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零章 决胜千里之外(七)
这件事既需要朝廷内部的影响力推动,需要说服皇帝。
还需要的,就是借助这种资本流动的大势。
现如今的大顺,一共四大资本集团,每个资本集团的后面,都站着不同的势力。
如今资本实力最强,但根基最浅的,就是背后站着皇帝、刘钰和一众大顺的老兄弟勋贵们的松江府财阀集团。
通过股份制的垄断整合,以及朝廷将各国商馆迁徙到松江府的行政干涉举动,使得这个资本集团在二十年内异军突起。
利用封建王朝的朝堂力量,干掉了背后势力最弱的广东买办集团。迫使原本依靠澳门和广州的买办集团,要么转行去走私鸦片,要么北上松江府“投诚”,顺便逼出来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岭南大庾岭起义。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资本集团。
以江南士绅为后台势力;以宗族关系和师生关系、门客体系为支柱;手里捏着盐与运河这两个摇钱树的两淮资本集团。
脱胎于两淮盐业,江南地区商业竞争的失败者、依靠大顺对准噶尔战争和移民西域而东山再起,背后站着西北军功新贵、西南改土归流和入藏军功新贵的陕西资本集团。
脱胎于前朝两淮盐业,经历过大顺开国拉锯战胜利后被大清洗的旧晋商集团的漏网之鱼,在大顺犁庭扫穴、收服漠北、与罗刹勘界之后重新崛起的,以山西人和京畿达官为后台的山西京畿资本集团。
如今这四大资本集团闹了出三国演义。
晋、京资本集团,全程看戏。
反正他们的主营业务,是蒙古的皮货、盐、碱、往罗刹国卖的大黄、茶叶,给蒙古贵族放高利贷、卖烟草、烈酒。
他们在国内的势力重心是山西、蒙古;国外的势力重心,是圣彼得堡;重要的交易口岸,是色楞格河、贝加尔一带。
南边的事,他们既不想插手,也没能力插手。强龙还不压地头蛇,猛龙还不过江呢,况且他们南下的话哪里算什么猛龙呢。
剩下三家,则就很有意思了。
大顺日后的战略重心,是南下。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战略变动,燧发枪配刺刀加棱堡,使得深入潜意识的北方威胁其实已经消失了。
罗刹人就算自古就是食草民族,现在都不能以五千人规模过西伯利亚,那得是食苔藓民族才能办到的奇迹。
以史为鉴已然制度化思维的大顺虽有隐约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但很难这么快完成战略重心的重新调整。
整个战略布局的改变,包括运河、盐政种种,都要与这个大战略相配套。
南下的南,是以京城为中心点的南。
包括入藏、缅甸、西南改土归流、南洋、印度等等方向。
陕西资本集团的崛起,和大顺征准噶尔、移民西域、在蒙古高原修棱堡驿站,有直接关系。
北方战争结束之后,大顺又开始加强西南改土归流的强度,开始驻军雪山,开始对川西高原进行围剿。
调动的主要兵力,肯定还是西京军。
而西北边军和陕西资本集团的关系不言自明,伴随着西南改土归流政策的加剧,陕西资本凭着对置办后勤的熟悉,开始大规模入川。
他们背后的军中新贵阶层,和刘钰的关系都不错。
一方面西北边军里有不少青州军的老人,另一方面是刘钰主持的军改给了他们这么容易立功的机会。
刘钰不是权臣,皇帝让他死,他除非提前跑路否则必死的那种,最多算条看起来很老实的忠犬。
但不是权臣,并不代表他在西北这边没有威望和影响力。调动军队他肯定是调动不了,写封信让人帮个忙还是很容易的。
现在看南方的局面,就非常清晰了。
从资本的角度看,是松江府财团和陕西财团,想要合伙弄死两淮财团。
陕西资本集团非常想要湘、楚这两块大市场,河南占不了,但湘楚人口也足够让卖盐大赚一笔了。
松江府资本集团,非常支持废运河,也非常想要大量的资本流入,以便于他们对外扩张,攫取世界市场。想要大量资本流入,那就得干掉一拨人,吃他们的血肉,干谁?
反正是既不可能去干老死不相往来、全程看热闹的在蒙古放贷往罗刹卖茶的那群人。
也不可能去喝那些隔着八丈远,而且明显吃不饱的陕西资本集团,自然也就只能是琢磨着吃两淮资本集团了。
站在朝廷内部势力和路线斗争的角度看。
当年的榆林、延安老兄弟勋贵们,现在找到了新的发财路子,那就是海外扩张。
而这几年征准、西南改土归流、入藏崛起的新军功勋贵集团,他们极度渴望战争,他们是最能理解什么叫“独汉以强亡”真正意义的一群人,巴不得在边境地区整天打仗好刷军功——朝中喊着要郡县汉四郡静海军节度使胁迫缅甸等口号最响的一群人。
西南和入藏,四川都是最好的基地。那么,让四川发展起来、让四川的盐收到钱便于周转军费,他们肯定是支持的。
这就是路线斗争问题。
以刘钰为首的老勋贵集团、和以这几年战争爬上来的新军事贵族集团,是强烈要求对外扩张的。
而对外扩张的前提,是内部稳定,是内部能收的上来钱,是内部不要把钱花费在高额的修运河、赈济洪泽湖每年洪灾上。
要把钱用在造军舰、造大炮、买军装、发军饷上。
这群人,是油门。
而以两淮盐业、运河贸易为经济基础的士绅集团,他们则是帝国的刹车。
他们保守,因为他们的财富来源于地租,对外扩张的好处他们没看到,只看到刘钰打下南洋、大量稻米入境之后,他妈的原本卖一两银子的租子,现在只能卖八钱银子了。
对外扩张抽象上来讲,对帝国是有好处的。
但要考虑大顺的特殊性。
英国的保守派,包括土地贵族、乡绅集团,他们支持对外扩张。
因为,他们的地租和英国的呢绒出口息息相关:呢绒不是英国特产,荷兰法国西班牙葡萄牙普鲁士奥地利,全都能搓呢绒。
不进则退。没有退路可言。
大顺的保守派,尤其是乡绅集团、土地主,他们为什么支持对外扩张?怎么可能支持对外扩张?
丝绸生丝,不是呢绒。
对不起,全世界最优秀的货就在我这,爱买不买。
不买?不买就学法国,搞国产替代,三年之内差点让高端丝织业崩盘,里昂的高端丝织工匠怒骂科尔贝尔的“遗毒”;或者,不买就学瑞典,拍拍脑袋,要在靠近北极圈的斯德哥尔摩养蚕。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江南的生丝不愁卖。哪怕到太平洋铁路修好的年代,西海岸港口的生丝也是往东海岸的重要货物。
坐在家里也能收钱,拿着枪炮打出去也能收钱,而两者收的钱是一样多的,谁脑子有病啊往外打?
哪怕是松江府集团,那也是被刘钰用鞭子抽、顺便在棍子上绑个胡萝卜抽出来的进步。实际上,去大西洋夺取东方贸易主导权的效费比,现在看真的不怎么高,如果不提前考虑工业革命的市场问题的话。
毕竟当买办躺着赚钱多舒服啊,英国东印度公司不也想躺着赚钱卖东方棉布嘛。
只是其国内的羊毛地主阶级势力大,不准他们躺着赚,用套上议会皮的封建铁拳教了教他们,让他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统治阶级。
况且来说,对外扩张,需要税收,税改动的谁的利益?南洋物产的大米疯狂往国内运,稳定国内米价,动的又是谁的利益?
甚至于,刘钰整合了对外贸易的力量,动用各种手段快速完成了垄断,后果是什么呢?
后果是原来丹麦、瑞典、葡萄牙、英国、法国、普鲁士,奥地利,大家都来买货。谁给钱多,就卖给谁——制茶业最风光的三五年,就是奥斯坦德公司没解散之前,在广州打贸易战要破英荷茶叶垄断的时候。
现在呢?现在是松江府资本集团拿到了定价权,给个差不多的价,爱卖不卖。
有本事,你自己送到加尔各的、自己送到孟买去走私嘛。
问题是一群读经的,知道孟买在哪吗?知道什么叫季风什么叫洋流什么叫印度洋暴风季吗?
这几年还好点了,也就是刘钰非要搞纸币兑换控制白银,不然就凭海商手里的白银,能把那些生产者玩死:操控银钱价比浮动,收获算铜钱、卖货算白银。发钞行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而作为这些保守集团的对立面,或者说因为航海贸易的出现导致的旧统治集团的分化——在英国,航海贸易的发展,使得旧统治集团和新兴阶层合流,对外扩张维系地租;在大顺,航海贸易的发展,使得旧统治集团内部出现了分化。
勋贵和士绅,原本都是地主阶级。
就像是英国的乡绅,原本也都是地主阶级。
但伴随着航海贸易的发展,在英国,一部分乡绅依旧靠地租生活,另一部分乡绅则将地租收入投入到航海贸易当中赚取股息。
在大顺,乡绅还是乡绅,而大顺的老勋贵们已经升无可升,只能如前朝勋贵那边把兴趣放在钱上。
前朝没办法,只好并地;本朝有海贸,自然投资海贸。前朝也不是没海贸意识,只是永乐帝非要吃独食,皇家垄断香料贸易,用的陆权和海岸线太长导致的特色版的《航海条例》和《垄断授权法》。而且吃的太急了,吃独食你当董事长别人都打工哪行啊,也得给他们当股东的机会才行。再说学学荷兰人,用倒牛奶思维,把大量香料烧了以便涨价也行啊,结果几年就把香料价弄崩了。
大顺这边这种分化的根源,要追述到大顺开国的那段历史。
定制度的时候,皇帝没有太多皇庄,也没有广封子嗣就藩。一群勋贵蹲在京城,打仗的时候出去带兵,不打仗的时候在京城“蹲监狱”,弄地则因为大顺开国的记忆抓的极严。
一些“老战士”、“老五营”身份的“良家子”,直接归皇帝管,他们的地不能动,就是个优化版从农奴升到小贵族的军户制。
没办法过度兼并,海外贸易的口子一开,自然是疯狂往里面挤。
而这几年新崛起的军功勋贵……那就更简单了。
你刘钰能靠着打仗,从个勋卫一路封到了公爵,我们缘何不能?
你升完了,就说独汉以强亡,要防止过度扩张,要防擅启边衅,他妈的你没封爵的时候在边境搞事搞得比我们还欢呢。
现如今军改之后,刷军功容易多了,不趁着这个机会,觅封侯,挤到上层勋贵圈子里,还等啥?
不打仗,怎么封爵?不打仗,怎么升官发财?不打仗,自己的儿子怎么能出生就有蒙荫的勋卫散骑舍人之类的铁饭碗?
勋贵圈子就那么大,就算现在没机会混到那个开口就是“当年我祖爷爷跟着太祖皇帝弄死那个姓艾的驴毬子的时候”;或者“当年我祖爷爷跟着太宗世宗皇帝在天保府以数千偏师顶了阿济格吴三桂几个月的时候”的圈子,但现在对外战争的上升通道是有机会让子孙和那个圈子里的人谈笑风生的。
要说新旧勋贵之间有没有矛盾?
有,就是先强后弱还是先弱后强的分歧。
是先西进印度夺大西洋贸易权再慢慢整合朝贡圈?
还是先吃嘴边的肉把朝贡圈吃干净再往外打?
但这是非对抗性矛盾。
在主要的“对外扩张”还是“保守封闭”的大矛盾上,新旧军事贵族的利益是一致的。
大道理管着小道理;大矛盾压着小矛盾。
陕、松两大资本集团要弄死两淮资本集团,除了两淮资本,饥饿难耐的两大资本集团找不到更好的血食。
新军功勋贵和旧军功勋贵,则要趁机打压士绅阶层的话语权,改革内部税收体系、调整战略中心,为对外扩张的转型做准备。
此种大背景下,刘钰在约见这些私盐走私贩子之前,就连续给皇帝上了关于盐政改革的第三、第四封奏疏。
而把这场“战术变法”,上升为“战略变法”的撬棍、支点,就是眼前这几个看起来不甚起眼的私盐贩子。
第六八一章 决胜千里之外(八)
在仔细询问了这几个私盐贩子的情况后,刘钰将记录的小本本拿过来,自己捋了一遍,算了算成本。
然后问道:“你们这个圈子里的人都互相认识吗?”
“圈子?”
私盐贩子不解其意,刘钰笑道:“就同行。”
“哦……认得,跑汉口那边的,都认得。”
刘钰盘算了一下,又问道:“若是给你们个机会,你们圈子里的人,能吃下整个两湖的盐业吗?钱,不是问题,可以贷给你们,低息;盐,也不是问题,可以先借给你们。”
“这个问题,事关重大。”
“做好了,你们自然是一步登天,阴沟里的泥鳅越过龙门了,见得了光,亦脱了一身的烂泥巴。我自会给你们洗的干干净净。
“做不好……做不好那就当一辈子阴沟泥鳅吧。”
“所以,想清楚了回答。”
这几个私盐贩子已经知道抓他们的是孩儿军的人,一个个顿时明白过来自己卷入到一个多严重的事里面了。
孩儿军平日里倒是不怎么管民间的事,但架不住但凡这样的组织,肯定是传说颇多。
知道这件事严重,也知道现在已经被卷进来了,自然只能考虑怎么办,而不是去考虑该不该办了。
机灵点的盐贩子想了想道:“如果按国公说的,钱可以贷、盐可以借,那肯定是没问题的。”
“各处卖盐的,其实我们行里的人都知道,凡卖官盐的地方,都带一定的私盐。要不不好赚钱。”
“我们不是像外面想的那样,以为专门有卖私盐的人,或者挑着俩土筐走街串巷。那种小买卖我们不做。”
“我们是把盐运过去,当地卖盐的,一般卖六成官盐,留四成私盐。”
“所以,真要做……其实也不必国公贷款给我们,只要朝廷允许我们卖,我们半年之内,就能把两淮盐顶出两湖。至少,汉口、黄州,保管一斤两淮盐都见不着。”
“只是……”
这私盐贩子想了想,还是说到了关键处。
“只是,井盐产量不足,我们卖的少,他们开的井就少。打井,可不是一天两天能打好的。”
刘钰摆手道:“盐从哪来,你们不用管。盐井的事,你们也不用管。”
“术业有专攻,你们懂不懂?你们不生产盐,你们只是盐的搬运工,是销售环节。我只问这个环节。”
这些私盐贩子一听,立刻拍着胸口道:“要这么说,国公放心,肯定没问题。”
估摸是在四川三国故事听得多,还有人拍着胸脯道:“敢立军令状!”
刘钰呵了两声道:“既都这么说了,那我要提前恭喜你们,你们从一群见得不忍的阴沟泥鳅,眼瞅着要成河里的大红鲤子了。”
“但在之前,肯定是不能放你们走的。你们干这一行的,肯定都有自己的私家记号。”
“你们也知道,我这爵位,我身边的这位孩儿军的将军,不可能专门管你们这些盐贩子,你们也不用担心这是钓你们的人。能抓你们,自是能抓他们,没这个必要。”
“过一会,会写信的自己写信,我怎么说,你们就给你们头目怎么写。不会写的,留记号,真要是说没私家记号,那我就只好扒衣服、剁你们的手指头或者割耳朵做记号了。”
这些盐贩子赶忙道:“有!有有!不劳烦国公,仔细脏了手。”
“嗯,那就好。在此期间,有酒有肉,但是哪也不能去,要把你们送到对马先关着。真有本事,就从对马游回来,也不远,也就从夔州到鄱阳那点距离。那是天朝替琉球国讨还公道,自日本国割的。”
这些私盐贩子一听这个,心里更加轻松,心想既这么办,那肯定是要来真的了。可不就如国公所说,若这事办成了,那就是阴沟里的泥鳅变成大锦鲤了。
又盘问了一阵,刘钰留下了那几个专门往信阳方向跑的走私贩子,剩下的人先送到了船舱里看押起来。
这一次问的就更详细了,一边问着,一边对着枢密院总参谋部夺了兵政府职方司的权之后新绘制的地图查看。
从河流水文、几月份枯水几月份涨水对运盐之影响。
到每天走多远,运转路线,沿途后勤承载能力。
再到抵达信阳之后去淮河那边的接应者,都用的什么船,走的哪条支流。
事无巨细,很多私盐贩子自己都没在意的事情,也被刘钰这些年搞参谋业务的职业病问了出来。
待问清楚之后,看着密密麻麻的笔记,刘钰自认自己是没有一人参谋部的能力了,但这种事的组织力需求毕竟和打仗差得远。
按照上面的数据推算了一下之后,刘钰心里也就有数了。
现在囤积的盐,绝对数量不是很多。
但一来是过剩的低价盐,两淮盐商要玩的话,那就只能搞税价收这个办法。百万两,足以撬动四五百万两,而两淮盐商手里的现金刘钰估计撑不了多久。况且这种对冲,可能到某个临界点的时候,最后一包盐就会让对方直接心理崩溃。
二来就是只要朝廷要干,行政力量开动起来,福建广东台湾南洋的盐,也可以迅速聚集。因为朝廷手里有了一支出色的海军,和一支新兴的专业运输公司。
也就是这年月没有火车和轮船,否则根本用不着提前准备。
如果盐商要玩,那就只能这么玩。
理论上,盐商还可以在这边卖低价盐。收盐,是裹挟“百姓民生”来逼朝廷;卖盐,则是裹挟“盐政税收”来逼朝廷。
但刘钰明白,盐商不敢这么玩。一旦改革,盐商卖低价私盐扰乱市场,那就是犯罪;而利用改革本身的漏洞,搞收购扰乱,那只是打擦边球。这里面区别很大。
况且,总承包商,优势是资本,他们没有渠道,只能玩资本扰乱,可玩不了市场扰乱。
在把这些问题考虑周全后,刘钰又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皇帝的第五封关于盐政改革的奏疏。
一封是私人邀请,派人去四川的陕西会馆,邀请陕西商贾的头目,来京城科学院一叙,就约在今年年末,让他们尽快动身。
…………
距离一些货物卸在了济州岛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几条悬挂着海军军旗的运输船,来到了济州岛。
船长的军衔都不低,大顺的海军改革已经开始,裁撤了大量的运输船。剩下的运输船,是一支非常专业的、为一场五千人到八千人规模的跨洋作战准备的精锐力量。
精挑细选之下,运输船的船长其实都能当军舰舰长,刘钰之前在靖海宫的“提前扩招”,使得大顺的海军人才过剩。
虽然大顺拿下了南洋的桧木柚木、东北的柞木橡木,没有了所谓“百年海军”的种树魔咒,但大顺的扩舰速度可是跟不上人才增长量的。
挑选剩下的军官,涨了工资;裁撤掉的退役军官,基本都去南洋和商船队找工作去了。
海军不是刘钰的,自然这些军官来济州岛,也不是刘钰的命令。
而是皇帝给皇七子的旨意,直接出动的海军,不是走的消息四处漏风的六政府那边的正规途径。
军舰靠港之后,两边做了交接,已经打包好的货物开始往船上装。
这些打包好的货物是啥,海军军官根本不清楚。而且他们也禁止询问,整个过程都有人专门盯着。
装好之后,船离了济州岛,去了松江府,正好在松江府的船坞进行清理藤壶的保养。
但水手没有休假,而是所有水手得了命令,等藤壶清理完后,去伶仃洋军港再放假上岸。
这边把货物卸下船,新成立的航运公司也不知道,这些重新打上了日本俵袋的货是什么。
只知道这是一桩朝廷订单,限期送到汉口,这里面都是军需物资,不得延误。航运公司除了有海船,还有不少江巡和运河裁撤后的大江船。
此番物资押运,全程由从驻釜山那边抽调的陆战队押解,拿的是最高级别的枢密院的、压了皇帝这个军队统帅印章的通行权,全程不得检查不得扣押。
虽不知道船上装的到底是啥,其实也没人关注。之前打川西的时候,也是直接抽调了精锐的炮兵部队过去的,商人不在乎里面装的啥。
但这个消息依旧让商业敏感性越发浓重的松江府投机商抓住了机会,他们猜,朝廷要对湘西地区的永顺、凤凰等地,来一波更彻底的改土归流了。
战争物质就别想了,那里靠着大顺的旧京城襄阳。但是,商人们可知道大顺的改土归流政策是一手剑、一手经。
所谓“以军治苗,服久必叛;以官抚苗,欲实难填。治苗之根本,在于化苗”。
这也是大顺西南改土归流的政策,化之一字,就大有买卖可做。
上次朝廷买了一堆的经书,然后由买了一堆松江府新出版的、市井白话版的《农政书》,里面教怎么种玉米、种土豆、种地瓜、榨蓖麻油、种油桐之类的技术。
显然,这一次要有大动作,一手剑、一手经,那剑的钱,旧京襄阳那边肯定赚到了;这一手经的钱,可不是要这边赚吗?
当即一些投机商就赶忙照着之前的经验,印了一堆书,装船也赶忙往武汉、襄阳那边去。这几年松江府的印刷技术也进行了革新,印刷比别处都便宜,运到那边只要能吃到政府订单,保准又要赚一笔。
除了论语孟子农政等,还有松江府这边特色的专门盯着士兵军饷的特色货物,也一并装船西上,准备赚一笔。
卷烟、南洋甘蔗酒、冰糖块、最容易吸走军饷的女性用的流苏围巾披巾、金鸡纳霜、火柴、海军批量款的过强碱性的臭胰子、海军特色的批量生产的木制假腿、南洋那边传来的鬼知道有没有用的蛇药、海军吃恶心了的榨干了油脂的鲸海那边产的鬼知道是哪种海洋哺乳动物的肉干、仿制的海军军官款怀表、南洋驻军仿制款的可以方便绑制式毡帽的防蚊后颈纱等。
这可是旧京那边没有的。
打起来就赚,要是打完还能收点生漆、湘西草灰碱回来,大赚。松江府的投机商,有多年和海军打交道的经验,早有了“拼缝儿”的意识了。
第六八二章 止步(上)
松江府的投机商准备拼缝儿赚朝廷银子的时候,京城里的皇帝则在考虑该怎么赚银子。
这段时间改革的朝议,让皇帝焦头烂额。
此时看着刘钰关于盐政改革的第六封奏疏,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给刘钰批复什么。
最开始,刘钰对盐政改革并不关注。这一点皇帝心里是清楚的,心里或许支持,但并没有主动提过,最多也就属于是朝堂中沉默的少数,这些沉默的少数内心其实都反对现在的盐政,支持改革,但对怎么改与朝堂上改革派的主流意见相左。
皇帝早就想过,改革变法非是那么简单,只需一纸命令就能推行下去只能算妄想。
可也确实对改革的困难估计不足。
不只是改革推行的问题,还有改革带来的细节变动、配套的政策、几乎要重新划分的湖南、湖北、河南、江西的盐业区范围。
还有省份的定位改变、朝廷税收的重点赋税区的变动、重新核定各个盐税区的运盐缉私路线……
每天都要面对巨量的奏折,京官的、地方的、军队的、内务衙门的。
不改不知道,一改才知道要动的问题居然有这么多。
当然,大部分都是些细节问题,六政府存在的意义也就体现出来的。
如今皇帝真正愁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刘钰的第六封奏疏。
枢密院成立之后,参谋有战略参谋、战术参谋,刘钰的奏疏在皇帝看来还是战略参谋的路子,细节问题谈的不多,主要是说朝廷变法的大略。
之前的连续五封关于盐政改革的奏疏,皇帝对刘钰的批复都是赞许:或曰卿有大略、或曰茅塞顿开。
包括川盐入两湖、苏北改农区等等,都没什么问题。
但第六封,就让皇帝有些摸不准是该支持还是该反对了。
粗略上看,刘钰的第六封奏疏,还是关于发展工商业的。
里面提出了一个借鉴,说英国玻璃制造业和羊毛纺织业的发展,带动了采煤业,而采煤业的发展才使得有了大顺引进的海军船坞的笨重蒸汽机云云。
大体意思就是要围绕着四川的煮盐业,带动起来四川的工商业,尤其是采煤等重工业。
这个思路没什么问题。
煤,但凡在北京城当皇帝的,都知道其重要性。
不管是蒙元、大明,还是大顺,当皇帝要是不知道煤有多重要,那这皇帝也就快当到头了。
崇祯十五年时候,祖大寿的养子给后金献围京城策的时候,就说过,只要断了运河粮和西山煤,很快京城就会崩溃。
而对大顺的皇帝而言,最直观的就是前几年对门头沟等地的煤矿加紧了管控,京城立刻爆发了燃料慌,冬天煤最贵的时候,达到了一斤米换一斤煤的地步。
加紧管控的原因,并不是那些玄学的所谓龙脉之类。
加大管控,导致前些年京城出现煤慌的原因,恰恰又是今天皇帝看刘钰的第六封奏疏不知道该怎么批复的原因。
简单来说,八个字。
一抓就完。
一放就乱。
而刘钰,对待工商业的思路,恰恰是放。
不但要放。
而且要彻底的放。
矫枉过正地放。
但,皇帝对“放”,心有余悸。
前朝成化二十三年,礼部右侍郎出于对京城周边树木是防备游牧骑兵最佳的天然拒马的因素考虑,建议京城弃炭用煤。
鼓励开矿。
不到七年时间,弘治七年,就有人上疏,诉说放开矿业的恐怖。
【诱掠良家子女,或收留迷失幼童,驱之入窑,日常负煤出入,断其归路,如堕眢井。有逃出者,必追获杀之】
就黑煤窑,非常好理解。
而大顺几乎把大明成化年、弘治年关于京城煤炭的问题重走了一遍。
缺燃料,这地方冬天没燃料非得冻死不可。
鼓励开矿。
放开管控。
然后……
【开矿者皆遣人于数百里外诓雇贫民入洞攻煤,许以重金。夜则诓入宿食之地,垒石为高墙,加以棘刺,人不能越】
【日食两餐,别无所予。有倔强或欲逃者,以巨梃毙之,掷废坑内,尸骨累积七丈有余】
简单来说,就是出了点事,前几年破获了一场案子,影响太大,因为挖出来了一个“千人坑”。
几百或是骗、或是乞丐、或是这样那样的人,被骗去挖煤,累的半死之后,直接扔废坑里了。
有命大的逃出来,举报了,朝廷这边的人去的时候,吓懵了。
毕竟干这一行的官员,许多年都没打过仗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坑里堆得满满的尸骨,调集了京城的仵作整理了出来,摆了约莫三亩地的骨殖。
啥叫萌芽?啥叫原始积累?从弘治七年那件事算起,这都叫血腥积累。
但这种萌芽、这种原始积累,是大顺实在容不下的,太骇人了。
一时间舆论纷纷,官员撸了一堆,接着就出台了政策,加大了管控力度。
封建王朝老三样:保甲、官督、印名册。
然后也紧接着就出现了“煤一斤辄合米一斤”的情况,虽上报的官员习惯性地用了夸张的修辞方法,但肯定不便宜。
皇帝很清楚原因是什么,加大监管,负责的官员看到了之前那个千人坑案前任的处境,就该明白,增不增开矿那是小事、再出这样的人命案子那是大事。
前者最多混日子,升不上去;后者直接掉脑袋,以平民怨,总得有个人出来平息百姓的怒火。
从前朝成化二十三年开始,京城的采煤业就经历了这样的来回循环。
放——原始积累的血腥立刻教科书般上演——抓——煤炭涨价,京城百万人口撑不住冬天消费——放——演——抓——贵——放。
就正常人的思维来看,在京城旁边的门头沟,隔三差五就出这么大的事。
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真要是放开了,得什么样?
面对着刘钰的第六封奏疏,皇帝没有像前几次一样,都是赞许的批复。
而是在读完了刘钰的全部逻辑之后,在下面,用朱笔批复了第一个问题。
“爱卿言,交由商贾竞争,促进川地工商。”
“朕有一问,若交由商贾竞争,谁的成本低,谁便赚得多、卖的好。”
“成本低,则京城千人坑案必要频发,此一虑也。”
“其二,甲每日三餐,给予工钱足够;乙勾结不法,抓捕乡民,诱骗进井,压低成本。”
“时日一久,恐乙富而甲贫。”
“天下皆如此,岂非鼓励行恶?”
“资本逐利,必要使尽手段作恶。善则亡、恶则兴,此非正道。”
“爱卿言纺织、玻璃等事,朕皆以为善。”
“然而,矿之一物,乃是天下最黑暗之处。杀人、圈禁,本就在幽闭之地,非比纺织玻璃等皆在人口密集处。”
“如前些年西山故事,若其在纺织工场,如此虐待,则可逃矣。而至矿中,无处可逃。”
“辽东挖金、西山挖煤、甘肃水银……此等事频发。”
“资本若兴,必恶胜于善,不可不察。”
朱笔批复之后,皇帝转了两圈,又坐下来戴上眼镜,把刘钰的第六封奏疏重新读了一遍。
这第六封奏疏,既算是前五封奏疏的总结,也算是一个大顺战略转型重新布局的规划。
其中的切入点,就是盐政改革。
苏北由盐区改农区,这个不提。
后续的川盐入两湖,则是整个战略布局调整的西线重点。
而这个布局之内,则是很标准的刘钰的逻辑,皇帝感受不到的被刘钰隐藏了的逻辑——假装在帮朝廷,实则为资本壮大创造条件。
以史为鉴,要清楚,是先有的煤炭业发展,然后才有了蒸汽机,最后才有了蒸汽机的改良。
蒸汽机的出现,就是为了煤矿抽水的。
英国以纺织业立国,大顺为什么一定要第一步先搞纺织业工业化呢?珍妮机也好、骡机也罢,在大顺就是死路,这条路不能照抄。
那么,轻工业的发展,促进重工业的进步,而这个轻工业只要满足两个条件,大顺一样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普及蒸汽机的使用。
这两个条件分别是:
一:此行业,需要动力,且已有现成的机械,只需要把动力源从牛马换成铁牛马即可。
二:此行业,需要能源,且非常需要能源,缺乏能源根本无法发展,且此能源需要以燃烧热量为主要被需求方式。
条件一,促进蒸汽机发展。
条件二,促进采煤业发展。
而这两个条件往下推,又能促进冶铁、铁路、水泥等重工业的发展。
英国的蒸汽机最开始,很多不是用在煤矿,就是用在玻璃制造业上磨玻璃、碎料的。而玻璃制造业,恰恰符合这两个条件。
当然,对大顺来说,这个行业最好没有“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的情况。
那么,显然,最符合的,就是四川的井盐。
前两个至关重要的条件不提,而因为两淮盐区的强势,又使得井盐产业现在并无“百万漕工”。
两淮的百万漕工,则被刘钰的幕后推手,给化解掉了。
即海军发展,夺取南洋,废弃运河,放弃保运冲砂而可以整修淮河,如果今年真的能简单地修好淮河,那么就直接解决了苏北的农业条件。
使得苏北盐民,可以转型为农民。
或者,下南洋,去种植园砍甘蔗。
所以刘钰的第六封奏疏,让皇帝犹豫不决的地方,就是这个思路引申出的:放开四川的开矿管制。以两湖盐的利润,养开盐井的;以盐井的煤炭需求,养开矿的;以开矿的需求,养冶铁的。形成一个循环,快速将科学院的那些“不与民争利”的技术普及。
当然,刘钰的说辞则是四川作为藏、西南、苗等地的轴心,一定要有强大的工商基础,如此大顺才能彻底完成从大明就开始的西南改土归流大业,使得大顺拥有更大的基本盘,可以经得起折腾——再不济,将来若有王自成、孙献忠,李家可以跑路回老家秦川,效汉高赢秦囊川陕而取天下旧事嘛。拳拳赤子之心、忠君爱李,溢于言表,字字可鉴。
第六八三章 止步(下)
四川问题,这里面有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那就是大顺开国北伐之初,惨烈的川陕拉锯战,使得四川许多年都没缓过劲儿。
四川号天府之国,应该是理所当然的西南地区中心地位。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四川的人口、财力都不足,大顺之前对西南地区的改土归流,是以西安、襄阳为基地的。
西安做不了西南的中心区。
襄阳也当不了西南的中心区。
只有四川、成都撑得起西南中心这个名号。
现在大顺的情况就摆在这,北方没有战争了,至少百年之外完全看不到战争的可能性了。
朝鲜郡县化,那是早晚的事,但要等实力足够之后,否则怕提前把日本吓到了。
越南北部郡县化,在海军建设之后,也是早晚的事。
但是,终究这些地方和西南地区不一样,西南地区大顺继承了大明的全部遗产,是视作“畿内”的。
北方的事解决了,南下就是大略所在。
四川经过将近百年的休养生息,也已经缓过劲儿来了,足够支撑起大顺的西南核心区的地位了。
皇帝支持刘钰的四川井盐入湘楚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西南改土归流,两淮盐商使不上劲儿。
再往大了说,北方草原两淮盐商也使不上劲儿了;南洋那边,两淮盐商还是使不上劲儿。
又肥。
又卵用没有了。
真当封建皇权的杀猪剔骨割肉刀不存在啊?
两淮盐商自己把路给走绝了,那也怪不得刘钰和皇帝下黑手——如果他们还有卖盐、市场、销售、运输的价值,那么这一次未必会动的这么狠。
问题是他们自己躺着赚钱赚的太舒服了,既不卖、也不运,走向放贷、租盐引的路了,运河一废,他们已然毫无价值了。
是以皇帝支持刘钰的这个非常大胆且激进的盐改政策,并认为别人的改革方向都是战术上的,唯独兴国公在战略上看了一步,这才是真正的朝廷重臣。
但是,激进的盐政改革皇帝支持。
激进的矿业放开发展,皇帝却不支持了。
除了一放就乱的因素外,还有个很重要点的,那就是……因为战乱恢复政策和交通不便的缘故,使得四川这几年实在有点“仁义王道”的样板模样。
这一点,虽在刘钰看来,就是不可持续的,难道人多了再来一场大顺开国的川陕拉锯战,用马尔萨斯的死亡骑士来一波?
但皇帝看问题可不像刘钰这么理性的冰冷,是以在给刘钰奏疏的第二条朱批上,则着重说了这个问题。
“自本朝开国以来,蜀中人口凋敝,多行宽纵之策。人丁、地亩、盐井,皆轻税,多行休养生息之策。”
“初年人口凋敝,本朝又多次蠲免,人少而地广,是以中人之家,非耕即读,鲜有大贾。”
“爱卿前几日之奏疏,言西商入川,如入无人之境,便源于此,不善经商,民不言诈。”
“天下皆有溺女婴之恶习,惟川省民人,无论贫富,生女必举,此习俗之大美者,若如桃源。”
“而至爱卿所谓‘工商发达’之地,溺女之最盛处,莫过广东、江浙。”
“前朝成化年间,便有臣子言:温州、台州、处州此三府溺女婴之俗最甚。此弊不独三府,延及宁、绍、金华,南直隶亦然。”
“爱卿言,欲治溺女之俗,唯有发展纺织。”
“让生女可做工,可为父母丈夫公婆赚银钱,可卖为包身工,则溺女婴之俗可轻矣。”
“朕每读至此,不由慨叹:爱卿常言的进步,竟是要进到人皆无情,皆以银钱利论,乃至父母子嗣之亲且不能免的地步吗?”
“这就是爱卿心中的虽九死其尤未悔的大道?”
“天下有变,朕亦知之。值此大争之世,诸侯纷争。然天朝地大,以东南之进,亦可敌西夷诸国,爱卿何不为仁义王道,留一片净土?”
“此批,非以君臣论,而以百家之鸣辩。儒谈仁义、墨谈兼爱、法言术势、道论绝圣,爱卿信的又是什么?”
“爱卿不谈仁义,少论兼爱,法术势之学更是叫人莞尔。”
“儒有三代之治,墨有兼爱大同,道有小国寡民。乃至于释有转世轮回、耶回皆有天堂奶蜜……爱卿所预所推之世,如此冰冷,人皆言利,乃至亲情都可置于秤上,朕实不知是什么撑着爱卿往前走。”
这是皇帝少有的性情流露,他说这不是君臣在谈事,而是算是百家明辨的交流。
皇帝从一开始就知道,刘钰是个心中有道的人。这个道,可能包括忠君、社稷、天下、但这只是道衍生出的德。
而道本身呢?
为什么西人教不用地狱来吸引人?因为都知道那不好。
可从当初刘钰对发展纺织业是减少江浙溺杀女婴的最好办法的说法;从皇帝知道刘钰是在骗日本人但看了之后也胆战心惊的人口四凶论……种种这一切,都让皇帝觉得,刘钰想要的那个世界,比起小农经济的大顺,更像是个魔窟地狱。
所以皇帝想不明白,为什么刘钰对魔窟地狱这么热衷?
你说信耶教信回,那都可以理解,为了天堂;信儒,是为三代之治……那都是美好的。
人皆有爱美之心,怎么就有人把相对于三代之治的魔幻鬼窟,作为毕生之道去追求?
如果用后世的词,皇帝甚至要怀疑刘钰是不是心理变态了。
虽然皇帝支持刘钰的很多政策,但支持的原因是因为皇帝心中“无道”,只是个政治动物,维护统治,维护君权。
无道,自是就都无所谓,合用就好。
偏偏皇帝很明白,刘钰根本和他不是一路人,是内心真有点什么信念支撑的,这就让皇帝一直就颇为不解。
当然,皇帝也不准备用这一套道德、小农、田园美好的东西来说服刘钰,因为皇帝知道要真这么说,刘钰肯定又得继续上疏。
指不定心里还在想,得,这年月皇帝讲道德、儒生谈利益,也真是奇葩了。
所以皇帝又提笔写了第三段朱批,开头先引用了一首对联的下阙。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这一次则不谈道德了,而是纯粹恢复了政治动物的姿态,给刘钰分析了一番为什么四川不能搞激进的资本产业发展的原因。
四川地处西南,西边是藏、南边是云贵、东边是苗,都是些“夷”民聚居区。
大顺的改土归流政策,很严厉。
而之前的夷汉分离政策,使得双方的矛盾很深。
保持这种“分离之下,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过得去,别闹腾,就挺好的。
改土归流是改土归流,可这玩意儿不是游戏里的政策,点一下就完事了,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积累改变。
矿业发达的地方,可不是成都平原。
在那种地方办矿,肯定会引发严重的汉夷矛盾。
远的不说,就说京城不久前发生的“千人坑”案件,这在京城,只是恶人问题。
但放在那边,会演变成什么?
搞工商业的什么鸟样,皇帝心里一清二楚。
靠着之前的“以商控蒙”政策,趋利的商人,在大顺收复漠北之后的短短二十年,改变了一个词的意思。
原本的“安答”,在草原上,是个挺好的词。
但就像是后世的“小姐”变“小姐”、“公主”变“公主”一样,词还是那个词,但意思却彻底不一样了。
大顺收回漠北才二十年,然后“安答”这个词已经成为“奸诈”、“无义求利”、“不讲诚信”、“放高利贷的汉人”、“和你交往是为了骗走你的羊”等等的代名词。
在四川搞这么激进的工商业政策,皇帝觉得只怕肯定是打不完的官司、扯不完的淡,闹不完的民变。
这是其一。
其二,大顺在四川的休养生息政策,以及改土归流和之前的夷汉之防,都使得四川的官员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思路。
最好保持原样,否则交流多了,两边肯定闹矛盾、出问题。
到时候,稍微一碗水没端平,就得打起来。
打起来之后,官员心说可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这辈子升迁无望了。
是以这种环境之下,四川的官员一个比一个保守,这都是政治智慧。
要搞激进改革,就得把四川的官员轮换,来一场官场换血,派支持改革发展工商的那一派去。
但是,那群人又太激进了。
觉得现在军改完成,巴不得闹点军功,打起来才好呢。
不打,不故意制造矛盾,怎么立功发达?
开个矿,出点事,怕就不是息事宁人了,而是添柴加火,干干干!
之前的官员,是担心“少一失检,动起边衅,利未得而害生”。
激进派,则根本就是“动起边衅,闹起来就打,反正如今有好枪好炮,怕他鸟甚?”
和稀泥的中间派?和稀泥的中间派,能处理好民族交错地区的种种问题?皇帝根本就不考虑。
而朝中坚定支持改革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今天喊着要复汉唐旧域、明天嚷着要血染梵蒂冈复传教案之辱的——夷可往,吾亦可往。
为啥?
因为刘钰的这一套,既没给出三代之治,也没给出大同兼爱,更不是天堂美好。
但凡讲点“仁义道德”、“王道政治”、“以民为本”的,就没有个彻底支持的。办事总得有个目标吧?为啥要这么办?
显然,刘钰总不能说是为了挖坑埋大顺,那唯一似乎能算是个目标的,也就是汉唐雄风、对外征服,起码这是个目标。
虽然松江府的商人欢欣鼓舞以为又要打仗,可皇帝压根没这打算,改土归流也不全是暴力手段,再说也需要时间,皇帝不希望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已经找对了路慢慢消化、“花苗”的时间里,用这么激进的政策,直接激化矛盾。
打,倒是不怕。但打得有目的啊,如果是为了“化苗”、“稳定”,显然,似乎在皇帝看来,开矿纯粹是往反方向走。
第六八四章 拍马屁(上)
皇帝批复后的奏疏返还到刘钰手里后,刘钰在看之前就已经猜到了皇帝的态度。
因为他写的时候,对于奏疏上非常热衷的过度放纵政策的真实态度,和他在奏疏里的一片拳拳赤子忠君之心一样。
倒不是因为掀房顶、开窗户的道理。而只是试探下皇帝的态度、以及反对的理由,为自己真正想说的办法打个铺垫而已。
虽是知道皇帝肯定反对,可等看完奏疏上的批复,尤其是看到皇帝提的第二点的时候,刘钰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心道果然还是老一套的主观上的善意道德,客观上的十足反动。
在心里给皇帝定了个非常不屑的评价,刘钰便快马加鞭地北上京城。
秋天已经到了,这一次大顺改革最关键的一个冬季就要来了,他要在苏北事件之前,将这次漕运、盐政、淮河的改革里,在他看来最“不修补匠”的、百年视角看真正有意义的事定下来。
之前的连续六封奏疏,就是在不断试探和铺垫,一步步铺到了一个皇帝心中的天平在前五封奏疏影响下逐渐偏斜的地步。
回到京城,请求面见皇帝,皇帝却让近侍传了个话。
“国公,陛下圣谕:不准之事已不准。国公既来,陛下要国公前往御前,陛下要开导开导国公。若国公不欲听此开导,可自回淮北,勿再上疏。”
近侍把话说完,刘钰刚要接话,不想近侍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如此再三,才道:“陛下圣谕,要传三遍,然后国公自决之。”
刘钰抽了抽脸颊,跟在近侍的后面,引了入内。
跪倒在地后,皇帝压根没正眼看刘钰,而是继续在那看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刘钰也不好直接抬头窥探,皇帝又没像以前一样免礼允坐,两个人就这么无声且尴尬地寂静着。
一直这么无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自鸣钟叮叮当当地叫了几声,皇帝这才放下手里的书卷,说道:“近侍已经把朕的话连说了三遍。爱卿听清楚了吧?”
“回陛下,臣听得清清楚楚。臣此番觐见,非为此事。”
皇帝一怔,随后明白过来,心想肯定又想绕圈子。
本想着直接不听,让刘钰没有机会绕圈子。
但皇帝自己在那琢磨了半天,想着刘钰到底会怎么绕圈子,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会怎么绕,心里一时有些好奇。
心痒难耐之下,心里明知道刘钰要绕圈子,却还是说道:“好吧,那是为了何事?”
刘钰赶忙道:“臣闻有在缅甸边境开银矿的,欲内附?臣久不闻边境事,生怕朝中心急,竟影响了日后南下印度的大事,是以特来面见陛下。”
皇帝也是一怔,听刘钰这么一说,心想莫非真的是为这件事?
遂道:“爱卿南下心切,朕亦有机略,其可因小失大?枢密院总参谋部也不是白吃饭领饷的。”
“那茂隆银矿虽年产十数万白银,朝廷自来缺银,确实心切。”
“办矿之人亦是欲借朝廷之兵,防土司之贪。不过朝廷也正缺银,正好各取所需。”
“只是,若此时与缅甸起刀兵,却毗孟加拉英人所在地,恐引英人警觉。”
“此等道理,朕如何不懂?故而卿且放心,朕先压下。”
“先远后近、先难后易、先外后内,此国策也,朕岂因这十数万两的银矿就只见眼前小利?”
“印度不下,不衅缅甸。待印度下,澳门复,南洋至印度再无西洋人,届时再慢慢处理‘天下内’的事。只要没有‘天下外’的人插手,都好解决。”
刘钰忙道:“陛下圣明,是臣愚钝了,罪该万死。”
皇帝哈哈一笑,正要说点什么,刘钰的下一句话,就让皇帝心里感觉到问题了。
“陛下,那茂隆银矿地处边陲,土司交错,日后待征印结束,却不知此地可能安顿?”
皇帝随口道:“自会安顿。夷人不善煎、熔,采矿数万百姓皆为汉民,如何能不……”
话说到这,皇帝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心道原来这个坑在这埋着呢!
想明白了刘钰的切入点,皇帝忍不住摇头苦笑道:“朕每读先秦古籍,见百家士人游说时候,必要先讲故事。此赋比兴之真意乎?原来竟是在这,呵,好、好得很呐!”
刘钰忙道:“陛下,臣闻西洋某国之内阁秘书长曾言:事物是普遍联系的。这茂隆银厂事,应该说早已注定,此即为普遍联系下的道法自然。”
“本朝历来缺铜,驱逐鞑虏恢复山河之后,休养生息,民生发展,各地都缺铜钱。”
“本来寻的是去日本买铜,奈何新井白石以‘骨、毛’之论,锁紧了银铜出口。”
“本朝不得已,入滇采滇铜以铸钱。而之所以非要铸钱,因为前朝、前前朝之教训,纸钞崩了,本朝不敢发纸钞。”
“是故虽滇地遥远,却亦不得不去采铜熔炼。”
“遂,二十年间,论熔炼、采矿、冶银铜之术,滇地人才最盛。”
“于是,才有乡民入土司地,于边境处开采茂隆银——若无朝廷缺铜铸钱开采滇矿,则如何能有七八万懂得挖矿冶炼的矿工,直接去那边采白银呢?而若日本一直出口铜且不加价,本朝又怎么会去云南采铜呢?而若前朝纸钞不曾崩,本朝以白银计税,只怕早就发行铜贯纸钞了。”
“矿工总不可能是一夜之间石头缝了蹦出的七八万人吧?”
这道理一说,也让皇帝不得不点头同意,心里嘀咕着这个西洋内阁秘书长说的话,心想倒的确如此。
又把刘钰的逻辑捋了一遍,心想这日本国禁铜出口,竟能导致缅甸边境之事?
倒真是闻所未闻之道理。可仔细一想,又似无错,若不然何必要去云南此等偏远之地开矿?真是被铜逼得没办法了,又担心前朝纸钞故事,不敢发纸钞。
而这些年那里的矿场忽然一下子就爆发式地出现了几万汉民,如刘钰所说,采矿可不是个谁都能干的,这些人指定之前就是干采矿的,而且肯定还是云南地区的,否则跑不到那么远。
云南地区,现在是大顺的铜矿支柱,支撑了大顺百分之六十左右的铜,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多是靠迫使日本开关之后贸易得来的。
不但要铸钱,军改之后的铜需求更是巨大。尤其是海军,简直是一口吞木头、一口吞铜料。
如今缅甸边境地区的这个银矿,引得许多想要立功的人,跃跃欲试。
大顺可真是缺银缺铜缺的想哭,一个年产银十数万两的大银矿,又处在土司、缅甸等错综复杂之地。如今汉民日多,欲内附而抗土司,不少渴望军功的人直接跳起来支持。
不少军官夜里喝酒,说正愁找不到值得打的地方,这么大的银矿,可是值得的,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功勋?
这些皇帝都清楚,只是因为担心控制不好,尤其是边将擅自扩大战争规模,和缅甸的战争升级,到时候怕引起英国人的警觉和干涉,甚至英人出枪、缅甸出人,拖住大顺,这可就坏了大顺这边南下印度收税的大略了。
是以皇帝一直压着,要先把周边的真正敌人扫干净,回过头来在收拾身边的弱鸡。没有西洋人的枪炮,周边不值一提。
只是没想到刘钰能拿这个说事。
但皇帝想了一下,又觉得刚才刘钰问日后能否安稳的时候,自己脱口而出说肯定可以,可见自己内心也明白,汉民越多,越安稳。
哪怕矿上是最容易出乱子的地方,可比起那些土司,相对来说,开矿的挖矿的肯定比种地的闹心,但比起那些土司又比那些土司省心,两害相权取其轻。
按这个逻辑,竟似刘钰的激进的四川工商业发展计划,颇有道理?
皇帝笑道:“你啊你……”
“按你的道理来说,既然事物是普遍联系的,那无非是说,漕运的事,不能只看两淮,还要看南洋日本;盐改的事,不能只看淮北,还要看淮南四川湖广。然后借此引出川盐之事、再由川盐引出煤炭?”
“牵一发而动全身,凡事需得考虑周全?”
刘钰却否认道:“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斗胆,请陛下试想,陛下知道银矿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什么?”
皇帝想了一下,却不回答。
这话不好说,心里知道就行。
第一反应是啥?
第一反应是:银矿!可不可因小失大,要先忍忍。
刘钰又道:“陛下,臣再斗胆,若宋玉斧划界时候,听闻此事,会怎么办?只怕第一反应,是边境安稳重要,勿要起边衅,耗费国家财力。只以宋论,又非是只论宋。”
“臣试想,若陛下没有力排众议支持军改,若征准没有新军摧枯拉朽、若川西平叛没有势如破竹、若伐千年僭越之邦没有迅如闪电、若西南土司叛乱野战没有一击即胜、若没有一支能过马六甲直达缅甸之南大洋的海军……”
“此事,第一反应又会是什么?”
“恐怕,也是想着,得不偿失,损费巨大,不若不纳,而求无有刀兵耗尽国财吧?”
“然则现在军改之后,于草原、土司等地,再读两汉书,终于明白‘一汉当五胡’不是古人鼓吹。自宋以来,多有人不信一汉当五胡,以为谬矣。”
“实则不然。汉人用大弩长剑,而匈奴用石镞木弓,自然以一当五;如今汉人用自生火铳刺刀铜炮、能接敌前快速变阵,而胡夷还用长刀短矛或有点火绳枪,自又是一汉当五胡了。”
“此兵甲利钝之别,可成以一敌五之势。”
“兵甲之外,更要论后勤。”
“彼时,汉以垄作耧车,铁器牛耕,是故十人可养一兵;而匈奴随水草迁徙,并无常备之锐,后勤补给更不用提,岂能充足?”
“此时,若如征准,西域地界,也种小麦、也种棉花,亦控制缠回纺织耕作。这就不是汉时与匈奴的对比了。”
“兵甲利钝已经解决,那么后勤生产之多寡,再如汉时我牛耕铁作彼放牧水草的差距,便是要解决的问题了。可如今准部之前都用缠回种地种棉花纺布了,更别提罗刹英夷荷兰等国了,差距极小。”
“若真要复汉时雄风,非要兵甲利钝如我用黄弩彼用石镞;更要后勤之别如我牛耕铁作彼刀耕火种水草而居。二者缺一不可。”
第六八五章 拍马屁(中)
皇帝想了想自己刚才的潜意识和第一反应,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其实,从他往下,从他这个皇帝到那些渴望军功的军官,确实都是被军改之后的连连胜利带动的思维转变了。
之前打仗,花钱多又赔的多,能不打就不要打。
有时候是真打不起,太花钱了。
现在呢?
现在朝廷已经打了两场短期之内不但回本而大赚的仗,一场伐日、一场南洋。
而政治上不得不打的仗,且必然不太可能赚钱的,如西域和西南、川西、雪山等,却也没花多少钱。
因为之前双方的战斗力没有代差,所以不敢轻兵冒进。
平推最能发挥之前大顺的优势,但也花钱太多,否则没法平推。
而自从刘钰在阿尔泰山来了场冒进之后,大顺这边发现,原来经过严苛训练的新军,千把人就能各处横着走了。
只要扛得住,那就叫中心开花。
扛不住,才叫轻兵冒进。
不少人甚至觉得,若当年之萨尔浒,以大顺军改中最精锐的青州军,那就不是什么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打了,而是会演变成刘钰在阿尔泰山以北那一战:中心开花,诱敌来战,援兵未至,敌军已溃。
有时候,一场规模不大的战役,会有很大的影响。
刘钰在阿尔泰山那场不算,因为刷的名头有点多,叫不少军官觉得不好复制。
但,之后大顺又打了两场不大的战斗,直接导致了大顺军队的好战风气。
一场,是在西域,缠回叛乱,仗不算大。
骗了大顺的驻军出来,千把新军被围住了,结果大顺这边结车为阵、步兵结阵,利用快速变阵主动进攻,随军的野战炮轰其一处,步兵突击以点破面,竟以一千破两万。
从那之后,大顺千把人的部队,就在西域横着走了。
而如果那场仗大顺的千把人被歼灭了呢?恐怕,就变成“不可擅动,不可冒进、不可轻敌,必要几路分进合击”。
另一场,则是在西南,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从北边调集的精锐部队孤军深入,结果直接列成了三线横队,两轮齐射,一波冲锋,总共花了七分钟,解决了战斗。
仗都不大,但其战略意义巨大。
战略上,打场仗,就要出动上万人的规模和后勤;与一两千人横着走,是有极大区别的。
从一开始军改,刘钰就不学普鲁士,而是要求大顺的新军训练重点是阵型,尤其是行进间变阵、横队纵队方阵的快速变换,这种因地制宜悄悄地得到了回报。
战略上的回报,就是大顺军官涌现出一批激进派,好战的激进派——打胜仗才激进,老打败仗谁肯打仗?而连续两次都是冒进之后,敌人既啃不动,野战也胜不了甚至被直接一波捅穿。
这种情况,也直接影响了朝廷对边境问题的态度。
具体表现,就是刘钰问皇帝的“第一反应”。
第一反应不是“好不好打”,这已经根本不需要考虑了。而要考虑的,则是“什么时候打才合适”。
而这,恰恰拍中了皇帝最得意的马屁。
李淦整天间想的就是追汉齐唐,但这种追求,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会时不时问大臣、文人:哎,你们觉得我和汉武唐宗比如何啊?大顺比之汉唐宋如何啊?
这显然是不行,心虚,才这么问。
另一种,则是如刘钰拍的这句“第一反应”。
在精气神上,已经到了“不需要考虑打不打的过、好不好打,只需要考虑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不该打”的地步。
这种潜意识的第一反应,毫不心虚,理所当然觉得自己打得过。
刘钰又非常无耻地拿了“玉斧”故事做了个对比,皇帝被拍的相当舒服,也便只能顺着刘钰说的“兵甲与后勤双强”的思路去往下说。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但皇帝对刘钰的比喻,并不赞同。
“以爱卿之言而论,必要使本朝牛耕铁作而他国刀耕火种,方为制胜之宝。朕以为,确实如此。”
“但,爱卿言在放开开矿,则比喻不恰。大为不恰。”
“这不是牛耕铁作、刀耕火种之别。”
“这分明只是‘自耕’、‘佃作’、‘官屯’之别嘛。”
皇帝当然不知道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个词,但刘钰用的这个比喻,皇帝却很自然地理解了刘钰想说的意思。谷
按皇帝的话,其实要刘钰来理解,那就是说:牛耕铁作、刀耕火种,这是生产力的差距;但,你要在四川放开矿禁、鼓励私人资本开矿,这哪是生产力的改变?只是自耕农、佃农、官屯的区别,都是用牛、都是铁作,根本也不是牛耕与刀耕的区别啊?
刘钰绕了个大圈,就是想引诱皇帝来说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虽然皇帝压根不知道这俩词,但却在刘钰的引诱下,用这种比喻的方式,承认了生产力的进步意义重大。
并且,皇帝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反驳刘钰的内在逻辑,恰恰是承认了生产力的重要性。
因为生产力水平很重要,所以刘钰的说法才不对,因为刘钰的办法只是改变了一下组织模式,调整了一下生产关系,并不能引起质的飞跃,产生“我牛耕铁作、彼刀耕火种”的效果。
刘钰等的就是这个坑。
皇帝说完刘钰比喻不恰之后,又道:“爱卿说的道理,肯定是没错的。道理没错,但爱卿却错用了道理。”
“确实,有诸多好处,朕也考虑过其中利弊。”
“也确实,如爱卿所言,茂隆银矿若能归附,本朝既得一大银矿,又因汉人广居,必可实控。”
“但,四川非比云南边境。”
“朝廷之策略,是化苗。”
“化,就要有目的,才知道该怎么化。换言之,要化成什么样?”
“自是化成正统百姓。”
“什么叫正统百姓?”
“垦殖、耕种、自耕、租佃、男耕女织、读书科举,此为化之目的。”
“而开矿、做工、结伙、斗殴、爱卿既喜中国之概念,爱卿以为,那些挖矿的矿工,和那些读书耕作女织的农夫,哪个更中国?”
“所以,不往更中国的地方化,竟要化不那么中国的吗?”
对此,刘钰心里只是暗笑。
就像北边的那个罗刹国,最罗刹的,是罗刹的农奴;最不罗刹的,是彼得堡的法语贵族、工人、工厂主、银行商。这两个罗刹之争,一直到很久之后,都有大把的人寻找那个真正的罗刹,比如索尔仁尼琴。
皇帝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就这时候来说,男耕女织的百姓,和开口就是利钱闭口就是投机的松江府新兴阶层,哪个更中国?
从稳定的角度,确实说的通。
但,刘钰之前的奏疏,显然说的不是整个四川,而是特指一小片地方,甚至都不包括成都。
皇帝既这样反对,刘钰忙道:“臣请陛下恕罪,臣上次的奏疏,言语不清。臣所说的几处,非是全蜀,而是单单一个叙州府。自古汉地,汉之犍为郡。”
“此地有自贡之井,臣审枭私得知,此地私盐最盛。且在用井气煮盐之前,皆用附近荣州煤炭。产煤颇多,产盐也多。”
“陛下再三言不准此事,臣违命谏言,正为此事。”
“臣所谓之放开,也不是说朝廷不管,而是效松江府故事,官督商办,放如松江府那般即可,非是要不管不问任豪商自开矿。”
“盐政改革之事,臣以为,朝中之议,皆为一时之利,且难顾及远处。”
“是以,臣之意,是要行两件事,方可解决盐政难题。”
“其一:官运、商销。”
“其二:两湖入川、闽盐入江西、淮南借淮河水利而转农垦滩、淮北日热潮小鼓励入股做大。”
“其中,淮南、淮北、闽盐入江西,都好解决,其势已成。”
“唯独川盐,尚未解决。”
“川南之盐,控扼黔、滇,又可沿大江而至夔州、汉口,若以官运、商销之法……则一可方便查税缉私;二也可防止出现改革之后,小商无力运远、大商多争近利之弊。”
“若淮盐退楚,川盐必要在两三年内做到可以供应缺口,如此,势必要朝廷放宽政策,鼓励叙州府开矿之风。”
“再者,官督商办,效松江府故事,亦可采用科学院之新技术、联络西京大商之资本,此方为臣所谓‘我牛耕铁作、彼刀耕火种’之别。”
“臣之意,还是请陛下选一众熟悉松江府商贾工商事的人,任叙州府,如此方可开川南工商之生机。”
“臣斗胆举几人,可保三年之内,川盐之利,不下淮南!”
“商贾,雇工,亦非难管,只是朝中科举出身之人,只会管男耕女织,没学过怎么管商贾、雇工、工厂主、股东。只要会管,并无乱子。”
“川南若兴,则滇、黔无乱矣。”
“川盐若兴,则矿、水运皆兴,可纳蜀中百年修养之生民。”
“川煤若兴,则可从其法而治、采西山矿,如此京城百万百姓再无缺薪之忧。”
“新法新政,不可试行于京城,恐有乱,何不试行与川南?”
“臣便观天下郡县,能使本朝‘我牛耕铁作彼刀耕火种’之地,此时非在松江,而在川南。值此盐改之际,臣请试行,以观后效。”
第六八六章 拍马屁(下)
刘钰一直在避免把蒸汽机用在破坏小农经济的方向上,皇帝对科技的态度,也就在刘钰的引诱下,是一种特殊的态度。
刘钰知道的时代的进步是什么,并不告诉皇帝全部。
但刘钰也不说假话,只是说部分事实。
东南资本工商发展、对内地倾销,小农破产,百姓起义,空想般主观小资社的均田理论,农村乡绅被机器冲击普遍破产、乡村劣绅化、地主农民矛盾加剧等等,刘钰一句不说。
皇帝看到的呢?
或者说,刘钰想让皇帝看到的呢?
看到的,是当初皇帝的一句戏言,于是在科学院的土地上,奢侈地大量使用硝石、从舟山运来的鸟粪石等为肥料,累出的一个亩产八百斤的小麦田。
看到的,是组织越发严密、工匠技术日高的军工产业,以及在此军工产业之下,百姓造反简直死路一条,因为百姓造反既造不了军舰、也镗不出优秀的铜炮——至于掌握了先进生产力的工匠、工人自己干,前所未有的事,去担心这个不是杞人忧天吗?只要担心小农即可。
看到的,是蒸汽机用于船坞工作,使得朝廷的海军力量得到的增强,保证了京城和钱袋子、米袋子之间的物理联系。
看到的,是刘钰说的“不用水的大运河”,真的可能在几十年内出现。这意味着大顺在京城的驻军,可以在一个月内机动到全国各地,使得统治更加牢固。
小农和蒸汽机的关系,不是皮鞋匠和制鞋机的直线关系,而是一种曲折的关系。皇帝的眼界,在刘钰故意遮蔽迷雾护火的欺骗下,根本无从看到其影响。
反倒是,只看到了好处:是的,蒸汽机可以生产衣服布匹,以至小农难活;但是,刘钰遮蔽了。让皇帝看到的,则是蒸汽机可以提水,灌溉农田,小农经济更加稳固,大顺江山万年不易。
凡事都有正反两面,刘钰藏着对皇帝而言的反面,只把正面的花纹给皇帝看。
所以,一枚银币,看一次是花,再看一次还是花,看了一百次都是花,所以肯定显然两面都是花。
那么,在川南搞大工厂、搞蒸汽机和采煤、煮盐配合的、在皇帝眼里的好处是什么?
好处就在于“用的人少了”。
用的人少了,好不好?
太好了,好到极点了,简直好飞了!
皇帝巴不得西山煤矿就七八百工人,然后就能供应全京城的用煤呢!
这和小农可不是一回事。
皇帝对“矿”的恐惧,历朝历代,从来不是害怕矿主的那几个吊钱,而是害怕几千、几万有组织、成分复杂、群居的、完全不像是分散土豆小农的工人。
可偏偏,矿这玩意儿,和盐不一样。
盐,可以反动到毁灭晒盐法,一家一户发铁锅、控制煤炭和木柴,来煮盐。
煤……总不能一人去挖一个坑吧?
不挖煤行不行?
当然不行,京城百万人口,不挖煤冬天不得死一半?
皇帝担心“夺民之业”,担心的“民”,是小农、小生产者。
而挖矿这种,小生产者、小农根本干不了的活,皇帝巴不得全都是机器人呢。
一定要明白,在皇帝眼里,并不是能替代的人机器就一定是坏的。
皇帝眼里的最完美制度,是全国就是个大农村,然后炼器傀儡挖矿、炼器傀儡运输、炼器傀儡销售,所有人用劳动劵,真正公平地交易,完美地得到每个人的劳动所得防止出现兼并——反动小资社的极致空想。
刘钰不会傻乎乎地以为,只要是机器,皇帝都反对。相反,刘钰很清楚,对统治有利的机器,皇帝会大力支持。
所以,他用一汉当五胡、我已牛耕铁作彼却刀耕火种来做例子,站在皇帝的角度,其理解是:刀耕火种下生产一万斤粮食要五十个人,而牛耕铁做下生产一万斤粮食只要五个人——只要把粮食替换成煤、矿、铁等这些封建王朝管的最严、最怕出事的产业,就可以了。
现实的问题就摆在这,矿不能不开,不开大顺连铸钱都没法铸、连烧煤都烧不了。
不能不开,且产量不足。
现在两个选择摆在皇帝面前:
这种治安黑洞、恶堕之暗、暴动频发、官司不断的产业。
是要更多的人干?
还是更少的人干?
刘钰和皇帝说的这些话,真正打动皇帝的内容,凝练起来,虽然刘钰心里想的不是这个意思,但皇帝凝练后的意思是:
苏北复垦,小农有活路;川盐入湘楚,朝廷有钱;川盐产量激增,却不需要增加太多的工人;西山煤矿日后甚至可以裁撤更多的工人来保证现有的产量。
后世或许以为,封建地主头子看到蒸汽机,就惊呼此物日后必夺小民之食云云,那纯粹是后世开了天眼之后的想象。
这玩意儿是粗笨的蒸汽机,是铁牛,不是数控全自动织布机。
就现在科学院的蒸汽机,皇帝看了之后能把这大铁疙瘩和小农联系起来的唯一角度,就是他妈的天旱的时候要是河南山东等地地头摆上一群这玩意儿提水浇水,百姓岂能造反?
或者想到要是这玩意真能跑起来耕地,那水浒里的吃牛肉,也算不得好汉行径了。
让男耕女织崩溃的起点,不是蒸汽机,而是SelfaktorMule,译名走锭精纺机,简称骡机。
甚至所谓的珍妮纺纱机要是出现在大顺,能被笑掉大牙,这玩意儿纺纱在大顺别说挣钱了,要是不在一年之内不把老婆房子赔光,那只能证明纺的还不够快、所以赔的还不够快——当然,旧中国自有奇葩的国情在此,蒸汽机问世117年后,有史记载的手工织卷赢了机器布局部反攻,全世界独此一份。
蒸汽机,和水力,水车,牛,马这些东西是并列的。
取代战车的是马镫,不是跑的更快的千里马。
是以皇帝对蒸汽机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支持。
对铁路的态度,也是非常明确的:支持。
对废漕运,在确保了海运通畅和南洋日本威胁被消除后,也支持。
最简单的,漕运的工人,养大了封建帝王最不愿意看到的白莲、青莲、罗、无为等等教派。
于是在川南问题上,有刘钰之前二十年的铺垫,皇帝并没有直接地表示只要不随意开矿放纵各处自己就支持。
而是哈哈大笑道:“爱卿思虑颇多,不可谓不智。但古人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此办的好处,其实还有一项好处,爱卿不妨再想想。”
刘钰连忙道:“圣人远见,臣实不及。人云,为天子者,兼帝又兼作师,臣已经把能想到的好处都想出来,实不知还有什么好处了。”
皇帝看着刘钰努力思索的样子,得意笑道:“刚才你这么一说,朕便想到,譬如那茂隆银矿,大量工人既会开采,也会熔铸。”
“西南山区,运输不便,群山阻隔。若将来真有一日征伐缅甸,只需从京城调集一批铸炮工匠,用当地矿区的人打下手,招募当地矿区的人辅助工兵。”
“一来,这野战炮轻便,但攻城炮沉重,运到西南不易。正可在那熔铸。而若没有这些产业基础,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二来,爱卿的围城坑道战术,若百姓辅助,终究手段不熟。但若矿工从军协助,辅助工兵,则破城易如反掌。”
“爱卿川南之策,也正有此用。”
“既有挖矿的矿工,也有冶铁的冶工,将来西南若有乱,便不必费劲千辛万苦,将攻城炮千里迢迢运输过去了,只要派出铸炮师,以当地工人辅助,便可铸炮。”
“同时,西南土司之碉楼,或以炮击、或以矿工辅助工兵挖掘。”
“川南若办得好,确如爱卿所言,当为西南之定海针、桥头堡。”
说罢,又瞥了一眼刘钰,哼笑道:“爱卿的小心思,如今朕也看明白了。无非还是老一套,如爱卿与其余人说笑的那般,欲要开窗,却言掀房顶。”
“明明说的是叙州府,却说全蜀地;明明要照松江府故事,却谈什么放任……如今还有什么话说?朕可冤枉你了?”
刘钰立刻故作震惊之色,面色大骇,伏地道:“陛下……陛下洞察人心,臣……臣自作聪明,以为……以为……”
李淦哼声道:“以为什么?以为朕不明白其中好处,想要抓着朕说夷汉相防之地,不宜放任开矿的话,那茂隆银矿来效苏秦张仪故事是吗?这等小聪明,日后不必用了,有什么就说什么,难道朕还不能分辨好恶?”
“你若奏疏上直接这么说,又何必跑这一趟?”
刘钰尽力想让自己的后背看起来像是出汗湿了,心里却想你懂个锤子,这事牵扯的大了去了,我若直接这么上疏,只怕你又不知道想什么呢。再说我也得给你个“开导开导”我,给你个“兼帝又兼师”的机会不是?再说你想的那都是什么破玩意儿,打缅甸为啥非得把大炮运到边境去,海军走海路运多大的炮运不了?攻下沿海,逼着签个条约不就完事了?或者攻下沿海重镇换边境不就得了?
手里捏着一支海军,脑子却还是陆战惯性……
再说这里面还有别的事呢,我不过来,关于大略方向的事,我心里也实在没底你是怎么想的。
正在那故作惶恐的时候,皇帝又道:“罢了,便是你不来,朕也正准备派人去找。你的前几封奏疏,朕看了之后,便想问问爱卿。既然爱卿正好来请川南的事,那也正好。”
“卿之前言,要在海州修路,鼓励民间资本修路,以便日后运煤。朕就想着,若能把西山煤与京城连接起来,是否可行?”
“这等事,朕也只是在科学院看过,看似马车大车,行与轨上,可载数千斤,奔驰如飞而马不疲。”
“用来运煤,最是合适。爱卿正好也要举荐人才,朕看这样吧……”
“你举荐些人,先在川南试行诸多新政,也完善一下技巧技艺。若是可行,则先把西山煤矿的事解决了,解京城这些年人口渐多而煤日用不足的情况。”
“叙州府自府尹往下,各路工商人员,本也该你这个工商部的来管。盐的事,你就不用推举人了。”
“你管的是产。你的官运、商销之法,朕也觉得颇为合用。如何运、销、征税等,你便不必管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朝廷如今还有盐政诸臣。”
提及盐政,皇帝又忍不住笑了。
“这场盐改,本来朕只想打个淮海,只动淮河、海州盐场诸事。如今可好,从山西河东盐、到京畿长芦、再到淮南、闽粤、蜀地,竟是波及天下。”
“可细细思来,又觉得确实无甚坏处。朕每读史书,读到唐宗旧事,就颇有同感。只恐后人不及,非要把高句丽事解决了。”
“如今朕是越发明白唐太宗的心思了。”
刘钰心道好嘛,这还自己夸上自己了?
“陛下志向之宏,本朝乾象极天察地。臣每思之,若唐时候,有如此航海术、有如此列国大争之世,又当如何?”
“每思及此,便觉只怕纵是李唐复存,亦无过如此了。”
赶紧夸了两句,皇帝居然点了点头道:“此言正说到了关键处。之前每有人言本朝如何如何,朕心里却虚。”
“彼时江南人口尚且不丰,航海手段恐尚未用牵星板,更不要说火枪铜炮之物。”
“饶是这般,尚且还都护葱岭。”
“是以朕每思及此,也是如爱卿这般心思,先想想若唐既有航海术、又有火枪铜炮,然后再做比较。”
“至于到底如何,那便只能留与后人评说了。”
“就拿这盐改事来说,朕看了卿的奏疏,难免感叹其中的一些道理。”
“同样的道理,拿来比较本朝与汉唐,竟也相通。”
叹息中,皇帝不由想到了刘钰之前递上的第四封奏疏里面的一个比喻。
之前上的第四封奏疏,就先讲了一个故事:某个人过门的时候,明明门很高,却始终弯着腰。人们就很好奇,问他为什么国门弯着腰?那人说:我父亲过门弯着腰,所以我过门弯着腰,难道过门弯腰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而他父亲,身高九尺,外号摸着天;而他,却身高五尺,外号三寸丁。
这个故事,也有叫刻舟求剑的、也有叫守株待兔的,本身就是当年韩非子用来讽刺儒家的。
如同射箭的时候要将箭向上倾斜,抬高一寸方能中心;而若用了火枪,却还抬高一寸,这就是脑子有病了。
本来刘钰是用来说盐政改革的事的,大意就是:
前朝的盐政有前朝的道理,用在前朝是合适的。
但是,本朝有本朝的情况,仍旧把适应前朝的那一套拿来用,那就是刻舟求剑了。
前朝的盐政、开中法等,既是税收政策,也是国防动员法案。
但大顺的边境状况、周边局势等等,已经和大明不一样了。
前朝盐政的合理性,在于税收和国防动员法案的双重意义。
现在国防动员的意义大顺不需要了,而税收反而成了妨碍,是以要彻底的进行改革。
本来就是说盐的事,但借着今天这个话题,皇帝心里感叹的,却是大顺与大唐的技术、外部局势、周边敌人都不同。
他到底要做成什么样,才能在这种技术完全有了代差,有了火器和航海术的区别下,做到真正的心里不虚呢?
第六八七章 烟幕
化用刘钰第四封奏疏里的那个比喻,三寸丁跳起来摸到了十尺,九尺高的摸着天伸手摸了下十尺高的同样地方,撇撇嘴道这也很简单呐,我也做到了啊。
这个比喻,就是李淦内心还有些心虚的根源。
有之前刘钰假装赤子之心的宇宙之悲事件后,李淦其实也明白,哪有什么千秋万代?
爱儿子,爱女儿、爱妻子,都不如爱自己。爱自己的羽毛、爱自己的身后名,爱自己掌控权力的那种无上快感,爱自己史书上的名声。
现如今,这场在刘钰看来修补匠级别的改革,在李淦看来,却是决定他将来名声的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改革。
本意只想闹个淮海。
结果如今牵扯太多,从运河长芦闹到了四川,也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事物是普遍联系的,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
慨叹之后,李淦终于问道:“卿刚才说,可打包票,三年之内,川南之盐比可供湘鄂黔川藏所需。朕也知道你已经提前约了西京大贾来科学院议事。卿打的包票,朕是信得过的。”
“朕看,盐政改革,就定在明年春季吧。若是淮河修的没什么大问题,正好,三年时间,缓缓复垦淮南苏北,渐少盐业。”
“朕之前细读了你的第四封奏疏,言及前朝盐政诸事,得其本源,化用本朝。”
“航海商船,便是本朝的开中盐法;本朝的外贸,就是前朝的盐引。着实得其本源,朝中无人可知此等真意。”
“纠其根本,朕便想到了许多年前爱卿武德宫夺魁时候的文章,本朝之西域在南洋。根源就在这里,开中盐政是为了北方、海贸殖民是为了南方。”
“朝中许多人尚不知此等战略的转变,那以爱卿看,本朝还有什么可变之法?”
问到这,刘钰一言不发了。
虽然他心里腹诽不止,说这都是修补匠改革,但改革也只能是修补匠改革,真正核心的土地问题,哪里是靠改革就能改成的?
他不发一言,皇帝怅然地叹了口气。
不发一言,和说一句无可改者,终究是有区别的。
“罢了,那只说眼下的变法,明年三月盐政变法,爱卿还有什么要谏奏的?”
和刚才的一言不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刘钰忙道:“回陛下,并无什么再要大动的了。陛下庙算无双,三月动,最是合适。”
“一来待三月一过,枯水结束,也正是方便兴运盐往各处的时候。”
“二来便是这期间还要做各项准备,非是一处要变。”
“不过,之前的诸多安排,已然可以保证盐改时候,绝对不会出问题。另也请陛下……放宽手。”
皇帝明白刘钰的意思,还是引蛇出洞、郑伯克段的办法。皇权是有能力直接用军队阻碍那些收盐试图扰乱行市的盐商反击的,但刘钰希望皇帝不要这样做,因为那将会让朝廷少赚很多钱。
只有趁着这一次把盐商掏空了,之后淮南的盐改也就没有丝毫阻碍了。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还有一事。”
“爱卿常说,变法最怕之事,便是人亡政息。”
“如今爱卿主持工商各业,虽归内帑,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全靠爱卿的‘幕府’撑着,最是可能人亡政息之制。”
“你回去理个章程,另外,朕这边也要锻炼些年轻子弟,这一次便跟着你过去,先与你做个文书之类的,多学一学。日后也好堪用。”
“川南叙州府,卿所举荐的,也尽快报上来吧。”
“陆放翁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太子身边的实学伴读,朕前些日子也考教了一番,实学本事,对答如流,但具体时政,尚需历练,正好就先在你身边做个文书,多学多看。”
“将来你这边的章程理出来了,名正言顺,不行开府幕政,也不归六政府管,只当是天子的衙门。非是原本的官缺,选拔时候,也多便宜。”
对皇帝的这个安排,刘钰毫不诧异,显然皇帝是在准备以后的事了。自己这个年纪肯定是既不能给太子当钱袋子、也不能给太子当枪杆子的。
大顺从一开始差点激进到用女官制度来顶替太监,后虽废除,但太监终究是不能干政的。
既太监不能干政,太子身边就得有一群班底,否则将来当个皇帝那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基本也就是这样了,要么太监当心腹、要么皇子身边打小就有班底。
皇帝的这个安排,在刘钰看来,传达了这么个意思。
让太子的人历练,其实是在告诉刘钰:你,是我的人。
皇室之内,“父慈子孝”。现在工商、海贸越发重要,皇帝这几年能挺直腰杆子和人说话,也是因着内帑里有钱了。
这么大的钱袋子,既然太子的人来历练,那总得有个皇帝的人。
皇帝并未再派“他”的人去历练,这在朝中的人看来,等于是又给刘钰加了张护身符。
以后的事,刘钰也懒得去考虑,人亡政息什么的,都走到这一步了,也没啥息的了。难道重新去挖大运河?
只有一个事儿,刘钰得问清楚了。
“陛下,苏北修淮河的事,也要跟着历练吗?”
“淮河事毕再去吧。这淮河事,是因着你为与国同休的勋贵出镇,他们不过学些工商事,这等大事如何轮得到他们?”
“无用之术,朱泙漫、支离益之废术耳!学之何来?”
皇帝想着,若是将来太子登基,管工商业的人,只能是位低、权低、但拥有君权的延伸附庸的狐假虎威之权。
现如今制度草创,从建海军开始,其实都是皇帝用类似内府宦官的名义去办、靠的还是刘钰自己搭起来的幕府班子,不开府而开府,这是没办法的事。
日后肯定是不行的。
军功勋贵、威望颇高、还捏着钱袋子,这肯定是不行的。太子镇不住的。
至于现在不派太子那边的人去淮河,因为刘钰要干脏事。
这些脏事,哪怕是太子,最好都不要知道,这样的重臣的黑材料,太子是绝对不能抓到手里的。
刘钰也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谢恩之后,又说了一些关于川南工商业改革的事,皇帝又询问了一番关于山西盐与长芦盐争夺河南该怎么处理的事,刘钰便告退了。
…………
自京城返回淮北不久,朝堂里就传出来了惊天消息。
皇帝在朝会上,对盐政改革的争论,发表了意见。
“勿复再议”
不争论、不讨论、暂时照旧原样,所有关于盐政改革的奏章,全部不批。
得了消息的盐商,欢欣鼓舞。
他们并不知道刘钰这一次去京城,是要直接断他们的根,要扶植陕西资本集团,配合松江府资本集团把他们的血肉吃干净的。
反倒是觉得是自己这边的贿赂起了作用,或者说给皇帝的“要饭钱”给足了,刘钰这一次回京城就是给皇帝商量盐商们的条件的。
事实似乎也正朝这个走向发展,刘钰回到淮北后不久,就去了一趟扬州,请一众大盐商们吃了顿饭。
盐商们按照之前约定好的,“主动”报效了二百万两白银,用于朝廷修复淮河水利之用,且日后每年会报效一定数量的白银,用于缉私巡查的花红,将原本的潜规则变为明规则。
吃了这顿饭,替皇帝收了这笔钱,一切仿佛都恢复了原样。
刘钰滚回了他的“老巢”松江府,海商集团和盐商集团再度井水不犯河水了。
朝堂里,关于盐政改革的讨论,被皇帝明令勿再复议,之前惊天动地的盐政改革风声销声匿迹。
盐商们也根据刘钰当日的提点或者叫恐吓,没有鼓动他们的门客儒生,煽动关于反对盐改的舆论。
仿佛,一切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只是,变化,发生在了那些寻常人注意不到的地方。
不久后,一艘官船停靠在了松江府,一百多个靖海宫测绘系的学生,来到了松江府。
名义上,他们是来实习测绘,利用这一次治理淮河的机会实践一下绘制地图。
实际上,和与罗刹国第一次战争时候,罗刹国的科学院把数学系的学生派去边境一样,是去给朝廷干活的。
他们要干的,名义上是实习,实际上是测绘一下废弃淮南盐场后可以垦荒的土地。
看上去,好像朝廷的重心都放在了淮河上。
测绘系是纯粹的平民系,勋贵子嗣、家里有钱的,是不会去学这个专业的,最多也就是别的专业里学一些基础知识,但却绝对不会来学这个。
但凡学这个的,基本都是新学里的平民子弟出身,也做好了将来吃苦的准备。但相较于他们之前家里的日子,这种苦倒算不得什么了。
这些学生们见到刘钰之后,激动难以自已。这和刘钰拉起来新学关系不大,主要是他们考进了靖海宫,吃得饱了、穿的暖了、有补贴有钱,吃饱了有了空闲心思,可以爱国了。
激动主要还是因为刘钰的军功,这些吃饱了的学生是最容易热血上头的人群。
为表重视,刘钰还亲自来迎接了这些年轻学生,又发表了一通振奋的演讲,无非就是什么天朝强大的过程中,我是有名的英雄但更重要的是你们这样的做许多看起来是微末之事的无名英雄云云。
一众学生们听的热血沸腾,带队的军官看着这些学生,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然后想到了自己被扔到西域测绘,夏天差点被蚊子吃了的往事,看着这些兴奋的年轻人,心道:“‘好’日子,在后头呢!小娃娃们。”
第六八八章 最后的盐改配套政策
这些学生抵达后不久,朝廷那边也下了令,刘钰拿着朝廷的命令,去了松江府大营,合符之后,借调了一部分工兵。
汇合了这批学生,便先叫军官带着这批人过长江北上。
松江府这边,朝廷为修淮河准备的各种后勤物资,也都开始堆积。
配上这边为修淮河调集的举国之力的物资银钱工具米粮,再看那些去测绘的学生,怎么看,似乎那些人都是为修淮河准备的。
实则不然。
真要是修淮河,现在才开始测绘,那就真成了屎顶着门儿了才去找厕所,哪里来得及?
实际上,这些测绘的学生,也是为盐政改革的后续做准备的。
或者说,是这场从小淮海打到全天下的盐政运河改革的最后一个配套改革。
皇帝已经允了刘钰的一些建议。
这些测绘学生,是去测荒滩、垦地的。
皇帝要对淮南苏北地区下黑手,让刘钰去干脏活,郑伯克段,引诱士绅贪污修河粮款。
原本的土地要重分,还要移大约三五万户的朝廷这边的新获得良家子身份的基本盘自耕农。
剩下的,则同意刘钰的意见,效虾夷故事,仿西夷之法,要搞公司圈地垦殖。
这是大顺“畿内”唯一适合圈地运动的地方,因为很多地方小农无法种地,有大片空地和煮盐用的草地林地。
这也算是大明留给大顺的优良遗产。
要是真按照徐光启的美好愿望搞晒盐法改革,恐怕现在这些草场林地早就成垦田了,哪还能圈地而不伤小农。
更不会让这里的小农愿意以极低的价格、甚至于一亩林草地半两银子不到的价格,就有出售给垦荒公司的意愿。
万幸前朝没用徐光启的盐政改革建议,而是坚持盐户煮盐制,否则还真不好弄。
之所以说这是大顺盐政改革的一部分,因为垦荒公司需要资本,需要大量的流动的资本入股。
如此,才能将苏北的上百万亩荒地开发起来。历史上张骞牵头的垦荒公司,各家一共计划要圈627万亩土地,此时大顺这边估计能圈的土地,也得在400万亩左右。
资本主义性质的土地经营,不是地主收租的模式。
而必然是做苏南的经济附庸。
苏南要榨油、苏北种油菜;苏南要纺织、苏北种棉花;苏南要榨糖、苏北种甜菜;苏南缺粮食、苏北种大米。
依靠土地作物商品化,赚取利润,通过雇佣劳工的方式进行劳作。
要改良土地、要修海堤、要修水渠等等,这都需要巨量的资本投入,毕竟400万亩土地不是小数目。
盐政改革,废掉两淮盐商,他们的钱总得去个地方吧?
海贸是别想了,他们挤不进去。
一旦刘钰的几招重拳彻底废掉了两淮盐商,那么他们的资本就会寻找地方。
而那时候,这400万亩土地的开发资本,就可以保证充足了。
刘钰是要消灭两淮盐商,又不是要消灭他们的资本和他们的人。
这玩意儿,用来卖盐行贿,那就是反动的、退步的。
投资工商垦殖,那就是可以接纳的摇身一变的进步力量了。
当然,实际上这一次计划要圈的地,看上去将来的经营方向挺多,但实际上都是理论上的。真正有意义的选择,也就是种棉花。
种甜菜榨糖,能被台湾南洋的甘蔗,打的妈都不认识。
种油菜榨油,能被南洋引入的油棕,打的爹都不认识。
唯独棉花,是有意义的。
而棉花有意义的前提,又是欧洲非洲美洲市场的开拓。
如此才能形成:投资垦殖、赚了钱、继续投资垦殖的正循环。
而这,又和松江府这边的海外贸易息息相关。
为此,在刘钰离开松江府过江去苏北主持引蛇出洞计划之前,刘钰还特意抽出时间会见了一下荷兰的J.J.VOUT&SONS走私集团派来的技术代表。
技术代表向刘钰展示了一下他们计划中专门向英国和北美走私的英国棉布的模范样品。
刘钰抖了抖这几匹英国的棉布,抻了抻布料,拿出火柴点燃之后,一股浓浓的仿佛烧头发的蛋白质的臭味。
荷兰走私集团的技术代表看到刘钰娴熟的动作,笑道:“公爵大人,如您所见,英国此时并没有纯棉布。他们新实行的《曼彻斯特法案》也只是规定,允许混纺棉纺织品,并未解除棉布禁令。本国的棉布依旧征收每码3便士的棉布奢侈税。”
“他们的棉布,由羊毛、亚麻和棉花混纺而成。实际上,他们的纺纱能力很差,如果不以羊毛和亚麻来掺入其中,无法保证棉布的结实,因此他们无法和贵国以及印度的纯棉布竞争。”
“贵国的工匠水准,是地球人都知道的,贵国的工匠可以完成任何我们要求的图样——只要他们不要将图样上的‘ROOD’原样绣上字母、而是染成红色即可。”
刘钰笑了笑,心想这算是东西方交往一来,第一个可以做段子的笑话了,日后这样的笑话会越来越多的。
看着荷兰走私贩子的期待眼神,刘钰心想,这可真他妈的是天赐良机。谷
苏北垦田,要种棉花,但苏北的特殊土质和之前的盐碱条件,都使得苏北必须垦殖必须采取一亩种棉、二亩种草覆盖棉田防反盐、三亩苜蓿养地的方式。
这种情况下,苏北的垦殖业可就更加有利可图了。
原本只是养地的苜蓿,可以用来养羊、剪毛、纺织毛纱。
苏北的巨大垦区,就可以全部都有利可图。否则,盈利率可不是那么高。
有利可图,再扣除公积金之后的分红才能更让人趋之若鹜。才有更多的红利投入,用于修水利、改良土壤、修海堤。
这要是走锭精纺机的时代,可以纯棉了,那苏北的垦田收益反而大为下降。
这破布,对大顺民生,没有任何影响。
考虑之后,刘钰冲着荷兰走私集团的代表点点头,收起了棉布道:“我支持这个伟大的计划。但我需要你们的技术支持。当然,不是纺织术上的。”
荷兰走私贩子忙道:“是的,您当然不需要任何纺织术上的技术支持。那么……”
刘钰给荷兰走私贩子出了个不算难的题。
“我要一批美利奴羊。纤维用麻的种子和高效的纺麻技术,我可以从俄国人那里搞到。”
“我需要的,只是一批美利奴羊,一批优秀的剪毛工人、梳毛工匠和一个配套的羊毛纺纱厂的全部技工。”
“运输问题,我们来解决。你们只需要解决把他们运到阿姆斯特丹的问题,这应该不难吧?”
荷兰走私贩子一听这个,忙不迭地答应道:“这件事实在是太简单了。您和英国人一起,合力摧毁了七省的毛纺织业。英国人毁灭了大半,而您将残余的,用贵国的棉布彻底毁灭了。”
“纺织行会的许多好手,现在都在街上游荡。这根本不是问题——如果您的船足够大,我甚至可以送您一整套毛纺的全套机器。”
“实际上,贵国的人工成本,即便贵国生产和我们一样的细羽纱,运到欧洲,依旧是有100%利润的。”
“至于羊,在一百年前或许那需要冒着被绞死的风险,但现在并不很难,只要您需要。”
刘钰报了一个数量,对方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问道:“那么,贵国的专门用于出口的混纺棉纺织厂,什么时候建造呢?”
刘钰算了算时间道:“三年之内吧。这对你们是巨大的利润,对我们也是巨大的利润,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而这三年时间,你们也应该做一个市场调查,以确定前期的市场规模——你应该知道,这种棉布,不要说在中国卖,就是去印度,也没有任何的市场可言。”
“这是纯粹的出口导向,而且只能采取科尔贝尔的统制经济政策,严格管控、控制生产量。”
“我需要一个详实的考察报告。而不是一份简单的估算。”
“详实,包括欧洲的阶层收入、每年在食物上的开支、在纺织品上的开支、每年的消耗量、对于定价多少可以接受等等这些。”
荷兰走私贩子早就见过大顺新兴集团的办事严谨,赶忙答应下来。双方约定在明年,就可以将刘钰需要的羊种、工匠等送来。
而且双方也约定好了,一定会保密。
因为这可能会让法国那边感觉不太舒服,大顺海军的呢绒军装都是买的法国呢绒,这么搞显得像是大顺要搞替代,担心法国那边从中作梗影响羊种和工匠的运输。
走私贩子临走之前,刘钰又送了一些礼物,自是欢欣而去,每一件礼物随船回到荷兰都可以换钱。
待走私贩子离开,刘钰盘算了一下时间。
今年冬天修淮河。
明年三月完工。
四月份案发,办大案,杀人收地。
顺便四月份进行验证改革的突然袭击,在新一年盐引颁发之前直接改革。
和盐商斗法要斗到秋天,估计秋天不到他们就要求饶了。
那么,秋天之前就可以直接募股,准备垦殖苏北。秋末盐商崩溃,肯定会选择转行,正好可以吸纳资金。
冬天招募垦殖雇工,雇佣农闲百姓,把房子之类的建起来。
下一年的春天就可以种棉花、苜蓿了。暂时先拿北边的羊毛顶一顶,也就是明年的下一年秋季棉花收获之前,这个专门面向欧洲走私的棉布纺织厂就要搭起来。
黑龙江流域可以种植高产的俄国那边的纤维用麻,海参崴可以作为一个亚麻搓纱的地区。
而搞这种混纺的前置配套产业,也基本都完成了,前二十年的铺垫,让现在做很多事都很顺滑。
比如因为大顺的玻璃制造业而发展起来的草灰碱业和海盐煅烧原始制碱业,是羊毛纺织里梳毛洗毛工序的必备品。没有之前二十年靠玻璃制造业养活起来的制碱业,肯定是不行。
又比如罗刹国那穷吊地方,种棉花肯定不行,养羊估计也够呛,亚麻纺织业肯定技术尚可,不可不行啊,没得穿。大顺和罗刹国之间的技术交流,刘钰和俄国科学院保持的通信联络,可以很快从俄国那边转移不错的亚麻纺织技术。
最主要的是完成了与荷兰金融资本的合作,联手毁灭了荷兰手工业者和行会的最后希望奥兰治集团,使得这种次级棉布有了市场,可以逐渐积累升级技术了。
科学院能拿出来这种破棉布、松散棉纱的新时代技术最好。
拿不出来,靠着大顺低廉到令人发指的人工成本和手工业技术积累,也一样可以打开市场、累计资本。
盘算了一下各种前置产业,剩下的,也就是今年过年时候回京城,和陕西资本集团商量进川南事的时候,在科学院立项解决一下机械纺织的技术问题了。
看看自己盘算的时间表,刘钰记在心里,写了几封信让去欧洲的商船把信带给那边的人。
然后,便过江,开赴苏北,准备打好这一场大顺改革的第一仗。他要打的那部分,不是挖河,而是引诱别人犯罪。
第六八九章 直钩
劝人向善很难,引诱别人作恶就简单的多。
制度的存在,就源于不相信人性本善,从而依靠制度的完善来弥补各种作恶的空子。
想引诱人作恶,也非常简单,在制度上反向动手脚,弄得四处漏风即可。
就像是一个粮仓,想防硕鼠,就该造仓建墙夯土养猫。而想要招硕鼠,都用不着在地里抓然后扔进去,只需要把墙拆个窟窿,很快就会满了。
刘钰对地主阶级的厌恶,只是出于大顺新兴资产阶级代言人身份的阶级恨,不牵扯道德问题。
但苏北地区的特殊情况,使得苏北比别处更早地完成了“乡村劣绅化”。
海潮、溃堤、黄河、洪泽湖、盐碱化。
从宋黄河南下、到明迁都北京复大运河漕运堵淮河束水冲砂保北不保南,这些天灾和人祸加在一起祸害,能留下的必然都是劣绅。
因为……好人根本做不到靠原始积累完成成为乡绅的跨越。
这个问题很简单,就是苏北地区的“吃大户”民风。活不下去吃大户,劣绅高墙大院带火枪,不好吃。被吃的,主要还是小地主,大地主不但不被吃,有时候还身兼道门头目带头组织。
之前不是有现成的例子嘛,胆大包天竟敢上生员家借粮,结果全都被活埋了不说,还扣了个蓄谋不轨、野心起事的帽子。
真是昏了头,生员老爷家的粮,也借得吗?
而吃大户之风,又源于这里的小农经济基础已经彻底崩坏,苏北鲁南的除夜权问题,在蒙元时候就已经有大儒指出已经严重到“男女佃农臭不要脸憋不住欲望,不给主家交除夜税不准结婚,竟然野合淫奔,大伤风化”的地步了。
天灾频发,小农破产、小农经济崩溃的速度,可比别处快了几倍不止。或许别处200年跑完的兼并循环,此时被黄、淮、海潮折磨的苏北,可能只要30年。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解决这边的问题,靠道德和儒庙没有任何卵用,只有彻底解决这里的经济基础问题才行。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非是橘子不想在淮北长,只是橘子在淮北只能死,而只有枳才能在淮北活下去。
这种现实基础,恰恰又让刘钰的引蛇出洞的毒计可以非常顺利的实行。
所需要的,只是一张“无需人名画押审查、几乎等同于无编号纸币、处处都是漏洞”的朝廷河工粮食兑换劵。
他到苏北的第一站,先来了阜宁。
带去的仪仗、警卫,按照县令提供的名单,分去各个村落,将各个村落的“黄老爷”都请到了县城来。
酒席摆上之后,刘钰就直来直去。
“朝廷要修淮河的事,你们想必也都知道了吧?路线就这么定了,淹了谁的田、泡了谁的祖坟,这些事不要和我讲。我不管这些事。只去和黄淮都督去理论。今天我来不是为这等事来的。”
在座的乡绅心想这等事只能认了,还能怎样?
明着争论是不敢,就看谁有本事。
之前几个治河的的大官,因为治水淹了人家的祖坟和田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日后不是被斗倒了吗?我们没这本事,也没在朝中做大官的亲戚,只能忍着了呗。
刘钰又道:“修淮河的好处,我就不说了。意义、对你们的好处、包括你们的土地由劣田而成上田,日后怎么计税、怎么算租,那是日后的事。”
“陛下叫我出镇此地,我松江府那边还有诸多事。有人献策,说这苏北士绅,不同别处。我也多有耳闻……”
他这么一说,乡绅们心里都咯噔一下,心想只怕耳闻的,都是些坏话。
却不想,刘钰却道:“只说苏北多灾,要防海潮、防洪水、防台风、防抢粮、防吃村……还要修圩子,尤其是水灾时候全村躲避的圩子。”
“是以,有人说,苏北的士绅,那都是有组织能力的。若如分邦建国时候的士人、西夷故事的骑士。若是朝廷乱了,便能拉出来武装抢劫当土匪头子;若朝廷不乱,也能组织一下修圩子什么的,和别处的士绅是不同的。”
话好像是好话。
但从刘钰的嘴里说出来,就说不出的刺耳,太多诛心之论,叫人也不敢接话。
好听点,叫有活力。
难听点,叫退回了半农奴制组织方式。
乡绅们还在那琢磨着这是好话赖话的时候,刘钰终于说到了让他们高兴的事。
“既你们有这样的本事,也有这样的组织能力。是以,有人提议,就在这里搞承包制。”
“这么搞,本官也是考虑到,官员管不住手,地方官参与的话,必要弄出许多事来,上下其手。”
“是以越过他们,朝廷直接沟通乡贤,钱、米也都发给诸位乡贤。”
“怎么挖、挖多深、挖多宽,朝廷这边自有人才。”
“挖,组织百姓来、分活做,我看你们完全可以担起这个责任。和挖圩子差不多。”
“凡是来干活的河工,每人一天三斤米面、三钱盐,半个腌萝卜、四两豆饼,算一个满勤。每天来干活,干满,得钱33文,按官价算,月发钱一两。”
“是米还是麦,也怕这边吃不惯米,到时候各自报上即可。”
“朝廷批下的米、面,也由你们组织人来运输。朝廷不可能把钱发到每个人手里,朝廷只会派人在工地检查,你弄些老弱病残来混饭吃,那也拿不到那些米、钱。”
“总之,朝廷把钱、粮,给你们,由你们组织人来干活。吃饭什么的,也由你们出人来做饭,每五十人一个做饭的,做饭的工钱之类的,我这边都列了单子。”
“米我会运到海岸各处,你们也自组织人去搬运,每三十里,百取二。”
“我这些年在这里弄了不少人去南洋,料来你们也知我的名声,向来说一不二,绝不短斤缺两。”
“当然,你们也有好处,按照分配的河工段算钱,挖掘量多少,承包多少,我这边验收合格,直接点钱给你们。白银、纸钞、铜钱、都行。”
“听懂了吗?听懂了,就继续说。听不懂,就赶紧问。”
“怎么说呐,就是官督下的承包,说是承包,我也会派人清点干活的人头,而不是说直接出钱出米包给你们干。至于为什么非要这样,话也不好说的太明白,说明白了难听,你们也都懂。”
这一段河道,属于比较好挖的那部分。
真正需要组织力高强度高技术挖掘的,是高家堰起点、以及入海口的河口,剩下的地方,只要不下大雨,只要技术人员监督一下即可。
要在三四月份雨季来临之前,抢出来干渠,日后再慢慢修缮。否则,四五月份之前不能完工,就算是白玩了,明年一场雨就直接废掉了。
干活期间是农闲季节,朝廷也算是第一次真正正正用到了使役钱,投入巨大。
按照工程量估算,单单是给百姓的最基本的食物保障和募役钱,就需要粮食大约240万石、工钱募役银250万两。
这是成本价。所以才说这几乎要兴大顺举国之力,因为这只是趁着冬天抢出来的初期攻城,后续还要继续填补,数年之内要花几千万两。
这时候的百姓肚子里没有油水,吃的东西也太差,二三斤米面、四两喂牛的豆饼这个后世听起来吓人的量,其实也就管个大半饱。
这次朝廷砸下来了不少的钱,皇帝也嘱咐刘钰,有些事只有冬天能干、有些事春夏秋冬都能干,所以让刘钰分好轻重缓急。
刘钰心里有数,如今这一套办法说出来,乡绅们顿时纷纷点头。
都知道刘钰是不会缺斤少两的,毕竟这是个傻呵呵在这里放保准赔钱的青苗贷的人。
就算朝廷不给钱,乡绅实际上也有组织地方劳役的时候做组织者的义务。毕竟皇权不下县,县令要干点啥,不可能凭空变出来个规章严密的党群组织,只能依靠乡绅。
再加上年年水灾,每年救济,也需要乡绅组织协调、秀才们负责统计之类。
几个有功名的乡绅这时候便站出来道:“国公说的清楚,我们都明白了。这的确是个好办法。那挖河的工具……”
刘钰点头道:“工具自然是朝廷出。现在距离开工还有段时间,此地妇女多善编织,朝廷作价收购藤条筐,你们承包数量。朝廷把钱直接给你们,你们发给村里的人,不要克扣啊,修河可是关乎社稷、关乎你们、也关乎洪泽湖上游淮河的大事。”
“当然,你们承包多少,朝廷也不会短了你们好处,点验合格,会给你们奖励,按个计算。你们到时候自行运到各处工段即可。”
“至于铲、锹之类,你们统计人数报上来,自会发给你们。”
“开工之前,先前往承包区,把简陋的屋子搭起来。生火、做饭、睡觉。”
“朝廷也特许了,砍几处原本禁止垦殖的煮盐草林,做生活做饭取暖之用。”
说罢,刘钰掏出来了这一次诱人犯罪的关键道具。
一沓粮食券的样本。
做工很精细,完全是松江府银行的印钞技术。
但是做的很扯淡,太过自由。
不管是谁,拿着票据就能取粮食。
不记名、无编号,但又难以仿造。
刘钰这鱼钓的,简直是钩直饵咸:能做出这样做工技术的,不可能连最基本的记名编号管理制度都想不出来。
但要的便是愿者上钩。
他叫人把这些粮食券给一众乡绅发下去后道:“到时候,会在几处海边建运转站。朝廷的海运能力,不必怀疑。你们到时候按照三十里一折价,运来就是。”
“我也考察过,这里都是黄河黏土,只要不下雨,硬的如石头,又是一马平川。力气大的,用大板车,一个人也能拉个大几百斤。三十里百取二,再算上工钱,便是大牲口,哪怕你直接用大米麦子喂牲口,那也不亏。”
“一会将河段分一分,你们切派人去踩踩点,熟悉熟悉地形。拿着券直接换粮食,随到随走。”
第六七零章 咸饵
乡绅们拿着刘钰发的样本票,端详了一阵,此时还没想到怎么贪污克扣。
但刘钰留的口子或者漏洞,太多。
胆大的,就不提了。这么大的漏洞,花活有的是。
胆小的,刘钰生怕他们觉得大米不好作假,连往麦粉里掺橡子面、玉米粉、地瓜干粉的空子都给空出来了。
胆子再小的,刘钰还脱裤子放屁一般,除了供应腌萝卜,还供应根本不可能用上的盐——吃腌萝卜,要盐何用?盐煮腌萝卜?
要是胆子再再小的,连工地煮饭的人刘钰都不出,而是让乡绅自己出。所以说这是一斤米的饭,真就是一斤米?
漏洞太多,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
总不能苏北乡绅尽尧舜吧?
…………
久后。
在通往淮河工地的沿途,尚未开工,却已经繁荣起来了。
刘钰招商了大量的小买卖人,由他贷款给这些小买卖人,低息贷。
由他们,在沿途开办大车店,每隔一段距离就开一片临时的民间驿站。
工期结束之后,这些小买卖人再把钱还给刘钰即可。
目的就是为了方便运粮歇脚、吃饭、住宿等。
在一处通往粮食运转站码头的临时驿站区,一户乡绅的管家,正奉自己老爷的命令,先来运转站这边踩踩点,看看路线,也方便日后运粮。
不久前还荒芜一人的地方,现在已经有了不少临时的大车店:可以自己做饭、也可以买着吃,店主主要卖铺。铺上都是麦草。
但店外也煮着羊汤、素丸子之类的东西,赶路累了,就在这里吃点饭。自己带着干粮不怕,买一碗热汤,肉就几片,汤却管够可以无限续。
这里的小商贩市场定位非常准确,能来运粮食的,保准吃不起别的,住有麦草的地方就算不错了。
来到这里歇脚的管家,姓李,是随的老爷的姓,也是两三代的家人了。
李管家要了碗羊汤,刚嘘溜了两口,旁边就有个陌生人悄悄靠了过来。
“兄弟,是来看粮站的吗?”
李管家不是那等除了逃荒可能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人有事,便点了点头。
反正身边还跟着几个家人,也不怕什么。
那陌生人赶忙喊道:“店家,捞个羊头。打几角酒水。”
酒菜上来,那陌生人只说自己好个朋友,便把羊头分给那几个跟着来的家人,轻声和李管家道:“兄弟,借一步说话。”
李管家也是跟着老爷去管过灾民的,这等事见多了,心领神会叫底下人先在这吃着。
两人绕到了大车店的后面,那人拱拱手道:“不知道尊家主家承包的,发的是米还是面啊?”
李管家之前见识多,此时便不动声色道:“圩子里的人吃不惯米,要的是面。”
陌生人嘿道:“要说朝廷办事啊,有时候,还真就是没法说。古人说,肉食者鄙。你说每人每天三斤白面,其实倒不如每人发上六斤地瓜干、多几斤高粱呢。定策的,都是些吃白面的,竟不知道这同价的白面,可是远不如同价的苞谷、地瓜呢。”
李管家心道这套路熟啊,之前救灾的时候常这么玩,理论上还确实是好事呢。
朝廷有时候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时候也默许乡绅和地方官发挥主观能动性。毕竟之前朝廷可调集不了粗粮,只能调漕米。
但是不是真的一斤米换成了二斤杂和面,那就难说了。
这里面地方官又不能一手遮,得地方官点头,乡绅分红,这事才能干下去。苏北这等常灾之地,见的多了。
见陌生人这么说,李管家如何不知道对面是干啥的,笑道:“说的也是。不过,朝廷就这么定的,朝廷怎么定,咱就怎么干呗。兄弟是做啥买卖的?”
陌生人笑道:“我哪是做什么买卖的?也就是给人跑腿的,我主家的买卖做的大。兄弟,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这有点货,不知道尊主家有没有兴趣?废话咱也不说,先看看样品。”
说着,从怀里摸出来个小布袋,打开之后,里面装的是面。
虽然也是黑乎乎的,但颜色算起来也算白的了,毕竟这年月要吃真正的白面,得过七八遍筛才能把黑乎乎的麸子弄出来。
除非有钱人家,或者挂面条的小手艺人,寻常人家也就过年的时候才这么仔细地筛出真正的白面来。
李管家一看这面粉,手一搓,就知道里面掺了东西,来显得比本色白一些。而且凭手感就知道,里面肯定掺了些乱七八糟的杂和面,又掺了别的来遮色。
“滑石?观音土?”谷
陌生人忙笑道:“兄弟是懂行的。”
李管家也没废话,收起那袋样品问道:“怎么换?”
“这要看怎么换了。保吃不死人、吃不病人。里面都是橡子面、苞谷之类的。你们不用运过去,给票就行。我们这边验票,不是假的,直接走。你放心,既是敢干这一行,便有本事才能干。”
“尊主家要是敢干的大,那咱们就可以直接运苞谷面、橡子面。也免得我们这边麻烦,还得雇人掺。”
“我家主人的买卖大,你们放心,有多少,我们吃多少。而且你们也根本不用麻烦,直接拿票去我们那取粮就行。”
“多余的票,我们这边也收。兄弟,我跟你说,我们这边都是实诚价,而且后面硬。你去别的地方卖,他们压价不说,说不定直接抢。我们这边是直接点钱,要银子还是纸钞,那都好说。”
李管家心道,你既这么说,反倒更不可信。既有别人也干,只怕人家给的未必就比你们低。
想到这,李管家又问道:“你家主人上面即有人,怎么不直接在粮食转运站那换了?”
一说这个,那陌生人猛拍一下大腿道:“兄弟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朝廷让兴国公出镇,专管这个。麦粉,都是直接从营口那边的面粉厂弄来的,都是海军和孩儿军的人全程盯着。”
“那大麦粉厂都是烧煤的,一天磨的可多了去了。那边包上,直接装船。船都是大公司的,哪有机会啊?”
“想干,就得拉兴国公入伙。兴国公不入伙,就没法在源头上做手脚啊。”
“我跟你讲,兄弟,这买卖有得赚。你说这大好的白面,让那些穷百姓吃了,那不可惜了吗?”
“你给他们点苞谷面、橡子面、地瓜之类的,吃饱了,他们还能说啥?让他们吃白面,最后都当屎拉了,有啥用啊?”
“还不如说换点钱钞,咱们这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兴国公钟鸣鼎食之家,可能他就根本不知道,吃三斤白面,远不如吃六斤苞谷、吃十斤橡子面。”
“那些穷百姓吃的也饱不是?要不然的话,离家近的,留三五个白面的,给家里的吃,到时候再吃不饱,干活饿过去,那不是造孽吗?”
李管家点头道:“兄弟你这话说的对啊,那群干活的吃饭都是当屎拉了。三斤白面,还真就不如四斤杂和面,管饱才重要。可劲儿吃才是正理儿。”
“但你这个……里面掺滑石粉,或者观音土,我们怕吃出来事啊。我也知道掺的少没事,可他妈的谁知道你们这帮奸商掺了多少?吃死人可就麻烦了。”
陌生人拊掌道:“兄弟,这个你且放心。我们有掺的、有不掺的,还有直接现成的杂和面。白面从六分、到二分、再到纯杂和面,这都有。兑价就不一样。”
“其实我们也不想掺滑石粉、观音土啥的。你也知道,这玩意儿不能掺多了,为的就是遮遮颜色。说起来,我们这还得雇人掺,还花工钱呢。要是直接换杂和面,我们也省事不是?”
“就是怕有人胆子小,有钱不敢赚。往面里面掺滑石粉、观音土,这不显得白嘛?蒸出来干粮,也骗得过人。反正也吃不死人,我们这都试过的,既不泻、也不涨。”
“我们这边的货,最便宜的,是掺棉籽皮、稻糠的。最贵的,就是这种掺了滑石粉、观音土的。主要看尊主家要赚多少了。”
“面票、米票、盐、豆饼票,我们都收。要是那边发的纸钞,你们也可以来我们这边换银子,我们给的价高,十换八。”
李管家忍不住骂道:“都说无奸不商、无奸不商!真当我们便都没见过世面?这青苗贷也办了几年了,谁不知道这纸钞直接可以换银子一兑一?你们还十换八……算了,你不是个实诚人,这买卖不做了。”
说罢,李管家就走,后面的陌生人忙拉道:“兄弟、停停,再商量、再商量啊……”
李管家却不答话,只把那些家人叫了,甩开那人便往前走。心道这买卖既有人做,便不可能就你一家,自是要看看再说。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搭上话了,而且这次搭话的方式更为直接。
陌生人直接靠到了李管家身边,小声问道:“兄弟,换票吗?换票吗?我这边高价。”
熟悉了经验,李管家直接问道:“有货吗?我得看货。”
“有有有!这边请……”
陌生人在前面引着,很快来到了一处简陋的屋子。
里面各色的面粉、最差的碎米,可谓一应俱全。
不但有货,还有试吃,从干饼到馍馍、窝头,都有。
而且还有人非常贴心地介绍道:“这种面烤干饼最好,这种最好是蒸窝窝。还有这种,掺了东西后,蒸馍馍那也挺白。”
李管家试吃了一下,问道:“一石票多少钱?给银还是给钞?”
“一石票五钱银子。要钞给钞,要银给银。”
李管家啧啧道:“还是你们狠啊。一石票就给五钱银子?这是面,可不是麦啊,就算是麦粒子,也不是这个价啊。”
那人却道:“我们这不也担着风险呢吗?五钱不少了,敢弄得话,百五十号人,一个月就能抠出来二十两银子。朝廷的钱,不拿白不拿。”
“要是够狠的话,全喂地瓜土豆吃,一个月能抠四十两。这价还低吗?”
“我跟你讲,这年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啊。以前你们搞救灾粮,还得卖粮,现在直接卖票就行,省了多少麻烦?”
第六九一章 娴熟
这一套诱人犯罪手段,比起盐政和谋划了二十年的运河改革,简直是简陋至极,甚至连钓鱼都算不上了。
之前在松江府,田贞仪也还嘲笑过刘钰,说刘钰搞那种阳谋手段搞多了,简直不懂什么叫阴谋了。
而刘钰则笑嘲,说是田贞仪可能懂宫廷和朝堂,却根本不懂什么叫基层乡绅。
历史上曾有过一个非常有名的案子,满清的甘肃米案。这个案子倒是非常简单,以后世理解就是卖学历,一个想卖一个想买,窝到最后要不是因为苏菲派和哈乃斐派的冲突导致的平叛战争,发现年年报干旱的地方整天下雨行军困难,可能一辈子都出不了案。
一个想买、一个想卖,可以理解缘何隐藏之深。但后续这位贪污犯在浙江的操作,就比较魔幻了,可谓“金融先驱”。
简易来说,就是想贪钱。但地方的钱太少,怎么办?
加杠杆。
用地方摊派,做利息,借乡绅的钱。然后问百姓收地方摊派,用摊派支付“年息”。这小杠杆一加,原本只能贪10块钱,现在就能贪50。
只要保证“税收”低于“利息”,那么就可以一直维持下去。同时又因在浙江,白银流入较多,贬值较快,是以撑了很久。
士绅放大额贷给官府,官府收穷鬼的钱做利息,当官的拿乡绅的本金挥霍,补亏空,士绅享受高回报率年金。如此循环,竟无一人举报,上面来查,则乡绅皆言本省并无亏空、官员善政,这种杠杆贷波及全省,外界却一无所知。
两个省,全省失声,官员无声,士绅也无声,竟无一人举报。这就是真实的基层。
而大顺的苏北,则更是一个特殊之地,乡绅早就完成了劣绅替代,好人早破产了。
是以对田贞仪的嘲弄,刘钰直接表示不是自己不懂诡计,而是田贞仪根本不懂基层乡绅。
真用那些复杂的算计,说不定他们还不上当呢。
就直接来直白一点的、简单一点的、粗暴一点的。
反正这些年苏北地区一直赈灾救灾,倒卖救灾品早就形成产业链了,现在只是将过去的产业链稍微升级一下,省去了“自己把克扣的粮食再换卖掉换成钱”的过程。
倒卖粮食多累啊,还得雇人运,直接卖票多简单方便?
刘钰也是急乡绅之所急、想乡绅之所想,服务到位。
诱乡绅干这种事,哪有想象中那么麻烦。从前朝开始的基层、胥吏和乡绅的狂欢,如今依旧。
是以当李管家回去后,将这一次的见闻告知了他家主人李乡绅之后,李乡绅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发财的机会。
但这种事儿,怎么干,是有说法的。
好比别人只是在做饭的时候,克扣个十分之一,自己却直接弄个三分之一,这就容易出事。
但要是大家都这么干,那就没啥问题了。
而且这种事,也不是自己能办的。
刘钰让乡绅们承包,但一家乡绅能承包的力量有限,是以都是几家团在一起,选出一位总负责人。
比如有举人身份、或是家里老辈是当过官的致仕回乡的。
总之,就是总负责人,下辖七八个、十来个乡绅,大家合力一起承包一段,按照各自出的人头,将来算钱。
其实不少人此时都有些埋怨,要不是刘钰这几年搞南洋开发,从苏北这边运人下南洋,这一次挣得更多。人头多,将来分的钱就多。
如今欠下债的今年该下南洋的人,都被弄到了基础关键地干活去了。或是过河的交叉道、或是入海口、或是防潮堤等关键处。
这些人如今就不归这些乡绅管了,人头钱自然也拿不到了。
至于修淮河本身,各路乡绅心里也不好说支持,或者不支持。
这是个很复杂的情况,不能简单的水利就是好能概括的。
不修淮河,经常受灾,便有蠲免。蠲免的主要受益者……如今是按亩征税,人头税废掉了,那蠲免的主要受益者当然也是土地所有者。
但反过来说,修了淮河水利,土地好了,自己收的租子也多了。
然而再反过来说,水灾变水利,九等田成二等水浇田了,这税也上来了,朝廷肯定是要派人来清查田亩的。一清查田亩,很多躲开的税收就又找上来了。
总之,有好有坏。
但对修淮河这个任务,他们也知道轻重,既是承包了,那就得干完。干不完是要出大事的。这和关乎社稷无关,主要是刘钰之前说了,他只要河段,别的可以商量,河段不能完工,西域种麦子、南洋砍甘蔗,二选一。
而这,也就引出了这场贪腐克扣大案的基本逻辑:朝廷发的是米,百姓吃米和吃苞米面,对干活来说并无区别。
吃苞谷面、杂和面也死不了,也能干活,也能吃饱,也能完工。
正如皇帝叮嘱刘钰的逻辑:冬天的活干完,是第一优先级一样。
士绅也是一样的逻辑。
只要把活干完,剩下的事就都好说。谷
乡绅官僚见钱,如蝇见血。剥皮萱草都不怕,知道要先把活干完在这前提下搞钱,亦算是巨大的觉悟了。
李乡绅赶到这一片的望族、乡绅领袖王监生家里的时候,和他们一起承包的乡绅都已经赶过来了。
正如大明土木堡引发了纳捐事类似的道理,大顺有几个地方的监生之类是最多的。
一是苏北、二是西京。
税收体制和财政制度在这摆着,无能低效。地方闹灾,或者边境打仗,就需要动员当地士绅的力量。
而动员不能红口白牙,得给好处。大顺唯一能给的好处,就是学历。
包括大顺能绝地反击复天下,靠的也不是“保天下”的口号,而是通过保天下的口号,使得之前的均田政策,被合理地被取消了。
否则固然甲申年大顺入京的时候,南方奴隶兴呼乾坤倒转,我辈何以常为奴;一片石之后,士绅可也看到了乾坤颠倒,我辈何以被追缴助饷分田。
王监生的监生,就是苏北大灾时候,捐钱捐物捐出来的。
乡绅出钱,朝廷给学历,给一张“统治阶级入门券”。
不过自从上次活埋事件后,苏北的乡绅们老实了一段时间,至少没再怎么干类似诬陷别人要造反直接活埋三十几个这样的事。
也算是苏北乡绅,给了朝廷一个巨大的面子。
只是这一次不是类似于活埋百姓这样的大事,而是借着朝廷漏洞赚点钱的小事,王监生的心思也早活络起来。
等着李乡绅一到,这一片一起承包河段的乡绅就算是到齐了。
王监生也知道众人来是什么意思,他便先起了个调子。
“诸位,此番朝廷信赖我等,又要修缮淮河,此事对我等也多有利。毕竟水潮之苦,诸位和我一样,都饱受其害。”
“淮河肯定是要修的,干活的百姓,也得让他们吃饱。这没的说。”
众人都点头,连连称是。
王监生又道:“只是,话又说出来,兴国公不比你我,钟鸣鼎食之家,也不知贫民百姓事。若问问百姓,是愿意一天吃二斤白面,还是愿意吃四斤高粱,他们多半也选四斤高粱。”
“现在,朝廷也好、民间也罢,都讲究个‘不谈虚妄命理心性’,要专办‘实务’。”
“咱们这一次承包河段,也该本着这等想法。何谓‘实务’?便是要让干活的百姓吃饱,方为最大的实务。”
“之前救灾,就有人说,不若将朝廷发的漕米,换作粗粮,这样灾民才吃得饱。”
“若真真办实务的大人,便称赞为善举。”
“可也有些空谈道理的、顽固不化、不知变通之辈,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若开此口,必引贪腐。”
“可结果如何呢?同样的灾,假使同样的二十万石米,办实务的,灾民吃得饱、饿毙者少;那些顽固空谈者,却使饥民骨瘦嶙峋。”
这样说,众人心里都喜,如何不明白王监生的意思?
至于说救灾,用大米换粗粮,这是贪腐的一贯逻辑。
逻辑,是绝对没问题的:
朝廷无能,财政制度全面倒退,朝廷手里没资源,能调动的国家粮食储备,只有漕米。所以朝廷只能发漕米、发白银。
理论上,大米换粗粮,饥民要的是饱不是好,这逻辑是一点没问题的。
但,现实是现实、逻辑是逻辑。
现实就是,谁来保证所有的米,都换了足额的粗粮?
现实就是,一放就乱,只要开了个小口,蛀虫就能毁掉整个大堤。
如果朝廷能够保证每一粒大米都能换成粗粮,有这个统治能力,那还脱裤子放屁运大米干啥?直接花钱买粗粮运过来不就得了。
因为没能力,所以才不得不用最死板的制度。
现在刘钰直接把这个死板的制度拆了,留了一个天大的漏洞,自然就有人往里面钻。
王监生当然不会说自己要贪腐克扣,而是给他们承包的这一段的赚钱办法,指明了道路。
刘钰留的道路太多,针对不同的胆量、不同的贪心。而王监生指明的道路,就是细粮换粗粮,套取细粮粗粮的价格差。
而要这么干,王监生随后又指明了现实的操作问题。
承包的河段,要先挖两头、从两头往里挖。
这样,就能保证自己这边的人,和隔壁的人不通气。免得真遇到死心眼的,真保额保量的给挖河的百姓细粮,容易露馅。
第六九二章 超额完成
道路一指明,剩下的就要见机行事了。
各家自回去准备,私下里也都商量好,别闹出什么事来。
比如你收土筐真把朝廷规定的钱给了、我却根本不给钱白拿然后去朝廷那领钱,这就不好。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要克扣就一起克扣,可不能我干你不干。
很快,两淮获得秋雨结束了,浩浩荡荡的徭役开始了大顺举国之力的工程劳作。
今年运气很好。
可能老天爷是看两淮的百姓惨了快600年了,一时心里不落忍。
秋季竟然既没有秋汛,也没有台风,更没有海潮漫卷。
当真有一副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意思。
从洪泽湖的高家堰到海边,三百里的广阔土地上,趁着秋雨结束、枯水期即将到来的机会,大顺旧制度下几乎是举全国之力的动员力量的极限,在这里展示出来。
这样的好机会,刘钰自然不会错过。
他邀请了一些西洋人,乘坐热气球在高空俯瞰了一番这样的壮观场面。
虽然他知道,真正懂行的,知道大顺朝廷极限的,这会适得其反。这会看清大顺的动员力量极限。
但现在没有真正懂行的。
真正懂大顺朝廷全部政策、体制和运行逻辑的西洋人,此时并不存在。
于是在这些人眼里,这就像是一场大顺的武力展示和恐吓。
刘钰说,这只是大顺的一个省,而大顺有十几个、二十几个这样的省。意思就是说,大顺的极限动员力量,是现在这种壮观场面的十几倍、二十几倍。
一时间,友邦惊诧。
惊诧莫名,直呼大顺不可战胜。
尤其是一些代表荷兰金融资本的荷兰人,看完之后,心里对大顺政府的国债偿还能力迅速调高。
对大顺国债的信誉也评了个最高。
如果都是百分之五的利息,且如果中英都需要贷款的时候,他们会选择把钱借给大顺而不是英国。
飘在天上看的,和脚踏实地看的,总是不同的。
在王监生等乡绅承包的河段上,真正脚踏实地干活的百姓,至今为止只知道两件事。
第一件,朝廷要修运河,让百姓编织土筐,每家按人头都要编织一个,统一交到老爷手里,再由他们运到要修的河段这边。如果不交筐,就要缴纳30文的筐钱。
第二件,这里真的给吃的,每天都有高粱米和地瓜窝窝,最关键的是每天的咸菜是管够的,一人半个大腌萝卜。
这些租佃土地的百姓,平日里就很羡慕那些煮盐的灶户。
虽然朝廷撒出去的那些测绘学生,给出的报告是带有“潸然泪下”情绪的【灶户穷困,吃的最多的菜,是生蛆的虾米酱。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虾米酱,白花花地在上面扭动,他们却毫不在意,说只要不是长尾巴的就能吃,可以把拖着长尾巴的挑出去】
【他们夏天里根本不穿裤子和衣裳,完全没有上厕所的意识,甚至在取卤的地方随地拉尿,所有人的脚和腿都像是紫铜的颜色,干巴巴的和树皮一样】。
但,至少,对这些租佃土地的百姓而言,咸的生蛆的虾米酱,是管够的,嘴里不淡。
如今自己也实现了盐自由,如何不高兴?
总的来说,他们对现在的工作,基本上是满意的。
而满意的根源,又源于刘钰的故意漏风政策。
这个故意漏风政策,注定了每多干一天活,乡绅就多赚一天的粮食券。只要在规定的时间里,把活干完就行。
固然干不完要受到极为严重的责罚,甚至可能要倾家荡产甚至被扔到西域戍边。
可要是干得快了,他们也没好处,早完工一天,就少卖一天的粮食差价。
被乡绅组织起来的百姓们,就按照每天恰好可以完成的量,趁着枯水干燥的季节,一点点地向前挖着。
朝廷这边的人很少来,除了数数人头外,也就提前画线,或者检查深宽的时候来看看,每隔一段时间检查一下进度。
干活的百姓,每天都按时按点的上工下工。
早晨起来,厨房那边就已经准备好了早饭。
玉米糊糊,里面搀着煮熟的地瓜块。端着煮熟的玉米糊糊,去旁边领三个窝窝,借着窝窝的凹陷叠在一起,最后一个窝窝的坑里加上一块腌萝卜。
穷人吃饭,也不需要什么桌子。
一只手端着巨大的海碗,手心里还夹能夹着窝窝。低下头喝一口热腾腾的玉米面糊糊,啃一口窝窝,牙齿小心翼翼地从窝窝里咬出一根腌萝卜块,说不出的舒坦。
待吃完饭,便要拿着各式工具,十几人一伙,开始挖掘。
都是些干黄土,挖起来很容易。女人孩子为了挣这几个窝窝,也会来这里干活,她们一般会去抬土筐。
中午或是高粱米饭,或是窝窝。晚上会加餐,每人发一块榨油剩下的豆粕。有时候也有人会趁人不注意,悄悄将喂牛喂马喂驴的豆粕,抓上一把藏在衣服里,夜里偷偷做零食吃。
来这里的人基本都是很满足,因为平日里就算农闲时候,他们也得干活,给主家干活,往往还没钱。
想象中,佃户和主家应该是契约的雇佣、租赁关系。
但问题在于,不谈生产资料所有权的平等雇佣、租赁关系,就是扯淡。
理论上,农闲的时候主家叫你去打圩子、夯土墙,谁说非得去?可不去的话,明年就别想租地了。
就像是寺庙往外租地看媳妇一样,理论上大家是平等的租赁关系,你情我愿,谁也没逼谁,为了媳妇可以不租。但不租喝风?
如今这里不租地,可以下南洋。
但除非是家里一点都过不下去了,一点自己的地都没有了,谁又肯背井离乡呢?
虽然也办了青苗贷,可实际上对这些租地百姓来说,只有两个选择。谷
要么,贷青苗贷,把欠主家的租子都还齐了,得了两清的文书,直接下南洋干活还青苗贷的债。
要么,继续借主家的高利贷,明年还能租到土地,继续维持基本的生活。
早就有人劝过刘钰,说这么搞就是赔钱的,因为你手里没有土地。刘钰“固执己见”,乡绅的反击也直抓要害:借青苗贷,就别想租地。
要么、继续当佃户。
要么、下南洋。
而借青苗贷,好好干,奋斗成自耕农、小地主?
这第三条道路,是根本不存在的。
尤其是伴随着朝廷要修淮河的消息传来,更是如此。谁卖地,谁傻。眼瞅着要是修好了,九等田要变二等田了,这个节骨眼上把地卖了?
是以,有地的,但同时也得租地的,盼着忍一忍,将来就好了,先租地凑合着过。
没地的,要么心一横去南洋了;要么就真的不敢借青苗贷,继续当佃户。
而选择继续当佃户,就得时不时为主家履行一些封建义务,比如打圩子、夯墙之类的事。
佃户是不如长工的。
长工有的是办法祸害主家,或者磨洋工、或者种植的时候稍微使坏,所以地主会对长工笼络一下。
而佃户……又有什么办法祸害主家呢?
这种情况下,来这里干活的,对早晨居然可以吃干窝窝、且实现了盐自由的日子,相当满意。
据说朝廷还给钱呢。
至于他们对修淮河的重大意义的认识,则可以说根本没有。
修淮河,以社稷大势论,是为了救安徽。
洪泽湖越来越高,憋的淮河上游只要一下雨就闹灾;而洪泽湖之所以越来越高,是因为之前要束水冲砂,要是比黄河低那叫倒灌淤积、不叫束水冲砂。
而和黄河比抬高速度?那真是和龙王爷比宝,和寿星公比命。
然而,这个意义,对苏北百姓来说,等于不存在。
安徽闹灾,关我们屁事?
而对本地的意义,是使水灾变水利,使得原本的次等地,成为水浇地。
然而,地又不是自己的,自己凭啥要干的那么起劲儿?
无非就是朝廷征发的徭役,这一次居然管吃还吃的不少,还给钱。反正不去也得去,去了还有吃的有钱拿,这就是唯一的积极性了。
修河道,在他们看来,自己能拿的好处,就是朝廷这边发的工具不错。
虽然工具得上交,想把这几两好铁偷回家,怕是不容易。
但是,朝廷这边发的工具,这铁锹把、锄头把的棍子,是真好。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弄得真圆。
等着快干完的时候,可以故意弄断它,把长的一半塞裤腿里,回去当擀面杖可是好东西。
只可惜这个小小的占便宜的幻想也很快破灭了,有先行者做了类似的事,结果被乡绅老爷告知要原价偿还,从募役钱里扣。
如今说的明白,一个月是给一两银子的铜钱,折合800文,算上银抵钱的损耗,是720文,一天是24文钱。
到时候,可要直接从这募役钱里扣出去。
干活的百姓也知道朝廷说一个月合一两银子,但他们又不知道朝廷这边说的是官方比价的一千文折一两,实际上的工钱是按铜钱算的。
断了最后一丁点占便宜的念想,那就只剩下每天干活了。
好在是秋冬干活,疫病并不流行。
理论上当初承包的时候,是要求干活的都喝开水的。
朝廷这一次是真的下了血本了。
将附近一些专门为盐场留着的林草地,也都拨给了这边。
按照出工人数划定各个河段的林草地,理论上是可以保证取暖、做饭、烧开水的。
但……柴草也是可以卖钱的。
也就是这边尚且没掌握炒杂和面的技术,不然肯定会选择更省事省柴禾的炒杂和面配凉水的。
虽是这般、虽是那般,经过严格计算和富余用工量的淮河入海河道,还是一天天地成型着。
秋冬没有大疫,没死几个人。
虽然都是些粗粮杂和面,但这东西里面又没有老鼠药,也吃不死人。虽然每人每天二斤半的杂和面、一两豆饼、半个腌萝卜,这等重体力劳动晚上还是会饿,但不是那种抓心挠肝的饿,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一些有高台土坡的地方,朝廷这边也会派专业的人来,用一些科学院的新炸药,把这些高台土坡炸一炸。士绅承包的地段又都是一些比较简单的地方,既不牵扯需要技术的过河闸口、也不牵扯需要考虑入海淤积问题的入海口。
总体上,延续着基层乡绅狂欢的传统。不过,只有冬季能办的正事,也按部就班,并没有出什么岔子。
并不在一线的刘钰,此时正看着那边送来的统计报告。单单一个大河段,平均每天在黑市里兑换粗粮、劣粮、陈霉米的粮食券,就有大约32万斤。
而且还在不断增长。
这年月人均寿命低,陈霉米致癌是致癌,但只要寿命熬不到癌症发病的时候,那么癌症就追不上。苏北虽然比苏南好点,不太算是血吸虫高发病区,但一般百姓肯定是没有得癌症的资格的。
看着各处报上来的统计数据,刘钰不知道是该哭还是笑,真算得上是“成果斐然”。
按照这个比例,比他计划里排着队全部枪毙,可能还不够。
但隔一个枪毙一个,肯定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
第六九三章 量身定制
这边的情况渐渐稳定,刘钰一直等到了农历的冬月,去一些官督监办的河段看了看。
进行的非常顺利,冬天也没有像山海关往北那么冷,土地并没有冻起来。
又值枯水期,干旱无水,海潮也很平静,一切顺利。
每天兑换杂粮的票据,也日渐增多,距离他要一网打尽一个不留的计划,越发靠近。
算算日子,在冬月十八之前,安排了一下这边的事宜,自己直接离开了苏北回了京城,去会见那些陕西大商。
他这一走,这边更是肆无忌惮,自不必提。
回到京城的时候,被他写信邀请的陕西商人早已经在京城等着了。
名义上刘钰还是专管工商诸事的,也算是这些商人的“父母官”,虽然不尴不尬地有点像是前朝的二十四衙门的地位,不是名正言顺的六政府下辖单位……天佑殿及六政府才是国务政府、皇帝这边直辖的可不是政府单位……但如今皇权最大,他这个“皇帝直辖的商贾的父母官”约见,这些商人自不敢怠慢。
京城的西秦会馆里,被邀请召集的陕西商人已经等了几天了,一个个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找他们。
倒是西秦会馆里在南边做生意的商人,告诉这些从陕西、四川过来的商人道:“你们大可不必担心。别处要是官员来找,不是纳捐就是报效。兴国公这边可不一样,我们在那边可是盼着他来找呢。来找,必有好事。”
陕西四川这边的人对此也有所耳闻,只是平日里的官商关系在这摆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终究还是心里惴惴。
一直等到腊月初一,刘钰竟直接来到了西秦会馆,一众商贾大吃一惊,迎接之后,刘钰却道:“我在两淮那边还有公务,在京城的时间有限。今日也不废话,只请诸位参观一些事物。”
“外面已经备了车马,诸位这就走吧?”
这些陕西商人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间有些不习惯,却也不好多问,只好跟着上了外面等着的马车。
一路向北,绕了不知多远,来到了此时算是京城半郊区的科学院。只在附近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这些商人早早穿戴整齐,跟着刘钰跨入了科学院的大门。
这里都是些稀罕光景,商人们有些完全看不懂,也不知道这破玩意儿有什么可看的。
但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当刘钰因着这些商人来到展示蒸汽机的机械所时,有几个在自贡开盐井的商人,盯着在那转动的蒸汽机,眼睛顿时一亮。
蒸汽机的轰鸣声太大,刘钰引着他们参观了一圈后,便出了外面。
卖东西,要找准市场和对象。拿个梳子去卖给秃头,肯定难,但要是拿个假发,秃头眼前必然一亮。
这蒸汽机也是一样的道理。
在四川那边入股投资盐井的商号老板,不等刘钰介绍,便忍不住问道:“国公,此为何物啊?”
“哦,此物名为铁牛。以煤为草、以水为料,一旦做事,终日不停,且无需驱牛之鞭弁。一开始此物既出,不知其力气多大,便以牛拉马拉井内铁锭来算,此物之力气,约为五牛之力。”
简单的一句话,却足足有三四个词眼,正触到了这些投资四川井盐的陕西商人的G位置。
这一句话里,恰有三处能刺激这些人蹦起来的点。
一是“以煤为草、以水为料”。
二是“一旦做事,终日不停”。
三是“此物气力,五牛之壮”。
此三处,正搔到了这些投资盐井的商人痒处。
一个商人忍不住赞道:“此物大妙啊!大妙!不知此物售价几何?”
刘钰假意道:“怎么,你对这个有些兴趣?”
那人顾不得礼仪,颇为失态道:“大有兴趣。国公有所不知,我是于自贡开盐井的。这东西,简直便是为自贡盐井量身定做的。便是量体裁衣,料也没有这般合身。”
当即,他就将自己为什么如此看重此物的原因说了出来。
伴随着战争结束,四川的人口渐渐恢复。
也伴随着开国的精进期结束,和对比方用兵的结束,治不了腐败病的两淮盐走上了崩溃的周期。
四川盐开始发展。
而伴随着四川井盐的发展,一些技术上的问题也就随之出现。
比如,原本打的盐井,只有一两寸宽。
这样的盐井,靠一两头牛就能拉动提卤。
一次提个二三百斤,借着滑轮,牛拉个二三百斤,那还不跟玩似的?
技术的发展,有时候恰恰是被逼出来的。
而刘钰故意搔这些陕西商人的几个点,也恰恰正是被逼出来的技术问题。
这些投资商,是陕西人,不是四川人。
四川本地的士绅,是地主。
他们是投资商。
资本和地主,地租和工业资本是天然对立的。这正是《国富论》真正的时代精髓。
大顺不是土地国有制,而是标准到极致的土地私有制。
这些陕西商人来到四川开盐井,是要缴地主地租的。
承包的合同有多种,但有一种,就是租期百年,按月交租,再给一笔不退的押金钱。
另一种,是地租入股进行分红。
前者,也就是地租固定的情况,是之前的主流。
地租固定,问怎么获得更大的利益?
这也不需要开动脑筋,显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原来一寸、二寸的井口标准,提升到三寸、四寸、五寸。谷
这是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真正的好井,需要打六七百米深。这么深的井,后世既是当然可以控制一寸左右的井口,而现在的技术,就不得不扩大井口的直径。
六七百米深的井,利润才高,含盐量大,而且往往配合出天然气,可以省一大笔煮盐的钱。
地租倒逼资本提高单位土地生产效率、技术本身的进步之下,都使得原本一二寸的井口,提到了四五寸。
而直径和体积的关系,不是等比关系,而是平方关系。
是以,原本二三百斤的提卤桶,也就扩大到了七八百斤、甚至小千斤。
牛拉个二三百斤,肯定是轻而易举的。
但牛拉个七八百斤呢?
这年月又没有轴承,滑轮组再配上摩擦力,其实至少也得一二千斤的力气,才能持续把卤桶提上来。
牛是血肉之躯,脆弱无比,远不及钢铁。
牛干活它也累。
原本的小辘轳,升级成了需要五六头大牛拉的大辘轳。
原本一头牛能干一上午的工作,现在需要养二十头牛,搞三班倒。
牛又不是人,没有主观能动性,还得为这二十头牛,再配三班工人。
除此之外,还有准备养牛的、运草的、清理牛粪的、兽医等等等等。
此所谓【必用牯牛五、六头,率三汲而一易】
正如历史上的英国工业革命,是先出现的水力纺织机,然后蒸汽机才有了用武之地一样。
此时的大顺,如果说没有刘钰的穿针引线当红娘,最先主动采取蒸汽机的,必定是北方造船厂的水力锯木机、以及川南井盐的汲卤设备。
而刘钰刚才介绍蒸汽机的那段看似无意随口的话,恰恰戳中了这些人内心的需求。
“以煤为草、以水为料”。
不是每个井都配有天然气灶台的。
而且天然气的采用,也是在明末才开始兴起。
但之前自贡就是产盐区,用什么?
自然是用附近荣县的煤矿。
宋朝时候那地方就已经开始开煤矿了,而且大量地用于供应自贡地区煮盐用,煤炭产业是盐井发展的基础。
自贡又不是在西域,自然不会缺水。
以煤为草、以水为料,恰恰完全配套于自贡盐井原本的一套体系。
“一旦做事,终日不停”。
地租和工业资本之间的矛盾,使得工业资本必须要抓紧一切机会提升生产效率。
现在牛、人三班倒,极大地影响了运转效率。
最起码,第一波牛累了,得把牛下套休息、新一波的牛得上套干活,这也需要时间。
而且,牛也得反刍啊。
投资盐业的资本,急需一种牛。
一种不需要喂、不需要反刍时间、不需要每汲三五次就需要换班休息的铁牛。
这种牛如果不需要吃草,喂料,那就最好了。
当然,就算喂料,若是能弄点煤糊弄糊弄就更干活,那也不是不行。
“此物气力,五牛之壮”。
这恰恰正是此时的盐井工业,正恰当的功率。也恰恰,是现在的破蒸汽机所能达到的功率,初期也就这样了。
太大的话,浪费,因为配套的滑轮组、竹篾等,可能承受不住,而且依旧还是只能汲那么多卤。
太小的话,没用,因为井口宽度决定了,功率再低一些,根本拉不动。
同时,又因为提水的特殊性——提卤提水可以看成一件事,蒸汽机出现之初,本来就是提水的,这正是蒸汽机的本源命运——使得盐井去的提水设备,只需要稍微改动一点点,就可以直接配套蒸汽机。
其技术改造,甚至都不如用筷子同时夹俩花生米有难度。
后续真正有难度的技术改造,如用油丝绳把竹缆换掉,那就和蒸汽机等机械工业没啥关系了,这得找冶金工业。
是以,刘钰看似随口一说的三个特点,实则恰恰是通过私盐贩子的消息,精准得出的市场需求。
他可不是随便说说,他是有备而来的。
刘钰不是个喜欢刻舟求剑、守株待兔的人。
所以看到英国工业革命,他不会去感叹为什么江南纺织区偏偏没有和煤产区重合。
那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感叹也是刻舟求剑式的感叹。
所以透过现象看本质,什么已经发展起来的手工业,恰恰是和煤靠近、且急需动力源的?
这些都可以算作纯粹的技术问题。
技术问题之外,还必须考虑另一个问题。
第六九四章 看得见的手
经过明末惨烈的川陕鄂拉锯战,使得四川人口锐减,以至于出现了皇帝之前给刘钰说的那种“仿佛桃源”一般的风气。
从此时不溺女婴这一点,就能看出来。而后世都学过一篇课文,那位元帅的母亲也溺死过孩子而且那位元帅正是四川人,显然抛开经济基础谈道德谈习俗是靠不住的,只能说现在这里人地矛盾还不是很大。
是以,四川不比苏北。
在苏北,刘钰想抓人去南洋,甚至都不如一个黑奴值钱。
而在此时的四川,给苏北那样的待遇,估计去南洋的人,不太可能有几个。
四川号天府之国。
虽然这年月没啥真的天府。
但得看和谁比。
和五月大风、六月黄汛、七月高家堰放水、八月大海潮倒灌、九月反盐的苏北比起来,别说天府了,天堂也当得起。
是以,这边人工成本颇贵,至少比苏北贵出了不少。给钱少了,跟刘钰糊弄人去南洋似的条件,这边保准没人来。
简单的道理。
现在蒸汽机的热效率,也就5%左右,可能还不到。
如果烧煤的钱,其实比雇人干畜生的活还贵,干嘛烧煤呢?
当然,雇工和佃户也不太一样。
雇工只要有领头的,就可以瞬间组织起来,要工资、要吃肉。历史上早在满清中后期,四川的盐井工人就可以组织成社团,过年过节的时候组织大型活动,借助舞花灯之类的节日合理举动,彰显雇工阶层之武德。
可井盐不是海边煮盐,一家发个铁锅还真就不行,还非得必须搞大型手工厂,一个六七百米的盐井,莫说此时,就是后世的技术,寻常家庭也打不起。
必须要用雇工制的地方,机器才会大兴。
加之因为两淮盐业集团在朝廷内的影响力,是以川盐理论上是不能入湘楚的,去的也只是私盐。处在即将大发展但还未大发展的破晓阶段。
这一次盐政改革下促进的川盐大发展,不会和旧的生产制度发生太大的冲突。
无非也就是朝廷扶植的财阀集团,通过高额的资本、先进的技术,很快打垮那些旧盐井完成垄断而已——旧手工场要么卖井兼并进垄断集团,要么破产。
再加上大顺北方战争结束,之前办后勤赚到钱的陕西资本集团的钱,无处可去。这里毕竟不是松江府,各种幺蛾子炒作,可以让无处可去的资本瞎鸡儿投,这里想瞎鸡儿投都没地方投。
可以说,蒸汽机配川南井盐业,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投资四川盐业的商人和刘钰说完刘钰“有所不知”的情况后,感叹道:“此物不知价钱几何?寿命几何?不知是否销售?修理起来是否麻烦?”
刘钰既是带他们来看,这些商人也知道,肯定是卖的,不然的话干嘛要带他们来看?
现在商人要买,刘钰却不答,只道:“不妨先继续看看,看过之后,再一起论。我虽时间紧,但总也能挤出来一些时间。诸位,来这边看看吧。”
又引着这些陕西商人看了看铁轨路之类的东西,这些陕西商人情绪倒是非常稳定。既没有了之前看蒸汽机后的急迫,也没有好像山里人看到新奇事物时候的惊诧。
这也难怪。
盐井地区,发展起来后,其实在一鸦之前,就已经有了十几公里长的引卤管道、几里长的原始天然气管道。
再加上各种提水工具、能打最深1000米的钻井技术。
要说干这一行的看着这些机械东西会感到震惊,那也真是小看了古人。
甚至对于交通运输,他们也在荣县,修过带引水船闸系统的运煤河,煤渣愣生生堆出来过一片河滩平原。
要说这算资本主义萌芽,这也确实算。上万人的大手工工场,工业资本和商业资本的完美契合,带动了周边一整套的产业链。
但萌芽总是相似的:赚了钱之后,买地、囤地,然后大量的资本不是投入再生产,而是投入了买地和放高利贷上。
荷兰也是一样。
荷兰只不过是买地不赚钱,但本质是一样的,工业资本迅速向商业资本滑动,靠收租和放贷增值资本,而不是投向工业。
历史上这些陕西商人也是一样,干出来上万人的大工厂,修了十几公里的输卤管道,直接刺激出一个三四十万的商业中心。
然后,各家的收入比例,利润和地租的比例蹭蹭地变,最多的时候号称某“食盐工业资本主义萌芽”,收地租一年能收400万斤粮食。就如同荷兰从海上马车夫,混成了西欧金融中心一样的路,实业齁累齁累的,确实不如收租和放贷挣钱舒服啊。
虽然刘钰非常理解,土地收益率那么高,大顺土地又自由买卖,傻子才不买土地呢。
这正体现了资本的逐利性,是完美的自由市场的看不见的手在驱动。
但就像他在松江府做的一样,要发展工商业,第一步就要先解决“资本积累后流向土地”这个大顺、当然也包括前大明的特色问题。
所以在引领着这些人参观完对盐井发展配套相关的新技术之后,刘钰并不急着只是推销这些新技术。
要只是推销新技术,最多也就是洋务运动的水平,没有任何卵用。
不解决一些制度上的问题,蒸汽机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原本200年完成的兼并,只用30年就能完成。
现在对刘钰而言,重要的不是让这些陕西资本集团接受新技术,这是显而易见非常容易的。
重要的,是怎么引导他们盈利的钱,走向他想让这些钱去的地方。
用看得见的手,强行扭转资本的流向,而不是流向土地和高利贷。
这一点,才是川南改革的真正关键。谷
而现在,刘钰能做的第一步,只能是让盐“产、运、销”分离。
即,陕西资本生产、官方组织运转、别处小散商负责销售。
如果不搞这一步,川南资本集团一旦发展起来,第一步肯定是往商业上投资,尤其是把持盐的产、运、销一条龙。
因为,利润高。
而刘钰是不准他们这么干的。
所以他和皇帝说了诸多“官运、商销”的好处,其实本质山是为了这个。
而不是他和皇帝说的那些理由。
他和皇帝说的那些理由,都是为大顺续命的,所以皇帝愿意听。
然而他根本不想给大顺续命。
为此,今天引着这些陕西商贾参观了新科技之后,刘钰并不急着推销新技术,而是晚上设宴招待了这些商人。
席间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
晚上休息,第二天一早,就开始一个个地单独会见,找人谈话。
商人们都在外面等着,里面点到名字,才可以进去。
刘钰点的第一个人的名字,众人倒是并不奇怪,这是商贾中的领头者,和朝廷的关系走得近,当年收复西域,也是跟着军中出力的。
只不过刘钰走的是北线,这些陕西商人办的是经星星峡入西域的那条线。两人之前倒是没见过面,但也算是有这么一层交情。
这商人头领进去后,刘钰先说了一些许多年前收复西域的旧事,又问那时候帮着置办军需转运后勤的老爷子身体如何云云。
说完这些客套话,刘钰便道:“如今北方战事已定,西域已复、罗刹束手。倒是这几年西南不太安稳。”
“朝廷也记着当初收复西域时候,你们转运军需的功劳。这西京又是本朝的龙兴之地,非比别处。”
“你们兴于前朝开中法,历经数百年,沉沉浮浮,可琢磨出什么来了?比跟我说什么耕读传家啊,你们要是真懂耕读传家,也不至于在江南被人撵回陕西。”
这商人也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国公所言极是。家里祖上,发迹于前朝洪武年间。那时候刚行边法,家祖承包了天保府军营1000兵、400马的后勤粮秣,换了盐引。日后开枝散叶,一支两淮、一支回了西京。”
“原本、陕、晋不分家。甲申剧变之后,陕晋分家,投明投暗。圣朝兴起,日后征北犁庭,终究晋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终又兴起。我等西商则要等到圣朝复西域、征青海,方才醒转过来。”
“这便是小人这些年琢磨出来的东西。”
这话里面,听着好像有点抱怨,但其实并没有抱怨。
只是感叹做买卖啊,不但要靠自己的奋斗,还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甲申年的时候,陕商和晋商之间其实是各自下注了的。
现在陕商赢了,但随后的历史进程,注定了被清洗后的晋商集团死而不僵死灰复燃,因为大顺开国很长一段时间的军事行动,都是辽东、漠南蒙古,根本没心思去管西北。而那里,毕竟离着山西更近。
陕西商人下注下赢了,可得到的好处还真不是很大。直到大顺向西北用兵,收复青海、西域的时候,陕西商人才迎来的春天。
原本历史上,这些陕西商人也非常有意思。
他们被徽商击败离开两淮入川之后,在四川的陕西会馆上,写了这么一副情怀满满的对联。
钦崇历有唐有宋有元有明其心实唯知有汉
徽号或为侯为王为君为帝当日只不愧为臣
当然,这肯定是挂在关老爷庙的,但其实到底在说什么,一目了然。
但之后伴随着川盐入黔、西北用兵、川西平叛等一系列政策,他们的心态也就发生了变化,早忘了那副对联的初衷本意。
而这个时空,因为大顺开国的过程,和后续的诸多用兵,使得眼前这位从前朝洪武年家族就开始臣服兴衰的商贾,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他和刘钰感叹的那番话。
徽商也好、晋商也罢、亦或陕西商贾,其实其发达都不过是朝廷的买办。
朝廷的政策,直接决定了财团的兴衰。
朝廷北上犁庭定都京城,于是当初站错队了的晋商就可以死灰复燃。
朝廷收复西域,在两淮节节败退的陕商就能再度兴旺。
朝廷走向大洋,于是短短二十年间崛起了一个新的松江府资本集团。
朝廷伐日本建海军废运河,于是从明中期开始兴盛的闽粤贸易中心,直接向北转移到了长江口,不懂转型的旧买办商人直接崩了,一切不过一纸简单的《谕各国商船迁松江令》。
风口,只有敏锐地抓住风口,才是商业家族兴旺的根本。
只是,不出茅庐而知三分天下的人,哪里存在呢?
明白了这个道理,几乎等于啥也没明白。
但刘钰却对这个说法,颇为赞许,夸道:“你算是真的当明白大顺的商人了。”
“能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啊,终究太少。都以为靠自己无双的本事,实则不过是历史车轮的边角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