扔。

    即便平调,级别不变,意义也大不一样。

    县的字越多,升迁排位越靠前。

    当然也意味着入狱率较高、革职率颇高、被淘沙率极高。

    而阜宁县,在枢密院抢了职方司的权后修订的图册上,是这样介绍的:阜宁,北极高三十三度三十二分。禁城子午线东二度五十七分。繁、赈、刁、难、特。北依黄河、东面大海、有堤范公、十年九不收。黄、汛、潮、风、碱五灾频发。洪泽湖泄洪地也。

    七个字齐了五个,这县令就不可能是雏儿。

    五字以上的县和带有边、特两字的县,选拔权既不在节度使手里,也不在吏政府手里,而是在皇帝的秘书班子读作平章军国实则是皇帝办公厅秘书长的天佑殿那里。

    皇帝有没有权是一回事。

    有权不用,或者懒,交给秘书去办,又是另一回事。

    不能说因为秘书去办,所以秘书就有权而皇帝就被分权了。

    是以这种地方的县令,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不是贪腐难说,但能力肯定是有些的,嘴皮子的能力也是能力。因为选拔之后皇帝对一些特殊地方的县令,都是要召见一下的,一方面是示意恩出于君,另一方面也算是一种考察,得嘴皮子过关是基本要求。

    阜宁县令面对刘钰的问题,连思考都不需要,直接把刘钰的责任摘除了。

    本来就是个虎兕出于柙的责任,可叫他这么一说,刘钰好似一点责任都没有。

    按他说,这是个盲盒,谁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放出来是妖魔鬼怪还是君子贤才。

    而做人也不能把人往坏处想,那不是走异端的老路觉得人性本恶嘛。以圣贤之学来看,刘钰做的便没错,还是君子典范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阜宁县令嘴上回的痛快,心里也在飞速考虑现状。自己是阜宁升为五字县之后的第一个县令,现在阜宁加了个“特”字。

    这个字不是永久的,是有时效性的。

    看起来,好像是因为修淮河,确实是“特”。

    而问题是修淮河自己全程都在打酱油,朝廷直接空降了个公爵来协调,人家还有自己的幕府班子,自己这个县令根本对不起这个“特”字。

    可上任之前,自己这规格可确实是照着“五字县”的规格来的。

    现在想想,只怕自己这个县令的“特”字,不在于修淮河本身。

    而在于修完淮河之后的事。

    之后能有什么事?

    现在肯定不知道。

    但就看现在兴国公搞了个洼地这种大凶之所来开“表彰”会,表彰还没开始先要叫人自首认错,这不明白着是要收拾这些士绅?

    他毕竟胆子还有些小,想象力不敢太足。

    阜宁县令想了半天,觉得兴国公这边的意思,可能就是说觉得日后淮河灌溉区修起来后,多半要学苏南那边,搞土地清查、重新评级土地征税标准,或者改十一税?

    所以找个借口吓唬吓唬这些士绅?

    若是这么搞,自己这个县令就需得明白,要这么搞,可绝对不是兴国公自己的意思。

    兴国公虽然之前据说在朝堂上是刺头,但却并不跋扈,这两个词官场还是分的明白的。不跋扈的话,他一个管苏南的,而且还不是名正言顺管苏南的,怎么可能会自己把手伸到苏北来?显然,这是有人指使的呗。

    谁能指使当朝国公?

    这幕后指使也就呼之欲出了。

    阜宁县令心道,这其中关键处,需得弄明白了,万不可在这关头昏了头。自己就是个小角色,本地士绅若真有本事就把国公扳倒,或者逼着皇帝处置国公,但料来也无这等本事,那自己这时候不落井下石还等什么呢?

    再一看洼地周边的士兵,阜宁县令更是一寒,心想之前活埋案朝廷为了彰显中央还镇得住,都根本没出兵,认为一狱吏足以,现在居然直接派来了野战部队,这莫不是有什么风声?不会有人疯了,要刺杀国公吧?

    想到这,浑身更寒,忙道:“国公,下官以为,既然这等事已经出了,就该把所有人都先扣下,挨个审查。有罪还是无罪,查一查就清楚了。下官必然全力以赴。”

    刘钰淡淡道:“查,当然要查。但这件事……查起来也没那么麻烦。白纸黑字,规矩在这摆着。我看,也不需要审问他们,只需要派人去将修河的百姓多找一些来,问问他们领到了多少钱、吃的是什么米,这不就结了?”

    “现在事已经出了,饭也都当屎拉出来了。过程怎么样,我看也不重要。这事儿,非是小事,可不是一般的贪腐。既可以说是河工款,也可以说是以工代赈款,亦或者这是朝廷军机大事关乎安徽江苏二省之水患数百万百姓之安危,当可算军政,依军法。”

    阜宁县令吓了一哆嗦,心想乖乖,国公啊国公,你这帽子扣的有点大啊。

    这要是按你说的,算河工款、算赈济款、算军政事依军需品倒卖罪……这可是要人头滚滚的啊。

    如果只是贪腐,其实事儿不大。

    退钱加罚款就是了,再加个革除功名,如果有的话。

    毕竟大顺也不兴剥皮萱草以儆效尤。

    可你这要是定性为这三种,这不摆明着要杀人吗?

    这事怎么算?

    算是普通的贪腐克扣?

    还是算军政军需品倒卖、亦或者是以工代赈款按赈灾年侵吞来算?

    怎么说都有理。

    但结果大不同,挨着赈灾款或者军需款,就是个死。

    这明摆着要杀人,阜宁县令心道,既是你这是要杀人,那杀不杀的,我的意见还不就跟放屁似的?

    但你要是就这么弄出大案来,这事我的名声可就跟你一起臭了,我可得留条后路。

    日后我可以当酷吏,也可以不当酷吏,但你可不能让我只有当酷吏这一个选项。今天这事,透着古怪,本以为你就是要吓唬吓唬他们,方便清查田亩和提税,可你直接扣这么大个帽子要杀人,我可得好好琢磨下。

    “国公!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钰点头道:“但讲无妨。”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阜宁县令引了这句话后,又道:“是以,这件事,下官以为,另有说法。”

第七一二章 做成死案

    讲了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阜宁县令起身做了个请刘钰借一步说话的手势。

    向后绕了两步后,卫兵立刻将两人围住,不叫那些洼地里的人看着。

    阜宁县令悄悄看了眼刘钰,虽然刘钰神色如常,但他却知道这是个战场上下来的军功系的,真要杀人的话,脸色怕是看不出什么。

    虽说刘钰的名声在官场里那也算是不学无术,根本不懂太多圣人学问,但阜宁县令估计自己刚才讲的那句话刘钰应该还是懂的。

    是以他道:“国公,下官斗胆一问,国公真是要依着赈灾款、河工款、军需款来给这件事定性?”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你是要杀人啊?还是要吓唬人?

    只要不把这个事定性成这三种情况,就还有转机,最多罚款、革除功名。

    刘钰笑道:“怎么,你这是要劝我做善事,不杀人?”

    阜宁县令立刻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国公误会了。下官之前听说了这么一件事,说是这阜宁的一家佃户,路上被狗咬,这佃户情急之下,把这狗给打死了。”

    “结果这狗,是本处乡绅家的。那乡绅便叫这佃户,出了香火锡箔钱,又为这狗披麻戴孝七日,在坟前磕了头,方才罢休。”

    这种事刘钰听多了,淡淡道:“狗咬人很正常,人咬狗才算奇闻。就这,如今这天下,这也配叫事?”

    “我这人是个讲规矩的人,《大顺律》哪条规定了,说佃户不能给狗披麻戴孝了?多大点事啊,生产资料,也就是土地在乡绅手里,他要不披麻戴孝就压根租不到地,喝风?这不很正常吗。”

    阜宁县令堆笑道:“是,国公说的没错,确实正常。但是吧,这个事儿虽然正常,虽然道理确实如国公所说,这是生……生……哦,对,生产资料所有权的事。”

    “确实,要治本,非得均田。或者如国公般力主下南洋另有活路。但是吧,均田天下必然反对,惊恐万分,国将不国。下南洋,过于残暴,百姓多死亡,他死在本地那正常,前些年本县每年如何不死个三五千?但死在南洋这就……”

    “然而,不谈本质,不谈治本,只把狗这件事拿出来说,天下舆情必将愤恨,皆言可杀。若因此杀人,天下拍手称赞,无人会说什么。”

    刘钰呵呵一笑,故意问道:“怎么,我这按照规矩,他们侵吞粮款来杀人,这就不行?”

    阜宁县令摇摇头、又点点头。

    “国公勿怒,确实,行也可、不行也可。要是国公真因为侵吞粮款来杀人,天下人皆以为国公残暴。”

    “也确实如国公所言,那乡绅让佃户给狗披麻戴孝,确实按照律法不该杀。但是,如果杀人之后,再加上这样的事,天下必不会说国公残暴。”

    “因何被杀,是一回事。”

    “杀了之后,其身上多少罪名、多少让人愤恨之事,又是另一回事。”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下官曲解圣人之意,非是圣人本意。”

    “然而,政与刑,德与礼,其中区别,国公细思。”

    “国公这么杀人,就是以政、以刑。”

    “而若将那些国公看来并不违法的事,都加上,传播天下,那么就是以德、以礼。”

    “杀人以政、刑;舆情以德、礼。如此,才叫天下乡绅无话可说。”

    “否则……恐让本朝蒙上暴虐之名,届时民间多加传播,只说他们修桥补路之事,却说国公故意害他们。纵国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但此事毕竟有损朝廷仁德之名。”

    说到这,阜宁县令又看了一眼刘钰,心想你们军队出来的人,办事就是简单粗暴,毫无该有的水准。也就是出身好,有个好爹,要不然就你走科举,半年就得滚蛋回家。

    杀人能这么杀呢?这又不是战场。

    再说多大点事啊,你要就这么杀,天下读书人岂不都共情这些乡绅,只觉他们冤枉?

    本来这点事就杀人,便重了。

    你既非要给他们安这些钱粮算军需、赈灾、黄河堤坝河工类似的罪名,砍头是够了,可天下乡绅必定不服啊。

    你这明显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不就克扣点钱粮,倒卖点役米嘛,这要是闹起来不是天下人人自危?

    再说,就算是真有罪,那也是你陷害的呀。明知道猫吃腥,你非得把快肉放在猫身边,猫吃肉你就打一顿,这实在说不过去啊。

    到时候,你说这事你位高权重的,反正身上一滩屎,也不差这点了。我可不行啊,日后去别的地方上当官,人家一听我是惟新元年的阜宁县令,我这地方官还怎么当?

    到时候,人家再收集一下这些乡绅修桥补路、捐助县学、大灾纳米的事,说不定以后你就要被人立个跪像立在他们坟头了。

    我可不想和你一起跪。

    “国公,前朝洪武皇帝的恶名,不都是杀人杀出来的吗?杀人可以,但杀完人之后,还要诛心呐。”

    “于理,杀他们,真的有法可依。”

    “于情,杀他们,实在是暴虐了。所以,情之一事,关键在讲德。”

    “以法论,下官刚才所言的给狗披麻戴孝之事,不该杀。但以情论,杀之,交手称快。”

    刘钰嘿嘿笑道:“这杀人诛心一词,可不是这么用的。《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故许止虽弑君而不罪,赵盾以纵贼而见书。”

    “按这么讲,诛心之论,我只需要给他们定个罪名,说他们有意挑唆朝廷与百姓之关系,想要引发百姓起事;故意败坏朝廷仁德之名。甚至,其心险恶,想要故意破坏淮河工程,继续让安徽每年淹死十几万人?”

    “甚至试图谋划高家堰溃堤,淹死上百万人?严重的反社稷行为,必要枪毙?”

    阜宁县令苦笑道:“这种诛心罪名,就有些扯了,反倒叫人听了觉得笑话,没人信啊。所以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活用诛心之意。”

    “既是有逼着佃户给狗披麻戴孝的,那么,欺男霸女的事有没有?强取豪夺的事有没有?把这些事搬出来,是比国公理解的诛心之论更有用的。”

    “不知道国公是否知道,本朝开国之初有这么一首逆诗。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后面下官就不敢诵了。”

    “下官的意思,就是……呃……”

    阜宁县令想了半天词,才想到一个刘钰之前用过的词,再三告罪之后道:“呃……国公万万、万万不要发怒。”

    “下官以为,国公的……呃……三观,对,三观,国公的三观和天下人大为不同。”

    “我之前诵的那句逆诗的三观,与本朝太宗皇帝那时候的三观,也大不同。就拿当时的联虏平圣朝义军一事,亦或者开关借兵为君父报仇之类的话,这在当时很多人就觉得是正常的。但太宗皇帝移风易俗之后,才普遍觉得不正常。”

    “再比如,前朝得国之正,早有说法。但于太宗皇帝之前,其所正者,指的是起事‘乱’天下的是红巾军,朱洪武非是先起来造反的,因为这些逆贼将天下祸乱了,他来平定天下,不是篡逆谋反,是以为正。”

    “而太宗皇帝后,言前朝得国之正,源于驱鞑虏、起于布衣,此真正也。毕竟这么论前朝,本朝才至正。”

    “也就是说,本朝太宗皇帝之前,先起兵的不正,天下已经乱了再成事的方正。而本朝太宗皇帝之后,则呃、对,三观,三观则是越早越正,谁先举的旗谁就正,越早就越正。毕竟韩林儿不是传位于朱洪武,而太祖皇帝是承高迎祥的名号。呃当然……这个,圣朝鼎定后,何以谓之‘起义’这就另有说法,早归早,还必要义,不能只论早……”

    “不过,总之,下官的意思,就是国公以为天大的事,天下人觉得其实是小事;国公以为天大的错,天下人觉得其实不是大事;国公觉得一些小事,天下人觉得是大事……甚至于,有时候国公认为是对的,别人却以为是错的。”

    “要办事,要么移风易俗让天下人觉得你做得对;要么,就还是要顺着天下人的三观来办。”

    “所以,国公觉得他们该杀,下官也觉得有道理,但于天下三观而论他们不该杀,杀了就是暴虐。”

    “但如果,拿给狗披麻戴孝这个事来说,国公觉得,此事没什么用,要么均田、要么下南洋,解决生产资料的所有权问题,否则不要说治标不治本,恐怕标也治不了。”

    “但是,读书人觉得下南洋暴虐、均田逆天理,倒不如弄出这种事来杀几个,弄得人人激愤更舒服。”

    “虽然可能于国公看来,这并没有什么用,什么都解决不了。但,天下人不认为需要从根本上解决,只想看解决这些毛皮。”

    “此事,当这么做。”

    阜宁县令脑子转的飞快,很快给出了个主意。

    该杀的杀,反正你都动了杀心了,我说不杀也没用。

    杀之前,搜集恶名,是那种律法上办不了、但德礼上叫人恨不得杀之的事。

    把案子办死之后,将案情搜集,出书。

    出书的理由,出书的目的,就是要道之一德、齐之以礼,让天下人知道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的。这个理由是谁也不能反对的,这是道义加身。

    而若能做到这一步,那么这个案子就无人敢翻了。

    因为,就算要翻这个案子里的蹊跷,怎么看都有猫腻。

    但碍于这些恶行,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翻这个案子。

    也就是说,本来是觉得案子里贪腐克扣这事有鬼,好像是有人下套,但把那些恶名担上之后,这案子就成了死案,翻贪腐克扣里的古怪,就显得要给这些恶行翻案一样,必要天下狂喷之。

    但还必须说明白了,这些人不是因为这些恶行被杀的,而是因为贪腐克扣粮款被杀的。

    这样,既维护了律法,也借用了道德舆论。

    更重要的……阜宁县令心想,这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怎么看都像是你在故意纵容,然后引诱他们犯罪,再杀他们。这事传出去,实在太难听,而且你这活干的太糙,我他妈也得跟着受牵连。

    你是虱子多了不痒,我可不行。

    我反正是躲不开了,这摊泥巴是指定得沾身上了。

    既如此,那就直接做绝了,做成死案,做成天下谁也不敢翻、不敢动的死案。

    就和之前两淮震动的乡绅活埋百姓案一样。

    要么不活埋。

    既是活埋,那就直接做死。

    不但活埋,还要给他们扣上聚众谋反、力图大事的帽子。

    想到这,阜宁县令悄悄看了一眼洼地里聚集的数百乡绅,再一看这个洼地,心里猛惊醒道:“这……这洼地,不就是还没填的坟吗?恁娘,他们在西域东洋南洋战场上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处理尸体的?真是晦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七一三章 全都装傻(上)

    心里念了两句阿弥陀佛,念完之后,心便更狠了,知道若不做成死案,日后必有许多麻烦。

    “国公,除此之外,下官以为,这事儿最好还是请黄淮都督、府尹大人等一并前来。”

    “虽说依着规矩,国公既督办淮河下游诸事,有决断之权、也有行军法之权。但这个事,最好还是多几个见证。”

    “下官人微言轻,即便不计私念,日后若是有人翻案,下官这等芝麻绿豆的官儿,说的话也做不得准、算不得数。”

    刘钰略略沉吟了片刻,嗯了一声,只道:“如此,我这便派人去请。”

    阜宁县令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有锅大家一起背,这是极好的。

    “阜宁令,你既在此为官,和他们也都相熟,就先不要告诉他们将死的事。提前告诉他让他担心受怕,死前的日子精神崩溃,着实不够仁德,我这人是有恻隐之心的。”

    说完,背着手自出了洼地,叫人飞速前往淮安,去请各路官员来此。

    如果不是修淮河,刘钰是没资格管苏北事的。但如今他还没回京复命,皇帝也还没收了他的差事,这种事他管起来都名正言顺。

    阜宁县令见刘钰离开,心道国公您可真是重新定义了什么叫恻隐之心。都是些必死之人,我和他们有什么可聊的?

    这样想着,却也只能走下洼地。

    那些已经懵了的乡绅纷纷围过来。

    “大人!大人!”

    “兴国公是什么意思?”

    “大人,我们冤枉啊。”

    “大人,我们知错了,这次克扣所得,一应归还朝廷,日后再也不敢了。”

    有说自己冤枉的,有说自己错了的,还有说再也不敢的了。

    阜宁县令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正色道:“兴国公是什么意思?自然是秉公处理了!你们管不住自己的手,这时候却说错了,又有什么用?”

    “孟子曰……”

    圣贤书一背,剩下的就是标准的官腔流程。

    若在平时,打官腔要么是准备送客了、要么是准备收钱了。

    可这时候打出了官腔,乡绅们全都慌了,知道这是压根不准备说话了。

    一时间,一些平日里和阜宁县令有些交往的,纷纷都围过来。

    阜宁县令喝了两声。

    洼地上的几个穿着蓝裤子带着蓝白盔帽的军纪官,见状,提着鞭子就冲下来,一并下来的还有一小队士兵。

    “娘里个熊比,闹腾什么?”

    士兵也不管这个那个,见蓝白盔帽的都动手了,哪还有什么顾忌,提着枪托就是一顿砸。

    两淮毕竟不比边疆区,这里的乡绅确实少见土匪一般的士兵,这时候不免对兵过如梳这四个字增深了一分了解。

    阜宁县令心道闹得好,如此一闹,自己便可名正言顺地溜了。遂也只骂了几句,就跑到洼地外面去也,心说晦气晦气,离这坟圈子远些最好。

    被打的乡绅哭唧唧地躲到了一边,没被打的乡绅这时候凑过来,掏出一盒烟递给戴蓝白盔的军纪官,虽不知道这些人在军中地位,但看帽盔与别人不同,以为是军官。

    蓝白盔的兵接过了烟,顺手就把那一包都拿过来,散给了跟着他冲下来打人的士兵。

    乡绅堆笑着掏出火柴给这些人点上,这才问道:“诸位军爷,你们可是兴国公的亲兵?却不知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国公是什么个意思?”

    小军官吸了两口烟,态度却没有丝毫的和蔼,骂道:“你问我,我问谁?况且管住你的嘴,不要胡咧咧,谁跟你说我们是国公的亲兵?老子接到上级命令,从种子岛过来的,国公是什么意思,哪个敢问?”

    乡绅也不知道这种子岛是个什么地方,猜也该是远的地方,连声道:“军爷辛苦。”

    一说到这,这军官就气不打一处来,把烟屁往地上狠狠一扔,骂道:“辛苦!可是辛苦!得令上船,弟兄们都以为开战了呢,娘里个熊比的,临上船前战前一赌,老子把几个月的军饷都输了!谁知道竟不是开战,而是来看管你们,真他娘的晦气。”

    “刚才听说你们是克扣粮草了?弟兄们最恨的就是这种事,我告诉你,就你们这种事,这要是放在营里,准是跟拖死狗似的吊死的货。”

    乡绅听到拖死狗这几个字,吓得浑身一哆嗦,忙道:“军爷息怒,军爷息怒,我们便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动军需。只是一时糊涂,动了动老百姓的。”

    那小军官忍不住笑道:“你个龟孙,你当老子当兵之前是啥?种子岛两营驻军,就他妈没一个乡绅家境的,不是大灾全家死绝的,就是被你们这群龟孙收租子放贷逼的。”

    “这年月,但凡有活路,孙子才当兵。海军军士就没有一个有好牙的,吃个锅盔都得泡水里嗦,懂啥叫坏血病掉牙不?懂啥叫海军全是烂牙、陆战队早晚死于热病疟疾、东洋驻军全是琉球疮不?”

    边笑着,边抽出鞭子照着乡绅脸上就是一鞭子,警告周边的乡绅道:“都他妈老实点啊,别闹事。看到那条石灰画的线没有?国公有令,硬闯线的,就地枪决,与冲击军阵同论。”

    说完,便带人回到了洼地上面。

    这群士兵这么一说,乡绅们更是慌了神,也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要出多少血。只怕不但要把这一次克扣倒卖的都还回去,说不定还要罚钱呢。

    之后几日,乡绅们就在这洼地里苦苦熬着。

    夜里也有篝火,吃饭自有军队的伙食,饿不着也冻不着,只是这种日子实在是一种精神折磨。

    然而石灰画的白线就在那摆着,也无人敢跨越一步,只能在这里干等。

    他们这边等着的时候,阜宁县令一直盼着的来一起背锅的人也终于到了。

    打开的高家堰水闸的洪泽湖水,也已经沿着新的淮河河道入了海。哗啦啦的水声也不稀奇,黄河的咆哮隔着几里也能听到,混杂着海潮,这点淮河水也算不得什么惊人之势。谷

    这些潮水、浪涛声,更让这些刚知道此事的官员脑子转的飞快,思绪若惊涛拍岸。

    阜宁县令这几天一直琢磨这里面的事,渐渐咂摸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这件事能成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些年黄河不断冲击、决口,把个陆地向东推了百余里。

    阜宁县若是划线的话,在范公堤的西边。而范公堤往东,还有几十里才能到海边。

    那里基本就是荒滩无人区,而且运粮都在那种荒滩区运,当真是自己想卷进去都难,这简直就是天地创造的完美黑市环境。

    分段承包,各处隔离,乡绅凭借着作为底层百姓和官府之间的桥梁作用,垄断着法律政策的解释等。

    再加上荒滩无人区这等天地创造的完美黑市环境,若是不出这种事才怪了呢。

    阜宁县令凭借多年的基层经验,就明白这种事想要贪腐克扣,必要主官带头。现在的问题是刘钰要办这些人,能不能是兴国公自己才是最大的那个人?

    那些粗粮从哪来的?乡绅只是赚了个差价,真正的大头在哪?莫不是,兴国公这是要杀人灭口?

    那也不对啊,杀人灭口不是这么杀的。

    这案子这么大,听那意思要杀许多人,必然举国震惊,到时候岂不是更不容易隐瞒吗?

    除非……除非是兴国公自己做的扣?

    想通了这一关节,阜宁县令恍然大悟,心想这件事,不管多少蹊跷,那都没有蹊跷,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万万不要问。

    他是想通了自己不要乱问,其余被请过来的官员却想的更清楚。

    这不是过去年月,开国之初,杀点人很正常。但现在是太平时节,一下子杀这么多人,而且还是乡绅,这必然是轰动全国的大案。

    刘钰的为人他们知道,确实容易折腾出事,但这等狗屁倒灶的事,刘钰一般是懒得折腾的。

    反正是没听说民间有编《刘公案》的,也从未听说刘钰有茶访民情惩治劣绅之类的举动,反倒是听说刘钰是标准的视而不见,管都懒得管。

    而且刘钰是干啥出身的,这些府尹以上的官员心里可是门清。

    再说,黄淮都督这边、廖寒辉那边,一堆都是军队出身的。刘钰可是管过伐日、南洋之战的,后勤监管这样的事,他能管不明白,出这么大的漏洞?

    真要是就这水平,那伐日之战、南洋之战得打成什么样?几万军队的后勤、弹药、补给、军需都算的明明白白,各处关节如何监管,都有制度可循。

    到了这,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

    黄淮都督心道,这些乡绅啊,也他妈算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

    如今运河被废,百万漕工吸纳了青壮入厢军,还剩下一堆的人。除此之外,沿途商业的改变,也空余下一群的人。

    这些人干啥?

    朝廷想要安置,可安置的起吗?

    就近安置,那不是只好找土地了?朝廷又没多少官田,或者说有官田的地方不是在西域就是在鲸海,安置这些人可安置不起。

    那不只能把眼珠子往两淮这边放了?

    黄淮都督心想,这是陛下要杀人,但兴国公担这个杀人的名。他既担了,那么自己可不能看不清楚,竟要去反对。

    这阜宁县令也是个聪明的,知道要做成死案,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自己来做个见证,日后面上也好过得去,给天下乡绅一个交代。

    主持淮河工程技术负责的廖寒辉,则想的更直接。

    朝廷修淮河,固然是为了减轻安徽的水患,减轻洪泽湖溃堤的风险,但这些都是看不到直接收益的。

    前前后后可能要花几千万改善淮南,就为了这些乡绅?

    以后既要垦荒,又要增税,慢慢把修淮河的钱赚回来才是。加上日后还要修海堤、修灌溉区,要全是像现在这样修淮河的方式,朝廷可修不起。

    非得把百姓组织起来,也非得叫百姓来服这劳役才行,那能咋办?自然是均了田,叫百姓手里有田,方有能力服劳役,而不至于造成民变。

    这事倒是简单了,若是把这些乡绅处决,土地均给百姓,百姓需要还朝廷的地钱,那不正好去修河堤、修海堤,抵账?

    朝廷一分钱不出,百姓还干的起劲儿。

    二期工程的灌溉渠、三期工程的新防潮堤,朝廷便基本不用花钱了呢。

    而且日后丈量土地、垦荒收税。这修淮河的钱,若能有灌田300万亩,不说收回本,每年给荷兰贷款的利息是绰绰有余了。

    那安徽的水患、洪泽湖溃堤危险、这里的赈灾款,这不都是白赚的了吗?

    廖寒辉心里稍微一算,心想若每户分个十亩地,那么朝廷仁慈点收他们20两银子。

    日后修河堤、修海潮堤,一个月加上吃的算二两半银子,正好八个月工期,恰好修完灌溉区和海潮堤。

    这要是把一亩地的买银提到三两,还能一分钱不花、百姓欢呼雀跃踊跃服役重修下范公堤呢。

    一个个全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都明白这里面到底是咋回事,于是一个个全都假装不知道这是咋回事。

    全都明白这是生产资料重新分配的事,但一个个全都闭口不提,而是全把矛头指向了“道德”问题。

    “克扣钱粮,尤其是河工大事,此真大罪!”

    “自前朝末期,乡绅凌虐邻里之事,层出不穷,这些人实在枉读圣贤书。却将恶名叫朝廷担了,罪无可赦!”

    “道德败坏!必要重罚,以儆效尤。”

第七一四章 全都装傻(中)

    刘钰并不跋扈,如今他却非要杀这么多人,这不摆明了有幕后主使吗?

    谁有资格当这个幕后主使?这不秃头上的虱子吗?

    被请来的官员心想若是这个都看不明白,那不如直接辞官回家吧。

    一个个义愤填膺地骂完了这些乡绅道德败坏后,刘钰也跟着骂了几句,说道:“古人云,要以德礼治国、以仁义治国。简言之,就是要以道德治国。此真王道也。”

    “此事,确实就是道德问题,与别的事都无关联。我实在是气不过!既要重罚,就要查抄、赔偿,不可轻饶才是。”

    众人心道,这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廖寒辉心里暗笑,心道何止是查抄啊,你这边提前准备了一大堆的测绘系的年轻人,如今荒滩地也量完了,直接让他们去量地吧。

    黄淮都督也拍着桌子骂道:“这就是道德问题,国公气不过,我也气不过。这事非是小事,而是要警醒天下乡绅,不可妄为。国公认为他们是动的河工款、救灾款、军需款,我看,也有道理。”

    众人都点头,心想今天这事怎么解决才最好?

    自然是把人都杀了。

    要不然,只是收了地、抄了家,一群人还活着,便免不了要说些浑话,到时候办的不漂亮,只怕有人诋毁皇帝,这不是显得我们办事不利吗?

    反正杀人的名是兴国公担着,这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该做绝了。

    该杀的全杀。

    剩下的,孩子扔南洋种植园砍甘蔗,女的送西域婚配给戍边的,免得日后纠缠不清。

    刘钰又道:“幸好我亡羊补牢,发现那些倒卖米粮的,提前派人去抓了。审问之下,也好在他们的米粮还未出手太多,还剩下了四十余万石,都存在了海外岛屿上,还不曾卖出。”

    “陛下将这么大的差事交给我,也幸好亡羊补牢堪堪止损,要不然我可真是愧对陛下啊。”

    众人心里一合计,心道了然了。这四十余万石就是全部的差价,就他妈你在背后搞的鬼,你当然一查一个准儿。既是连这最后的路都封住了,把这粮一缴,这里面就一点事都没了。

    存在海外海岛上?那还不和存在你家门口似的?

    这等于是啥?

    等于是朝廷顶着一个用漕米来做河工粮的名声,实则喂给这些开工百姓的是粗粮。

    然后这罪名恶名都叫乡绅担了,把人一杀,百姓欢呼雀跃,齐呼陛下圣明。

    反正之前吃的是米还是棒子面,都做屎拉了。

    “查”回来的这四十万石米,正好今年做二期灌溉支渠的役米用。

    一文钱变两文花,百姓今年吃着白米,想着去年的棒子面,如何不心服朝廷?

    反正朝廷钱花了,事办了,然后不但事办了,而且比预计的还省了四十多万石的大米白面。

    再把这案子坐死了,做成道德问题,这案子还有个翻?

    众人均想,兴国公这个用火枪的,如今竟也会用弓箭手段了。

    原先就直来直去,就明说是生产资料和土地地租问题,惹得大家都不愉快,现在竟也会绕圈子了。

    倒是这些乡绅们也是可怜。

    如今不只是兴国公让你们死,陛下那也是让你们不得不死,我们更是得让你们不但要死还要死的再无翻身之力。

    从皇帝到国公再到都督,朝廷几大势力都要你们死,这福分可是不小啊。

    这件事真正的操控者刘钰,则是一脸的淡然。

    如今经历了二十年的洗礼,他早不是当初的那个雏儿。

    康不怠和他说过的“他不是大顺人”这句话,刘钰现在已经很理解了。

    就如同这一次对付苏北的乡绅,按照他的理解,其实不是这样的。

    这些乡绅道德败坏也好、亦或者真的是修桥补路的大善人也好,都该是把这个阶层消灭的。

    否则,地租在这摆着,商业利息太高,土地收益率太高,内需实在不振,工商业根本发展不起来。

    消灭地主乡绅,在他看来,与道德一点关系没有。

    作为大顺布尔乔亚阶层的代言人,他为了大顺的布尔乔亚阶层崛起,和地主士绅就是不共戴天的。

    苏南的工商业要发展,需要资本。资本全往土地和高利贷、典当行上跑,没有资本发展个屁的工商业?

    川南盐井业可以大发展,因为那里有着将近150%的收益率。可放眼整个天下,大顺有几个产业能达到这么搞的收益率?他要是有本事搞出一堆36%以上收益率的工商业,也不用废这劲儿了,问题不是没本事搞炼金术嘛。

    只有用最暴力的手段,让资本流入土地毫无收益,或者收益远低于纺织业、冶铁业、采矿业,工商业才能发展起来。

    这是最基本的经济学原理。

    但是,这一套理论在大顺是没法用的。

    所以,他只能选择把这件事定性为道德问题。

    因为,大顺的统治阶级,皇帝、官僚、士绅,并不是把工业化作为最高目标量来追求的。

    也并没有一个有着明确纲领、章程、目标的组织,来理性地实现这一切。

    他在这个时代之中,只能选择时代的同步,隐藏起他的目的和理由,把这件事定性为道德问题。

    用此时的逻辑、此时的办法、此时的政治正确,来偷偷去做那些此时绝对政治不正确的事。

    往简单了说,所谓三观,就是“闯王”还是“闯贼”的问题。

    往稍微复杂点来说,所谓三观,就是如果地主都是好人,温良恭俭、修桥补路,只是收个六七成的地租而已,那么他们应该存在吗?

    当兵的要军饷,地主要地租,这是生活,不含善恶,就像是不能要求士兵为朝廷为社稷就不要军饷不吃饭去打仗一样。

    收地租某种程度上和拿军饷、拿工资差不多。那么,拿工资既然涉及道德,收地租也不涉及道德,在收地租之外做点好事,那就是道德高尚,而这样的道德高尚的阶层,就不消灭了吗?

    这在刘钰看来,就根本算不上个问题。

    自然是要消灭的。

    要么,不靠地租生活去办厂去做工甚至去种地卖农作物。

    要么,死。

    他眼里不算问题的问题,在此时的大顺,这就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天大问题。

    包括非常激进的颜李学派,给出的空想到极点的最激进的均田方案中,他们也保留了浓重的阶级性——要均田,但如果考上了科举成了秀才之类,可以保留一定的土地收租供养,道德高尚的读书人应该脱产、收租而不是劳动。

    这是大顺在批判宋明理学风潮之下,儒生提出的最最最最激进的土地理论。此时传统下最激进的方案,也不认为地租有错,只是认为地租影响了小农,却根本没意识到地租真正影响的是工商业。

    所以从一开始,刘钰其实压根不需要阜宁县令提醒,他就准备这么做。

    否则,他闲着没事做,钱多的慌,在苏北搞明显是赔钱货且一点都没有改善民生的青苗贷?那些放青苗贷的,根本就是在搜集这些乡绅的恶行——道德上的。

    因为如果按照刘钰的观点,道德上的善恶有个卵用?他要摧毁的是大顺地主阶级的绝对地租,管你道德善恶?

    既是派人去搜集,那自然只能是道德上的,否则这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之前康不怠说他压根不是大顺人的时候,他那时候还试图用科技打败魔法。

    而现在,他学会了用魔法打败魔法,并且终于练熟了。

    今天这件事,他用的就是大顺官场里常用的手段。

    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并且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干,且要达成什么目的。

    而包括黄淮都督等人在内,认为刘钰要这么干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必然是有幕后主使。毕竟这案子实在太大了,要杀这么多人,这可不是开国时候了,刘钰除非是疯了才不经请示直接这么干。

    且事发突然,他们又绝不可能去问“幕后主使”,而且这事没法问,严重影响幕后主使的仁德形象。

    所以这件事在他们看来,就是皇帝的意思,刘钰做手套干黑活。

    刘钰说想扣个大帽子叫这些人死,那么在他们看来,这是刘钰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总不能去问问皇帝:哎,皇帝,是你让刘钰下套,把那些乡绅都弄死的吗?

    就算谁傻了,真的去问,皇帝肯定会否定。

    还得告诉这些人,扯淡,我哪有这么坏?我是仁德之君,你们怎么能这么想我呢?我怎么可能用这么不仁德的手段呢?不要造谣啊,简直诋毁君父。天子是兼帝又兼师的,我就这么做天下道德表率的?

    所以,整件事的关键,在这些官员看来是什么?

    是这些乡绅的死活吗?

    显然不是,他们根本不关心,并且毫无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心。

    是这些乡绅犯下的罪行是不是足够被杀?

    显然也不是,他们依旧毫不关心,死不死的,反正杀的又不是自己亲戚。八百里内不为官,大顺官场最基本的规则。

    那么,这件事的关键在哪?

    关键,就在于把这件事,做成道德上的死案。

    整件事的幕后黑手,“真的”只是因为这些乡绅道德败坏,而盛怒默许严办的。

    绝对、必然、肯定、一定不是因为土地问题,而处置这些乡绅的。

    出于义。

    绝非利!

    法律上或许罪不至死,但道德舆论上必死,且无人敢翻案怀疑的那种必死。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生产资料的分配问题。虽然他们可能不用这个词,但牛顿发现万有引力之前不代表人就没有引力吸着。

    而且要考究的细节,绝对不该、也绝对不能是去查到底谁在背后倒卖粗粮,糊里糊涂就行。

    细节的重点,在这些乡绅平日里做的那些道德上的狗屁倒灶的屁事,叫人听着就睚眦俱裂但实际上在大顺正常的不得了的那种屁事。

    大张旗鼓地批判道德。

    悄么声的把田均了。

    这是大顺常用的手段,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人,真要查几乎每个人屁股上都有屎,但关键在于查谁。

    不止官场,就松江府这几年崛起的豪商,真要查过去的事,东洋贸易公司的绝大部分股东,基本都够枪毙的资格。

    当年在长崎的时候,有没有为了贸易信牌跪舔过长崎奉行?有没有卖国违禁品?有没有把自己的商船称为贡船暗示大顺给日本朝贡满足日本那边的精神需求过?

    然而只要不深究,不一个个全活的好好的?还刚得了皇帝御赐牌匾的奖励,嘉奖他们为修缮三峡水道捐了十万两银子呢。

    至于要扳倒刘钰,现如今官场上的人早看明白了。前朝魏阉倒台,是因为魏阉罪状太多呀?还是因为天启帝薨了?天天喷新政都快成朝会日常了,有个卵用。

    那松江府的西洋贸易公司的神秘大股东是谁呀?

    自由贸易号去年装的半船特等瓷器是谁的呀?

    景德镇居然敢印带十字架的釉彩图案背后撑腰的又是谁呀?

    查封丹麦东印度公司之后的几十万两白银的海商“主动报效”咋就这么巧?

    苏南税改派去的一大堆府尹副手类同知都是谁选的?

    皇帝这几年财大气粗的内帑银都是在谁手里把着赚的钱呢?

    六政府官员对西域是否继续驻军移民这件事,连个屁都没法放,因为皇帝压根没用六政府的钱,那么皇帝的钱从哪变出来的呀?

    要不要去查查景德镇那些耶教特色瓷器图案的撑腰者到底是谁呀,竟敢违背朝廷禁教律令,抓出来砍头啊?

    看明白的,早歇着了,省点唾沫等着秦惠王卫鞅故事呢。这都没看明白的,那能力也就没资格入局了。

第七一五章 全都装傻(下)

    如今在场的每个人都在这个局中,已经是不当傻子都不行了。

    阜宁县令官最小,格局终究还是差了点。

    他想的是这件事多来几个人背锅最好。

    可来的这几个人,没有一个想着背锅的,也没有一个想着在事情了结之前就向上汇报的。

    尤其是报给皇帝的。

    这不是给皇帝出难题吗?

    都觉得明摆着皇帝想要杀人夺地,现在案子没坐实之前就弄到朝堂上,乱成一团,让皇帝怎么做?

    本来想杀人夺地的,闹到朝堂后,闹得风言风语,朝会争论,必有反对之声。

    皇帝也没法跟如今运河改海运之后的天津港流氓似的,梗着脖子喊朕就杀人夺地、手动抑兼并了,怎么地吧!

    只有把该杀的杀了、该抢的抢了,然后再把这件事坐成道德败坏的典型案件后,才能报上去。

    到时候皇帝假惺惺地说一句杀戮太过,然后你好我好大家好。

    如今屋子里的人,每个人都在提防别人。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局外人,皇帝没提前跟自己说。

    都觉得皇帝肯定提前跟刘钰说了,那么黄淮都督觉得皇帝跟没跟廖寒辉说呢?跟没跟淮安府尹说呢?自己这些人被“请”到这里,真的只是阜宁县令的主意?

    阜宁县令说的话,就是阜宁县令自己的意思吗?

    这件事根本就不是六政府的事,不是一个走正常程序的事。

    不走正常程序,那么在场的每个人都可能提前被皇帝通过非六政府工作流程的正常程序提前提点。

    况且,如今六政府的正常政府工作程序,本身就是皇帝“赐予”的一种规则。皇帝随时可以打破这个规则。皇帝是否愿意打破这个程序,与皇帝能否能够打破这个程序,不一样。

    能与不能、愿与不愿,是有本质区别的。

    不走正常的六政府的工作流程,私下里跟皇帝直接沟通的事,多了去了,防不胜防。

    阜宁县令这时候是最难接触到朝堂斗争的人,他见来的这些人都同意要从严从重从快地处理此事办成死案,他就必须要问清楚一些事。

    阜宁县令不是谁都能当的,这县令是从别的县一把手平调过来的,一共七个字的平级标准,五六七三个字的县都是别处平调过来,升迁顺位靠前的。

    但是否升迁,还要看官员三年一次的考核自己的评分如何。

    评分怎么体现?

    说难听点,就县衙里那几个鸟人,真要是把乡绅全砍了,征税、劳役之类的事,他全都办不了。

    朝廷给他发那点工资,理论上他也可以组建自己的“幕府”,找些师爷之类的,以“编外人员”的身份,来参与管理。

    但这不是不给那么多钱嘛。

    再说要是有那么多钱,朝廷直接自己养财政人员不就得了?

    搞现在这种税收模式本身,其实就是默许地方上:贪污、腐败、加派、摊派什么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总归朝廷的税就这么多,国课之外,你们多收了,理论上都是违背朝廷仁德轻税之名,出了事或者想让你们出事的时候要办你们;要是少收了屁事也办不成,未必办你们,但没有政绩肯定是别升迁了。

    阜宁县令头疼的也就在此。

    心说我要是跟兴国公、黄淮都督似的,手里有钱有权,养出来自己的幕僚班子,不开府而开府,靠自己养个几十个师爷、百十个会计、三五百教书先生之类,我也用不着这些乡绅。

    你们这是准备把这些乡绅全弄死,弄死之后,基层崩溃,你们拍拍屁股走了,我咋办?

    阜宁县令心想你们砸碎一个旧的县乡村体系倒是容易,可新的从哪来?我这个县令管他妈横竖加上范公堤以东冲出来的新地几百里的地方,就凭我们县衙这几个吃财政饭,乡绅也没了,这还管个屁?

    可真就成明末闽北那边闹田兵的时候:令不出县城大门了!

    “国公、都督、府尹大人……这里下官最小。有句话,也只能下官来提。”

    “这些人固然罪无可恕,但处决了他们之后,这偌大一个阜宁县,日后朝廷还要开二期工程……这……这,这下官可真的是管不过来了。”

    “不怕说句诸位大人嘲笑的话,下官是真的没管过没有乡绅的地方。况且纵下官有复秦之制度,编以里甲、充斥县吏,可下官要钱没有、要人也没有。”

    “所以,诸位大人,还是给下官出个主意。日后,这里到底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就很好。

    好就好在,在场的人,除了阜宁县令之外,几乎没有人关乎阜宁县以后怎么样。

    但这个问题,刘钰怎么回答,却能从回答中咂摸出很多隐藏的事。

    于是,众人几乎是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刘钰。

    淮安府尹心想,这阜宁县令也是滑的厉害,他真就没办法?不,他有办法,我也有办法,但这些办法是不是陛下想要的办法,那可就难说了。

    刘钰丝毫不避讳众人的目光,笑道:“确实,一下子杀这么多人,这阜宁县日后该怎么办,这确实是要好好说一说的。”

    “如今朝廷花大价钱修了淮河,便水害为水利。且废了运河,不再需要束水冲砂,又断了之前黄河保北不保南之规矩。加之这些年海卤日退,自范公堤往东已有百余里。”

    “不消数年,苏北便可称为粮仓地,土地耕种再不像从前难办困难了。我对苏北这地方,还是看好的。”

    “《禹贡》中,两淮可是上等地。黄河泥又肥,只要解决了水患问题,日后苏北田亩未必就比苏南差啊。”

    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变化。

    淮河不修、运河不废,苏北地方,就不要谈什么赋税了。

    扣除地方上根本管不到的盐税,朝廷对苏北的要求,也就是“别出民变、有灾能赈、最好三年才要一次赈济请不要年年都要”。

    按照后世的行政区划分,阜宁县现在管的地盘,算滨海县、射阳县、阜宁县。粮食产量加在一起算一个县的话,很高。

    除了不能和榆树、农安、公主岭这些随便三五年的产量就够大明王朝从永乐年到崇祯年二百年漕米所需的粮食三甲县外。

    和扶余、五常之类的掰掰腕子,排个前五是没啥问题的。

    可现在嘛……莫说产粮大县了,每年平均的救济粮加赈灾款倒是能在大顺排前五。

    赶上洪泽湖、黄河、海潮耍耍脾气,基本上年年与后世另一个江苏产粮强县沭阳,争个大顺救济粮、赈灾款、灾民数的冠亚军吧。

    为啥非要先下南洋、后废运河修淮河?

    除了朝廷这边军事安全上的考虑之外,按刘钰的说法,这要是先修了淮河废了运河再下南洋,南洋种植园如今这个劳工价,可是半个苏北百姓都“骗”不去。

    苏北这等过去和将来都是好地方的地方,如今愣生生被黄河、淮河、漕运、盐政,把乡村折磨成了十八层炼狱。

    现在曙光初现,刘钰这么一说,众人稍微一想也就能理解这其中的变化。

    虽然对刘钰说的苏北粮产量日后未必比苏南差这个说法尚且存疑,但想着肯定比以前是强。

    而这,也几乎是直接提醒了阜宁县县令:朝廷在这个节骨眼前选你来阜宁县,要的不是你救灾的本事,也不是你协调修淮河的本事,而是要你以后把阜宁搞好的本事。

    至于怎么搞,刘钰又道:“如今淮河入海渠主干既已完成,日后垦荒也好、种植也罢,这都需要重新丈量土地的。”

    “好在,之前朝廷派了些测绘专业的来实习,我也就顺手让他们丈量了一下荒滩土地,日后也可以用来丈量垦田嘛。”

    “既是要垦田、要不负朝廷修淮河的投入,只靠一个阜宁县衙肯定是不够的。此事之后,这些测绘专业的学生暂且在这里再干一年,我在上疏朝廷,请朝廷派些干吏,来填充村镇。”

    “古儒一派不是想要搞均田、搞学校制分斋教育吗?也可以让他们在这里尝试尝试。”

    “钱从何来,我看这里也要行苏南那种十一税之制,国课既足,剩下的就做地方使用,兴水利、办学校。”

    “既然苏南、威海、鲸海等地,可以特异于天下,而尝新政。这苏北,我看也未尝不可。”

    “此外,这些荒滩地,也可效虾夷、台湾等故事,吸纳资本,募民垦荒。”

    “如今朝廷既不缺钱,也不缺能到基层的读书人虽然读的不是正经书但做个小吏还是可以的,我看,阜宁令这个问题,没什么难的。”

    他这么一说,剩下的人就更明白了,心道国公您可真的只是来办道德问题的,真的和土地分配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又想,如今这人还没死呢,皇帝那边连吹响器的、唢呐班子、白事宴席的肥肉、头七的纸钱都备下了,那还有什么可议的了?赶紧动手吧。

    都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那君倒是没说让乡绅死,只是送了点纸钱锡箔麻布片子啥的,是死还是不死呢?

    阜宁县令则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么搞,自己这个阜宁县令的政绩非要升腾不可。

    忧的是,这么搞,自己这个惟新党的标签怕是摘不掉了。

    虽说文忠公有《朋党论》,圣人亦云君子群而不党。

    然而,自己可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就是个纯粹的官僚。

    自己是真没有理想和信念,不管是三代之治、王道盛世、小农均田、士大夫共天下亦或者是惟新工商,全都没有,也他妈全都不信啊……怎么自己就被贴上朋党的标签了?

    自己连理想信念都没有,哪有资格朋啊?

    既无理念,也就根本无从以此为基础确定自己为官施政的手段是否符合自己的理想、做的是好还是坏。

    按照墨家儒家那一套,官职的权力是为了实现理念的一种工具,政府做的好不好要在是距离理想更近还是更远上来体现和评判。

    然而自己压根就没有理念,所以当官本身就是为了当官,官当的好不好看看自己是升职还是降职不就知道了?

    自己这个标准的官僚,压根就是谁在庙堂支持谁、谁坐龙椅都呼圣。可他妈皇帝终究不是真的能万万岁啊,万一过几年,风向一变呢?我这身上的惟新党标签,是好还是坏呀?

第七一六章 心慈手软

    过几年的风向如何,现在还不得而知。

    可现在的风向,只看今年的改元就能看出来。

    阜宁县令心里哭笑不得,脸上依旧小心谨慎一副小媳妇的神情。

    众人又说了几句,前前后后都梳理清了,剩下的事就非常简单了。

    非常简单。

    就如同刘钰认为,淮北盐改根本没有那么麻烦一样。这边的事也真的很简单。

    如淮北盐改,只要皇帝允许了,把握住“化枭为商”这个让私盐贩子洗白转正的细节,剩下的都是屁事,盐商有啥本事对抗皇权意志啊?真有这本事,早编练一支模范军去把皇帝脑袋摁在那,把盐的垄断权从租的变成自己所有的了。

    租别人的东西肯定不如归自己好呀。

    盐改里面,皇帝允了这个事,是最难的,也是最复杂的。所以才有了之前二十年的筑基,让皇帝手里有了另一个税源和紧急财政选项。

    盐改看似只是朝堂的几句话,实则是大顺之前二十年的改革的厚积薄发。

    至于剩下的,真的都是屁事。

    包括刘钰担心盐商拼死一搏扰乱盐市,那都是属于需要跪求皇权不要用权力干涉,还要祈祷这些盐商有点本事有点能力呢。

    这边的事也是一样。

    这件事真正的难点,在于废运河、修淮河、盐改配套垦荒政策体系,让皇帝不得不杀这些乡绅,以塑造一个不需要年年救灾的苏北。

    剩下的,不管是定罪、抓捕、抄家、亦或者是网罗罪名,那都是屁事。

    这件事,从大处看,说白了,就是要把苏北变成农业区,废弃盐业区和漕运商业体系。

    到了小处,那些都根本算不得问题。

    不管是刘钰还是黄淮都督等人,到这一步了,其实坐在这歇着就行了。

    网罗罪名,搞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毒难尽的罪名书,阜宁县令自己就能办了。

    很快,数百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百姓,哭哭啼啼地来到了这里,跪在地上高呼青天大老爷之类,诉说乡绅对他们的凌虐之苦。

    其实也没啥。

    无非就是欺男霸女、放高利贷、给狗戴孝、睡新媳妇、卖女抵租、和尚出钱佃户娶妻和尚共用之类的小事。

    这些事刘钰早就听麻木了,生产资料所有权问题不解决,这些道德问题层出不穷,愤怒有个卵用?可以不让睡媳妇,但是不让睡租不到地不就得饿死,有啥办法嘛。和尚出钱帮佃户娶妻,不出钱不也根本娶不到媳妇嘛,共用一下也比没有强不是?

    有功夫愤怒,不如去从根本上解决。

    愤怒无意义。

    有意义的是愤怒之后怎么办。

    然而一到这一步,朝廷上下就都装傻子了。

    从皇帝那就装傻,自己收那点国课,基层没钱必要加派就假装不知道,君子远庖厨,基层加派是基层混蛋和自己没关系。

    大臣士绅读书人也全都装傻,假装不知道不解决生产资料所有权问题,这些事就层出不穷。

    于是一个个听说这些事就“震惊不已”、“怒火冲天”,然后道德谴责当当青天,之后该干啥干啥。

    不断重复昨天的愤怒和前天的故事,如同百年孤独的轮回。

    刘钰的三观和他们不同,他才不管道德是高尚还是败坏的,动士绅的理由非常明确,就是土地问题,和道德没有一文钱的关系,降低地租扩大内需市场促进资本萌芽发展就是最高的大义加身,那些道德什么的都是小义。

    都有大义在身了,还要小义啥用?

    只不过问题也就在这,他认可的大义,可绝对不是大顺的主流大义。所以皇帝才敢用他,因为他是边缘人,那些切吊的和他一样,都是边缘人。

    就刘钰这样的不断扶植资本萌芽的政策,再有李自成张献忠,抓着他就得把他先弄死。当不了李自成张献忠,那皇帝还怕什么呀。

    如今既然大家都装傻,刘钰这个玩火枪的,如今也要学弓箭手段。

    于是他还是走流程一般地假装盛怒拍桌,甚至还表演了一出气急之下把自己的手腕拍脱臼的戏码。

    他都把手腕拍脱臼了,其余人那更是水涨船高,纷纷加码。

    不拍个脱臼都显得自己不是君子,没有恻隐之心。

    短短几天,一本厚厚的、二十余万字的、读之不盛怒则必小人、诵之不堕泪则无恻隐的《淮安劣绅录》,就编纂完成。

    这本小册子一编纂完成,剩下的就更简单了。

    所有合伙承包的士绅,分批审查,一人关个单独的茅草棚子里,互相揭发检举在河工款问题上的罪行、贪腐、克扣、倒卖。

    包括以朝廷的白面大米换粗粮劣米;朝廷给那些土筐的钱办成了无偿摊派;使役钱支付的时候搞大斗小斗般的银钱比价手段;挖掘工具明明朝廷出钱他们却从河工的役钱里扣……

    等等。

    这边审完之后,刘钰看着厚厚的名册,提着笔,基本连读都不读,刷刷刷地勾诀着名单。

    画一个勾,后面就批一行字:枪决,抄家、田亩归官。其妻、妾、子、女,按口计数,各留口田十亩,家动产浮财之十一。

    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把名单勾诀完,刘钰抻了抻手指,伸了个懒腰,把名单递给旁边的官员看了看。

    几人看了后,纷纷夸奖道:“国公就是心善。若依本朝规矩,妻女皆该送去西域配与边军为妻,子满十四者皆流西域、鲸海、云南、西藏。”

    刘钰哎了一声道:“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我虽少读书,可这圣贤之学也是知晓一些的。”

    听众人夸完自己心善,刘钰又将名单递给下面的人道:“去领银子,这边派人去通知一下他们家属,来收尸。这路费车马费我个人就给报了吧。”

    “抄家的事,就先不急了。愿意跑的就跑、愿意藏的就藏,反正……田亩没长腿就行。”

    “再者,专业人手不够,抄家也不方便。等回禀了圣上,派了足够的干吏人手,再办剩下的事。”

    刘钰盘算了一下,土地收回之后,重新分配给百姓。如果只是重分的话,并没有什么用,自己心慈手软的暂时不抄家不抄浮财的举动,使得几年之内就会让这些家庭再度崛起。

    但是,后续的配套手段一上,也就基本可以稍微控制一下。

    一共俩配套手段。

    纸币。

    青苗贷。

    朝廷做苏北土改区唯一的金融机构,通过青苗贷,控制即便再度出现小农破产失地等问题,土地也是流回朝廷手里。

    而纸币发行的作用,则是利用土地私有制的制度,以及小农对土地的渴求,由苏北的农民做超发货币的蓄水池。

    他们短时间内是不敢消费的,而肯定是会把粮食卖钱以存钱买地的。

    地又通过青苗贷等手段,保证破产小农的土地是流回朝廷手里的。而朝廷是收纸币的。

    所以,苏北这些小农,可以至少蓄百十万两的纸币,确保他们不会出现在市面上流通,而是积攒着准备过几年买地。

    他们卖粮食、卖棉花、卖油料等换钱的举动,又反过来保证了纸币的币值。货币嘛,能买东西、能卖粮食、棉花、油料,铁器,土地等,这在苏北已经算是完全合格的货币了。

    而为什么苏北敢发青苗贷了?不担心朝廷去收债影响朝廷形象了吗?

    因为一来淮河修好、运河被废,洪泽湖水位降低,这里小农破产的速度降低了。

    二来,朝廷放贷收款,当然也伴随暴力。但这就不是事了,因为张家破产地被青苗贷收回,李家不会兔死狐悲,而是兴高采烈把攒下来的钱拿出来准备从朝廷手里买张家的拍卖地。

    青苗贷的目的不是为了要利息,而是为了推广纸币和保证土地流回朝廷手里,这和当年放青苗贷为了要利息的目的就截然不同。

    纸币若能推广,可比要那点利息的利润大多了,那点利息才几个钱。

    反正刘钰的目的就是纸币,为的是超发一定量的纸币迅速完成淮河灌溉区工程。

    发货币,有时候也得考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

    考虑小农分到地之后,压根不会想着去消费,而是绝对会把流通的货币攒起来准备买地。

    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蓄水池,不超发货币,加大投资赶紧上基础建设、上对外纺织厂、上煤矿和运煤路、上灌溉区和防潮堤,等啥呢?

    通过纸币——粮食——工程的模式。

    看似靠的是白银来支撑纸币价值,实则是靠土改后的苏北农民的粮食来支撑纸币价值。

    最终用超发的纸币买苏北农民的粮食,用这些粮食提供苏北农民吃来完成灌溉区和海堤建设。

    同时通过纸币积攒、亩税改革和青苗贷,提升苏北的土地已开垦土地的土地价格,使得资本买农田出租的利润率降低,迫使苏南的资本要么开垦荒地、要么投资工商,别老琢磨着买地收租放高利贷。

    税制改革和水利建设,主要目的还是依靠大量新自耕农对土地的渴望,拉高地价。

    自耕农越稳定,收税也不容易摊派到自耕农身上,土地价格越高,买地收租的回报率越低。

    同时也不用担心圈地驱赶小农,因为自耕农可以拉高地价,而买熟地的价格太高,资本就远不如去荒滩圈地垦荒种棉花了。

    至于苏北的苏南经济附庸的计划,他看重的是资本入场圈地的垦荒公司,而不是这些小农。

    这些小农,是做给皇帝看的:你看,我是为了保小农经济,殚精竭虑啊。因为我知道,小农经济是你们李家王朝的基础,我是大忠臣呐。

    有时候,进两步,就必须反动退一步,做给皇帝看。

    他就压根没觉得这算是什么动筋骨的改革,只要土地还允许买卖,那不就是均田、兼并的循环吗?

    只是鉴于之前苏北的恶劣环境,兼并速度数倍于别处,开国才百年,手动均了一把而已,纯粹的修补匠手段。没有配套的政策,挺不过三十年,又是新一轮的兼并。

    做点皇帝喜欢的那一套,给皇帝看就是了。

    这更像是一场交易:

    刘钰替皇帝创造三十万稳定的小农,解决兼并的有些过头的苏北,解除皇帝担心两淮要成为帝国之癌、为王前驱的心病,治好苏北这个帝国的“脆弱的腰子”。腰子不好,死不了人,但腿脚手却可能趁机酸麻胀痛

    皇帝支持刘钰的大盐政改革计划,淮南去盐复垦、资本入场垦荒,连云港晒盐、淮南改农业区,借废运河和修淮河的时机,完成两淮的经济结构调整。看似皇帝赚了大便宜一样,继续皇帝的内廷延伸计划。

第七一七章 事物的两面性(上)

    杀,是整件事情里最简单的一件事,毫无技术含量。

    夏至刚过,苏北各官员的奏折和秘密奏折就都已经到了皇帝的面前,还有那份牵扯了八百多条人命的《淮安劣绅录》。

    皇帝只随便翻了翻那册《淮安劣绅录》,周围又没有大臣,他连假装愤怒一下的情绪都没做。

    只扫了两眼,便把这册牵扯了八百多条人命,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人命、而是乡绅人命的文册扔到了一边。

    花了大约半分钟看了看这本大约20万字的劣绅录,花了三十分钟看了看一同递上来的大约1万字的预计抄没官田亩册。

    然后,在今天就寝之前,皇帝就一直在看刘钰一并奉上来的《奏请盐区垦荒疏》。

    这份奏疏,一共两份。

    一份是可以拿到外面、拿到朝堂的。

    另一份,是内部版本,是不能拿到朝堂上去看的。

    这些年,刘钰已经很少再上这种正儿八经的奏疏了,皇帝只读了几页,便找到了那种久违的“正经”的感觉。

    借着明亮的天保府那边献上来的、纯粹是手工搓出来只能作为贡品的煤油灯,阅读着这本图文并茂的正经的《奏请盐区垦荒疏》。

    臣钰言:

    江北范公堤,唐宋以前,悉为沧海。

    自宋而后,黄河夺淮,泥沙淤垫,海岸东迁。范公堤者,宋时海岸线也。

    沧海桑田之地,北自灌河陈家港起,南至南通州吕四港,西以范公堤为界,东至于海,合拢面积四万五千平方里,约合亩数一千六百五十四万亩。

    详见图甲。

    淤积之初,土皆盐卤,寸草不生,但利于盐,遂有淮南盐业之利。

    然随雨水冲刷、黄淮水淡,海气日退、盐卤日素。

    是以,淮南为盐场,仅从自然条件来说,不如淮北远甚。

    自然之外,另有传统。

    因前朝制度,本朝承之,两淮多以煮盐之法。所为者何,以臣之见,初期是前朝洪武年间休养生息、人口稀少之不得已之策;然至以后,晒盐之法日兴,却因盐户煮盐比晒盐方便控制,是以因袭之。

    若煮盐之法不变,选盐不不能垦、选垦则不能盐。

    垦荒之前,要先由陛下圣裁淮南日后的定位是产盐,还是产粮,然后才能定垦荒之法。

    是以,臣先论淮南兴盐之弊。

    其共有三。

    其一:淮南取卤之法,太旧。

    煮盐之前,需要先提卤。

    然而提卤,又不是直接取海水,因为煮盐要用柴、草,海边缺乏,运输不易,是以只能就近选择柴草多处。且因黄淮长江入海,淮南海水寡淡,非比别处。

    淮南取卤,所用之法,为宋之“摊灰淋卤法”,是要在土地上取卤的。

    其法如下:

    选择天晴的时候,挖掘一处盐碱地。然后夯实地基,晴天暴晒,通过水气升腾,使得下面的盐分上升到夯实的地表。

    然后,取草木灰,均匀地摊撒在地标,利用草木灰,吸附其中的盐分。

    待吸附的差不多了,往里面灌水。

    再投入石莲子,依靠浮力,确定含盐量是否够高、是否值得煮。

    若值得煮,则将这些含盐的草灰水,才能算是盐卤。

    陛下恕臣之粗鄙,若在那些能够晒盐的地方,单单此淋卤之法,便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平白增加了许多成本。

    而此淋卤法,又需大量的草灰。

    草灰,是草烧出来的。

    所以,又需要大量的草地。

    割草、晒草、烧灰、摊灰、引卤,皆费。

    此其一弊也。

    其二:淮南煮盐之法,太旧。

    长芦、营口、福建、台湾等地,皆用晒盐之法。

    盖因非盐税重地,朝廷监管无力,是以开花结果。非前朝不想管,实无力管也。

    而淮南地,因为朝廷要控制盐税,盐政官员有都是不学无术、因循守旧之辈,是以根本不知如何管晒盐法、也不知如何在晒盐法的基础上收税,因此一直不准用晒盐法。

    而这就导致,淮南要把好容易用草木灰提出来的卤变成盐,还得经过一道煮的工序。

    煮……既然范公堤以东都是宋后才冲出来的,又怎么可能有浅层的煤矿呢?

    是以,既要煮盐,又没有煤,必要用草木。

    煮盐,这又需要大量的草场、林场。

    且不提能长树长草的地方,基本上就可以垦荒,只说淋卤、煮盐两道工序,皆需要大量的草木,这使得淮南盐的成本极高。

    此其弊二也。

    其三:淮南盐,生产成本高、运输成本也高。

    自前朝起,川盐侵楚、闽粤入江西,便是难解决之事,本朝尤甚。

    何以?

    自淮南去汉口,一路皆为逆水行舟,如何比得上夔州盐顺水而下?

    淮南尚用煮盐法,福建等地皆已用晒盐法,生产成本,如何能比?

    运输成本也高、生产成本也高,如此一来,官盐价格就算没有那些盐商之弊,损公肥私之举,又如何争得过闽盐、川盐?

    官盐日贵,而私盐日多,本朝人口增加一倍有余,两淮盐税却不加增,皆在此也。

    陛下亦知英圭黎茶税之事,于此同理。

    由此三弊,臣以为,淮南当废盐兴垦。

    废淮南盐之事,又可细分为三个方向。

    总体而言,要有别处的官盐,补足淮南盐的市场。

    川盐开发,所补者,湘楚也。

    一者,本朝因铸钱、运铅之故,长江航路已经熟悉,虽然现在沉没率有百分之十,但陛下圣明,当知这百分之十的沉没的运铜船,其实至少一大半都是假装沉没然后把铜私卖了的。

    二者,西北战争结束,陕西商贾财力丰厚,正可开发川盐,而使川南为镇统西南之桥头堡。

    臣所保者,三年之内,川盐必可补足湘楚所需。

    这是第一个方向。

    第二个方向,便是淮北,尤其是海州盐业。

    淮南、淮北之别,于盐一事,淮北无论是降水量还是气候条件,都比淮南适合用晒盐法。

    晒盐法的好处,臣已多次言及,此不细说。

    此番盐政改革,以淮北为始,而其终者,在于淮南。

    第三个方向,便是闽、粤之言,此事可与第二个方向同说。

    即:以淮北、闽粤之盐,补足除了湘楚之外的淮南盐市场。

    两淮江南各地,陛下圣明仁德、雄阔天下,遂废运河之弊、兴海运之利,海运既兴,江南市场也不必担心海州的盐运不过去,完全可以补足淮南盐空缺的市场。

    此事不可徐徐图之,当应在五年之内解决。

    即:五年之内,由川盐、淮北盐、闽粤盐,在保证产量充足、民众不缺、官盐销售比之前更多的前提下,全面取代淮南盐的市场。

    川盐之事不提。

    淮北盐政,臣以为也不应只以“改引为票”为目的,而是应以全面取代淮南盐业为目的,改引为票,只是手段,不应是目的。

    此事,当可分为三步走。

    第一步,改引为票,此不必多言。

    第二步,筹办淮北盐业总公司。

    在海州,利用海州地区的海卤浓烈、日照充足之优势,臣可保票,三年之内,淮北盐产量即可完全保证淮南盐退场、长芦走私盐退场后的百姓之所需。

    以五年为期。

    首年,也就是今年。

    改淮北盐票法,在汉口等地,狙击淮南盐商的反扑,摧毁他们的资本。

    同时,吸纳投资,开办淮北盐业总公司,利用气候优势,在海州普及晒盐法,提升盐产量。

    明年,也就是惟新二年。

    借助长芦走私盐被打击造成的官盐销量大增的事实,打压朝中反对盐改者的声音。

    同时如果淮南盐商在汉口与朝廷的官盐打擂台,则明年其财力必然衰弱,无力抵抗。

    借此,要求湘楚盐市场,归于淮北。

    淮北盐场大力发展,补足湘楚盐市场的空缺。

    之后数年,或三、或五。

    川南盐产量已经足够供应湘楚市场,则将淮北市场的盐退出湘楚,用于取代剩余的淮南盐市场。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官运商销、化枭为商。

    如在汉口,承办官盐销售的,都是湘楚商人。

    因为是官运,所以他们不需要考虑到底是川盐还是淮南盐亦或者是淮北盐。

    对销售端并无影响。

    销售端无影响,则对百姓就无影响。

    这样,朝廷即可计划性地控制淮北、川南的盐产量,在川南盐可以供给湘楚市场所需的时候,就将淮北盐撤出。

    而淮北盐的产量,因为湘楚市场之所需,也已经发展起来,足够全面取代淮南的盐市场。

    如此,三五年之后,朝廷即可全面废止淮南盐。

    又因为官运商销的特点,使得百姓、商贾,都无法感觉到盐业改革的动荡。

    其中关键点,就在于湘楚这个市场,作为缓冲和蓄水池。

    惟新二年,湘楚市场,是为了提振淮北晒盐总公司的盐产量,保证资本有利可图,扩大生产。

    惟新三五年,湘楚市场依旧是个缓冲,将已经发展起来的川盐引入,在淮北晒盐的产量已经借由此缓冲市场提振的情况下,全面入侵淮南盐的最后市场。

    而淮南盐,无论成本还是质量,都不能和淮北盐相比,且经过之前对盐商资本的狙击,其已无力,必败。

    若陛下定此盐政大改之策,垦荒之业,则可大兴。

    贤哲言:辩证地去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好事可以变坏事,坏事也可以变好事。

    我们必须学会全面地看问题,不但要看到事物的正面,也要看到它的反面。

    在一定的条件下,坏的东西可以引出好的结果,好的东西也可以引出坏的结果。

    老子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即此理也。

    为人者,当全面地看事物,找出其中的规律并加以利用,将坏事变成好事。

    是以,臣又言:淮南兴盐之弊,即为兴垦之利。

    同为淮南,盐则弊、垦则利,此即事物的两面性。

第七一八章 事物的两面性(下)

    兴盐之一弊:取卤之法,为摊灰淋卤法。得盐之法,为草木煎煮法。

    此法,每场一面,需灰百担,方能取卤。而煮盐一锅,也需柴草数担。

    对兴盐来说,这是弊端,因为成本太高。

    但反过来看。

    取卤用的草灰、煮盐用的柴草,又都需要大量的草场林场来维持,这也证明淮南有大量的可开垦的土地。

    且每场一面,就需草灰百担,可知一个煮盐场,至少需要六百亩左右的柴草地,方能维持运转。

    阜宁等地,皆有巡草厅,官兵需要每年巡逻,保证这些煮盐的草场地不被开垦。这也使得这些草场地,经过多年的草木生长,已经不再是盐碱地了。

    这正是垦荒有利的地方。

    兴盐之二弊:盐户苦难,盐商压榨,多有逃亡者。

    盐户之苦,陛下耳聪目明,定有所知。

    仅以阜宁以南百三十里的一处盐场来说,大前年招募了750户盐户,之后水灾、盐商压榨,至今逃亡的只剩下了80户。今年又要重新招募。

    盐户之苦,实在诉说。只是既为盐户,又不能去南洋,又有巡草厅盯着不能开垦,盐商奸诈又多克扣,如何不苦?

    这些都是弊端,民日疲、心日怨。

    但反过来看。

    这些弊端,也就都成为了利处好事。

    如漕运事,最难改的,便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淮南也有十数万煮盐为生的百姓,但他们和漕工可不一样。

    漕工被取代,只有靠朝廷安排给他们提供衣食,安稳生活。

    而底层漕工之外,还有些漕工,有走私、携带之利,这些都使得他们不愿意废弃运河、断绝生路。

    即:漕工不愿意废运河,朝廷强行废之。

    可对盐户来说,他们对于去盐垦荒的态度,因为盐商压榨、天灾苦难、不得垦荒等,并不反对去盐垦荒。

    相反,他们非常支持去盐垦荒。

    即:盐户想要废盐垦荒,朝廷强行不肯。

    因为他们之前过的太苦,这些弊端,现在都是改革中的利处。

    且因为取卤、煮卤之陈旧,需要大量的草场,实际上每个盐户手里都有大量土地的使用权。

    一个盐场就需要至少六百亩草场,提供他们淋卤、煮盐所需。

    将这些草场,折算为垦荒入股之资,即便强行以一两一亩的数量折算,每人所得也有数百两。

    他们如何能不愿意去盐垦荒呢?

    既利百姓,又利社稷。

    兴盐之三弊:淮南多雨、雨热同期。

    根据科学院连续三年之测量,如阜宁,年均降水量,在二尺九寸;南通州,年降水量在三尺三寸……且每年的五、六、七三月,集中了全年降雨量的百分之六十有余。

    五六七三个月,又是淮南各地最热的时候。

    雨水集中,且雨热同期,使得地卤含量日低。

    如果雨水不集中,且雨热不同期,那么就会造成热天反盐,使得地卤含量增高。

    因为淮南多雨、地卤日淡、雨热同期,对于兴盐业大为不利。

    但是,反过来看。

    因为淮南多雨、地卤日淡、雨热同期,使其大有利于淮南兴垦。

    凡要垦殖,必要雨热同期才最好,其中道理,陛下圣明,无需臣言。

    兴盐之弊四:黄淮冲击,海岸外延,积土日高,地卤日淡。

    宋时,淮河入海之处,在今云梯关。而今之云梯关,距海一百二十里。

    因为黄河入海、淮河入海之故,海水寡淡,本就不适合直接提卤煮盐。是以才有摊灰淋卤法。

    需要找专门的盐碱地,依靠地里面的盐分来提取盐卤。

    这些年冲击日多,外延日远,使得海水的渗透越发困难,地卤也就越发寡淡。

    但煮盐法又不得不用大量的柴草,虽然海水日退,但也不可能每年都跟着海水往前走,还要考虑柴草地是否跟得上。

    盐政官员又多呆板,明明地卤已淡,却又不准换业。而盐政官员之呆板,也又无可奈何,因为一抓就死、一放就乱,一旦朝廷松了口子却又不专门管束,很快就有侵占草场垦荒之士绅。

    非必须朝廷下定决心,彻底废弃淮南盐业,统筹规划兴垦之事,也正有利于一刀切之政策的执行。本朝也就只能执行一刀切政策了,更灵活的手段也不能指望各路官吏。

    与兴盐之事来看,海水日退、淤土日高、地卤日淡,这些都是盐业之弊。

    但是反过来看。

    海水日退、淤土日高,地卤日淡,这些都是兴垦之大利。

    海水日退,日后开垦出来的熟地,也就不用担心海水倒灌。

    淤土日高,也就不必担心日后,海水沿着地下浸润土地,使得苏北土地反盐。

    ……此等事物两面性之说,恕臣不能一一列举,奏疏之外,另有书册陈述。

    若陛下有废盐兴垦之意,则兴垦可行乎?

    地卤日淡,淡到什么程度才适合开垦?

    这些不是一句笼统之言就能决定的,臣亦有数据。

    根据科学院之测算。谷

    地卤含盐量,在0.385%以下,对棉花生长不但无害,且大为有利。

    在0.385%到1.09%,棉花生长欠佳,但却可以茂盛地生长芦草、茅草和固肥金花菜。

    在1.09%到2.62%,盐蒿草亦可生长。

    而以黄河为北界、南通州为南界、范公堤为西界、大海为东界。

    以2.62%含盐量算,共有可开垦之荒地约650万亩。

    伴随淮河修通、水利日兴,则可开垦之荒地,尚还有200万亩左右。

    黄河以南之800万亩荒地,又以何等方式开垦最为有利于国、有利于民?

    臣请效虾夷故事,以资本入场,圈地垦荒。

    资本入场,其利有四。

    其利一:

    资本雄厚,非小农之所能及。

    若小农垦荒,只能垦殖含盐量0.385%下的土地,一旦高于此,则盐碱不能熟地。

    资本则不然。

    资本圈地之后,将地按照1:1:2之例,分为三份。

    一地种棉、二地种饲草、三地种盐蒿。

    以盐蒿覆地,可免反盐;以蒿草肥田,可改善土质;以饲草养牛羊,可得粪肥。

    如此,方不至于垦三年而地力尽,破产逃荒。

    其利二:

    小农垦荒,既无力兴修水利,又无力修筑海堤,更无力改良土壤。

    资本则不然。

    资本圈地之后,为得地利,便要修水利以灌田、去盐;修海堤,以护田、保壤。

    小农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其利三:

    小农垦荒,种植粮食,先饱肚腹。然而粮价日低,南洋米鲸海麦涌入,沿海各地米价日低,亦不缺米。

    资本垦荒,则可依市场所需,种植其余作物。

    如今海贸发展,松江棉布畅销,正缺棉花。

    然而棉花价格不定,时高时低,非小农所能承受也。且不论种棉、保壤、摘棉,皆非小农力所能及之事。

    资本则不然。

    资本雄厚,则无惧破产之忧,今年种棉赔了,明年赚了,平均算下来,终究还是赚的。

    承受得起。

    而小农若是今年赔了,明年就算赚了,他也只能卖地求活,怎么可能等到明年呢?

    资本雄厚,就可以计算平均年收益。

    而小农资本不足,是没有资格计算平均年收益的。

    哪怕小农清楚简单的道理,一物若贱了,大家种的就少了,只要自己坚持种,肯定有值钱的那一天,到时候之前赔的就全赚回来了。

    问题是,本朝小农,就算懂这个道理,却也没有能力参与其中。

    他们考虑的,只能是今年会不会饿肚子。甚至今年棉花便宜,他们都没有资格考虑,今年便宜明年岂不是贵?他们只能考虑,今年种棉花赔了,欠了一屁股债,赶紧卖地还钱或者借高利贷吧。

    其利四:

    陛下若定废盐兴垦之意,则两淮盐商之资本,再无入场盐业可能。

    资本多无无盐业可投,这些资本必要寻找出路。

    或放高利贷、或买地、或典当,如此兼并必重。

    若由资本兴垦,则两淮盐商之资本,亦可入场。入场兴垦,则投入买地的则少、兼并便轻。

    看似兴资本,实则保小农。

    待两淮兴垦成功,垦荒资本所得之利,亦可投资于纺织、棉布、羊绒等。

    工商兴盛,则失地百姓有业可存,不为流民,此即保社稷长久。

    ……以上盐之弊、垦之利,臣已备述。

    若陛下定废盐兴垦之策,当行五年之计。

    惟新元年,五月:改革盐政,废引兴票。

    惟新元年,六月:授予垦荒权,丈量圈地,先不动盐场。吸引资本,承办淮北晒盐总公司。

    惟新元年,十月:吸纳资本,修徐州之海州交通,通水陆之途,为运煤做准备。

    惟新二年:改湘楚盐区,归川盐、夔州盐、淮北盐所有。修淮河二期工程。淮北盐场兴晒盐法,上蒸汽机提卤等,修海州港。

    惟新三年:兴川南井盐、完三峡水道。修新海堤。

    惟新四年:收湘楚盐区,归川盐所有。淮北盐入淮南,淮南弃盐兴垦。

    惟新五年:丈量淮南荒田,颁布特许圈地证,兴办垦殖公司,垦荒淮南,放开草场林场。

    如此,五年后,两淮之弊,尽可解也。新增赋税,不下百万。所纳流民,不下三十万。

    臣期五年,为陛下复两淮之盛。

第七一九章 割裂(一)

    至此,皇帝才算是终于看清楚了这场改革的全貌。

    本来盐改就想打个小淮海,结果刘钰入场后一直闹腾到四川,没想到今天才算是明白到底把原本的小淮海闹成了多大。

    大顺的这一次改革,从废运河开始,在大方向是定下来了,但在小细节上很多都是被推着走的。

    比如一开始就没考虑到运河被废之后,河南盐区的山西盐、长芦盐、山东盐、淮北盐份额的变化。

    改了之后出了事了,才赶紧打补丁。

    盐政改革更是如此,一开始没入场的刘钰,入场之后就在忙着到处打补丁,当修补匠。

    用刘钰的话说,之前朝中的盐政改革方案,单纯的引改票,那就纯粹是不过脑子,明显就是照着顶二十年用的。

    里面的漏洞多到刘钰怀疑也就是大顺的萌芽们都被勤劳的老百姓惯成了废物,但凡不那么废物一点,就这破改革方案,都不说顶二十年,五年就得让提出盐政改革的大臣自杀谢罪。

    连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都算不上,纯粹是他妈头疼来两口鸦片烟,不但止了疼,还飘飘然一时舒泰,然而止疼可不是治病。

    大顺这群官僚真不是笨,而是在于大顺的经济基础在这摆着,他们只能管一管地主和农民的事,其实也管不太明白。

    一旦涉及到资本,就全懵圈了,根本不知道咋办,只能拍脑袋做决策。

    皇帝倒是很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之前对于盐政改革,刘钰根本没想入场,也压根不想掺和。

    只是后来赶鸭子上架,补丁越打越多,最终憋出来了今天这种“五年复淮”的最终方案。

    正如大顺的海军和军改,是开国时候定下的武德宫三舍法新学打下的基础、百年后厚积薄发一样。

    这一次盐改的最终方案,也是之前二十年海军、航海、垦荒、资本等等打下的基础,二十年后的厚积薄发。

    二十年前这么搞,大顺就可以直接两淮糜烂了。

    可现在这么搞,皇帝细读之后,觉得还真就是个水到渠成的事。

    其实皇帝对两淮盐业只关心两件事。

    钱能收上来不?

    会出现民变不?

    按照刘钰的分析,民变应该是没啥问题了。

    这里面直接把盐业的底层百姓分而治之了,盐工肯定要反、盐户绝对不反。

    三五万盐工,因为失业而起义,杀个千把人,收进军队一批,问题倒是不大。

    只要盐工和盐户不联合起来,而是将他们分化瓦解,那皇帝就不担心。

    盐工失业了,可是盐农直接把草场入股折钱了,怎么可能联合在一起呢?

    至于收税嘛……肯定更没问题。

    临睡前,皇帝提笔把刘钰最后那句“臣期五年”给涂抹掉了,画了个圈,批道:“不吉,多读书,勿乱用”。

    然后就心思安稳地睡下了。

    第二天朝会,进宫之前,大臣们这边就已经炸开锅了。

    刘钰再苏北杀了八百多乡绅,淮安两县的乡绅基本被他杀绝了,据说那边无村不戴孝,处处闻哭声。

    虽然确实那些乡绅侵吞了河工款,但下手也未免太狠了吧?

    这改元才两个月,出了一连串的事,朝中谁受得了?

    前几天,本来之前早就说不要在论盐政改革的事了,结果偏偏就有人跳出来又上疏要求盐政改革。

    然后皇帝“勃然大怒”说不是说了,勿再复议了吗?结果怒了不到十分钟,竟然被“说服”了,觉得有道理,还是要改的嘛。

    然后恬不知耻地自比魏征和唐太宗的故事,说你看这不就是郑国公劝谏唐太宗故事的翻版吗?

    鉴于兴国公刘钰监督淮河复海一事干的不错,按期完成,也不曾发生民变。之前又巡查了淮北盐业,有所了解,就兴国公去海州督办淮北盐改之事吧。

    前几天的事已经闹翻天了,结果今天又出了这么件事。

    这边还没等进宫呢,内侍又跑出来,给各位准备朝会的大臣,一人发了一本《淮安劣绅录》。

    大臣们只看了几眼,全都无奈苦笑,心道今天朝会可热闹了。

    等着宫门一开,依次入宫,皇帝就先表演了一番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怒。

    把那本《淮安劣绅录》扔出去好远,狂骂了约莫十分钟。

    然而,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皇帝如此盛怒之下,大顺依旧还是有忠贞之士的。

    混到上面的,一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但言官里,却有敢于直言的。

    这官员顶着皇帝的盛怒,直言不讳,直接讲了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

    “……庄公纵其欲而使之放,养其恶而使之成,其心险恶,非正道也。”

    “甲兵之强,卒乘之富,庄公之钩饵也;百雉口之城,两鄙之地,庄公之陷阱也。”

    “彼叔段之冥顽不灵,鱼耳,兽耳,岂有见钩饵而不吞,过陷阱而不投者哉?”

    “导之以逆而反谏其逆。”

    “教之以叛而反讨其叛。”

    “庄公之用心亦险矣!”

    “其心不正,遂有繻葛之战,以下犯上,中天子之肩!”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孝悌、犯上、作乱,层层递进。俗语言,三岁看到老。兴国公心术不正,导之以逆而反谏其逆,教之以叛而反讨其叛。”

    “那些乡绅有罪,是否该杀,是一回事。但兴国公用这种手段,若不处置,必乱天下之德。”

    “既兴国公可以如此,那些酷吏而欲求进功者,岂不皆效?”

    “叔段之冥顽不灵,是鱼,是兽。但是,庄公明知道他是,却还投饵、陷阱。这难道不正是后来以下犯上、射伤周天子的根源吗?”

    “兴国公明知道那些乡绅是鱼,是兽,却还投饵、陷阱,这和庄公之举有何区别?”

    “此事就该正本清源,堂堂正正。既有罪,审判之、教育之、德化之。本来朝廷可以堂堂正正解决的事,弄的如此险恶阴谋,臣以为,不可取。”

    皇帝倒是丝毫都不生气,以此时的三观,说的也确实句句在理。

    反正言官就是干这个的。

    皇帝也没办法。

    要说南洋生番不知礼教,让这些人去那边传播教化,也就是置气。

    到时候弄得没人敢说话了,也不好。

    这倒不是说皇帝担心这样无人劝谏,而是言官说话,在大顺,就和过年放烟花、贴对联一样,是必须要有的点缀。

    本来得国就因为前期均田免粮而“不太正”,因为置气,借着剃发上表的事,把衍圣公都给降成奉祀侯了,还弄出来明显不信任士绅官员的良家子,这要没点点缀就真不好看了。

    原本历史上,敌人伊藤博文曾评价过言官:【有人担心“三年后中国必强”,此事直可不必虑,中国以时文取文,以弓矢取武,所取非所用;稍为更变,则言官肆口参之。虽此时外面于水陆军俱似整顿,以我看来,皆是空言。缘现当法事甫定之后,似乎发奋有为,殊不知一二年后,则又因循苟安,诚如西洋人形容中国所说又“睡觉”矣。倘此时我与之战,是催其速强也。诸君不看中国自俄之役,始设电线,自法之役,始设海军;若平静一二年。言官必多参更变之事,谋国者又不敢举行矣。】

    大顺这边倒不是因为觉得言官能影响“谋国者”才不怎么重视言官的,也基本和前朝教训没啥关系。

    而纯粹是开国之初,太宗皇帝分析了一番言官存在的意义,理性地得出了个“点缀尔”的结论,才不怎么重视的。

    御史之类的,本就是皇权用来遏制相权和文官,可是前朝也没宰相了,大顺更是直接快成秘书处了,那御史作为皇权遏制相权的最大意义不就不存在了?

    剩下的监察百官……最终还是要靠皇权和官僚体系发话,保还是不保、放还是不放、管还是不管,在皇权在天佑殿在六政府。

    谏议大夫,则是理论上劝谏皇帝的。可问题是皇权无限,谏议大夫又不可能“依法换皇帝”,本质是靠皇帝的权力制约皇帝……那这个权力不就是纯粹搞笑的吗。

    大顺的宰相顶着偌大的平章军国事的名头实则是群秘书,还有良家子郎官体系打擂台,御史本职的“皇权用来遏制相权”的意义就没了。

    谏议大夫的本职理论上更高大上,可皇帝就真是商纣夏桀,谏议大夫还能直接发动朝会罢免啊?

    只要皇帝一天是皇帝宰相两职兼任,罢免弹劾宰相本质上就是罢免皇帝。

    原本就是制约宰相的官职,就是过年时候烟花、对联一样的点缀。

    点缀装饰,是让大顺皇帝假装看起来是儒家天子、符合士大夫期许。

    真的三代之治圣君姿态学不到,但学不到孔夫子的学问和胸怀,还学不会孔夫子吃饭拉屎穿什么样的衣服?

    歌功颂德是点缀。

    劝谏皇帝也是点缀。点缀的是“朕宽宏大量容得下他们,真仁德之君也”。

    这是曲线点缀,高级一点。

    大顺倒是没有直接复李唐之制,把言官的数量直接砍到前朝的五分之一,但是非常恶心的把一些言官的品级往上提了一级半级。

    看似更重视,实则是级别卡到了不是六政府自己走流程就能决定的位置上。原本吏政府直接走流程就能选,现在上调了级别,大不一样。

    而且不少还是从地方上的贰佐官往上提的,纯粹是往朝堂里掺沙子的。但凡是朝中大势力、大派别中的人,何至于混成个贰佐官副手小媳妇?

    只要皇权无限,那就都只是点缀。这一点大顺皇帝心里很清楚。

    既是点缀,那就只能是点缀。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更不可能真的去争论什么。

    皇帝对此言论是既不赞许,也不反对,而是很熟练地转移了话题。

    脱实向虚,把实际问题,变为讨论理论问题,讨论了一番“阴谋”和“阳谋”的区别。

    当然没拿刘钰说事,而是那郑庄公说事,就说段叔要是个好人,郑庄公的手段还有没有用?如果只要是个好人就不能用的手段,这叫阴谋吗?

    装傻的大臣们这时候也都打开了话匣子,经过一致讨论,认定这事儿虽然不是不对,但确实是不好。

    因为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真要这么玩,就坏了规矩了。

    再者你这个皇帝最好心里有点批数,乡绅是基层统治的基础,你把桌子掀了,是能自己再开一桌啊?

    咋地,你有一百万土改工作队、四十万超强组织力的基层干部啊?

    没有的话,差不多得了。

    别说权力下到村一级,就是到镇一级,你先回去数数库房那点银子,够养编制人员的不?一年收几个钱心里没数吗?冗员,你大顺也配?

    隐晦而充分地交流了意见后,皇帝也表了态,表示“下不为例”。

    同时也隐晦地表示了一下变法新政的范围仅局限于江苏。

    并且表示刘钰杀戮太重,以后不能让这厮再管地方上的事,不会当巡查的钦差,也不会放其镇抚一方,管管工商业、科学院或者真打到灭国之战的时候再用他。

    就说前几天决定的让刘钰去管盐业改革的事,也得兑现承诺。

    撸了,换人。

    不过,既是去了,还得让他在那看看场子。

    但事就别管了,没资格处置,也没资格查办。

    这个盐政体系的事,以今日为界,此前既往不咎。

    大臣们得到了“改革是有边界的”这个保证,看到皇帝还做了个样子,也非常识趣。

    盐政改革这事,大臣也争不过。因为扯犊子没有用,只有打赌,说改革必然比不改之前收的钱要少、官盐卖的更差,不信咱们走着瞧。可要是扯犊子空谈大道理还行,大臣才不会傻呵呵地去和刘钰掺和的事打和钱有关的赌呢。

    这事儿皇帝定了,那就没得争了。

    好在皇帝的信誉基本良好,之前说了不会把新学体系的人占官员名额,也确实信守了承诺,并没有切过去就有的蛋糕。

    而且在隐晦表达了改革的边界之后,作为交易,还拿出来鲸海、东北、西南的几个新县,在吉林船厂以北新设了一个省,纳入到六政府的管辖范围,不再是皇权延伸的特殊任命机制,而是走正规流程。

    另外,鉴于这件事是道德问题,那么需要加强道德教育,所以要多建儒庙。

    虽然改元惟新慕贞观之治,不能如贞观二年那样直接把夫子提升到“师圣一体”的地位,但在各地多修一下儒庙,证明本朝还是以儒治国的还是要做的。

    叫天下士绅不要寒心,不要以为本朝竟要重用那些不学正统学问的人。

    于是,名义上削减了一艘战列舰、三艘巡航舰、四艘护卫舰的造舰拨款,延缓改建大沽口炮台群,折了大约六十万两白银,广建儒庙,开办官学教授经书,提振教化。

    天子下次南巡去视察淮河、苏南的时候,要“诣孔林”,顺便再把那个“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羞辱性的牌匾摘了。

    也算是安天下士绅之心。

    大臣们见皇帝的态度如此,也就纷纷痛斥那些乡绅道德败坏、凌虐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些被杀的乡绅是因为道德败坏而不是克扣河工款被杀的呢。

    很快,朝堂上就达成了一致:将那本《淮安劣绅录》,刊行,分发天下,以儆效尤,亦使士绅知耻而慕德礼,彰显朝廷是德礼治国而非刑罚治国。

第七二零章 割裂(二)

    朝堂上发生的这一幕,其实说明了一件事,大顺的内部已经割裂了。

    不过从大顺开国之初就是割裂的,皇帝也压根不准备弥合这种割裂。

    相反,还想要搞两个政府,自己居中调节把控权力,通过互相的割裂来达成平衡,皇权做超然仲裁者。

    这源于大顺开国之初选择的制衡政策,并且将皇帝自己的思维都制度化了。

    然而,实际上这种割裂远比皇帝想象的更为复杂。而且绝对不同于开国时候故意留下的那种牵制科举官员的割裂。

    形似,神不似。

    苏北的事已经发生,人也枪毙了,道德上的“屎盆子”也扣下了,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但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要均田,要填补乡绅被几乎一网打尽的乡村,要提升那里的组织力为后续的淮河二期工程和新海堤做准备,这都需要人才。

    但这些人才,有着非常尴尬的地位,所以不太好选。

    皇帝选拔的地点,选在山东登州府。

    此时的山东登州府,许多年轻人都在朝威海、即墨等地行进,他们要参加一场考核和选拔。

    登州府是刘钰起家的地方。

    伴随着海运兴起、对日对朝鲜贸易的深入,登州府逐渐兴盛起来。威海港、青岛港,都伴随着海运而发展起来,更成为了大顺移民辽东的重要中转站。

    之前在这里的新学体系,也逐渐建立了起来。

    朝廷并不拨款,这是原则问题,有钱拨款搞新学,没钱建官学儒学?

    好在刘钰靠着自己的钱撑着,又借着海外贸易的捐助,登州府的新学体系已经渐渐成型。其实一年也花不了几个钱,全国性的义务教育搞不起,一县一府的还是搞得起的。

    考不进军校或者科学院的话,剩下的人主要就去一些专科类的学校,主要学航海、会计、贸易、外语、农学等。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逐渐发现了新学毕业后真能找到工作,这新学也就渐渐振兴了。

    朝廷是不承认新学学历的,而且新学学的这些破玩意儿也确实没法参加科举。

    是以,前期只能以管一顿午饭的方式,吸引底层百姓让孩子来学。

    而且十四岁之前就要分流,因为十二三岁已经能干活了,百姓家里不可能白养一个脱产的劳动力。

    也就是这几年新学渐渐体现出了好处,不管是出海还是去外面闯荡,朝廷不认新学学历,那些公司和海商却是认的。

    是以这几年学习的多了,觉得是条出路。

    再不济,还可以去学接牛痘之类的,混口饭吃就比在家里种地要轻快些。

    这里不比松江府,松江府的主流文化,是新兴的资产阶级文化,那是主导。

    而这里,则是“中产”文化,主流审美是要有“一技之长”,而不是“一夜暴富”。

    会日语是一技之长,会法语是一技之长,会算账是一技之长,会种地也是一技之长。

    此时,因为海运而兴起不久的新港青岛,几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在那讨论着前几天朝廷贴出的布告。

    朝廷要招募一些人前往苏北。

    然而这份布告,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受到欢迎和追捧,虽然这是正儿八经的朝廷文告。

    人群里的一个年轻人嘀咕道:“人都说,这学新学的,一流的去科学院,二流的当军官。咱们是一去不得科学院,二考不进军校。”

    “可说起来,有个屁用啊?”

    “就算考上科学院,那也连个赐同进士出身都没有。别说赐同进士出身了,连个同举人、同秀才都没有呢。”

    “如今朝廷就要选人去苏北,我反正是不去。”

    “一个月就给二两银子。人家那边的垦殖公司,学农学的,若是考核合格,直接开价四两一个月,日后还有升职。”

    “朝廷就给二两银子不说,干一辈子也就是个村吏,根本不能升。但凡能去公司那边,或者去虾夷、去南洋,谁去朝廷那边?”

    他在这一顿谤议朝政,旁边的同窗也跟着附和。

    “说的就是呢。京城也有学新学的,可是好地方都是先紧着他们,怎么还不谋个差事?一个月二两银子去苏北那鬼地方,京城可是没人去,这不找到咱们这来了吗?”

    “反正我是先去公司那边,要是考不过,再去朝廷那边。”

    “去朝廷那边干,这辈子就完了。反正是没啥希望了。”

    希望二字,在中产的文化里,是有神性的。

    而朝廷是一点不给这些人希望,因为根本不承认新学学历,并且绝对不能当官。

    告示上说的没那么明白,但看的人都懂,真要去了,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这边学新学出身的,但凡学的强点,能进专科分斋学校的,就不可能留在家乡。

    留在家乡只能吃屎,或者去当个义学教师。

    或者是去苏南,或者是去海外,或者是去南洋,总归都比在家里强。

    新学出身的、这群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或者说是从刘钰在登州练兵时候出生长大的第一批新学学生,已经完全和过去的大顺割裂了。

    这是一种人为制造的身份标签的割裂。

    学儒学的就是能考科举,而他们就算考进科学院最终当个院士也连个同进士出身都没有。

    学儒学的是正统学问。

    而他们则是旁门左道、杂学、奇技淫巧学问。

    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和那些良家子学的也差不多,但区别是老五营兄弟的后代,那是大院良家子,是大顺皇室的基本盘。

    不可能把良家子占着的缺给这些人空出来。

    所以这些新学学生,既不属于儒学读书人,也不属于封建皇权附庸的良家子阶层。

    伴随着苏南资本集团的崛起,对于一定学识、一技之长的“中产”的需求,又在二十年间逐渐造就了登州府年轻人的依托于经济基础的中产文化。

    文化上,实际上也已经割裂了。

    耕读传家还是一技之长闯荡天下?

    仁智礼仪信?还是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一切向钱看?

    是收地租放贷?还是靠自己的一技之长谋生发财?

    是封建等级不可逾越?还是先秦异端学问里的不论出身选其贤才百工奴隶亦可为相?

    共同体的塑造,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展开了,只是进行的太过隐秘,朝中无人察觉。

    这些新学年轻人聚在一起,说一句“海上航船会先看到桅杆”,大家便会会心一笑。

    说豌豆,会心一笑。

    唱一句“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打”,也是会心一笑。

    通识课本的标准化注释、笑话、童谣、哼哼的歌曲、几乎一致的上下课铃声、被塑造要求喊的老师好,等等、等等,也都塑造了他们相同的记忆。

    塑造出了一个被边缘化的、文化上的诡异共同体。

    当然,这个诡异的共同体人数并不是很多,相对于大顺的总人口,微不足道。

    而且这个诡异的共同体是不学政治的,只学思想品德,也就是各类经书。

    不过,问题就在于他们认字。

    而大顺的印刷术,是可以印小册子的。

    识字是基础,这也是为什么后世那段混乱而充满希望的历史中,起义的指挥部会在商务印书馆。

    如同中国特殊的手工业基础,手工纺织业,纺死织不死,女性骨干基本都是某“纱厂”而不是“布厂”出身的一般。

    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此时这种刘钰悄悄挖好的坟坑,朝廷并不能感受到多危险。

    皇帝隐约能够感觉到这些新学学生的危险,但也只是觉得危险出自于科举不承认他们的学问不能当官而已。

    总体上,对此时的大顺朝廷而言,这些新学学生还算是利大于弊,应该还是利远大于弊的。

    一来军队和科学院,吸纳了一流人才,收编为朝廷这边的人。

    二来苏南地区的工商业发展、海外开拓,容纳了大量的就业人口,人数本来也不甚多,上升期内最多也就是发发牢骚,并不会出大问题。

    相反,皇帝想要用什么人的时候,还能从这些新学学生里挑。

    苏北那种村吏的活,京城的那些人是不可能去的,给的太少。

    在京城怎么不谋点事做。自然只能从这种给二两银子就愿意去农村的地方,招人了。

    缺了这些人还真就不行,几县乡绅被杀了个精光,总得有人去基层,皇帝也要尝试一下史书中神乎其技的秦时组织模式。

    至于那些地方派科举秀才,肯定是不行的。

    一来年纪小的吧,还有希望,说不定下次就中举了;年纪大的,都能年年参加考试,那能为那二两银子就去农村?

    再者他们也根本不懂一些学问。

    于是,在登州府,就出现了这样的奇闻。

    公司和朝廷几乎同时在招人,而奔赴过来的年轻人,先去公司那边,实在没选上,才跑到朝廷这边来。

    朝廷反正也不在意,一二流的人才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中,都在对外扩张带来的红利下,以不占据科举官缺为前提,挤进了体制内。

    去苏北乡村的,能识字、能集中培训一段时间就能上任、能收税、能组织民力将来修淮河修海堤,也就够了。

    呼啦啦捡了公司的剩,招募考核了二百多人。

    皇帝心里早就算过,实在大赚。

    二百多人,就算再多发点钱,一年不过六七百两银子。

    散布基层,提一提税率,除掉了中间商,将来修了淮河灌溉区土地产量增加地等亩税也往上一提,如何不比五百两银子要多?

    选拔完毕,也不用到处走,直接在登州装船,送去海州。

    在海州那边,由刘钰主持,进行短期的培训,然后上岗便是。

第七二一章 割裂(三)

    登州距离海州不远,船上的年轻人也没遭多少颠簸的罪,还没等把黄胆吐出来呢,船就到地方了。

    泊靠的地方,距离一座名为墟沟的城镇很近。

    而后世的连云港,现在还并未出现。

    前面有连岛挡着,做天然的防波提。后面有五十年前才和大陆连在一起的云台山,制高点完全可以控制连岛防波后的港口,只不过战略位置很一般,虽有军港的身板,但却没军港的命。

    不过,连岛加云台山,连云港的名字倒是可以定下了。

    到了墟沟,带队的人领着这些年轻人就去了这里墟沟的一处地方休息,原本是一处天主教堂。

    那时候天主教传播太快,尤其江苏等地又是中心,连墟沟这等小地方也有这么一座教堂。

    不过禁教之后,这里已经被抄没为官产了,如今买扑出去,成为了一个歇脚的店铺。

    那些不符合禁教规定的装饰早就拆除了或者砸碎了,剩余的地方,如今铺满了木板和麦草,成了一座很标准的底层休息的车店。

    这种底层的车店,一般的顾客也就是锔锅锔盆、耍猴乞丐、货郎贩子跑买卖的。

    海州的盐业改革才刚开始,徐州那边的煤炭运输也还在筹备当中,包括连云港这个港口,也还在建设之中。

    真跑江湖的都该知道,这种车店,以前的主要顾客要么是走海路卖私盐的、要么就是倒腾走私品的。

    条件很是简陋,但这些学生也都不是什么好家庭出身的,但凡家里要是有个二十亩地,也不至于为了那几个银子背井离乡跑苏北去。

    麦草上一堆,吆喝着互相挤一挤,一群人几乎是人挨着人地挤在简陋的床铺上。

    带队的说是明天一早再去海州,参加什么“吏员培训班”之类的东西。

    这群年轻人刚展开行李,店老板就堆着笑说道:“诸位,咱们再挤一挤吧。这几天人实在是多,也没个别的去处,又来了条船。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再挤一挤,空出来点地方。”

    “我再弄些麦草,不行在地上凑合一宿。都不容易,见谅,见谅。”

    或许是这些年轻人上学上的,听话听习惯了,毕竟小时候关系到中午那个免费的馒头能不能吃到,倒也没说什么别的,只发了两句“再挤就要挤香油”的牢骚,便给让出了一片地方。

    很快,就从外面又进来几个人。

    有几个,看样子就是那种跑江湖的,这时候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跑江湖的,多半都是私盐贩子。

    如今淮北盐改,把握的细节就是“化枭为商”。

    简言之,就是已经得了第一桶金的,以后也能入局卖盐这个行业了。

    至于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之前的私盐贩子,既往不咎。

    昨日还是罪无可恕的私盐贩子。

    过了这个月,摇身一变那就成了合法的票盐商人了。

    除了这几个明显是“前”私盐贩子的商人外,还有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年纪也不大,约莫也就二十岁左右。

    身上穿一件青衫,头上包着方巾,背着一个褡裢,腰间悬着一支燧发短枪。

    在里面正在闲聊的几个学实学的年轻人,一看这书生模样的人,只瞥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两边根本不对路子。

    如在登州府时候,这些学生发的牢骚一般:就算到了科学院,也混不到个赐同进士出身。

    而他们这些人,又是十四岁以后没有直接回家干活,而是继续上学的一批人。

    论本事,自认还是有一些的。

    虽然他们是被“挑剩下”的,但含金量却也不低,自认比个秀才差毬不多。

    大顺科学院用的是莱布尼茨的科学院构想方式,而在培养人才上又是彼得堡模式:搞数学的院士,尤其是外籍院士,带几个弟子。弟子兼科学院新学生的讲师。

    其实根本带不了多少人,能进科学院的那也真的是凤毛麟角。

    而入军校,这里面又涉及到一个“良家子”问题,那边也是学实学的,朝廷这边肯定是要按照割裂出来的身份,划定录取名额的。良家子才几个鸟人的人口基数?这要是不控制录取名额,用不了几年,军官全都是底层实学百姓了。

    当然,理由倒是说得冠冕堂皇,只说良家子素质更高一些,能骑马打枪体格也更健壮,这些佃户出身的底层这些肯定是没法比的,是以良家子的名额多一些也是为国选材。

    最上面的两个名额有限,剩下的也就是他们了。

    现在公司初建,苏北垦荒还在尝试阶段,公司那边也收不了几个人。这些人都是提前扩招出来的,学的是农学、测量、简易水利之类的学问。

    倒是也听说,过一阵说不定垦荒公司还要收人。

    但架不住吃饭要紧啊,爹妈兄弟姊妹眼巴巴地盼着能赶紧赚钱让家里稍微轻松一点呢,哪能在家干等着?

    朝廷这边虽给二两银子,但再加上管吃饭之类的,说不定以后还要再给亩地什么的,总归是比在家干等着强。

    他们自认自己其实也应该算是读书人,然而朝廷却根本不认他们是读书人。

    是以,这群人看书生那是真的不对付。

    简而言之,写诗作对我不行,但种地你也不行啊,凭啥我们就不算读书人你们就算?你会背十三经,老子还会算方程组呢,礼、乐、射、御、书、数,都是六艺,凭啥你们算正经学问,我们就算是百工巫医?

    就如同京城里武德宫和国子监经常打架一样,民间实学兴起之后,两边虽说因为身份等级不同打不起来——武德宫和国子监,那身份等级是相同的,实学专科生和秀才举人那身份等级可差远了——但打不起来归打不起来,彼此之间互相看不顺眼那是实打实的。

    在那聊天打屁的新学年轻人,根本不在乎来的这几个人,就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继续在那聊天。

    书生大约也知道这群人是干啥的,皱眉看了看乱七八糟的麦草,嗅了嗅空气里糅合着屁臭脚臭潮湿味的大通铺特有味道,有些不太适应,但也还是在角落里躺下。

    一旁的几个“前”私盐贩子,则非常熟悉这种店铺的规矩,自取了几文钱,买了柴草,借了店家的锅,去将身上携带的吃的热一热,买了店家几块干粮。

    这时候店家这边准备的饭也好了,在那聊天打屁的新学年轻人,一人领了三四个杂和面窝窝,一人就着两根切开的老腌萝卜,吃的津津有味。

    一边吃,嘴里可没停下。

    吃的是杂合面窝窝,聊天的内容却有点高卧隆中纵横天下的意思。

    一个年轻人一只手熟练地拿着杂和面窝窝,四个窝窝一根咸菜,竟只需要一只手的三根手指便能稳住。

    一看便知,若非是个吃了十几年的杂合面窝窝的穷命,着实吃不出来这等水平。

    一只手捧着窝窝,另一只手却不闲着,抖着一张面积颇大的满是文字的纸张,说道:“就运河地场做买卖的,这时候还不挨帮去海边,那都是痴死。淮安离着海边就这么距远,现在不去海边,将来有他们草急的时候。”

    商人躺在那,只当是听故事了,对面说的也不能说不是官话,只是习惯性地夹杂了一些方言,但使劲儿听听也还听得懂。因为海军也好、陆战队也好、亦或者是一些实学出身的,很多都是这边的人,去南边的不少。

    听了个大概,好像是说运河边上做买卖的人,这时候还不赶紧变卖了产业去海边赶紧转行,那就是傻子。

    现在朝廷废了运河漕运,虽没说不让用运河了,但少了朝廷的修缮,运河还能撑几年?

    没有运河,淮安等地就根本撑不起此时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城市。早晚要衰落,趁着现在还没有直接崩到底,变卖产业跑路去海边寻找机会,才算是有点脑子。

    躺在那当听故事的商人听到这句话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着在那侃侃而谈的几个年轻身上带着补丁的衣服,心想如今的年轻人好生了得,想我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想着这么大的事。

    只看那些年轻人的衣裳,吃饭的熟练模样,便知肯定是穷苦人出身。

    自己年轻时候也是走街串巷,靠着肩膀挑着扁担卖私盐的,穷苦人家的孩子能有啥见识,他如何不知?

    然而这些人却不一样,竟好像他们穿的不是带补丁的破衣裳,却仿佛是绣着补子的官服;竟好似不是住在这等最低贱的车店,而是在那等往来无白丁的府邸。

    这商人是真觉得这些穷苦的年轻人有些见识,因为他原本是贩私盐的,后来攒了些本钱,也在运河边上盘了店铺。

    只是,伴随着海运兴起,以及最终朝廷下令废止运河漕运这件事,使得运河两岸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很多商铺宁肯抱怨生意一天比一天差,却也不想离开去谋别的活路。

    这商人则不同,狠狠下、咬咬牙,觉得运河两岸迟早要彻底衰败,便将产业都变卖了,另寻活路。

    这一次来海州,按说趁着这个“化枭为商”的机会,做回老本行去卖盐,是最好的。

    但他当个走私贩子,却也知道,如今朝廷这般改革盐政,改引为票,而且小资本只要有个几百两银子就能入场。

    只怕之前卖盐这等一本万利的买卖,恐也不是很好做了,利没那么大了。

    终究专业对口,也就当是个兜底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新产业,自己之前也不曾做过,且等着过些日子去松江府那边转一转,看看再说。

    商人实在没想到,一群身上穿着打补丁衣裳、住麦草铺的穷孩子,竟能有这般见识。

    好奇之下,他将耳朵支棱起来,想听听这些人到底还能说些什么。

    那几个年轻人讨论了一阵运河被废后的局势,又谈到了海州。

    其中一人就说起来海州的前景,指点江山般说道:“我看以后海州可是好地方。之前报纸上就说了,这苏南缺煤,也缺柴草。若按照上面说的,把路修好了,这里运煤去南边,如何兴盛不起来?”

    “书上说,蒸汽机一物,毕竟大行天下。事都说的这么清楚了,要说运河边上那些商贾,就该琢磨着开煤矿、修路之类的。”

    “合股去把这边运煤的路修起来,收运费,还有个不赚钱?”

    “也就是我没钱,我若有钱,非要在港口那边屯好大一片地。日后就算盖仓库,堆煤,建货栈,都能赚回来。”

    “将来海州肯定不是因为盐而名闻天下,必是因为苏南所需的煤。”

    说到这,在那侧耳偷听的商人就已经有些听不太懂了。

    他又不曾看过这些学生的书本,如何知道什么叫蒸汽机、什么叫未来的蒸汽车的构想,什么叫铁路之类的。

    当然,这些年轻人肯定也没见过。

    但这些年轻人也没真的去过非洲,却知道那里的人浑身漆黑;这些年轻人也没真的摸到了引力,却笃信万有引力导致他们跳起来还要落在地上。

    他们对书本上的很多内容,笃信不疑。

    如同后世每一个没去过太空却笃信地球是圆的不是平的的正常人一样。

    商人本来还想着听听他们有什么高见呢,现在听的都是一些根本不懂的东西,也就失去了刚才听他们说运河两岸迟早要完时的兴致。

    再加上听到那几个年轻人居然鬼扯什么在港口附近盖货栈什么的,更觉扯淡。

    海州卖煤,能赚几个钱?

    谁家挖矿卖煤,能比卖盐的赚钱?这不扯淡吗?

    心道原本以为有些见识,原来也不过如此。

    商人心里只觉得好笑,心想便是你们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什么蒸汽机之类的,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穿带补丁的衣服,连个秀才公都混不上?

    我虽不知这些万里之外的事,但明日到了海州,摇身一变,便是正宗的凭票卖盐的合法盐商。日后就算真的煤之一物大行天下,也轮不到你们去开矿,还是我们。

    你们继续在那啃着窝窝,鬼扯什么此物必大行于天下、什么煤矿必兴吧。便是一万年,只要人还吃盐,这海州名闻天下也得靠盐,不是靠煤。

    商人自不去听一群傻子在那胡扯闲聊,角落里那个书生模样的人却对这些人说的话起了兴趣,竟然主动向前搭话。

第七二二章 割裂(四)

    “诸位有礼了。适才听诸位谈论天下势,颇有道理,一时心痒,忍不住来打扰。”

    一番客套话说来,刚才在那高谈阔论的年轻人也尽可能用官话客套了两句。

    书生便在旁边一坐,简单的做了个自我介绍。

    这书生姓孟,名松麓,跟随江南名士程廷祚学习。

    因着这程廷祚学的是北方古儒学派的学问,这一学派讲究的就是个【礼乐农兵天文舆地食货河渠,莫不穷委探源】,程廷祚的学问以习斋为主,参之以梨洲、亭林,故读书极博而归为实用。

    也是北方的颜李学派南传的顶梁柱了。

    之前程廷祚和吴敬梓因为盐政改革的事闹掰了,如今再度传来改革的消息,程廷祚便让自己的弟子去海州看看、见见。

    之所以程廷祚自己不去,原因也较复杂。

    年纪只是一方面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才是关键地方。

    北方古儒一派,自颜元创立,实际上和大顺面临的问题一样:破而不立。

    对宋明理学,肯定是批判的。

    而颜元的态度,则根本就是不屑辩经,批判就好。

    所谓【古来诗书,不过习行经济之谱,但得其路径,真伪可无谓也】。

    翻译成俗话,就是“哔哔辩经都没有用,事儿上见吧”。

    好不好使,看效果,看实践,别扯太多的气啊、理啊、太极啊这些东西。

    而这就留下了大问题。

    破而不立是不行的,很多事不能只从事儿上见。

    本身古儒一派就过于功利了,要从功利上体现出义,这已经距离异端学问很近了。

    加之他嘴上又没个把门的,喷人又狠。

    在书院那边又教弟子剑术,学派聚会弟子动辄刀枪棍棒“举石超距、技击歌舞”,而且又对弟子管束极为严格。据说其弟子善于刀法,携刀上街,有人问会玩刀吗。弟子出于谦虚,说不会,结果被颜元训斥一番说虚伪,让他当众耍了一番刀法,弟子还长跪不起请求师父原谅。

    后世梁启超评价他们这个学问终究湮灭的一个原因是“太苦”。

    按说这个味儿,其实明显是学孔夫子,但时代终究不同了,之前的遗毒太多,使得很多人觉得这味儿不怎么儒。

    加之只要“路径”、不辩“真伪”,过于追求功利,总归太像异端。

    有些东西,其实已经扎根了。而且伴随着那些有世界观的其余宗教哲学闯入之后,总得把“气”、“理”这些东西辨明白。

    加之想要证明自己不是异端,就不能只论实际,还是要解经的。

    所以到他们这边的时候,重点不是批判,而是在“解经取义,以证我道德经济”。

    程廷祚如今基本认可苏南的发展模式,认为虽有不足,但潜力很大。他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将儒学学问改造成指导现实经济、并且和儒家义理融会贯通的那个人。

    历史上,胡适对其评价,说他“在满清禁锢的空气中,大部分学者都被困在了训诂考据之中,唯有两个人有创立‘新哲学’的梦想。一个是程廷祚,一个是戴震。”

    只不过,这个新哲学可能是根基的缘故,实在是有些难。

    既需要深厚的儒学功底。

    也需要眼见这些新事物、新发展、新思想、新思路。

    还要将而这融为一体,互不排斥。

    程廷祚要留在松江府,憋大,参悟,著书立说,融会贯通,不能瞎溜达了。这年月,岁数稍大,行万里路,容易死。还是留着身子骨在松江府完善理论吧。

    孟松麓这一次听从老师的建议,自南边北上,要看海州盐改的全程,是以才经过这里。

    从孟松麓的打扮上来看,就知道这个学派真就如刘钰评价新教旧教那样,叫喊着复古的,多半是改革派;反过来,改革派,往往是最原教的。

    这个学派本来就好武,虽嘴里喊着复古、古儒,可丝毫不妨碍他们把腰间的刀剑换成火枪,并没有佩三尺剑。

    孟松麓也是刚才听这些年轻人在那闲扯,听着颇有道理,甚至有种让他拨云见日的感觉,是以好奇,特来叨扰。

    一问才知,刚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竟和自己同宗,也是姓孟。

    不过,名字就没有那么文雅了,叫孟铁柱。

    再一问,得知这些人是要参加吏员培训,要去阜宁县那边的。

    远处的商人一听这个,心里不禁有些犯嘀咕。

    那边前一阵出了那么大的事,商人自是有所耳闻。

    商人心里对那些被处死的乡绅,颇有共情,只觉得兴国公这一次实在有点过了。无非就是倒卖了点河工粮食而已,多大点事?应该处以罚款就好,结果直接杀人,这就难免有些用刑过重了。

    如今这做买卖的,谁身上没有点烂事?坑蒙拐骗,都是寻常手段。自己卖私盐就不提了,往私盐里掺沙子、掺灰盐,不也常干?

    今日因为倒卖河工粮就被枪毙,自己若是觉得自己反正不倒卖河工粮便不当回事,下一次若是严抓坑蒙拐骗掺假走私呢?

    令商人没想到的,是这些穷学生的嘴里,一个个都对杀那么多人的事毫不在意,甚至压根就没讨论这件事做得对还是不对,似乎觉得这根本不是个值得讨论的事。

    包括那个刚过去搭话的书生,也压根没讨论杀人是不是有点过了这件事。

    相反,他们却在讨论,人已经杀了,之后怎么办呢?

    孟松麓心里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些对事情颇有见解的孟铁柱对均田一事怎么看。

    他也没说自己的师从,只说道:“如今阜宁几县,劣绅尽除,朝廷当行均田之法。不知诸位对习斋先生的均田之说,可有什么见解?”

    孟铁柱一开口,就直接把孟松麓得罪了。

    “我倒是看过。大概看了看,只觉得全是扯淡。”

    孟松麓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颜习斋也算是他的师祖了,别人当着他的面直接说师祖的想法都是扯淡,心里如何不气?

    也就是他涵养好点,若是稍微差点,这时候就该把火枪拔出来了。

    孟铁柱却没注意到孟松麓脸上的不豫之色,张牙舞爪地在那开喷。

    “颜习斋、李刚主、王昆绳的那些办法,都是扯王八犊子。按李刚主的说法,人口滋生,以后没法均田了怎么办?”

    “他想的办法是啥?想的是,把天下田分为上中下三等。”

    “若均上等田,则均五十亩;中等田,则均一百亩;下等田,则均一百五十亩。”

    “待日后人口滋生,这中等田经过开发养护,已经成为了上等田,那么一人份的中等田就能变成两人份……”

    “且不说他种没种过地,就说一句。我们村子里,就算均田,上哪去一户均五十亩、一百亩、一百五十亩?”

    “那也不说这够不够分,再说一个。”

    “朝廷连官田都没有,怎么均田?他们出的主意,都是些什么狗屁主意?有说让佃户种三十年,慢慢过渡的;有说提高私田税赋,而让官田减税,大家就都把田献成官田了;还有说要直接复井田制的。”

    “这些鬼主意,我看一个都没用。就说你若是士绅,你愿意三十年后拱手把地给佃户?”

    “这和空谈有什么区别?我还说,要是亩产千斤,则就算按照现在的租子,便是不用均田也够了呢。可这不是废话吗?”

    他喷完之后,旁边一个同窗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可以复古宗法制啊。”谷

    “比如说,你家均了五十亩田。你生了三个儿子,那大儿子继承,是为大宗。”

    “其余二儿子、三儿子,则是分支。”

    “靠着从大儿子土地里收的税,朝廷收税养船、养兵,让二儿子、三儿子去海外。”

    “去南洋,或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也分五十亩地。”

    “这样,还真就可以井田制了。我看,要把地球的空地都占满,还要好久呢。”

    一看就是他们经常讨论类似的话题,这句阴阳怪气嘲讽的话一说,旁边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孟松麓却觉得,这句话并不可笑,完全是个解决的办法,为什么在这些人说来,仿佛是个笑话一般?

    “诸位,这并不可笑。这个办法也不是不行吧?在下愚钝,实在不知有何可笑之处?”

    孟铁柱看了一眼孟松麓,问道:“你知道这个办法最难的在哪吗?”

    “在哪?”

    “在均田啊。你要先把田均了,然后才能收上足够的税,然后才能供养这种大规模的迁徙垦荒。问题在于,第一步的均田都办不了,后面的不就是痴人说梦吗?”

    孟松麓皱了皱眉,忍不住道:“阜宁县如今不是有如均田手段了吗?”

    孟铁柱忍不住笑道:“你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我且问你,你对均田一事怎么看?”

    对这个问题,孟松麓有他们学派的正统解读,而且是绝对符合儒家大义的解读。

    “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明之险亡天下,皆因民无恒产。”

    “是以,制民恒产为王政之本,民无恒产则无恒心。非均田,不能人人有恒产。”

    “故,均田为天下第一仁政也。”

    “井者,均之托古也。”

    他回答的滴水不漏,而且内在逻辑也好、三观也罢,也都是标准且正统的儒家三观。

    制民恒产嘛。

    孟铁柱直接反问道:“均田为天下第一仁政?”

    “然!均田为天下第一仁政!”孟松麓回答的掷地有声。

    孟铁柱忍不住笑道:“那我问你个问题,若有得罪,勿怪。”

    “请讲。”

    “假设,若在开国时候,你剃了发,做了汉奸与虏带路,我一刀捅死你,你觉得如何?”

    孟松麓愣了瞬间,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吧?

    “这何必问?大义加身,杀的好!”

    “但问题是,有这个大义,却必须要另找你别的毛病,说你道德败坏、强取豪夺、为祸一方、欺男霸女、你是混蛋、你不是好人等等,才能砍死你,否则别人要我说残暴。那这个大义,有个屁用啊?”孟铁柱脸上挂着那种贱兮兮的笑,再度反问。

    这个比喻很简单,孟松麓一下子愣在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很明显的,说的是阜宁均田的事。

    既然,按照儒家大义,制民恒产、均田为天下第一仁政。

    且,大顺是以儒家治国的。

    那么,有此大义,还扯什么别的?直接均不就得了?

    朝廷这边要均田都不敢,都不敢说均田是天下第一仁政,以仁政为由,强制均田。却只能遮遮掩掩,非要找些乱七八糟的理由。

    既然朝廷根本不敢用这个大义,证明要么全天下并不认为这是大义;要么是朝廷根本不想行此大义。

    那么,由此引申出来的一切,也就如孟铁柱之前所说的那般了——都是扯王八犊子。

    如果,天下儒学的主流,并不认为制民恒产引申出的均田是大义,那么谈这个大义本身就是异端扯淡。

    如果,辩经之下,认为从制民恒产出发,引申出的均田,是为天下第一仁政。但朝廷有此大义却不敢用,证明朝廷根本不敢或者说不想行此大义。

    那么,颜、李、王、程等人设想的,指望朝廷主持均田,那不就是扯王八犊子吗?

    朝中人、读书人看阜宁事件,想到的还是“郑伯克段于鄢”,明知其为鱼、为兽,却饵之、阱之,这么做是不是阴险、狡诈?

    算是整个大顺最激进的颜李学派的正统的第三代传人孟松麓,没去考虑这件事正义与否,只是去考虑均田该怎么实施,才能彻底杜绝兼并之患。

    然而这些学新学的,看这件事,潜移默化地影响之下,根本觉得完全是在看一场闹剧、一场笑话。

    明明可以直接大义加身的事,却畏畏缩缩非要再找别的理由,甚至这样依旧导致天下震动,这可真是笑话。

    内心都不认为这是大义,却在面对制民恒产之类的辩经问题是,不得不承认这是大义。

    其可笑程度,直逼当年感叹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的后人,剃发上表;衮衮诸公,饱读华夷之辩,联虏平寇了。

    就像孟铁柱说的那个笑话,杀个汉奸,不能用大义理由,还得找私人道德问题甚至来下三路,否则要说你残暴,这本身不是笑话。万一有些地方的三观,以此为荣呢。

    真正可笑的,是汉奸该杀这个大义是全天下读书人嘴上普遍认可的,但嘴上都说对,心里却全都不信这个三观是对的,这种不自信才导致需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加上。

    某种程度上,这和刘钰面临的困境一样。

    刘钰希望均田。

    儒家改良派也希望均田。

    但两者的逻辑、大义不同。

    刘钰搞均田的大义,是降低地租、降低利息、提振内需、促进工商业发展。此即为第一大义也。

    我有此大义加身,均田就均田,和道德无关。

    只不过,他所认为的大义,不是天下主流三观的大义。

    而儒家改良派的均田大义,源于孟子的制民恒产为王政之本,恒产则要均田,均田就是第一仁政。

    问题在于,这个看似主流的大义,其实只是假装是主流,实则根本不是主流。

    嘴上都说是,心里全不是。

    儒家想要在新时代有所作为,或者古儒学派想要真的开宗立派,确实要破而后立,把一整套体系给立起来。

    谈政治抱负,就不能不谈经济基础、底层建构、土地制度、赋税制度、工商业制度,否则就是空谈扯淡,和袖手谈心性区别不大。

    某种程度上来说,儒家作为一个政治团体的上一次实践,失败于王莽新朝地皇四年。

    现在高喊着复古的那一派,至少现在看来,很多想法都是空想的扯犊子,完全没有实践性。

    因为时代变了,古儒学派不但要解决农的问题,还要解决士、工、商的问题。并且伴随着大顺的发展,工、商的问题,越发重要。

    过去的框架,装得下这些东西吗?还是把这些新东西,死命塞到过去的旧框架里?这个框架,连王莽时代的生产力都塞不进去,在不动底层架构的前提下,怎么把蒸汽机都出来了的生产力塞进去?

    孟铁柱的嘲讽,倒是没嘲讽到这种地步,他只是嘲讽一下这些人的想法过于扯淡空谈。

    孟松麓心里虽然不平,一时间却也真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反驳这个脸上挂着贱兮兮总是仿佛在嘲讽一般的年轻人。

第七二三章 割裂(五)

    许久,无可言语的孟松麓长叹一声,苦笑连连。

    在他来海州之前,程廷祚曾和他们这些弟子谈过一件事,那就是儒家现在面临的一个巨大的危机。

    大顺开国时候,又是降衍圣公为奉祀侯,又是搞实学良家子,摆明了对儒家不是太信任。

    然而这在程廷祚看来,实则这都是在救儒家,理论上还有自救的机会。

    大明亡天下,大顺给拉回来了,这个锅不是太大。

    所以这个不算太大、但肯定也不小的黑锅,“宋明理学”完全背得动。

    儒家没错,错的是有人唱歪经啦,只要我们扭转一下宋儒瞎鸡脖儿解读经典,还是可以的啦。

    但程廷祚在大顺下南洋二十年前,就写诗认为所谓“岛夷”,必然是将来的大敌,要提防西方侵略,防止重演吕宋的故事。

    这既是年轻时候的激进,也是一种见识到西方文化之后的警惕。

    伴随着松江开埠,程廷祚接触的越多,内心越是恐惧,恐慌。

    当年,佛教逼着儒学不得不进行全面反击,无数大儒出手,才完善了世界观,挡住了佛教,这其中也包括直接动用了朝廷的行政力量和暴力机器。

    这也导致程廷祚不以阳明学为正统,因为他们普遍觉得“虽力推阳明,却不以其为宗,何也?以其杂禅也”。

    而现在,大顺禁教之风日紧,可依旧不断曝出私下传教的事,而且往往爆出来的都叫人瞠目结舌。

    有宁死不说出传教者藏身地的、有被棍棒打断骨头依旧保持礼拜之姿的。

    这些,都让程廷祚深深震撼,到底是什么让这些人这样死硬?

    到底是什么,让这些底层百姓能够以肉体对抗朝廷堪比当年日本的禁教令?

    苏州教案爆发之后,他去看过,凭借自己在江南的文名,打听到很多审讯的消息,也知道了那些苏州的女性为什么会这样坚决。

    他得出的结论倒不一定正确,只觉这是因为百姓太苦、生不如死、故易被蛊,宁盼死后天堂。

    震撼之余,他到了松江府之后,也知道了刘钰在卖茶问题上的那番纯粹是部分真相鼓动大顺资本向西扩张的“英国‘佃’农雇工,平均月薪32先令,折合五两银子”的话。

    这话,不同的人听来,是有不同含义的。

    刘钰是说部分真相,故意借用大顺“佃农”和英国农业雇工的差异假装不知,而刻意翻译成非常刺激人的“佃农”二字,也不谈具体背景。

    在大顺的新兴阶层听来,这是一个广阔的市场,这个广阔的市场,使得他们愿意不惜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开战,夺取其中的利润。

    而在程廷祚的那个人听来,这是一种深深的震撼。

    如果他是刘钰的嫡系那群人,他们会分析两边因为物价革命的传播而导致的粮价差异、分析两边的土地情况、人均亩税、过去的封建传统税、对外扩张、羊毛贸易等等问题。

    但他不是。

    所以这种震撼,对程廷祚来说,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危机。

    配合上禁教问题出现的种种让他震惊的教众表现,他内心的这种震撼很快转化为了一种危机。

    大明亡天下,大顺给拉回来了,这个锅不是太大,所以这个不算太大、但肯定也不小的黑锅,“宋明理学”完全背得动。

    如果将来岛夷入侵,西夷势大,那“宋明理学”已经背了锅了。且不说已经背了,就算不背,将来真出事了,加在一起,背得动吗?

    如果他们背不动了,这个大锅得让谁来背?

    谁能背得动?

    谁有这个威望背得起?

    他的老师那一辈,是极端的激进派,也就最多喊着“破一分程朱、近一分孔孟”,要把宋明理学一扫而空。

    可要是他恐惧的事情发生了,如他老师那样的激进派,会破谁?

    大顺如程廷祚这样的儒生,经历过太多的波折,他们经历过最残酷的大顺反击保天下,也经历过全体一致的对程朱理学的反思,更经历了之前所没有的对等文明的冲击。

    然后,他们自己的内心,就不得不有一个绕不出去的圈。

    如果说。

    儒说自己只是讲修身养性道德的,那么是否要剃发上表、联虏平寇背锅?

    这哪怕放到儒教意识形态里,也是道德问题吧?怎么就弄得在道德层面上已经亡天下了?

    王道到底该怎么行,才能真正的教化百姓,使之有德?

    现在的问题是,明末死扛到底的,是一群根本不是教化者而是被教化者的百姓。儒生作为教化者,反倒不如被教化者,到底该怎么办?

    如果说。

    儒家认为自己不是教,是比现在正在侵略的西方宗教更高级的东西,而根本不是一个低级的教,不只是讲修身养性道德的,是有一整套政治理念的。

    那,这一整套政治理念,总得拿出一个符合自己理念的政治构建,土地所有权、法权、工商业、税收等等这一切,都要有个框架,然后去尝试实践吧?

    怎么实践先不提,蓝图总得先画出来吧?

    开除王莽的儒籍、开除王安石的儒籍,这都非常容易。

    但开除之后呢?

    那倒是画个新的啊。

    应该说,程廷祚认识到了这一点,也觉察到了其中的巨大危机,毕竟也是在大顺下南洋的二十年前就担心西方侵略效吕宋故事的人。

    所以他要搞“新哲学”。

    要把过于强调功利不屑辩经的颜李学派理论化、体系化,然后指导现实。

    因为顺兴明亡,驱逐鞑虏,期间艰苦,前所未见。宋明理学已经背锅了,然而现在迟迟破而不立,再不立新,将来再出类似的事,那得找谁背锅,一些激进派的儒生内心,一清二楚。

    永嘉永康学派,和颜李学派之前的困境类似,都是没有一整套经书,只能“事儿上见”,霸道太重,挺难把经书立起来的。

    王安石的新学,当初倒是打算“统一思想”,但在儒家内部普遍认为荆公新学明显是申商之术。

    这个经,是很难辩的,是非标准已经先定下了。

    很多新学问,在根本上就触动了类似于“吃不吃猪肉”、“周五吃不吃鱼”的问题,看上去能用,但仔细一看就可以直接否了,根本不是儒。

    现在破而不立的局面在这摆着,使得每个人都想当正统。

    然后每个人都当不了,因为你想当正统,就会有人指出你不符合经书。

    之所以会出现破而不立的局面,也正源于此。

    破的时候,大家齐心协力。

    立的时候,大家奋勇争先,但谁跑的快,后面的人肯定要拽一把。

    闹到现在,只能托古改制,谁古谁站得稳、谁原谁才立得住。

    所以一群人拿起了先秦古籍,直接绕开了宋明理学,要自己注经。

    可是,越古,问题越大。

    古时的工商业占比什么样?古时有工厂制吗?古时的经济基础和现在近还是宋明的经济基础和现在近?

    再者,自己注经没有用,注完之后要得到天下的认可。现在宋明理学的权威已经倒了,孔夫子在两千年前就死了,每个人都有解经权。

    也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有拿着两千年前的文章,说其他人解得不对。

    直到真正做到这一步的时候,程廷祚才明白,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要说那句听起来那么古怪的话。

    【古来诗书,不过习行经济之谱,但得其路径,真伪可无谓也】。

    现在想来,真伪都无所谓了,这压根是准备自己“编造”圣人言论啊。可惜死的早,要不然趁着日本开关的机会,只怕不知道能编出来多少“自东洋回传中土”的“古籍”。

    如今,传到了孟松麓这一辈,在均田问题上,孟松麓就被这些年轻人直接怼的无言以对了。

    现在就明说了,指望朝廷均田、地主自己献田,纯粹扯王八犊子。

    那么,连第一步都走不下去,还扯什么别的?

    如果非要走第一步,又确定朝廷均田、地主献田是不可能的,那咋办?

    继续往下推,可就吓人了。

    效学派当年在沧州的做法,广收弟子、教授各斋学问、天文地理、武术兵法、骑马火器、严格纪律、确定政治纲领、完善社会蓝图?

    孟松麓语塞无言,而他对面的孟铁柱却未停下。

    阴暗点去想,或许是因为身份等级的巨大差异,或许是因为孟铁柱天生是个坏人就喜欢嘲讽别人,亦或许是因为朝廷割裂身份使得他们这些自诩为“读书人”的读书人不是读书人而对朝廷认证的读书人的嫉妒不满。

    总归,孟铁柱并未停止嘲讽,而是继续问道:“就算按你们说的均田,那均田之后,只说了农。那工商呢?士呢?官呢?”

    孟松麓被怼到了边角,这时候也只能背书。

    “这个问题,昆绳先生是说过的……”

    【明告天下以制民恒产之意。谓民之不得其养者以无立锥之地;所以无立锥之地者以豪强兼并……】

    【今立之法:有田者必自耕,毋募人以代耕。】

    【自耕者为农,更无得为士、为商、为工。】

    【若不为农则无田,士商工且无田,况官乎?】

    【官无大小皆不可以有田,惟农为有田耳。】

    【天下之不为农而有田者,愿献于官则报以爵禄,愿卖于官则酬以资,愿卖于农者听,但农之外无得买。】

    【而农之自业一夫勿得过百亩。】

    孟铁柱倒是不可能跟刘钰似的,直接狂喷这是“反动透顶的空想”,而是阴阳怪气地说道:“哦,原来你们设想的天下完美制度,就是如前朝那般,复匠籍、军籍、商籍,万世不易?你们这些正经的‘读书人’,只能想到这一步了是吗?”

第七二四章 割裂(六)

    这话说的倒是不怎么严重。

    比他们说的更过分的人有的是,大顺这边也真不怎么管,因为都是扯犊子,管它何用?

    而且,这也确实算是儒家的政治正确,虽然在均田这件事上大部分儒生都反对,但却不能直接说反对,甚至还要在嘴上表示支持。

    只不过,孟铁柱这一次的嘲讽,实在没什么效果。

    刚才的嘲讽,是孟松麓自己都觉得,好像确实不现实,怎么能指望主动均田呢?

    明明有制民恒产的大义,却还要干些别的完全是小义的事,那指望直接以制民恒产的大义均田,这当然是扯王八犊子。

    而且在阜宁弄了这么一出,确实是堪比衍圣公剃发上表一样的闹剧了,压根就是自己都不敢承认制民恒产是第一仁政,却声称圣朝以儒学治国。

    极为可笑,尴尬也很正常。

    但现在,孟铁柱以为自己最尖酸的嘲讽,在孟松麓听来,这哪是嘲讽啊?

    这分明是肯定嘛。

    因为,两人的三观,此时是完全割裂的。

    这就好比许多年前,像刘钰这样的人,去阴阳怪气嘲讽别人:你喜欢裹脚的脚丫子,你个变态。

    别人不但不生气,还会非常高兴,说对,没错,不像你似的,居然以为天足为美,你才是变态。

    孟铁柱嘲讽说,你觉得严格的四民制度,比前朝前期的政策更反动,更禁锢,这就是你们能想出来的最终办法?

    孟松麓则觉得,没错呀,这个办法多好呀,制民恒产,抑制豪强,各守其分,岂不美哉?

    工商业发展上的分歧先不提,两人在这个问题上,三观割裂导致的问题就非常严重了。

    其实说到这一步,两边其实已经根本不可能交流下去了。

    再交流下去,肯定是要打架了。

    既然嘴上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只能用拳头了。

    孟铁柱看了看孟松麓腰间的火枪,心想他妈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子才不和你争了。

    遂抱拳道:“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明天各走各的路,日后再不相见。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与你实在没什么可聊的了。”

    孟松麓也点点头,回礼,心里总觉得好像有些话没说完,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悻悻地回到角落里。

    一旁的商人全程听完了两边的争论,想了想觉得自己该支持谁?

    想了半天,只觉得那群学新学的要怎么办,倒是没说。但自己肯定是不支持那个书生的。

    不过,好像这群学新学的,想的也和自己不太一样。

    商人暗自摇摇头,心想他妈妈的,自己咋就不能站出来说一句,有钱兼地就对、坑蒙拐骗就是本事、放高利贷天经地义呢?

    估计要把心里话说出来,这两边都得打我。既不想被两边都打,那也只能选一边了。

    只能说,是凭着嘴里淡?还是吃苦味的刮厕所的硝底子盐?反正自己只能跟着一个走,自己可没本事掺和这一切,让他们这些人去争吧,到时候自己跟着一边走就是。

    商人想的简单,却没觉察到,在眼巴前儿的具体实践上,新学一派和古儒一派有了几乎不可弥合的、完全割裂的巨大分歧。

    比如阜宁事件。

    双方都认为应该均田。

    但双方对均田之后怎么办、怎么均,出现了巨大的分歧。

    按照孟松麓所学的那一套,阜宁现在的均田手段,就是错的。

    甭管刘钰干的这件事脏不脏、残暴不残暴,是不是用心险恶。

    总归,干都干了,啥也别说了。

    干完之后呢?

    干完之后,刘钰是要继续往下走。

    要把土地均给百姓,但依旧允许百姓买卖。

    为的,就是三十年内,百姓再度破产。

    让这些破产的百姓,全都“自愿”地去工厂做工,完成土地兼并的同时又不引发巨大的流民起义,同时提高低价、压低土地收益率。

    他要去外面搞血腥积累,去外面寻找市场,扩大再生产。

    去印度、去欧洲。

    所以,阜宁那边的事,他纯粹就是做给皇帝看、逗皇帝玩的。他压根不在意,也不认为那是件多大的事。

    在刘钰看来,均田只是手段和过渡。

    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完成兼并。

    而古儒一派的设想,均田就是最终目的,并且在这个最终目的达成之后,社会凝固了即可。

    儒学诞生在工商业不发达的时代。

    成长于工商业不发达的时代。

    所以他的底层构架,注定了无法兼容工商业发达的时代。

    颜、李等人,解决不了工商业日益发展的现实问题,给出的还是一些比空想更可笑的空想。

    【愿献于官则报以爵禄,愿卖于官则酬以资……】

    且不说人家凭啥愿意献。

    合着爵禄、筹资都是不花钱的是吗?

    就如同当年因为科举风波而颜李学派上书希望搞分斋教育、学校改革一样。

    就不说朝廷想不想搞,只说想搞的话,钱从哪来?

    他们所有的构架,都是基于过去的,基于“工商业不可能容纳太多人”这个基础的。

    基础错了,再怎么设想,也是白扯。

    再怎么“断章取义”说他们重视工商,那也没用。

    孟铁柱家里是穷苦出身,这一套古儒均田的设想,按说对他吸引力挺大的。

    但问题在于他学过算数,稍微一算就知道,一夫百亩纯粹扯淡。如果做不到一夫百亩,那么由此换取的“自耕者为农,更无得为士、为商、为工”的禁锢,就完全不合算。

    因为他学过知识,所以有了往上爬的希望和可能。

    他之前的嘲讽和不满,源于他觉得自己是读书人,似乎高人一点,但奈何朝廷压根不认。

    而且既然靠读书,自己能赢过其余人,进入专科学校,他当然希望在一个可以稍微公平点、但又允许强者吃弱的世道。

    历史上,法国雅各宾派搞土改,因为“反封建”的均分继承法,让子女都有继承权,而使得农民担心阶层滑落,不敢生娃。

    英国人进工厂做工,梦想着赚够船票,游过大洋去美洲或者澳洲当农民。

    那种情况下,农民这个身份还是充满吸引力的。

    大顺就算现在直接搞均田,均那点地,农民有资格担心阶级滑落?

    人均三亩地,也配因为均田和本就是的均分继承法担心阶层滑落?

    往哪滑?

    孟铁柱学的教科书,给他描绘了一个未来,一个如同他没去过非洲却相信非洲人是黑色的一样笃信的未来。

    那个未来,依靠的是工商业。

    新学之外的人读那些书,觉得可能和《西游记》差毬不多,是神话。但他们不觉得是神话,反倒认为是希望。

    这里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和天下为公的信仰。

    有的,只是一种他们“将阶级跃升”的许诺。

    是当人均三亩地的农夫?

    还是当每个月可能赚大几两白银的技工?

    对这些学新学的人而言,这个未来的蓝图里,他们和那些入厂做工的百姓可不一样。

    只是在培养一批大顺转型期的底层人才,确保圈地的垦荒公司、用蒸汽机的新产业等稍微需要一点技术含量的工厂,能发展起来。

    是要让这些人,既不是为了大顺,也不是为了天下,更不是为了所有人,只是为了他们自己。

    刘钰给这些人描绘了一个可以跃升的美好的未来。

    然后又反手借助皇帝和儒生给了他们一个绝望的桎梏——你们不是正经读书人。

    现在,当然是美好的,问题一点大。

    希望满满。现在最差还能混个朝廷的吏员,一个月二两银子外加粮食俸。

    况且工商业在不断发展,不管是去贸易公司当职员、还是去垦荒公司当技术员、亦或者去学修蒸汽机、去军队当军官,总归大顺还在上升期,距离激烈的变革期还有段距离。

    一旦到了交叉口的时候,这些人的尴尬身份就会非常有趣。

    这个交叉口。

    既可以是朝廷那边主观上,想要遏制工商业了。

    也可以是,客观上,工商业发展因为大顺的诸多问题,土地地租等,市场到了瓶颈,必须把国内那些不被新时代波及的地方也卷入这个体系之中的时候。

    不管是怎么样,这些人都必须做出选择。

    因为刘钰可以确保一件事,大顺朝廷拿不出那么多的官位,收买这些人。里面已经够挤了,良家子和科举儒生斗的再狠,在面对第三者的时候也会团结一致。

    这种别扭至极的身份,也使得这些人的立场也非常的有趣。

    刘钰不想要一大堆儒家复古派影响的纯粹反动空想社。

    比起这一堆反动透顶,老想着把现有的一切塞到过去框架里的人,刘钰更希望培养一群“精资”的读书人。

    以精资的逻辑的均田,和以反动空想的均田,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而学儒,再怎么学,再怎么改,都不可能精资,最多精空想社。

    简言之,现在均田,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兼并。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如果不希望由外面的坚船利炮,被动地卷入资本主义的体系之中,就只有自己主动资。

    不想要被动卷进去的最好办法,就是主动卷进去。

    但,想要自己主动资……最大的敌人,恰恰正是儒学里最温柔的空想。

    这不是说理学之类的思想禁锢,而是打破理学之后的复归本源的良好空想意愿——制民恒产。

    最简单来说,制民恒产的儒学,如何面对将来苏南冲击周边小农经济,造成农村普遍破产的必然?

    外部来的,还要绕过好望角远航数万里呢,苏南将来直接就近来,药劲儿更大。

    也就是刘钰一直压着,努力压着,要不是他一直压着,蒸汽机都已经出来了,又没有八万里海上遥途,早出大事了。

    但再怎么拖延,这个大事,早晚是要出的。在岔路口,不同的人会选不同的路走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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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