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新顺1730TXT下载新顺1730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新顺1730全文阅读

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二五章 不公

    不过就此时看来,这个岔路似乎还早,反倒是一片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盛景,仿佛大顺竟要焕然一新般。

    海州城中,熙熙攘攘,各路的商人和前私盐贩子,早已云集,生怕来晚了便没了位置。

    这一次盐政改革,让很多人充满了希望。

    这种希望,或者说氛围,确实是“改革”的那种活力满满的状态。

    只要有几百两银子,就能入行。

    甚至于这几百两银子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那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反正朝廷也不管,既往不咎。

    每个人都渴望着发财,每个人都怀揣着暴富的希望。

    这种“活力”和“生机”,确实是改革的味儿,这一点做不得假。

    如今那场阜宁的闹剧以朝会上的更大闹剧收场,刘钰名义上在盐政一事上退居二线。

    替代他主持此事的,是皇帝新点的两淮盐政使兼江苏节度使,而不是江南都督兼两淮盐政使。

    这个安排就很有意思,如今朝廷上下全都知道,哪还有什么江苏省。

    自从刘钰开始在松江府折腾,便分了苏南、苏北、金陵、外加一个扬州海州的盐政。

    而且伴随着漕米源于南洋、苏南成为皇帝的重要帑库这个事实,使得江苏节度使的身份相当的尴尬。

    甚至于说现在的江苏节度使,到底是驻金陵还是去苏北,都很尴尬。

    刘钰身上的正式官衔倒是不多,但管的事包括“对夷通商”、“漕米输送”、“苏南工商诸事”。

    这三个一掐,如果要是再不管盐,再折腾苏北垦荒,江苏节度使也就是徐州府尹和江宁府尹二选一了。

    按说朝廷应该派个镇场子的兼管安徽、江苏的都督,但漕米和通商这两件事里面涉及的金银已经足够骇人了。

    再弄个监管安徽、江苏的都督,总不能让刘钰去干吧?这要是干的话,可是行了,整个江南的军、政、财一把抓,别说皇帝敢不敢,就算皇帝敢,刘钰也不敢接。

    换个别人,不管对夷通商和漕米运输,以及工商诸事当这个前朝南直隶的都督,也不行。

    还没到需要两个人唱对手戏的时候,皇帝还指望着刘钰抓钱呢,这时候再弄个去和他打擂台扯淡的,实无必要。

    于是这一次就弄了个很奇葩的两淮盐政使,来办这么大的事。

    意思倒是也很明确:兴国公帮你办成事,亲密一下关系,以后你俩各有分工,以后管管盐政就行,苏北的事其实也不用管太多了,苏南工商业你也别插手。

    这是个明摆着的安排,说是刘钰因为杀戮太重不管事,只是镇场子,但新调来的两淮盐政使心里却很有数。

    刘钰不帮忙,他又不是江南都督之类的大权,一个小江苏节度使,哪能干好盐改的事?

    盐产自江苏,可不止是在江苏卖。

    这件事,也不得不办好。

    因为从皇帝搞突然袭击开始,就变成了类似于战争状态下,皇帝做“战略指导”,而不是皇帝直接委任大员出镇一方便宜行事。

    不管是“亲征”还是做“战略指导”,都是双面的。

    打赢了,那就是永乐北伐,秦王破阵,威望激增,勋贵掌军服服帖帖。肯定比让边将便宜行事要好,以免出现骄兵悍将或者拥兵自重,皇帝亲征或者做战略指导是勋贵掌军的基础。

    打输了,那就是土木堡,就非得皇帝自己背锅了。以后也就没有勋贵掌军,之前积累的各种矛盾都会爆出来。

    这件事办不好,那就是打皇帝的脸。

    也不是没人想着趁着让皇帝丢丢人,以后别抓的太紧、改革的步子迈这么大。

    只是,虽然名义上刘钰不管盐政事,只是在这镇场子。

    但说到底还是他管,还带着兵来了,且刚办了震动天下的大案弄死了几百人。

    反改革派就算想要使绊子,也只能偷着使,没法在明面上办。

    这两淮盐政使心里想的明白,在海州几天,见着商人云集,一开始心里倒也高兴。

    觉得民心所向,此事易尔。

    但很快,脸色就难看起来。

    这位新的两淮盐政使,自然是朝堂里的盐政改革派,皇帝既然要改,总不可能派个保守派过来改革。

    但这个改革派,就是刘钰说的那种“遇到资本就懵圈,一拍脑袋瞎出主意,头疼直接吸鸦片烟”的那种。

    来之前,信心满满。

    来之后,看到商贾皆来,还是信心满满。

    然后,就被一些深刻了解基层商贾德性的人,几个问题就给问破防了。

    焦头烂额。

    其实人家也没多问,只问了两个简单的小问题。

    一:理论上,既是盐引改盐票,资本说话,人家有钱,凭啥不让人买啊?

    可想要吸引足够的商人,以及后续让小商人都参与进来,就必须要体现一个公平。

    公平,就意味着无法拒绝大盐商入场囤票。

    不公平,意味着让中小商人直接丧失了信心,合着朝廷还是玩“明票暗引”这一套,那以后还来掺和什么呀?

    二:票不可能无限放。

    无限放盐票的结果,就是市场彻底崩了,一共能吃一百万斤盐,今年商贾情绪高涨,本来卖多少放多少的原则,结果放了五百万斤盐。

    那么,盐业市场直接就崩了。明年就是产盐的普遍破产,盐业崩盘。

    既然不能无限放,也就意味着,每一张票,都值钱。

    那么,新问题也随之出现。

    比如说,一个小商户,他的身价,是100两银子。

    那么,理论上,他只能买20两银子的票。

    因为,周转、售卖、运输,都是钱。

    最远的地方,来回周转要五六百天,借贷的利息又高。这意味着只能是有多大的碗、吃这个碗五分之一的饭。

    可,问题在于票是稀缺的。因为如果不想盐业崩盘,就不能无限放票。

    如果不是无限放票,那么所谓的公平,就只能用类似抽签的手段。

    那么,他为什么不把100两银子都压上,赌运气,抽签抽中自己,这一百两的票转手一卖,卖给别人呢?

    只要票少、而买票的人多,又要公平,尽量上小商户也有资格参与,那么必然会产生票的溢价。

    拍卖行不行?

    不行。

    因为改革派对这场盐政改革的思路,就是“放”。

    放掉那些复杂的审查、放掉那些能直接监管的权力,尽可能让盐商运输过程中没有阻碍。

    那么,怎么拍?

    把销售区划分为以镇为最小的单位,然后甲镇的票不能去乙镇?

    这叫改革?

    这分明还是盐引法嘛。

    票盐改革派的思路,就是扫清一些权力设置的障碍,在淮北盐区搞市场化。虽然他们可能不会说这个词,但不代表他们没有类似的想法。

    那么,整个淮北盐区都是一个大销售区范围,凭票自由往来,怎么拍卖?

    拍完之后,要不要设置卖盐最高价?

    朝廷要有本事设置最高价、并且监管到位保证实施,要是有这样的组织力,能被私盐打到官盐几乎崩盘?

    因为无能,私盐打崩了官盐,所以才要改革,然后改革方案的前提条件是朝廷有能且执政力极强?

    所以,到头来,怎么保证小商贩抽到票之后,不自己去卖盐,而是转手把票卖给别人?

    或者,怎么防备大商人、大豪商,直接雇人一起来抽票?然后囤货出手?

    这只是盐政改革里最简单的两个实践的小问题。

    别的更脏的事,都没好意思问。

    这两个两个让两淮盐政使焦头烂额的问题,让他明白,这应该是刘钰给他的提醒。

    这肯定是要感谢刘钰的。

    办事之前问,感觉像是下马威,可实际上是帮了大忙。

    而要是办事之后出了事,现在的面子是保住了,将来的里子、面子和前途可就都没了。

    “国公,这些商贾实在狡猾。下官也算是明白,缘何陛下一定要国公监管苏南诸事了。”

    “庙堂之高,实在难以想象这里面的事竟如此复杂。在下也实在是有些纸上谈兵、高谈阔论了。”

    “工商诸事,实大不同。”

    两淮盐政使很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这个江苏节度使以后绝对不会去管工商业这些事了,刘钰倒不是很在意这个,只是他对朝廷这边的改革派也真的是有些无言以对。

    “林大人,盐政改革一事,说真的,外面看咱俩,以为咱俩都是改革派。实则咱俩不太一样,我变的方向是产、运;你变的方向是销。”

    “其实,这些事,解决不了。我也没办法。”

    “别说我没办法,就这俩最简单的问题,类似的事,便是百年之后,兴许也会叫人焦头烂额。”

    “所以,既然解决不了,为什么要解决呢?”

    两淮盐政使大惊道:“不解决?下官之前想的少了,如今只听了一些便已冷汗涔涔。如此,三五年后,只恐各地大商纷纷前来,雇佣人手参与争票,囤积盐票以作盐引啊。”

    刘钰哈哈一笑,点头道:“你说的没错。确实如此。但我说,这件事想解决,只有靠有朝一日,道路纵横,竟能朔发东海,而晦至西域,否则无解。”

    两淮盐政使苦笑不已,心道这不是废话吗?可什么样的道路纵横,竟能初一从东海出发,月末就到玉门关?

    “林大人,勿要苦笑。此事虽然无法解决,但为什么一定要解决呢?你去想着解决这些事,至少在这件事上就想错了方向。”

    “请赐教。”

    刘钰笑道:“此事的关键,在于一句话。‘保证一部分合适的人,能拿到合适的票’,剩下的任他们折腾便是。效本朝良家子科举故事,保住基本盘即可。”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能续几年续几年便是,修修补补吧。”

    两淮盐政使品了品“让合适的人、拿到合适的票”这句话后,心里不太是个滋味。

    他支持改革的出发点,既是为了保朝廷的盐税,也是为了让百姓吃点便宜的盐,还有就是内心也盼着能稍微体现“公平”这俩字。

    现在刘钰这么说,摆明了就是不公。这不就是明票、暗引?

    刘钰见他沉默,也只是笑笑,心道才这俩问题你就焦头烂额了?照你们想的这么改,将来的头疼事,还有的是呢。

    “此事,我个人认为,当这么办……”

第七二六章 氛围

    既是封建王朝,就该有封建王朝的样子,要善于运用封建王朝的特点去办事。

    刘钰说那些问题解决不了,除不了根,除非交通足够发达,或者跟英国似的一省大小但四周全能煮盐,否则确实无解。

    可除不了根,未必办不成事。

    刘钰在苏北杀人后,皇帝突然“发难”要搞盐政改革,对大盐商出尔反尔,要废掉总承包商制度。

    这要是在英、荷等国,皇帝估计已经挂路灯顶上了。

    不过在大顺,那些大盐商连敢拉队伍起事都不敢,也实在是无能至极。

    借着刘钰杀戮太重的恶名,之前又让刘钰来办这件事,大盐商哪还有心思琢磨着钻漏洞。

    惶惶不可终日。

    等着风声过去,终于确定之前既往不咎的时候,再做准备去钻漏洞,已经来不及了。

    而之前史世用跟着刘钰来两淮办事,已经查办了许久。

    刘钰秉持的思路就是化枭为商。

    史世用这群本该查官面事的人,要么在查各地的盐霸、要么在查各地的走私贩子,刘钰手里都有名单的。

    他说要给合适的人,合适的票。

    谁是合适的人?

    有一定的资本,而且之前是卖盐的,有销售渠道,有能力运输售卖的人,就是合适的人。

    不管他们之前卖的是私盐还是官盐。

    现在,运河被废,长芦盐走私渠道被掐断,淮北盐今年的理论销售量肯定是要暴增的。

    仅从盐税的角度来看,改革派已经赢了。

    甭管买了票之后,是真的去卖盐,还是转手加价卖票,朝廷判断改革是否成功的最重要的指标,就是盐税。

    反正都是修补匠,只要保证这几年别出大问题就是。

    至于富商雇人凑名额来囤票这种事,早晚的,规矩在这摆着,不出这事才怪了呢。

    但这都无所谓。

    前期只要保证“合适的人”能拿到50%的票,即可。

    剩下的50%,是用来营造一种“公平”、“公正”、“人人都有机会”、“二三百两也能入场”、“投机”、“倒卖”的氛围的。

    所要保证的,是今年过去,明年来的人更多,保证买方的繁荣。

    没有投机倒卖的气氛,可不是好事。

    因为反过来也就是说,无投机,证明商业氛围不够浓重。

    而三五年后,哪还有什么两淮大盐商。要么啥也不会干让老婆接客求生,要么脑子稍微好使点赶紧转型去投资垦荒。到时候,现在营造的这种商业氛围就有大用了。

    反正刘钰在意的不是修补。

    而是垦荒、南洋、轻工业手工场这样的不是修补匠的事。

    只不过,有人非要把盐政改革和他的改革联系在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其实压根他就不觉得这是啥好办法。

    然而,前后左右四五条路,只要不是岿然不动,全是“改革”、“变法”,肯定有人混为一谈。

    哪怕明明是一个往前、一个往右,保守派会全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说两人一样都是改革,混淆视听。

    既是一损俱损,他也没办法,不得不鼎力支持。

    至于让“合适的人”拿到合适的票,是不是不公平?当然是了,不但是,而且是,不过这就是大顺这个封建王朝唯一能走的路。

    就和川南的井盐投资一样、和东西洋贸易一样、和组建承担漕米海运的海运公司一样,全都不公平。

    全都是挑选之后扶植起来的。

    朝廷扶植出一批财阀,并且控制住,或者说至少让皇帝感觉完全可以控制得住,这是大顺这个王朝能往前稍微多走几步的办法。

    到头来,这种暗引之法,实则和之前的盐引商人区别不大,只是新人换旧人而已。

    所以刘钰才说这是修补匠手段。

    说白了,就是均田、兼并、再均田。

    只不过商业积累的速度太快,等不到三百年的周期而已。

    虽然这个办法很差,但相对于那些改革派想到了解决办法,对比之下,貌似更强一些。

    改革派想到的办法,是让商人抵押足够的押金,验资买票,确保有足够的资本可以经营而不是拿去倒卖。也着实让刘钰哭笑不得。

    如果说,刘钰的办法是修补匠,在那拿着锤子和鱼鳔胶木板叮叮当当,哪里漏了补哪里。

    那他们的办法则是拿脚指头堵住漏水的窟窿,假装不漏水了。

    这事儿既是摆明了要作假,剩下的反倒简单了。

    只要想做假,有的是办法能保证合适的人,拿到合适的票。

    剩下那几成,表演一番欣欣向荣、勃勃生机的改革场景就是了。

    听完刘钰的办法,两淮盐政使不禁有些意兴阑珊,有种说不出的滞闷感觉。

    虽然都干到节度使了,也不是年轻人了,可竟然还有些为社稷为国家的心思,觉得可以施展拳脚做一番改革,一劳永逸。

    然而听完刘钰的办法,就感觉……毫无意义。

    干这么多,感觉就是在修修补补,均田兼并再均田,他还以为有什么办法可以治标治本呢。

    虽然他不知道当初刘钰在皇帝面前装赤子之心时候,表演的宇宙之悲。但此时,竟也和刘钰当初表演的那番心思如此贴近。

    “国公一席话,让下官感觉白读了三十年书。变法变革,在国公看来,就是在那修修补补?”

    刘钰大笑道:“林大人,我这么跟你说吧,如果要是历朝历代,都能每隔百年修修补补成功一次,均田兼并再均田、垄断分拆再垄断,那肯定能做到远迈汉唐。”

    “你得这么想,本朝开国百年,竟然还能做成几件这样的事,实在说明本朝尚强,实乃陛下之福、社稷之幸。”

    两淮盐政使无可奈何地附和两声,只觉得之前剩余的那点点理想、信念什么的,全都化成狗屎了。

    刘钰见他情绪低落,宽慰道:“林大人啊,此事你要是不看本质,只看现象,还是很好的嘛。”

    “朝廷得到了想要的盐税。”

    “百姓吃到的低价的官盐。”

    “合适的人拿到了合适的盐引,稳定了盐政。”

    “气氛组抽奖凭运气,又觉得如今环境勃勃生机、万物竟发。”

    “你办成了事,我没有因为坏了事被牵连,你好我好大家好。”

    “走吧,不妨出去看看哪种勃勃生机、万物竟发的气氛。你便想开了。”

    两淮盐政使也是被刘钰这些戏谑的话弄笑了,叹了口气,便与刘钰一起去了外面,去感受下刘钰说的那种勃勃生机的气氛。

    等到了外面,果然生气逼人。

    大大小小的商人们一直都在等消息,人头攒动,尽显繁荣。车水马龙,衣着锦缎者比比皆是。而以前一些根本没资格入场盐业的中小商人,面上也带着希望和期待。

    银票纸钞兑换所附近,更是排起来了长长的队伍。南边来的商人在凭票据取纸钞、北边来的商人在用白银换纸钞。

    街头巷尾,因为一下子涌入这么多的商人、脚夫、马夫、跟班、保镖,也是吆喝声不断,国安民乐之气,直逼京城庙会了。

    各式各样的商人,各种手段手里已经有第一桶金的商贾,都想来碰碰运气。

    而这种碰运气的心态,刘钰把握的非常到位。

    所以他早就说明白了,盐票不是无限的,谁能拿到盐票,听天由命。

    如同抽奖。

    而且也确实像抽奖,因为每个来到这里的商人都知道,卖盐有多赚钱。

    不管他们之前是卖官盐的,还是卖私盐的,亦或者直接是提着棍棒刀枪去盐场低价强买的,现在全都白白净净,既往不咎。

    每个人都有机会抽到“奖”。

    这可比放开了买,心理上更加刺激,而且似乎先显得挺公平,气氛也就自然显得更加有生机。

    虽然实际上半数的奖已经内定了。派来查盐政的孩儿军不干正事,在这边猛查私盐贩子,可不是为之前的盐政服务的,而是为了今日。

    及至商人最多之处,不知是谁带了头,跪地颂德,面北直呼陛下圣明,万岁万岁。

    初时十余人,俄而百千人齐呼,声如钱塘潮。

    这种气氛之下,刘钰看着这些颂德圣君的商人,问道:“林大人感觉如何?”

    两淮盐政使嗯了一声,缓缓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太史公之言,今日方见其意!”

    “昨日谤语且如潮,今日颂圣竟似涛。”

    “一策之变,乃至于斯。”

    “这就是小人啊。”

    刘钰呵呵一声,笑道:“不,这就是人。”

    两淮盐政使对此并不回答,也不争论,只是笑笑,又道:“不过,国公之言所言,倒是真的。只论氛围,确实万物竟发、勃勃生机。之前浑似一潭死水,竟日喧嚣之气极盛。”

    “只不过……”

    他看了眼刘钰,略停顿之后道:“只不过,这把火烧起来了,火能暖万物,亦可焚芦园。国公与下官更是要小心行事。万不要使这把火烧到了别处盐区,闹出许多纷争。”

    他在提醒刘钰,悠着点,因为他觉得刘钰定的盐票量有点高。

    虽然说淮南淮北江西湖北河南皆大顺,但分属于不同的盐区,若是放盐太多,只怕卖到别的盐区去,到时候全是麻烦。

    淮南淮北盐区犬牙交错,别到时候淮南盐商集体告状,说淮北盐改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生意。

    淮北盐改之后,明眼人都知道,只要大获成功,下一步就直奔淮南了。

    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本来是团结销售商,打压总承包商;结果因为兴奋之下过了火,盐放多了,侵占了淮南盐的利益,竟使得总承包商和销售商联合一起,反对盐改。

    刘钰点头称是,心里盐改的下一步,确实是改淮南。但可不是改票那么简单,而是要直接废掉淮南盐。你都没看明白今日的关键不是改票,而是改盐场提振生产力,确保淮北盐配合川盐直接弄死淮南盐。

第七二七章 显学胚子

    穿过兴奋的商贾,刘钰领着众人来到了过几日即将开盐卖下半年盐票的会馆,这里要先举行一场募股大晒盐场成立盐业公司的活动。

    虽也还需几日,但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商人聚集于此了。

    等进去后,见过了这些商人,听完他们的期待,刘钰便问两淮盐政使道:“林大人于这晒盐场一事,有何看法?”

    两淮盐政使对此并无反对意见。

    “此事甚好。前朝徐光启便曾上疏此事,言及晒盐之利、煮盐之弊。只是,晒盐一事,定要与票法配合。引法晒盐,私盐必要横行。”

    “盐税乃国税之次重,仅次于亩税,朝廷水利赈灾打仗练兵,都需要钱。若无相应的盐法就该晒法,走私横行,于国不利。”

    “淮地盐场盐户,饱受煮盐之苦,取卤之疲。若能兴晒盐大场,确实利国利民。”

    刘钰见他并不反对,心里正自高兴,却瞥见远处几个负责此事的官员身边,站着个打扮明显不太对的人。

    既不是商人,也不是这边办事的人,更不是抽调过来的新学会计之类的,反倒是一副书生打扮,实在有那么点白鸽子站在一堆黑乌鸦里的意思,颇为显眼。

    那年轻书生在那都瞅瞅、细看看、这也问、那也问,看的刘钰满是好奇。

    这里出现商人不奇怪,甚至出现罪犯都不奇怪,但出现个正统的书生,就特别的奇怪。

    好奇之下,他走到那几个官员身边,那几个官员和那年轻书生赶忙行礼,刘钰奇道:“此人是谁?这里竟有读圣贤书且不是做官的,倒是奇了。”

    旁边官员赶忙道:“回国公,这是下官友人的弟子。姓孟,名松麓。他的先生,国公也应听闻过,正是古儒一派南渡传承的绵庄先生。”

    “嗯?谁?”

    一旁的秘书立马提醒道:“程廷祚。”

    “哦哦哦!”

    孟松麓这时候还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刘钰打量了一下,心下多奇。

    应该说,他们学派的思想,是刘钰最最最警惕的反动思潮。

    作为他最提防的反动思潮,刘钰当然看过很多他们的书,虽然和他们没有太多直接的接触,但出于一种类似于了解敌人的目的,他对这些人的大致思想、领头人物还是了解颇多的。

    他对类似思想的提防,从他还没大发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要不然当初年轻时候在京城闹事,也不会想办法把和他有矛盾的正统儒生扔到法国去。

    既对方是本土打着复古儒学旗号的空想派南传领军人物,刘钰自然知道程廷祚是谁,也知道他们学派的一些基本理论。

    当然仅限于经济、政治上,不涉及宇宙观、气、理、太极之类的东西。

    他也是好奇这程廷祚让弟子跑这里来干啥,遂叫孟松麓不必多礼,问道:“你来此处是为何事?难不成,你先生也有些本钱,想要投资?”

    孟松麓忙道:“回国公。”

    “先生说,昔者,赵令穰作画,叫人身临其境。因其是宋太祖孙、秦王德芳之子,是以不得远游。每作新画,苏子得之,便说他必是又去祭扫帝陵归来归来了。前朝董其昌曰:作画就是赵令穰这般的道理,读书也是一样,必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可有成。”

    “先生颇以为然。且本派学问,素来讲究实务。”

    “先生言,苏南经济学问,虽多霸道,但若前朝因之,恐也未有险亡天下之乱。然其复杂,难窥全貌。”

    “是故闻海州事,特叫弟子多见、多闻、少言、少论。晚生是来参观、旁听商贾求票、参股之事。”

    程廷祚本就颇有名声,加之那首岛夷诗,更是名声大振。

    一旁的两淮盐政使便道:“既是绵庄先生的学问。多行多看,确有好处。既如此,当可多看看。这盐改诸事,亦算是你们分斋之学中的大学问了。”

    刘钰对他们学派的风格还是赞赏的,只是对他们学派的一些理论反对,不过这个学派名声大、势力却小,根本没几个吊人,暂时不是很成气候。

    一则这本来就是个北方学派,因为华北地区的小农经济基础很稳固。但天下的文化中心在南方,而南方的经济基础,注定了这个学派在南边根本立不住脚。我反我自己?我均我自己?

    二来就是这个学派,入室弟子规矩太多,而且学起来也苦,不但要学文还要练武,苦的厉害。问题是学的那些破玩意儿,科举又不考,谁肯学?有练武的功夫,多做几套八股文练习,岂不美哉?

    如果要是按照原本的情况继续发展下去,这个学派也就是类似于先秦诸子般的命运,被欺负的时候,被后人翻出来缅怀一番,假设若是他们会如何如何云云。

    只不过,伴随着大顺改革,尤其是苏南那边的一系列发展工商业的政策,刘钰心里很清楚,这种以复古为名的空想派,很快就再度兴盛、广为传播。

    想了想,刘钰问道:“你老师对苏南的事、对盐政改革,有何看法啊?”

    他压根没问阜宁土地的事,因为他不想在这件事上争论。

    孟松麓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道:“晚生来时,先生有书一封。只说若有机会见到国公,当代为递上此信。”

    接过信,粗粗一读,便将信递给了旁边的两淮盐政使,笑道:“林大人饱读诗书,这秦伯嫁女一说,出自哪来着?”

    两淮盐政使接过书信,不经思索便回道:“语出韩非子。秦伯嫁女儿,却把陪嫁的媵妾打扮的漂漂亮亮,而至晋人喜欢媵妾却低看秦伯之女。韩非子以为,这是善于嫁婢女,不是善于嫁女儿。如果目的是为了嫁婢女,那么这么做就极好;但目的是为了嫁女儿,那么这么做就不好。手段要以目的为指导。”

    一边说着,一边将程廷祚的信看完,再交还到刘钰手中,赞叹道:“程绵庄之名响亮,不想其见识亦是如此。信上言论,下官以为,亦可借鉴。”

    信上,程廷祚用秦伯嫁女的典故,来比喻刘钰或者说苏南发展的一些思路疑惑。

    信上自然是拿盐政改革作为例子。

    说是,按照现在的生产水平,全国百姓是不可能吃不到盐的。

    这和丝绸不一样,如果全国百姓都想穿丝绸,现在的生产力水平肯定不足。

    这和粮食也不一样,就算粮食能保证吃饱,那么总还想着吃肉、吃鱼,或者我想吃大米不想吃馒头,我想吃窝窝不想吃煎饼。

    盐就是盐,再怎么也吃不出花花来。这玩意儿它不是鸡,可以只吃鸡舌头、鸡冠子什么的,多少都不够。

    既然如此,就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全国百姓吃盐是如同让百姓都穿丝绸那样的生产力问题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明明盐足够保证每个人用,甚至家家腌咸菜都够了,为什么百姓还是吃不起盐呢?

    程廷祚在信上,整体上对诸多变革表示了支持,但也从自己见识的角度,提出了对一些东西的疑惑。

    盐,是让人吃的。但现在,盐却成为了赚钱的东西。

    以至于汉口等地,经常有大盐商,趁着枯水期运输不便的时候,故意放火烧掉盐仓、烧掉盐船,提高价格,制造稀缺。

    如果说,丝绸瓷器铁器等,百姓用且不足,那么扶植资本发展,暂时不去考虑这么远的事。

    那么,盐明明是够了的,而且现有的生产肯定是可以保证够吃的,为什么会出现百姓无盐可吃的情况呢?

    在松江府那边,广为宣传的,是要建大晒盐场的事。因为松江府有资本,但那里的商人和盐引总承包商一样,并没有销售途径,所以不能去一群秃子那推销梳子。

    故而盐政改革的重点,在松江府那边,听起来好像重点在于生产,而不是分配。

    是以,程廷祚才隐晦地提醒了刘钰,这是秦伯嫁女,搞错了重点。

    这算不上新鲜,此时欧洲那边的空想者也有类似的思考。

    只不过,大顺这边的思考,源于盐。

    准确来说,源于盐商为了提高价格,故意在枯水期焚烧盐仓、烧毁盐船而提升盐价的举动。

    而欧洲那边,空想者的思考,源于香料。

    准确来说,源于荷兰东印度公司为了保证香料价格,将一船又一船的香料焚烧、倒入海中、甚至大规模毁灭香料树。

    只不过,他们这两边的思考,还只是停留在此,并不是在思考“产品生产的目的,是为了使用,还是为了赚钱”、“盐的生产是为了满足吃盐的需求,还是为了满足收税和盈利”。

    此时两边类似的空想启蒙,几乎是同时进行的,最终殊途同归,也算是大顺商业发展的一个体现。

    总不能说荷兰人砍伐丁香树、焚烧香料是商业资本的趋利选择;大顺盐贩子烧毁盐仓、凿沉盐船,炒作缺盐,提高盐价,就是单纯的道德败坏吧?

    刘钰觉得还是蛮高兴的。

    既高兴于这种投机、炒作、制造稀缺而涨价之类的事。往好了看,商业氛围浓重,生机勃勃,要走资的道路,要连这个都没有,实在不配。

    也高兴于程廷祚等人的空想,总算是空想了点稍微有点意义的事,不再是仅仅纠结于均田井田,而是考虑工商业发展带来的问题了。

    但这封信里的疑惑,让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

    正确的想法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要有社会基础条件的,就现在的条件……

    当初他和法国这边搞好关系,别的都好,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法国的那群空想派,和大顺的空想派融合。

    法国农民多。法国集权程度号称欧洲小中国。虽然其实区别还是挺大的,但比较来说,肯定相对英荷更相似一些。

    法国那群空想派的思潮,对大顺这边的空想派,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当然,同样的,大顺这边的空想派,对法国那边也有同样巨大的吸引力。

    两边是王八看绿豆,非常顺眼。

    所以当初他才扔人去法国,东学西渐、西学东渐,互相影响,相见恨晚,你们在巴黎折腾着玩吧。

    反动的不一定是听起来道德坏的,有时候,尤其是中、法这种情况,反动的那些东西反倒是更温情脉脉、暖融人心、听起来更暖和更温柔更温文尔雅。

    就此时的经济基础,以及小农经济的底子,和法国那边类似,肯定奔着禁了欲、空想、兼爱、平均、道德、支持君主制家长制、往田园般理想化的村社手工场、全国变成大农村的方向上狂奔。

    这种思想的传播是很奇怪的。

    如果大顺是一潭死水,止步不前,那么很快就会湮灭,一时之语尔。

    如果大顺不是一潭死水,而是一步步往前走,就会极快地扩张影响力,成为显学。

    而且,大顺每往前走一步,其成为显学的速度也就越快。

    如同欧洲早期的空想派,很久之后可能会被天主教封圣一样;大顺这边的空想派,也基本要在变革期成为真儒的旗手。

    算是现在各派里唯一能打的吧,剩下的没一个能打的。

    刘钰将信取回,交人收好,问孟松麓道:“你可知信上说的什么?”

    孟松麓连忙摇头道:“不曾看过。先生说,有些东西,我还不到可以弄清楚的时候。虽说,疑义相与析,但弟子年幼,不曾经事,是以析而无益、反遭心乱。是以,先生信上所论之事,必然深远,弟子不知。”

第七二八章 推广蒸汽机

    “不过,先生对于盐改一事,倒是也和弟子说过一些。先生说,盐改之要,在淮南不在淮北。”

    “淮南之要,在于晒。”

    “晒盐之要,在于垦。”

    “前朝徐光启言晒盐之利,得其关键,在于无需柴草。而若淮南亦可晒盐,可降低盐价,令官盐大行。则芦荡草场,均可垦殖。”

    “晚生不知其里,但闻其表,亦觉有理。迁徙百姓,可成井田。”

    刘钰哈哈一笑道:“盐改之事,要点与难点是分开的。政令事,社稷事,有时候明知道道理是对的,但如何做才最难。讲道理容易,做事若是一切从直、从理,怕是什么都做不成。”

    “好吧,你既是要多闻、多看,那便去多看、多闻。莫要回去后,说什么见所见、闻所闻。去吧。”

    挥手叫他离开。

    一旁的两淮盐政使悄悄拉了一下刘钰的衣角,绕到无人之处,便道:“国公,盐改之事,凡有见识的,都看到了其中关键。”

    “甚至于前朝,也有人看到了问题,也提出了改法。如今陛下既叫我主管两淮盐政……虽说事不可急躁,但也该有个大章程才是。”

    “下官正有些想法,想和国公探讨。”

    刘钰问道:“淮南的事?”

    “对。若得陇、必望蜀。得陇而不望蜀,暴殄天物圣所哀之!”

    “两淮盐政之要,确在淮南,不在淮北。有识之士皆知,甚至也知淮北乃淮南之匙。”

    “但如何改……刚才那晚辈的说辞,与我倒是不谋而合。只是……我不懂技术,亦不晓晒盐之法是否可行。只看徐光启的书,似大可行。”

    刘钰却摇头道:“此事,万不可急。这样吧,你且随我去见见那些要办盐场的商贾,以及从营口、长芦等地请来的晒盐师傅,问问他们。韩昌黎言: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林大人莫要不齿啊。”

    “国公说笑了。夫子且以不耻下问当谓之文,况于我等后辈?请。”

    不多时,一些其实早就被刘钰选中,准备扶植的商贾,或者说投资商,就赶了过来。

    一些从福建、营口、长芦等盐场请来的晒盐师傅,也紧张不安地来到了众人面前。

    免了礼仪,叫他们坐下,那些晒盐师傅一个个也是坐不稳,心惊胆战,不敢抬头。

    好在刘钰问了一些技术性的问题之后,这些晒盐师傅一个个才不再那么紧张,说话也顺畅了不少。

    说完技术上的问题后,刘钰便问到了关键的地方。

    “依你们看,这海州附近,晒盐条件如何?”

    “回国公,极佳。黑水洋之海水,卤极重,极咸。比之福建海水,更胜一筹。这里晒盐,绝无问题。”

    得了这个肯定后,那些投资商一个个眉开眼笑,忙道:“我们也不懂晒盐,但我们知道怎么出钱。在南边久了,也知道欲要做大,前期投资是不可少的。”

    刘钰点头道:“此事,我用一句话总结吧。朝廷出蓝图,你们出钱;朝廷定保护价和最高价、你们盈利。总之,朝廷允许你们办大盐场,但这大盐场怎么办、用什么设备,要听朝廷的。”

    “不听,那就不要办;听,就可以办。”

    靠他们自发地选择蒸汽机之类的新东西,实在太慢。大顺这边情况是很特殊的,因为技术和资本是分离的。

    资本不懂技术、技术没有资本。而懂技术的,又都是些中下层,他们也只能评价老经验来办,根本不会想到蒸汽机。

    就大顺的盐业来说,自主创业,白手起家,靠技术积累资本然后技术资本合流,那是扯犊子。

    作为监管方,刘钰可以不懂晒盐法,科学院的那些学实学的,也不用太懂。只要明白,该在什么地方,用蒸汽机取代风车和人力脚踏的提卤水车即可。

    听朝廷的话、用朝廷的蓝图,那是承办淮北大盐场的基础。

    这些商人对此毫不陌生,换成东西洋贸易公司的垄断权,是一样的道理。

    拿垄断权,朝廷用行政力量保证你的垄断权,就必须遵守一些条件。

    比如东洋贸易公司,一直需要履行一些严苛的军事义务。

    很公平。若不承担这些看似有些严苛的军事义务,那就别做东洋生意,就这么简单。

    投资商在南边久了,现在是越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朝廷定的规矩越多、越复杂、越有条文,那么这投资就反而越安全、越有保障。

    听刘钰说这条件居然就这么两条,连声道:“国公放心,我等定然遵守。”

    刘钰嗯了一声,又道:“剩下的,不要走私、定时报账、朝廷查账之类的,我就不必说了,规矩和南边一样。”

    “要干,就要大干、快干。既然你们有资本,且你们不会中途撤资,那就跃进着来。直接上大型的盐田,按刚才那个福建师傅说的那样,上大型盐池,建造大量的棚户防雨,做浓缩池。一旦无雨,天气转好,则以浓缩池里的盐卤引入外田,三日成盐。福建那边要两日,这边就算每那么热,三日四日总是没问题的。”

    这个方法,是福建那边的晒盐师傅提出的,虽然投资略大,但是刘钰觉得这是最适合淮北情况的。

    就是分为浓缩池和晒盐场两部分。

    晒盐场不需要棚盖。

    浓缩池需要棚盖,防雨。

    先把海水引入浓缩池,满满蒸发,积攒着。

    等着天气晴好,确定能有四五天晴天的时候,再把慢慢蒸发了一段时间的浓卤水引入晒池,在两三天内迅速完成最后的成盐,防止下雨。

    而这种方法,也是能让蒸汽机发挥最大意义的方法。

    因为很显然,这种方法需要一个强力的提水工具。

    福建那边的办法,是靠人力水车,靠脚丫子踩转,提卤、放卤。

    现如今蒸汽机纺织是不行。

    然而若论提水这种事,当真是可以挺直腰杆、耀武扬威,闪亮登场。

    蒸汽机总和纺织业关联,有时候确实像是一种无形中的思想钢印。刘钰是不敢动纺织业,当然现在也搞不出纺纱机,只能想办法在各种“奇葩”的产业上推广蒸汽机。

    既是提卤上了蒸汽机,那么这种晒盐工场——呃,应该可以用工厂这个词而不是工场了——就是投资有多大,产量就有多大了。

    海岸线适合晒盐的地方有的是,太阳又是最公平的,不可能一个镇内这边下雨那边晴天。

    况且也不需要考虑煮盐柴草问题,完全不需要非得靠近芦苇荡的地方。

    只要有钱,只要有煤,只要太阳照常升起,建造足够的盐池蓄卤,就可以快速扩张产能。

    刘钰当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废掉淮南盐,为盐改垦扫清最后的障碍。如果硕果仅存的煮盐收入不还不错的淮南盐户不肯垦荒、卖草滩,那就直接让他们“市场竞争”下破产,到时候就不得不“自愿”卖草滩垦殖了。

    如此考虑,当然也就会选择这种前期投资颇大、但是产能受天气影响最小的办法。

    不过,相对于盐的巨大利润,这点投资,这些商人还是欣然接受的。

    如今谁不知道盐最赚钱。

    待说完这个方法后,谈到钱的问题时,刘钰大致报了个他估计的数目,报了个大致的盐田亩数,这些商人连连保证道:“国公且自放心,只要账本明细、账目合理,前期投入不是问题。”

    “我等资本,颇为充足。若不然也只能去南洋搞种植园,这个……怎么说,晒盐也比种植园挣钱。”

    但那几个晒盐出身、尤其是家里也有自己的小盐场的工匠听到这个数目后,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国公,恕小人直言,似有些多。这淮北盐引,恐难承纳。”

    刘钰却道:“你们说的有道理。但承纳与否,我心里自有数。”

    他专断地以官僚身份打断了那些合理的建议,那些商人却不在意,虽然他们不知道刘钰的废淮南盐计划,但他们知道这几年玻璃业发展迅猛。

    虽然不知道太多细节,但却知道作为原料的碱,好像是和盐有关的产业。

    是以他们想到的方向,是工业用盐,丝毫不担心一次性投入这么大,卖不出去怎么办。

    凭借着东西洋贸易打下的基础,刘钰一般不专断,但一旦专断,这些商人无不听从,认为自己远见不如。

    他越是专断,这些商人反而越高兴,虽有些扭曲,但效果很好。

    见技术上毫无难度,刘钰又道:“既如此,你们明日就先垫付一部分资本,选址开工吧。”

    “你们也不能都吃都占,毕竟吃独食不好,这个道理你们是懂的。就像前朝永乐帝一般,下西洋非要吃独食,最后不了了之了。”

    “还是要预留出一些份额,给其余嗷嗷待哺期待许久的人。你们做大股东,他们做散户小股东。”

    “这也得等盐票卖完之后才能正式募股。”

    “其中好处,你们做生意的,料也明白。”

    这几个商人连连点头道:“明白,明白。”

    “一来,可以叫人先买票。而买不到票的,也还可以入股盐场。”

    “二来嘛,盐场利大但募股数有限,便使得一些真有能力卖盐盈利的人,先选盐票。而那些资本不足的,反倒要考虑考虑,是不是把钱留着以买盐场股份。”

    经过这些年商业氛围的浸染,这些商人的脑子已经很活络了。

    账目什么的,他们有一份,按照松江府那边的规矩,“少府监”这边的人手里还有一份,方便审查,也错不了。

    先垫付资本,开工招人、补偿原本的盐户等,也就是先出钱后出钱的问题。作为投资商,当然盼着盐场快点建起来,早建起来一天,就能早卖一天的盐。

    这一次的盐票是赶不上了,下半年的可得赶上,要不然可就直接少赚了半年的钱。毕竟贩盐周期颇长,且为了方便管理,这盐票都是半年一放的,不可能跟放羊似的稀稀拉拉,随来随走。

第七二九章 修补者的绝望(上)

    刘钰和这些投资商越聊越是深入,渐渐的一些说法就让一旁的两淮盐政使有些抗不太住了。

    刘钰说的那些玩意儿,两淮盐政使不是觉得没道理,而是……太过直白、赤裸、没啥掩饰,过于功利。

    虽然朝堂上下素来都知道刘钰说话自来如此,往往和朝中面上的一些仁义道德说辞对不上卤子,但在商人面前越说越“不掩盖”,两淮盐政使觉得自己最好还是给往回兜一兜的好。

    这时候刘钰刚正说到了关于盐场建设修筑的事。

    “盐乃国家要务,陛下对此也颇重视,是以特许你们出钱、厢军出力。淮河既有雏形,今年便拨出来六千人用。好在距离不远,也不需要花太多钱。”

    在谁来具体施工这件事上,朝廷扶植财阀的意思已经很明确的,否则不可能用厢军来干这种事。

    两淮盐政使闻言心想,自己这个江苏节度使,当真也就是个打下手的贰佐官。

    陛下那边看来早就定下来该怎么办了,否则兴国公可是调不动军队的。

    投资商心里算了一下,虽觉得成本稍高一点点,但也只能接受。

    最起码在吃饭这件事上,用厢军就比雇百姓贵不少,厢军也是要吃皇粮的,皇粮的价格折算实质上是比他们自己买粮食贵的。

    更别说施工期间的军饷之类,他们肯定没资格发军饷。

    他们出钱,但军饷绝对不能是他们的钱;他们出粮,但军粮绝对不能是他们的粮。

    这是掉脑袋的事。

    “如此甚好,陛下圣恩,我等永世不忘。既然如此,那就越快越好,所需材料种种,大宗采购之事,是否也直接在承包范围之内?”

    刘钰笑道:“这个就不用你们管了。所谓扶植,就该有个扶植的样子。你们出钱,这边大包。”

    “如今情势,我也不妨和你们明说。不管是海盐还是井盐,朝廷官营都是没问题的。只不过,但若官营,麻烦颇多。”

    “你们也听说了前几年宝泉局铸钱工人合力罢事的情况。弄得朝廷很是不好看,工匠也多生怨恨。”

    “这宝泉局,铸钱大事,肯定是不能交由私人的。但别的嘛……还是交给你们吧。”

    “干活的怨恨,那也是怨恨你们,朝廷省却许多麻烦。居中调节仲裁,制衡一番,该办你们的时候办你们、该办他们的时候办他们。你们心里有点数就好。”

    商人们连连称是,这事他们当然知道,毕竟是在京城闹出来的,沸沸扬扬。

    大概就是朝廷铸钱的工场,有人克扣了工资,加上那时候西山煤矿出了事,导致煤涨价,工匠收入降低,生活难以维系,遂极度不满。

    一个翻砂工,就组织工匠。然后有个磨钱边的不听话,后世的话就属于是匠贼了。

    这翻砂工就和这个不和大家伙一起罢业的磨边匠干起来了,一不小心就给弄死了。

    内贼一死,剩下的也就好说了,几个铸钱作坊联合起来,讨要工钱。

    闹得颇大。

    不过,这种事,对这些松江府这边过来的商人而言,实在是司空见惯了。

    就算是没有京城铸钱工匠大抗争这件事,南边类似的事,伴随着工商业的发展,有的是,他们是有心理准备的。

    在大顺贸易中心转移到松江府之前,广东那边的石匠、丝织、成衣等,早就组织了西行会,“西家”与“东家”对立。东家也组成了东行会,两边能商量就商量,商量不了就干。

    苏州织工齐行叫歇、米贴补助运动、景德镇雇工抗争、松江府棉纺织业的踹匠端匠联合会等等,轰轰烈烈,这些大商人可是见多了。

    而且不久前还刚爆发过一场教科书般的活动:一个纺织业踹匠,利用“大家凑凑份子,咱们找戏班子唱一场戏”为前期掩护,募集了资金,联络了信得过的弟兄,提前屯买米面,使得参与叫歇的同行没有衣食之忧,叫歇了半个月直接把雇主叫服了,答应涨钱。

    京城铸钱局那边的“先打内贼”;苏南这边的“筹集资金预备粮食以长期抗争”这两大本领,都是自己悟出来的。

    伴随着海运兴起,信息传递加速,还有一些有心人士以“痛斥、痛批、揭露这些人的狼子手段”为理由,跟糊弄傻子似的糊弄朝廷那些废物无比的地方官,将这些手段写在报纸上四处传播,齐行叫歇的技术交流日趋频繁。

    如今这些工匠,倒是也非常习惯“献祭”领头的,换取自己的要求得到实现。

    工匠,还处在“河神肆虐,把带头反抗的选为牺牲祭祀,献祭河神”的阶段。

    朝廷,还是那句话,大顺朝廷连地主和农民的事都管不太明白,就更管不明白工匠和雇主之间的事了。

    资方,是被大顺勤劳的百姓养废了、被大顺发达的手工业弄成可以坐地等着西方人送钱的水准,手段极糙,一丁点都没有承担统治阶级这个重任的能力。

    这三方,真可谓是大顺自有国情在此之下的“旗鼓相当的绝妙对手”。

    是以朝廷这边更喜欢和稀泥,也确实不想让太多麻烦事都找到自己身上,而且发现自己确实管不太明白。

    加之觉得朝廷可以超然地站在小农这个经济基础之上,调和处置工匠和雇主这两个现在看来边缘的、根本不是主要矛盾的矛盾。管不明白就不不要直接管,而是让他们两边去斗朝廷居中调控。

    这也算是大顺开国以来搞良家子制衡科举的惯性思维了。

    其实再往前走,看上去似乎很像是奔着德国的路子上走了:皇帝用儒家大义假装是小生产者小农的皇帝;靠雇工小农小生产者和道德来吓唬资方;靠新时代的可怕吓唬小农小生产者和雇工诉说新时代的可怕;靠良家子军官团维系军队;靠扶植的财阀加强皇权对外扩张。

    虽然实际上,因为土地问题、财阀集团和士绅集团割裂等因素,这条路是看似走得通,实则是完全走不通的。

    不过刘钰要制造一种走得通的假象,并让皇帝以为是他这个天子自己找到了一条走得通的路,然后引诱着李家王朝一步步堕入无可救药的深渊。

    如果皇帝认为前面是无可救药的深渊,他才不会往前走哩。

    但如果刘钰不断地制造假象,让皇帝认为前面不是深渊,而是光明,那就不同。

    这种假象可以被皇帝认可的关键,其中之一就在“劳、资”双方的矛盾上。

    皇帝恐惧新时代、新事物、新的生产关系。

    但刘钰不断引诱皇帝,说,看,其实可以“借小农雇工和儒家空想道德来吓唬资本、借资本饕餮的可怕来吓唬小农和雇工”。

    即:你们这帮资,要不是皇权照着你们,你们就被雇工小农和儒家道德弄死了;你们这帮小农工匠,不要以为新时代多好,新时代是要吃人的,新时代给你们带来的只要破产和赤贫以及万劫不复,像刘钰那样的新时代领头人一直琢磨着把你们都弄没,多可怕!

    皇帝是默许一些新思想传播的,但要点到为止,属于是“奉旨作乱”,互相吓唬,造成一种“除了皇帝能镇住,剩下的不管谁上台另一半都得死”的假象。

    作为皇帝身边最“忠心”的“忠臣”,刘钰这时候更是借着这个话题道:“所谓不偏不斜、允执厥中,什么叫不偏不斜?便是【该办你们的时候办你们、该办他们的时候办他们】,就是说,需要制你们的时候,朝廷就是雇工唯一可以依赖的;需要助你们的时候……”

    “朝廷就是正,不是说有一条正线,朝廷要站在正线上……”

    一旁的两淮盐政使咽了口唾沫,赶忙轻咳一声,断了刘钰在那吓唬投资商的实话,赶紧往回兜道:“这个……呃……这个,国公的意思,是说本朝的盐政,要复唐时刘郑州之旧制,而尽除前朝盐政之大弊。这里面的关键,就在于生产。也就是你们。”

    “前朝盐政崩坏之始,在于有引无盐,遂至万历年间,不得不饮鸩止渴,乃至有囤积盐引、专门靠倒卖盐引赚差价的商贾。本朝就是要尽除此鸩毒,期间关键,就在你们这些生产商身上。”

    “你们万勿辜负了朝廷的一片苦心,亦勿要辜负陛下的恩泽,当勉力生产……”

    饶是这两淮盐政使读书颇多,通晓古今史政,也是绕了个好大圈子,才把在那说实话的刘钰给拦住。

    刘钰嘴角略微一撇,笑了笑,便没再说话,而是任凭两淮盐政使将场面话说完。

    反正刘钰之前已经说的够多了,投资商真正关心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和解释,投资商也配合着两淮盐政使,摆出一副惶恐圣恩的神情,听他把这堆场面话讲完,连连称颂。

    等着话都讲完,这些投资商先行散去后,刘钰似笑非笑地问道:“林大人,你现在觉得,我之前说的干什么都是修修补补,还是浑说吗?”

    两淮盐政使沉默片刻,忍不住自嘲一笑。

    “国公,之前我说听国公一席话,只觉得之前三十年的书都白读了。现在实在是少说了,国公这是要让我觉得读了许多书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国公恕罪,这不是说一席话茅塞顿开的那种白读,而是说国公让下官的一片赤诚雄心都化为泡影了。”

    “之前谈销售、现在谈生产。之前谈暗引明票不公平,现在谈朝廷扶植分化雇工雇主。”

    “现在想想,还真就是最无力的那两个字。”

    “修补。”

    “修补啊修补,修补啊修补,每一次修补都是饮鸩止渴。前朝如此,本朝这鸩毒看似去了,只是这解药里却含着鹤顶红,竟是无法分开。要么鸩毒入骨、要么鸩毒解了喝下鹤顶红,修修补补,修修补补,竟无有治本之法。”

    “国公可知,前朝万历年间的盐政改革,改革派最大的敌人,就是道理,正确到不能反驳的道理。”

    “以至于改革派一再上疏,力陈【欲驰盐禁,是重厉民也】。要先辩经,辨明政府把持盐政是正确的,不能过于放松,否则根本来改都不能改。”

    “至于道理,以民为本,下官是真的无法反驳那些支持放开盐政监管的。国公可能辨明?”

    刘钰直接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明确表示:“我可没这能力。辩不赢,必输。”

第七三零章 修补者的绝望(中)

    两淮盐政使说的这桩公案,一杆子打到了前朝万历四十几年。

    而这桩公案,其实就是大顺盐政改革的源头。也就是两淮盐政使说的“当初是饮鸩止渴,但不饮不行”。

    也算是两淮盐政使心态崩了的那种类似于信仰、理想和现实出现了巨大冲突之后的信仰近乎崩塌的来源。

    大体就是,当时私盐横行,甚至于一些行盐官,认为私盐畅销,利于百姓。

    其实,这个单从道理上讲,是真的难以反驳的。

    不管是儒家的仁义道德。

    还是刘钰在欧洲那边鼓吹为了开门的自由贸易理论。

    都没法反驳。

    道理对不对?

    太对了。

    理论上,朝廷废弃盐税、废弃盐铁专营,全面的私有化、市场化,走私不再是走私,那么私盐也就不再是私盐。

    那么,基本上按说就能推出来一个结论:盐会降价。有利百姓。

    道理好像是对的。

    但现实不是完美道理运行下的世界。

    也没有一个无需考虑国防、赈灾、水利、教育、政府运转的完美世界。

    这件事吧,其实就类似于英国的茶税问题。

    英国茶税问题的解决方法,是增收窗户税弥补。大明废掉盐税,能收明白窗户税?没钱直接等死?

    当时当地各地的一些行盐官,是有大义加身的,所以有此大义,是真敢怼的一引官盐都入不了管辖地的。

    大义有没有用?

    有用。太有用了。

    有用到私盐贩子也觉得,自己的事业是正义的,是有减轻百姓负担这个大义在身的。

    有用到查办私盐的底层官吏,面对私盐贩子的时候,内心也会先矮三分,觉得自己做的不对。

    历史上,这种心态从明末一直延续到18世纪初,以至于很多地方确实就是在心理上对私盐贩子矮一头。

    心理上先认为错在自己、自己理亏。

    这种心态非常好理解,而且屡见不鲜,久后亦多常见。

    明确来说,就是意识形态层面彻底崩了。

    这种事,不能诛心地去讲,说是行盐官一定是中饱私囊,收了私盐贩子的钱、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三七分成之类的。

    虽然大部分确实是,但毕竟波士顿倾茶不也是开国之始、喜迎荷兰入主伦敦削弱王权也是光荣革命嘛。

    不能诛心,便可以假装这就是萌芽意识的觉醒。

    断章取义地讲,这都快进到古典自由派经济学了,这不算的话,那什么样才算?

    只不过,觉醒的下一步,应该是起兵摁着皇帝的脑袋立出大宪敢不同意就绞架伺候、镇压明末农民大起义吊死所有的农民起义军屠尽所有破产小农、北伐鞑虏。

    结果三件事,一件都没干。

    真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当不了统治阶级。

    在这个大背景下,大明应天府治中袁世振被扔出来出来整理两淮盐政,解决已久的问题。

    盐政崩坏,表面上看,是盐引太多,盐不够,生产似乎不足。

    这盐引,其实有点类似于“国债”、“债券”,只不过朝廷是用盐税来还,这也很正常,欧洲各国这时候发国债也是用税收什么的做抵押。

    只不过,兑付无力。

    这是开国时候的胎里病,中央财政不足,治不了。

    只能不断“借贷”、“超发纸币”,维系生计。

    加之藩王搞盐引、豪族权贵搞盐引、挂靠、入股、三百斤的引敢运三万斤等等等等……

    这个就非常好理解,虽然说明太祖当初说,任何人不得破坏盐政,否则杖一百。但。

    就不提后来皇帝带着藩王自己违反,胡乱分盐引之利,崩解国防动员体制。

    就说仿佛刘钰这样级别的官员,找个白手套去弄盐,手里拿着三百斤的引,装了三万斤,报上后台名号,当地官员还能真管呀?

    万历四十五年,一些商人手里的盐引,要兑付支取,可能都要排到他妈西历1644年了。

    前朝中央集权崩溃,管辖无力,民间的“商业氛围”,极为浓厚。

    投机、倒把、囤积、期货,那简直是玩出来花了。

    好比你是个负责销售运输盐的商人,你拿到了盐引,到了盐场,发现没盐。

    算算时间,哦,你想拿到盐啊,那等两年后吧。或者,你要着急,你在淮北取三分之一、去淮南取三分之一、去长芦取六分之一、去福建取六分之一。

    这时候你咋办?

    资本又不足,这两年根本等不起。去淮北淮南长芦福建走一圈,路费比盐引还贵。

    这时候,有垄断大资本找到你,说兄弟,你这盐引卖给我吧,我这有明天就能取盐的盐引。你这个盐引,60两银子卖我;我这个明天就能取盐的,150两卖你。别说两年,老子的资本,五年也周转的起。

    你说我这盐引值100两,你那盐引也值100两,我觉得我里外里亏了啊。

    垄断大资本告诉你,随便,自愿啊,不强求。你要愿意等呢,你就等呗,或者去福建取盐运到河南去卖嘛。可不是逼你,咱们公平买卖,契约交易,就像是佃户租地主的地一样公平,纯粹自愿。

    没办法,买吧、卖吧,难道还真等两年啊?

    这种情况,想解决,也很好解决。

    但就像是叙州府尹牛从昀说的那样,造反,是最高法理,是唯一可以全盘不承认之前所有契约,不管是明文契还是习惯契的最高法理。虽然他用错词了,单纯的造反并不能全盘否定之前的所有契约和法权基础,但意思到了。

    然而当时的大明朝廷想要解决,却是无解的。

    袁世振去了之后,怎么办?难道不承认这些盐引?他敢不认,明天就得死。

    他不是反贼,这也不是造反,这是朝廷还在的时候,是要讲规矩的。朝廷才是规矩的最大受益者,这些盐引还是要认的。

    再说,盘根错节,都有势力,他能怎么办?

    只能把所有的旧引收在一起,宣布分十年兑付。这十年的每一年,都有90%的新引要纳税,剩下的10%是旧引可以不用纳税了。

    而且为了得到大资本的认可,袁世振能咋办?

    只能做出承诺:盐引世袭。

    你们今天买多少新引,以后你们子孙后代就拥有这些盐引,万世不易,和土地一样,世袭。

    商人遂踊跃购买。

    他知不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知道。

    明摆着的事,这是生活必需品啊,搞商人垄断世袭?再傻也不能傻到连这个都不懂。

    可是能怎么办?

    已经万历四十五年了,明眼人都知道,再收不上来钱,朝廷就要完犊子了。

    晚上就要渴死了,还去考虑这是不是鸩酒?喝下去以后能不能死?

    盐引世袭一出,大资本欢呼雀跃,踊跃购买。

    屁股决定脑袋,谁要是当时的大囤引商、大投机垄断资本,谁都欢呼雀跃。

    以至于后来袁世振被阉党诬陷受贿,具体是否受贿未知可能没受也可能受了,盐商直接开票出钱,问朝廷要多少钱吧,报个价,别废话,给个数。

    直接递上银子给保出来的,没让他花一分钱。

    自此之后,盐政彻底偏离了自唐朝开始的百姓生产、官方收购、官方运输、商贩销售完成最后一百里的轨迹。

    虽然其实早就崩了,但在法理上完成转变是在这一年。

    本来大顺是有机会全盘否定不认的。

    奈何武德不够充沛,一片石一战打输了。

    等到九宫山之后,大顺自己主动砍了“均田”的大旗,立起来了“保天下”的大旗。

    保天下,其实就是保过去的一切。精华和糟粕都保住。

    就像是地契一样,只要选择了保天下,那么只能认。而盐引世袭之后,其实和地契差不多了,也只能认。

    好在,明末乱世,在盐引这块上,还算是完成了一波“均田”。

    陕商、晋商、徽商,当初各自站队。于是在不改变法权的前提下,新人换旧人。

    在恢复期,这盐引世袭之法,也还凑合。

    当然,最终让大顺李家王朝下决心动盐政,还是因为海外贸易替代了盐税的国债属性、北方战争结束战略重心难移盐政的最后军事动员法意义也不存在了。

    但其实也是皇帝耍无赖了:我就不认这过去的契约了,你能怎么滴吧,不服就拉队伍干一下子,我在紫禁城等你。

    保障这一次盐政改革的“民意”基础,是大顺刚刚完成了东征、西讨、南下、修淮河。向全天下亮了朝廷的肌肉——我在二十年内做到了类似隋炀帝做的几件大事但还没有亡国。

    梳理清楚了从大明开国的中央财政政策、到后来的开中法、再到最后的纲盐法的仿佛必然的路,也就明白两淮盐政使为什么会说刘钰让他信仰崩塌了。

    本来他雄心万丈,觉得可以一劳永逸解决盐政问题。

    但从书本走到现实世界,随便几个小问题,就让他拿不出可以完美解决的答案。

    问刘钰,怎么办。刘钰说,要一条从初一从东海出发、月末就能到西域的道路运输网,否则无解。

    换言之,在刘钰看来,想要根本解决盐政问题,根本在物流运输,不在这个政策那个政策。

    既在生产,也不在生产;也在引票,也不在引票;既在政策,也不在政策。

    只要没有他说的朔日发东海、晦日至西域的交通物流体系,或者隐晦的真正说法是生产力达不到一定水平无法做到下一步。

    那么,现在条件下,不管怎么办,都是修修补补。因为真正能解决的办法,现在的生产力水平不支持。

    刘钰是觉得无所谓,信心满满。

    可两淮盐政使敢相信吗?敢相信有朝一日,能有一个月就能从东海跑到西域的交通工具吗?

    既不相信,再回头看看从前朝开始的一系列变革,他仅存的那点理想和信仰,真的是崩了。

    他不信刘钰在欧洲到处兜售的那一套自由贸易理论,但他相信仁政王道,一样可以得出相同的结论,虽然推理过程和公理完全不一样。

    仁政王道的推演,私盐合法化,放开盐禁,就是利民的。这个当年盐铁会议的时候,就已经扯的一地鸡毛了。

    这个无需狡辩谁是“民”,如果这是个纯粹理论的问题,并且不考虑国防、赈灾、水利等开支;不考虑国家调控边远地区的经济转移;不考虑教育等等等等完美条件的前提下,确实是利民的,而且确实是庶民的民。

    但,现实的结果,就是没钱差点亡天下。

    这是信仰和现实的冲突。

    而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则是他认为有好办法,可以既保证朝廷的税收,也能降低盐价,使百姓受益,取一个“折中”的仁政王道。

    现实是,壮志满满的来到了海州,两个小问题直接问的心态崩了。最后刘钰给出的办法,更是摆明了告诉他,就是修补修补,均田兼并再均田,治不了根。

    他读书学的圣贤之学,告诉他,是有治标治本的方法的。

    然而现实无情地告诉他,就现在的条件下,谁要说能治标治本,纯粹扯淡。

    到了生产环节,刘钰更是说的简直直白到一定程度的,一点温情脉脉的外衣都没披,直言不讳。

    而偏偏,在他听来,这些手段是真的有效。

    他不是孩子,也不是不通世事,只是在内心心底还残余那么一丁点的圣贤学问的信仰。

    而短短几天之内,这仅存的东西,被刘钰狠狠地践踏。

    告诉他做什么都是无意义的。

    都只是在修修补补,永堕王朝的轮回,无法超脱。

    大顺终将毁灭,而毁灭本身也是一场均田兼并再均田的修修补补。

第七三一章 修补者的绝望(下)

    这种绝望,不是如同前朝万历四十几年时候,有识之士已经觉察到了巨大的危机,想要做点什么,但却发现什么都做不了的那种绝望。

    而是,这是大顺惟新元年,平定了准噶尔、征伐了日本、夺取了南洋,修好了淮河,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似如盛世。

    这种绝望,是那种烈火烹油下的绝望。

    是历史上欧洲在20世纪初的那种,弥漫着欧洲的绝对盛世下一些人恐惧于“我们的文明即将爆发重大危机、我们的路走的到底对不对”的那种绝望。不是对一战可能爆发的恐惧那么简单,而是更深一些的关于“天下”、“文明”、“未来”的那种。

    这种绝望,只能在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时代产生。

    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强大的绝望。

    如现在的大顺,想做什么,都能做,哪怕连均田这种事,也在一些卑鄙手段的支撑下,在淮南做了。

    可是,做什么,都是修补。

    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能做,但做的同时却知道,这艘船终究要沉的那种绝望。

    这比万历四十几年的绝望,更可怕。

    因为那时候,觉得毁灭之后是新生,终有大道通三代。

    而现在,觉得毁灭之后是轮回,一切的一切毫无意义。

    万历四十几年,觉得大明要完的有识之士不少,但绝对没有一个想到会那样完,所以他们只是惋惜却不过度悲伤。

    惟新元年,觉得大顺迟早要完的有识之士也有一些了,但他们中的半数是充满绝望且悲伤的。

    不是悲大顺。

    而是悲天下。

    批判了宋明理学之后,新学问百年迟迟不立,立不出来,已经有一些人觉得有问题了。

    过去的那一套,好像是不行了。

    可新的,该怎么弄?

    这种不想堕入轮回的悲伤与绝望,更深点说,其实就两句话。

    第一句:

    反对资本主义,和支持封建贵族皇权以及反动,并不矛盾,完全不矛盾。

    第二句:

    支持资本主义发展,和埋葬资本主义,也并不矛盾,至少不完全矛盾。

    这两句话,就是大顺现在的死结所在。

    如果不想被动被外部力量卷入资本主义的体系,让自己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命运,不得已去搞新民革命。

    那就就只能自己主动走进去,搞旧民革命。

    有个师范生这样说过:拿资本主义的某种发展去代替外国帝国主义和本国封建主义的压迫,不但是一个进步,而且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它不但有利于资,同时也有利于无,或者说更有利于无。

    刘钰一直在试图这么做。

    但是,这个饕餮一般的怪物到底有多可怕、多吓人,刘钰一清二楚。虽然现在于苏南已经渐露峥嵘,吃人不吐骨头,但这才哪到哪啊。

    越是自己发展,复古派的反动空想就越吸引人,反动势力就越强大。

    而这种反动空想,又是旧时代所能设想出来的最美好的蓝图。

    但这个最美好的蓝图,又是旧时代在盛世悲伤绝望的有识之士认为绝不可能实现的。

    刘钰倒是信心满满的。

    但他的信心满满只能自己信心满满,因为塑造他信心和三观的经济基础,不是现在的经济基础。

    他的信心,源于一个此时听来纯粹虚幻的神话般的生产力大发展的世界。

    一个是虚幻神话,一个是无奈现实。

    对上那两句话,就是两淮盐政使这样的人,绝望与悲伤的根源。

    阜宁收官田、海州盐工厂、淮盐引改票、淮南资垦荒、川南盐圈地……都绕不过去这两句话,所以无比的别扭。

    刘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比如盐场,他是把工场变为工厂,他有时候是假装在修补。

    而两淮盐政使不可能理解这两个字的区别,故而他看到的只是修修补补。

    他和刘钰谈完了大顺盐改的脉络,往远了说,可以追述到汉昭帝始元六年;往中间点说可以追述到唐德宗大历十四年;往近了说可以追述到万历四十五年。

    回首往事,再看看刘钰针对性的改革方案,他和一开始设想的改革完全不同,太多向现实妥协的地方。

    到现在,改革的手段和策令,完完全全滑向了修修补补、饮鸩止渴。

    大明朝的纲盐之法,囤商法权,最终引发了有盐引的大商人坐地收钱,真正转运的盐商饱受盘剥,官盐涨价,私盐畅销,最终盐政几乎崩溃。上不利国、下不利民、惟利盐蠹。

    大顺这边改革派提出的改革方案,按照刘钰的分析,最多十年,小商人破产,大商人垄断盐票,只是把原本世袭的盐引,变成了资产世袭再去买盐票,脱裤子放屁还是一回事。

    现行的考虑现实的改革方案,则意味着原本的盐户、坐商破产,要么贱卖盐场要么苦守待死;明票暗引的政策,意味着最多二十年,旧的大盐引商没了,暗地里扶植的新盐引商又起来了。

    他支持刘钰的手段,一方面因为这摆明了是已经征得了皇帝的同意。

    另一个原因,则是刘钰把鸩毒的发作期,延后了二十年;而他的方案,按照他被刘钰说服的推演,鸩毒发作只要十年甚至五年。

    这个推演的假设,还是大顺的豪商反应迟钝,两三年才能反应过来可以囤票卖票不卖盐,换言之这个十年鸩毒发作的前提是大顺的商业资本家是一群傻吊。

    然而,在他来之前,是幻想过一劳永逸、治标治本的。

    一个雄心壮志幻想着治标治本、一劳永逸的人,最后发现,无论怎么做,最大的进步、倾尽全力,只是让鸩毒从五年发作,延长到二十年发作。

    甚至在他死之前,就能亲眼看到他曾幻想过的治标治本一劳永逸的盐政,再度崩坏,鸩毒发作,再度轮回。

    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一种多么无力的绝望?

    这种无力感。

    既是难以具象的。

    也是非常容易理解的。

    …………

    几个月后。

    惟新元年冬月。

    两淮盐政使兼江苏节度使林敏,再度来到了海州。和几个月前一样,刘钰也来了。

    还有一些当地官员陪同,众人一起踏入了此时正冒着浓密黑烟的淮北清口盐场总公司。

    公司管技术的匠头跟在这些官员后面,边走便解释道:“两位大人,每年小满前后八十天,是产盐的最佳时节。因那时候天气最热,最适征发而又无淫雨。”

    “如今冬月将过,腊月既来,这时候正是纳潮时候。”

    “腊月之海水,谓之寒潮;元宵节前后,谓之灯潮。”

    “唯此二潮,浓度最高。”

    “是以腊月开始,就要引潮如池了。提前蒸发,等到三月十五,即可春扫。”

    “以往我们如此晒盐,若想平日引潮,唯有等到十五大潮的时候,打开闸门,因潮水如圩河储存。”

    “如今却用蒸汽机提水,便不需要非等十五大潮的时候。只要煤运到,过了三月十五,赶上天好,便可源源不断地引潮。”

    一边说着,一边引着林敏、刘钰两人,到了引潮的地方,依次介绍了一下这些大大小小的格子都是做什么的。

    “水要先进洼池,由洼池入大生活。再由大生活,入一、二、三小洼。而后再入大高、二高、三高。然后进加卤池。最后进晒格。”

    他用的都是晒盐术语,他身边学新学的来学技术操作的连忙解释道:“大洼池,是蓄潮水池。剩下的从大生活到大高、二高,可以统称为蒸发池。加卤池可以叫调节池,最后的晒格就是结晶池。”

    “蒸汽机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两处。”

    “一处是从引潮河到洼池之间。因为如果不用蒸汽机,引潮河得了卤之后,需要用风车或者脚踏水车引入。若不用人,便要等风。”

    “第二处,就是可以在大海和引潮河之间,就可以修更高的堤坝,防备海潮冲击出现意外。也不需要考虑等到十五才开闸取海水。只要需要,随时可以取海水。”

    “寒潮、灯潮时候含盐量最高,这是宋元时候就知道的道理。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按说应该夏天更高才是?”

    这个来学技术的新学年轻人做了简单的解释,将一些拗口的专业词汇,简化成了刘钰非常容易理解的蒸发池、结晶池之类,刘钰也就大致明白了其中的流成。

    远处一群人,正在趁着冬天在那修路,简易的马拉铁轨路,已经延伸出了四五里。

    那匠头忙道:“原本在每个晒场之间,都要修胖头河的,方便将成盐运出。但若修河,每年夏季就要担心洪水淤积,是以年年都要修整。如今公司按照朝廷的蓝图,修筑此等铁轨路,将成盐运到公场售卖、过秤,颇为方便。”

    “加之如今抽水,借用蒸汽机,是以要用煤。”

    “煤自徐州等地产出,沿河而下,至骆马湖,走蔷薇河。”

    “在蔷薇河码头卸煤,日后也都用此铁轨路运送到蒸汽提水机旁。颇为便利……”

    这匠头正解释着现在的诸多便利,就听到远处有人高声喊道:“冤枉啊!冤枉啊!大人!我等有冤,还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小人原本是这里的盐户场主,如今盐价太低,我等草民实在没有活路了。这清口公司故意降价,这是要逼死我等啊!小人尚可苟活,租赁小人场铺的户人已经活不下去了!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啊!”

    旁边的几个地方官面无表情。

    林敏略有些尴尬,正要问问,却不想刘钰连头都没回,挥手喊道:“左右,叉出去!”

第七三二章 大获成功(一)

    身边的卫兵如狼似虎,在战场上都如狼似虎,对付老百姓更是如狼似虎。

    二话不说冲过去,连拖带拽,将那个跪地喊冤的人拖走。

    时不时还传来叫骂声,如同土匪。

    “鳖孙,闭上你的粪门!”

    待哭喊声远去后,刘钰皱着眉盯着这几个本地地方的盐官和地方官员,看的那几个人心里发毛。

    半天,刘钰才嘿了一声,笑了出来。

    “他是自己胆子大呢?还是你们站在他身后给他壮胆?”

    有个年轻一些的官员迈出一步,跪地道:“国公,读书人,当养浩然之气!既有浩然之气,自然胆大如卵!”

    “国公只看这盐业总公司,却不去看看那些破产的百姓吗?”

    “万民呼惨,千姓同悲,而至这一家公司兴盛。此有违天道!有违人道!此非王政,乃霸政也!”

    刘钰点点头,脸色仍旧挂着笑意,道:“起来吧。好一个浩然之气。说得好啊!前朝覆亡,险亡天下,本朝重塑士人之风,今日得见,当真可喜、可喜啊!”

    那年轻官员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来说这番话的,这时候听刘钰这么一说,当真是一腔的热血竟找不到腔子喷出,仿佛积累了数月的一拳只能打在棉花上。

    从盐场修好之后,短短几个月内,这个资本充足的大公司,就采取了最狠厉的手段来竞争。

    现在的政策,是公司产盐、朝廷点数收购,再专卖给商贾,由商贾买票售卖。

    新成立的大公司,仗着技术先进、生产力高、资本充足,在秋冬盐票售卖之前,报给了朝廷一个最低价。

    如果是烧草烧柴煮盐的,不要说这个价格,再高一些的价格,也是赔钱的。

    只有破产,来盐场打工赚力气钱这一条路。

    如果也是晒盐的,则因为资本不足,技术不够先进,生产成本根本不能压低。当然,主要还是那些私下里囤积盐场地的“场主”还要压榨。

    这玩意儿,理论上,淮南淮北的盐场之类,都是朝廷的,盐户只有皮而没有骨。

    但别说现在了,就是后世,土地集体所有的时候,私下里卖地的事也有的是。等到后来农业补贴或者拆迁的时候,全国更是不知道爆发了多少起因为当初“卖地”而引起的风波。

    法律上,不能卖,契约不成立,违法。

    情理上,习惯法上,又没法弄。只能弄了个“要尊重历史事实”的说法。

    如今更别提了。

    不卖是现在死,卖了日后受盘剥,那也只能卖。

    加上租子,本来技术就不足,如今大公司再压价,日子确实难熬。

    大公司的讨论,非常简单粗暴。

    就是压价。

    烧草烧柴煮盐的,这要是能干过免费的太阳能,那可真是以为大顺的柴草遍地是不要钱了。

    而那些晒盐的,被公司逼到经营不下去,自然会选择出售。

    公司会买下经营权。

    但买下之后,绝对不会跑那么远、那么偏僻的地方再投资。

    而是直接把盐场平了,把地圈起来,扔在那。

    仗着技术先进,资本雄厚,压价压到了加上盐税都比烧草煮盐的私盐便宜的地步。

    小手工业者的破产,在刘钰的推波助澜下,于盐业一行,半年见效。

    他现在真的是虱子多了不养了,淮南垦荒公司,刚爆出来大事,逼死了不少人。

    如今淮北盐改才半年,就民不聊生,估计也快出流民图了。

    然后他还真没办法扯淡。

    他理亏。于此时的理、此时的义、此时的三观,他理亏亏的大了。

    现在站出来为民请命的官员,可能是和私盐贩子有勾结,但也可能是真的为民请命、浩然正气、铁骨铮铮。

    理亏之下,刘钰也只能道:“嗯。”

    “自太公煮海、管仲官山,以牢盆为器、柴草为煮,已历两千年。”

    “宋元时候,有风车之术引卤;前朝中期,晒盐之法乃出。以至于长芦福建各地,柴草垦为耕田,盆灶覆为丘墟。自非以权势迫之,实乃应天自然也。”

    “今你蕴浩然之气、抱天道圣学,何乃强要逆天理、背自然而行事?岂不闻古人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今大公司带资百万,铁牛数十,引潮取卤,无问朔望;蒸腾结晶,分池森严。晾那些小生产者,如何能敌?”

    “他们若卖场取契,以资来降,仍不失小股东之位。盐价日贱,百姓日利,岂不美哉?”

    这种道理,是没法辩的。

    往微里说这是三观问题。三观问题只有争吵,没有辩论。哪怕先秦墨辩名家的时代,也知道先设置清楚大家都任何的定义,才能继续往下辩。

    往大里说,这是阶级的斗争。小生产者和大资产者的斗争;家庭手工业和大工厂的斗争。

    阶级的斗争,你死我活的事,要么家庭手工业死,要么大工厂死,没法调和。

    刘钰说他这一套是“自然之理”、“天道不仁”。

    反过来人家还说他们那一套是“自然之理”、“天地有正气”呢。

    气理之论,刘钰没资格参与辩论,先分善恶后有天,还是先有天地后善恶,这是他们儒家内部的争论,刘钰连边还没摸着呢。

    如今他强词夺理地这么一说,对方可没有听罢,气满胸膛,大叫一声。

    而是很不服气,还要继续争论,却被刘钰用非常专横的词汇打断。

    “我乃当朝国公,你一小小的六品官,凭什么和我争论?便是朝堂争论,甚至陛下再立盐铁之议,那也轮不到你。”

    那官员一听这话,更是梗着脖子,又说了许多话,刘钰是一句没听。

    他现在也是经验丰富,见的多了。

    正如他想要埋葬大顺,就先做了二十年事,来加强皇权。

    想要毁灭等级制度,就要先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靠着等级制度压服众议。

    这就曲线螺旋着往前走。

    也算是可以理解当年革命之鹰和勒拿河关于巴尔干问题及是否要分农民土地的论战了。

    理想是直的,现实逼着人绕圈。

    那年轻官员兀自不停,有那么一瞬间,刘钰甚至有些怀念那些给魏阉立祠的媚上官员了。

    大顺找回了一些士人的浩然气,如今全都是麻烦。

    方向错了,越有勇气越反动。

    等了许久,那年轻官员的浩然之气发泄了许多,刘钰这才问身边的林敏道:“林大人,你觉得如何?此番你我入京,陛下嘉奖盐政诸事,保不齐又是一场争论。我自好说,你可是盐政改革的锐意改革派啊。”

    林敏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只道:“国公,咱们继续往前走走,且去看看那蒸汽提水。”

    避开这个话题不论、不争,刘钰一笑,众人便再往前走。

    林敏心乱如麻,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

    如今大顺的航海术进步极快,自江苏往京城,乘船不过一旬即可往来。这江苏节度使,身在朝廷财税重地,那可不像是川陕等地,而是要每年都要入京一趟的。

    要说盐政改革本身,要看站在什么角度来评价这一次改革的成功还是失败。

    从盐税的角度?

    盐税的角度,这一次淮北盐政改革,已经不能用成功来评价了,而是大获成功。

    刘钰早就和他说过,站在盐税角度看,这次成功,可以算是“贪天之功,以为己利”。

    说白了,废运河的第一天,淮北盐政改革,从盐税的角度看,就不可能失败了。

    单单是斩断了漕米船私盐这一条走私渠道,淮北盐政的盐税,就可以直接提高三四成最少。

    问题就在于,是在废运河漕运的几乎同时,展开的淮北盐政改革。

    皇帝明白,大臣也明白,这是摆明了皇帝支持盐改。

    长芦盐走私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但这里面有个问题。

    如果,每一次长芦盐走私,都被抓到了,那么,还有私盐吗?

    而现实是私盐泛滥,所以反过来证明一件事,长芦盐走私非常严重,大部分都没被抓到。

    那么,怎么量化废掉漕运之后,杜绝长芦盐走私这件事对淮北盐政改革的影响?

    没法量化,因为要是能量化的话,那他妈就没有走私盐了。

    都被抓了登记在册了,还叫个屁的走私啊。

    淮北盐政改革,是盐业新政的成功?还是废运河漕运的成功?

    这取决于皇帝,皇帝想要继续盐改,那么就是新政变法的功劳。

    这个因素既然不能量化,那就只能看盐税了。

    盐税,白花花的银子,这可做不得假。

    刘钰放的票本来就多,因为他压根就是奔着废掉淮南盐去的。

    现在淮南还是煮盐法,成本极高。

    刘钰在淮北一下子放了那么多的票,他的幕府里一堆的会计,手里有各县的人头统计数,难道不知道该放多少盐?

    明明知道,还放了超额的票,那就差告诉那些卖盐的了:你们傻呀?淮南盐那么贵,这边的盐这么便宜,你们一群走私贩子出身的,不知道往淮南盐区走私啊?术业有专攻,难道怎么走私盐还用我教你们?

    这些小九九,林敏还能看不明白?

    虽说淮南淮北都是两淮,对他这个两淮盐政使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他本身也是改革派,且是认为得陇而不望蜀是暴殄天物的。

    对这种事,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都是大顺的盐税,又不是扬州的银子就比海州的香。

第七三三章 大获成功(二)

    当然仅从盐税上看改革,确实颇为成功。

    但从执行和政策上看,和林敏一开始的盐改设想差距颇大。

    不过刚才刘钰问他对喊冤一事如何看,他选择不问不谈而是要去看蒸汽机,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

    刘钰还是给他们这些拍脑袋的改革派留了很大的面子,找了一个很好的台阶。

    这年月,周树人的文章自然不存在,刘钰也不能直接说那个折中开窗户拆房子的说法,便用了已有的典故。

    唐太宗曰: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

    孙子曰: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必败。

    是以台阶也就呼之欲出了:正是因为这些拍脑袋的改革派提出的扯淡想法,才推动了这次盐政改革用了折中手段并且成功了。

    拍脑袋改革派要搞全面的废弃监管,所以才有了刘钰这个继续监管的改革。所以,首功就是拍脑袋改革派的。

    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嘛。你们就是这么想的,对吧,要不然这改革能成功吗?

    至于放票的过程,在林敏看来,简直就是在狂打理想信念的脸。

    几个月前的放票,自然就是按照刘钰说的“明票暗引、半票半引”的办法来的。

    只要思想一滑坡,办法有的是。

    只要想要作假和搞内幕操作,简直不要太容易。

    在刘钰名单上的一部分被孩儿军查办后认为“有运输能力、有资本周转、有市场份额”的前私盐贩子,在公平的抽签中,“恰好”拿到了足够的盐票。

    并且迅速地摇身一变,从最高死刑的走私犯,成为了为朝廷为百姓服务的销售商。

    这时候还不是要直接搞湘楚盐区改革的时候,还处在准备阶段,故而仅仅是淮北盐区的事。

    事情也就不要更简单。

    几个月前,他为了把说的太直白的刘钰往回兜,说现在朝廷要复唐时刘晏的盐政政策,实际上也还是折中办法。

    原本的盐引法是销售商和生产商直接沟通。

    现在,则是盐政这边脱裤子放屁,先按照订单给生产商下收购指标,然后再把盐卖给销售商。

    看上去似乎这也就是个脱裤子放屁的手段。

    实则不然。

    当然他未必看得明白,但在刘钰看来,这次盐改的本质,是工业资本主导商业资本,来取代之前的商业资本主导工业资本。

    之前的盐引,算是商业资本主导,于是必然制造稀缺、短缺,从而提升价格,提升他们手里的盐引价值。

    比如袁世振改革前后的盐引囤商,他们为什么能够低价收购盐引?因为有引无盐,只有生产被压制、生产不足,他们才能赚这个差价。

    这要是生产充足,人家傻啊,明天就能凭引取盐,结果今天值100两银子的票60两卖给囤引商?

    刘钰在南洋见的多了,荷兰人遏制生产、砍伐丁香、焚毁豆蔻,不都是这个思路吗。

    荷兰东印度公司就是标准的商业资本,他们的逻辑当然是一致的。

    而现在,产盐的简易工厂化改造之后,对产盐的工业资本来说,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卖更多的盐,卖的多,他们就赚得多。

    同时,把销售运输的商人无限拆分,也算是一种反垄断手段。

    将原本操控盐引的几个大盐商用极端暴力的手段、甚至直接不承认习惯法契约和前朝的盐引法权,直接拆成了数百个大大小小的小盐商。

    现在是工业资本抱团,成立了产盐大公司;而商业资本,被刘钰从几家,拆成了数百家,颓然无力。

    如何防止产盐业自行降低产量?这里面,盐官的作用就体现了出来,本质上,这是订单产业。

    由朝廷提前签订订单契约,完不成有国家的暴力机器,告诉这些产盐的什么叫“罚款”和“违约金”。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朝廷给出的条件,是如果经营出现了资本缺乏等情况,会有内帑给予贷款扶植,而且贷款利率很低,只有1分利,也就是12%,在大顺是绝对的低息贷款。

    而这一套逻辑下来,大顺朝廷扶植财阀的思路,体现的淋漓尽致。

    因为,这里面有个非常简单的判断。

    即:如果盐场雇工和盐场场主发生了矛盾,朝廷站谁?如果大盐场和小盐户发生了矛盾,朝廷站谁?

    什么叫被扶植的财阀?这就叫被扶植的财阀。

    朝廷理论上谁也不站,站在中间,既是资本的皇帝,也是雇工的皇帝。

    但,朝廷下的订单,朝廷要订单必须能实现,朝廷要压低成本打击私盐,朝廷要利出一孔方便缉私、朝廷要防范无盐导致卖不到盐的民众造反。

    那么以此为出发点,该站谁,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不明说,不代表这些投资商傻,就看不懂这里面的潜规则。

    林敏当然也看明白了,所以刘钰问他对喊冤一事怎么看,他看都不看。

    不是因为他认为这是生产力发展的方向,他的三观压根就不认生产力。

    而是因为他知道,朝廷搞这种订单模式,也就意味着朝廷必须要站大生产者这边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无底线的,刘钰还有个威慑手段。

    即派出了大量的非股东的新学学生入驻,学习技术。

    这个潜台词的另一个前提,是大顺下南洋过程中,对邦加岛锡矿的处置方式——效仿英国人手段,交由矿工团伙管理主持,并且获得了成功,产量完全没有下降,依旧能够保证浙江地区的锡箔产业有足够的原料。

    这种威慑手段,就和皇帝经常拿良家子吓唬科举官一样,不能真用,但理论上可以用。

    产盐工厂化之后,理论上,朝廷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全面接管盐业总公司保障生产。

    这个威慑的基础是什么?

    这个威慑的根本基础,是在淮北盐场中,谁掌握着先进的生产力?

    显然,是烧锅炉的锅炉工、鼓捣蒸汽机的技术工、摊盐的盐工、看天看水尝潮水的老匠人,是被刘钰扔进去的那些领工资学技术并且基本负责管理的新学学生。

    而不是没有技术,只有资本的投资商。

    同时,又因为采取了朝廷管订单、全面盐禁的模式,使得资本的意义下降了。

    不是说其意义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水平来看,其仍旧是此时最好的配置资源的手段,比朝廷的官僚管肯定是强,但并非是不可取代的,且代价也是可以承受的。

    所以这个威慑体系也就是可以实现的,也是有威慑力的。

    当然,威慑的作用在于使用之前,真要用了,就现在条件下,麻烦事更多。

    因为,大顺朝廷的目的,是收到盐税。

    从来不是大力发展生产力满足人民对盐的需求。

    很多人对封建王朝有误解,觉得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是封建王朝的本职工作和义务。但实际上,封建王朝的本职工作是保证权力、保证家族传承、保证有钱维系这一切。

    刘钰自是区分的很明白,故而他只能选择威慑吓唬而不可能真的去搞。

    这一整套的逻辑,他当然不可能原封不动用此为理由,而是必须经过一个类似于格式转换器的举动,转化为这时候大顺官员能理解和能接受的理由。

    他自己认为的真正道理,在大顺这个播放器下是乱码,无法解读。

    但不管怎么解释,对朝廷来说,道理不重要,重要的是成果。

    因为儒家不是宗教,是有一套自己的政治道理、经济设想的,然而用的结果就是完蛋,所以朝廷终究还是很看重实绩的。

    这也符合大明差点亡天下这个背景下,对空谈心性道理、要务实、义要从功利上体现、事儿上见的整体思潮。

    即便不只是看盐税,从别的角度看,这次改革也算是基本成功的。

    淮北盐区,能收上盐税,证明其余的“附加选项”——比如百姓吃盐这种在朝廷看来纯粹是附加选项——也都达成了。

    淮北盐区和别处不太一样。

    上有长芦、山东两大盐场;近有淮北沿海各地的盐滩私场。

    淮北盐区的问题,不是百姓吃不到盐,而是百姓吃私盐。

    现在第二次放票已经完成,这一次来的商人比第一次更加踊跃,盐税收足了,也就证明了一件事。

    证明第一波的盐商,把官盐卖出去了,赚到钱了。

    否则傻啊,还继续来?

    官盐能卖出去,证明百姓再吃官盐。

    百姓不吃私盐,吃官盐,所以第二次放票商贾才能更加踊跃。

    百姓为什么不吃官盐吃私盐了?

    因为官盐的价格降低了。

    所以,让百姓也能吃上便宜盐,这个朝廷的附加选项目的,也达成了。

    至于为什么官盐价格降低了,则有多重因素。

    既有生产效率增加成本降低的原因,有取缔了中间商囤积盐引赚中间商差价的原因,也确实有盐政改革派整体上“放权、减少检查环节、减少手续流程、改变运输路线”的因素。

    但这个因素,其根源还是要追溯到废弃漕运上。

    否则的话,运盐路线必须固定,防止夹带走私接应北边的私盐;要在各处关键点设置审查,放置大大小小的盐政官员,物流成本是降不下来的。

    而现在,只需要在几处重要的黄河渡口设卡,即可确保别处的盐不能流入,从而可以让贩盐的更改更为便利的运输路线,减少大大小小的盐政官员审查。

    如果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明年一切步入正轨之后,即便不考虑往别处走私,也不考虑扩大淮北盐销售区的范围,仅仅还是原本的销售区范围,恐怕明年淮北盐区能上缴财政的盐税,就是改革之前的两倍到三倍。

    这么大的政绩之下,林敏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对百姓喊冤“看都不看”的态度。

    而是在考虑,淮北模式是否能在淮南复刻?所以他在大体成功之后,要考察一下这里的生产方式,觉得若是可以,完全能在淮南推广。

    淮南的问题,是川盐、粤盐、闽盐,步步紧逼,不断压缩,他是站在这个角度来看淮南盐改革方向的。

    那么为啥粤盐闽盐能不断紧逼呢?因为出厂价就比淮南盐便宜的多呗。

    所以他觉得,淮北盐改的成功,给了他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

第七三四章 大获成功(三)

    一行人继续参观了盐场的其余地方后,又看了看碎盐洗涤生产细盐的新技术,夸奖一番后,林敏便问工匠,觉得这种手段若在淮南是否可行?

    徐光启的书上,是论证过可行的,因为福建的海水含盐量是比北方低的。

    徐光启的论证是讲逻辑的,即:如何证明晒盐法不是因为某一地区的特殊情况而只能在特定地区实行?

    他论证了含盐量、日晒程度等问题后,得出的结论是晒盐法的应用,是具有普遍性的,是可以在海边用的。

    林敏本着术业有专攻的想法,自觉不耻下问于百工匠人,比只读书本判断要强。

    工匠做出肯定的回答后,刘钰看了林敏一眼,心想好极了。

    刘钰知道林敏不知道他的淮南弃盐垦荒计划。

    但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林敏主动问了工匠,淮南是否也可以采取这种晒盐法的方式生产食盐。

    而问这个问题之前,刚有百姓喊冤。

    所以,刘钰由此可以判断,在林敏心中,淮南盐户失业,是他内心可以承受的代价。

    或者说,他倾向于淮南盐户失业为代价,来提振淮南盐的产量、降低成本。

    那么,对淮南垦荒弃盐最关键的障碍,也就不存在了。刘钰可以拉到盐政改革派作为自己的同盟。

    很简单:盐户失业的后果如果可以接受的话,那么需要在乎这盐场是开在淮北还是淮南吗?

    在淮北开盐场,淮南的盐户一样失业,那么为什么非要把盐场开在淮南呢?

    虽然笑话里说,江苏是散装的,苏北、苏中、苏南,但毕竟这是大顺,不是神圣炎汉帝国的一大堆诸侯。

    只有两淮盐政使。

    没有淮北盐政使、淮南盐政使。

    所以淮南淮北,盐场开在哪,并无区别。都是失业,又不是说因为淮南盐场而失业,就比因为淮北盐场而失业更舒服一些。

    工匠只是从理论上说了一下,只要有海水和太阳,温度合适,其实都能晒盐。

    林敏也没有当众表达自己的态度。

    不过刘钰见他既是问了,便故意把话题往这边引。

    “林大人适才询问淮南可能晒盐,不知作何想法?”

    闻言,林敏内心忍不住骂了一声。

    刚经历过百姓喊冤,他没说支持也没说反对,自己只是问问淮南能否晒盐,刘钰却像是闻到了屎味的苍蝇一般立刻叮上来。

    作何想法?

    作何想法,当众讲出来,那不又是一场扯淡吗?

    林敏心想你真是不怕事大,可你不是在看热闹啊,你也是参与者。事闹起来,可没好处。

    圣人之学的政治正确在这摆着,制民恒产,小民之利,谁嘴上敢说这根本不重要?

    你是压根不学圣人之学的,纯粹前朝阉人那样的人物,你是无所谓,我能无所谓吗?

    “国公这话问的,叫我难以回答。作何想法?自然是想有两全其美之法。”

    “既得晒盐之益,又不伤盐户。若得两全……”

    可他还没说完,刘钰就大笑起来道:“两全?淮南的盐户,连煮盐弄柴草,都需要每年借高利贷,你觉得他们挖的起这种大规模的盐池?”

    “这玩意儿不是种地,种地可以大不了把田均了,小农各自耕种。这种东西你也琢磨着均田,拆成小块,搞两全?怎么可能两全?”

    说罢,刘钰又咄咄逼人道:“或者,朝廷出资贷款给小盐户,效井田制,集体劳作,运营大盐田。那么,林大人,你给起钱吗?”

    “朝廷手里有多少资本,可以贷出去?想要两全其美,你有钱吗?钱都没有,怎么两全其美?”

    在这件事上,战略上刘钰很小心保密,战术上刘钰并不低调反而故意高调。

    淮北盐政改革的初见成效,傻子都知道,必要动淮南。

    但关键是怎么动。

    借湘楚销售区为缓冲,养肥川盐淮北盐,反杀淮南盐,淮北盐退出湘楚占淮南,这是战略。需要保密。

    只要保住这个战略的隐秘,刘钰可以故意高调讨论淮南盐的问题,因为傻子都知道必要动淮南了。

    战术上越高调,真正的战略目的也就隐藏的更深。

    淮南盐商是铁板一块吗?在刘钰看来,不见得。

    如果高调谈论淮南盐改,以淮北为样板,需要大量资本的注入,或许要在淮南建造盐场。

    在这种欺骗之下,淮南盐商会团结一致对抗?

    会不会有大盐商会怀有心思,提前收拢资金现金,投降主义倾向下,觉得对抗不了不如顺势而为,收拢现金准备投资盐场生产?

    放出风来,先乱的是改革派?还是淮南大盐商?

    显然,在刘钰的咄咄逼迫下,林敏也只是觉得刘钰的方法不妥,过于高调,非逼他在这表态。

    却并不认为淮南动不得、不该动。

    刘钰故意如此高调,林敏猜测的原因就是刘钰在逼他表态。

    但刘钰问的问题过于恶心,他也没法回答。

    淮南盐场改造确实需要钱。

    如果想要“两全其美”,保证盐户的利益,那么就得朝廷出资本,借贷给那些盐户。

    显然,朝廷没钱,那点钱都在修淮河的二期工程呢。

    就算有钱,淮南盐户是皇帝的亲爹吗?大把的银子低息贷款,贷给盐户?

    井盐和规范化晒盐,都是资本密集型产业。

    只要小农小作坊煮盐,才不是。

    问题就在于,林敏问能不能在淮南煮盐,潜台词就是说他支持资本密集型产业模式的盐业发展。

    那么,资本密集型产业的资本,从哪来?

    天上是掉不下来的。

    淮南盐户是不可能靠原始积累,攒出来修规范化盐池、买蒸汽机的钱的。

    哪怕积累一万年也没有用,否则就不可能招募一千户,几年跑的就剩百十户了。

    为什么如果想要两全其美,必须要低息贷款?朝廷难道不能放贷赚息吗?

    不能,因为这是盐。高息贷款,盐户想要还钱,盐收购价就得提升。盐收购价提升,官盐就卖不出去,盐户就赚不到钱还利息,最后这钱连本带利就全黄了。

    刘钰这是摆明了不让林敏和稀泥,明白着说,别和稀泥了,表态吧,不存在两全其美的可能。

    林敏被逼到了墙角,这时候也只能打着哈哈道:“国公言辞如刃啊。此事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实非在这时候讨论的。”

    “盐铁之议,自始元六年二月,开到七月,方才定下方针。此等大事,非得朝廷大议,说不定这一次回京觐见,本朝也要开会呢。”

    刘钰却是丝毫不客气,笑道:“莫要胡乱类比。本朝怎么能开盐铁之议?还不到那个层面,差得远呢。”

    “再说,彼时之盐铁,如今仍是盐铁吗?刻舟求剑,实大不妥。盐之一利,如今已经及不上海关,彼时的盐铁不再是今日的盐铁,恰如彼时的西域不再是今日的西域。”

    “盐之一事,诸多改革,不过小打小闹。说实在的,闹得最凶,最多也就是百姓吃私盐,朝廷少收个二三百万两银子,伤不得筋、动不得骨。实无盐铁之议的必要。”

    “如今对盐政改革理解最深的,就是淮北。今日海州诸盐官也在、盐商也在,我看咱们就先小议一下。”

    “淮北既改,大获成功,淮南焉能不改?”

    “但说要改,就不能刻舟求剑、守株待兔。”

    “我只问一句:淮南盐户,煮盐为生,必近芦苇草荡。那么,都能长出来芦苇草荡了,能晒盐吗?离着海岸多远才能长出来草荡芦苇?”

    “行晒盐之法,和淮南盐户有直接影响吗?淮北的海滩,与淮南那种因为黄河淮河在数百年内冲出来百余里的海滩,是一样的吗?”

    “环境不同,那么对淮北盐户的影响,会全然复刻到淮南盐户身上?”

    “淮北盐户的冤,淮南盐户有资格‘享受’吗?”

    几句话,一下子点亮了林敏眼中的希望,思索了刘钰的话之后,林敏喜道:“国公高见!是我刻舟求剑了!”

    在林敏问及淮南能否晒盐的时候,刘钰心里已经有数了,明白了林敏内心的态度。

    既然刻舟求剑地以为,淮北盐户的凄惨,会同样复刻到淮南盐户身上,以此为基础都有改革淮南盐生产方式的想法,那么别的事不就更好说了吗?

    同样的,反过来说,如果小盐户的利益被林敏默认为可以牺牲的。

    那么,牺牲于“盐场”还是牺牲于“农场”,又有什么区别呢?

    刚才刘钰咄咄逼人地追问林敏,告诉他没有两全其美的可能。林敏的回答看似在和稀泥,实则已经表态了。

    大顺的政治正确,是护小农、保小生产者。

    任何切实威胁到这个正确的争论,不明确反对,既是支持。

    好比,不赡养爹娘甚至还打爹骂娘,是错的,只要不是立刻指责,而是和稀泥,或者说可能两边都有错,那么再怎么理客中,其实都是支持打爹骂娘。

    大顺是有明确的以特定的经济基础为根本的道德体系的,这个道德体系也是以维护这个经济基础为目的的。

    改变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活动,本身就是反此时道德的。

    不管是刘钰支持的川南淮南圈地、还是盐场以大欺小的竞争。都是在改变生产关系和经济基础,也就必然是与此时道德相悖的。

    直接把地基扒了、改了,指望原本的上层建筑能直接兼容,是可笑的。

    从林敏不管冤情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无道德了;而刚才他问淮南能否也晒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个坏人了。

    杀人之心已起,即便没杀,法律无罪,道德已亏。所以刘钰判断,下一次因为不同的理由杀同一个人的时候,林敏不会反对。

    刘钰内心是嘲弄林敏的,如果自己不说清楚认为淮南复刻淮北是刻舟求剑,林敏就不支持他自己想象中的淮南晒盐改革了吗?

    其实林敏内心早就打定了主意,刘钰那番话绝不是板上钉钉、一锤定音、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作用,只是找了个帷幕遮盖了一下而已。

    这个遮盖的帷幕落下后,林敏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了刘钰挖好的、关于淮南废盐垦荒的陷阱。

    他眼神中闪烁的兴奋,在于两淮盐改是完全可以继续推行而不会被人用淮北盐户之苦为理由反对。

    在他尚且兴奋的时候,刘钰又趁势说道:“前朝徐光启便说过,晒盐之利在于垦。淮南盐户多苦,其若能垦,必不愿煮。”

    “淮北盐场的成功,虽伴随着哭声。但置于淮南,只有笑声。淮北一人哭,则淮南十人笑。至此,我看关于大型晒盐场的事,也就再不必争论了。”

    “若能以晒盐替煮盐,若原本需十万淮南盐户,如今则只需一万盐工。其余九万,尽可复垦。百姓欢呼雀跃,实王道之政也。林大人以为如何?”

    刘钰没说在哪晒盐替代淮南的煮盐,听上去好像默认是说在淮南晒盐一般。

    林敏再无迟疑,坚定支持道:“国公远见。淮北哭,淮南笑,都是大顺子民,也都是江苏人。”

    “你们身为海州官员,为民请命,实可赞赏,大可褒奖。”

    “而我节度江苏,淮南淮北,都需考虑;国公朝廷重臣,又跳出淮南淮北之外了。”

    “此事,你们无错,我亦无错,国公亦无错。既为海州地方之官,我赞你们为民请命之义,而否你们不识大局之见。”

    他看似在表扬刚才为民请命的官员,实则是扣了顶大帽子:地方和朝廷的关系。

    这个大帽子一扣,更是直接没法争辩了。

    林敏说的明白,自己非常赞同这些人为民请命的举动,换句话说,自己的道德和他们是一样的,否则这就不是为民请命这个评价了。

    而在表述了自己道德和他们一致之后,争辩就直接瓦解了。

    因为他们之前又是搞百姓喊冤、又是仗义执言,其根本就在于“我在道德上是对的,你在道德上是错的”,大义加身。

    但现在,林敏说自己在道德上也是对的,你们没有比我更大义,我不反对你们的道德,相反我也支持。只不过,你们再争,那就是地方试图对抗朝廷了——谈义理,要不要去和山西盐产区谈谈,凭什么朝廷不让河南用更近的山西盐?而用更远的淮北盐?要不要和夔州谈谈,凭什么朝廷不让湖北用重庆夔州盐,却用更远的两淮盐?谁去和山西、夔州的商贾盐民谈义理?

第七三五章 大获成功(四)

    林敏能用这个理由压住,也和大顺开国时候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有关。

    因为大顺这边是讲过“大义”还是“小义”的。

    开国之初,一些人就说,你大顺均人家的田,人家剃金钱鼠尾迎“新朝雅政”,这不很合理吗?还有传闻你把人小妾给睡了,人家一片石投降也是可以斟酌的吧?你把人的君父都逼的上吊了,人家联虏平寇甚至准备给日本割岛引十字军东征,这也是很正常的吧。

    大顺虽然最多也就搞一搞红鬃烈马这样的实在太有既视感的蚊子狱,但还是利用各种手段,扭转了一下明末中期以来的极端自由化风潮,稍微重新塑造了一点点意识形态。

    其中之一,就是“大义”、“小义”讲清楚。

    至于为什么不准唱薛平贵王宝钏的故事,也和这个大顺搞出来的大义、小义有关——唐帝崩,臣篡位,已是西凉国国王的薛平贵引西凉国骑兵入关,为报仇,打破长安,登基大殿,这个问题怎么看?

    大顺开国那群人,原本还是农民工匠的时候,倒是很喜欢这个剧的,多热闹呀,乐乐呵呵大团圆。

    然而成事之后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浑身难受。

    关于大义和小义的争论,或者说关于大顺搞得这场重塑意识形态的蚊子狱,其实也非常有意思。

    《说苑》里讲过这么一个典故,说是魏王问杨朱,说你整天吹牛批觉得治国很简单,然而你家里有一妻一妾都管不明白,家里的几亩菜地都让你种的荒草蛮生,你凭啥觉得治天下如在掌中啊?

    杨朱说,这和放羊一样,你让个小孩去放羊,数百头羊,只要掌握了规律,让羊群往东就往东、让羊群往西就往西。但你要是让尧牵着头羊、让舜拿着根棍去赶羊,这羊群要是不乱就鬼了。此所谓,将治大者不治小。

    大顺成事之后,对思想界的控制,遵循的差不多也是这么个思路。

    并没有派出“尧”、“舜”去规定羊往那边跑……当然主要是因为大顺这边找不出能封半圣的人,搞出一整套完善的意识形态。永康、永嘉学派的学问,重点在于他身处在金人南侵的时候,充满了战斗性和实用性,但不成体系。

    大顺是利用了“差点亡天下”这个放羊小孩的放羊棍儿,让这数百头羊去往朝廷想要这群羊去的方向。

    大顺开国就先送了个微管仲的牌匾给衍圣公府,开展了“当儒生当到剃发换衽的地步,和天主传教士得了杨梅大疮一样有意思”的广泛羞辱”。

    这种广泛的羞辱,带来的结果就是普遍反思和切割。

    李来亨用的是“普遍羞辱整个群体,他们中的人自然会站出来制动切割”的思路。

    就是说,故意无视士大夫中有抵抗派、有投降派的区别,不喷投降派,不喷具体的人,而是疯狂羞辱士大夫这个群体。

    这是明显且故意的谬误,但这个故意的谬误是非常有效的。

    大量的士大夫,主动划清和和那些人界限,主动做了切割。

    即:如果是我们,我们宁死也不会那么做的。只是你们大顺打赢了,没给我们展示我们风骨的机会。你不能这么侮辱我们这个群体,要批判具体的人,具体的想法,不能批判我们这个群体啊。

    那么,批判具体的人、批判具体的想法,会往哪个方向批判?

    这些急于做切割的士大夫,主动就往大义、小义的方向上去批判。

    由此,大顺自然“被动”地拿起了大义——你们批判的好啊,他们没有大义,所以我们做的是符合大义的,对吧?

    大顺没有去花全部的时间,去论证自己有大义。

    而是花大半的精力,去羞辱画了个圈圈在一起的士大夫群体,羞辱了几年,被动获得了大义。

    其实这也是大顺摸准了士大夫的性子:大顺对他们的羞辱,潜台词是我大顺得天下和你们这群虫豸不一样。

    而士大夫则需要赶紧论证,不,你大顺能得天下恰恰是因为你们践行了我们的大义,还是我们在指导你们,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

    为什么说大顺能建国、能成功?不是你们反对我们的思想,恰恰因为你们才是真正的践行我们儒家思想的人,所以你们才成功了,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你们不知道,我告诉你们。

    之前有人扭曲了儒家,他们是假儒。

    由此,也就引申出了新的“得国之正”的概念。

    然后,怀念前朝的儒生,会自发主动地去幻想和假设。假如前朝怎么怎么样、假如前朝这般那般做、假如前朝如此那样搞,那么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这种幻想和假设的结果,就是“要是当初多用点霸道,虽然不是正统王道,可那也比亡国亡天下要强”的方向上。

    在引申出了大顺“得国之正”的概念,并且重新定义了得国之正的论述后,大顺以大顺得国之正的意识形态去定义了大明得国之正。

    李来亨去拜祭了明太祖陵寝,并且召开了一次大规模的研讨会,研讨的目的不是去论证大顺代明是合法的,而是去让这些士大夫畅所欲言谈谈强盛的大明为什么后期变成那个鸟样了。

    这就是一场著名的“修补”大会。因为“保天下”的前提,是基本承认前朝的土地契约,最多只能永佃减租而不会去均田了。

    那么,大明后期败亡是因为啥?士大夫来讨论,自然不会触及到根本的土地兼并问题。

    不能动骨,便只能动皮。

    动皮嘛,修修补补。

    那就有意思了。

    言官?太监?江左妄人?宋明理学?空谈心性?吏治崩坏?军制?不集权?收不上税?清流?道德败坏?藩王?抗税?

    不谈本质,只谈皮毛,自然是看什么都觉得有可能是原因。

    这场对前朝的追悼,在不可能讨论根本原因周期律、土地制度的前提下,使得大顺的许多政策改动,都变得合理了。

    比如言官的改动,比如清吏司的改动等等加强皇权的措施,变成了“不是皇帝主动这么干,而是你们反思了前朝的问题后,朕接受了你们的建议和劝谏,于是这么干了”。

    这叫【善为政者,必明为舆论之仆,暗必为舆论之主,夫事方可成】。

    而这个时代,舆论掌握在谁手里呢?

    搞清楚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大顺到底是怎么在改动了这么多、实际上并没有用屠刀只是偶尔说自己有刀吓唬吓唬人的情况下,基本扭转了明末几乎彻底混乱的意识形态。

    包括为什么会皇帝会选择故意允许一些新思潮传播、为什么大顺依旧允许儒林广开社团等等。

    还包括割裂的人群、新学问破而不立等等,每一个想要立三不朽之立言的,都在受到其余人的拉扯,并且大顺皇权是乐于看到这种拉扯的。

    大顺不要活着的立言圣人。半圣也不行。

    当然,这样也会带来新的问题。

    也就是“大义、大义,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仅从道德上看,只有好与坏,没有大好和大坏。大顺强行分出来了大义、小义,那么大义的解释权在谁手里呢?

    理论上,在儒家士大夫手里。

    可实际上呢?通过开国之初的广泛羞辱,逼着士大夫自辩,大义的解释权落在了朝廷的手里。

    因为,大顺立的这个大义,是以天下、社稷、国家、朝廷为大的。

    这种道德空谈的东西,一旦出现了“大道德、小道德”的争论,也就意味着陷入了功利之中。

    而这偏偏又是符合明末差点亡天下之后的反思,义要于功利上体现,不要空谈扯犊子。

    但同样的,功利的主体是谁?

    谁的功?

    谁的利?

    既是选择了保天下,就是在保一个抽象的东西,不具体到哪些人的功、哪个阶层的利,那就怎么抽象怎么来呗。

    由此,为了符合皇权的利益,也就逐渐扭曲成朝廷的需要,就是符合大义的。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畸形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只是大顺把先后顺序、大小顺序,调整了一下。

    譬如这一次盐政改革之前的许多年,大顺扭转了从万历三十几年就开始出现的关于“盐税不对”的思想混乱。通过“大义”为名,解释了征收盐税是大义,而不征盐税是小义,大义要让位于小义,并且神奇地解释通了。

    如今林敏拿出这个话来说那些为民喊冤的人,实则就是说“我承认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但他们的利益,从大局上看,是可以作为代价被舍弃的”。

    看似林敏是被那些官员逼到了墙角,实际上还是被刘钰逼到的墙角,是刘钰咬着这个问题不放,一直在逼他表态。

    现在他这么说,就是刘钰所需要的表态。

    心满意足的刘钰果断地停止了自己咄咄逼人的追问,这时候也顺着林敏的话道:“林大人的话颇有道理啊,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大局为重。淮南的事,以后再说。只说淮北,这盐场亦非是不要雇工,若是小盐户破产,就来大盐场做工就是了。”

    “你想啊,这自己做盐户,还要担心盐价、还要担心柴草价、还要担心刮风下雨、担心海潮泛滥等等。”

    “这来大盐厂做工,所有的风险都是工厂主担着。那些做工的,按时领取工资,毫无后顾之忧,也无需担心了,实乃天大的好事嘛。”

    连这样的说辞他都搬出来了,剩余的人更是无言以对了,只能沉默。

    倒是盐场的董事会成员连忙道:“国公能体察我们的辛苦,我等感激涕零啊。这一睁眼,就有几千口子人等着吃喝拉撒,还要担心天寒日短、潮大水小、官盐不畅、票据无人,我等之苦,非国公不能体察啊。”

    刘钰这个新兴阶层的总后台,笑道:“你们啊,还是眼界浅了点。这官盐不畅、票据无人,就非盯着国内吗?此番回京之前,正有件事要和你们说一说。我看,你们的生产,还是要扩大一些才是。”

第七三六章 大获成功(五)

    只一句话,那些投资商的眼睛顿时如同月末夜空的天狼星,闪烁光芒。

    盐市场,国内已经基本被划分清楚了。他们倒是也盼着,自己的盐场能够侵夺其余的盐区,但也就是想想罢了。

    他们是无法决定的,按说如今能夺了淮北盐区,已经是朝廷扶植的结果了。哪还敢得陇望蜀。

    即便是他们胆大包天,引领了资产阶级革命,摁着皇帝的脑袋,也签不出符合他们利益的法律。

    因为他们能晒盐,难道河北、福建、淮南、广东的资本就不能晒盐?总不能摁着皇帝的脑袋,逼着皇帝下令,只准淮北晒盐吧?可那样,不等他们摁着皇帝脑袋,河北、福建、淮南、广东各地的资本,就先摁着他们的脑袋了。

    有利于他们阶级的法律,是“准许开办大盐场,挤死小盐户”。

    而绝对不是“只准淮北开盐场,其余地方不准开”,这不叫资产阶级革命,这叫封建贵族特权。

    如今“准许开办大盐场,挤死小盐户”的诉求,他们已经得到了,且不费一枪一弹一文钱。

    所以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进步的战斗精神了。

    或者说,主观已经反动了。

    刘钰当然不指望这群人能干点什么,故而提到了让他们开眼看看世界。

    其实他们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已经往世界看了。但问题是盐不是丝绸生丝瓷器。

    就近来说……就近来说他们也做不得主。

    比如对日贸易,现在他们的产盐价,以及此时大顺的航海术,完全是有利可图的。

    但这和英国东印度公司卖印度棉布一样,最大的问题不是市场规律,而是英国政府扭曲市场规律非要搞超高关税保护。

    日本这边也是类似,什么能卖进去、什么不能卖进去,这不是个经济学问题,而是个政治和军事问题。

    这些商人一没有枪炮、二没有战列舰,自然只能依靠大顺官方和日本去谈。

    刘钰也没说往哪卖,但这些人自然想到了往日本卖。

    之前收长芦盐的时候,为的是官运到汉口,但喊出的名义是往日本卖。

    现在刘钰再提此事,掩人耳目就方便的多。

    其实刘钰是想借海外这个理由,提前扩张淮北盐场的产能。趁着小满节气的产盐期之前,快速扩张一下产能,以便尽快完成对淮南盐的侵占。

    既然官方在生产和销售之间插了一脚进行监管,淮北盐场这些人即便盈利,也不敢轻易扩大产能。

    一方面,是担心卖不出去。

    另一方面,监管方也需要看账本、看投资的。

    没有上面的要求,忽然扩充产能,你是准备走私吗?

    现在的情况,刘钰说的“放眼世界”,是否有可行性?是否一定能成?是否有日本盐价的价格表?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投资商是真的希望扩大产能。

    因为就算放眼世界失败了,产能一下子扩充这么多,朝廷又在扶植他们,那么肯定会想办法和稀泥。

    就算不说保证把这些扩充产能的盐全部收走,那么再分一部分别处的份额割让给他们,总是可以的吧?

    他们产盐的成本是最低的,也就意味着他们对扩充产能是支持的,而阻碍他们扩充产能的,恰恰是扶植他们的朝廷。

    同样,让他们处在优势的,恰恰也是扶植他们的朝廷,使得别处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建设同等水平的大型晒盐工厂。

    这个道理,有点类似于英国发动鸦片战争的诉求,喊的是鸦片变成合法的。可如果真的像英国要求的那样鸦片变成合法的话,英国鸦片贩子反倒要哭了。

    这种别扭之下,他们只能做朝廷的狗,也就是刘钰给皇帝所展示的“听话的财阀”。

    那些海商可以和刘钰一起走很远,盐也就这样了,只能当“真的”听话的财阀了。

    这种听话既表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动机推翻皇权,也体现在刘钰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定下增加产能的想法。

    是不是真的能打开外部市场、几成把握,那压根无所谓,甚至不必考虑。

    “国公,可准备让我们扩大多少万斤的产能?只要国公报个数,趁着如今天气尚寒而无雨,正可开工。”

    刘钰报了一个大约是去年湖北盐引数三分之二的数量。

    旁边的林敏一脸的懵逼,心想自己这个两淮盐政使真的快成空架子了,这么大的事,自己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转念又想,得,虽然现在天朝的海外贸易中心在江苏,但自己这个江苏节度使,快混成徐州府尹兼江宁府尹兼海州牧了,海外贸易的事自己不知道也属正常。

    反正这事是你提的,产量激增要是出了问题,找不到我头上。

    他既不懂海外贸易,这时候只能从天朝官员的角度分析道:“此事倒也确实有利而无害。”

    “若能卖出,自然最好,每年盐税增加许多。”

    “况且,各地产盐,多不稳定。或遇大风、或遇大浪、或遇淫雨,有时候便会缺盐。”

    “之前淮南海潮倒灌,还需从四川、福建调拨一批盐来支应。”

    “日后若是再出类似的事,自是要以本国为本。可停了对外贸易的盐,直接支应别处即可。”

    “日本国颇大,人口不少,国公所报增加的产能,倒也不算多。”

    刘钰笑了笑,赞道:“是啊。若是朝廷控制土地买卖,能像控制盐政这么严格,我这个工商部完全就可以解散了。”

    “如今你们这些产盐的,至少在盐之一事上,可以做到舍近求远。近处盐区,不准你们卖,你们就不能卖,只能往外跑。这是逼着你们当英雄哩,总比那些眼睛总盯着国内那点大饼的人强。”

    “林大人想的倒有远见。总归,怎么看,都是好事。”

    几个投资商互相看了看,都点了点头。

    如今已经把淮北原本的小生产者基本逼破产了,这时候也就无需用之前那么狠厉的手段,粗暴圈地了。

    如今靠着资本,把那些附近可用的、或者合适建大厂的盐区低价收买下来便是。

    几个月前高价买,很多人不卖。如今低价买,定是卖者如云。

    刘钰对淮北盐的生产能力是不怀疑的,莫说现在引入了初步近代化的工厂,便是原本历史上,靠着私盐,百十年间,愣生生就把淮南盐区直接干爆了。

    历史上淮北私盐干爆了淮南盐,也算是张謇等人在淮南开办垦荒公司的前提。

    自然条件,确实这边更好一些。

    而对投资商来说,这种投资自然是越快越好。

    越快,越是早点做成既成事实,越好。

    到时候,做成了既成事实,哪怕日本市场打不开,也可以去向朝廷哭诉:你看,我们生产了这么多盐,食盐滞销,救救我们,日本去不得,那也可以把别处的盐区划给我们啊。

    …………

    巡视结束几天后,刘钰等人便在还在建设中的连云港上了船,前往京城。

    一路无事,直到船过了威海卫,已经进入渤海湾的时候,刘钰忽然试探着问了林敏一个问题。

    “林大人对前朝徐光启的晒盐垦荒一策,看来颇为支持。那么林大人以为,淮南盐改,其根本在于引、票?还是生产方式?”

    林敏呵呵一笑,心道引、票你都给玩成什么样了?引、票,都是饮鸩止渴,都是修修补补,你自己在淮北怎么搞的明票暗引你心里没数吗?

    按你这种均田兼并再均田的玩法,票法、引法,根本就是左手右手,谁也没见的多有优势。

    等着二十年后,盐票又被大囤积商垄断,你反手再把票改引,那还不是换个名目,换汤不换药?

    如今你却问我,根本在引票,还是在生产,这叫我怎么答别的答案?

    “国公,既无外人,船也到了渤海湾,上天入地,你知我知。那我也不妨直说。”

    “徐光启看到了关键处,但那时的大明已经日薄西山,优先要解决的恰恰不是煮盐改晒盐,而是引、票问题,把钱收上来。”

    “他虽得其法,不得其时。惜哉。”

    “本朝这时,引票之争,还未到盐政彻底糜烂之时。是以,淮南盐改,其中关键,正是改变生产方式。即,改煮盐为晒盐,而将煮盐之柴草垦荒为田。”

    “淮北一战,朝堂再无可能用担心更改之后产盐不足这个理由来反对了。”

    刘钰嗯了一声,又道:“但有一事,我还是得提醒一下林大人。”

    “淮南晒盐,可不比淮北强。如今运河被废,海运兴起,考虑到雨、热、风、潮,还有催动蒸汽机的煤……”

    “是不是,一定要在淮南产盐?”

    “我怎么觉得,现在来看,在淮南产盐唯一的理由,只剩下自古以来淮南就产盐呢?”

    短暂的震惊之后,林敏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他没说这些硬的似乎毫无人味儿的生产问题,而是谈到了人文关怀。

    “国公啊国公,自古以来,便有骑鹤下扬州之说。”

    “你废了运河还不过瘾,还要把淮南盐也废掉。运河诸多城市,淮南因盐而兴的诸多城市,全都要毁在国公手里啊。”

    “只恐百年之后,再有人读腰缠十万贯,便觉不解。腰缠十万贯,何不去松江?奈何要去扬州啊?”

    “扬州风华,将来论起来,竟要在我的手上毁灭吗?”

    刘钰却不以为然道:“长安西京,风华绝艳;西域诸城,商贾穿行。不也一样俱往矣?更近一点的说,前朝末年的澳门,连贯东西,何等兴盛?如今却如地狱,只剩下人口贩子和鸦片贩子了。”

    “我估摸着,淮安号称八十万人,十年之内吧,也就能剩下十万?但扬州应该强一些,不至于。”

    “此乃自然之理,无需惋惜。”

    林敏苦笑一声,哎言一叹。

    心想你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道造出来多少麻烦事。几十万人的大市镇,落在每个人头上,迁徙之苦,反正是与你无关。

    朝中说的是真没错,你真是一丁点人味儿都没有啊。

    道理你说得对,但这事,你要办,你去说,我反正是不说。

    就算我说,我也要和稀泥,在淮南建盐场。

    我支持改晒盐,可没说支持把最大产盐区迁到淮北。

    你要非说什么天时地利、雨热风潮、含盐量、煤产区的问题,那是你考虑问题的角度,可不是朝会里大家考虑问题的角度。

    反正你都废了一个淮安大城了,你要愿意担衰败扬州的名声,你担呗,别找我。

    废淮安倒还好说,总归是抛却海运这件事本身,朝中大臣也都知道“治河必先废漕”,只要不是猪脑子,这点见识还是有的。治黄河乃是朝廷排在前面的大事,仅次于打仗,要说为这个舍弃淮安,总归也算是可以接受。

    可你连淮南盐区都要废掉,这就有点惊世骇俗了。这压根不是道理对不对的事,而是直接在挑战朝廷众人的正常认知了。

第七三七章 国运(上)

    “国公,有句话我还是要讲。变法也好、改革也罢,哪怕是国公自己说的修修补补,总要稍微悠着点。”

    “我是支持变法的,但恕下官不支持把淮南的盐业都转移到淮北。”

    “改煮盐为晒盐,确实,原本以薪柴煮盐的掩护,未必不利。但,除了他们之外,打包的、扎捆的、背盐的、运输的,外加那些依附淮南盐商为生的厨子、花匠、园工,以及文会、社团、依附盐商而生的儒生。”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淮南盐,十倍于淮北过去,这些人,国公就不去考虑他们的生计吗?”

    “总之,下官支持煮盐改晒盐。”

    “但下官认为,淮北的雨、热、煤、滩等等好处,未必能大于淮南那些人的生计。”

    “此外……国公也应考虑扬州儒生的影响力。他们依附盐业生存,没有财富,就无法豢养他们。江南文华,要被国公废掉大半。”

    “戏曲、诗词、评书、小说、书法、绘画……说句难听的,这些人都是盐养的。”

    “而他们之间又盘根错节,宗族姻亲、门生故吏,牵扯之大,实在不容易动。国公可以废掉大盐引承包商,他们不会激烈反对。但国公要把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废掉,此事必然地动山摇。”

    “张家卖盐,他做张家门客;王家卖盐,他为王家文宾。国公废了张家,没事,可去换了门庭去王家。”

    “但国公却直接把‘卖盐’这件事废了。那就真要考虑民意汹汹了。”

    林敏内心很清醒,哪些是可以作为“牺牲”扔掉的,哪些是不敢轻易作为牺牲扔掉的。

    盐户可以牺牲。

    读书人可不好牺牲。

    淮南问题的难点,并不在于改煮为晒。

    而在于淮南那种类似于战国封建公子式的的分封制下的风气,只不过那时候封的是地,现在封的是盐。

    大量的文人是依托盐商生存的。

    文人生活水平很高,文化自然昌盛。盐商也乐于花钱结交这些文人名士,缺钱的时候也多给一些帮助。

    宗族,门生,遍布。

    那是江南的灵魂。而灵魂也是依托经济基础的,没有盐商和大地主的钱,就没有那么繁华的文化。文人是要为他们服务的,否则没钱吃啥喝啥玩啥。

    林敏也拎的清,淮南的盐政改革,当然要改。但不能步子迈这么大。

    江苏现在已经够乱了,之所以现在还没有乱起来,只是因为朝廷大军驻扎在附近,而且还有两万多的精锐野战部队驻扎在苏南大营。

    当然也不能说只有读书人是既得利益者。

    毕竟改革牵扯的方向太多,就说扬州那些盐业工人,做打包运输工作的,他们和文人可是八丈远的关系。但如果动淮南盐业,他们肯定不满。再配上读书人呢?

    所以林敏希望折中一下,保持淮南的主要产业,只是改进一下产盐的方法。

    终究还是觉得让扬州、淮安这两个富庶之地彻底衰败,是件听起来就叫人毛骨悚然的事。

    他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后,刘钰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对此意见发表过激的看法。

    只是说道:“林大人觉得,这淮南只能依靠盐之一业兴盛吗?我倒是觉得,淮南真的不适合盐业。”

    “前朝淮南盐业完全没有改革,依旧保留了煮盐的办法,这对本朝来说实在是一件值得感激前朝的大好事。”

    “既你也认可徐光启官员盐业改革的目的,是为了垦荒的看法,为什么不认为淮南可以转型呢?”

    “林大人不是也去垦荒公司巡查了吗?日后种棉花、摘棉花、剥棉花、搓棉花,这不都需要人吗?难道还真的怕他们无可为业吗?”

    听刘钰说起来垦荒公司的问题,林敏只能哎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定性这件事。

    从春日开始,垦荒公司已经开始进行小范围的圈地垦荒了。

    而这场垦荒,也让林敏觉得,日后的江苏节度使是越来越难当了。

    垦荒是没问题的,资本圈地垦荒,整体上他也是支持的。

    但垦荒的目的,则已经不是他所能理解的了。虽然垦荒公司的人和他解释过,但也正因为这个解释,他才感叹日后的江苏节度使越发难当。

    垦荒公司的人率先垦荒的地方,在南通州靠海的地方,那里现在还是一片荒芜,没几个人住。

    垦荒不是那么容易的,想象中好像那么多空地,百姓缺地,跑过去垦荒不就结了?

    然而实际上,在一片荒芜之地垦荒,远不是现在的小老百姓所能承担的起的。而且这时候交通又不发达。

    如果在家里还能过的下去,谁去背井离乡垦荒?

    如果在家里过不下去,凭什么能支撑过垦荒到收成所需要的时间?他要是有一年的存粮,又至于在家里活不下去吗?

    这种荒滩地垦荒,林敏作为江苏节度使自然支持。

    但垦荒公司说,以后要种棉花。

    因为现在种植的天竺棉,棉绒太短,质量一般,而且实质上这东西是很难成为以后的机械纺织的原料的。

    谁告诉他们的?自然是刘钰。

    所以之前科学院那边能拿出来盐碱地对棉花生长的影响、并且测出来合理的盐度范围对棉花生长的促进或是抑制作用,是因为刘钰这边早就已经开始从美洲那边引进墨西哥的棉花种子,开始种植培育了。

    现在,大顺想要当先发国家,就不可能按照就有的路子走。

    历史上的路子,至少在棉花一项上,大顺是走不通的。如果不自己推广墨西哥棉,那么大顺的棉纺织近代化,就不可能完成。

    本土棉不适合机械化纺织。哪怕19世纪初最先进的骡机,也无法纺织亚洲棉。

    松江府现在的棉纺织业,是靠黄道婆传播的技术、靠朱元璋强制推广的棉花种植铺开的。

    而现在,大顺想要继续往前走,既需要新的“黄道婆”;也需要新的“朱元璋推广棉花”。

    新黄道婆是新机械纺织技术。

    新朱元璋是推广墨西哥棉。

    原本历史上的路子,本土的民族资本纺纱业,前期发展,靠的是英国在印度推广的棉花。

    现在,既然要自己做先发国家,自己走完这条路,那就不得不去考虑,自己去做完棉花换种这件事。

    大顺有大明开国初年的基层控制力吗?显然,现在没有。

    况且,从0到1简单,而把1全都变成2,是很难的。历史上,这场本土的棉花改良运动,前期不断失败的原因,是一个想不到的词——穷。

    新棉种推广下去,小农户种了棉花,把棉花籽也都榨油了。

    然后第二年再掏弄一些旧棉花籽撒上,或者干脆就混种,最多三年时间,新棉种全部退化。

    至于棉籽油绝育、棉籽油烟大、棉籽油不适合实用等等,这都是不是肉糜,就那时候,有油吃就不错了,管的了这么多?

    【农民自由领种,优劣混淆,并任由天然杂交。收花轧棉,也多混杂。良种推广,不及数年,皆混杂劣变】

    这就是小农经济的组织能力。

    最后得出的经验,也是残酷且证明统治无能的。

    【只有在百里绝烟、民不聊生、大灾之后、兵匪摧残之地,才有可能推广新棉种】

    因为基层控制能力无能。

    所以,只能选择在大灾之后,兼并土地,强行画出数十万亩的隔绝区,强制种棉,最终获得了成功,稳定了棉籽、改良了棉种。

    这个经验,对大顺也是一样的。

    大顺的基层组织力,是否有能力发给农民棉籽,并且在秋季保证回收?

    不能。

    如果大顺对乡村的组织力、控制力达到这个程度,修个淮河入海也不至于需要举全国之力、耗国库数年积蓄。要有那份组织力,这分明就是一个省自己就能干的事,哪轮得到举国之力?

    大顺的基层控制力,是否有能力保证,收棉花的,不把老旧棉花混在一起,轧棉的时候种子混杂?

    当然也不能。

    如果有这等程度的对小商贩的控制力,大顺的商税早就可以直接把盐税废掉了,估么着商税早碾压三十税一的农业税了。

    大顺的基层贫穷程度,是否能保证小农不吃棉籽油?

    这个就更不可能了。

    要是富裕到这种程度,刘钰闲着没事干啊,非要出去抢海外市场?这消费能力和市场,肯定碾压如今的欧洲加美洲了,直接上轻工业化内循环吧。全国不再吃粗棉籽油的时候,苏联都他妈解体了。

    好在,大明给大顺留了一份非常伟大的遗产,仿佛是冥冥中的国运。

    即,大明没有对淮南进行晒盐法改革,保留了最原始落后的小户煮盐法。

    这使得,大顺可以在淮南直接圈地,废盐改垦。

    这是天然的【百里绝烟、民不聊生】的空地,不需要等着大灾之后再合并圈地保证棉种。

    同样的,垦荒公司的组织能力、技术推广能力,比单独的小农强得多。资本也雄厚,不用做出杀鸡取卵的事,至少不至于在前期就把好容易培育出来的棉籽都榨油了。

    应该说,直到这件事办完,也就是把亚洲棉替换成美洲棉这件事办完,再加上机械纺纱织布机器,大顺才算是有了轻工业革命的全部前置科技。

    蒸汽机……蒸汽机在有了镗床之后,真的是这一系列前置科技里最简单的了。

    而且应该是暂时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一个,这就是个动力,水车一样可以驱动器19世纪初最大的纺织厂。

    既然要主动往前走,要做先发国家,就得做许多准备。缺一不可。

    如果没有大明留下的这份煮盐法遗产,推广长绒棉这一件事,还真就不好办。

    国内真就没地儿适合种棉花了。远了不行运不来;近了要不是大明保持煮盐法方便控制征税,哪会有这么大的空地能搞大土地农场?

    这些,也就是林敏感叹日后做江苏节度使越发难做的原因,这里面能讲给他听的道理,他全都能听懂,也全都认为确实有道理。

    但是,哪个江苏节度使能自发想到这么多?他只觉得,怪不得自己这个江苏节度使就是个空架子,那是真的管不明白这些工商业的事啊。先发国家工商业的事,可不只是要管雇工和雇主斗争这点事。

第七三八章 国运(下)

    林敏听到的不是轻工业革命有关的前置科技。

    只是简单的概念棉花种而已。

    因为产量高一半,纤维长的多,纺出来的布更细腻。

    仅这个理由,就足够他支持圈地垦荒。

    而且他也很清楚,垦荒公司那些人说的都对,不这么搞,无法做到快速的棉种替换。他很清楚农村什么样,朝廷有怎样弱鸡的控制力。

    现在刘钰的意思,明显是说,要把淮南变成“棉纺织业中心”,而不再是“盐业为产业支柱”。

    这件事,他支持不支持?

    他支持。

    但是,这不是一个瓶子倒了扶起来这样的简单改变。

    种个舶来的苹果树,还得好几年结果呢。

    把支柱产业从盐业,变为纺织业,这得几年才能结出果实?这里面又要牵扯多少事?

    中途造就了失业、换业,怎么解决?谁来负责?

    最可怕的,就是盐工起义怎么办?

    况且,他也不明白,纺织业一定和盐业冲突吗?

    他要的,只是扬州继续做盐业的物流中心。

    可听刘钰这意思,是说扬州连盐业的物流中心都不要做了,彻底和盐业切割吧。

    这就有些让他难以理解。

    或者说,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因为,如果把盐业放置在淮北,那么淮南盐区的盐业物流中心是哪?

    显然,不再是扬州,而是上海了。

    因为海州装了盐,走海路去松江府,松江府将成为大顺两淮盐业的物流中心、

    海州注定了只能是产盐地,做不了这个物流中心、资本中心和商业中心。

    林敏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刘钰一定要把资本都往松江府集中。

    “国公,垦荒的事,我当然是支持的。国公应该清楚,垦荒公司圈地过程中,逼死人的事,我是站你这边的。”

    “但是,松江府已经足够繁华了,实无必要再用政策,使得资本涌入了。”

    这个说法,其实是个疑问,听起来刘钰应该给他一个必须让资本往上海积累的理由。

    但刘钰并没有给出理由,而是说道:“我只是出于对淮北晒盐有巨大优势来考虑的。淮南真的不适合晒盐,至少相对淮北来说,无论是气候还是距离产煤区的距离,都不合适。”

    “既胸怀天下,那么叫百姓吃上便宜的盐,总也是我们该做的,不是吗?”

    林敏心道,你要真真么想,就该支持万历四十几年的那场盐改之争,支持废除盐税。

    你既空谈大义,不说实话,扯大义谁不会啊?

    正欲也要开始空谈大义扯犊子呢,不想刘钰却话锋一转道:“罢了,盐在淮南淮北,日后再议。只要林大人支持继续垦荒就好。”

    “此番回京,盐改、垦荒两事,必要争论不休。到时候,还望林大人问心直言。”

    林敏这才焕出笑容道:“那是一定。此事虽与王道不合,但其中问题,也确实非此不可。如今苏南财税为天下最,棉布一业占额不小。南洋日本皆需棉布类。”

    “非此等手段,不足以推广新棉。况且我观垦荒公司资本足备,亦非小农可比。”

    “又兼日后可修水利、堤坝,亦是利民之举。”

    “这一点,国公放心,我肯定是支持的。”

    “你我之分歧,在于,要不要把扬州的资本,都转至松江府。废扬州而兴松江,此为歧尔,可不在这垦荒、晒盐事上。”

    刘钰点头称谢,心想这分歧可大了去了。

    留给大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英国人已经蠢蠢欲动了,必须要在对英开战之前,解决江苏问题。

    之前二十年的努力,使得大顺的对外贸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现在大顺已经到了无法后退的地步了。

    朝廷压根不明白,现在大顺的发钞行是海外贸易,控制大顺货币价格的不是大顺自己,是西班牙、法国、英国。奥王继承战争还算是小打小闹,真要闹到奥普矛盾、法西英矛盾必须解决的地步,白银必然要收紧的。

    正如对大顺而言,拓展海外贸易,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在家门口卖货,完全被动,搞类似十三行的手段,垄断海外贸易的利润坐地收钱。

    要么,只能主动出击,而且要干就必须干的大,去和英国决战,夺取东西方贸易主导权。

    没有中间选项。

    真的没有。

    现在看似搞得这种中间选项,其实非常不稳固,只是一个特殊时期的非常态而已。

    因为,大顺有卖的自由。

    人家也有不买的自由。

    要么,是买不买,全在人家。人家买多少,就卖多少。

    要么,是卖不卖,全在大顺。不买?不买就打,打到你开关买为止。

    中间选项是啥?

    像现在这样,把货运到欧洲,搞走私?英国人赢了,必会琢磨着搞掉中间商,自己来当这个东西方的中间商。

    现在只是奥王继承战争休战期的非常态,大顺的海外贸易已经到了不进则退的地步了。

    为什么之前刘钰非要用铁腕手段,近乎用鞭子抽着大顺的海商,逼着他们与自己一起去拉拢荷兰、去在阿姆斯特丹投资、租借港口?

    因为他不用铁腕和鞭子的话,大顺的海商绝对不会花这笔钱,躺在家里赚钱多好?

    而如果当初不那么干,大顺就算拿下了南洋,赚到了香料钱,似乎完全和现在也没啥区别,该卖得货还是能卖、该南洋开发还是能南洋大开发,利润并不低。

    但,如果当初不非要往欧洲跑,大顺马上就要出事了。

    假设大顺除了去欧洲联络荷兰这件事没做,剩下的都做了,那么会发生什么?

    大顺在海外扩张,尤其是南洋扩张、南洋开发一事上,选择了超速的跃进模式。而这种模式最怕的,就是资本忽然断掉。

    现在维系这种跃进式扩张的,靠的是海外流入的巨量白银利润。

    一旦欧洲再度开战,外部而来的资金会瞬间减少。

    选择往前走是有代价的,破坏了原本的小农经济体系的苏南,已经有资格出现欧洲1720年那样的金融危机了。

    只不过,对欧洲来说,20年的金融危机,是货币过剩,以至于瞎鸡儿投,投出来一大堆泡沫然后炸了。

    而对大顺来说,这场金融危机,则是货币资本不足,通货立刻紧缩,无法维持现在的高速发展,要爆出大乱子的。

    但是,现实是大顺已经走到了欧洲,尝试与荷兰合作,并且组建了猥琐至极的武装中立同盟。

    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战真的爆发的话,在大顺参战之前,大顺凭借武装中立地位,可以疯狂走私,保证不会出现瞬间的白银紧缩。

    但,这只是续命,根本问题还是没解决。

    英国一旦获胜,必然会选择夺回东西方贸易的主导权。

    所以大顺没有中间选项,而且现在也退不得,只能往前走。

    退一步,就是之前二三十年的努力,全都白费。

    贸易主导权被英国夺回,大顺就等于直接退回了十三行模式,人家买多少,自己才能卖多少。

    那这二三十年的折腾,等于白玩。

    大顺和英国不一样。

    英国开战,要国会许可。

    大顺开战,皇帝的话。

    开战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如何保证开战之后,有一个强大的阶层,支持战斗到底?不只是精神上的,更是金钱上的、真正的真金白银的支持?

    这场战争的本质,是大顺的资产阶级,和英国的资产阶级的决战。

    赢了吃肉。

    输了吃屎。

    那么,现在大顺的资产阶级,是否有能力和英国的资产阶级一战?

    显然,还差点气候。

    那怎么办?

    扩大新兴阶级的人数,或者说,扩大与海外贸易息息相关的新兴阶级的人数和经济力量。

    大盐商是不是资产阶级?

    显然是。

    但是刘钰可以依靠的力量吗?

    显然不是。

    对英开战,这些大盐商有什么好处?一丁点都没有,反而因为朝廷需要钱,可能还要压榨他们。

    那么,谁才是能在不久后必然因为奥普矛盾、俄普矛盾、英西西中殖民地矛盾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坚决支持打到底的人?

    很显然,是做海外贸易的,做陶瓷的、做丝绸的、做茶叶的、做棉布的等等。

    他们会在一战爆发初期,大顺没有参战的时候,享受到战争的红利,凭借武装中立同盟的走私盛宴,烈火烹油。

    然后,他们也将在“上党归赵”,大顺对英开战后,立刻感受到贸易断绝、中途劫船、商品卖不出去的巨大危机。

    只有到那一刻,他们才明白,什么叫资产阶级需要祖国。

    他们才会选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发国债就买、征用水手就给。

    因为他们明白,只要打赢,借的国债,全都能还!

    只要打赢,他们就能再度享受走私盛宴那样的狂欢,而且比那个还美。

    中途停战?不可能的,不把自己的全部家底全扔进去之前,谁也停战不起。

    这是大顺和英国的战争吗?

    不,户政府不会出一分钱的,就算皇帝逼着他们出钱,也逼不长久。

    大顺不会为了欧洲之战,征三饷,毁灭自己的执政基础,去为根本不是大顺统治阶级的新兴阶层而战。

    这压根不是大顺可以发挥全部国力的一场战争。

    这只是一场大顺的新兴阶级和英国的战争,好在有俄、法、奥、西、荷这些盟友。

    这场战争想要持续,或者想要在大顺不被反对,就必须不能用户政府的钱。

    一分钱都不能用。

    所以,刘钰必须要让更多的资本,流向松江府,继续扩充松江府的新兴阶层。不惜废掉淮安、扬州,使得资本涌入松江府,完成白银纸币化,完成新兴阶层的快速成长。

    构建一下几乎是全面外向型经济的、和英国差不多大小、差不多人口的地方。

    包括淮南的棉花田、南洋的种植园、松江府的新兴纺织业、造船业、京畿周边的重工军火业。

    逼着他们到时候毁家纾难热爱祖国,出钱打满全场,直到分出胜负。

    逼着他们买国债,逼着他们换纸币以备超发,逼着他们把资本汇聚到松江府做真正的金融中心方便发债。

    而这,就是刘钰非要把扬州淮安废掉的原因,让那些资本,挤到松江府,准备到时候……发债,借钱。

    打到没钱。

    赢了还债,做帝国主义坚强堡垒,逼欧洲革命,点亮欧洲反封建之火,加速启蒙;输了自己革命,做必然被镇压的先驱之火,因为输了大顺必然裁撤严重超额的海军,赖掉军饷,水兵起义,新兴阶级武装讨债,留下启蒙火种。

第七三九章 新危机(上)

    这种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要造大反的想法,若是说出来,简直就是特大反贼这四个字写脸上了。

    他不想把这个四字写在脸上,故而这种想法是压根不能说的。

    东方西方一起亮,殖民地就这么大,世界市场就这么大。

    如果第二次工业革命能在亚欧美同时发生,东西方同时崛起两大工业体,巨量的生产力激增,爆炸一样的生产相对过剩,毁灭先发吸后发血的机会,大家卷起来。

    资本主义的总危机,在二次工业革命时候,是可以爆发的。

    而于大顺,只能说,萌芽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成事,该怎么办。

    他们想成事,只能宁可少赚钱、加成本,也要拼了命了往外打,不能盯着国内。

    工业化的痛,是在外货冲击下,地主都要活不下去、普遍破产劣绅化的那种剧痛。

    痛不欲生的那种痛。

    但有句话讲,叫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你说你打不过乡绅地主、小农佃户,你还打不过洋人夷狄天竺土邦南洋酋长吗?

    是李自成刘宗敏百万起义军可怕?

    还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印度各土邦可怕?

    哪个能惹得起哪个根本惹不起,这是心里完全没数啊。

    他们心里没数,刘钰就得约束他们,逼着他们别惹那些惹不起的人:就这小身板,两下就被人锤爆狗头,全挂路灯了。

    这几年松江府港口建设的不错,从荷兰那边学来了路灯建设模板,加之新城区可以规划建设,反正路灯是早早准备好了。

    如今刘钰也真是没什么太多的办法了。

    英国圈地运动的目的,不是圈地,两目的:一是养羊,搓羊毛;二是制造大量的廉价劳动力。

    大顺圈地的目的,也不是圈地,而是种棉花,搓棉花。至于圈出来一群廉价劳动力,最好是没有,这玩意儿不圈都动辄十万百万——英国圈地法令配套的,是失地农民入城必须进工场做工,否则割耳朵,不准琢磨着当农民、掘地垦耕;而对大顺灾民流民来说,则是做工管饭还给钱,还有这样的好事?

    棉花这玩意,尤其是墨西哥长绒棉,又奇葩地适合轻微盐碱地,所谓“无盐不见棉”。

    除了前朝大明留下的苏北这片民不聊生的好地方,也真就没更好的地方了。而且距离苏南又这么近,水运海运都发达,简直是完美的原材料产区与工厂配套。

    连改种能配套将来机械纺织的长绒棉,都步履维艰,要非有此国运,怕也极难。当真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悬于一线。

    每一步都走的过于奇葩,刘钰看看林敏,心道昨日的同路人,指不定哪天就彻底决裂意见相左了。

    前一秒还是同路人,下一刻就是死敌的事,以后不知道还要发生多少。

    …………

    在刘钰还在返京的途中,京城里关于变法这件事,倒是基本很安静。

    皇帝明确地划分了变法的边界之后,虽然每天都有各种各弹劾奏章上来,但不管是皇帝还是写奏章的人,都明白这是一个日常罢了。

    弹劾总得有。

    办不办那又是另一回事。

    或是叙州府强行立土地永佃契约降低井盐开发成本、或是淮北盐改导致许多盐户破产沦为无产赤贫、亦或者苏北垦荒的一些关于圈地补偿出现的人身伤亡……

    不管怎么说,弹劾这个流程都要走一遍的。

    只是,既沦为了日常,暂时看意义倒也不大。

    反倒是,另一件大事落在了京城朝堂之中——这个此时全世界儒学学术水平最高的、通过科举考试而选出的儒学最高圈子,在改元之后,不得不开始构建意识形态了。

    永嘉、永康学问,产生于特殊年代,是有点霸道的学问,是试图发展工商业、夺回故土复燕云十六州的学问。

    换言之,这是危急存亡之际好用的。

    但是,现在的大顺处在一个看起来烈火烹油的盛世,军改之后,不管是陆军还是海军,都有了与世界其余列强一战的实力。

    这本身也不难。

    克里米亚战争之前,可以说,蒸汽机的使用并没有带来军事上的革命性改变。

    沙俄靠着手工业工匠搓火枪大炮,凭着自身体量,依旧搓出来个欧洲宪兵、欧洲压路机的身板。

    大顺的体量,搓一个前装枪时代的压路机身板,单纯技术上的考虑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但正如刘钰之前和那些人讨论过的,所谓“奢侈的盛世的绝望”,对儒生来说,这才是这次改元惟新的最大问题。

    对刘钰来说,不是。因为他压根就不对这个古旧学问充满希望,既无希望,也就不存在绝望。

    但对儒学来说,这个问题很严峻。

    这边意识形态构建的基础,是血缘,是家庭,是国家,是社稷,是天下。

    在刘钰派舰队出访瑞典、在英国舰队在广州补给去攻打菲律宾之前。

    国家、社稷、天下,是一个基本算是一致的概念。

    儒学,是普遍的、世界性的、万世的,或者说,是一种自认为是普遍性的学问。

    因为,在此之前,世界、天下,就在九州这个圈子的范围之内不远。

    但在刘钰派舰队出访瑞典、在英国舰队在广州补给去攻打菲律宾之后。

    国家、社稷、天下不再是基本一致的。

    世界、地球,才是地理范围上的天下概念。

    大顺改元惟新,不同的人看到的意义是不同的。

    对于天底下顶尖的儒学大师而言,这一次改元,意味着他们必须要推出一个说的过去的意识形态了。

    面对着欧洲的发展、交流的增加、宗教的入侵等等,包括大顺禁教在内的很多问题,因着基础的改变,意义也就不同了。

    满清禁教,是关上门继续当天朝。

    大顺禁教,是打开门,想要继续在世界这个圈子里混,出台手段打了一场宗教自卫战,为以后走出去做准备。

    这个不是嘴一张就能定性的,而在于大顺在禁教的几乎同时,派出了庞大的访欧使节团。

    并且下南洋是非常主观、且主动地利用了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并且在战后参与和会。

    虽然基本上算是去打了个酱油,“诸侯会盟”连个执牛耳的地位都没捞着,但齐国公日后确实可以说:当初亚琛合约签订的时候,我就坐在那。

    因为有油画。

    这种类似的区别,引申到大顺改元,并且内帑海贸财政收入能够和盐税、甚至一部分亩税抗衡的,且开始主动参与世界贸易的时候,摆在现在大顺的顶尖儒学大师面前的问题,就非常严峻了。

    儒学,是万世的、普遍的、世界适用的?

    儒学,是地方性的、中华文化圈适用的、和别的学问平起平坐的?

    儒学,是仅适用于特殊地域、特殊社会的知识?

    儒学,是世界性的、普遍适用的、无需考虑地域社会特殊性的知识?

    想清楚了这对儒学意味着什么,也就明白什么叫“盛世下的绝望”了。当然也就明白刘钰为什么压根不绝望了。

    也就明白为什么大顺改元惟新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两淮盐改、苏北垦荒这些事,只能作为每日的日常扯淡,却不是儒学真正的大危机了。

    科举出身的真正儒学大手子,要是连这个危机都看不出来,只怕也根本不可能从科举中脱颖而出。

    虽然好像听起来,感觉又成了空谈、扯淡了。

    实则对儒学来说,真的不是。

    相反,于此时,对儒学来说,这是个非常大、非常大、大到天的事。

    因为现在大顺正值“盛世”,既不是明末那种即将亡天下的危险,也没有原本历史上被外人楞砸开大门的救亡急迫。

    盛世之下的绝望、危机感,是一种奢侈而强大衍生出的意识形态危机。

    也是一种盛世之下,很强、但又没那么强的理想与现实之间对立的无奈。

    伴随着西洋国家地理介绍的文章在大顺传播,渐渐让这些专门搞上层建筑的儒学大师发现,现在仿若春秋战国。

    春秋战国时候,儒学式微。大一统之后,才逐渐发力。这种大争之世本身就是一个危机。

    大顺只要不关门,而是继续要走争霸路线,搞激烈对抗,那么就越发给那些富国强兵派机会。而春秋战国时候的富国强兵派,和儒家的关系……一般都不咋好。

    再一个危机,就是儒学本身的圣学地位。天下越小、越封闭,这个圣学地位越高;越开放,越交流,圣学地位的危机就越大。

    尤其是伴随耶教的传教士封禁事件,既然耶教认为自己的这一套是普遍适用的、他们认为的天下是整个地球;那么儒学想要对抗,必须也要自己先相信,自己的这一套东西是普遍适用的、天下就是整个地球。

    在他们看来,改元之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意识形态层面,构建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得通的、大顺不关门继续往外走的、儒学是万世法且是整个天下普遍适用的圣学学问。

    而非是地方性的、地域性的、局部的、适用于特定社会的、拿到欧洲那边根本没法用的东西。

    这不是道德。诸如爱父母、爱家人、忠君之类的道德。

    如果仅仅是道德,那儒家就直接宣布,爱父母是儒家专有理念,谁爱父母谁就是儒生,宣布自己胜利就完事了,那倒是简单了。

    而是有礼、仁、义、忠孝、家族、血缘、纲常等等一系列,构成的一整套政治的、国家建构的、法律的、包括国际法的、道德的、是非标准的、解释得通的体系。

    并且这个体系,一定是在世界范围内普遍适用的。

    并且是可以指导世界运行的。

    这不是自大,而是最基本的东西。哪怕耶教那样的宗教,哪个传教士会认为,这破玩意儿只在欧洲适用,根本不是世界都能用的?

    往小了说。

    伴随着明末开始的对宋明理学的批判反思,不要空谈义理,要事儿上见的思潮,直接导致刘钰为鼓动大顺新兴阶层对外开展而鼓吹的西方富裕论,在这里有了不同的含义。

    刘钰鼓吹的西方富裕论,目的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摆明了是在鼓吹只要打过去、开了关,就能卖更多的茶叶丝绸棉布,他们的白银大大的有。

    但在大顺这边不要空谈义理的思潮之下,这种鼓吹也就早就了儒学的危机。既然不能广扯淡,要事儿上见,那怎么才能解释,西方富裕是因为真的践行了儒学思想而导致的?

    以前是真不用解释,周边夷狄,有一个算一个,穷的一批。

    甭管是蒙古、东南亚等方向,真的是穷的一批,所以无需解释,理所当然的可以认定,中原富庶是因为用了儒学。

    现在不解释不行了。

    师夷长技以制夷,是一种衰败的、悲观下的防守。

    是已经默认了,儒学不是天下性的、普遍性的,把天下和国家概念做了切割的一种防守。

    也就是,诸夏自有国情在此,儒学在此很适用,别处未必适用。但他们的技术,是可以拿来用的,只要用了技术,我们也一样变强了。

    而现在,大顺是一种进攻姿态的、盛世下的出击。

    是绝对不能默认,儒学不是普遍性的、而是地域性的。

    必须要拿出来一整套体系,得出一个结论:即西洋的富庶,不是因为不用儒学,恰恰是因为他们在内核上用了儒学的缘故。你们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们。

    这也就不难预见,后世可能会有诸如英国的议会制度,其实就是三代之治的一种体系;选区制度,就是复古学校论政的变种;仁与社主义;孟子与民主等等言论。这本身就是彻底输了的体现,分明是阿Q找赵太爷说自己也姓赵嘛。

    但现在,对儒生来说,还没到彻底服气,争都不敢争、而是拼命那那些后世的所谓普世的一些东西上靠的地步呢。

    因为,儒生觉得,自己这一套东西,才是普世的。

    往大了说。

    齐国公出访欧洲,参加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结束后的和会,解决荷兰和中国的南洋争端,搞武装中立同盟,提出反海盗和反私掠船公约等等。

    这是好事啊?

    还是坏事?

    放着好好的天子不当,掺和到那边去当诸侯了?

    就算是五霸盟会,连个执牛耳的霸主都没当上,丢不丢人?

    放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概念不用,非得去签什么国际法的条约,让人认可对南洋的控制?

    就算不谈这个,只说实际的,反正之前也承认各国的帝号、王号了,天下体系已经松了。

    那么,国际法是不是“礼”?

    以后的国际法,要按照什么制定?

    既然没有周天子,儒学要不要拿出一个五霸制礼的意识形态解释?

    以后的国际法,公约法等等,如果和儒学伦理出现了冲突,是否承认?

    如果承认,是否意味着儒学不是普遍适用的?

    儒学这一套,是否要比万国约法、国际公约、普遍认知之类的东西一级?

    如果不承认,或者说,想要使之符合儒学解释,是否要搞出一个意识形态,能够把世界作为新的天下观,并且确保日后的国际法、人的权利、主权概念这些东西,要能和儒学融会贯通?

    这不是发展工商业和技术进步的问题,如果只是学技术,那只需要关上门自己加装还是天下,在家里使劲儿憋就行,师夷长技。

    这是天下观拓展之下,在大顺主动出击之下,“世界”、“国际法”、“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这些东西,大顺不再是被人塑造好了之后被逼着认可,而是想要主动掺和进去参与制定和完成的必然。

    原本的历史,是一群人研究了一下,定出来了个规矩,然后跑到这边一通狂殴,一边打一边问:你认不认?认不认?被打的那个是捏着鼻子认的,但认了之后发愤图强,还成为这个规矩的保护者。

    现在的历史,则是世界的规矩还没真正确定。大顺这边也跑来,说这个规矩,大家一起坐下研究研究,咱们一起定个规矩吧。这个规矩呢,既得符合你们的传统认知,也得符合我们的传统认知。

    主动融入,和全面被动接受,自然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态,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态势。

    连洪秀全这样的穷秀才,在成事之后,都知道要研究尼西亚公会议,拿着阿里乌斯派的一套东西狂怼传教士,质问他们懂个屁的三位一体?

    如今大顺科举出身的儒家顶尖人才,自然是明白天下的概念拓展之后,儒学的普遍适应性受到了威胁这个事实。

    能不能搞成另说,但要是连这点脑子都没有,那士大夫也真的是没救了,很明显,再不搞出来,很快就会被一堆显学打的再次式微。

    天下概念的变化、富庶强盛的“新的且有自己一整套解释世界理论的新蛮夷”的出现,就是儒学的大危机。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103/ 第一时间欣赏新顺1730最新章节! 作者:望舒慕羲和所写的《新顺1730》为转载作品,新顺1730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新顺1730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新顺1730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新顺1730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