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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九五章 和过去不一样了

    “如今本朝正值盛世,四海升平,这边境有警的买卖、与盛世升平时候的买卖,就大不同。”

    虽然刚刚从几年前海潮加黄汛大灾波及四十余州县近百万百姓无家可归、煮盐灶户吃生蛆的虾米酱为美食、用黑奴四分之一的价格就能骗去南洋、数年前刚发生了生员活埋三十余百姓的苏北,来京。

    但刘钰张口便是“正值盛世”。

    而这位陕西商人也毫无异议,觉得确实如此。今年好像没听说人相食、易子食、人肉十二文一斤的事,只是照常各地遭灾年常死了四十五万百姓而已,如何当不起个好年头?

    他们是靠战争起家的,祖上就是城堡边境军营的军需补给得的第一桶金。如今蒙古人已经彻底被圈住臣服了,北方不再需要大量的边军,以往一些赚钱的生意确实不好做了。

    升平时候的买卖,着实与过去不同。

    这商人也是个聪明的,想着昨日刘钰引他们去看的那些机器,不是和盐有关就是和矿有关。

    边境有战争则运粮食,四海升平时候则卖盐,这正是最发财的两个买卖。

    只是饶是他有几分聪明,最多敢去想,朝廷可能要重整川盐,为西南改土归流和严密控制川西高原稳固入藏通道做准备。

    可却实在不敢去想,这一次大顺的改革步子会迈的这么大,竟然想着把湘楚垄断销售区划拨给川盐。

    “国公说的是啊,这升平时候的买卖,与边境有警时候的买卖大不相同。也不怕国公训诫,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是盼着武皇开边的。我家祖上就是靠这个置办下了家业。是以朝廷之前讨逆川西、改土苗夷,我们可着实高兴。”

    “入川之举,一则如国公所言,是在两淮被人打得灰头土脸地撤回来了;二则就是朝廷西南用兵,我们如之前平准盟蛮旧事,跟着进来了。”

    “如今我们秦商入川,川地商贾只说我们没资格拜关二爷,应该拜司马错、拜钟会邓艾。只觉得我们抢了他们买卖。”

    “实则不然。就像是一些西洋骗人的戏法,都是先在闽粤传播。待于闽粤骗不到人的时候,若来秦晋,依旧还能骗到人。若是秦晋也骗不到的,则或入川或去辽东。”

    “我们也是一样,因着祖上卖过盐。虽各种手段不及徽商,被人从江南赶走。但斗不赢徽商,还斗不赢川商吗?卖盐的手段,我们纯熟,川人终究没经历过两淮盐业事,手段粗浅,尚在学习,自争不过我们。”

    他顺着自己猜测的刘钰的意思来说,说到此时已是图穷匕见,谄笑道:“朝廷若想振奋川盐,未必要用蜀人,用我们秦人也是一般,甚至更好。”

    闻言,刘钰笑道:“你倒是会见缝插针。这事儿,朝廷的意思,是吃独食不好。你之前也看到那科学院的机器了,料来也知道这几年松江府那边海贸的事。”

    “若是以往,朝廷倒还真不敢说一些话。”

    “如今,却可以说,朝廷如今要技术有技术、要资本有资本。”

    “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秦商也好、淮商也罢,都只是顺势而起的。造天下势者,唯有朝廷。”

    “说句难听的,若是朝廷现在想扶植谁,随便找个四川大商。缺钱?借给资本;缺技术?帮助安装蒸汽机。你们争得过吗?你们自己都知道,靠的不是自己本事天下无双,只是赶上了风口。”

    “过去,朝廷只能提供风口。”

    “现在,朝廷已经有了扶植财阀的能力了。想扶植谁,就扶植谁。”

    “想扶植松江府,二十年内,粤地外贸大衰。川盐,更是如此。我不是危言耸听吧?”

    陕西商人连连点头,没有任何不相信的神色。

    心悦诚服。

    毕竟刘钰说的是实话。

    朝廷……或者说,朝廷很多人并不知道的朝廷拥有的力量,真的已经到了可以扶植几家财阀的程度了。

    本身,盐就是最容易扶植出财阀的,作为封建皇权下辖的垄断权的延伸,自前朝开始出现的大盐商,哪一个背后没有朝廷的影子?

    只不过,因为两淮盐商和前朝的陕、晋盐商,主动向朝廷靠拢,靠着科举,自己本身也变成了朝廷的一部分。

    但现在,刘钰说的朝廷,则更像是一个独立于过去旧有的、一个全新的、超脱在外的、开始有神智的怪物。

    以前朝廷的行为,是无意识的。

    比如开中法弄出了大盐商,而大盐商又通过科举手段,渐渐进入朝廷,成为朝廷意识的一部分。

    整个过程,抽象意义上的那个朝廷,都是无意识的。

    既没有主动要养出一批开中法大盐商的意识、也没有主动把这些大盐商吸纳为统治核心的意识。

    而现在,这个抽象意义上的朝廷、觉醒了神智怪兽,是有意识的。

    在有意识的情况下,主动培养一批可控的财阀。

    在陕西商人听来,刘钰可真不是在吓唬他们,而是只是在说实话。

    陕西商人有啥?

    有技术吗?

    没有。

    技术是川人工匠的。

    有土地吗?

    没有。

    否则就用不着租地了。

    那么陕西商人有啥?

    有资本。

    有在大顺几乎完全不受监管的资本。

    而刘钰说的“朝廷”,现在有什么呢?

    恰恰陕西商人没有的,朝廷有。

    陕西商人有的,朝廷似乎也不缺。

    刘钰说着是扶植“川商”,可在陕西商人听来,刘钰话里有话——刘钰背后站着的,可不是川商资本,而是另一个资本集团。

    同样的,刘钰说的“竞争”,陕西商人在看完了蒸汽机之后,就明白,争不过了。

    哪怕是在商人设想的最完美的规矩、制度下,那也争不过。

    他们这些靠战争后勤发家的,尤其是第一批创业者,而不是后续的膏粱纨袴,是很清楚的:自己的奋斗只能依附于历史的进程,而不是他们天纵奇才攒下了巨大的家业。

    所以,他们也很清楚,现在朝廷想扶植一批新财阀,简直太容易了。

    就好比,现在刘钰去了自贡,瞄了几圈,把在那经营盐井的商人名单全都写在纸上,然后抓阄。

    闭着眼抓出来一个,叫王二麻子。然后说,就你了。

    缺钱?给贷款。

    缺技术?科学院蒸汽机支持。

    缺关系?朝廷扶植的人不用去考虑关系。

    这王二麻子最多五年,就能窜成川南首富,这都是必然的。

    刘钰花了二十年时间,让大顺筑基、打基础。

    这二十年的筑基,不是白筑的。

    筑基到现在,很多已经落后时代的官员,实际上根本都不知道朝廷现在所能调动的力量,比二十年前几乎翻了几倍。

    尤其是近海地区,可调动的资源力量,真细算起来,四五倍也不止。

    只是,这种力量藏得有些隐蔽。

    就好比暹罗的大米,暹罗是大顺的省吗?不是。

    暹罗的大米,是大顺的大米吗?

    也不是。

    但暹罗的大米,是不是大顺可以调动的资源力量?

    显然,是。而且只要大顺的海军继续马六甲以东称雄一天,那就会一直是。

    现在朝廷手里捏的、那些旧时代的人根本看不清的力量也是一样。

    再比如培养了大量水手、能够远航到欧洲、去日本卖货的海商集团,不管船还是水手还是船上自卫的大炮,是大顺朝廷的吗?

    不是。

    但朝廷需要的时候,这些商船、水手、大炮、舰长,是不是朝廷可支配的力量?

    是。而且现在大顺就算海军全灭,三年之内,依旧可以建出一支齐装满员、水手充足、商船船长转的大副都有跨大洋航海经验的世界前五的舰队。

    不是只有收入到国库的资源,才是国家可以调动的资源。

    而二十年前的大顺和再往前的历朝,一直以来所能调动的资源,在均田法崩了之后,其实也只剩下国库的资源和“盐”这俩玩意儿了。

    大明的军户制崩了之后,国防动员力量其实只剩下一个“盐法”了。

    刘钰这二十年给大顺的“筑基”,筑出来的基础,并不体现在、甚至丝毫没有体现在国库收入上。

    看国库收入,一点也看不出来大顺变强了。

    而是直接将大顺的动员能力、可支配资源,直接和周边各国拉开了代差。

    靠体量的优势,那不叫代差。

    正是这个代差,使得大顺这一次盐政改革可以如此激进。

    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了大顺的盐政,和大明的盐政,根本不是一个意义了。

    大明国防动员只能靠财政收入和盐政,来调配资源。

    大顺的盐政在大顺的国防动员体系中,已经出三甲了。

    有道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能感受到这种变化的,一个是朝廷中枢的那些人;另一个,就是这些大商人了。

    动员力量之类,商人看不清,也管不着。

    但他们却可以直观地理解一句话。

    “眼见他起高楼”。

    松江府海商集团的这幢高楼,是他们亲眼目睹着拔地而起的,甚至可以听到咔咔地拔节声。

    于是此时刘钰和陕西商人说的这句话,味道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朝廷大员和商人说话,是权与钱的斗争,是靠权来压制的。

    而现在,刘钰说的这番话,是资本和资本的对话,权根本不用出面,甚至懒得出面。

    之前的说话模式,商人是不得不服,口服心不服,想着有朝一日也要子孙科举混成官员,否则始终矮人一头。

    现在,是刘钰站在商人喜欢的规则内,直接让陕西商人破防了。

    站在商人的规则内,是刘钰主动放弃了商人没有的力量来说话的。

    而他不首先使用的那个力量,才是他这个王朝公爵手里最强大的力量。

    松江资本、蒸汽机,这是刘钰眼里的强大力量,却不是此时陕西商人眼中刘钰最强大的力量。

    刘钰手里最强大的力量,在陕西商人眼里,是他家的红色大门、鎏金的铜兽首、七间柱的正堂、敕造的牌匾、水德到人臣极致的深青色服饰。

    那件青蓝色的破衣裳,不值钱,如果用钱算,豪商能买的从伊犁铺到西安,西京有的是裁缝能做,但他们就是穿不了。那个破国公府,不值钱,大顺建得起那样国公府的豪商,只算钱,不下二三百,但他们连个大门都不能建。

    这才是陕西商人眼里,刘钰拥有的最强力量。

    而刘钰却没用这个力量,却用商人喜欢的规则,竞争、资本、技术的规则,直接破了陕西商人的防。

第六九六章 扶植

    破防之后,刘钰宽慰道:“你也且放心。我若是真想找王二麻子、赵三狗子,就不会找你们来京城了。”

    “我只是告诉你,我有本事扶起来一个王二麻子。但我不扶。而不是说我扶不起来。”

    “毕竟,你们在朝廷平准、复西域、定川西之战中,也是有功劳的嘛。”

    陕西商人头目忙道:“不敢居功。我等只是求利,发财。并无百分的为社稷之心。”

    “哈哈哈哈,论迹不论心嘛。对你们还是要客观评价的。况且,真要是西北乱起来了,首当其冲的也是你们嘛,这个道理你们还是懂的,就不必过于谦虚了。”想着历史上湮灭在陕甘回变中的陕商,刘钰忍不住叹息一声。

    叹息之后,刘钰从桌上拿起来一册文书,递过去道:“刚才说了许多,是为了让你们明白局势。”

    “有个故事说,有人大太阳的出门,带着一把伞。”

    “你会怎么评价?”

    “如果你知道,半个时辰之后有雨,那你一定会夸这个人是天才。”

    “而如果你知道一天都是大晴天,那你一定会说这个人是瓜怂。”

    “我刚才说许多,便是让你先知道,是下雨还是晴天。”

    “才好让你看看我对川南这边变动的一些想法。你看完之后,只管大胆地说、大胆地问。”

    陕西商人连忙双手捧过那册文书,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读起来。

    川盐入湘楚的计划,现在当然不能提。

    但是,川盐入黔,依旧可以官运、商销。

    虽然最终目的是入湘楚,但现在恰可以用入黔的幌子来做掩护。

    入黔和入湘楚,最大的区别,只在于多投资多少、多开多少井。

    框架上,是没区别的。

    陕西商人只看到一半,就暗暗吃惊于朝廷的大手笔,也明白了刘钰说的“扶植财阀”的扶植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基本上,就是集中川南分散的力量,组织一个川南盐业公司。

    股份制手段,统合力量。

    如果只是这样,不叫扶植。

    扶植,则体现在对土地的态度上:由朝廷直接出面,征地,圈地,取消工业资本的地租。

    圈内土地,折价之后,一部分作为入股资本、一部分则以二十年返还的方式,强制取消地租,同时防止地主股份中占比过大。

    至于如何让当地地主同意,这上面没说。

    但上面的意思却很明确:当地的地主一定会同意、必然会同意、不得不同意。

    刘钰算是解释明白了他嘴里的“扶植”是什么意思。

    连地租问题都不敢解决,也配叫扶植资本主义萌芽?

    圈地征地之后,地主的土地做股,算半成;剩下的九成半,陕西商人分六成、川地商人分剩下的三成半。

    对于圈地征地之外、又坚决不入股的盐井,允许存在。

    这边要靠雄厚的资本、蒸汽机的动力,直接用竞争手段完成兼并。

    小生产者、小散户作坊,给脸不要脸那就让他们见识下什么叫资本主义的大鱼吃小鱼。

    公司成立之后,由官方负责转运食盐,公司只负责生产。

    官方做销售商和生产商的中间人,采取半订单模式生产。

    纳税环节,在转运之前完成,

    公司经营由公司自己负责,朝廷只督不办,会派人专门盯着账本和产量,定时巡检。

    公司股东自负盈亏,可以转让买卖。

    如果公司股东犯了事,和公司无关,只牵连股东个人。

    公司如果破产,所有股东只赔自己的入股资本,不会牵扯到各自之前的盈利分红所得。

    科学院提供蒸汽机、运煤铁轨等技术支持,派驻专门的技术人员驻扎,工资由公司提供、但遴选资格在科学院手里。

    这是单纯的井盐业,但井盐业并不单纯。

    与井盐配套相关的产业里,会募股用类似的圈地手段,强行合并荣县附近的煤矿,组织一个新的公司,采取和盐业类似的框架。

    煤业和盐业,各自出资一半,整修从荣县到自贡的运输路线。

    一部分原有的运河要重修,同时在一些地方取直修铁轨路,降低煤炭的运输成本。谷

    由刘钰管辖的工商衙门,在井盐区和矿区,设立新衙门,并行于原有州县,负责工厂区的治安、巡查、雇工登记等。

    后面虽然没说,但这意思也大约看出来了,扶植的味道太浓,显然是准备直接搞垄断的,日后可能要兼并周边的盐区。

    看罢,陕西商人久久无语,半晌才道:“国公的大计,着实是好。我们这些做这等生意的,第一怨的,就是当地地主。”

    “夹杂不轻,加价太重,地租甚高。”

    “可打井又不是别的,谁知道下面有没有盐卤?只有靠有经验的老师傅去看,可看的也未必就十拿九稳。”

    “若他们的土地入股,则最狠的,要如此分:譬如一个月,前十二天的盐归我们,后十八天的盐归他们。”

    “我们久受其苦啊!”

    “其实我们早就想集结大家伙儿的力量来干了,只是谈不拢这事,我们出资,他们只是占着地便要一个月的十八天,我们这边实在不好办。朝廷自来是不管这些事的,完全放任,由我们自己和那些人谈,着实是难。”

    “我家祖上在洪武年间给天保府运粮的时候,就知道,一人之力甚弱,非要集众人之力然后持股分红方可做大。这等道理,不消国公说,我们也懂。只是若无国公帮忙,我们连地租这一关都过不去,只能各赌各的,愿赌服输,赌赢了赌出来黑卤就一夜暴富;赌输了,赌出来淡卤就破家败业。”

    刘钰笑道:“资本和地租,不共戴天。西夷有本书,关于地租的部分,只怕全天下,如今就你们看过后会大呼相见恨晚。松江府那群人,能看懂的是自由贸易和分工交换,他们可不容易看懂地租那部分。”

    “做生意,朝廷不行;圈地,你们不行。如今你可明白,为何非要川商也占一部分了股了吧?”

    陕西商人连声道:“明白了。”

    “若川商不占股,那是邓艾、钟会袭蜀。”

    “若川商占股,那是‘士农工商’之战,是我等资本商人与土地地主之争,不分蜀人、秦人。”

    “川商久在地方,根深蒂固,若能与我们站在一起,必是助力。”

    刘钰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伸出两根手指道:“朝廷能帮你们的,也只能到这了。”

    “地租太高,工业资本无法发展。这地租,本该归朝廷的,占地之人,按说也就按照地面一等田的价赔他。那地下卤水,怎能算是他的?他凭什么收租?”

    “蒸汽技术,朝廷这边也能给你们帮助。”

    “只此两件,别的事,朝廷也就不管了。”

    “陛下命我管工商事,不管盐政。你可明白,你们不属于盐政管,你们只生产盐,其余转运和销售都和你们无关,是以属于工商事。”

    “我管工商,不要作奸犯科之类的话,也不必和你们说。只说你们成立董事会后,大小决策你们自己定。”

    “只记住一句话,董事会里,勾心斗角,各使本事,谁也管不着。但公司不比过去的三五井的盐场,资本雄厚,找州牧、府尹,是没用的。最终决断的是朝廷。”

    叮嘱之后,刘钰又问道:“对这些办法,别只说好的。各种坏处,你能想到的,也一并说了。有什么就说什么,勿要担忧。”

    陕西商人想了半天,摇头道:“国公所想,正是我们想过但难做的。朝中实无几人知井盐之特殊。”

    “如两淮地方,小民可自煮。一丁一锅,小本经营亦可。”

    “而井盐不比海盐。”

    “凡一口井,需要分工。”

    “需要会打井的、需要汲卤的、需要燃气的、需要刮盐的、需要挑煤的、需要养牛的、需要买料的……”

    “如两淮那种一丁小民的模式,是不行的。必要集结资本,方可做大。”

    “朝中之前一直少管川盐,小人斗胆直言,不是朝廷不想管,实在是朝廷的大人,只会管小农、管盐丁,实在不会管这种千百人、分工协作的工场。”

    “其实,我们是盼着朝廷管的。”

    刘钰呵呵一笑道:“这话可有些言不由衷啊。”

    陕西商人忙道:“国公万万相信,此话真心实意,并无虚言在里面。”

    “朝廷管的少,便证明我们的盐卖得少。”

    “朝廷管得多,才证明我们的盐卖的多。”

    “天朝卖盐,可不是比谁的价贱、谁的盐白,那是朝廷让谁卖谁才能卖。”

    “如那夔州地方,顺水而下,顷刻即到湖北。”

    “夔州也自产盐,其价廉、其色白,然而朝廷说只准湖北百姓吃苏北盐,湖北百姓就只能吃苏北盐。近在咫尺的夔州盐,是不能吃的。”

    “为啥?就因为朝廷之前实在只会管小农、管盐丁,不会管盐井工场,不知道怎么收税。”

    “自始皇帝一统,两淮、四川,这不都是天朝吗?苏北的银子,和四川的银子有甚么区别?”

    “是以,我们盼着朝廷来管。朝廷管,说明以后吃川盐的就多了,我们得的利也就多了。”

    “两淮盐商整日埋怨朝廷管太多,实不知,若朝廷不管,那两淮盐税之半的两湖,他苏北盐一斤都卖不出去!生在福中不知福,在下实不知有什么可抱怨的。”

    “小人说的句句是实,如今天底下最盼着朝廷来管的,就是我们这些人。朝廷管,那真是天大的好事;朝廷要是为了好好管、使劲儿管,把盐政衙门都设在成都,那才好呢!”

第六九七章 缺陷

    陕西商人的这番感叹,其实说不好听的,也算是一种“失败者”的觉悟,有那么点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

    但细究起来,道理却也说得通。

    两淮盐商整天埋怨报效太多,可实际上如果没有朝廷给予的行政支持垄断,真就如这陕西商人所言。

    报效也需要资格的。

    一般人,哪有这个“报效”的机会?欲求报效而不得。

    其实都用不着川南盐,另一个时空的残顺的“革命老区”夔东,就能瞬间把湘楚销售区抢占了,让两淮盐一斤都卖不出去。

    除非达成了蒸汽船和晒盐法这俩前置科技。

    对此刘钰也只是笑笑,并不接话,他明白陕西商人是想要湘楚销售区才说的这番话,但这时候他可还不想露,还差几个月。

    真话不想露,可有些话却可以提前说清楚。

    “把盐政衙门放在川地,就不要想了。便是蜀地多盐,难道多的过大海?况且来说,就现在川盐的产量,就算朝廷真的给你们机会,你们把握得住吗?”

    陕西商人心道,产量这还不是很简单的事?没有市场,我们产那么多盐做什么呢?放在那赔钱?

    只要有市场,就凭现在的组织手段,和这铁牛之力,二三年内,必是盐井遍布。

    若真能将湘楚盐区交给我们,只怕自贡的盐井,三五年就能翻十倍,由如今的七八百,狂涨到七八千深井。

    只说产量,这心里自然难免还有些不服气。

    “国公,某也不是夸口。如今这种手段,资本充足,技术也不缺,只要几年时间,产量便能翻几番。”

    “关键的,不是我们能不能产出这么多盐。”

    “而是,我们产出来的这么多盐,能不能卖出去、朝廷允不允许我们卖。”

    “国公要只是担忧产盐,实在大可不必。”

    说罢,他又将手里的发展规划小册子恭恭敬敬地举起道:“这几个规划,解决了三件事。”

    “一个是我们头疼的地租。”

    “一个是煮盐的煤。”

    “另一个就是令出多门,地方克扣等,若国公这边派人来管,令出于一,国公想要多少盐,我们都产的出,只要价格公道。”

    对此说法,刘钰冷笑一声。

    虽然皇帝担心的,是川盐能否在三年之内保证湘楚市场的稳定供应。

    但刘钰对此丝毫不担心,他冷笑自有别的缘故。

    陕西商人见刘钰冷笑,不解其意,小意问道:“可是小人有哪些说的不对的地方?”

    刘钰呵了一声道:“就说这黔盐之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朝廷现在可以让川盐入黔了?或者说,为什么这几年黔地的盐,大多都是来自四川的?”

    “而黔地的滇盐、粤盐,这几年几乎都绝迹了?”

    “这是因为来四川贩盐的,就比在云南、广西贩盐的聪明?伶俐?诚信?还是因为别的?”

    陕西商人想了想,说道:“因着川盐便宜,价更好。”

    刘钰拍手道:“那么,川盐为什么便宜?之前为什么不至于让粤盐彻底没了销路?”

    半晌,陕西商人也给不出个子午卯酉,刘钰道:“我来告诉你。”

    “朝廷如今要让川盐入黔、滇。你们也算是坐享其成。可我问问你们,在此之前,你们为此付出过什么努力没有?你明不明白,如今川盐入黔的基础,靠的是什么?”

    “靠的,最是朝廷嘴里一句政策吗?朝廷说想到太阳上,难道就能直接到太阳上?”

    “你们只说产盐、产盐。若论产盐,山东、长芦、营口,哪里产盐不容易?”

    “我说你们坐享其成,你们莫要不服气!”

    先被破了防,又被一通贬低,陕西商人静静听完刘钰的贬低,心里彻底服气了。

    确实,很多政策,不是只靠朝廷一句话能解决的。

    说的更明白点,川盐入黔的前提,是和盐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铸钱、军改、外贸。

    大顺经济恢复,要铸钱,要铜要铅。

    云南铜,占了大顺除日本进口外全国铜产量的七八成。

    贵州铅,占了大顺除日本进口外全国“铅”产量的七八成。

    这里的“铅”,其实包括两种东西:铅和锌。

    怎么把云南铜和贵州铅,运出来、运到京城去铸钱?

    只能修金沙江水道、修贵州那些河流的水道。

    这也是朝廷被逼的没办法的事。

    前朝纸币的崩盘有阴影,日本那边又开始限制贵金属出口。

    逼着大顺不得不开发云贵,来缓解货币不足的现实。

    铸钱本身就有大量的消耗。

    而随后的军改,外贸等,对铅、锌的需求更是猛增。

    此时欧洲的黄铜,可以说,百分之百都是中国血统,因为普鲁士柏林科学院刚刚才完成了实验室制锌,而大顺这边早就不知道生产多少年的锌了,绝对的外贸拳头产品。

    大顺军改之后,精锐海军的炮,要用黄铜。步兵训练,要用铅。海军的各种仪器,如量角器、六分仪之类的东西,也都需要大量锌。

    大顺在刘钰为大顺“筑基”的这二十年间,在刘钰根本不关注的地方,也完成了这一次盐政改革的基础设施建设。

    二十年间,在刘钰没关注的地方,大顺朝廷前后投入了大约400万两白银——如果服徭役的百姓也折算钱的话。当然如果他们算成零成本,那也没花这么多。

    主观上讲,大顺朝廷花这些钱,和为改善民生之类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所谓皇帝仁义爱民,都是扯淡,朝廷若但凡有这么点想法,就不可能干出来运河旱季抽水不准浇地、涝季排水淹庄稼、默许不堵南边的黄河决口保运河的事。

    只是因为铸钱军改等,被逼出来的。

    可客观上讲,这些河道的修缮疏通、清理险滩等,也确确实实使得两岸的百姓得到了巨大的实惠。

    期间,共整治了百余处金沙江的险滩,靠着火烧礁石浇水碎石等方式,基本保证了金沙江的河道通畅。

    云南修建了罗兴渡河道、川黔两省合作开凿了仁怀到茅台的河航道。

    这些基础建设,才是川盐入黔的保证。

    才是这几年,彻底让滇盐、粤盐完全退出了贵州的关键之关键。

    没有这些基础建设,朝廷的政策就算设计的再完美,那也是一句空话。

    刘钰的意思便是问,在这期间,这些陕西商人可出过一分钱没有?

    可主动提出来要修河道、修过三峡的拉纤路没有?

    可主动想过,想要做大、发展自己的产业,应该投资修路之类的?

    埋怨着朝廷不给机会,那么有没有琢磨着自己主动开发市场,为盐业运输做好保证,从而水到渠成?

    走私之前从来没断过,这些开盐井的都有参与。他们能花大钱给关二爷修庙,给当地捐学校,给寡妇捐钱,给乞丐施舍,有没有想过主动修一下航道,哪怕是方便走私?

    没有。

    陕西商人赚了钱,只干三件事。

    投资盐井,这算是进步的。

    典当行、放高利贷。

    以及,买地、囤地、收租子,在收租地做善事。

    刘钰嘴上说的是“川盐入黔”。

    实际上,实在铺垫明年三四月份的“川盐入湘楚”。

    大顺能走长江航道运铜、运铅,川入湘楚的航道,也能走。

    就是事故率大一点,铜料的沉船率10%左右吧,不算太高。

    毕竟一来铜沉,吃水深。

    二来,说是沉了,是真沉了还是假沉了,朝廷一看耗损率才10%,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卖盐的整天沉船要加斤、运漕的整天沉船要加派,10%的沉船率而已,这在大顺实属于“低损耗”了。

    如果只是川盐入湘楚,现在交通问题也不大。

    刘钰提这个,主要还是为了将来考虑。

    他很清楚大顺的特殊性,扶植起来的资本集团,必须要提前就拴上链子,或者在绑一个棍子上的胡萝卜。

    在大顺,扶植一个资本集团,很容易。

    而比扶植更重要的,是提前控制和引导。

    决议扶植陕西资本垄断川盐之前,必须要想到结果。

    四川是个好地方,进去就不容易出来。

    不管是军阀、王侯,还是资本,都是如此。

    真把湖北、湖南、贵州的盐业市场全都交给这群人,就凭食盐业的资本积累速度,大把的钱都憋在四川,那乐子可就大了。

    皇帝前一阵还跟刘钰吹嘘的“桃源之地”,用不了十年,就得爆发式兼并。

    这和两淮盐业资本不一样,两淮盐业资本,刘钰两套组合拳砸下来,直接砸崩。

    砸崩之后,资本可以去苏北垦荒。

    可以去南洋。

    可以去海外。

    甚至可以去虾夷等地捞海鲜卖俵物。

    现在他要扶植川盐资本集团,就先要考虑扶植起来之后,快速积累的资本往哪走。

    因为历史已经告诉了刘钰,如果啥也不管,旧社会的资本集团,会把积累的资本投在哪。

    土地。

    高利贷。

    典当行。

    而且盐业本身就很特殊。

    既选择了产、销分离,官运商销,那么,这个资本集团的“锐气进取”期,最多也就十年。

    因为盐不是可以无限增产的东西,市场就这么大。

    前期,因为产量不足,会有一波锐意进取的阶段。

    包括且不限于采用新技术等等。

    一旦产量达到市场饱和之后——这玩意儿,和海贸集团不一样。

    海贸集团可以保持很久的锐意进取,因为每打下一处市场,就能获得一份利润。

    盐商集团,进取有什么用?或者怎么进取?

    进取,能让百姓一天吃一斤盐还是咋的?

    川盐的极限也就是川藏黔鄂湘,它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去山东海边卖四川盐。就历史上大英登基为天子极盛之时,雪山的奴隶主可以用英国的柴油机、可以用英国的留声机,但他们吃的可不是伦敦盐,还是本地川盐。

    是以,一旦市场饱和,陕商资本集团就会迅速反动堕落。

    其堕落速度,是远比松江府那边的资本集团快的,因为他们进取毫无意义,市场饱和之后,那还进取什么呢?

第六九八章 献礼

    这么说吧,蒸汽机提卤,就是陕西盐商集团的“进步”极限。

    再往前半步他们都不会走的。

    因为毫无意义。

    花大价钱,去投资大笔的钱搞冶金工业研究,研究油丝绳,以取代打卤的竹篾绳?

    除非董事会脑子进水了。

    花大价钱,去投资蒸汽钻井技术?

    别说蒸汽钻井,就是核动力钻井,能让它的盐多卖出去一斤不?

    不能的话,花这笔钱干啥?

    理论上,运销如果不分离,陕西资本集团可以选择“自产自销”,彻底控制盐从生产到运输、销售、下线银钱兑换、配合盐商的典当行高利贷的全产业链,这也可以让他们暂时不买地而是把资本干这个。

    但那是扯淡,刘钰不允许,朝廷也绝对不允许。

    所谓的堕落、反动,其实非常容易理解。

    就拿历史上的川盐举例,蒸汽时代之前就能修几十里长的引卤管道、天然气管道、打1000米深的机械钻井,资本雄厚,利润充足,愣生生造出来一个三四十万人口的大型工商业区。

    然后呢?

    然后无监管的资本全都流向了土地、高利贷、典当行。

    这是管的太多以至于没发展起来?

    还是因为恰恰朝廷无能,管不到资本、管不到土地兼并,管不到金融放贷,才会致资本趋利性自发涌向利润率最高的地方?

    怎么管,这是个大问题。

    是比扶植一个新财团更大的问题。

    否则就等着爆出大事吧。

    在扶植之前就必须要考虑怎么管束他们,怎么把他们的资本引向“促进生产力发展而应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利润高就去”的地方。

    资本的逻辑内核,是利润,不是生产力。

    有时候,利润和生产力的方向一致,比如英国的阔里班克纺纱厂,那是高利润和生产力进步的一致,比在加勒比群岛买种植园的利润还高。

    有时候,利润和生产力的方向不一致,比如在大顺开办个类似的工厂,有那钱真不如买地、囤地、放高利贷。

    理论上,放着不管确实没问题:资本都去买地、放贷,总有一天买地的利润会低于投资工厂的、放贷的利息会降下来的,你看英国的利息不就从12%降到4%左右了吗?

    可就像休谟给自由贸易出的讽刺主意:使劲儿买中国商品,让中国的人均存银量和欧洲一致,那么英国商品就有竞争力了。

    理论上没错的东西,现实里没法操作啊。休谟故意讽刺的主意,结果就是到那一天的时候,就他妈没英国商品这个概念了。

    而同样的逻辑,放在大顺的土地问题上,这需要先把大顺的自耕农全都消灭,每个土地拥有者都是大地主、大资本,全面倒退回奴隶制或者封建农奴制。

    这样就不会轻易卖地了,奴隶和农奴需要个毛的典当贷款啊,贷款利率不自然就降下来了吗?

    然后买地的利润回报就降低了,然后资本就自发流向工业了。

    可最大的问题是大顺的将近3亿百姓,并不想死,也不想当奴隶和农奴。

    放在现实的川盐资本集团来说,产量问题,最多三年到五年,就能达到极限。

    再多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卖不出去。

    那么,三年五年之后,这些做川盐的,他们的进步性就彻底没了——他们完成了自己的阶段使命,使得川南盐井普及了蒸汽机,促进了川南煤矿业的发展。

    但因为他们阶段性的进步有功,就放任他们日后反动、堕落去放贷,去买地?

    这就引出了资本出川的问题。

    四川就在那。

    北边是陕西、西边的雪山、南边是贵州……往哪边出?

    自然是东边的两湖。

    资本出川的第一道难题,就是交通问题。

    大顺肯定没能力修三峡。

    但炸掉三峡的暗礁、修一条从宜宾到重庆的拉纤之路,这个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

    关键是,钱谁出?

    朝廷是为了运铜、运铅,运锌,不修贵州、滇北的交通不行,所以朝廷出钱。

    那从宜宾到重庆的折断拉纤之路的钱,朝廷会出吗?

    这对朝廷是锦上添花,可不是必须的。

    同样的钱,朝廷可以用来造舰、可以用来修珠江口、整治海河,却不会用在对朝廷来说够用但对资本发展来说不是很够用的出川航道。

    刘钰毁灭两淮资本之后,给那些资本留下了去向。南洋、苏北垦荒、海外贸易,都是去向。

    而刘钰在扶植了川盐资本后,也必须给这些最多三五年就要饱和堕落的资本,找一个去向。

    土地问题,他解决不了。

    高利贷问题,本质还是土地问题,他还是解决不了。

    但他可以引导资本,至少弄成尿分叉的效果,不至于全都跑土地和高利贷上。

    哪怕有五分之一投向促进生产力进步的方向,那就算是好结果了。

    那么,四川资本最佳的投资方向是哪?

    看了一圈,就俩地方。

    去贵州开矿。

    再就是,江汉平原。

    江汉平原有棉花,而且棉产量不低。

    有煤矿,就在长江边上的黄石。

    有铁矿,有铜矿。

    有适合发展水泥等重工业基础的石灰岩,而且就在长江边上。

    只有先加强江汉地区和四川的经济联系,才能让扶植起来的川盐资本,不是只蹲在四川囤地、放贷、典当。

    而是逐渐把目光沿着长江往下伸展。

    最终配合松江府的资本,合力完成沿长江的工业起步。

    松江等地,将来要用湖北的铁、湖北的煤、湖北的石灰水泥。

    通过这种引导,将盐这个聚金兽从湖北吸到四川的白银,再吐回湖北。

    否则全憋在四川,那就是重演原本的故事,全转行买地和放贷了,把个曾经生女必举的四川,短短几十年就弄出了溺婴风气。

    当然这个投资的过程是缓慢的,但第一步肯定是加强四川和两湖的联系,使得川人不再畏三峡之险。

    简单来说,就是让在四川赚钱的陕西人,把目光不要放在四川和陕西,而是放在湖北湖南。

    造成一种其实湖北比陕西离四川更近的意识。

    只不过,这些道理,和这些陕西商人讲是没有用的。

    你跟他说,囤地、买地、收租是反动的,不能促进生产力发展。你应该投资工商业。而投资工商业的第一步,是应该打通出川的交通。

    直接这么说,和放屁没什么区别。

    不是听懂与否,而是哪怕懂了哪怕明天他们也能写此观点之论文,那也该囤地囤地、该放贷放贷。

    所以刘钰讲了另一番道理,和这个一点关系没有,就像是忽悠皇帝一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在破了陕西商人的防、羞辱了一番他们无能之后,刘钰借着威势,问道:“我便这么说,你们若是赚了钱,会干什么?”

    “是不是,肯定会在陕西老家、在四川买地,收租。开典当行,放高利贷?”

    “你们甚至不会投一笔钱修路、修河。因为你们觉得,现在是官运、商销,你们只负责生产,你们凭什么要修河道呢?”

    “你们可能会在家乡修桥,做善事,但绝对不会在你们赚不到钱的地方投一分钱。”

    “我说的再明白点。”

    “朝廷为了运铜、运铅,修整了贵州、川南、滇北的运输线。这意味着什么?不止意味着四川的盐能买过去,也意味着四川的大米粮食,能卖到那边去了。”

    “也就意味着,在四川买地收租,大有赚头。我说的没错吧?”

    这话也没错。

    陕西商人低着头,不敢直视。

    刘钰趁热打铁道:“还有个事,就是集结力量振兴川盐,是我的主意。那么,将来你们买地、囤地、放贷,弄得四川小农破败,到时候我在朝中怎么办?”

    “现在朝廷暂时也不在西南用兵,你们也没有机会为朝廷做事。加上你们垄断,必有人眼红,到时候会不会拿这个说事,来攻击我?”

    “这倒不是说交换之类,而是说,你们得做点什么,让朝廷把垄断权给你们,给的名正言顺吧?”

    “还是那句话,这种朝廷想扶植谁谁就起来的生意,会有人眼红。既然大家都是废物,都是朝廷扶谁就是立起来,那么你们总得给朝廷一个‘你们和那些废物不一样’的交代吧?”

    “凭啥给你们?最起码你们得给我个台阶吧?”

    点的这么明白了,刘钰接着道:“再一个,现在让你们干点啥,你们觉得这是和朝廷的交易,很公平。”

    “等着将来真让你们干了,再让你们出钱,你们就觉得朝廷克扣你们,贪婪无厌之类的。”

    “朝三暮四的故事,讲了两千年,现在还是一样。你别看你们现在说两淮商人抱怨的不对,那是因为你们被从两淮赶跑了,要你们屁股坐在那,你们也抱怨。”

    “有些事,事前做、事后做,不一样。”

    “真给你们垄断权了,就要正规收税,不再有报效之类。一个口子都不能开。”

    “在没给之前,你们办点什么事,那叫为社稷出力,然后朝廷奖励你们垄断权。”

    “明白这区别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陕西商人大为上道,忙道:“我等正有为社稷出力之心,奈何现在朝廷并不在西南打仗,我们有力也难使。”

    “加之蜀地这几年风调雨顺,也无大灾,协助朝廷赈济也无可赈者。”

    刘钰哈哈一笑,直接点道:“自夔东至江汉,险滩遍地,朝廷运铜铅之船多有沉没;而蜀地少棉,江汉多布,又使得逆上之船难以通行,而至蜀地布贵。”

    “再者若遇灾荒,欲启蜀粮济楚,亦不便。”

    “我看,你们何不趁此机会,出资修缮自夔东至江汉之纤路?”

    “我自将你们的善举告知朝廷,朝廷赞许有加,特许你们专营川南之盐,而省地租之昂。”

    “朝廷又在修淮河,若淮河入海,三峡通畅,皆可为祥瑞盛世之举,献诸陛下。”

    “再者,你们占六成,川商占三成半。你们出力社稷让朝廷给了你们垄断的机会,川商跟着得利,岂不是感恩戴德,觉得你们大度还分给他们三成半,一笑解川陕商贾之旧怨,日后方能通力合作。”

    “如此,国安民乐,蜀楚受益,陛下赞赏,授权有名,岂不美哉?”

第六九九章 少不入川

    虽然刘钰很想把这些商贾当人看,但对付猴子的朝三暮四手段,却也真的是有效。

    这些商贾自来如此。

    办事之前,恨不得每个官员都是贪官,最好是个官就能收钱办事。

    办事之后,恨不得每个官员都是青天,不贪不占不克扣不索贿不求报效不摊派。

    疏浚从宜昌到重庆的纤夫路、河滩道、暗礁。

    这笔钱,当做权钱交易,从朝廷手里买下垄断权和朝廷对他们地租问题的解决,他们会非常高兴。

    这笔钱,等着他们真的垄断之后,再从他们手里收,那就要被整天抱怨,觉得朝廷索要无度:修三峡水道,关我们毬事?

    官运、商销,我们产,那运输和销售和我们一点关系没有,合着三峡沉船率高,老百姓就不吃盐了?

    只要吃盐,我们就能卖出去,凭啥我们出钱修三峡水道?

    要是朝廷把三峡水道包给我们,过一条船,我们就抽一笔过路税,那我们也不修。

    除非有别的路可走,否则修不修都要走这条水路,那修它作甚?

    是以刘钰直接拿出对付猴子的三四、四三手段,这陕西商人果然非常高兴。

    这话得看从谁的嘴里说出来。

    哪怕是要钱的贪官,那也分三六九等的。

    有的是明码标价,给到钱,那是真办事。有的则是收了钱也不办事。

    而刘钰在商贾这边的信誉,打了二十年的基础,信誉是非常高的。

    看上起,这像是一场和朝廷、和皇帝做的权钱交易。

    刘钰只是皇帝的白手套,替皇帝收钱。皇帝收钱之后办事,保这些商人垄断川南盐业,顺便以暴力机器解决地租问题。

    那这笔钱,就花的非常值了。

    “国公所言甚是。”

    “吾等自秦入蜀,素知蜀地产锦不产棉,百姓所用棉布,皆产自江汉。若能修缮三峡水道,也算是我等秦人为蜀人做了些善事。”

    刘钰呵呵一声,心道他妈的你们这分什么秦蜀的话,那你们的盐还是人蜀人的盐呢,你们靠捯饬军需后勤赚的第一桶金还是江南的银呢。用四川的盐的钱修三峡水道,算个锤子的秦人为蜀人做善事?

    不过刘钰也懒得计较这些,甩出去一套三峡水道的整修方案道:“夔州府尹、奉节县令等,早就上疏请修三峡水路,各色方案所用银耗,皆有定案。”

    “只是如今朝廷正忙于修治淮河,事有轻重缓急,此事一直搁置。”

    “我算了算,原本修纤夫拉纤路、修险滩的钱,约莫五十万两。”

    “而如今不比以往,科学院自有专门炸石头的炸药,又兼有了浮标航道之法,这些都加进去,又要加增20万两。”

    “松江府那边的海商,因着要这边的锌锭,我准备给锌锭加个5%的基础建设税。他们倒也乖巧,直接办了个包年,提前交了10万两。”

    “剩下的,也不能全让你们出。陛下圣明,出内帑2万两。户政府再出个8万两,夔州府的商贾出个10万两。还剩下40万的大头,你们拿吧。”

    40万两,还真不多。

    哪怕是朝廷给解决的地租钱,真要是办起来,也不止这点钱。

    这陕西商人算是入川陕商的带头大哥,在商人中颇有威望,心里算了算,自觉大赚,忙道:“这钱自是我们出大头。除此之外,我们是在愚钝,不知道还有什么要做的,还请国公提点提点。”

    刘钰笑道:“再就没什么了。就是你们的子弟,别在西京也别在四川了。去京城或者松江府,去开开眼界,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可不是周郑交质啊,你们也没这个资格交质。就你们这点资本,江南资本随便动动指头,你们就万劫不复,朝廷都用不着用朝廷手段弄你们。”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你们应该比别人更明白。”

    “盐,总是有尽头的。总要学会新的发财手段,商贸方向。否则,朝廷这边也不高兴,我也不满意。”

    对这个要求,陕西商人也只能连连称是。

    暂不说这里面的道理,只说朝廷给出的这些条件,他们不得不答应。

    他们现在还真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先领着他们去科学院转了一圈,既是为了推广技术,也是为了恐吓。

    如果他们不接受,那么似乎朝廷转身就会去扶植一个愿意答应这个条件的王二麻子、赵三狗子,而且扶植起来非常容易。

    不缺资本,也不缺技术。

    至于道理,陕西商人也不得不承认,刘钰说的这个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他也明白刘钰说的意思。

    他们能够在四川站住脚的根本原因,就是“我亦无他、唯手熟尔,而川商对贩盐一事尚不手熟。”

    之所以他们能够手熟,因为他们之前在两淮贩盐。

    他们是两淮盐业的竞争失败者。

    就像陕西商人之前自己和刘钰说的那样,一些西洋诈术骗术,都是先在东南流行。等着东南的人不好骗了后,拿到北方和西北西南,也就很容易骗到很多人。

    这就是所谓的近水楼台先得月。

    而陕西商人在两淮商战中一败涂地,但在贩盐上,打不过徽商,那还打不过川商吗?

    作为此时全天下第二精通贩盐的商人团伙,打不过第一很正常,排后面的打起来还是颇为容易的。

    而刘钰的意思,是说让他们的继承人,家族嫡子们,出去看看,不要这辈子就只会卖盐了。

    再往内里说,如果说只会卖盐,这么说也不对。

    而是说,如果没见识过别的、不开眼看别的产业,盐业是有尽头的。

    到了尽头之后,赚的钱用来干啥?

    吃?喝?玩?乐?

    这些,花几个钱呢?

    能垄断食盐业的,就可劲儿花,能花多少?

    赚的大量利润,在不懂其余行业的情况下,必然会流向三个方向。

    买地。

    放贷。

    科举——既包括苦读,也包括捐钱给朝廷换功名,大盐商要买的话,一般十万两银子起步。

    这种捐是要看准时机的,比如闹灾了,这时候咔嚓一下捐出十万石粮食,朝廷不给个统治阶级入门券能行吗?

    广义上说,买地、放贷,也属于工商业。

    总不能把金融、地产,扔到工商业之外吧?

    买地又不是自己种,标准的金融属性,怎么能不算商业活动呢?

    但,这不是刘钰想要的工商业,也不是朝廷想要的工商业的。

    故而在大顺这个特殊的国情之下,买地和放贷,是被排除到工商业这个概念之外的。

    是以,刘钰的意思是说,如果只会“盐业”这一个工商业相关的东西,那么日后就肯定只能围着盐打转儿。最终盐饱和之后,就会投向非工商业概念的买地、放贷上。

    包括大顺朝廷在内,对这种情况都是不想看到的。

    对大顺朝廷、对皇权来说,买地带来的兼并,是王朝的毒药,历朝都会有一些抑兼并的意识。

    虽然土地制度不变都是做无用功,但不代表皇帝没有这个意识。

    看上去,刘钰也是在做无用功。

    就像是刘钰在劝这些人,说多去外面看看,外面有的是女人,不要老盯着身边的这几个。

    但现实是,走出去看看,外面女人确实多。

    结果回头一看,还是身边那几个是最美的,那出去看看有什么意义呢?

    就现在大顺而论,用物化女性的方式做类比,工商业里比“买地收租、放高利贷”更“美”的“女人”,有几个呢?

    如果没有,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最美”的那几个杀掉。杀掉之后,之前排不上号的,就足够吸引人了。

    刘钰称之为白雪公主的后妈理论:如果我怎么打扮都不能最漂亮,那么就用暴力手段杀死最漂亮的,最是有效。

    历史给出了这种杀法,而来到大顺所见的现实,也治好了刘钰最后的一点美好的幼稚幻想:好像除了那种杀法之外,还真没有别的办法。成功只能动土地、而动土地只有那么办才能成功。

    欧洲资产阶级的土地诉求,是从贵族手里要地,为的是资本为王,自由买地;大顺这边的土地改革,是不让累积的资本吃地。完全两个方向。因为哪怕均田也没有用,均田之后不变土地制度的话,新一轮的兼并又会迅速开始。

    现在刘钰让他们的子弟去外面,不要窝在四川陕西,只是希望万一有那么一两个脑子不好使的,居然不吃喝嫖赌,不买地收租的,竟琢磨着要干实业。

    广撒网下去,怎么也能有那么三五个不那么“正常”的,竟有振兴天下、兴办实业以强天下之心的。

    再者,也是为日后一些大型工商业能赚钱后,由这些人的子弟做个穿针引线的作用,方便将来拉动川盐资本投向一些刘钰希望投的地方。

    这个穿针引线的意义,还是很大的。

    都憋在四川陕西,二十年后,全是一群纨绔膏粱。会吃喝享受,会坐享其成反正盐也不愁卖,会买地收租那个是个人就会稳赚不赔,剩下的便都不会了。

    四川是好地方,但少不入川,这些人最好还是出去看看、出去见识见识。

    陕西商人觉得刘钰这几年在松江府搞得风生水起,若是能让自己家族的子弟们去学学,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就像自己这群人,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两淮的失败者在四川却所向披靡。去学学、看看、接触一些新的行业,那肯定是没坏处的。

    况且听说新学学问,也教算账、工商等学问。走正途科举,也知道其中难度。而科学所学,对工商等又无益处,也算是去学一身本事,将来就算回来继承家业,那也有些好处。

    再说了,不去也不行。既选了这条“近路”,那也不得不承受朝廷的诸多条件。世上哪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儿,有这等事,哪能轮得到自己?

第七零零章 新生代(上)

    这件事说完,便真的再无别的要求了。

    这商人出来之后,也没有立刻说许多。

    而是等着刘钰按照名单,一个个把那几个排在前面的商贾都叫进去训话之后,晚上刘钰只说自己忙,这些商人在聚在了一起,谈了谈今天被约谈的事。

    只试探着说了两句,众陕西商人就发现,约谈的内容并不是很一样,但大体的方向上是一致的。

    “你们怎么看?”

    最先被约谈的、家里是洪武年间承包军需后勤起家的李姓商人问了问众人。

    其余人却不说话,都看着他。

    许久才有人道:“李兄,这里大家都服你,你也是咱们西秦会馆的发起者。国公也是先约谈的你,这事该你说才是。”

    李姓商人嗯了声道:“你们也看到了。国公这一次说的,可都是实情。国公要想扶植个王二麻子、赵三狗子,易如反掌。”

    “不说别的,单说这科学院的蒸汽机,若用来提卤,便是官面上的人不偏向,难道咱们这些用牛的,真打得过人家?”

    “找井的手段,还是得靠川人。朝廷只是不会找井、打井,别的都会。可偏偏,咱们也不会啊。”

    “国公的条件嘛……我看,也就都还好。”

    “修三峡水路、纤道,三五十万两足够了。至于子弟离乡,也未必是坏事,跟着历练历练总是好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些年松江府那些新窜起来的,多少都是早些年跟着兴国公一步步走来的?”

    “你们看呢?反正这事儿是募股的,你们要是不愿意做,也不勉强。”

    其余商人闻言笑道:“李兄,我们虽笨一些,却也知道这其中的好赖。这是不消说的,只说咱们入股的钱,怎么分?各占多少?这是要大家商议下的。”

    “至于干不干,那是不消说的。落在嘴边的肥肉,还能让给别人吗?”

    “按国公那边给的保护价来看,就算朝廷用最低价收购,就拿咱们现在的成本来算,也有利可图。况且日后用了吃煤的铁牛,加之煤矿那边那边也要改办,赚是肯定赚的。”

    一众商人对将来能够赚钱都是深信不疑的。

    虽然朝廷之前还真没用过类似的手段,但想着毕竟时代变了。以前川盐要做军事支持,云贵就算是边境区了,要换马、换粮食补充军需后勤。

    现在云贵各地伴随矿业日多,加之改土归流之动作,如今大不一样。

    看起来,朝廷也确实有这么改的道理,由原本的军事作用,让位于官运、商销,解决贵州吃盐的问题,也通过盐也加强对贵州的控制。

    这边要搞官运、商销的手段,显然是堵死了那些包引大盐商的活路。大量的小散商,迅速就会挤满市场,也算是把他们日后往“产、运、销”一条龙上发展的路子给堵死了。

    那就真的只剩下生产了。

    当然前期的投资也是蛮大的,只是具体的投资数目,刘钰说那边正在算,过一阵给出来。

    实际上,将来入股的数额,放到现在,就体现在这一次给疏浚三峡航道报效多少钱上了。

    有的人手里有现钱,有的人手里并无现钱,这种时候,就要看商人中威望最高的人能否给出一个大家信服的方案了。

    大家信服,日后肯定就是效仿松江府制度那边的董事,手里有决策权。

    大家不信服,日后肯定压不住,说不得朝廷就会趁机搞出一些事情来,掺沙子、埋钉子,那都非常可能。

    他们倒是没想过疏浚三峡到底是为了什么,毕竟哪怕他们胆子再大,幻想出了朝廷要把湘楚盐区交给他们,那这和疏浚三峡也没关系,因为现在又不是不通航,如今的耗损率仍旧让川盐在湘楚依旧有极高的竞争力。

    李姓商人也明白这些人的意思,许多此时手里没那么多现钱的,希望他来说话;而那些手里现钱多的,这时候也不想得罪人。

    各怀心思之下,李姓商人倒是有了刷威望的机会,这一次只要处理得当,大家信服,日后很多事就好办了。

    商量了大半夜,终于拿出来一个基本上各方都妥协之后满意的结果后,第二天便报到了刘钰那,表示银子很快就会运到夔州府。

    刘钰只让他们在这里再等几日,等朝廷这边的消息。

    …………

    几天后,朝堂上,或一年、或两年三年回京的各省节度使都在,这是大顺腊月的大朝会。

    刘钰和往常一样,闷声不说话,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不说话,因为这事他说并不合适。

    所以,自有人说。

    回京的四川节度使担任了这个任务,自然是前几日拜访接触之后,把事情讲清楚了。

    这里面又不是刘钰的事,刘钰代表的还是皇帝的意思,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怎么可能闲着没事干把手伸到四川去?

    幸好这不是两淮盐,没有牵扯太多,四川节度使自然明白该怎么办。

    他上奏的破题点,倒是全靠自己的本事。

    破题点就说,随着四川这些年休养生息,人口渐多,翻了几倍不止。如今应该发展工商,以让百姓有活可做。

    而陕西商人入川之后,主动报效白银四十万两,请修缮出川之水路。

    又言如今川盐销售之种种弊端,是以请在四川行“官运、商销”之法。以便川盐入黔,降低黔地盐价。

    上利国库。谷

    下利黎民。

    皇帝只是需要一个人提起来,朝会上讨论了一下,倒是没人在这个地方放炮反对。四川属于边缘地带,如今朝中的焦点地区还是两淮,四川的事不是太引人注目,这时候也不好站队,免得得罪人。

    而且与众人的关系都不是很大,两淮盐商的支持者,都是江南人。

    两淮盐本事再大,也没有能力卖到贵州去。

    况且,听起来,搞这种官运、商销的手段,也有利于两淮盐业。朝廷加强了川盐的控制,那么从四川走私到湘楚的盐就少了,这对两淮盐也是有好处的。

    大朝会散去后,依着惯例,皇宫赐宴,加强一下地方和中央的联系。

    大宴之后,皇帝又破格召见了几个人。

    为首两人,都很年轻。

    一个,要担任叙州府尹。

    另一个,要担任叙马防御使。

    这两个人都算是破格提拔,一个是在川西平叛中立下战功的,这不是刘钰举荐的,刘钰不举荐军队的人。

    另一个要被皇帝钦点为叙州府尹的,则是刘钰举荐的,属于破格提拔。

    年纪才三十,这么年轻就当要当府尹,在这等年头着实少见。

    这等举荐,都是要担着干系的。将来出了事,举荐者也都要负责的。

    如今大顺等官缺的人一大堆,举荐本来就是得罪人的事,很多人盯着呢。

    一方面是因为大顺有自己的那些当初的老兄弟良家子。

    另一方面,就是这年月的“高考”,也没有年纪限制。一年一年的考,一堆四五十的人,这时候就不得不给他们个机会,或是纳捐或是怎么样,最起码给他们个进体制内、有候补官员的机会。

    人越来越多,考生越来越多,科举又没有年龄限制,也是怕憋久了憋出来一群一辈子没考上功名的,便作两首诗敢笑黄巢不丈夫。

    是以这年月熬个官缺也真不容易。

    皇帝当然有权直接点,但除非是很特殊的情况,否则不会动。有的人可能熬一辈子都没熬到个缺儿,至少得给那些人一点盼头。

    而三十岁就能被提拔为府尹的,传出去那真是要被多少双眼睛盯着的。

    两个人都三十出头,在皇帝看来,这就已经属于下一代了。

    刘钰那是特殊,出身和连续赶上了北方两场战争飞起来的,不是正常情况。

    正常来说,三十岁出头就当防御使和府尹的,亦可算是大顺的重点人才了。

    毕竟皇帝年纪也已经不小了,若是真有些本事,日后太子继位后也都该身居高位了。

    防御使是皇帝这边的人。

    府尹算是刘钰举荐的,不是刘钰一系的人,但之前在苏南那边干的比较不错。

    防御使自不必说,可以使功。

    而这个叙州府尹,明显是为了将来使过的。

    去征地、快刀斩乱麻地解决盐井地租问题,这进了史书,就和前朝的“矿监”之类差不多的名声了。

    绝对不会有好名声的。

    只要皇帝稍微露露心思,就会被无数人围攻。

    这个皇帝要点的叙马防御使,姓马,名浩川,履历非常的漂亮。

    武德宫出身,从军,在西南改土归流中历练,川西平叛中表现非常抢眼,被伏击之后临危不惧,反应迅速,依托火枪和阵型,打出来了个中心开花。之后更是带兵轻装奇袭,多立战功。

    皇帝之所以点马浩川为叙马防御使,也和这里的情况有关。

    叙州府位置很重要,是大顺连接贵州、云南的门户。

    北边几县,固然是汉民众多的盐井区。

    可南边,就是大凉山、马湖等彝族区。现在还处在奴隶制,还动不动下山来抓奴隶。

    大顺继承了大明的遗产,最终也要完成云贵的彻底归化,而且伴随着滇铜、黔铅、以及将来的川盐入黔贸易,都使得叙州府需要一位有本事的人来当这个叙马防御使。

    点马浩川为防御使,其实也是大顺准备改变过去的边区政策,而准备采取一种进攻性更强一些的主动出击战略的体现。

    如果皇帝还准备继续采取那种防御性质的战略,那就不会选这个善于野战的人,而是会从工兵出身的挑几个,去那边重修前朝的堡垒区。

    既是选了马浩川做这边的防御使,其实便是想要化被动为主动,更是默许“启边衅”,否则就该扔个五十多岁的稳重老将了。

    三十岁当防御使,前途远大,那和五十岁可不同,肯定是要想办法弄出点动静刷军功的。不刷军功,白瞎三十岁当防御使的前途了,皇帝焉能连这个都考虑不到?

    别处倒还好,西南地区,皇帝真的是不想再整天修碉堡,驻扎大几千兵搞碉堡之间的机动防御来保护滇铜、黔铅、川盐等贸易了。

    别处要稳住,不要擅自开战刷军功影响大局。

    这西南地区,却要用些“独汉以强亡”的手段了。先尝试下,若效果好,以后把那些年轻的、年纪和履历都有机会刷军功完成官衔关键一跃的,多往那边送一送。

第七零一章 新生代(中)

    而让马浩川有机会刷军功的帝王心思,也在于皇帝压根就不准备自己“走”后,让马浩川统领大军,至少不是让他执掌京营野战部队。

    而是另有用处。

    当年军改的时候,刘钰就说过野战、会战、清剿治安改土归流战之类的区别。

    也说过当年前朝在西北和蒙古人整天开片,打无甲的蒙古人,打出的经验就是火枪不需要破甲,而是需要乱中速射,所以三眼铳之类的东西大行其道。等着对付大明龙虎将军学习大明开国军制搞出的“洪武永乐年明军”的时候,力不从心。

    也说过大顺在西南改土归流的实战经验,实战出来的结果,就是走的一堆弯路:打西南土司,打出的经验就是堆一大堆奇葩的炮。

    小的、大的、甚至出现了炮兵轻重分化无中口径野战炮的歧路,要么弄出一堆两个人就能抬着走的小口径炮实则是大火枪来加强火力“欺负”无炮的土司;要么就搞专门攻碉楼攻城墙的超重攻城炮之类的东西,来满足西南改土归流战场的特殊化需求。

    但这种“治安战”的特殊经验,打菜鸡确实好用。

    但和臭棋篓子,越下越臭,真和国力水平相当的打,能被人的炮兵把屎打出来,效果并不好。真遇到了野战炮正规化的部队,是要吃大亏的。

    皇帝打仗实操不行,但道理还是能懂的。

    一个在西南改土归流和在川西平叛中锻炼出的将领,能否担得起大规模野战会战统兵的能力?

    那些在西南改土归流中的野战经验,将来在可能的野战会战中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

    为帅为王者,关键是物尽其用。

    要执掌京营之类的野战部队的将领,要从哪挑?

    显然,要从征准、伐日等这种大规模野战的战场上挑出来。有些东西,尤其是大兵团会战的东西,只靠学兵法或者纸上谈,终究差点意思,也不是从对付土司的那种战争中能学到的。

    而马浩川从西南改土归流到川西平叛刷出来的经验,将来应该用在哪?

    皇帝是有考虑的。

    准确来说,马浩川是皇帝留给儿子做“驻印大都督”的候选人之一。

    因为,打印度的将领,皇帝选的是跟着刘钰成长起来的第一批新人,他们和刘钰的关系太深。

    打完野战定下胜负之后,是要调回国内一条龙的——封爵,枢密院养老,收兵权。

    而将来在印度驻军的将领,未必要会打大规模野战,但一定要擅长小规模的清剿、奇袭、快速机动、提前瓦解等等。

    或者说,将来需要一个治安战高手,而不是一个野战会战的高手在印度。

    皇帝对印度真的是非常感兴趣的。

    感兴趣的原因,不在于贸易。

    没有人告诉过皇帝,或者说,皇帝不是一个穿越者,所以皇帝压根不可能知道,历史上东印度公司在鸦片贸易之前,第一收入是印度的土地税、第二收入是印度的食盐税。

    但,李淦是大顺皇帝。

    所以,不需要别人告诉他,也不需要一个先知来告诉他:那么大、富庶、人口众多的地方,想赚钱,排前二的肯定是土地人头税和盐税。

    这个道理,跟天朝皇帝讲,就好比神秘兮兮地告诉天朝皇帝: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一样,纯他妈废话。

    皇帝心说我还能不知道最赚钱的是收土地税人头税和盐税?

    工商业赚钱的意识,需要皇帝有极高的开拓想法。

    靠土地税和盐税赚钱的意识,需要皇帝不是白痴就够了。

    当然这也和传统、国情有关。

    所以最先想到在印度搞土地税想法的,是法国的东印度公司的杜普莱克斯,而不是以商贸立国的英国。

    以至于后期有段时间,明明东印度公司都控制盐税了,英国工业资本还要求公司放开盐税,以便英国制盐的能跑去卖盐,理由是“垄断盐严重损害了印度民众的健康是不人道的”,被东印度公司在议会一通臭骂嘴上都是百姓心里都是生意。

    而对大顺来说,收土地税和盐税,那简直就更国情和传统了。

    刘钰在印度画的饼,没有说对国内工商业的促进,甚至也没法说,说不通。

    因为如果没有一场瓦解印度小农经济和手工业的天灾、人祸,去印度卖棉布那也和跑松江府去卖丝绸、去景德镇卖陶瓷、去虾夷卖咸鱼差毬不多。

    而皇帝看到的饼,也是印度的土地税、食盐税。

    所以这个饼,对知道现如今印度的中央集权崩了、印度各节度使互相征伐、阿富汗那边再一次冲进印度劫了德里之后,皇帝的心思已经是定的不能再定了。节度使互相征伐,还能缺的了石敬瑭?

    稍微一算,就知道至少2000万两的土地税、600万两的盐税。

    每年。

    皇帝焉能不谨慎为将来挑选人才?

    所以这一次西南战略的改变,实则就是皇帝在用西南做考场,挑出来一群擅长治理这种“夷”区的、擅长主动发起战争的人。

    这一次川南改革,皇帝把握住的方向,与刘钰在意的方向,完全不同。

    将来等着印度大局将定、和刘钰关系较近的那批人调回来封爵削权扔枢密院养老之后,需要什么样的人去印度?

    武官。

    需要一个不是在刘钰为帅、为大将出征的另一个战略方向上成长起来的。

    需要扔去一个地方,要有主动精神,不要担心擅启边衅,而是要善于抓住机会,主动开启边衅,毕竟相隔太远,事事回报,黄瓜菜都凉了——好比印度俩节度使打的两败俱伤的时候,是直接冲过去收场?还是先回报朝廷,等朝廷决定?

    需要经常打那种小规模的战争,在憋到大战之前,通过一场又一场的小规模战争,让对面无力凝聚力量掀起一场大规模的野战反扑。

    需要拥有一定的战略意识,不能只会打仗,还要善于处理类似西南地区这种错综复杂的族群关系。

    需要有胆识,敢赌,敢搏出身。

    需要适应复杂的闷热潮湿的气候,需要有在闷热潮湿地带作战的心理准备。

    以上种种,决定了马浩川绝对不是泰兴十年后大顺最能打的年轻将领,但一定是最适合在西南锻炼,将来去印度的将领。

    当然,皇帝不是只选了这一对。

    而是借着川南开发的契机,通过川南的盐业发展,将叙州府这个黔、滇门户巩固之后,要对西南政策全面转为比改土归流更激进一些的主动。

    但叙州府,叙马军区,是这一切的开始,也是最容易尝试新经验是否可用的地方。

    武官如此。

    文官也一样。

    刘钰举荐的叙州府尹人选,也正是皇帝认为比较适合将来的人选。

    因为,印度不是大顺本土。

    说白了,叙州府才多大的地方?就为了这点地方,破格提拔两个年纪上只要干得好三十年后就有封侯拜相可能的人?自是还要为更长远的打算,否则,只改叙州府,皇帝随便弄几个激进点的一样可以改,何必要用这两个年轻有前途的。

    一个使功,一个使过,但不管将来使功还是使过,都得把事办的漂亮的。

    叙州府尹要做的事,在内部,众人的评价,可能和前朝的矿监差不多。但去外面,正需要这样的敢下手的人。

    所点的叙州府尹的履历,也算是大顺这几年涌出来的那种因为战略重心南移而“起飞”的官员。

    这官员姓牛,名从昀。

    牛从昀的履历也算是标准的泰兴十年后光速升迁的典范。

    先在台湾府彰化县当县令,垦荒、移民,以及吸纳大米种植园和甘蔗种植园,或者说,因为刘钰在松江府那边推过去的资本投资,使他表现非常亮眼。

    三年一次大计考评,一共干了五年,两次评上上,升鲸海那边的州牧。

    当了州牧没干两年,因为之前的积累效应,使得移民成本极为降低,加之虾夷开发、资本北上去熬油捕鲸抓海豹、朝鲜国内出了点事百姓北上逃亡垦荒求活等,使得那里何止是蒸蒸日常,而是两年之内人口直接翻番。

    虽然其实换个别人也差毬不多,到那个节点了,只要顺应大势,做到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脱颖而出还是很容易的。

    这牛从昀花了两年时间,直接越过了很多官员可能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坎,从州牧没有进京当京官,盟召入京觐见后,直接去了苏南,做府尹的副手,干专门得罪人的事。

    因为那时候苏南正在进行税改,需要清查土地田亩,按照名为十一但其实是九一税的税率征收土地税。

    朝廷这边点了不少人去做苏南那边的府尹副手,类似于前朝的同知,但又不一样,更像是个厅级特派员,只是名义上是府尹副手同知。

    税改过程,一言难尽,但最终还是完成了。

    表现亮眼,敢得罪人,这回更是三十出头直接飞升府尹了。

    三十岁出头飞升府尹,当然有其自我奋斗的努力,但也和大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不管是在台湾府当县令,还是在鲸海当州牧,那都是赶在了大势所趋之上。

    皇帝要点牛从昀做叙州府尹,一方面是因为其履历很好,另一方面也是看重了他就没在“正经”地方干过的优势。

    不管是台湾府还是鲸海那边,办事能力不是体现在内部各州县官员所擅长的方向,而是在于能不能理解新政策,敢不敢放手去干,突破之前的桎梏。

    而且要么是和移民打交道、要么是个番夷打交道、然后就是和当地的大地主本地乡绅打交道搞清查土地,总之这三个特点都适用在叙州府。

    尤其是新的井盐政策,以及叙州府南边的夷民区,确实也需要这么一个敢于快刀斩乱麻的人。

    他和马浩川都是类似的“时势造出来的英雄”,马浩川的成功之处在于理解了新时代的战术,以及朝廷在西南地区的战略策略的转变之下他这种敢主动挑事的人可以被重用了。这要是大顺的战略策略不变,这种敢挑事的,早就雪藏了;或者不是刘钰主持军改的方向是强调快速变阵和营团战术单位,他搞得两次刷军功的冒险行动可能就要成为反面典型。

    牛从昀的成功,很多都是源于朝廷南下政策和松江府工商业资本集团的形成。

    马浩川的成功,很多都源于朝廷的军改,以及前朝大明二百多年对西南的铺垫。

    他们,又不是刘钰的人,只是侧面借了力,却又不是刘钰主动扶起来的那些人。

    这也正是皇帝所喜欢的年青一代。

第七零二章 新生代(下)

    看着趴跪在他面前的两人,皇帝看着他们撅起的姿势,非常的满足。

    这两人惶恐地不敢抬头,皇帝却能体会他们内心的情绪。

    惶恐、紧张、兴奋、高兴、担忧……这些情绪,都因他而起。

    惶恐是因为面见皇帝。

    紧张是因为怕回答错误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

    兴奋是皇帝召见意味着高升……

    一切的一切,包括情绪,都是他这个皇帝给的。

    这种感觉,也算是当皇帝的一种最寻常的享受,毕竟上位者都可以给下面的人造成这种感觉。

    只不过皇帝当太子的时候,如同跪着的官员这样的情绪是有的,但总有熬到头的一天。熬到头,办完丧事之后,就再也没人能给他惶恐、紧张、兴奋、担忧交织的情绪了。

    这是权力最廉价的享受,并不值得细品。

    皇帝略略满足了一下,便先问马浩川道:“朕欲点你为叙马防御使,你对川西诸事可有研究?”

    马浩川之前被调回京城,只知道自己可能要升官了,或者去枢密院历练一段时间再外放。

    却没想到在京城侯了这么久,侯来了这么一场大惊喜。

    早在入京之前,马浩川就研究过西南问题,因为他觉得朝廷下南洋之后,就算再打仗,恐怕也是海军那边的人在前面打,未必轮得到自己。

    而海军那群人就算再能打,总不能旱地行舟来内陆。

    那么,无非也就西北、西南了。

    西北地区很有可能,正常来说,这几年升官的途径,便是先去枢密院历练几年参谋功底,然后去西域镇守几年,升迁。

    亦或者,继续在西南地区参加改土归流,打土司打那些寨楼。

    这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而且术业有专攻之下,区别很大。

    西域平叛,基本没啥攻坚战,打的都是些野战,己方以守为主。马浩川听他去西域的同窗说,那地方叛军的土墙,小孩儿使使劲儿在城墙下尿尿,都能呲到城头。

    西南改土平叛,基本都是打啃堡垒碉楼的战役,己方以攻为主。马浩川在川西见了那些碉楼,确实不是小孩尿尿就能呲到楼顶的,好在不防炮。

    马浩川之前在川西得了军功之后,心思就活络起来,是有更高追求的——如果之前没立功,就他的出身也就注定了快到头了,那就没啥活络心思了。

    是以他还真就仔细研究过西南问题,这时候听到皇帝要点他为叙马防御使,心中大喜过望,心道果然天道酬勤,不枉我之前研究了许多西南问题。

    只不过虽然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将来很可能被派到拉萨,是以雪山那边的情况研究的多些,但西南地区也不是没研究过。

    压住内心的兴奋,马浩川小心回道:“回陛下,微臣略略研究过西南的问题。叙州、马湖、凉山,为西南门户。”

    “下可控黔、滇;东可连夔州、湖广;西可扼成都。此地极为重要,微臣着实惶恐。”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比起那些不学无术、不知叙马为何地之辈,你大可不必惶恐。”

    “如卿去此,有何策略?”

    马浩川知道,每一次和皇帝说话,都是在赌。如果合皇帝心思,简在帝心,日后那就是一帆风顺;若是赌错了,说的话不合皇帝心思,日后恐怕也就到头了。

    但,如果不赌也不行,因为屁也不放一个句句陛下圣明自决,那就是个“庸碌之辈”的评价。

    马浩川心一横,回道:“陛下,正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臣这些年看了不少兴国公主持编纂翻译的西洋书籍,也看过那边出版的一些关于西洋人在外统治的法术策略。”

    “尤其南洋、锡兰、印度、吕宋等地,各有不同。”

    “臣以为,叙、马、凉等地,当恩威并重、剿抚张弛,不可以一概之。”

    皇帝仍旧还是闷声声并无感情地问道:“恩威并重、剿抚张弛。人人都这么说,若你只这么说,只怕并未学到他山之石的精髓之处。”

    马浩川忙道:“回陛下。臣以为,这叙马凉交错之处,剿抚张弛之策,另有说法。”

    “兴国公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臣初时不懂,待臣至川西平叛,方知此中真意。”

    “耕读传家,自是好事。然而如川西地方,如何耕读?是以要因地制宜。圣人学问,只适用于可以耕读之地。”

    “古人云,夷夏之别。臣这几年多读兴国公的文章,自思,何以春秋数百邦国、夷人夹居,数百年皆为夏民;而这漠北、川西等地,交错不下千年,为何没有化为夏民?”

    “臣以为,这便是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一种体现。”

    “而至叙、马等地,自前朝起,政策或为以夷制夷、或为墩堡防守、或为夷夏严防,这都是治标不治本之法。”

    “若要治标治本,当在化夷。”

    “化夷之精妙,在于小农农耕。”

    “本朝于此,有前朝所不曾有之优势。”

    “如土豆、番薯、玉米等物,皆可在山区种植。虽不同于种麦、稻,但其本质,仍旧是耕。”

    皇帝丝毫没觉得马浩川引用刘钰的那一套逻辑说话有什么问题,反倒是觉得马浩川能想到这一点,尤其是想到土豆番薯玉米等可以在山区种植是大顺不同前朝的优势后,赞许道:“你能想到这些,可见非是只知舞刀弄枪的。对此一说,你还有什么想法?”

    马浩川见皇帝夸赞,心下更喜,胆子更大道:“臣读兴国公下南洋故事,又阅荷兰人制南洋事,知道‘瓦解旧有村社体制’之深意,在于交换。”

    “南洋香料暴利,故而加速了村社瓦解。而若能找到一物,适在凉山等地种植,其利又高,则其旧制瓦解的更快。”

    不想皇帝却大笑道:“凉山又不是南洋。南洋能种的香料,本朝气候土壤皆不适宜。凉山能种的,本朝别处哪里种不了?”

    “若说暴利的,只怕也只有罂粟、鸦片了。难道要那里种植此物,来实现你说的‘交换加速瓦解旧制’?难道竟要全天下都禁鸦片,独准马、凉等地种罂粟,以收起心?”

    “哈哈哈哈,不过你能想到这个,可见是真下了功夫的。”

    “这是你说的抚?那剿呢?”

    马浩川却大着胆子道:“回陛下,微臣说的抚,并不只是鼓励农耕。臣观自唐以来的西南制度,觉得今日反了便剿,最多也就是杀其头领,可这样并不是他们最怕的东西。”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杀了一个张三,又来一个王四,只能安稳一时。”

    “若想真的抚,就要先使劲儿打。”

    “选一个平日里掠夺蜀黔百姓为奴的寨子,猛打。打下来后,所有蓄奴主人,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而那些奴隶,则全部释放,给予百姓之身份。”

    “朝廷支持一些耕牛、种子。再从新学里学出一些人来,教他们种植。”

    “时日一久,必有奴隶逃亡至此,以为此地桃源也。”

    “而这,就使得朝廷有了主动。”

    “那些老老实实的夷人头领,朝廷便可归还那些逃奴,至少不收纳。”

    “而那些不老实的,则鼓励奴隶逃亡。甚至作势要效之前故事,杀灭其族,解救全部奴隶。”

    “之前手段,杀了王三,制度不变,日后还有张四。”

    “现在,则是改变其经济基础,则杀了王三,便不可能再有张四。这才是他们最怕的东西,也是真正能镇得住他们的。”

    “朝廷也未必就真的全都打,毕竟那里山高林密,有这钱,实不如将河南、黄淮之良民,移至鲸海南洋而求生。”

    “只要做几处样板,告诉那些夷人头领,朝廷如今有手段,断他们的根。他们自然就老实了。因为他们怕的是解救奴隶,而不是怕砍头。砍了王三的头,张四欢呼雀跃,但王三和张四都是所谓奴隶主,废掉奴隶主,才是让王三张四都害怕的办法。”

    “抚的,是当地奴隶。剿的,是当地头人。”

    “此正荷兰在锡兰用低种姓百姓为吏之精髓。”

    “如此一来,解救的奴隶,皆念朝廷大恩。日后再征他们为兵,以他们对地形的熟悉,对头人的憎恨,入山清剿,事半功倍。”

    “而那些别的山寨的头人,见朝廷手段如此‘凶狠’,生怕他们的根也被朝廷挖掉,必会老老实实约束手下,生怕朝廷找到借口剿灭他们,解救奴隶。”

    “朝廷若想打,日后可以用解救的奴隶,练最适合西南山区部队,效白耳兵故事,翻山越岭之强,地形熟悉之利,剿的一个不留。”

    “若不想打,则就这般吓唬他们,数年之内,再敢下山‘生娃子’、‘抓奴隶’的,不等朝廷动手,其山内的其余族人必要捆绑他们送到下山,怕粘连全山奴隶主。”

    “这是臣想的恩威并施、剿抚并用的办法。”

    “非是之前那种谁造反打谁、谁听话就赏赐的办法。那不是恩威并施,那是养虎为患。”

    “朝廷现在有辽东大矿的铁器、有玉米番薯土豆、还有实学出身的大量学子,此法正可用!”

    “臣若为叙马防御使,一千兵,便可破其寨,连炮兵都不用。”

    “若得百余实学子弟、万件铁器、千头耕牛,可保自此之后,再有下山掠奴的,不消臣上山清剿,他们自会捆绑着把下山掠奴的人送下来,撇清关系。”

    大着胆子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马浩川当然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表情。

    可等了许久,皇帝也没说话。

    半晌,皇帝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又问另一个跪在那的牛从昀道:“朕要点你为叙州府尹,想必你这几日也听了川盐入黔之事,朝堂上刚议过的,料也看了邸报了。”

    “料也猜到朕要点你去叙州府,南边的事多是军务,不消你管。这时候点你去叙州,也该知道与盐有关。”

    “兴国公保举你,荐你说你能力卓异,尤其是能够理解政策,并且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

    “兴国公很少保举人,而且纵有保举,也从未说过这等评价。”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这个评价,朕还真没听兴国公说过谁。”

    “如此,朕也好奇,便先考教你一件事。”

    “你在苏南,经历税改诸事,又辅府尹兴办工商。”

    “关于土地、百姓、工商、小农等,兴国公常说的一个词,料你也知道吧?”

    牛从昀想了想,回道:“回陛下,是地租。”

    “嗯,地租。”

    皇帝听到地租这个词,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牛从昀隐约听到了皇帝的轻笑,不知道是哂还是那种会心微笑,这时候却也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陛下,臣于松江读过西洋人威廉·佩蒂的《赋税论》,其中说到了地租和利息的关系。”

    “按其理论,所谓利息,只是地租的一种引申。”

    “利息,是和地租挂钩的。因为同样的钱,如果买地,那么收的就是地租;如果放贷,收的就是利息。”

    “如果利息过低,那么他们宁可买地收租,因为地租旱涝保收。而利息存在一定的风险,所以利息总是高于地租的。”

    “本朝地租,佃户往往只得五成、少者四成。”

    “是以,本朝利息,颇高。”

    “这西洋人的说法,粗看上去,似无道理,这地租与利息有甚关系?可仔细一想,竟也颇有道理。是地租,引申出了利息。”

    皇帝嗯了一声道:“我听过此人,此人是英圭黎王党复辟后封的爵。克伦威尔当政的时候,借着担任均田官的身份,以权谋私划给自己不少地。后英人王党复辟,此人又投诚王党,以求保全地产……倒让我想到了本朝开国时候的一些人。不过此子道德虽于本朝来看多有不堪,但其看法,倒是有些道理。有才无德之辈。看来各国都不少。”

    “朕就想不到,这地租和利息之间还有这等关联。”

    “你既知这等事,那朕再问问你,可知英人之圈地事?”

    牛从昀忙道:“回陛下,臣略知一二。”

    “兴国公也曾讲过此事,并做类比。他说,这圈地运动,若在本朝,需得两个条件。”

    “一是,这粮价,从一两银子一石米,降到一钱银子一石米、一两银子买十石米。”

    “二是,如种靛草等,寻常百姓小农种不得;而靛草又贵,一亩地竟能收入十两银子。”

    “是以,乡绅不再把土地租给佃户,收那三五斗租子。因为粮价要是低成那样,莫说收六成租子,便是收九成租子,也卖不得几个钱。”

    “而商贾、大商,则租种乡绅的土地,种植靛草,一亩地给乡绅二两银子。”

    “若那般,乡绅自然是要把佃户的地都收回去,让佃户自生自灭。或去南洋种植园、或去松江府工场做工。而将土地租给要种靛草、给二两银子一年的商贾。”

    “此即为本朝唯一能理解的圈地运动。而至于圈公地之类,如今凡可立足者,皆归于私,阡陌皆已破,本朝是难理解什么叫圈公地的。”

    “倒是鲸海等地的百姓,多少能理解圈公地之意,因为他们多养大牲口。而大牲口需得割草留作冬季之用,故而那里还有大片的草场是为公地,众人同去那里割草,既不属甲、也不属乙,且每年秋季都要合力割除草灌以防天火。臣于鲸海二年,后又去苏南,否则也难理解什么叫圈地。”

    “如今百姓能给的地租,已到了极限。臣觉得,这反倒是好事……”

    “英人那是之前的租子太低了,如今本朝的租子已经不能再高了,大斗入小斗出都有六成之多,倒也稳固了。除非一亩地给出二两银子的租金,小农给不起,才有可能被圈地。”

    “但以臣所见,这也实在没什么能一亩地给租金二两还有得赚的。”

    “如今利息按《大顺律》,是36%。”

    “这一亩地给一年租子,再折合二钱银子一亩地来雇人,加上种子之类,便有三两。而再加上36%的息,非要一亩地能毛收4两半银子,商贾才肯圈地雇工驱赶小农,否则远不如放贷。”

    “臣觉得,本朝大可不必担心此时,因为这世上就没有一亩地能收四两银子的事。”

    “本朝地主士绅收的租子极高,往好了说,也让本朝没有了圈地之虞,此真盛世之幸也。”

    听起来,好像这句话像是讽刺。

    如果在刘钰听来,妥妥的讽刺,简直是作死般的阴阳怪气。

    但就像是“得国之正”的理解有偏差一样、就像是裹脚是美的审美差异一样。

    此时牛从昀的这句话,不管是说的他,还是听的皇帝,都不觉得是讽刺。

    相反,是真心实意的认为真乃幸事。

    绝非阴阳怪气。

    按照皇帝认为说的有些道理的威廉·佩蒂的理论,利息是地租的延伸表现。

    那么,大顺士绅的高地租,拉高了大顺的贷款利率。而极高的贷款利率,又使得商贾在投资的时候要考虑利息。

    而极高的地租、比日本五公五民还要狠、三七五减租就能出现打死改良乡建的高地租,又使得商人圈地种植获得高额利润的难度陡增。

    如牛从昀所说,就现在这个租子的情况,非得达到一亩地能确保产个四五两银子,商贾才会琢磨着圈地驱赶小农。

    而种啥能一亩地四五两银子?种金子?反正棉花是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而对皇帝、对大臣来说,维护小农是第一目标,因为小农稳定是朝廷是否存在的根本。

    而西洋人的种种发展,在九三年风暴之前,最让皇帝感到害怕的,恰恰就是圈地运动。

    哪怕是克伦威尔什么的,在皇帝看来,这不很正常嘛?有啥可大惊小怪的?

    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多大点事啊?你斯图亚特家当得国王,我克伦威尔亦可取而代之,这在大顺这边看来多大点事啊?砍国王脑袋?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别说砍脑袋了,无需审判直接当街刺死的不也正常?更有甚者,朕、朕,狗脚朕。

    还有此时西洋那边传来的一些什么议会之类,皇帝更觉无所谓,经过翻译扭曲之后,在皇帝看来,这和三代之治的幻想有甚区别?墨家更是喊着要选天子呢,见的多了。

    反倒是对圈地运动之类的事,颇为担心。

    皇帝对圈地运动的担心,和羊吃人的恻隐之心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而是担心有人振臂高呼耕者有其田,然后就把李家挖个坑埋了。

    或者抑郁不得志没考上科举的,抓住机会,念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就近上了大别山、云霄山、商洛山。

    故而若刘钰听来,阴阳怪气讽刺满满的这番话,在皇帝听来,却是频频点头,心里给三十岁就要点府尹的牛从昀评了个“可堪大用”的评价。

    牛从昀又道:“微臣也常听兴国公感叹地租事,他所感叹的,至于本朝之内,无非就是慨叹地租太高,工商不振,内需不足。布匹等物件卖不出去,以至于非要秣马厉兵往外打。”

    “是以兴国公一直希望搞的,就是二五减租,行永佃之法。因为兴国公算过,若租子以二五论,既可以保证百姓有闲钱得以多买一尺布;又可以保证地租甚高而不至出现圈地之事。同时若再降低米价,又可至地租引出的利息降低,朝廷也要吸纳钱财开发南洋、容纳人口。”

    “但地租又分多种。以臣从兴国公那所得学问,地租又分绝对地租、级差地租、垄断地租。”

    “譬如亩税,可算作绝对地租。”

    “而松江府的地租,肯定比西域、鲸海的地租贵,这算作级差地租。”

    “而若盐井,则可算作垄断地租。”

    牛从昀知道皇帝让他去叙州府要处理什么事,因为刚刚朝堂邸报还在说关于川盐入黔的事儿,接着他一个小小府尹就被皇帝召见去叙州府,如何不知道肯定和盐有关?

    皇帝又问地租事,他也顺势说出来盐井地租是垄断地租这个事实。

    皇帝不动声色,用一种仿佛非常客观中立的态度问道:“依你之见,这垄断地租,是好是坏?”

    “回陛下。垄断地租,不好。得利的,是地主,而非真正做事的工商者。若如盐井,既有垄断地租,则盐之利,有七分是地租。”牛从昀直接谈到了盐井,毫不遮掩。

    “若盐之利,七分是地租,则盐必贵。盐贵,则官盐更难销,百姓宁口淡。”

    “本朝若无盐税,则可若前朝故事,以矿监,收垄断地租之利。”

    “而本朝既有盐税,则应取消任何形式的垄断地租,地收归官有,盐利取自盐税,而不应重复征税。”

    “本朝开矿,无非两种。”

    “其一如盐井,盐井之土地归私,本朝又收盐税,则盐日贵而民不利、官亦不利。”

    “其二如金银,土地归官有,而金银之所得,需取三成归朝廷。此朝廷直接收了垄断地租。”

    “其三如煤矿,土地官有,缴纳定税,而不缴煤。看似与第二种不同,但其实一样,只不过货币恰是金银,省了卖了煤再缴金银这一环罢了。”

    “微臣以为,这井盐地租,当可全收归朝廷。此官山海之旧法。只是,因有盐税,故而可将地租藏于盐税之中,无需再收二遍。”

    “如此,民得其利、商得其便、国得其税。”

    皇帝嗯了一声,淡淡道:“嗯……卿回去后,可多读读周书之《辛昂传》,勉之。”

第七零三章 皇权的超然

    牛从昀是否读过《辛昂传》,与皇帝让他去读《辛昂传》,当然不是一回事。

    既说了让牛从昀去读辛昂传,其实也就等同于皇帝在暗示牛从昀:放手干,有事我给你兜着。

    在背锅这件事上,李淦这个皇帝还是做得很有觉悟的。

    至少遵从他意思去办事的,他是勇于把这个锅背起来的,因为大顺对大明最后几年的事记忆比较深刻。

    看着眼前这俩人,对他们的表现,皇帝心里还是非常满意的。

    虽然满嘴都是新学问的那一套,但皇帝也不是很担心,而是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实际上大顺走到今天,李淦又经历过刘钰的那一次赤子之心宇宙之悲,很多事虽然不想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过去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

    这几年涌现出的能吏,全都是和新学有关人,至少基本都是新学所染。

    这也不是偶然,因为随着虾夷、鲸海、南洋等地的开发,民间资本的活跃,也只有那些地方能够表现的足够亮眼。

    就好比在河南做县令,就是当出花来、天纵奇才,又能做多少事?

    可要是在那些民间资本投入的地方做县令,古板守旧的很难出成绩,而脑子稍微活跃点的能够活学活用那些新学问的,就能够表现的极为亮眼。

    一个台湾府,短短十年之内涌入了至少不下100万两白银的投资。

    垦荒、大米种植园、造船桧木经营所、金矿、海军基地投资、为将来收复吕宋提前准备的军营……民间的、官方的投资,不断涌入。

    运河被废,海运兴起,这是资本愿意投资稻米种植园、垦田的基础。

    而资本,又可以使那里人口激增。大顺缺金缺银缺铜,就是不缺劳动力。

    有钱,就有政绩:丁口激增、税收暴涨、废运河之后供应部分经营所需之漕米、军舰建造的桧木保证充足,这些当然都是政绩。

    而若在河南之类的地方做县令,天大的本事,也弄不到上百万两的投资,怎么会有亮眼的政绩?

    大顺又是个宋明理学破而不立的王朝,文化上对前朝差点亡天下进行了全面的反思,反思的主流就是:扯淡的太多、干实事的太少,义要从利上体现,而不是空谈义理心性。

    而要在这心民间资本开始活跃的地方做出政绩,就不能死抱着十三经了,就不得不去接触新学问。

    与爱好无关。

    与信仰无关。

    与升迁有关。

    军队这边就更不用说,新学传播的重灾区。

    李淦很自信自己可以把握的住,但这种皇帝一般都会觉得自己很牛批、自己的儿子肯定不如自己。

    所以李淦对将来接班也是有布局的。

    新学有没有用?有用,不能废。

    因为外面一大堆一省大小国库年收入却和大顺差不了多少的强国。

    若是以前也就罢了,现在大顺刚用海军战略调动打完了日本,生怕将来这种事也落在自己身上。

    加上运河被废,南北联系全在海军上、漕运安稳全在印度南洋在不在自己手里,是以不得不默许新学的传播。

    但是,新学有没有危机?

    有,而且在李淦看来,这个危机是非常显眼的。

    那就是大顺本来官缺就不多,人口暴增之下,更是多少人挤破头往上考,求个上升通道。

    原本只是儒家科举内部卷。

    大顺又有特色的武德宫、良家子的实学体系内,也可劲儿卷。

    现在再加上了这一波新学学子,卷上加卷。

    一群有学问、有知识,而且有的还不是扯淡谈心性的学问,而是张口阶级闭口地租抬头测纬度低头算三角学识的人,却被排除在体制之外,正统科举内完全没有做官的上升通道,那么这些人会干啥?

    现在大顺已经被特殊的传统和体制所绑架,不得不对外扩张。

    这和资本发展起来需要市场的对外扩张,不一样。

    而是内部科举已经占满了上升通道,只有外部、边疆地区,才能用这些实学出身的人,给他们一些上升通道。

    要靠海军、工兵、炮兵、工商业、殖民地,来容纳这些人,把他们吸入体制内,哪怕是体制内的边缘。

    科举本身,李淦是不敢动的,也动不了。

    且不说废科举必要出大事不提。

    单单是一个科举改革,就闹出过多少魔幻的事?

    之前那个“以科举之名、行孝廉之实”的科举改革,初衷是好的,太宗皇帝自觉八股文章约束人的思想,要改。

    然后呢?

    最经典的例子,就是当年山西的考试。

    出的题目,乍看上去,引题的内容绝对没啥问题。

    曰:有菽粟者或不足乎禽鱼,有禽鱼者或不足乎菽粟,罄者无所取,积者无所散,则利不布、养不均矣,故市。

    易曰: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

    前朝中,西夷葡萄牙人据澳门为市,舶来……

    大意就是说,《易》说,因为社会分工的出现导致了交换,交换出现了市场,以实现有菽粟者或不足乎禽鱼,有禽鱼者或不足乎菽粟,交换之后各得其利。

    那么,试分析一下葡萄牙人在澳门的贸易、以及对本朝的影响。

    看上去,这题目没啥问题,而且凸显了大顺的开放意识。

    然后,一群小乡村、小县城里的读书人,知道澳门在哪啊?知道这澳门和大顺都贸易什么啊?

    倒是大城市里的大族、豪绅,官员圈子里的人,自有钱交际,圈子里每天都要讨论千里之外的事。有的爷爷是京官、有的亲爹是府尹,有的做生意天南海北的跑。

    一群读书都得靠借书的穷孩子,怎么进这个圈子?怎么知道这些事?官学里也不教啊。

    这事爆出来之后,朝中本就反对科举搞成举孝廉的官员专门写了文章辱骂:说你这么选材多麻烦呀,你不如直接在纸上画上椰子、荔枝和龙眼,问问这些山西村里娃,哪个是椰子、哪个是荔枝呢。

    由这件事,也引出了北方古儒派、颜李学派等最声势浩大的一次舆论请愿,希望复上古学校制度。

    古儒学派公开宣称:朝廷,政之本也;学校,人才之本也,无人才则无政事矣!人才为政事之本,而学校尤为人才之本也。

    要求朝廷广办官学,借用王荆公之三舍法,反正本朝的良家子已有先例,可以通过学校教育,层层选拔。

    最终搞“分斋教学”。

    文事斋:课礼、乐、书、数、天文、地理等科;武备斋:课黄帝、太公及孙、吴五子兵法,并攻守、营阵、陆水诸战法,射御、技击等科;艺能斋:课水学、火学、工学、象数等科;经史斋:课十三经、历代史、诰制、章奏、诗文等科。

    想法是美好的。

    现实是残酷的。

    李家想了想,心说我这边搞这种学校教育,养老五营兄弟基本盘和良家子,搞武德宫的三舍法选拔体系,已经弄得财政都要撑不住了。

    一年就他妈收个3000万两银子,军费扔出去三分之一、运河黄河扔出去三分之一、保证基本盘搞变种三舍法和学校制选拔,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你让我搞全国性的学校教育,还要搞分斋……

    钱呢?你出?你知道朝廷现在一年才能收几个吊钱吗?

    皇帝直接怼回来,颜李学派也直接怼回去。

    没钱,土改啊!

    能井则井、不能井则均。

    不但农村也井、均,连城市土地也一并收归官有。

    颜习斋的关门弟子王昆绳,更是激进到提出了三个方案。

    一是:井田、均田,土地收归官有,按亩纳税,不让中间商赚差价。十五岁授田、六十岁收田。

    二是:城市土地收归官有,朝廷收房屋税租。

    三是:商人按资纳税。缴税额在2400两,即可封个登仕郎,赐予九品冠带,以荣其身,以报其功。2400两税款往上,逐渐增加,从登仕郎一路封到六品、五品的通直郎、承议郎。

    大顺朝廷看了看颜李学派的建议,心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算了吧……这不是扯犊子吗?

    谁家自上而下的改革能这么改?这能改的动?

    改革下科举都能改出来诸多魔幻,还要改土地?

    你要有本事你自己拉杆子起队伍干吧,反正朝廷是干不了。

    本来颜李学派名声还好,这个激进想法一出,又立刻陷入了舆论危机。

    有人仔细翻了颜李学派的文章,说颜李学派既明鬼,且重利,而且还明确说过博爱、泛爱之类的话,这可不是儒家。

    我们儒家批判宋明理学,是我们自己内部的事,可轮不到外人来掺和。谷

    再加上颜习斋的嘴,也确实……臭。

    说儒生现在都是一群娘炮,自宋之后,儒家就去雄化了,都学成妇女态了。能做到“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那就是娘炮中的上品、极品了,怎么能苛求他们能干正事呢?

    白面书生、白面书生,以白面为美,却无经天纬地之略、兵农礼乐之才,率柔脆弱如妇人女子,豪爽倜傥之气全无,阉人耳……

    可想而知,这要是不被攻讦,那就见鬼了。

    颜李学派在这事之后,主要精力就都放在一件事上了:着力论证我们也是儒家,我们绝不是某先秦显学趁着批判宋明理学反攻倒算,我们真的也是儒家。

    其后续弟子的主要精力,也都是补完学派的世界观,剔除明鬼、重利等成分。

    如程廷祚等,便忙于将兼爱改头换面成泛爱、补足世界观等。

    类似的故事,就是牛顿一辈子都不敢公开宣布自己反对三位一体,一直到死后一些手稿才能发表。

    总的来说,这些古儒派的想法都是空想的,而且是最标准的空想小资社,因为与他们这些设想的听起来很美好的政策所配套的,都是彻底反动的。

    很多东西听起来很美好,但细究起来,就是企图恢复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从而恢复旧的所有制关系和旧的社会,或者是企图重新把现代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硬塞到已被它们突破而且必然被突破的旧的所有制关系的框子里去。简言之,农业中的宗法经济、工业中的行会制度。

    大顺朝廷倒是不可能有这等理论基础,去否定这个学派的建议。

    只是单纯地从行政角度,认为这个想法纯粹扯犊子。

    自上而下的改革是根本不可能改成这样的,这么改必要天下大乱。

    这是生怕自己当不成王莽。

    而这个风波过后,大顺这边的科举改革也就成了一块不敢轻易触动的疤痕。

    到这二十年实学兴起,皇帝现在自认自己完全压得住、把握得住,却也不得不考虑自己死后,下一辈的儿子们该怎么办了。

    大顺没钱搞全国性的学校制改革,因为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么全面改、要么不改。

    刘钰这种民间力量搞得实学推广,就没有这个桎梏,因为明确说了,学这玩意儿不能科举,朝廷不承认这是学问。

    要么进海军、要么去殖民地,总归已有的蛋糕不能切,之前上车的人已经把门焊死了。

    有本事,去外面,做大蛋糕。

    摆在皇帝面前的选择,也就只剩下对外扩张,提供更多的非原本蛋糕的上升通道,否则肯定是要出事的。

    大顺整天慕李唐、慕李唐。

    慕他,就会得到他的一切。

    军内上升通道,被算不上关陇贵族的老五营良家子垄断。

    科举上升通道,基本上被大族所垄断,尤其是之前的科举改革,使得寒门出贵子实在是太难了。

    本来就处处是独木桥了,桥上的人越来越多,现在又多出来一门学问,而且这学问可是重实学,是真有杀伤力的。

    大唐弄成最后,底层没有上升通道,安史之乱的时候聚集了多少人才跑叛军那边?

    最后埋了大唐的也是个这辈子没希望的秀才。

    现在大顺的很多政策,完全就是饮鸩止渴。

    比如科举没有年龄限制,一群三四十岁的人,考了那么久,也只能适当给他们一些“学位”,给点希望。

    但这根本还是饮鸩止渴,有学历的人越来越多,官缺哪有那么多?

    而这些年的对外扩张,看上去也像是饮鸩止渴,但也确实解决了很多问题。

    一流人才去科学院;二流人才去海军、炮兵、工兵;三流人才去工商业、殖民地;四五流人才还可以接牛痘、学农学、量地亩,总归是有点事干。

    就像是眼前趴着的这俩人,这几年窜起来的,基本都是这种研究过新学问的人。

    他们倒还好说,出身都是原本旧蛋糕体系里的,只是研究了一些新学问而已。

    刘钰以前就常和皇帝谦虚,说自己中人之姿,只是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三流的水平也一样碾压过去旧的二流人才,皇帝原本只当这是谦虚。

    可从这几年的情况来看,发现这根本不是谦虚,而是一个事实。

    虽然这个事实本质上,是资本的力量:

    凡这几年窜起来的,无一不是在资本已经流动起来的地方。而要做出政绩,就不得不接触一些新学问,来理解怎么才能最大程度提振自己的政绩。

    但,透过现象看本质是个很难的技术,至少于现在来说,很难。

    皇帝看到的现象,就是这几年窜起来的能吏,政绩亮眼的,无一不是精通实学,了解新学学问里的种种说法和逻辑,包括资本、地租、利息这些。

    这些现象,让皇帝敏感地感觉到了危机。

    但危机之外,还有机遇。

    皇帝把握住了机遇,想到的,是怎么平衡、怎么控制、怎么借势加强皇权。

    他要依靠皇权的制约,制造两个政府。

    通过皇权,将这两个政府融合起来。

    他要搞内廷延伸。

    一个政府,是传统的六政府内阁,管的也是畿内传统的事情。

    另一个政府,则是逐渐搭起来的,不占畿内的名额,不归六政府内阁管,由皇帝手把抓。

    包括苏南地区、南洋、虾夷、鲸海、对日贸易、西洋贸易、西域、修好淮河后的苏北、银行、海军、枢密院、改革后的盐政、矿业,以及现在要处置的西南地区。

    通过无上的皇权,身兼这两个政府的首脑,调控两个政府的资金和力量,做到一种平衡。

    这是李淦给儿子留下的解决方案,并且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尝试往这个方向上改动。

    利用儒家官僚,吓唬资本;利用资本,吓唬士绅。皇权做这个超然的调停者、抽象国家力量的实体。

    畿内改革,到苏北和盐政为止。再往下的,就不能动了,保持原样就好。

    外部,要在尽可能不动用六政府内阁的资金和力量的前提下,持续对外扩张,保证足够的萝卜坑给那些新萝卜。

    只是,皇帝明白,这么改,需要教会儿子很重要的一件事。

    即如何保证对第二个政府的绝对集权和统治,让六政府的人继续扯犊子去吧,只要捏住了工商业、海军、南洋西洋东洋之利,就有钱有人有力量。

    而如何才能牢牢把握住,并且第二个政府的权力都捏在手里?而不是被忽悠的傻呵呵地把这些权力和财富都放弃了?

    当然,有的人,将来自己走的时候,必须得“跟自己一起走”。

    但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太子现在能学会这一切吗?

    能像自己一样把第二个政府、或者说好容易伸出来的内廷的权力,死死地捏在手里,并且控制住吗?

    能明白手里始终有钱有兵有粮才能在六政府内阁中挺直腰杆子吗?

    能明白现在大顺走的是汉时模式,刘钰、海军、工商垄断等,都是内廷的延伸,根本不属于外廷政府、也不该属于外廷政府,哪怕说的天花烂坠也万万不能交权吗?

    能明白良家子和实学学子的选拔,是郎官制度,是制约科举用的,一定要通过官缺这个饼,通过塑造二者截然不同的经济基础,一个走地租、一个走海外工商来制造他们的矛盾以便皇权仲裁吗?

    太子读史书,读懂了内廷官不断成为外廷官,而不得不设置新的内廷官来制约外廷,从而保证皇权吗?

    太子学实学,明白这二十年崛起的刘钰等人,其实就是新的内廷官吗?能明白这些官职绝对不能由科举官员担任吗?

    或者说因为前朝太监问题和大顺开国的女官设想导致的不得不用特殊边缘人。

    切吊是边缘人。

    不学儒学也是边缘人。

    这二十年皇帝拿回了最重要的财权——土地税归政府、工商税和垄断权费归少府,真得了点赶汉的精髓了。

    做皇帝需得明白,外廷的事,可以有宰相,甚至将来拿下印度的土地税之后,外廷的事,完全可以相,随便相。

    宰相别管南洋工商苏南苏北西洋印度诸事,内部的事就按老一套随便折腾吧,反正内部的旧制就算没皇帝也差不多可以运转,皇帝把精力放在抓内廷上即可。

    一定要把内廷的事,死死抓在手里,不能放。真要是被忽悠傻了,把这二十年好容易建起来的新内廷再给外廷夺走,到时候靠什么?

    既要控制,又决不能废弃,李淦觉得倒也简单。

    可就是怕太子要么彻底废弃、要么控制不住。

    大顺不能重用太监,注定了太子身边必须要从小培养班底,如果太子继位不想真的当孤家寡人的话。

    是以,皇帝之前要派太子的人,跟着刘钰去苏南历练,学学这方面的手段。

    而现在,也需要太子那边的人,去一趟川南。

    他要听听,太子目睹这一切后,对这件事是个什么看法。

    以确定这个儿子到底明不明白、懂不懂、将来是否镇得住。

    只需要听听太子对这件事的态度,也就看明白了。

第七零四章 这就叫斗争

    待这些事都安排妥当,过了年,三月份两淮那边的好消息不断传来的时候,大顺朝廷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改元了。

    皇帝活着就改元,这在明太祖之后,实在是第一次见到,一元一世都已经成了一种潜规则。

    但李淦还是要求改元,改元惟新。

    改元这种事,其实在明之前也挺正常的。但明之后,改元就有些“力乱怪神”的意思。

    很多只是巧合,只是巧合的多了,就有点谶纬宿命的感觉了。

    比如永乐皇帝的年号,也不知道是自黑、自嘲还是咋的。

    永乐,是方腊教主称帝时候的年号,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反贼年号。

    比如天顺。

    那是蒙元阿速吉八的年号,然后来了个两都之战,虽然夺门之变没有两都之战的规模,但往内里说也实在差毬不多。

    比如正德。

    那是西夏李乾顺的年号。

    再加上明末崇祯的两个骚操作,更添了许多宿命论。

    比如继位时候,选年号,一共四个,排第一的是永昌、然后才是崇贞。

    比如修宛平城,西门叫永昌门、东门叫顺治门。

    在前朝这些骚操作之下,虽然都说什么不语乱力怪神,但总感觉年号这玩意儿能不瞎折腾就别瞎鸡儿折腾。

    但既改了,就难免让人多琢磨琢磨。

    看上去,更像是皇帝的一个“政治宣言”。

    惟新二字,不难解释。

    语出《大雅·文王》:周虽旧邦,其命惟新。

    而皇帝真正的用意,则是因为当年唐太宗的改元诏书中,用了“万国来庭,长世之术既宏,惟新之命方始”这句话。

    按照旧时规矩,用历朝改元诏书里出现的连词,算是对那个朝代的一种钦佩和追慕。

    改元嘛,无非几种。

    要么青龙现世、凤凰来仪,各种祥瑞。

    要么借用前朝或者祖宗的年号,以示尊重和继承。

    要么就是从古籍里挑字。

    要么就是夺回朔方、堵塞黄河之类的治国功绩。

    再一个就是武则天那种,纯改微信签名或者QQ名恨不得三天一换的既视感。

    大顺这一次改元,既有彰显皇帝改革决心的意思,也有一点和前朝划清界限,表示自己是李唐继承人的那种感觉。

    既然前朝一元一世,本朝偏不。

    反正都已经把六部改成六政府、兵备道改防御使、巡抚改节度使了,也不差这点形式了,形式主义要做全套嘛。

    皇帝本来觉得自己至今为止最大的功绩,是复西域、拿下了南洋这个新西域。

    甭管怎么看,纵向还是横向,俩“西域”总有一个是真的,这个也算是自己唯一不心虚的地方。

    按说要追也该追首开西域都护府的孝宣皇帝,但一来夹着一个霍光权臣、二来人家姓刘。

    想着追一追李治吧,后面有“牝鸡司晨”的乱事儿,不吉利;追开元盛世,后面更恶心,更不吉利。

    到唐太宗这,就不好意思追超了,只能慕了,是以从改元诏书里挑了这么个词。

    本来一开始礼政府那边还给了几个备选,比如有一个是从《尧典》里挑的,原句是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但被皇帝给否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点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意思,亦或者说好容易改元也得对得起名副其实这个词,改元后不久,便真的有那么点“惟新”的意思了。

    农历三月初。

    大顺改元惟新元年。

    农历四月初五。

    科学院献祥瑞于朝廷,纯粹用钱、硝石、鸟粪石矿堆出来的冬小麦,亩产九百斤,皇帝亲自前往科学院的试验田搞了个声势浩大的开镰仪式。

    祥瑞献毕,一场真正对得起“惟新”这个年号的改革,在川南、苏北、湖广等地,正式铺开。

    …………

    改革的第一炮,是在川南敲开的。

    淮河修完,还要等大约半个多月。

    今年运盐,要等着枯水期结束,才是开始今年的盐引销运。

    而在川南,风尘仆仆来到叙州府的一票官员,很快接管了川南的大小政务。

    之前川盐入黔的消息已经传开,各种风声传的真真假假,但没有朝廷正式的命令之前,谁也不敢说这事就是真的。

    大量的陕西商人云集川南,刚建立的西秦会馆,甚至已经有些容纳不下忽然间涌入的这么多“老乡”。

    大量的四川商人,也携带资本,从各处赶来。

    新到任的叙州府尹牛从昀,到了这边第一件事,就是来到了盐井区,查看这里的情况。

    工商部那边的人也已经过来,两边虽然互不统属,但毕竟在苏南都见过面,也都配合过。

    牛从昀和工商部那边的人一起先来到了一家陕西人开办的盐井,抓了一把色泽如雪的好盐,看着那些赤膊的雇工在那劳作,不免感觉到有些熟悉。

    不管之前是在台湾还是在鲸海,类似这样的工场,牛从昀都是见过的。

    锯木的、舂米的、榨糖的等等,虽然不是产盐的,但这种雇工、分工、合作的模式,却是一样的。

    陕西商人跟着牛从昀的后面,指着一口盐井道:“大人,如这口井,租金就颇高。”

    “一个月三十天,我等要拿出半个月的盐给地主。地主无非就是有块地,可他们又不出资生产。”

    “若是朝廷真要官运、商销。我等也不敢说别的,但若是定的价低了,我们肯定是不做的。我们只能用半个月的盐,来养这些雇工、牯牛、草料等,真要是定价太低,我等真的做不起。”

    牛从昀嗯了一声,他之前还真没处理过类似的情况。鲸海也好、台湾府也罢,很多土地都是无主之地。

    或者,是生番、部落的。和他们打交道,简单粗暴。

    而像川南这种情况,就很不相同。

    从情理上讲,似乎也说得过去。人家的土地,人家收点租子怎么了?你嫌贵,你可以不租啊。是资本求着地租租出来,可不是地主求着资本来租。

    情理上是这么回事,可从工商业的角度,地租就是最大的敌人。

    商人跟在后面,又嘀咕道:“客来起高楼,客去主人收。若无朝廷做主,我等实在不敢过多投资。投资若多,十年之后,所有设备,皆归了地主。那我们自然是能凑合就凑合。”

    “朝廷若能主持,或办永佃,或收为官有,对我等最是有利。”

    牛从昀心道,这当然对你们有利,但这对这里的地主就大为不利断其根基。

    果然如兴国公所言,这等阶级的斗争,都是你死我活的。

    想到这,牛从昀问道:“那日兴国公约谈你们,也同你们说了这边的事。他的态度,我素来是知道的。”

    “原本这里也有一些自提、自煎、自销的小手工业者。按照国公的意思,这些都该被你们消灭、兼并。只要你们上了机器、上了技术,那些小手工业者都要消亡。”

    “这事儿,国公的意思是什么?”

    商人忙道:“国公言,此自然之理,非要保留小手工业者是逆天而行。国公的意思,是我们发展起来后,他们要么识相点自己卖了产业参股;要么就等着被我们挤破产,来我们的盐场做苦工卖劳力。”

    虽然这是一贯的态度,牛从昀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心道兴国公真的是一点人味都没有,冷冰冰的。

    虽论起来,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就是缺了点人味儿。

    自己担了这么个差事,这辈子可就与清官无缘了,日后指不定怎么编排自己呢。

    凡被称颂的青天大老爷,必要护小农、护小手工业者、护小民,自己做的却恰恰相反。

    边想着,便被商人引着来到了提卤的地方。

    几头牯牛拉动着沉重的卤桶,将黑乎乎的盐卤水从数百尺深的井下提出来。

    旁边几个科学院派过来的人,正在那和当地的一个工匠交流,在研究蒸汽机取代牯牛后如何配套。

    这些井卤沿着已经铺好的管道,流向了远处的天然气井,在那里统一进行煎煮。

    实际上在刘钰准备策动川南盐政改革之前,这种模式已经逐渐挤得那些自产自煎的小盐井户快没活路了。

    浅层的井出的盐也不好,而且他们也打不起天然气井,只能烧柴烧煤,实在争不过这些两淮的失败者。

    牛从昀在台湾、鲸海、苏南都见过类似的大型作坊,知道这些大型作坊的优势。

    站在一个朝廷官员的角度,搞激烈的兼并和地租改革,可以方便朝廷加强对井盐的管控。

    站在一个读书人的角度,不去看那些地主的哭嚎、小生产者的悲歌,可以压一压盐价,从而使得许多“宁口淡”的百姓,吃得上盐。

    当初他在皇帝面前,说的就很明白了。

    要么,朝廷收盐井地租,按井收税;要么就收盐税。不能两个都收,那就成重复收税了。

    现在朝廷的意思已经如此明确了,他也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着这些简陋机械源源不断地将卤水提上来,他心想,一家哭,胜过一路口淡无盐。

    陛下就叫我读辛昂传,无非是让我记住“苟利百姓”这四个字。

    又转了两圈后,刚出了工场,就见外面黑压压地跪了一群人。

    “大人!”

    “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朝廷这么做,这不是强取豪夺吗?”

    “吾等祖上传下来的土地、盐井,竟不知犯了什么罪,要被强制收走?”

    “这与前朝税监、矿监,有何不同?”

    “我等都是良民,耕读传家之辈,守着祖产。若大人非要收地,我等宁死在大人面前,不然如何去见祖宗?”

    “这是秦人夺我们川人之产啊!”

    这群人全都跪在外面,拦着牛从昀的去路。牛从昀却不打话,目光盯着远处,似在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一个号兵喊道:“防御使大人到!”

    说话间,后面出现了一列队伍,六百多名荷枪的士兵跟在叙马防御使马浩川的后面。

    马浩川纵马在前,来到了这群人面前,手里的马鞭在空中一甩,啪的一声脆响。

    见到部队开过来了,牛从昀的底气也足了,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要干什么?朝廷有说白要吗?不说了吗?折价入股,折价入股。你们还想怎么样?”

    “地下面的盐,是你们的吗?莫要说什么祖上传下来的,汉时盐铁专营,这盐本就是朝廷的。”

    “汉祚既终,传于魏晋,而后隋唐,至宋元明,本朝上应天命而取之,自是继承了一切。本官倒是要问问你们,你们祖上是何时把官产占为私有的?”

    “如今朝廷不问你们要这八百年的息,便不错了。甚至还许你们折价入股,你们竟不知足?”

    “若之前你们自己出资本、办盐井,朝廷又何必多此一举?倒是你们占着土地,却只收租,还有什么可讲的?”

    “我知你们本事。或是找人去告我;或是自缢死在我面前闹腾;或是找出老者在前拦阻宁死不动。”

    “这些手段,你们只管用。我若眨一眨眼睛,便当不起这叙州府尹!”

    他刚说完,后面又来了一群四川商贾,围过来冲着那些土地所有者道:“你们说这话,就该剜口割舌,什么叫秦人夺川人之产?难道我等不是川人?”

    牛从昀冷声道:“然也!这分明是工业资本与你们地主地租之间的矛盾,却非要挑唆什么秦人川人,其心可诛!”

第七零五章 亲不亲

    大顺是个标准的封建王朝,统治阶级当然不是这些开矿的、煮盐的、搞工商业的。

    但大顺有个很特殊的地方,既使得刘钰整天吐槽侮辱说是修补匠,也使得大顺可以在一些特殊的工业上扶植一群新的财阀。

    那就是大顺的地租太高,内需不振,使得布尔乔亚和地主阶级之间的矛盾,并没有表现的非常直接且尖锐。

    其原因就是牛从昀给皇帝说的大顺不会有英式圈地运动的原因。

    地租已经到顶了,除非一亩地能够产出四五两白银,资本才可能用比佃户更高的租金把土地租到手、让棉花吃人。

    而既然这一点做不到,那么资本暂时对国内的土地是无兴趣的。

    同样的钱,在南洋可以弄十倍的种植园,人工成本极低,那为何非要在国内与地主阶级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呢?

    虽然这种矛盾不直接、不尖锐。但作为大顺新兴阶层代言人的刘钰,仍旧对地主阶级充满了恶意,就源于地租拉高了利息,而过高的利息和土地收益率严重遏制了资本流向工商业。

    只不过这种矛盾是隐藏的,是以大顺的士绅阶层和工商业阶层的关系,在整体层面上,矛盾并不十分尖锐,甚至经常有同流合污的倾向。

    两边的矛盾,更多体现在刘钰在松江府弄南洋米这件事上。

    南洋米大量进入,工商业非常高兴,因为纺织业的齐行叫歇,叫出来一个“米贴”,如果米价过高,会让资本付出更高的工资,因为至少要保证工人最基本的衣食住行。

    而南洋米的大量进入,地主非常不爽,因为他们收的是实物租,米价越低,他们的收益越低,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地租收益。

    除此之外,整体上两方的矛盾还没有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唯独,盐井是不同的。

    盐井的高地租,使得资本非常不爽。

    盐井,是真的能获得远超现在大顺平均利息的收益的,所以资本是乐于涌入的。而涌入的结果,就是资本和地主之间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

    在大顺,看地主和资本的阶级矛盾,只看耕地,是需要透过地租和利息的逻辑才能看到的,并不直观。

    大顺朝廷的统治阶级并不是工商业者。

    但是,当然也不是这些有盐井田的地主。

    大顺不敢搞全面的耕地土改,但是动一动这些盐井地主的胆量还是有的。

    牛从昀是不怕闹出事的,因为临行前皇帝的话已经给他兜底了。

    闹死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问题都不大。

    关键,是要尽快解决,并且尽快满足产盐的需求,为朝廷提供客观的税收,那么一切诘责就都不重要了。

    现在马浩川带着军队来了,牛从昀也不用担心,自己被这些人激愤之下,有“义士”将自己打死。

    于是等着军队开过来,布开阵势后,牛从昀便道:“本官既要管治叙州府的盐业,今日便将政策说的明白些。”

    “日后产盐区的土地,若需挖井,则可直挖。公司自赔偿你们四十年的地益,不以盐算,而以种米算。其中二十年直接给现金,剩下二十年折价做股,每年领取年息。”

    “盐井地租,朝廷自收。愿意收便收,不愿意收便从盐税上找。”

    “你们如今不要跪在这里,赶紧回去准备地契是正经。”

    “事已说完,若再有捣乱者,抓!”

    说罢,这些人还在那里不动。

    马浩川也不打话,只叫士兵拿着枪托,将这些人驱赶散了事。

    一时间哭声震天,宛若土匪入村,鸡飞狗跳。

    等将这些人赶走之后,马浩川忍不住笑道:“牛兄,如此手段,若进话本,定是要入奸臣那一行的。我等名声,怕与前朝矿监无二。兴国公在苏南做了许多事,倒是手段柔和,当多学学。”

    牛从昀哈哈一笑,摇头道:“兴国公便是君子远庖厨。他主持一个南洋开发,短短几年,因着水土不服、气候炎热、疟疾丛生等,已经死了不下三万了。他手段柔和?死在他手里的本朝良民,算上锡兰事,不下十万了。我这才哪到哪?几家哭而已。”

    “日后若有人编纂《惟新奸臣点将录》,那托塔天王,必是兴国公。我等多半也在点将录上,但恐怕……也就如前朝徐宪卿、万言扬那般,排在最后几位。”

    “如今你我可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这边,还得多多仰仗马兄。道理不顶用啊,还得靠枪托。”

    说的虽有些玩笑,可两人心里也是有些隐忧。世上没有不倒的官,哪怕兴国公如今圣眷正隆,日后真要是自己两人与其一同入了《惟新奸臣点将录》,怕是要受牵连。

    到时候,新账旧账一起算,只怕到时候大顺竟也闹出来宋时新党、旧党党争之乱。

    马浩川叹了口气,苦笑道:“罢了,既是陛下点你我来此,事情就得做下去。你我其实都一样,若是陛下询问的时候,真要是不想往上爬了,只当个守旧的榆木疙瘩就是,在陛下那评个庸碌之辈的评价,不就得了?”

    “只叹你我都想往上爬,说了那么多,方才得了这差事。如今方懂,什么叫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谷

    “不管牛兄怎么想,我从川西死人堆里爬出来,如今好容易爬到了防御使。我是不可能停住不走的。我才而立之年,若是知天命的年纪,心思也就淡了。”

    牛从昀也笑道:“谁不是呢?罢、罢、罢!奸臣就奸臣吧。”

    两人互相袒露了一点心思,心下定了要互相扶植走到最后搏个出身的决心。

    …………

    两日后,早就得到消息的四川泸州帮、茶马帮、绵州帮的商人头领,亲自到了西秦会馆,特来奉茶。

    绵州帮的商人还演了一出“负荆请罪”的戏码,故意赤身背着荆条而来。

    之所以出这样的事,因为不久前,绵州帮和陕西商人发生了一些矛盾。

    四川平武县的当铺,基本都是陕西商人开的。甚至说,现在整个四川省约莫七成的当铺,都是陕西人开的。

    而开当铺、放高利贷,都什么吊样,可想而知。

    事情大致经过就很寻常,无非是平武县的陕西当铺,往外放高利贷,然后逼着当地一家人卖老婆、卖女儿还债。

    这个时代就非常正常的事。

    本来四川商人对携带巨额资本入川的陕西商人就相当不满。

    平武县出了逼着当地一个稍微有点势力的人家卖老婆还债的事一出,绵州帮的商人也趁机煽风点火了一波。

    加上平日里确实净干些生儿子没勾子的事,放贷逼死过不少人。

    是以平武县的四川本地商贾、士绅、乡民等,被煽动起来,群情激愤,让陕西人滚出平武。

    平武事情一发,周边的昭化、广元、梓潼、剑州、石泉等地的乡民,云集响应。

    号“凡属陕客,概行驱逐”。

    在大顺,这件事称之为“绵州鬻妻事件”。

    绵州帮驱逐了陕西人之后,自己垄断了绵州的典当业。

    至于是不是真的回馈乡里、老乡不坑老乡,那就不知道了。可能四川商人开的当铺给乡亲们低息?亦或许四川商人不给四川百姓放高利贷?

    但总归,绵州帮和陕西商人之间,因为鬻妻事件,两边结下了很深的梁子。

    只是,如今川盐要合股办理的事一出,之前的仇怨可就无所谓了。

    典当,终究还是没有卖盐挣钱的,尤其是朝廷这边放出风来,要取消高额地租之后,绵州帮的人当然盼着两边一笑泯恩仇。

    西秦会馆的商会首领,很热情地接待了这些四川商人,还亲自给来负荆请罪的绵州帮的川商解开了荆条,还把自己的衣服披上去了。

    该走的流成还是要走的,吃了人家的茶,示意这件事以后就一笔勾销了。

    陕西商帮的首领心里明白。

    当初在京城,刘钰非要他们出钱修三峡水道、非让他们必须留出来三成多的股份给当地四川人,为的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亲不亲,阶级分。

    如今要对付叙州府的地主,这些准备投资盐井也的商贾们,放下了之前的旧怨。

    之所以陕西商人那么容易就答应出钱修三峡,而且还是在不知道朝廷实质上是要“川盐入楚、淮北供盐、淮南复垦”这个大战略的前提下。

    其原因,也和当年的鬻妻事件有关。

    如果这一次,不广泛拉拢四川本地的豪商,那么今天这件事就会演变成什么?

    演变成四川商贾出钱出力,居中挑唆,把这件事定性为“秦人夺川人之产”,闹得恐怕难以收场。

    最终可能引发川人和陕西商人之间的极大矛盾,立足怕是十分困难。

    陕西商人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放高利贷嘛,没钱还债你卖老婆关我屁事?发了善心,明儿他也卖老婆、后儿他也卖老婆,难不成这典当铺就不开了?高利贷就不放了?

    既觉得自己无错,如今自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一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心态,来接待这些四川商人的。

    甭管内部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四川商人眼里,可是陕西商人“高风亮节”,是陕西商人“主动”除了修缮三峡水道的钱,借着滇铜黔铅水运的大背景,拿下了川盐的垄断权。

    而且陕西商人还“主动”预留了三成的股份给川商,这可不是叫人信服吗?

    要这么看,之前说这些陕西商人没资格建关二爷的庙,完全就是邓艾钟会。现在嘛,则完全有资格祀关二爷的庙了,仗义,真特娘仗义。

第七零六章 另一种表达

    不久前还痛骂陕西商人刁钻奸诈放贷如附骨之疽的四川商贾,喝茶之后大赞道:“都言秦人豪商,此言果然不需。诸位也真对得起这西秦会馆供奉的关二爷!”

    几年前还逼的平武某人卖老婆、逼得十几家喝卤水自杀,最终被赶出了绵州发誓世代不与川人通婚的陕西商人,这时候也道:“诸位都是川人,川人忠义,我们素有耳闻。日后还要在这里讨生活,大家说不得还是一起做买卖的生意人,过去的事咱们互有对错,如今也就都过去吧。”

    两边互相认了个错,便说到了正事。

    川商很少往江南那边去,一般也就是跑跑川西、入藏,搞茶叶马匹盐巴之类。

    虽也听说过松江府那边兴起的股份制模式,却不知道到底如何。

    封建社会,是不太喜欢搞这种合股制的。

    好比别的股东犯了事,牵连起来,自己可能也要跟着倒霉。

    而且,公司资产是怎么算的?

    真要是公司赔个底掉,这钱怎么办?公司借的债,怎么算?

    是只把公司所有的资产赔进去?

    还是说各家出股的都要出自己的家底子?

    亦或者,得罪了官员,或者谋反之类的,被牵连,公司是不是也一并被没收?

    陕西商人是两淮商战的失败者,顶着大顺之前还未彻底解决北方边患的巨大优势,被徽商一路打回了陕西。

    但他们也算是对江南颇熟悉的人,前朝扬州号称半城晋陕半城徽,如今虽不复以往,但交流密切,深知一些新情况。

    当即陕西商人就将怎么操作的、诸多规矩说了说。

    商人关注的方向,都是相似的。

    这些四川商人听完这些规矩后,点头道:“应是要得。若这么办,大家也没了什么争竞,合力赚钱就是。”

    “如今看朝廷这意思,是真的要扶植我们了。只要解决了这边的地租事,便是朝廷要搞官运商销,再压一压价,我们也有得赚。”

    这件事,究其根本,还是朝廷和这些商贾沆瀣一气,目标虽不一致,但此时却还是同路人。

    这些商人也不傻,很容易就能明白朝廷这么办的意思。

    无非就是朝廷想要盐税。

    别说什么让老百姓吃便宜的盐,那不是一个封建王朝该考虑的事,也不是该给皇帝和朝廷加上的义务,封建统治者没有这样的义务。

    只不过,官盐太贵,老百姓都吃私盐,以至于收不上钱。

    是以才要改革川南盐业。

    而老百姓吃的盐,不是凭空变出来的,终究还是盐井里生产的。

    之前盐井林立、缉私困难,使得很多人吃的相当肥。

    朝廷这么干,无非是借鉴松江府那边的改革经验,要搞方便控制和查账的大公司,尽可能挤压私盐的生存空间。

    地租问题,于朝廷的逻辑,是地租导致官盐贵、官盐贵导致老百姓吃私盐、吃私盐导致收不上来税,收不上来税导致中央的权力一退再退。

    本身盐井产盐,就是很容易逐渐发展为垄断的。打井需要高额资本投入,如今这么改,不算是拔苗助长,只是相当于把必然要完成的事提前推了一把而已。

    陕西商人和四川商人对此心知肚明,吃亏还是占便宜,只朝廷取缔地租这一件事,就让他们占了大便宜。

    提前放出的风声,就是为了让足够的资本涌来。

    两边说着话的时候,下人跑进来道:“老爷,工商部的大人来了。”

    这才是今天的主角,主位一直空着呢。

    秦、蜀两边的商人连忙起身去迎,二十啷当岁还不到三十的工商部的人走进来后,很自然地坐了主位,也没太多客套。

    说起话来,也是开门见山,给自己的身份定了个性。

    “我们,说的简单点,其实就是朝廷给你们安了个公公婆婆。让你们自己搞,能搞成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就跟六政府是官面称呼,实际上大家私下里还是叫六部一样。我们虽叫什么工商部,私下里也有人管我们叫‘少府监’。”

    “自武皇将少府的盐利交予政府之后,其实我们‘少府监’是不管盐政的。当然现在也不管。”

    “工商的事归工商,盐政的事归盐政。”

    “盐政是管收税的,我们是管投资建设的。土地地租的事,那是府尹管,我们也管不着。”

    “先说清楚,各管一滩,该我们管的,我们来管。不该我们管的,你们也别问我们。”

    到底是叫六政府还是叫六部,这不是个类似于“闯贼”还是“闯王”的政治原则问题,只是官方称呼和私下称呼的区别。

    而工商部的人直言这工商部其实就是“少府监”,亦算是这件事皇帝终于要正规化了。

    之前皇帝便说,如今诸多事,全靠刘钰的“幕府”来办,虽不开府却和开府没什么区别了。为避免人亡政息,还是搞出来章程的好。

    既搞出来了章程,那么这群人是官吏,却又不归六政府管,那这到底是个啥,不言自明。

    这年轻官员更是直言不讳,明确说自己这些人就是朝廷给他们安插的“公公婆婆”。

    这句话有两重意思。

    其一,有事,尤其是和外面发生冲突的时候,公公婆婆肯定是照应自己媳妇儿的。

    其二,将来事平了之后,有句话讲,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若有本事,就送公公婆婆归西;若没本事,那就要受到监管。

    至于送公公婆婆归西这种事,这些盐商可是想都不敢想。

    真要送公婆归西自己熬成婆,他们可挡不住地主势力的反扑。

    既没这等自己来当公婆、当统治阶级的能力,那就老老实实听话,做现有的统治阶级的附庸。

    一通话讲完,商人们也着实没见过这种讲话风格,一个个连声称是,心想如今自然是找个公婆罩着要紧,若不然连当地的地主都斗不过。

    如今就想着日后公婆的监管,简直和还没吃上馒头就担心吃馒头撑死一般。

    年轻官员定下调子后,便叫人把一副图展开,说道:“如今你们要开办盐业公司,募集资本,这资本怎么用,便要好好说说了。”

    “朝廷把这里的盐井收归官有,交给你们经营,可不是为了让你们继续用老办法的。”

    “朝廷要产量。要能保证黔、藏、川等地的用盐所需。也要保证将来下游出了什么事的话,亦能以川盐相济。”

    “用我们内部的话,要提高生产力,否则就没必要这么搞。”

    “所谓提高生产力,就是上蒸汽机、上大型的天然气井,集中煮盐,铺设输卤管道。”

    “这都是需要集中规划的。而不是说,只将经营权交给你们,任你们还用老办法。那样的话,是换汤不换药。”

    这一番话里,除了蒸汽机,这些人里很多不熟悉外。

    剩下的,不管是大型的天然气井,还是输卤管道,他们都是熟悉的。

    这几年真正有财力的,也确实正在这么干,将分散的盐井卤水集中到火井处集中煮盐。

    只不过,因为才刚刚兴起,是以还不是很成规模。

    年轻官员的意思,无非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是按照这等规模来规划这个大型的产盐区。

    这里面,也就相当于是朝廷剥夺了地主的利润,将这些利润作为诱饵,使得资本愿意进行高额的投资。

    如之前这些商人诉苦一般,之前很多井都是“客来起高楼、客去主人收”,除非是如一些豪商用联姻等手段,彻底拿到了土地的所有权,才会搞那种大型建设。

    否则的话,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谁肯出大钱建设,将来全留给地主?

    初期投资肯定不小,但一旦运转起来,用整日不停的蒸汽机取代了“三汲一歇”的牯牛,每日所得之利必然可观。

    展开的图纸上,也只是个粗略的规划,第一期工程还是以改造现有的盐井为主。

    看着朝廷这边的人展开的规划,这些准备投资的商人也就更加放心。因为盐能不能赚钱,其实不在于机器是否先进,而在于朝廷愿意扶植谁。

    愿意扶植,那淮南地区,一人一灶的技术最低端的煮盐业,不也是活得好好的?

    而朝廷展示出这样的规划,其实也是给这些准备投资的商人吃最后一枚定心丸:朝廷不会闲的蛋疼搞这么大的阵仗,既是搞了,那就是真的要扶植你们,官运商销政策之下,肯定主力买你们的盐。

    越是折腾,越是监管,越让这些商人放心,因为盐和别的东西真不一样。诚如之前那些陕西商人在京城所言:巴不得这盐政衙门,建在成都府才好呢。

    吃下了这枚定心丸之后,年轻官员又道:“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那么募股的事就定在下个月初一吧。府尹大人估摸着月末之前,也能给我们解决好土地问题。”

    “陕、川的占比已经订好,内部再怎么分,你们自己商量。”

    “手里还有余钱的,也不要急。这边还有修运煤路、建荣县的煤矿等几个项目。”

    “朝廷不喜欢雇工太多,因为雇工好闹事,最难管束,又多结帮。但,盐又不能不吃、煤又不能不烧。”

    “咱们的原则就很简单:每个人的单位生产力越高,那么就是朝廷要扶植的;每个人的单位生产力越低,那就是朝廷要消灭的。”

    “所以,朝廷为什么要扶植你们,上蒸汽机?朝廷为什么默许你们挤垮那些自卤自煎的小生产者?其意在此。”

    “要用一万个工人,干之前需要三万人才能干出来的事,这便是真的明白陛下的深意了。”

    “大力发展生产力,就是为社稷、为陛下分忧!”

    这年轻官员学到了刘钰话术的精髓,张口朝廷、闭口陛下,把个生产力进步的事,说的如此符合大顺这个封建王朝的政治正确。

    研究铁路,是为了培养出一群造反相当专业的铁路工人?不,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弄一条不需要水的大运河。

    搞蒸汽机,是为了将来几十万上百万在闷热工厂里上班的新阶级来挖坑埋掉大顺?不,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让类似西山煤矿这种朝廷头疼、却又不得不存在的地方,用最少的人干足够的活。

    虽然魔幻,可这就是大顺此时的政治正确。

    朝廷是怕小农无业出王自成、赵献忠,要尽一切力量维护小农经济。

    可却巴不得雇工越来越少、工人的单位生产力极高,因为当年同期在湖南等地最能打的郭子奴、刘新宇、李大用、江长子、曾介奴等人,一听这名,这个奴那个奴的,就知道基本全是黑矿窑里挖煤挖矿的。

第七零七章 错乱的美

    将井盐开发和江山社稷、忠君保江山之类的联系起来后,也算是给这种发展模式加了一层保护壳。

    加了这层保护壳后,又定下了下个月初一就要正式募股,科学院和工商部这边的人也抓紧时间忙碌起来。

    在月末之前,包括府尹牛从昀、防御使马浩川等人在内,连同陕西和四川这边有意投资的商人,便一同沿着西秦会馆往北去参观一家已经决定入股的盐井。

    一口被科学院这边的人进行了初步的近代化改造的井。

    这口井便很传奇,即便没有蒸汽机的运用,依旧也算是这里的传奇。

    或者说是将陕西、四川的大量资本吸引到这里的根源。

    这口井就在西秦会馆北边七八里的地方,离得老远,就能看到高高耸立在井口上将近七八层楼高的天车,也就是原始起重器。

    靠近之后,密布的竹管道批次排开,各种用于转向和分流的制桶每隔十几米就有一处。

    这口井的开凿,颇有传奇色彩。

    所有者是一家往湖北那边走私盐得了第一桶金的兄弟。

    怎么说呢,基本上第一桶金从法律上讲、哪怕是封建王朝的大顺律,那也不干净。

    但在刘钰“化枭为商”的整顿思路下,不管是江南的走私贩子还是四川的走私贩子,都是很容易洗白的。

    兄弟俩在湖北走私川盐得了第一桶金,便觉得不如搞产、销一条龙。

    索性把全部身家都赌上,凿一口井,自己产盐,岂不美哉?

    然后这一凿就是数年,如今算出来这口井足足凿了300多丈,也就是后世计数的一千多米深。

    之前据说凿的越深,越有好卤。但也只是个传闻,是不是真的,也很难说。

    凿井,其实和扎金花差不多。

    比如凿个五六百米了,还不出卤,已经投进去几万两了,是“跟”还是“不跟”?

    跟,万一赌对了,就发财了。

    不跟,之前的全都打水漂了。

    而跟,又要多大的心、多大的胆,赌多少?

    地球可是好几万里深呢,这玩意儿可没头儿。

    兄弟俩一狠心,心说都已经打了将近二百丈了,这时候要是撤了,赔个底掉。

    一咬牙、一跺脚,把全部家当都压上,继续往下打。

    再打三百米。

    然而终有财力崩溃的那一天,便是后世,机器那么发达,寻常人家也打不起千米井。

    干到最后,兄弟俩其实已经崩溃了。

    决心散了吧,自己没发财的命,还是去走私吧。

    赶巧不巧的,都已经要散工人了,人都走了,便留了个人在这打更。毕竟还有些器械啥的,没有打更的人怕被人顺没了。

    这打更的人,那天有朋友来看他,说是得了一盒据说是军队款的香烟,据说是之前川西打仗的时候,被倒卖出来的军需品。好奇之下,就点了根尝尝这军需品的香烟啥味,结果嘭的一下,井冒出来火头了。

    打更的顿时明白过来,这井是要凿穿了,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了那俩已经快要破产的兄弟。

    兄弟俩变卖了最后的家产,最后一搏,结果真的就差那么几丈。

    最后这几丈凿穿,兄弟俩顿时就转运了。

    因为,当凿穿的瞬间,盐卤直接喷出来了,喷了有两丈多高。

    这口井不但有气,而且还是一口盐卤自喷井。

    井都打成这样了,能缺后续的资本吗?能借不到钱吗?

    之前凿不出来卤的时候,亲戚朋友全都躲着,借钱指啥还?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现在居然自喷,亲戚朋友全都出现了,借钱没的说,要借多少报个数。

    分离盐卤和天然气,很简单。

    建设输卤管道,现成的技术、现成的优良管材——四川竹子。

    建设天然气管道,更是现成的技术、现成的管材。

    这时候也没有天然气体积概念,就知道这口井喷出的天然气,能够同时供近百口锅煮盐。

    最开始每天因为地下巨大压力喷出的盐卤,足足有十几万石。

    基本上,和印钞机差不多了。

    一天小千把两银子,一年二三十万两,这还是转型之后不再走私的盈利。

    只不过,自喷没有延续多久,压力泄了后,还是靠牛来拉动。

    不过自喷一段时间就够了,之前的投资全回来了。

    之前打井投资了九万两白银,之后置办管道、雇工等等,再花个三五万两。

    折合投资了12万,第一年赚了24万两,日后每年都能赚个18万两左右,平均年回报率将近150%。

    消息传出,自然是吸引了大量的资本,跑到这里来挖井。

    在大顺,20%的回报率是个坎。低于这个,资本一分钱都不会投的,不如买地收租子呢。刘钰在松江府干了这么久,软硬兼施,手段用尽,也才堪堪在松江府那边降到把坎降到了15%。在想往下降就只能上山举旗均田了。

    这里虽没降,但150%,不管在哪,资本肯定会投的。

    也就引出了后来的两件事。

    一个是,资本和地主的巨大矛盾。

    地租飙升。

    原本不怎么值钱的地方,现在没有几千两的押金银根本免谈,而且日后产盐基本都要五五分成,合同最多签二十年的,傻子才卖地呢。

    这里面地主和资本家的事,与地主和佃户的事还不一样。地主不容易破产,也有资金周转,谁闲的没事干卖地啊?那不败家子吗。买地主的地,比买半自耕半佃小农的地,贵多了,哪怕不是盐井地,就普通耕地都如此,况且这是盐井田了。

    另一个,就是这里的位置,以及之前大顺铸钱运铜对贵州交通的开发,使得朝廷这边很轻易就决定了川盐入黔、以及日后川盐入楚。

    证明这里真的有足够的盐,撑得起川盐入黔、入楚的需求。

    如果没有这口井,谁能想到只要胆子大,凿千米井产量会这么大?

    当然,这也意味着,盐井成为大顺“资本密集型”产业的样板。

    小手工业者、老百姓,便是把老婆孩子都卖了,凑得出打一口千米井钱的零头不?

    而过高的深井打井价格,也确实只有在西北战争中发了财、在两淮竞争失败被赶走的陕西资本集团才能担负的起。

    这口井的拥有者,或者说叙州府吸引资本的样板井的拥有者,和科学院这边的人早就认识。

    因为当初刘钰从欧洲走陆路回来的时候,在天保府就考虑过日后要发展简易油田搓煤油。

    这种千米深的井,正是学习的榜样。

    是以科学院这边早就派人来这边学习凿井技术,而井主人因为之前私盐贩子的身份,也乐于和刘钰这边的交往,希望抱大腿日后销案底。

    这边也是科学院尝试改造的第一批盐井,要改造的方向还是很简单,因为能应用的技术不多,主要还是在提卤上。

    而稍微复杂点的,比如天然气管道……说实在的,就科学院现在的技术,比天然的竹子差远了。

    天然的竹子来输送天然气,没啥危险;而科学院现在的技术,要把有人工机械美感的管道做到竹子一样的无缝水平,这成本可就飞上天了。

    从历史的视角来看现在的这口盐井,是很荒诞的。

    冒着黑烟的烟囱、锅炉房,蒸汽机的轰鸣,拉动着绳索。

    看上去,就有一股子浪漫。

    新时代的象征。

    而除此之外,剩下的那些技术,则扔到秦汉乃至先秦都不会有违和感。

    仿佛,两千年的历史在这一刻融为一体了。

    提卤的提桶,要什么高端的单向阀?随便弄快熟牛皮,半糊上,往下沉的时候,靠水的压力把熟牛皮向内顶开,灌卤;往上拉的时候,卤水的重力自然将熟牛皮向下压紧,滴水不漏。

    这是当年修都江堰的李冰当太守时候,就用的技术。

    两千年前的熟牛皮和现在的熟牛皮没有任何区别。

    而现在,科学院还没有任何一种技术能比这个更方便、更有效、更便宜。

    卯榫结构的天车,二十多米高,没有一根钉子,全是榫卯结构。

    上面挂着一个改变方向但不省力的定滑轮,让绳索从定滑轮上向下延伸去提卤。

    科学院现在做不出低成本的纯钢结构的天车井架,这种木制榫卯结构的、看上去怎么都和蒸汽机不配套的东西,却是现在的最优解。

    提上的井卤,在卤池里聚集,然后通过卤池里的一根根通了竹节的竹管,传输到不同的地方。

    这口井的天然气,并不能满足这全部盐卤的熬煮需求。多余的盐卤,要沿着竹管传到下面的烧煤的煮盐房里。

    竹子是直的。

    想让这些管道转弯怎么办?

    要什么戈兰、万向阀。

    弄个大陶缸,抠几个窟窿。

    入卤的窟窿在上面、出卤的窟窿在下面,接上竹子,去哪个方向不能去呢?只要半径大点,只考虑平面不考虑高度,甚至可以转个圈绕回原点。

    不能被天然气熬煮的卤水,顺着竹管向下,到了下面的熬煮房里。里面摆着的,是汉武帝盐铁专营时候就已经基本定型的“牢盆”。

    区别可能就是,那时候烧的是柴草。

    而现在,烧的是煤,或者是天然气。

    新时代的冒着煤烟的烟囱、隆隆作响的蒸汽机;汉代已经定型的牢盆;先秦时候已经定型的榫卯架和熟牛皮单向阀;商周之前就能做的陶缸;在这里天然生长了几千万年的竹子;埋藏在地底上亿年的天然气和煤块……把这一切拼凑在一起,就是大顺的第一口近代化盐井,大顺资本密集型产业的代表之作。

    魔幻而又错乱。

    嗅着高烟囱里飘出的煤烟味;目睹不需要休息的“铁牛”不断将绳索卷起;听着卤桶倒水的哗哗声;瞥着天然气燃烧发出的淡蓝色火焰;看着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在那搅动沸卤的盐工;忍着运煤的大车压过铁轨路发出的刺耳的吱吱声;韵律着推动拉煤板车的雇工的号子音。

    马浩川抓过一把刚熬煮出来的雪白的盐,忍不住感叹道:“此真人间绝景!”

    牛从昀则看着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微微颔首道:“在苏南时候,当地人便知兴国公有怪癖。于美一事,不解园林之秀、不懂梅雪之傲。”

    “时苏南尝有人言:古有楚王好细腰,于是宫中多饿死。今有兴国公好奇技淫巧,遂苏林硫味压花香、煤烟映绿水。只怕日后那天底下朱门前的石狮子,便没一个干净的,一模上去一手的煤灰。”

    “如今真看到了这一切,方知国公非有怪癖,此等风物,实胜病梅秀水百倍。”

第七零八章 圈地

    “美,尚在其次。”

    一旁的“少府监”的年轻人笑了一声,故意提高了声音道:“如今铁牛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需要休息,只要有煤,便可一直提卤,不知疲倦。”

    “单提卤一事,便胜过之前的牯牛十倍。”

    “而这,也正是要规划开发的原因之一。”

    “有人言:西边出气、东边出卤。这话虽不绝对,但有时候打下去一口井,确实只有卤没有气;而有时候一口井打下去,只有气却没有卤。”

    “如今蒸汽机提卤,卤水日增数倍。过去并无价值的只有气而不出卤的气井,如今就大有用了。”

    “而且每次掘井都是在赌,现在资本雄厚,股东均摊。”

    “从前,个人单干,于个人言,有赚有赔。”

    “而如今,资本稳赚不赔。”

    “道理我也不必细说,但凡要是资本总体上不是有赚不赔,那么也不可能这几年聚集这么多人来赌井。”

    这话,确确实实说在地点子上。

    从每个人的角度,确实,有的人可能打井打的倾家荡产,然后半斤卤都没打上来。

    而站在更宏观的具象化的资本角度,但凡要是期待利润率和平均回报率没这么高,就不可能吸引这么多的资本跑到这边来。

    现在把单个的资本集中在一起,形成一个大的资本,那么也就使得每个投资者都能获得一个基本上可以预计的平均收益。

    既没了一夜暴富。

    当然也没了一夜赤贫。

    靠着朝廷出面来整合,将各种生产要素汇集到了一起。

    之前可能有技术的,缺资本;有资本的,缺技术。

    朝廷出面的意义,是把资本和技术组合在了一起,也包括土地,只不过土地问题是靠暴力手段解决的。

    工商部的年轻人说到了关键处,商人们纷纷点头称是。

    本就早定下了投资的想法,现在又看了这个样板后,便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叙州府尹牛从昀。

    现在,技术、资本都解决了。

    那么,土地呢?

    牛从昀如何不知道这些人都在等什么,正色道:“土地的事,衙门里出了个大概的章程。”

    “荒地有荒地的说法。”

    “农田有农田的说法。”

    “提前被占下的地,却既不耕种、也没有井的,这也另有说法。”

    “唯独就是之前已有的盐井,主动入股的,那是你们内部占股的事,我管不到。而那些不肯入股的,你们也不要强迫他们。愿意入的就入,不愿意入的,你们日后慢慢挤垮他们就是了。”

    “这种事,朝廷是不出面的。商业竞争,有赚有赔、有破产有倾家荡产,自然之理。只要不违背《大顺律》,随你们怎么做。”

    给出了确定的章程,商人们欢声雷动。

    若圈地的话,按照良田给钱,莫说四十年,就是四百年,那也比之前的垄断地租便宜。

    至于那些不愿意入股、或者根本谈不拢的小盐井,这些商人们也压根就没准备谈。

    有什么可谈的?

    以后朝廷官运商销,按照能力承办产量,再加增盐税,叫那些小户破产简直易如反掌。

    如今有资本的大商人都入股了,那些小户日后就算想要扩大经营,借钱都借不到。

    不违背《大顺律》叫人倾家荡产,简直太容易了。

    与这些大商人的角度,怕就怕一些青天大老爷,秉持着历朝历代的传统,或者大一统儒家后浓浓的小资社倾向,凡青天大老爷必然都是天然向着小生产者的。

    所做的事情里四成是真青天、六成是真反动。

    商人心想,只要府尹不做那种谁弱谁有理的青天大老爷,叫那些不入股的小手工业者破产沦为赤贫、来自家的盐井里当卖劳动的无产雇工,不比食铁兽吃笋子难多少。

    最多十年,保管川南盐业没有一个手工业者、小资产者,全都要沦为赤贫。

    于是这些最怕出青天大老爷的商人们,齐齐跪下,冲着牛从昀喊道:“青天大老爷!”

    牛从昀苦笑道:“宋人言: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那时便说的明白。”

    “至于如今……如今我是你们这些大资本家的青天大老爷,却可就成不了那些小户生产者的青天大老爷了,也不是本地土地豪绅的青天大老爷了。”

    “小农、小生产者、大商贾、士绅眼里的青天大老爷,并不一样。世上,似也没有一个能让小农、佃户、小生产者、大资本、地主都视作青天大老爷的人。”

    “我只能选一个当。”

    苦笑之后,牛从昀想着自己制定的《圈地规章》,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在大顺引起轩然大波。

    他在苏南的时候,多读一些翻译过来的西洋政史类书籍,心里很清楚大顺和英国的区别,也明白在大顺搞圈地法,会被多少人攻讦。

    大顺和英国不同。

    大顺是基本没有公地的。

    山川湖泽,某种意义上算是公地,但自古以来的传统,就是不禁山泽。谁要是禁山泽,那名声就和夏桀商纣周厉王差不多了。

    英国那边圈地,除了资本家开更高价的那种驱赶佃户的圈地外,还有一种就是圈公地。

    资本家开价更高,让地主赶走佃户。

    这个好解决。

    在大顺,根本就不是事,难点反而是资本家怎么可能去高价租地,因为资本给不出比佃户更高的地租。

    而另一种,圈公地,这就涉及到了大顺和英国土地所有制的区别了。

    比如英国的一户小农,他有自己的耕地。而在耕地之外,还有大片的村社公地。

    这些公地可能是草场、可能是树林。谷

    一亩地,就可以养一头牛,然后去公地上放牧。

    所以,英国圈地的问题,在于就算圈的是公地,那么小农的生活水平也必然下降——原本可以去公地放牛、割草,现在就靠自己那点耕地,够吃屎?

    而英国的圈地,相对大顺又是简单的。

    因为公地的存在,所以是可以通过民意来圈地的。

    公地嘛,既是你的,也是我的。到时候,少数服从多数,当然是占有土地的多数。

    同意圈地了,你即便反对,那也没用啊。

    圈了公地,你没地方放牧割草喂牲口了,活不下去了,要么卖地当农业雇工、要么卖地去城市,那都是自愿的。

    大顺则不同。

    大顺是个标准的土地私有制帝国。

    标准的极致的那种。

    既没有公地。

    土地也不是朝廷的,而是每个百姓私有的。

    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有自己土地的决定权——前提是有地的话。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开矿、修路之类的占地,就非常的难。

    英国那边是通过少数服从多数,圈占公地,公地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而是大家的。

    大顺这边土地都是私有的,是你的就是你的、是他的就是他的。真要是按照规划里修铁路的话,占地怎么算?

    假如人家就是不肯卖地呢?

    牛从昀很有政治敏感性,也见识过了新时代的曙光,所以他很清楚,日后类似这种盐井圈地的事,在大顺内会越来越多的。

    修路,修铁路,开煤矿,开铜矿、开铁矿等等、等等,这些都不可避免要涉及到圈地问题。

    自己出台《圈地规章》,必将成为日后大顺圈地事件的起点。包括别处要是也想干类似的事,肯定会把他的圈地规章拿出来做参考的。

    之前他和马浩川开玩笑,说自己肯定要上《惟新奸臣点将录》,那时候还很谦虚,说自己要排在末尾。

    现在看来,真是谦虚了。

    这圈地规章一出,日后排名定是要飞升的。

    即便入不了三十六天罡,那么估摸着也得是地煞的前几名。

    这个规章本身,也确实只能是恶名。

    因为,就像是盐井圈地似的,人家地主啥也不干,一年就能收四五万两租子,为啥会肯把地按照三十两一亩的价格强行卖掉?

    不卖怎么办?

    除了靠军队、靠衙门衙役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青苗法的失败,原因很多,但最傻的就是朝廷傻呵呵的自己去放贷。

    也不想想士绅放贷逼着人上吊卖老婆,那都正常,欠债还钱嘛;朝廷要是去放贷,收款的时候,真把人的牛收走了,那就是罪恶滔天、夏桀商纣。

    而圈地也是一样的。

    只要朝廷出面,就非常难看。

    可不出面,这事就根本办不成。

    真要让吃盐的百姓,除了要缴盐税之外,还要把这边地主的地租也一并加在盐里?

    牛从昀也想过,这事本来都是因兴国公而起,按说就该是兴国公来承担发展带来的矛盾,把这个大黑锅自己背上。

    可刘钰在松江府那边,要么是搞航海贸易、要么是搞轻工业,既不修铁路、也不挖矿井、圈占土地大搞建设的那也是“朝廷需要”——比如修海军基地、炮台,这和让一群资本商贾去建工厂能一样吗?

    到头来他惹出来的一堆麻烦,却全要自己这个被皇帝点出来背锅的叙州府尹抗。

    日后真要是修路死了人、开矿闹出了冲突,哪怕不在叙州府,甚至不在四川,也全都得找自己。

    自己是始作俑者,这大锅少不了的。

    所以,牛从昀在制定这圈地章程的时候,也是动了小心思的。

    既然说,大顺自有国情在此。

    那么,叙州府也自有府情在此。

    盐井的利润太高,高到资本宁可十年无收益赌上几万两银子也要打井。

    是以,他的圈地章程里,土地补偿的价格非常高。

    当然,是相对来说的非常高,一亩地平均要补三四十两白银、外加日后的分红,是远高于耕地价格的。肯定比坐地收盐租、三十天半个月的盐归地主的高租金要低的。

    这个章程的好处,就是“我叙州府自有府情在此”。

    这么高的补偿价,会不会影响工商业发展?

    不管,反正不影响叙州府的盐业就是了。

    若是别的地方要修铁路、开煤矿之类,到时候自己出台圈地政策,可别说是学我。

    你要是给一亩地五十两的补偿,你可以说是学我。

    但你说一亩地五十两的补偿根本修不起路、开不了矿,地主拿着叙州府的圈地章程希望照此办理,可开矿办厂之类的回报率没有井盐这么高,再这么高的地价实在是办不了,那就和我没关系了。

    而这种小心思,也算是保护了一下这里的小农。

    地主和农民之间的事,朝廷都管不明白呢。

    地主和资本家之间的事,朝廷更管不明白了。

    既是皇帝非让自己来试水,那自己就得明白自己只是个叙州府尹,日后真要是大兴工商,地主和资本家的事,得天佑殿、平章军国事们来管。

    虽然算是自己开了圈地的滥觞,但还是要留一手为日后辩解用。

第七零九章 唯一手段

    牛从昀在别处地方上干的时候,遇到的土地租约问题,最复杂的也就是“田皮”、“田骨”、“二层皮”、“三层皮”之类的事。

    也就是土地所有权、土地长期使用权、土地长期使用权下的二次承包权……等等。

    这些就已经够麻烦的了。

    比如这地是李家的,卖地都是败家子,但自己又不想种,那就长期租给孙家,有几乎永佃的永久使用权。孙家从佃户跃迁为自耕农小地主后,再把自己只有使用权的土地租给赵家……一层套一层,一层又一层。

    可毕竟土地资本化在别处,终究不比叙州府的盐产地,是以那些别处看似极为麻烦的土地问题,与这里相比,那就相形见绌了。

    很多东西,是别处根本遇不到的。当然,后世的人或许觉得很稀松平常。

    但在此时的大顺,那确实就是如牛从昀所言:朝廷连地主和农民的事都管不明白,怎么可能管的明白地主和资本家的事?

    在牛从昀定下圈地章程之前,他仔细读了许多这里的租地契约。

    五花八门。

    啥都能租,简直把土地资本化玩出花来了。

    如《出佃河坡倒卤渣合同文约》,指的是河坡这种地方也早就被地主占了,而煮盐产生的垃圾卤渣,往河坡倒,也得交钱租地。

    如《出佃煤进盐出人来牛往路径暨取泥水合同文约》,指的是,路也已经被地主占了,想要运煤、运盐,走路、人来牛往,打浆和泥,也得交钱。

    如《出佃笕路阴阳过径合同文约》,指的是输卤管道,要走的地方,也早已经被地主占了。要建那些输卤管道,走多远,也得交钱。

    这些,说得好听,都是大顺百姓“私有意识觉醒”的体现,风能进、雨能进,资本要用得花钱。

    说的难听点,就是资本的过头了,过到封建了,叫人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封建领主土地所有制。

    以刘钰这种“根本不是大顺人”的视角来看,这河滩、河坡、空地、荒地,凭啥是地主的?

    而以现在标准大顺人的视角来看,道路、土地、河流、河滩,属于私人所有,简直理所当然。

    除此之外,还有盐井的合同,也是五花八门。有子孙永佃的、有二十年租期的、有后续分红的、有土地入股的、有土地质押换押山银的,等等等等。

    比之东南那边叫人头疼的田皮、田骨,实在是复杂的多。

    而这些种种,是否影响盐井发展?是否提升了盐的成本?

    这是显而易见的。

    这一次牛从昀要直接出圈地规章,要的就是把土地的租约简便化,甚至是以朝廷强制的手段,强行购买土地的使用权。

    他这个圈地规章的一个隐藏法理,就是说土地所有权是归朝廷的。

    所以,公司花钱买地,但朝廷将来还能收走,因为在这个隐藏法理下,公司买的只是土地的使用权。

    但,这件事无异于一场移风易俗。

    天下的百姓心里都存着一个普遍的意识,地是自己的,是私人的,不是朝廷的。

    这是唐朝均田制崩溃之后,延续了将近千年养成的思维方式。

    均田制崩溃之前,百姓的意识里,田是朝廷的,自己只有使用权。

    但均田制崩溃之后,田就是私人的了。

    甚至于,包括田皮、田骨的分离,那些只拥有田皮的人,也认为那些土地也算是属于自己的。

    支撑大顺底层法律的,不是成文的大顺律,而是习惯法。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不谈地主对荒滩、山林等的占有,只说普通的自耕农。

    老百姓做饭,是需要烧木柴的。

    这一片村子旁边的树林,没法定下来是归谁所有。朝廷又不能收税,因为专山泽之利,那是周厉王之暴行。

    但根据习惯,张家在这一片儿砍柴、李家在那一片儿砍柴。

    十年、二十年之后,约定俗成的,这一片儿就是张家的、那一片儿就是李家的。

    那么,从朝廷的成文法的角度来看,这树林其实谁家的都不是。

    但是,民间谁认得这成文法的大顺律是狗屁啊?

    自然是以习惯和约定俗成为主。

    外来个赵家的,随便去林子里砍柴,就说这荒地没主儿,也不缴税,就该是天下人的、公有的,你能砍我也能砍,这树又不是你种的。且看张家、李家打不打死这赵家的人吧。

    所以,这边的土地问题,看似简单,很容易解决,但实则非常的麻烦。

    也因此,就逼着牛从昀只能当酷吏、狗官、担着骂名。

    因为他没办法正常解决。

    这不是给钱就能双方都愉快的,因为给多少钱地主才满意?

    按现在通行的规矩,公司50%的产盐收益、外加二十年后公司的全部建设归地主所有,这样的合同要是签了,牛从昀估计皇帝可以直接让自己退休了。

    而走法令的话,甚至他连整个叙州府的法令,都无法自己定出来。

    这会涉及到一场全面的土地丈量和清查、确权。

    还有荒山的分配,河塘、河滩、芦苇荡、柴草地等等的重新分配或者确权。谷

    然而,他一个小小的叙州府尹,手底下几个鸟人,朝廷给那点经费,怎么可能干的过来。

    在牛从昀看来,只有一种东西,能够超越习惯法、成文法、朝廷命令,成为最高的法律。

    那就是,造反。

    一场天翻地覆的造反,将天下的土地重新确定新的契约,之前的契约,不管是官方盖章的还是习惯约定俗成的,全部作废。

    唯有如此,才能从根源上解决土地的征用问题,他才有不做酷吏、狗官的机会。

    但,九宫山之后,大顺为了保天下,放弃了摧毁过去一切旧契约的手段。

    他甚至连修修补补的能力都没有,因为这涉及到封建王朝的土地所有权问题,哪是他一个小小府尹能动的?

    只有用封建王朝的特色,以府尹身份加暴力手段,强行解决。

    不讲法。

    不讲理。

    只能讲马浩川手底下那些士兵的火枪和刺刀。

    牛从昀给自己草拟的圈地规章的最后,提笔写了一行字,提醒自己。

    “土地诸事,无能为力”。

    想着这些麻烦事,牛从昀心下不禁好奇,心想也不知此时的两淮,遇到这些情况是怎么办的?

    修淮河,也要占别人的地、别人的田。

    修完淮河之后,灌溉之后,土地从下等田升到了上等田,那边又是怎么算的?

    日后朝廷真要是沿着新淮河修灌溉渠,灌溉渠又该怎么走线?修渠的钱又是谁来出?

    地主已占的荒滩、草地、林地等,若是之前有主的但朝廷又不承认的,该怎么算?

    新淮河灌区,若要垦荒,那些原本盐户、灶户的柴草地,理论上所有权归朝廷但实则灶户认为那就是他们的柴草地,又会怎么赔偿?

    “或许,兴国公在那边,会找出一些看起来温良恭俭一些的办法,至少看上去没这么酷烈?”

    他这样想着。

    然而,正如牛从昀认为的那般,土地诸事,无能为力。

    他也真的高看了刘钰。

    他以为刘钰会有什么更好的、温情脉脉的、温良恭俭的办法。

    …………

    此时的苏北。

    黄河入海口附近的大淤尖,刘钰的大帐暂时就在这个村落里。

    这不是个大村镇,但这里却是走私贩子的重要母港,建设的还算不错。

    淮北的私盐、山东的私盐,都沿着大海,悄悄运到这里。

    虽然不远就是淮南盐场,但这些走私贩子还是非常有能力,能在距离淮南盐场这么近的地方弄出来一个走私集散地。

    可见大顺淮南的盐政,已经烂成什么样了。

    之所以选这里做走私集散地,因为这里是黄河入海口,海军的军舰巡逻船,一般不会闲着没事干跑黄河口这种淤泥区来搁浅的。

    大帐内,刘钰对着鲸油灯,在那看刚测绘完成的苏北荒地图。

    几个心腹人也在旁边统计着什么资料。

    今天已经是惟新元年四月二十六了,两天后新修的淮河就要正式打开高家堰放水了,这里距离入海口不远,两天后被刘钰邀请的各路乡绅都要云集这里,接受朝廷的嘉奖。

    嘉奖,至少,刘钰是这么和那些乡绅说的。

    看了一会统计图,刘钰揉了揉额头,又把目光投向了从盐城往北到新淮河的这段区域。

    公司圈地垦荒的事,暂时先不急。

    而处理这里的乡绅,用残暴的手段把他们手里的土地收走,才是当务之急。

    他可没什么温良恭俭的手段,比牛从昀强稍微一点点的地方,就是他下了鱼饵,假装有法可依。而这种手段,是牛从昀这种小小府尹无论如何无法用的。

    他的时间很紧,后天处置完这边的事,马上就要去海州。

    因为枯水期结束了,今年的运盐时间马上到了,要盐政改革就必须卡在这个时间,晚了早了都不行。

    皇帝要搞突然袭击式的盐政改革,需要个人在那边镇住场子。

    而这边,皇帝也给刘钰拨派了两千士兵,名义上是要为盐政改革镇场子用,实际上是皇帝默许刘钰在苏北搞大案,这些士兵是来压场面的。

    虽然皇帝认为现在大顺还没到内部崩溃的时候,这种事实际上一狱吏足以,根本用不着士兵去镇场子。

    但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抓人方便,皇帝还是调派了一批人。

    而且还是从釜山、对马、萨摩种子岛那边抽调的驻军。

    军队在外面驻扎,明日一早就要移师向南,前往新修淮河入海口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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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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