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零章 相对的仁义
“我再提醒提醒你们。”
“西洋贸易、虾夷开发,只关乎钱。有也行,没有的话,日子过得紧巴点罢了。之前没有,历朝历代不也这么过来了?可你听说过历朝历代能没有漕运的吗?”
“这漕米不一样。”
“这和荷兰东印度公司、英国东印度公司,都有军队、都有开战权、都有行政权。但咱们的西洋贸易公司,绝对不能有军队、绝对不能有开战权,是差不多的道理。”
“这是不一样的,特殊的。”
“三人行必有我师肯定没错、师夷长技这也没错。但和以史为鉴一样,得学透了,不是照抄,弄出邯郸学步刻舟求剑守株待兔之类的事。”
“西洋贸易公司,能出军费‘请’朝廷出兵打仗,就是最大的让步了。”
“这漕米贸易,能搞成官商买办,也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越重要的事,朝廷越会选择保守的办法。”
“不要你们觉得那样更好,要让朝廷觉得那样更好。朝廷接触过买办制,但股份制还是新兴事物,尤其是在关系到国计民生的漕米问题上,只能选最保守的手段。”
说罢,刘钰又道:“而且,搞成股份制的话,你觉得,事关漕米,你们这些股东还有发言权吗?那这和官办屯田,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啊你们,我也不是羞辱你们。你们这些商人,总想着好事都是自己的,既想赚钱,又不想担责任。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你们到底搞不搞吧?你们不搞,我找别人。别以为我就是说说,资金根本不是问题,小农贷款没人愿意贷给,可搞大种植园而且价格稳定的种植园,有的是人愿意借贷。”
这些大商人本也只是想要讨价还价一番,看看能不能争取一下更好的条件。
也或许真如刘钰所说,松江府这十几年的商业氛围和环境,真让这些商人有些忘乎所以不知道姓啥了。
见刘钰有些不满意,林允文忙出来圆场。
“国公息怒,息怒。使我们考虑的少了。”
“在场的家中子侄都不少,叫他们去照料南洋的产业,也是好事。至于种地,自己不会,自有愿意做庄头的,他们自会。”
“只是,朝廷会不会硬塞给我们灾民?”
“比如说,某年黄河大灾,灾民百万。朝廷会不会让我们分一些灾民,即便我们现在不缺人,朝廷也硬塞给我们呢?”
刘钰伸出两根手指,脸色前所未有地严肃。
“首先,这种事不会发生。我保你们。”
“其次,南洋逐渐发展起来,只会嫌弃人少,却不会嫌弃人多。等着西洋贸易发展起来了,不种粮食,种咖啡、种棉花、种靛草,这都需要人。”
“到时候,你们只会嫌弃为什么黄河今年就发了一次大水、为什么今年两淮就大旱了一次?”
这些商人等的就是刘钰的“我保你们”这四个字。
听到这四个字,他们也都放心了,心想刘钰现在正是壮年,而且正是皇恩浩荡的时候。怎么看,也有个三五十年。
朝廷是不可能出面保证什么的,朝廷就没有保证的习惯。但刘钰私人的表态,还是可以的,凭着多年的信誉,商人们也放心了。
至于说盼着遭灾,那虽是诛心之言,可实际上真要是南洋发展起来,内心是否这么想那也说不准。
刘钰为了让他们更加放心,又拱拱手道:“如今圣天子在位,圣明无比,分得清好坏忠奸。而且也经历过锡兰迁民一事,非是那等不知民间真实的。”
“死人,是肯定要死的。你们也不用怕有人借着死人来说事。照着垦殖台湾、迁民锡兰来看,又是些黄淮中原的人水土不然不服……一半一半吧。”
“但说起来,这事又不是募民一个给多少补贴,而是你们花钱雇人去干活。”
“这要是募民垦殖一个给多少补贴,你们多半也干得出来在海上把他们全弄死骗补贴的事。但雇人干活就不同了。”
“所以,你们也放心,朝廷不会因为迁民垦殖死一半的人,就治你们的罪。”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尽管问。”
听到刘钰连这个也考虑到了,商人们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虽然具体的细节还没谈,但他们凭借多年的经验,也大约考虑到了该怎么办了。
地,肯定不是第一年就能垦殖出来的。
垦殖是需要花钱的。
这都需要投资。
包括买耕牛、铁器、农具、籽种。建造房屋居住,虽说南洋不冷,但最起码也得遮雨。
至于怎么赚钱,那也简单。
稻米贵,干活的就不吃稻米呗。
种点木薯、地瓜、土豆、菠萝蜜之类的东西,给干活的吃。
日本那边不也是这么干的吗,大米要卖了,再买便宜的粮食吃。
至于找人,那也不用他们亲自去办。
只要产业做起来了,自有人会在灾区或者各地收购人口。
比如说欠了高利贷的,十两银子对佃农来说就完全还不起了。到时候,出十两银子还了债,给人口贩子点中介费,去南洋干活还债就是了。
当然,在大顺这不叫奴隶。这叫契约长工。
又或者,沿海的地方遭灾了,将来肯定会有专门的产业链的。人口贩子带着粮食,去灾区挑人,跟逛牛马市差不多。挑好人之后,沿途准备粮食,把这些人或者送到船上,收钱走人;船把他们送去南洋,那边接手就是了。
以这样的成本来算,肯定是赚钱的,而且还是赚很多那种。
再想想,也确实如刘钰所言,真要是将来南洋发展起来了,还真怕黄河不泛滥呢。
就算是将来种棉花、种靛草,也得先把粮食问题保证了。保证了粮食,日后再往那运人,成本就更低了。
再算算,就打平均成本二三十两银子一个人,以朝廷漕米固定价一两二一石来算,应该一二年就能回本。
日后就全都是赚的了。
他们内心也明白,自己和小农不一样。
所谓庄稼不收年年种。
可对小农来说,今年不收,就意味着破产,意味着要把仅有的土地卖出去,或者借高利贷。
而对他们来说,今年不收,最多赔钱,并不会逼到卖地筹钱的地步;明年收了,去年赔的钱,也就赚回来了。
况且,种大米,按照南洋正常的米价,可能收益低一些;按照朝廷定死的买办价,可是不低。
不过这是漕米,搞不好要掉脑袋。那就先保证漕米的产量,在保证之后,日后什么赚钱就种什么呗。
想来朝廷会拨一些土地给他们,而起肯定不会小。只要能保证漕米,拨给的免税的土地,日后种什么只怕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些人甚至从当年甘蔗园和糖厂的经验中,想到了一些对付可能的长工逃亡的办法。
南洋甘蔗园是靠荷兰人对没有居留许可证抓去服苦役,来迫使那些人不得不接受低工资。
如今大顺下南洋了,而且政策还明显是鼓励下南洋以缓解人地矛盾,这就不得行了。
可这商人想到刘钰说的以史为鉴不是邯郸学步,要掌握精髓,他便想到了精髓处。
只恨不能像西洋人那样拥有武装,要不然,手里要有枪有炮,就专门去袭击那些南洋人,烧伤抢掠。
这样,两边便结仇大恨。如此,长工就算想跑,那也没地方可跑——跑到外面,被结仇大恨的南洋当地人抓到,也是死。
这不就是用甘蔗园用被荷兰人抓着服苦役的精髓吗?做生意,就该活学活用,抓着精髓。
这也是商人正常的思维,他们不会先去考虑怎么增加工资以让别人不逃亡;而是会先预设低工资盈利,然后去考虑怎么才能让人不得不接受。
刘钰对他们的德行也一清二楚。
只是对南洋控制的前提,是人口。
经济学上,有看不见的手。按说随着南洋发展,自然而然地下南洋的人也就多了、各种种植园经济也就发展起来了。
但是,看不见的手本来就有滞后性。
再加上这个时代的交通、贸易,动辄以年计算。
那就只能人为干预,利用漕米问题,迅速充实南洋人口,为即将到来的西洋贸易引导下的种植园经济、棉染等经济作物的需求,做好准备。
漕米,也是大顺唯一能用的、可行的“国家干涉”手段。
虽然南洋的日子可能会很苦,但相对于在黄淮地区饿死、遭灾、起义被屠杀等命运,也算是好一点吧。
主要还是几个人口密集的贫困区,恰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
垦蒙、走东北、去西域,都挨不着边,也只能走南洋了。而这里又不是闽粤,自发下南洋是不可能的,那就只能让资本来主导了。
虽然残酷,却是没有别的办法。
就现在的条件下,能救他们的真正大仁义,只有一种,就是去工厂做工的工资,可以支持他们不用必须下南洋了。而且就算初步工业化了,达到蒸汽纺织时代了,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十两银子包三四年的包身女工有的是。
将来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工业化只是为他们能救自己创造物质基础而已。
但大顺工业化的第一步,又必须要以南洋为契机,打开外部市场。否则在无外部市场的情况下,对内倾销,冲击小农经济,大顺必然迅速全面反动。
朝廷和皇帝,一点不笨,他们知道江山稳固的基础是什么。
漕米一事,也就是皇帝因为治淮的事,考虑到百姓安置、降负增税等诸多问题,才做出的极大让步。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借势做成,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眼见这些商人已经多半接受了,刘钰便道:“这事最好快点定下来。一旦要做,就要先声夺人,先做的漂漂亮亮的。”
“什么叫漂漂亮亮的?钱一到位,很快就能把米送到京城,第一年肯定要买,这事儿你们既要做,那今年就要做准备了。”
“这也是我优先找你们的原因,你们手里的钱,周转的过来。你们也放心,西洋贸易公司,就这么大的空间,不可能吃独食、要分份额让人抢。所以不要担心这西洋贸易公司入股的问题,给你们留的坑,比起你们的身价底子,差得远呢。便是预存了再多的现银,也没机会都投进去。”
“不说京城里那些人也眼巴巴地等着入股,我还给荷兰人留了一大份呢。一共几千万两,分一分,没多少。”
第五六一章 我是来监管你们的(一)
既然都是商人,对不应该吃独食这个道理,他们理解的还是比较透彻的。
西洋贸易看上去简单,实则很难。这些商人心里都有数。
只靠他们分散的力量,甚至别说分散的个人力量,就是如同在长崎时候那样按照地域结帮,也没有用。
这种贸易,尤其是“自由贸易”只是一个理想和幻想的时代背景下,没有国家背书的国际贸易,是寸步难行的。
当然,有时候可能是“阻碍”,比如英法各国的棉布禁止令,也严重损害了东印度公司商人的利益。
但相对于这种阻碍,无疑,帮助更大一些。
刘钰刚说完他们不要搞了几年国际贸易就觉得自己不是大顺人了,现在清醒过来,当然明白在大顺干这种贸易,而且显然这么赚钱的贸易,怎么也得和朝廷里的人搭上关系。
而且,朝中很多人也想要。
因着刘钰这个公爵夹在中间,他们能出钱入股而不是直接吃干股,这些商人就算是烧高香了。
除去给朝中那些人留的份额,还得留出来一部分给那些不算太大的小商人。
人多,这事才稳。
“国公且安心,我们虽愚笨,但这些道理还是明白的。全凭国公安排就是。”
“只是,如今马上季风季就到了,就算今年能走成……这货物的置办,是不是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刘钰只笑了笑,淡淡道:“此事一会自有分晓。好了,私下里该说的事也说的差不多了,咱们也该过去了。”
说罢,他自走在前面,一群人簇拥着便来到了接风宴的地方。
早在这里等着的天南海北的商人,见不到主客,之前哪里敢坐,一直在外面站着等。
这些小商人难免猜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于国公要先和那些大商人私下里谈?又谈的是什么事呢?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很多人已经在松江府等了大半年了,就生怕错过南洋香料贸易的机会。上一次对日贸易的事,很多人遗憾至今。
都想着当初要是胆子大一点、或者早点得到消息,把全部身家都压上,如今怕不是也有机会有被国公私下里见面约谈的机会?
还有人心想,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亦或者说当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林允文当年做生意运气差,去日本贸易连遭几场大风,赔了个底掉。
然而自从搭上了国公的船,如今竟是一飞冲天了。
所以说啊,这人的命运啊,就是不可预料的……
上一次对日贸易的机会,先上车的人,也已经把门焊死了,这些年对日贸易额快速增加,但终究还是垄断模式的。
商人的心态都是一样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宁可发行债券来解决财政问题、甚至发行股份十几倍的债券,也绝不会增发新股。
大顺这边利息比较高,加之对日贸易公司正在拓展期,也没有巨大的军事开支,还用不着借东补西。
但在不发行新股这件事上,他们的态度是一致的。不只是这些商人的态度一致,那些入股的皇家内帑、勋贵私产们,态度也是一致的。
有了这件事做例子,自从朝廷下了南洋之后,就有人在这里等着了。生怕错过这一次风口。
现在他们这些等在外面的商人还不知道到底是成还是没成,见到刘钰终于来了,各自起身相迎之后,对消息的期待毫不掩饰的流露在脸上。
那些被刘钰私下里约谈的大商人,虽然已经知道了消息,但他们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能越俎代庖,一个个拿出涵养功夫,把内心的情绪都隐藏起来,脸上也是丝毫看不出来。
待刘钰走到上位后,不等坐下,刘钰便先说了三个字。
“事,成了!”
嗡……
瞬间,众人全都兴奋地嗡嗡起来,就像是有人往夏日聚满苍蝇的粪坑里扔了一块石头;又像是有人往正在睡觉的狗舍里扔了一枚爆竹。
众人声音大的简直要把房顶掀开。
刘钰也没说什么事,但在场的人哪一个不知道?
又是托关系、又是凭财力,混到今天这个饭局里、或者在松江府等了大半年,到底在等什么呢?
要说他们不担心,那绝对是假的。
因为对朝廷而言,主动去西洋贸易,并不是唯一选择。
朝廷的选择很多,主动去西洋拓展贸易,恰恰是朝廷最不太可能选择的一个。
或者可以搞朝廷买办制,或者可以搞分销垄断制,主动去西洋拓展,是最难也是最不容易走的那条路。
这简简单单的“成了”二字,不啻千钧。
这些刚才没有机会被约谈的商人,不知道刚才里面谈了什么事,更不可能知道关于漕米买办依托豪商的事。
但他们知道一个道理。
如果朝廷要搞官僚买办制,这种事肯定轮不到他们。
朝廷为了方便管理,定然会选择身家足够的豪商来做这买办。寻常小卒,哪里有机会参与到吃这顿大肉当中?
他们不能理解,主动拓展对西洋的贸易,对大顺、对诸夏意味着什么,是多么艰难的一小步,也是万事开头的至关重要的一大步。
但他们明白,这其中的利润,如果搞股份制,他们也能跟着一起吃一顿肉。
至于香料到底有多少利润,他们不清楚。
但他们知道一件事实。
那就是荷兰国距离这里,就算顺风,也得是十一月开船,六七月份到这里。
荷兰国为了垄断南洋的香料,预备下的军力,竟让朝廷准备了快二十年,才一举夺下南洋。
所以,南洋香料的利润到底有多少?
有这些事实,已经完全不需要具体的数目了。
嗡嗡声与欢庆声,持续了很久,刘钰也没有制止他们的欢庆。
直到这些人自发地觉得好像有点失礼,慢慢安静下来后,刘钰看了看这群商人,用一种非常真挚的感情,说了一番话。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第一次涉足贸易,就是去日本。”
“今天坐在这里的许多人,在十余年前我第一次去日本贸易的时候,彼此仇视。”
“漳州帮、宁波帮、福州帮……在长崎打架、互相拆台、互相压价。回国后,又互相竞争,各找官吏帮忙,各找靠山。”
“但十多年的今天,当初见面能互相抽出倭刀对砍的一群人,坐在同一个屋檐下喝酒吃菜。”
“今天你们不再是漳州人、宁波人、福州人,或有人觉得,这是因为一个共同的名字:对西洋贸易商会的股东。”
“或有人觉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有钱赚,没有隔夜仇。”
说到这,刘钰的嘴角荡起微笑。
然后骂道:“要我说,狗屁。”
“宁波帮、漳州帮、福州帮在长崎结下的怨,不是靠别的解开的。”
“而是因为我去日本,自己拿走了十之七八的贸易许可证。你们彼此之间没有机会争夺了。”
“因为我背后有朝廷的力量,搞这种事,你们根本拼不过我。你们走私个战马、火枪、兵法书,还得偷偷摸摸的,被抓着直接杀头;我直接拿着战马、火器、盔甲去,没人敢拦,你们怎么争得过我?”
“朝鲜人千方百计不卖战马,我随随便便就搞去了几十匹。你们为了送去个会骑射的武士,提前许多年就开始结交;而我要去,直接从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人里挑,岂是你们那些野路子能比的?”
“日本饥荒,我直接运的军粮过去的,换了一堆贸易许可证。你们谁能?”
“几群狼,为了争夺一块肉,互相之间撕咬。要让他们不撕咬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一头老虎去把这块肉吃了。”
当初的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这也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现在很多人都知道。
只是,商人们对朝廷下场的事,最多心里嘀咕几句,可不敢谈什么怨恨。
加之后来刘钰也没有自己吃独食,而是组建了对日贸易公司,愣生生解开了几个在长崎互相仇视的商会之间的仇恨。
不过,也没人想到,在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里,刘钰居然先拉了一大波仇恨。
当初宁波帮、漳州帮的一些成员,这时候也只能尴尬地笑。
也有直接拍马道:“国公虎威,我等哪里算是什么群狼?最多一群老鼠而已。国公与朝廷眼里,只要伸出个手指头,就把我们都碾死了。”
刘钰哈哈一笑道:“我这么说,你们心里或许不服。觉得朝廷立了法令,你们不能逾越,我却能办那么做的违禁品,自然我就能拿到贸易许可证。真要是在商言商,我未必比你们强,是吧?”
这话何人敢接,一个个低头不语,不想刘钰却道:“我说这些,首先就是要提醒提醒你们。这里是大顺。”
“在商言商,纯粹的商业手段竞争,根本不存在。往小了说,大顺如此。往大了说,全世界都这样,西洋贸易如今艰难,就在于根本不存在什么纯粹的商业手段竞争。”
“这是现实,所以你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认清现实。现实不好听,但如果不看清现实却在脑子里幻想商人版本的‘三代之治’,那就是掩耳盗铃了。”
“不要因着这几年的贸易和商业环境,就一个个飘了起来。”
“这种商业环境,本就不正常。这是朝廷的恩赐,不是如那些西洋商人一般……恩赐的东西,随时可以拿回去。懂吗?”
第五六二章 我是来监管你们的(二)
这句话,显然有许多不同的解读。
恩赐的东西,不是手摁着国王皇帝的脑袋逼出来的东西,确实随时可以拿回去。
这玩意儿,不是请客吃饭,而是你死我活,一群人推翻一群人的战争。
但,这种解读,在一个正统的大顺人那,是解读不出来的。
只有刘钰这样的被康不怠称之为“根本不是大顺人的大顺人”,才能如此解读。
而在雷霆雨露皆是圣恩的大顺,这种解读本身就是难以触及的。
直接理解字面的意思,才是主流。
果然,这话说完,一众商人纷纷面向京城方向,颂道:“此皆陛下洪恩浩荡,我等谨记,不敢遗忘。”
说到这里,看上去刘钰在履行他“兴国公”、“朝廷勋贵”身份该做的一个流程。
等着众人以为的这个流程过去后,众人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可担忧的。
听上去,更像是一个流程,亦或是说一些朝廷的套话。
毕竟,刘钰都先说了,事情成了,那走一走皇恩浩荡的流成,众人觉得这也没什么。
偶尔有那么一些人,会有别样的想法,但这种想法也只是内心的一颗将将萌芽的种子。
待看上去像是流程的流程走完,刘钰又道:“之前我说,对西洋贸易,要朝廷监管,你们一些人难免觉得不舒服。甚至觉得不应该。这种想法,也是有的吧?”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
“今日好事,我却偏偏要说当年的事,自有原因。”
“其一,让你们出去单干,没有朝廷监管,你们就很容搞出来宁波帮、漳州帮那样的事。如今可能还要加上京畿帮、扬州帮、苏南帮、广东帮……”
“从当年日本贸易的事开始,我问一句,你们这群人可有英豪,把一众去长崎的商人团结起来。说不能让日本人拿回去铜的定价权,咱们要团结一致,把铜的定价权夺回来?”
“日本人固然有贸易信牌,可你们难道没有资本?没有在陆上国内在货源上动手脚的能力?”
“从对日贸易不再归郑氏垄断开始,至十多年,历史给了你们五十年的机会。但历史证明,你们不行。”
“你们别不服气。我自有官方的手段,但我没插手之前,你们就没有商人手段把这件事干成?”
“也不要找什么这种原因、那种借口。又是倭人收紧贸易、又是倭人团结什么的……那当年咱们把握铜定价权的时候,倭人怎么那时候就没有团结这个特性了?若真有本事,自是可以的。”
这一通话,让许多商人心里低头。
但也有些商人内心很不服气。
觉得刘钰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哪有这么容易?
你能成事,不是因为你能力之外一切为零,而是因为你有朝廷做后盾。若我们有这后盾,我们未必就做不成。
但接下来,刘钰说的第二个问题,就让这些心理不服的人,彻底沉默了。
“其二,我说你们根本成不得事,你们或许不服。今日我便说说,当初朝廷为什么要插手对日贸易。”
“我只问你们一句:若是没有之前朝廷的插手,不说别的,只说就算今日朝廷允许你们垄断贸易、就算朝廷帮你们把南洋摆平了、就算朝廷与荷兰人都谈好了……”
“甚至,就算你们买到了跨洋贸易的船。”
“那么,跨洋贸易的水手、从这里去阿姆斯特丹的海图、从这里去荷兰国的季风洋流图……你们有吗?”
“你们赚了那么多的钱,可培养了几个不用背针路歌、可以靠天文学导航的人?可试探着走一趟欧罗巴,绘制一份海图,为将来做准备?可培养了足够基数的候补的跨洋水手?可有人专门去学西洋各国的语言,去分析他们的货物需求?”
“当年荷兰人来京城朝贡,顺便请求取缔澳门贸易的时候,荷兰人走的运河。沿途测量运河的水深,并且得出了若与天朝开战就该截断运河的结论;还测量了从清江口到济宁的运河深度。”
“你们之前也有不少去巴达维亚的、去长崎的,甚至祖上还有去过江户的。那么,你们知道多少?“
“当年法国人盯着人参价格,亲自去山东辽东考察,测量纬度,得出结论,在阿美利加洲的同纬度地区,可以尝试去寻找人参。”
“你们做过什么类似的事没有?”
刘钰冷笑一声,明知道其实有些地方强词夺理了,甚至有些地方纯粹是部分实话其余是编的。
但他还是在冷笑之后,把话说完了。
“你们呀,其实被天朝的百姓惯坏了。甚至你们经商赚钱,靠的也不是你们自己的本事。”
“而是靠天朝万万千千的女子,织出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刺绣;靠天朝劳苦的窑工,烧出了独步地球的瓷器;靠着福建的茶农双手,搓出来了最清丽的嗜好品。”
“天朝万万千千的劳苦百姓,让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商业竞争,因为坐在家里就能收钱,最多也就是跑到南洋,从来不愁货卖不出去。”
“荷兰的商人为了他们的呢绒能卖出去,要和英国法国争个你死我活;为了他们的葡萄酒能卖出去,要拼尽全力。”
“你们以为你们会经商?”
“不,你们本质上,还是坐在家里收钱。哪怕是去南洋、去日本,本质上还是靠着天下独一无二的百姓生产的一切,没人竞争,还是坐在家里收钱。”
“所以,我说,你们不行。”
“你们还要多学习。历史已经证明你们不行,我得让你们学得行。”
“故而,我才要来监管你们。”
这爹味十足的理由说完,之前那些心里有些不服去的商人,也一个个低下了头。
本身,大顺的环境就是如此。朝廷监管才正常,不监管才不正常。
这道理,本来是不用讲的。
而刘钰和他们讲道理,本身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尊重,即便话说的这么难听,在他们看来亦是尊重。
至于刘钰说的那些事实,在场的,没人能够反驳。
西洋贸易,本就不是简单的事。
而这里面最最最最简单的,就是刘钰说的水手、远洋船、海图、语言这些问题。
确实如刘钰所言,就算朝廷把一切安排好了,让他们组建西洋贸易公司,没有之前的铺垫准备,他们能做什么?
靠一群背针路歌的,背到欧罗巴?
还是放着洋流不走,按照唐宋时候的旧路,沿着海岸线前进?
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
甚至在场的每个人,在听到组建西洋贸易公司的时候,都只有兴奋,不会有人怀疑招不到合格的水手、招不到合格的舰长、招不到合格的通译、没有合适的海图。
而这一切,似乎,真的如刘钰所说,要从当年他去日本夺走了大部分人的贸易许可证、用狮子吃独食来劝架群狼的那一刻开始说起。
今天看来,水手、舰长、海图、贸易品、洋流图、远航船,都不是问题,连被考虑的资格都没有。可要是没有之前的准备,这些,就是要被考虑的头等问题。
现在水手不缺。
对日贸易公司当初组建的时候,就被刘钰强制用远航船,被迫以承担“军事义务”的理由,培养了大批可以操作远航软帆船的水手。
海军建设,定期退伍制、以及远洋贸易公司优先招收退役水手的制度;远洋贸易公司辅助海军培养水手登记制。
造就了今天他们根本没考虑过水手的问题。
现在舰船不缺。
几个为了制造军舰而准备的大型船坞,完善的柚木、桧木、橡树采伐、运输、阴干业务,保证了大顺在逼急眼的情况下,不考虑阴干木料增加服役年限的情况下,可以在两年内迅速拼出一支强大的……半一次性舰队。
对东北橡木的控制、对台湾桧木的开拓、对南洋柚木的贸易,保证了大顺在没有英国植树法的条件下,确保了百年海军成为了一句过去式。
大顺的造船能力,已经完全够保证足够的远航船需求。
工匠不是一天冒出来的,是刘钰从威海时候开始造舰,从逼着对日贸易公司必须用远航船作为军事义务,保证订单培养出来的。
如今所差的只是足够的、非朝廷和海军部的订单。
现在海图也不缺。
平准噶尔之后的归还瑞典战俘,看似是一场外交行动,看似是吓唬罗刹国为了谈判得利。
但实际上,得到的,却是几十份完整的航海日记、海图记录、经验报告。
之后以贸易禁运威逼、以对罗刹外交施压利诱,拿到了与瑞典东方公司合作的机会,开启了定期发往哥德堡的商船船队。
培养了足够了、可以走欧洲航线的船长、大副、水手长、导航员。也拿到了足够准确的海图。
而当初为了这种欧洲到东亚的海图,葡萄牙人与荷兰人之间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的间谍故事。
可在大顺这里,没有什么传奇故事,只是靠着外交贸易讹诈,跟着瑞典人走熟的航线走了几圈。
现在贸易品消息也不缺。
现在通译也不缺。
至于大顺为了贸易,和法国、英国、荷兰、瑞典之间的诸多博弈,为了发展贸易在欧洲合纵连横,搞了三次政变、自己冒血买法国人参、让英国人去打吕宋等等,这些刘钰并没有说。
但只是他说的那些,现在看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就让这些商人沉默无语。
原来,那些理所当然的东西。
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
第五六三章 我是来监管你们的(三)
“昔年,燕昭王为求贤,千金市骨。”
“本朝以武力打开日本国门,却依旧让日本贸易归商人经营而非官办,亦是一种千金市骨。为的,就是今日。”
“若有聪明点的,早在本朝开始培养远航水手的时候,便该想到有朝一日当会拓展西洋贸易。既能想到,即当多入股造船、缫丝等行业,然而却无一个。”
“此番西洋贸易开启,朝廷着实也是放心不下你们。只觉得就凭你们,哪里懂什么叫资本之义?不过是只在窝里横,攒了钱,买地囤地罢了。”
按刘钰这么说,倒像是朝廷运筹帷幄之中,更是未雨绸缪到了十几年前就开始准备西洋贸易一般。
这当然是扯淡。朝廷根本没有那么脑子,不是官员笨,是他们根本不懂新时代。最优秀的恐龙、进化到完美的恐龙,肯定是在那场大爆炸带来的新时代中死的最快的。
至于最后那句话,讽刺商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帝国主义、什么叫资本主义,商人也听不太懂,但也大约明白好像刘钰说的资本之义,就是经商的精髓的意思?毕竟资本和义,这两词他们都懂,这也是汉语的奇妙之处。
商人耳中听到的,除了千金市骨之外,更多的还是最后那句话里暗含的警告。
商人们当然明白,朝廷是不喜欢商人把海外贸易赚来的利润买地、囤地的。
刘钰虽然基本不说此事,但在场的商人也明白,刘钰不说不是因为支持。
而是因为刘钰太懂什么叫逐利性了,觉得说了屁用没有,也根本不说。
现在刘钰这话,纯粹就像是站在朝廷的角度给这些商人一些警告。
商人们心道,自古以来,卖地买地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任谁也管不了啊。
再说了,若我不买地,那些急着卖地还债的穷户,兴许就饿死了呢,这怪的了谁?
朝廷又不去管地租之事,均田井田喊了几十年却也没做什么,既如此,我不买地,别人便不买吗?
到时候,听话的吃亏、不听话的发财,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就算你管得了松江府,你管得到别处吗?
可这话也就是在心里嘀咕嘀咕,这时候也不敢说出口。
几个之前被刘钰约谈的商人心道:怪不得国公要先和我们谈南洋垦殖的事,这是要把我们的钱都往南洋去,怕我们把钱都留在了国内买地?他是觉得把资本都往东北、虾夷、南洋转移,免得留在国内加剧土地兼并?
这几个自觉想明白了的,连忙附和道:“国公说的是。当真叫我们汗颜,也叫我们明白了朝廷的良苦用心。”
“此番贸易能成,皆赖陛下洪福、高瞻远瞩;国公深谋远虑,料事于先;军爷用命、奋勇夺占。我等只是吃现成的。”
“国公既来监管,我们求之不得,哪个会觉得不该?若无国公监管,我们这千头万绪的,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而且,这些年我们多受国公教诲,也明白垄断之深意。自是要助捐许多钱财,供朝廷养兵,非此不能垄断南洋之利。”
其余人一听这话,也以为抓到了精髓,跟着附和道:“正是,正是。这对倭国的贸易公司,就有军事义务。我们自然也要有军事义务。”
刘钰摆手正色道:“这话便是你们说错了。”
“商人言利,无非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就你们来说,最喜欢的,当然是不用你们出一分钱养兵,然后南洋还没有其余国家来抢香料、也没有其余国家来收香料抬高价格。”
“这都很正常。”
“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我要是地主,我也梦想着朝廷不收一分税,县令也绝不因着朝廷抑兼并的政策去向着小农;我要是商人,自也梦想着朝廷一分商税都不收,而且还不阻碍囤货居奇,炒作粮食价格等等。”
“有梦想,当然是好的。”
“但梦想归梦想,现实归现实。现实就是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就需要一个平衡之法——你们接受、朝廷也接受;你们得利,朝廷也得利。”
“为什么说你们得利?我这么说吧,朝廷把马六甲的炮台拆了、把高浪埠的巡逻舰队撤了,明天英国东印度公司就能跑到苏拉威西去收丁香肉蔻。到时候,你们还能赚到钱吗?”
“如果说,对日贸易公司是必须承担费非必要的军事义务,你们这根本就不是军事义务,而是纯粹的商业投资,属于正常的成本。”
“名不正,则言不顺。事情得说清楚了,要不然你们还觉得心里冤屈呢,还觉得朝廷占了多大的便宜呢。”
刘钰坚决不同意商人觉得出钱养兵,就是一种强加的封建义务,和服劳役是类似的。
这是原则性的问题,他必须要说清楚。
既不是站在朝廷那边,也不是站在商人那边,而是站在一个相当公正的角度,说明白公司出钱养兵,是为了他们自己。
他说对日贸易公司,承担了过多的、非其义务之内的军事义务,这也不是虚言。
对日贸易公司的垄断基础,不是朝廷给的垄断权,而是日本幕府那边继续延续的五口通商之下的锁国政策——幕府已经买办化了,通商五口,都如长崎一样,是幕府的奉行管着的。
现在幕府的锁国,已经和天主教无关了,纯粹是想要独霸海关税收和国内的华货销售,保证足够的经济来压制其余诸藩。
幕府和大顺的关系如今相当好。
幕府指望着大顺压着诸藩不敢有异心;大顺指望着幕府控制好买办业务、监督其余各藩别走私。
如今可真是若有诸藩造反,大顺绝对履行宗主国义务,蹦着高儿、转着圈儿地去镇压。
如果没有幕府这边的锁国政策配合,对日贸易公司的垄断,就是个笑话。走私的,能从海参崴,一路排到广州。
但西洋贸易公司就大为不同。
他们面临的走私问题,严重的多。不谈过了开普好望角以西的地区,只说南洋,如果没有朝廷巡航,各种走私能把他们走的一分钱赚不到;各种海盗能把他们劫的年年交保护费。
荷兰人当年在安汶岛杀英国人;以及因为南洋人私下里把丁香肉蔻卖给英国就屠了五万多人,为的也是这两个字。
垄断。
对日贸易公司,被强制要求使用软帆远航船、被强制要求培养水手、被强制要求使用可以远航欧洲的大货船等等,这对公司来说,都是非必要的、类似于封建徭役的强制性义务。
或者说,是一种特殊的契约:要么接受,要么滚,自有人接受。
他们不这么干,就卖不了货吗?不,不但依旧可以卖货,而且可以在前期沿用之前的福船之类,走琉球航线,不需要新造船,从而降低许多成本,而且丝毫不影响他们盈利。
而西洋贸易公司要出钱养兵,这就纯粹是必要的商业投资了。他们不这么干,就会很影响他们盈利。
对日贸易公司承担的非必要义务,是现在可以轻松组建对欧贸易船队的基础。借着今天,刘钰觉得有必要把这其中的道道和他们讲清楚。
大顺的商人也不笨,只是真的是被天朝两千年积累下的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勤劳,惯坏了。
看似挺能折腾,实则本质上还是坐地收钱,根本就缺乏足够的竞争水平。
真要是放养出去,只要出了国,能被人把屎打出来。
就如同即便整日被刘钰嘲笑的法国商人,他们要考虑的,是自家的呢绒怎么与英国的呢绒竞争?自家的葡萄酒怎么和葡萄牙的葡萄酒竞争?
而之前前朝海商要考虑的,就一件事:我该把茶叶丝绸瓷器,运到巴达维亚还是马尼拉?
只要运过去,就有人收。不存在任何商业意义上的竞争。
从前朝开始,海商面临的最大的选择难题,也就是“我这批货是往马尼拉送?还是往巴达维亚送?马尼拉利润率百分之一百二,但是中途有荷兰招安的海盗;往巴达维亚送比较安全,但是利润率百分之六十。哎呀,好难决断啊。”
所以,在这个航海疯狂、各国重商的时代,配称之为商业难题吗?
应该说,荷兰商人琢磨着怎么打破英国的航海条例,那才叫问题;而这边海商忧虑的许多问题,在这个冷冰冰的时代,简直就是温室里的无病呻吟。
很多东西,都是磨砺出来的。一直在温室里养着,是根本缺乏能力的。
这是刘钰给出的、说给商人听的,必须要监管的理由。
他尽可能不易官面身份压人,而是希望能讲明白道理。听不听得进去是一回事,讲不讲明白又是另一回事。
他又不是傻子,不会傻乎乎的以为喊几句口号就能让这些人放弃本性,能扭曲资本逐利的天性。
讲道理和用手段,是互相配合的。
一番“歪理邪说”讲下来,倒也真有不少商人仔细想了想刘钰说的这些话。
这些话讲不讲,他们都摆脱不了出钱养兵的命运。
但不讲,他们就觉得这是朝廷在坑他们。
讲了,会让一些人觉得出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不过,即便讲了这么多,即便很多在场的商人也觉得刘钰说的其实确实有道理。
但其实,真正说服他们的,还是靠着刘钰这些年的信誉所承诺的、至少12%的年息。
一些商人心思活络,心想兴国公早就承诺了12%以上的年息,其实我们也不怎么关心到底需要出多少钱养军了,反正股东按股摊。
按说是不用讲这些道理的。
可既然讲了,这可真是个好事啊。
这是不是说,兴国公说,监管几年后朝廷就不这么全面监管,竟是真的?
看来,国公真是要培养我们做资本之义的接班人呐。
指望将来他走之后,我们自己能干的漂漂亮亮呢。
第五六四章 我是来监管你们的(四)
联想至此,那些心思活络的,便觉得浑身舒泰了许多。
刘钰监管,他们当然是信赖的,也是乐意的。但怕就怕日后成了制度,换个别人监管,那就难说了。
到时候说不准可就真成了市舶司加税监了。
待道理基本讲完,一如之前的风格,刘钰又叫人将他拟定好的《西洋贸易公司五年规划》,分发给了众人。
上面并没有多少关于该买多少货、该买什么货的内容。
更多的,还是诸如:
要在那里建一个堡垒、需要多少钱、需要从内地招募多少雇工。
要扩建某处的港口,需要多少钱、需要多少雇工。
要添造几艘巡航舰,朝廷出炮钱,公司出船钱,在某地巡逻。
要在哪里建个仓库,储存货物。
要在哪里建一个肉桂工厂、要在何处建一个槟榔染料厂。
要在南洋地区尝试废弃白银和铜币,使用可以兑换的公司发行的纸币。
等等这些或者是投入基建、或者是看似是商业之内实则是商业之外的事项。
花的钱,也不是太多,井然有序,按照大约每年200万两左右的投入,五年投资1000万两。
投入的钱,并不太可能都是利润。
而是将利润摊薄,使用股本作为投资。
200万两,看着不少,实则其实根本不多。
还是得“感谢”荷兰人,在南洋经营了百余年,为大顺下南洋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虽然荷兰东印度公司看似很脆弱,刘钰只是动了动日本贸易就让VOC资金周转不畅;只是打下了南洋,瞬间公司就土崩瓦解。
但,公司现金流水、股本,与公司的总资产,并不是一回事。
原巴达维亚周边的那些大仓库,是不是资产?
那些投降后修了几十年的城堡,算不算资产?
总督府、种植园、田地、顶着50%死亡率排干沼泽建起来的巴达维亚城等等,这些都是资产。
真要是一无所有,重新基建,这笔钱,大顺这边还真花不起。
荷兰那边,可是积攒了一百多年的持续投资。大顺这边欲要从速,而且刘钰承诺的严格监管期是五年,靠五年跑完荷兰人跑了一百年的路,那要投的钱可就是天文数字了。
这些有形资产之外,荷兰人还留下了诸多的无形资产。
比如荷兰在南洋让华人做中间人的政策,使得大顺接管南洋就非常的顺畅,所有的贸易网络都可以接管后直接掌控。
荷兰在南洋的一个个点,是靠华人做线,与各个村庄、贵族领地连接起来的。
虽然未必沿用荷兰的办法,但这个基础确实打下了。
而且若换算成有形的钱,绝对不少。
最最重要的,还是荷兰人对南洋持续百年的改造,使得南洋的旧经济趋于解体、完全朝着适合资本需求的经济基础转变着。
比如那些小农经济完全被摧毁、只能依靠对外出售香料换钱买食物衣服的地区。
要不大顺占了,自己还没解决小农经济呢,又得多少年能摧毁当地的小农经济?
种种这些,都使得公司在南洋不需要投入巨额的基础建设。
主要的花费,还是在沿途的海军基地、印度那边抢到的荷兰城堡、开普的中转补给、阿姆斯特丹的港口建设等。
而每年真正消耗在“买货”上的资金,其实并不多。一千多万两就够了,至少现在也就这么大的贸易额。
之所以要募集这么多的资本,主要还是均摊一下建设成本、充实准备金要在南洋地区搞货币改革、以及抓紧时间造舰。
这个完善的规划,上面一笔笔的花销都写的清清楚楚,数额虽大,可这些商人反倒是觉得相当心安。
花钱他们也不是很舍得,若能说清楚到底花在哪、花在什么地方,他们就可以高兴的不得了。
里面唯一一些没说清楚的,就是每年的一批“特别资金”。
这些特别资金,上面说具体做什么用,不能公开。日后可以在董事会公开,或者五年后公布。
而监管者是可以无需董事会讨论,直接动用这笔特别资金的。
商人们对此虽有诸多猜测,可反正都是要接受的,一想这里面多半又是一些对外阴谋使诈的费用,既是特别资金,那就不要问的好。
一众人看完之后,刘钰问道:“可有什么异议?疑惑?哪里说不明白的地方?”
几个商人都道:“国公这上面都写的清清楚楚。不但写明白了要多少钱的预算,后面还有详细的解释。”
“比如在这里准备一支巡航舰队一项,上面也说清楚了,为什么要准备、如果不准备会怎么样……既说的如此明白,我们这钱花的也明白,当然也就没什么疑问异议了。”
“只是,季风季节马上就要来了,这英国人、瑞典人、葡萄牙人、丹麦人,早就开始买货了。咱们这边却还没有准备……”
“国公抬举我们,讲的如此清楚。那现在我等觉得,还是尽快募股,赶紧准备收货吧。”
刘钰笑道:“我正要说这个。”
“之前的事,能不能成,这还两说。我这些年积累下的信誉,可也不敢这么就扔了。”
“是以赌了全部身家,又有些‘特别之处’的金银,已是囤积了足够今年发货的香料和秋茶。”
“远航船那边,一部分是提前预定的还未付尾款、一部分是出面协调对日贸易公司的、一部分是瑞典贸易的,船也没什么问题。”
“所剩下的,便是国内的一些货了。你们不少都是做对日贸易的,渠道通用,这都好说。”
“今年即便国内的货差一些,明年补上就是。”
这里面当然不只是刘钰自己的身家,还包括下南洋的战利品。荷兰人从本土带来的准备收购香料的金银、之前囤积荷兰人已经付款的香料、俘获的荷兰武装商船等等。
皇帝的内帑也出了不少,加上皇帝以一批官窑瓷器、锡兰的肉桂等入股。
不算国内要买的货物,也足够今年发货了。
他笑着这么一说,在这些商人看来,便真有了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意思。
又想着事情成不成还在未知之数,国公既能屯的起货,却又不独占其利,当真令人佩服。
实则刘钰想的,一个是他这些年积累下的信誉,万一事情没成,提前募股全砸了,自己的信誉就完犊子了。这信誉可比这大几百万两银子值钱的多。
二则就还是他和皇帝说的那个问题:南洋的事,不是只卖香料这么简单。需要足够多的的投资,只靠皇帝的内帑,是出不起的。后续建设、增造军舰、港口拓展、征伐小国,这些钱要是商人入股均摊,朝廷就能加大对南洋的控制。
之前他说对日贸易分润众人,是千金市骨。
这一次谈笑间解决了水手、航船、贸易许可、货物准备等等问题,却又分利众人,又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程度的千金市骨呢?
刘钰又道:“账目都写的清清楚楚,募股之后,结算就是。但你们都是商人,也知生息之理。”
“我的那笔钱,就不要利息了,只要本金就是。”
“非我真的高风亮节,而是承诺了你们年息,若是不足我自补上。我要按你们的放贷的利息要息,到头来还得再补给你们,纯粹脱裤子放屁了。既如此,不若落个高风亮节的名声。”
“但还有一笔钱,这利息便不可不给。那就不是我的钱,当然也不是我借的。”
他没说这笔钱到底是谁出的,商人们却都听的明白,心想这不是更稳了?
比国公还大的,还能是谁?既有这样的入股,这买卖可就真的稳了。
“国公高风亮节。我们敬佩。至于那一笔钱,我们自是要付利息的,而且我们也愿马上就付。到时候扣除便是。”
一人说话,百人附和,都道这笔钱的利息,肯定给、募股之后就该给。
这些事既说完了,便只剩下募股一事了。
话说的越清楚,众人心里也就越踏实。至于这些人募股之外,还要预留出一些给普通百姓或者低级散户,那些人就根本不用和他们说清楚这些细节,至少暂时不用。
有钱入股的,要么是放贷之外还余出来钱的;要么就是想着放贷不容易,入股更简单的。
总归,说是普通百姓,相较于真正的普通百姓而言,倒也不普通。
待刘钰说完募股的数额后,在场众人唯独感觉就是这份额,实在不太多。也不知能落在自己头上多少?
其时氛围,与摊派形势大为不同。反倒是内部的人都想多认购一些,奈何额度着实不多。
本就只需要3500万两左右的股本,这里面还要预留一批给皇帝和京城里的,分出去一些给荷兰人以免吃独食,再弄出一些由散户抢购,真正能在这里分的份额,也就剩下了千多万两。
听上去好像挺多,简直是大顺一年的财政总收入。但于这里,不甚太值得一提。
而且这还是刘钰故意均摊利润、提高股本用于前期投入的缘故。要不然,这个数额还得砍半。毕竟大量花钱的基建,荷兰人留下了极多。
这里面如果完全按照商业规矩走,这些商人其实分的更少。
真要算起来,大顺海军打下的南洋,荷兰的仓库、港口、种植园、工厂、维修厂、印度港口、印度那边的荷兰转交的专营权等等,是否算过“国有资产”?
真要按照商业规矩,这些要不要折算成股本?
按照商业规矩,是要折算的。
但真要是折算了,那年回报率可就真没法看了。
至少,在大顺这边,是没法看了,可能跑到阿姆斯特丹还会有商人觉得回报率不错去投资,在大顺是绝对别想募到一分钱。
刘钰这大手一挥,有形的、无形的、南洋加印度加锡兰,荷兰人积攒了一百年、至少价值5000万两的“国有资产”,就这么流失了。
成了西洋贸易公司的资产了。
这边总共募股3500万两,众人觉得不够分,恨不得抢破头;那边治理淮河,需要3000万两,愁的皇帝浑身难受。刘钰看着众人踊跃的劲头,想到这样的对比,心道这可真有些意思。
但只要这几年干得好,将来真的对英开战,需要大量造舰的时候,大顺也算是有资格发行“国债”了——不承诺具体股息,靠增发贸易公司股份,大不了到时候学一学约翰·劳,吹一波战后的年息利润率。
赢了,风气为之一变,投资狂潮便要到来。
只要控制得当,借着投资狂热吹一波澳洲的金矿,就能造就一场大移民机会,以金矿为诱饵促进当地农业人口移民和资本雇人移民,将来整个南洋加澳洲都是基本盘。
输了,法国已经给出了经验:五十年不敢投资,重农主义思潮崛起。法国人惊奇地发现泡沫之后,只有土地才是最保值的,买啥都不如买土地啊。
关键……土地才是最保值的这个道理,他么的大顺这边的人早就知道,而且一直这么认为。刘钰在松江府折腾这么久,为的就是扭转这个风气,大顺的商人根本不用“惊奇”地发现就知道土地才是最保值的。
真要是输了,到时候可就不是五十年不敢投资工商萎靡了,而是好容易打下的基础、扭转的一丢丢风气,一扫而空,资本吓得全都流向囤地了……那可就只剩下一条能走得通的路了。
第五六五章 “不正当”竞争(一)
松江府这边,内部消息已经传达完毕,外面没资格知道内幕消息还盼着入股的人焦急等待的同时。
一场所谓的“不正当竞争”的“卑鄙”的贸易战手段,也悄悄在广东打响。
一切,都为了贸易的利润。
广东、广州。
广东节度使正在看着皇帝批复的他的奏疏,脸色极为难看。
节度使的奏疏未必一定要有事,即便没事,隔个一个月两个月的,也最好奏一封。
这封奏疏就没什么事。
但皇帝在后面的朱批,言辞却极为严厉,看的广东节度使冷汗涔涔。
“前朝万历四十二年,刑科给事中郭尚斌就上疏陈奏,言夷人在澳门,拐掠城市男妇人口为奴……本朝三令五申,士绅尚不得蓄奴,况于夷人?”
“然兴国公下南洋,于邦加、槟榔等地,多见中国奴工。问其和所来,皆曰自澳门来……”
“更有甚者,英圭黎国使者向兴国公举报,言其大洋之外的一处名为圣赫勒拿的岛上,竟也有澳门贩运的奴隶,种菜垦殖,以供船中转补给之用。至于果阿、孟加拉等地,更早在二百年前便多有国人为奴……”
“又,自泰兴元年,朕便谕令,各国商船不得携带鸦片、底野迦等物入境。”
“然有人报之于朕,言天朝鸦片之四三,皆从澳门来……”
如果只从这几行字,似乎也看不出皇帝有多愤怒。
而且后面皇帝还很“温柔”地宽慰了一番,说你是一省的节度使,平日里要关注的事情很多,澳门这等小地方的事,你可能一时间没有注意到,朕也能理解云云。
可即便皇帝后面如此“温柔”宽慰,广东节度使还是吓得四肢发冷。
有些事,若是不细究,谁也不会在乎。
一旦细究,就有千钧重。
关键就在于“细究”,这是一种态度。
说你有事,你就有事,而且叫你无话可说。
就如皇帝朱批的这番话,说严重,似乎其实也不是太严重。
拐卖点人口而已,很多地方上都是心知肚明的事。
尤其是将人头税取消归入土地税后,这人口和征税无关了,地方官恨不得这些“多余”人口都滚蛋呢,留下还可能造反。
下南洋之前,往爪哇的种植园、甘蔗园、香料丘输送奴工的船,有的是;而往邦加等地输送挖锡矿的奴工的船,也一大堆。
要说朝廷不知道,恐也未必。但之前,朝廷可是根本没怎么管过的。
这一次管,皇帝没走六政府,直接在奏疏上批示,把广东节度使训斥一番。
这如何能让广东节度使不担惊受怕?
正惊慌间,就听有人报道:“大人,伶仃洋舰队的提督,九龙城海军要塞守备,广州防御使等人求见。”
他这个节度使可不是前朝文武一把抓的巡抚,伶仃洋舰队的提督和要塞守备都是海军系的人,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体系内的。
虽说名义上自己的官职品阶比他们要高,可一来两边不是一个系统的,二来刚接到这样的皇帝朱批回复,这些人就来求见,显然肯定还是为了澳门的事。
他也不敢怠慢,赶忙叫人准备,自己出去迎接。
待出的门,外面已经站在四五人。
广州防御使他自认得,是个当年辽东犁庭扫穴时候就已归顺的夷人后代,也知他当年与现在红极一时的兴国公一同在对罗刹一战中立过功,也去过西域平过准噶尔叛乱,名字唤作骄劳布图的。
这些年因着北方事情安稳了,故而调任于此,亦算是来此享晚年来了。虽然这也不是什么最好的地方,比之江南要差一些,但江南那些地方轮不到他。
据说当年在北方和罗刹贸易,可是弄了不少钱,如今来到广州这等花花之地,特来花钱享受来了。
至于剩下的伶仃洋舰队提督、九龙城要塞守备等,都是很标准的海军系的人。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肤色黝黑,既没有年纪太大的、也没有年纪太小的,能到这个位置的,都是当年靖海宫最早的几批学员。
除了防御使、海军那边的人,还有个穿着京城孩儿军官服的人。虽然品级不高,但孩儿军的人,广东节度使可就更不敢怠慢了。
连忙将这几人请进来,叫人上茶,寒暄几句后,他便直入正题。
“不知几位此次前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着孩儿军官服的那人拱手道:“奉陛下之命,来广东办几件事。”
广东节度使忙道:“可是因为贩卖人口和鸦片之事?”
“正是。大人想必也得了消息?”
广东节度使再看看其余几人,知道也都是因此事而来,下意识地想到,莫不是朝廷要收回澳门?
这防御使、舰队提督、要塞守备官,外加孩儿军的探子都来了,看来事情不小啊!
伶仃洋舰队可是朝廷的几支主力舰队之一,上一任舰队司令,现在都成了南洋都护了。上一任的副手,现在都是锡兰都督了。
虽然实力远不如在渤海湾的真正主力,可这也是朝廷数得上的海上力量了。
之前澳门的城墙已经被强拆了,因为朝廷上一次驱逐天主教徒的时候,顺便也把澳门的事办了,认为澳门这边修城墙是违法的,没有经过朝廷允许怎么可以修城墙?
是以前几年就给拆了。
就算城墙还有,广州防御使加伶仃洋舰队,那攻取澳门不也是探囊取物吗?
难不成是朝廷要趁着下南洋之势,收回澳门,自己这个节度使要调节督办后勤事宜?
实际上,他想多了。
大顺现在并不想收回澳门,因为一大堆天主教徒,不如先塞在这里。而且现在也并不想和葡萄牙爆发争端。
只是,故意找茬,这四个字,是没啥问题的。
既是故意找茬,那么人口贩卖、鸦片走私,这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还是因为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导致的中欧贸易格局的变化,以及中荷合作之后的西洋贸易公司的盈利。
自从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开打,打到后期,已经波及到了全世界。从吕宋到南美、从加拿大到印度,到处都在打。
到处都在打,也就意味着到处都在劫船。
当荷兰、英国正式对法宣战之后,在英国法国在印度干起来之后,劫船已经成为了常态。
私掠船、海盗、海军,海上哪一处都不安全。
历史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早就了瑞典、丹麦的东印度公司短暂繁荣。也早就了瑞典东印度公司在战争期间过度投资,以至于战后和平利润率大减。
历史上很出名的那艘名为哥德堡号的沉船,就是45年从广州起航最终沉没的,也是瑞典战争期间加大贸易额、过度投资的一次航行——因为瑞典中立。
瑞典丹麦之外,葡萄牙占据的澳门,也在战争期间,焕发了短暂的畸形繁荣,竟有那么一丝“中兴”的感觉。
英、法、西等,都在战争之中,互相劫船,公司全都缩减了贸易量。
荷兰被大顺直接抄了底,被大顺海军一波送到了印度以西。
原本,伴随着松江府贸易的发展使得对外贸易中心从广东移到了江苏,以及伴随着大顺开放贸易的态度,澳门这个特殊的中转港地位迅速衰落。
到驱逐天主教徒之后,已经基本沦为了人口贩子和鸦片贩子聚集的地方了。
正规贸易……正规贸易谁去澳门啊。
葡萄牙现在都衰落成什么样了,又丧失了独一无二的中转港地位,各国的商馆都建在松江府,澳门的衰落简直肉眼可见。
然而,伴随着战争爆发,澳门短暂地恢复了一些繁荣。
随着战争越来越激烈,从欧陆打到海上,很多大顺内部的商人发现松江府这几年的出货量大减,英法荷兰等国的商馆都不收货。
对日贸易公司的货量虽然每年都在增加,但增加的额度是有律可循的,并没有爆发式的增加。
荷兰贸易被直接掐断。
于是本已经半死不活的从江西到广东的陆上运输线,又繁忙起来。
葡萄牙人这几年也是增加了货币、增加货物购买,趁着欧洲打仗他中立的机会,大肆发财。
刘钰是有意放澳门贸易短暂繁荣的,不但没使绊子,反而上上下下提供了不少方便。这叫引蛇入洞,然后灌开水。
因为他要借机把澳门的葡萄牙商人和英国东印度公司坑一波,以战争以外的手段,尽可能在欧洲战争结束之后,为中荷贸易争取更多的贸易额。
市场就那么大,暂时没法扩大市场,那就在中转商身上找呗。
对付丹麦,他的办法是让齐国公去丹麦找茬,这边直接加增出口关税。然后瑞典、俄国、大顺三家分掉丹麦东印度公司的贸易份额。
对付葡萄牙,他要先借用澳门的短暂繁荣,以及英法战争的机会,继续保持大顺货物的出口。
毕竟,对荷战争、英法开战,都会极大地影响大顺的出口。而战争总是要结束的,他可不想这场战争导致许多货物积压,以至于损耗大顺的手工业生产能力。
同时上上下下提供方便,让英国东印度公司短暂将提货地转移到澳门,借助葡萄牙人的庇护运货。
这一点既是法国人、西班牙人劫船的功劳;也是刘钰凭借一贯的反英亲法态度,在松江府那边设置了点小小障碍,让英国东印度公司不得不考虑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现在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荷兰这边的谈判已有眉目,欧洲即将迎来一波战争结束后的报复性消费潮……这种情况下,当然就要对澳门出手了。
叫葡萄牙人和英国人学习一下,什么叫“不正当”竞争,教一教他们在大顺做买卖的逻辑。官僚想办你,就能让你生不如死。
英葡关系在那摆着,法国在劫英国的船,英国东印度公司便在澳门打着葡萄牙的旗号活动。葡萄牙,小角色,可谁让他和英国走得近呢。
第五六六章 “不正当”竞争(二)
之所以在这个季节动手。
根本原因是荷兰那边的谈判有了眉目,大事成矣。
借题发挥的原因,是在这个季节查办,直接扣住大量的货物——一月份季风将起,所以这个时间段,是货款已付、货物还在装船却还没开走的时间。
未必全都扣押之后没收,只需要扣押个一两个月,错过季风即可。
这也是跟荷兰人学的手段,在巴达维亚和马六甲,经常这么对付竞争对手。
以怀疑是海盗为名扣押两三个月错过季风,从而助力VOC的垄断。
而且只要扣押,这么大一笔现金流水就被掐断了,估计葡萄牙商人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会欲哭无泪的。
从纯粹的“自由贸易”的角度,单纯学术辩经,这当然是不正当竞争。但各国都没搞自由贸易,大顺这边口号喊得震天响,做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而且,找茬的理由也非常名正言顺:人口贩卖和鸦片。
人口贩卖这种事,其实上下心知肚明。就算之前不知道,下南洋之后也该知道了。朝廷装鸵鸟而已。
本身澳门这些年因为贸易中心北移到长江口就严重衰落了,也就能借着大顺驱逐天主教徒的机会,搞一搞人口贸易,才能赚点钱花。
皇帝训斥广东节度使,说前朝刑科给事中就上疏说过此事,自然是先开枪后画靶子,专门找人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
前朝万历四十二年,也确实因为华人奴隶贩卖的问题,出台过政策。
而能出台这个政策,就证明人口买卖已经很严重了。
大顺也出台过政策,但管不管、花多大的力气管,还是出于假装自己爱民而出台的政策看上去过得去的,那就难说了。
再怎么样,人口买卖也不对。之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不违法并不是一回事。
闭眼不管,那是不管,不是没错。
睁开眼,便有理由,名正言顺。
而鸦片问题……这个,葡萄牙人真的难以洗白。
英国东印度公司在这边发布了禁绝鸦片令之后,理论上确实是不在自己公司的船上携带,而是转包给二道贩子——我只生产、批发,但我不零售,所以我无罪的逻辑。
主要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掂量了一下这边的体量,发现现在打不过。
而之前天主教徒充斥朝堂,英国又是好容易拿到的直接贸易的机会,是以不敢在这种事上给自己添麻烦,只能打打擦边球。
公司又是个实体,一旦对公司禁运,公司的茶叶生丝等业务全完。
葡萄牙人则不同。
自前朝就在澳门扎根了,虽然其中有过危机,但度过去了。
自觉树大根深,觉得一切都稳了,根本不担心什么。
人脉广泛,而且又没有一个大公司的法人,抓了也只是私人行为。
甚至葡萄牙政府还因为英国东印度公司让他们转运的事,出台过政策:不得从澳门的外国人手里收购鸦片,咱们要收、运、卖一条龙。
当然,比英国人后来的种、收、运、卖一条龙还差点。
此时葡萄牙人不但垄断,还打出了“品牌”。
果阿那边产的,叫马尔瓦;土耳其那边产的,叫金花;孟加拉那产的,叫芭达娜。
历史上,在1773年英国在印度建立了“鸦片种植合作社”、提供小额贷款和统购统销之前,西方输入的鸦片主要还是土耳其金花,一般是葡萄牙人收、运、卖一条龙;荷兰人运一部分马尔瓦,主要往福建和南洋卖。
1773年到1818年期间,英国为了赚钱,宣布自己种产的芭达娜才能卖,马尔瓦不能卖。这时候,土耳其那边产的金花,就不行了。英国控制的孟加拉产的芭达娜为主。
1819年到1830年,犹太散商、当地士绅、官员、走私贩子配合,在伶仃岛上建了个秘密仓库。英国东印度公司虽然想要垄断,但大量的散商、走私贩子带来的马尔瓦,逐渐抢了芭达娜的市场。过程有点类似于北美的走私茶和“合法”茶之争,走私茶获胜。
1830年,东印度公司明白了一个道理:堵不如疏。于是不再围追堵截,而是改对马尔瓦收税了,只要交了税,就是合法的了。反正都是公司赚钱,也就无所谓是马尔瓦还是芭达娜了。
如今这个时代,早不是百年前了。
葡萄牙国力衰退、各国连特么的瑞典丹麦都建了东印度公司、普鲁士甚至都派过阿波罗号来贸易的背景下,澳门的特殊地位已经没了。
中转港的衰落,反倒加速了鸦片的走私。
因为他们想赚钱,而唯一中转港地位消失导致没钱可赚,那就只能走歪门邪道。
人口买卖、鸦片走私,如今已是澳门的两大支柱产业。
这几年战争导致的澳门复苏,也并没有让这两项产业停掉。相反,因为英国害怕法国劫船,多在澳门活动,借葡萄牙的船,使得大量的英国鸦片也试图抢占市场,反而更多了。
不过,从绝对数字上说,没有那么严重,影响还不是那么大。
朝廷这边虽然早就出台禁令了,但也不是太在意,只是让海关那边管,对澳门这个大窟窿,不是怎么太管。
主要也是没法管。
澳门特殊了二百多年了,当地人熟地也熟,已经算是地头蛇了。当地很多人都参与其中,本地人一参与,朝廷也就是两眼瞎。
总归,虽然这般、即便那般,但是总体的鸦片输入量,并没有到能让朝廷不得不专门管的地步,还属于溃堤前的管涌。
这一次要在澳门找茬,从主观上来说,皇帝可一点都没有防微杜渐的意识。
主观上,纯粹是为了西洋贸易公司日后的利润、和通过非战争手段打击葡萄牙和英国东印度公司、掐断他们的资金流水制造麻烦。主观上并不是为了人口贸易和鸦片问题。
客观上,通过这种运动式的、上面从孩儿军直接派人来查鸦片找茬的举动,也确实起到了彻底根除、防微杜渐的效果。
至于说反向往欧洲卖鸦片,刘钰倒是从没想过。
首先这玩意儿就不是人干的玩意儿。
其次,没必要。
法国人整天头疼的,是怎么凑出足够的白银来中国买货;瑞典人头疼的,是中国除了加的斯换来的西班牙银元之外,没有别的玩意儿能换中国的货。
老马在《鸦片贸易史》一文中,也写过这么一件事:
【蒙哥马利·马丁曾问过上海道台,促进我们对华贸易的最好办法是什么。上海道台当着女王陛下的领事巴富尔上尉的面立刻回答我说:别再向我们运送那么多鸦片,我们就能够(才有货币)买你们的产品。】
这里面的马丁,好像是罗伯特·蒙哥马利·马丁,可能应该是香港第一任伪财政司司长。
老马的论断和预言,也确实准的可怕。
【英国政府在印度的财政,实际上不仅要依靠对中国的阿片贸易,而且还要依靠这种贸易的不合法性。】
【如果中国政府使阿片贸易合法化,同时允许在中国种植樱粟,英印政府的国库会遭到严重灾难。】
【英国政府公开宣传阿片的自由贸易,暗中却保持自己对阿片生产的垄断。】
【任何时候只要我们细地研究一下英勇的、自由贸易的性质,我们大都会发现:它的“自由贸易”,到底就是垄断。】
也就是说,老马觉得,英国能获取超额利润的原因,是清政府还反对阿片贸易,认为是非法贸易。
或者更引申一下,我能生产,而你不生产,我就要喊着自由贸易。凡这么喊的,喊的再好听、再多自由,本质上还是垄断。
至于阿片,一旦真的搞自由贸易、放开种植,不但叫你一分钱赚不着,甚至可能成为最大的阿片生产国。
所以英国才要一边公开宣传自由贸易,却又暗中保持垄断。
这个论证和预言,是非常准确的。
甚至准到吓人。
因为不多久,就真成世界第一大鸦片生产国了,至少走私鸦片已经一毛钱都赚不到了。
也所以唐铁嘴已然不抽大烟了,改大英帝国的哈德门、日本国的白面了。而不是大英帝国的芙蓉膏了。
因为技术原因,芙蓉膏外货毫无竞争力;因为技术原因,白面本国搞不了。
是以。
一方面,大顺发展欧洲的贸易的本质,不是为了白银和贸易顺差,因为这玩意是坐在家里就能等着别人送来的。
刘钰非要搞欧洲贸易的目的,是通过外部市场,把新兴阶层给拔起来、扩大起来,不是为了赚那几个白银。
真要就为了赚白银充实国库,在马六甲一口通商不香吗?那不是反倒提升了这个反动堡垒的稳定性了吗?
但坐等着人上门来取货,一辈子也发展不出来机器纺织业:发展出来了,人家不会加关税、棉布禁止令吗?贸易主动权在人家手里,说不要就不要。
另一方面,你卖给人家阿片,赚钱的唯一可能,是人家自己不种,是非法的。
真给人家逼急眼了,白银飞速外流,人家自己不会种吗?
这破玩意儿有啥技术难度?
广场老大爷玩抽陀螺,都比割这玩意有技术难度。
政府搞个类似盐铁专营的手段,合法化,不是赚的起飞,还特么能养海军反击呢。
到时候一大堆烂摊子,一大片种这玩意儿的卖不出去,岂不是全想办法往国内卖了?
这玩意儿,只有非法,才有暴利。
而大顺必然非法,所以必然暴利。
到时候可就是麻烦染到自己身上了,必然浑身难受。
外贼易防,家贼怎么防?到时候再养出一群搞这玩意儿发家的利益群体,裹挟舆论,要求合法化咋办?甚至下任皇帝自己都觉得,这玩意儿配上盐铁专营真赚钱咋办?
是以,不管是出于想做个人的原因、还是那一套经济学理论推演出的结论、还是出于提振本国制造业的考虑。
刘钰是一点都不想搞什么鸦片战争、芙蓉膏战争。
毫无意义,反而会严重制约正常货物的销售量。钱都抽大烟了,没钱买松江棉布啊。
他既不想现在就和葡萄牙开战,皇帝主观上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朝廷也不想现在就管澳门的一大堆被驱逐的天主教徒——倒是有地方流放,但朝廷连黄淮移民的钱都出不起,哪有钱花在这些宁死不退教的人身上呢?
于是,这一场对澳门的查办,就是一场标准的、大顺特色的“有些事不上秤没四两,上了秤一千斤打不住”。
而这种四两千斤的事,向来都是办的特别严的。
因为,办,本身,就意味着皇帝想要这件事办成千斤事。
而皇帝的态度,决定了下面的人下手的程度。
更为了避免当地地头蛇的干扰,直接让节度使督办,孩儿军、海军、当地驻军联合查办,互相制约监视。
第五六七章 “不正当”竞争(三)
眼看朝廷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广东节度使也明白了朝廷要把这件事办成千斤事的意思,一开始内心的紧张反而消散了。
大顺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
不怕不好办,就怕摸不清上面准备怎么办。
他这个广东节度使,本来对澳门就没什么太好的印象,或者说对那些和澳门做买卖的本地商人就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因为,他的上上上任,就是因为这事栽的跟头。
当年伴随着大顺海军建设,大顺终于有了胆量将贸易中心北移到松江府。而这也导致了广东因为澳门缘故延续了一百五十年的特殊贸易地位开始动摇。
大量的商人行贿游说,希望当时的广东节度使上疏,力陈在广东贸易之诸多好处。当时的广东节度使也就上了这么一疏,结果正好踢在了马蹄子上。
其实原本的历史上,围绕着贸易中心地位,福建、浙江、江苏、广东四省,发生了很多“有脑子”的故事。
比如施琅,台湾事后,私下和英国荷兰接触,希望把台湾、福建作为唯一的贸易中心,关闭其余的海关,以此保持贸易利润。
比如满清粤海关的监督,“礼贤下士”,亲自跑到澳门,去丈量英国船只的大小,和东印度公司的人私下谈判,给予减税政策,希望把贸易额从澳门引到海关。
比如与澳门贸易的华商,游说找人,希望广东巡抚上疏言“夷船停泊黄埔,逼近省城,早晚试炮毫无顾忌,未免骇人听闻”,从而希望上面把各国商行全都迁到澳门,而不是在广州。
以及宁波海关降税吸引英法各国船只去浙江贸易,引发英国商人驾船直扑天津上京“告御状”事。
用后世一个很流行的词,这也算是一种“内卷”了。
但这种内卷,也是得看高低官阶的。
比如海关监督、县令之类,当然希望贸易在他们那,收益极大,油水很足。
然而到了节度使这一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过就是功。
而且海关又不归节度使管,他们肯定是不希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发生在自己治下。
前一天还是朝廷宫廷的门客,后一刻就成了传播洋教的臭狗屎,这种事朝廷办的多了,和西夷打交道,节度使也怕指不定哪天朝廷态度又变了呢。
栽跟头的上上上任节度使,就是因着贪财,踢到马蹄子上了,结果下场悲哀。
如今这广东节度使虽然也贪财,但是现在各国商人多数都跑去松江府贸易了,他就算想贪,这边的商人买办也给不出让他足够心动的价码。
又有前车之鉴,从之前鼎盛时候行贿游说以十万计,到现在最多几万两银子,比之一个节度使封疆大吏的前途,选哪个?
再者除了欧洲开战这几年澳门回光返照了一点点外,其余时候都是贸易奄奄一息,哪有足够的钱财行贿?
行贿是一种投资,是为了赚更多的钱,自身都没有商业机会,行贿有什么用?
种种原因,使得广东节度使对处置澳门,毫无顾虑。
而且在确定了朝廷要办成千斤事的态度后,他连后面该怎么收场都想好了:当地官吏、士绅、商人、走私贩子,抓一批,严刑拷打,证明他们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就可以把他自己摘出去了。
总得有也背锅的,当地县令就是个最好的背锅侠。
但,朝廷到底是真的想要办人口贩卖和鸦片案子?还是想要借机收回澳门?这事,需得弄清楚。
想通了此间关节,广东节度使便道:“既是朝廷要严办人口贩卖和鸦片事,我自当全力以赴。”
“原本朝廷尚需澳门,维系各国之贸易。如今各国商馆皆迁至江苏,这澳门留之无异,不若收回。”
“纵昔年澳门有献药之功,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延续至今我看却也够了。不知朝廷是什么意思?诸位可有消息?”
他这么一问,这几个人内心其实也都认可。
但朝廷给他们的命令,却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那两个海军系的军官,终究是将,而非帅。
他们要思虑的,并不需要整个南洋乃至七海那么广阔,对于广东节度使的话极为赞同,也对朝廷这一次并没有收回澳门的意思感到疑惑。
出身海军的他们,在威海的时候,便听刘钰说起过。只说日本那边的统计,自前朝万历27年,到崇祯12年,短短四十年时间,日本那边就被澳门这边的商人运走了折合库平银6000万两的金银,大部分都花在了中国。这还不算澳门和马尼拉的贸易,而澳门与马尼拉贸易也是入白银出货物的,因为马尼拉除了胭脂虫染料之外就没有啥玩意能卖进来。
他们也知道,现在的澳门,之于贸易,已经毫无意义了。若是还能四十年入白银6000万两,留着也就留着了。
但如今莫说6000万,怕是入60万都难,那留此特殊地位还有何用?
只是回想了一下他们接到了命令,可没有“攻占澳门”这个选项,甚至连暗示都没有。
于是他们摇了摇头。
这种事可不是抢功的,搞不好惹一身骚。
“大人,朝廷并未有收回澳门之意。我等的命令,只是配合大人,封锁海路,炮舰打开防水板对准澳门而已。以免有奸佞之徒从海上逃走。”
广东节度使再问问骄劳布图和那个孩儿军的军官,都没有说朝廷有收回澳门的意思。
略作分析,广东节度使虽不明所以,但却知道这件事做起来,反倒容易了。
看来,只需要四个字即可。
秉公处理。
人口贩卖、走私鸦片,都是大罪。最轻的也是流三千里,这里的三千里是虚指,指代边疆。
稍微严重一点,就是绞。
孩儿军中的一部分卫,是皇帝的特务机关,这一点做官的都心知肚明。既是孩儿军这边早就派过人来了,想来已经摸了不少底了。
广东节度使遂道:“既如此,那么我们便秉公处理就是。缉私捕拿,这等事非我所擅。既有朝廷的命令,自可开武备辎重库,安排沿途诸事。”
“我自带人在后压阵、审问、控制地方。”
“防御使还请给本官看看天佑殿和枢密院的调兵公文。烦请防御使布置围堵诸事。”
骄劳布图也按照规矩,拿出公文,校验之后,确认无误,便签了文书。
“此事要办,便要从速。朝廷对此显然极为重视。我看,先带兵围住澳门,海军的弟兄们也堵住海上。”
“他们既要走私贩卖,必与澳门之外的国人勾连。附近各驻军一连,当地士绅里甲候命,审出来一个即刻传令,就抓一个。”
“另要把守各处路口,这几日当以戒严,不得私放通行。”
“广州城中,亦必有勾连之人,城中亦不可不做准备。”
骄劳布图在北边待了这么久,又管的就是边关对罗刹贸易的一些事,虽和澳门这边不同,却想来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他之前在那边主抓私下交易的、传递大黄种子的,对走私违禁品等事,那也是门清。
安排之后,便与海军和孩儿军的几人商议了一下,将计划大致定了下来。
…………
几日后,澳门港外,耶稣会的专属商船圣保罗号,正准备前往安南的东关。
虽然实际上这时候后世的河内还叫东京,但“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这样的话,在其国内喊喊也就罢了。
既非帝,何来京?
是以只要到了大顺境内,不想惹麻烦,最好还是叫东关,别叫东京。大顺是有其特殊的政治正确的。
圣保罗号是澳门最为出名的商船,因为上面都是耶稣会的货,众人皆知。
虽说耶稣会创立之初,本源是“耶稣连队”,标准的军事组织,是以不得经商,还要发下绝财、绝色、绝意之三大愿。
但是,时代在发展,宗教改革的时代造就过去了。而现实就是没钱,寸步难行。
是以耶稣会有自己的专属商船圣保罗号,专门跑各地的业务赚钱。
船上,受聘的船长、或者说是耶稣会的经理人罗德里格斯,正在和身边的人抱怨。
抱怨这些年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听抱怨的那人劝道:“这一次能够前往东关,已经很难得了。你也知道,现在城中涌入了大量的、被异教徒皇帝迫害的兄弟姐妹。现在急需用钱,来让他们加深对上帝的信仰,这才压制了其余船主,单单让圣保罗号跑这一趟。”
“而且,现在看来,贸易额正在逐渐回复。或许,澳门会复兴的。”
这几年澳门贸易有点复兴,但这种复兴又不全是葡萄牙人的,里面还有很多为了躲避西、法劫船的英国人的份额。
虽然对欧贸易,因为欧陆战争和大顺伐荷,让葡萄牙算是吃了一波红利。但,对欧贸易并不是谁都能做的,耶稣会也没法跑对欧业务,很多生意还是在南洋这一片。
罗德里格斯作为船长,他很清楚现在澳门短暂复苏的根源是欧洲的战争。对于同伴过于乐观的“复兴”期待,不甚同意。
“实际上,澳门的贸易已经完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甚至,我觉得,澳门复兴的唯一可能,就是开辟一条通往巴西的航线。除此之外,所有的尝试都是徒劳的。”
第五六八章 “不正当”竞争(四)
“之前澳门的贸易,除去欧洲贸易,主要赚钱的航线就这么几条。”
“去帝汶,那里是檀香的产地。但是,当地土著的反抗,很难看到又被驯服的可能。”
“去马尼拉……现在英国人占据着,他们虽然不反对我们的贸易,但他们没有美洲的金银。”
“况且,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早就展开了直航贸易,他们已经不需要我们的中转了。”
“去巴达维亚?本来奥斯坦德公司的茶叶事件之前,我们是最大的中转商。但茶叶事件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终于开启了直航贸易,我们的中转商地位也就不存在了。”
“况且,现在中国人占据了东南亚。即便在他们的朝廷占据东南亚之前,那些中国海商也严重挤压了我们的生存空间。更何况现在他们完全占据了巴达维亚,怎么会允许我们前往贸易?我们运的也是瓷器丝绸之类,他们中国商人也是如此,难道他们的朝廷会偏向我们吗?”
“去日本?自从禁教之后,我们就不可能去日本了。”
“去印度、果阿?那也根本没有太大的贸易额,在印度我们也遭受着丹麦、英国、法国人的排挤。”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开辟通往巴西的航线。或许,这会是澳门唯一的转机。”
既是船长也是商人还是耶稣会职业经理人的罗德里格斯,对局势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他觉得,澳门的议事会,应该早点做好转型的准备,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半死不活。甚至被眼前因为欧洲战争导致的短暂繁荣,蒙蔽了双眼。
身边的伙伴对他的话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赞同,在又讨论了一阵之后,同伴得出了一个结论。
“澳门的兴衰,实际上不取决于我们,而是取决于中国的贸易政策。如果中国的贸易政策,延续前朝禁止各国商人直航、在城市开办商馆的政策,我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恢复从前的繁荣。”
“而那些被异教徒皇帝迫害的兄弟姐妹,也会看到一个主庇护下的、繁荣的澳门。而不是如同现在一样,耻辱的、肮脏的、破败的、毫无道德的澳门。”
罗德里格斯没有那么狂热,对伙伴的话,表示要一分为二的看待。
“站在商人的角度来看,你的想法并不对。”
“站在神父的角度看,你的想法对。”
“站在商人的角度,如果中国的朝廷取缔直航贸易和松江的商馆,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将逼迫各国的商人在澳门贸易、并且澳门也同意的话——这用一个中国的词语,叫引狼入室。这等于是澳门主动迎接了他们的竞争对手。”
“站在神父的角度,只要中国的朝廷取缔了直航贸易和松江的商馆,那么就意味着,各国商人都只能在澳门贸易,澳门的繁荣也是必然的。但,澳门的繁荣,并不是葡萄牙人的繁荣,这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猜,如果真到那么一天,是澳门会借机拒绝各国商人入驻、试图垄断中转贸易?还是会站在神父的角度,放弃自己的利益,为各国商人提供方便,引狼入室呢?”
说到这里,罗德里格斯无声地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船道:“这是圣保罗号,是耶稣会的商船。连宗教改革中最忠诚的耶稣连队、发下绝财之愿的耶稣会,都在经商,那么神父的角度,真的存在吗?”
伙伴想要为耶稣会辩解几句,可想着船上的货物,终于还是无话可说。
他可以辩解说,传教和救济被异教徒皇帝迫害的兄弟姐妹需要钱;但他无法辩解,这一次去东关贸易,回来要求置办的货物并不是最急需的便宜的稻米,而是别的值钱的货物,因为稻米不赚钱。
这时,一个船员匆匆跑进来,喊道:“船长!船长!中国人的军舰!是舰队!”
听到这句话,罗德里格斯像是忽然被人用针扎了一下,顾不得整理好自己的装束,一边往外面跑一边惊悚地喊道:“降帆减速致敬!降帆减速致敬!快!快!”
旁边的水手们也都像是见了鬼一般,鉴于舰队的火力,军舰不会闲着无事不在军港而跑到城市附近的。
上一次伶仃洋英国船被打的事件、更往前法国“御船”水手痛殴英国水手因为商船没有致敬的事,都给这些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跑到甲板上的罗德里格斯看到了远处展开的大顺舰队,远远就能看到上面展开了旗帜,示意所有船只立刻降帆停靠。
后面几艘战舰已经展开了战斗队形,在洋面上调整着角度,看上去是在对准澳门内部。
罗德里格斯下意识地画了个十字,心想上帝保佑,不知道今天又会是谁这么倒霉?
庆幸于自己的反应足够快,已经开始减速,并且升起了致敬的旗帜。而且自己船上也没有什么违禁品,只是一些安南那边紧俏的货物。船上也没有携带奴隶,因为安南那边奴隶根本不值钱,而且也容易出事。
虽然紧张,但只要按照规范去做,他内心倒也不怎么惧怕。
上次英国船那事,和这次可不一样。上次那是军舰,自己这艘船可是标准的商船,完全符合大顺允许商船携带多少大炮的硬性规定,甚至没有打擦边球。
实际上,在上次强拆城墙事件之后,耶稣会的船就已经完全按照大顺这边的规定检查过一遍了。因为大顺可以拆城墙,焉知下一次会不会找借口找更大的麻烦?
确信自己船上没有什么违禁品后,罗德里格斯松了口气。
等着帆降下、锚下了,对面战舰上派出了几艘小船,朝这边靠过来。
他也不敢怠慢,赶紧将软梯准备好。
几名大顺的海军士兵和军官上了船,罗德里格斯熟练地掏出了嚼烟,散了下去。
海军这边倒是丝毫没有客气,接过之后,军官的态度却并没有和蔼多少。
“船上装的什么?去往哪里?船上的货物可都有过旱关税的税单?”
罗德里格斯连忙道:“有,有,都有。”
若是别处,他还能说一句,这是耶稣会的船,面子还是有一些的。但在这里,说这个,反而可能会惹麻烦,不若不说。
连忙从船长室将各种单据都拿出来,军官和一名看上去像是海关税吏的人查验之后,也并没有放行。
“叫你们的水手都来甲板集合。”
“是的!是的。”
连声催促了水手来甲板集合,军官一挥手,士兵直接冲进了船舱里,翻检货物。
罗德里格斯渐渐感觉情况有点不对。
澳门这边的葡萄牙人,对当年荷兰英国劫船检查的平山常陈事件都有所耳闻,那直接导致了对日贸易的重大转变,最终让荷兰人赢了全部。
而现在的这次检查,实在很像是那些人口口相传的平山常陈事件的翻版——停船、检查之后,翻箱倒柜,继续检查,直到查出问题。
罗德里格斯怕就怕在这。
虽然自己的船上没有什么违禁品,也没有奴隶,但是,理论上,这艘船也是违法的。
理论上,安南是大顺的藩属。
大顺禁教,藩属也给了禁教的通告。
虽然法令是一回事,执行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但,理论上,自己船上只要有传教士,那就是非法的。
关键看大顺这边想不要办。
想到这,罗德里格斯不禁一身冷汗,堆笑问道:“大人,请问在查什么?我的船上,都是合法货物。而且旱关税的票据都在,这些货都不是走私的,也不是从广州走水路到澳门的,都是从香山过境的。”
那军官却哼了一声道:“走私船、海盗船我们见的多了,哪一个不说自己是合法的?你说你合法,那没用,我说合法才算。”
等了好半天,搜检的士兵军官回来,在军官的耳边小声道:“大人,没搜出来什么。既没有鸦片,也没有人口。”
那军官嗯了一声,瞥了眼罗德里格斯道:“暂时没翻出什么,夹藏在货物之内,也未可知。”
“朝廷有令,澳门多有贩卖人口、走私鸦片者,这一次正要严查。”
“即便你这一次离港没有携带,未必回来的时候不夹带,这也是莫须有之事。”
“即便回来的时候不夹带,船上水手船员也未必就没有从事这些事的。”
“即便他们没有,他们的家人也未必没有干这些买卖的。”
“船只立刻转弯,回港口泊靠,接受严查!”
罗德里格斯被这番听起来简直是荒谬至极的理由惊住了,刚要再乞求几句,就看那军官已经转身。
旁边的一个水兵举着枪托就朝着迈步试图靠近的罗德里格斯虚晃了一下,骂道:“他妈的,大人叫你转弯泊靠,你聋了吗?”
罗德里格斯赶忙收住脚步,心道和一群水兵的还有什么道理可争辩呢?这是最不讲道理的一群流氓。
“转弯,回港,泊靠!”
下完命令后,想着海军军官说的“朝廷要查贩卖人口、走私鸦片”的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炮口已经对准澳门的舰队。
心道,澳门,完了。
第五六九章 “不正当”竞争(五)
等罗德里格斯泊靠港岸后,对“澳门要完”的认知也愈发深刻。
他离港时候还没的大顺士兵,已经控制了港口沿岸,远处的在上次拆城墙时候留下的堡垒和炮台上,也全是大顺的旗帜。
议事会的成员,卑微地站在几名大顺官员的身后,正在那里辩解着什么。
但看起来,辩解的内容并没有让那几名大顺官员满意。
船上,大顺的水兵直接接管了圣保罗号,罗德里格斯不得不离开商船,前往陆地。
水兵插着刺刀的火枪,就抵在距离他后背大约一尺远的地方,稍微停顿一下可能都会自己撞到水兵的刺刀上。
码头上,跪着大约二十多个人。双手都被绑着,像是捆扎动物一样,跪在地上,低着头,脖颈后就是黑漆漆的刺刀。
罗德里格斯看到耶稣会的几个人也在其中。
而跪在那里、双手被绑着的人中,罗德里格斯见到了一个熟人。
如果用葡萄牙或者西班牙名字,跪着的那个人叫伯铎·桑实,年纪在六十多岁,头发已经灰白。
不过,在大顺,本地人都称呼他为白多禄。
因为他的教名,叫彼得,而佩德罗、彼得、伯多禄之类的名字,在闽粤之地,因为发音问题,更容易被发成白多禄的音。
放到后世,这也是个在天主教圈里知名的人物。
历史上,白多禄是中华教区“一百二十位位殉道者”之一,然后水涨船高,于1893年晋升真福,在2000年被当时的教皇若望·保罗二世封圣,成为天主教圣人之一。
罗德里格斯心里咯噔一下,此时这位还没有被教皇封圣的白多禄,他是认得的。
当年白多禄从马尼拉乘船前往中国,乘坐的船上,罗德里格斯当时虽然不是船长,但也是船上的干部。
白多禄是多明我会的,不是耶稣会的。澳门是耶稣会的地盘,不是多明我会的。
而且,历史上,因为中国的礼仪问题,多明我会和耶稣会发生过一场剧烈的冲突。
宗教嘛,只有更纯洁,更极端。
耶稣会为了方便天主教在中国传播,用上帝之类的词汇翻译圣经——圣枪修女蒋,为什么被戏称为空一格,就与这件事有关:后来教皇不让用上帝这个异教徒的词,但一些印刷圣经的,为了图方便,用“查找、替换”大法,将“上帝”,替换为了“神”。
众所周知,上帝,是两个字;而神,是一个字。为了对齐排版,只好空一格。
又众所周知,圣枪修女蒋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基督徒,是重新定义了勿忘在莒词义的传统文化第一人,以为“神”前面的空一格是传统文化的挪抬,又因其笃信上帝,遂叫下属空一格。
而至于此时,这个“空一格”事件也引发了多明我会和澳门耶稣会之间的一些冲突。
耶稣会觉得,传教嘛,不能本本主义、教条主义,要天主教中国化,所以应该尽可能借用传统,用上帝之类的词汇,这样才能方便传教。
就如同那个天主教笑话一样:
话说有一天,各个修会的神父在一座教堂里一起做晚祷,这时蜡烛灭了。
结果本笃会修士们仿佛根本没看见一样,他们按照记忆继续唱祷,一个词都没有错。
方济各会修士们表示很淡定,他们拿出吉他,创作了一首赞歌感谢天主赐予的黑暗姐妹。
多明我会的修士,他们开始讨论光对于神圣知识的重要媒介作用。
圣衣会的修士们则沉入了一种缓慢的,有节奏的呼吸和冥思中。
只有耶稣会的修士们比较特别,他们提出:蜡烛突然灭了,是不是代表可以从此取消传统的晚祷?
这个笑话的现实体现,除了中国礼仪问题外,还有就是澳门的“圣保罗号”商船。
这种变通,站在天主教的角度,无疑是成功的。
但,当时多明我会觉得,他妈的,你们这不是真正的天主教徒,怎么能够允许随便改动规矩呢?
于是去罗马告状,提出了著名的十七评耶稣会,指责耶稣会违背了正统天主教,走上了异端之路。
耶稣会的“变通”,与多明我会的“教条”,导致了从前朝大明一直延续到大顺的“中国天主教徒礼仪之争”。
也最终,在刘钰于威海练兵时候的文登州牧白云航“揣摩上意”的办理下,直接引发了大顺驱逐天主教徒、禁绝天主教的一系列事件。
是以耶稣会和多明我会不是太对付。
但,三十多年前,教皇宣布福建是多明我会的教区,耶稣会只得撤离福建,是以双方虽有矛盾,但当时圣保罗号还是搭载着多明我会的白多禄等教士前往了澳门,并在澳门找船前往福建。
从当年白云航办理教案升官开始,大顺这边就开始了严格的禁教,澳门是为数不多允许天主教传播的地方。
罗德里格斯作为一个在澳门生长了这么久的人,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危险。
他是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苍老的、而且还是被绑缚的、当年乘坐他的船来澳门的白多禄教士。
因为白云航办理教案之后,大顺禁教了。而且白云航发迹的地方,正是多明我会管辖的福建。
当时白多禄等人是被驱逐出了福建的,让他们要么离境、要么去澳门。
前几年罗德里格斯还在澳门见到过白多禄,后来听说他离开澳门了,哪曾想今天能在这里见到?
大顺当然不可能跑到马尼拉之类的地方执法,现在白多禄被绑着双手押在这里……
显然,前几年离开澳门后,恐怕这人根本没有离开大顺,而是又潜藏回福建传教了!
想到这,罗德里格斯不禁一身冷汗。
他可是听说过大顺这边一些严刑拷打的手段,对白发苍苍的白多禄教士的信仰坚定程度,他是信赖的。
怕就怕,牵连出来的人,到时候牵着王八吊着鳖,再把自己这些人牵扯出来,事情可就麻烦了。
自己在澳门的生活,挺好的。能混到耶稣会的职业经理人,即便在澳门这么萧条的情况下,还能有贸易线可跑。
要是因为这件事,被驱逐出境,去哪找这么好的工作?回国的话,日子可并不好过,国内的贸易也比较凄惨,真要是回国,那可就只能去巴西殖民地混了。
一开始,他那句“澳门、要完”,只是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毕竟他自认自己一不贩卖人口、二不走私鸦片,澳门固然要完,但自己却不会被牵连。
哪曾想,之前在海上还可以有“旁观者”的心态,现在已经殃及自己了。
若是这么算,澳门大部分人,那一个不会被牵连到?
冷汗涔涔的时候,悄悄看了看白多禄旁边的几名大顺官员,看着衣服上的图案,罗德里格斯心里更惊。
那衣服,可是节度使级别的朝廷封疆大吏。
这……这澳门之前就算有什么事,也都是县令就给办了。现在直接来了这么高级别的官员,荷枪插着刺刀的士兵占满了各处,这是要出大事啊!
白多禄身旁。
广东节度使看着眼前这几个人被朝廷从福建移交过来的罪犯,心里对朝廷的态度有些看不懂了。
也对天主教的威胁有了深刻的体会。
站在一个儒家士大夫的角度,甚至有些恐惧。
眼前被捆绑的这几个人,是他来澳门办理“人口和鸦片”案的途中,被孩儿军的人从福建那边押送过来的。
当年白云航在福建办教案青云直上之后,福建作为“禁教”的导火索,查办传教是非常严格的。
但是,即便这么严格的情况,还是出了大事。
如果从参与的人数来看,其实不算大。
七八个人而已。
但这件事背后的一些问题,让广东节度使在听了孩儿军的转述后,心惊肉跳。
七八个人,怎么才能闹出大事?
事情说简单也简单。
就是传教转入了地下,查办的时候,查到了一些守贞女。
和日本差不多,大顺这边办理教案的手段,也挺简单粗暴的:把圣象往地上以扔,让教徒踩踏。
踩踏过去的,教育一番,家里、宗族领回去,好好管教。
坚决不踩踏的,打。
结果,就出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这几个女子,在一群衙役、朝廷派来的孩儿军的监视强逼之下,手挽着手,结成了人墙,挡在了圣象前面。
而且是背对着众人、面朝着圣象的。
本来吧,这种事,肯定是公开办理的,为的就是震慑想要入教的,让他们知道后果。
众目睽睽之下,这几个女子的举动实在是惊世骇俗。
然后,在成百上千人的围观下,这几个手挽着手的女子,朝着圣象跪倒。
把一场践踏圣象的杀鸡儆猴,愣生生搞成了公开宣传。
这还了得?
当地县令吓的脸都白了,县里的衙役们直接冲上去,照着那些女子就一顿猛打。
打不是目的,目的是众目睽睽之下,摆出这么虔诚的姿势,实在是影响太大。
最起码,要把她们打的趴在地上,丑态毕露。
然而,这几个女子挨着衙役的猛打,痛殴,棍子朝着膝盖和手掌上猛砸、竖着棍子往手掌上猛捣,这些女子依旧保持原本的姿势。
直到骨头被打断,不可能违背物理规律后,这才被打趴在了地上。
当时孩儿军也奉命在福建查办这事,全程围观,据说县令当时吓得脸都绿了。
这倒不是本来想露脸、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
而是太吓人了。
这是抓到的,没抓到的到底有多少?
自古以来,“起义”、“叛乱”的,大多是乌合之众。
但,要是有两万人,都能做到这样,宁死不屈,被殴打到在骨折之前都没有改变姿势的坚定信念,这是什么概念?
张角张宝要是有两万这样的核心人员,早成事了,哪还有什么三国故事;太祖皇帝要是当年有这么样的两万人,只怕永昌元年就得变成永昌十年了。
众目睽睽之下,把个杀鸡儆猴,办成了天主教宣传,再加上这里面体现出了危险的破坏力——这还是在大顺命令禁教之后。
县令当时就吓瘫了,孩儿军又在场,事情肯定要立刻回报的。
接着就是开始大规模搜检、举报、追查,一直查到了白多禄这个福建教区代牧的身上,此时他已经是是闽浙赣教区负责人了。
被抓的时候,白多禄是藏在了教民的地窖里,拷打了二十多人,打死了七八个,最终只有一个人扛不住了,供了出来。
审问的时候,这个白多禄,已经精通闽东、赣南、浙南的许多方言,说方言比说官话的县令还熟练。
之所以他负责闽浙赣教区,而没有继续向北扩张,道理……道理就挺无语的。
据审问供述,因为闽赣浙南地区,山区较多,民众贫苦,宗族强大、开垦不易导致必然的重男劳力……等等等等原因,导致在这里传教,要多注意女性教徒,因为她们受的苦太多,非常人所能忍受,更容易入教。
而之所以没有继续北上,因为【我们注意到,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这里的贞女都是自食其力的。由于靠近贸易中心的缘故,他们可以用纺织业养活自己。外表上她们看不出和教外人有什么区别,只是要求她们不要穿华丽的衣裳,尽可能的朴素。】
【她们大部分人生活在群众之中,依靠辛苦的劳作维持生活。一天到晚就是呼吖呼地纺纱织布。】
【她们经常起早贪黑地忙碌,以弥补他们诵经和做慈善工作所花去的时间……】
【所以,在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传教的思路,一定要区别于闽浙赣教区。】
【我们注意到,闽浙赣山区的贫瘠和交易不发达,使得当地人更注重宗族和男性的可耕地的劳动力,在那里发展女性教徒,我们应该让她们感受到关爱、希望……并且一定要注意尽可能不要发展已婚的女性教徒,以免引起宗族的怨恨……】
【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地区的女性,因为交易发达和松江府的贸易,她们更容易自食其力,我们更应该让她们感受到尊重和平等。这是两种不同的传教思路……】
把这些东西审出来后,当地县令直接自缚,请求孩儿军把他装在囚车里带到京城。
因为他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而他任县令的这个县居然是秘密传播的中心,几个传教的大人物全都藏在他所治下的县。
这是一场突发事件,恰恰赶在了朝廷要在澳门处置问题的节骨眼上。
皇帝直接下旨,审问清楚后,送到澳门。
在澳门,杀。
并且在行刑之前,要把他传教的事迹讲清楚。
不要隐瞒,也不要故意羞辱,而是实事求是地讲。
要当着澳门大量迁过来的天主教徒的面讲。
同时给了骄劳布图和广东节度使密旨:若生变,屠。
松江府大营的陆军,紧急抽调五千人,准备登船。
天津卫、威海卫、旅顺卫的舰队,皇子李欗也几乎同时接到了密令:舰队战备,随时南下。
第五七零章 从长计议
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逆天改命的改革,本身千难万阻,往往一件意外的小事就会引发重大的变化。
松江府大营的驻军调动之前,刘钰就先得到了消息。
皇帝直接派人来了松江府,要刘钰速去扬州面圣。
消息传来的时候,刘钰正在请一些大豪商吃饭,商讨过几天去南洋考察的事。
想着欧洲战局、中荷贸易、南洋开拓,当真是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那说话的神情,飘的如同寄居刘表时候的刘备说什么“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时一般。
正飘着呢,皇帝近侍把密令交到刘钰手里后,把刘钰吓得喝的那点酒全化成了汗水从毛孔里飞出来了。
饭也不吃了,急忙叫人收拾一下,马不停蹄,星夜奔向扬州。
他的西学“启蒙”老师,虽然名义上是耶稣会中华区的副会长,但早已经划清了界限。
而且禁教运动,他虽然不是发起者,但却是让皇帝有足够的底气进行彻底禁教的准备者。
因为他的西学手段和引入人才的方案,使得皇帝可以不用投鼠忌器,担心阻碍一些技术进步的传播。
对皇帝来说,耶稣会的技术进步,是恰好可以接受的,因为他们的天文历法数学手段,不那么激进却又恰好对统治有用。
禁教的事,刘钰支持皇帝。
但福建出的这件事,是在禁教之后出的。
而且还证明了宗教那恐怖的组织能力。
本来,大顺在伐日之后,和幕府那边的交流加深,两边又都禁教,自然而然地就谈到了当年的岛原之乱。
幕府那边也不知道是怕天主教徒真的能复活、还是说想要证明他们不能复活,总归是把那些人全都剁碎了砌在墙里了。
而日本那边“殉教”的人也多得是,大顺这边听了日本这边提及,还庆幸自己禁教了。
天朝历来是控制宗教的,佛、道,都杀过、灭过。素来警惕。
可哪想到禁教之后,秘密传播,依旧这么大的影响力。
甚至闹出了福建的那个骇人听闻的事件——这几个女人展现出的狂热,让皇帝彻底惊住了。
不是害怕这几个女人,几个女人就算都像贞德那么能打又算什么呢?关键是害怕这种力量和组织能力以及信仰给人的加成。
刘钰不怕别的,就怕这事闹的这么严重,导致皇帝全面断绝了和西方的联系。
尤其是在这个好容易展开中荷贸易的机会近在咫尺的背景下,这要是被这事影响的下定决心彻底断绝中西方联系。
只要联系,只要不彻底闭关,这种事就防不住。
对皇帝来说,稳定是第一位的。
在刘钰主导下的贸易发展,站在皇帝的角度上看,意义根本不是为了华夏的发展,这不是皇帝的义务。
以皇帝的角度看,是为了弄到钱,然后更好地镇压、统治,以及为将来更加稳固的小农经济改革准备足够的钱。
钱是为了稳定。
而对外交流福建天主教圣象事件又严重破坏了稳定。
这就是一个天平问题。
一边是加强稳定。
一边是破坏稳定。
怕就怕皇帝内心的天平倾向了另一端,那就毁了。
刘钰内心也是暗骂不已,心说哪怕是晚出几年事也行啊。
但事已发生,骂再多也没什么用,现在只能考虑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扬州的天宁寺,通报之后,得了召见后,匆匆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黑着脸,待刘钰一到,直接问道:“福建的事,卿也知道了。本来澳门的事,朕只是想要在贸易问题上办一办,现在看来,怕是不能这么简单了!”
“我知澳门那边是耶稣会在管,抓着的这人是多明我会的。但,都是天主教徒,这是错不了的。再者说,那白多禄难道不是从澳门进入的?”
“还有牵连出来的苏州府的一些教徒、贞女,这些人又是从哪来的?若说去福建,是从澳门去的。那苏州府的这些人,从何而来?很多人都是当年被驱逐出去的,如今怎么又来了苏州府?”
这话隐隐指向了松江府贸易引来的潜入传教问题,不过皇帝的意思倒也不怪刘钰,毕竟松江府之前的海关之类,都不是刘钰在管。
今日把刘钰紧急招来,就是担心一时冲动,想要询问一下刘钰的意见。
朝中大臣知道这件事后,肯定要闹起来,这都不用想。
刘钰又是主持对外交流的支柱人物,得罪的人又多。这种关头,当然很多矛头都指向了刘钰、指向了朝廷的对外开放政策。
如果全面闭关,不就没有这些破事了?
皇帝还算是没有昏头,还将刘钰招来。
但开场这几句话,态度就有些明确。显然,皇帝认为澳门的事,不能这么轻易就解决了。
刘钰心里也是紧张不已,见皇帝这么说,也只好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再从长计议,只怕闽粤便有百万教徒了!这还是在禁教的情况下,经审问可知,即便禁教如此之严,白云航当年办理教案的县,如今仍有守贞女350余!佛、道之乱,难道竟又要在我大顺重演?”
皇帝对从长计议这四个字,相当不满。
但发泄之后,终于还是忍住了脾气,说道:“之前朕让戴侍郎去罗马,就去说关于教众的问题。朕也算是客气了,说天主教亦劝人向善,其中道理,多于儒家合。但一来礼仪不合中华制度,二来华夏只有天子何来另一个皇?”
“当时,之前朝中也有天主教徒为平章事的,也说过这个问题。”
“朕当时给教皇的要求,就两点。”
“其一,改变礼仪。”
“其二,各国教众,各国管辖。凡教众,在大顺,便要如和尚道士一般,朝廷办法度牒,专门管理。难道竟要让华夏子民,去听教廷的吗?”
“结果呢?罗马那边断然拒绝,说各国管辖不听教廷,那是新教异端,此事断不可行。”
“好吧,不行便不行。你有你的不准,朕也有朕的不准,那朕也看在历法、数学之功,给他们几分薄面,划出澳门。”
“结果呢?竟是违背朕旨,依旧悄悄传教,以澳门为根据,四处拓展!”
“只恨如今天朝海军未大成,若不然,朕非要命卿提兵往罗马城问罪!”
刘钰对禁教是支持的,对驱逐教徒也没什么反对,甚至觉得收回澳门也没什么问题。
但现在,时机不对。
而且他担心的,还是皇帝担心稳定问题,直接封闭了东西方交流,直接在马六甲设置严苛的一口通商政策。
真要是这么搞,大顺就不会参与欧洲战争了。
而是不管青红皂白,不谈合纵连横,直接把南洋圈下来。
马尼拉要打、帝汶要打,要和西班牙、葡萄牙、之前和荷兰、英国等一起开战。
反正打完之后,在马六甲一关门一口通商,也不缺钱。
在马尼拉以东军舰巡航,抓从墨西哥来的传教士。
那可真就完犊子了。
出于对这件事的担心,刘钰反倒主动道:“陛下,臣所谓从长计议,是说这不只是澳门的问题。”
“要想彻底阻绝耶教,不但要收回澳门,更要攻下吕宋、帝汶等地,要讲南洋彻底圈起来。”
“区区一个澳门,便如一棵大树的枝丫。根系不去,只去一澳门,又有何用?”
“若日本国,便是禁教,也不曾有澳门这样的地方,可每年从马尼拉、果阿等地偷渡过去的传教士,不也一茬接着一茬吗?”
“是以,欲要治理,这就不只是澳门的事。”
“故而,臣才说,要从长计议。”
皇帝这才点点头道:“若说如此从长计议,爱卿所言极是,正是这个道理。”
然而刘钰话锋一转道:“然而既要从长计议,便万不可一时冲动。此事,臣以为,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臣敢作保,十五年内,欧罗巴必有大变!此番战争,要解决的事,其实并未解决。英法西葡荷各国的贸易争端、殖民地问题;普鲁士奥地利的‘正统’之争……这些问题都未解决。”
“今日停战,只为将来大战养精蓄锐。战国之争,岂有十五年之和平?”
“是以,臣以为,从长计议,当先隐忍。”
“一旦将来欧洲有变,则趁机拿下整个南洋,拓至印度,然后再行收回澳门之事。”
“实不急于一时。小不忍则乱大谋。”
“葡国如今势弱,早已非当日模样,依附英人。既来将来要与英人作战,现在何必打草惊蛇?届时一并收拾了便是。”
“是以,臣以为,此事自可为警示,督促各地继续查办秘密教会。但不应因噎废食,弃绝贸易交通。”
“收回澳门,本应之事。但时机未到。若时机到时,又何须大军?只广州之兵即可。”
“社稷预想稳固,一方面自是要严查此等宗教。”
“但另一方面,亦当发展民生。”
“如陛下治淮,若能成功,淮地百姓能生活富足,又有几人愿意造反呢?而治淮也好、日后移民迁民垦殖也罢,无钱不行。”
“天下可分内外,内王而外霸。在内行王道,却正需在外行霸道以得钱粮,犒赏将士、蠲免百姓……”
第五七一章 留人诛心
这一通话,听起来也像是正确的废话。但又不一样,和那些喊着内行仁政的人所不同的,是刘钰说出了钱从何出。
宗教泛滥,未必一定因为民众生活困苦。
但民众生活困苦,肯定会促使宗教泛滥。
多明我会在闽赣地区传教,所总结出的那一套理论,区分与苏南浙北地区传教手段不同的经验,对大顺其实也有很大的警示意义。
有些阵地,你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去占领。
但只就基层建设、归属感这些东西来说,儒家确实打不过耶教。
至少在基层,实在是被甩出去十万八千里。
除此之外,对于世界运行规律的理解,两边也实在有挺大的差距。
多明我会觉得闽赣地区多山,交易不便,所以这里的女性很难有自食其力的能力。而且越是贫苦山区,对可以耕种的男性劳动力就越重视,男尊女卑也就越严重。
是以闽赣地区可以发展大量的女性教徒,但要避开宗族已婚女子,以免惹麻烦。
但苏南浙北,商品经济发达,女性其实是有自食其力的能力的,是以在这边传教的思路不能与闽赣地区一样。
单就这种看待问题、分析问题的思路,皇帝担忧惊惧,刘钰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这些东西,也算是看到了一点本质。
而本质、本源,哪怕只是被看到一点,那也可以迸发出足够惊人的力量。
更准确来说,让皇帝如此重视此事的,连那几个坚持信仰的贞女表现出的令人担忧的信仰之力都只是外在。
真正的原因还是搜出来的关于传教手段区别的那封信。
那信里面的分析法、对本质根源的触及,才是让皇帝最终动了屠澳门心思的原因。
换位到皇帝的视角,刘钰觉得这种警惕是必然的。
所以这时候他要说的从长计议,只能顺着皇帝的思路去说:收回澳门解决不了问题,要解决问题要控制整个南洋,包括吕宋等地的整个南洋;还要在国内改善民生。
唯有如此,才能治标治本。
皇帝对天主教充满警惕,也对天主教的传教方式、基层组织能力充满了警惕。
天主教可以驱逐、可以禁教、可以征服整个南洋断绝往来。
但,天主教的传教方式、基层组织手段,却肯定会被有心人学去。
只怕,到时候闽粤地区组建个类似的组织,借用白莲教之类的本土宗教皮,却用天主教的基层组织手段,那不是要出大事?
而刘钰最后的那番话,恰恰说到了关键处。
固然说,有白莲教这样的,专业谁在台上就反谁的造反专业户组织。
但大部分百姓,其实还是顺民,只要安居乐业,谁也不愿意提头造反。
是以,就算天主教可以驱逐禁绝,但这些交流过来的西方的组织模式,是无法驱逐禁绝的。最终能解决的,还是解决国内的贫困问题。
而要解决国内的诸多问题,在刘钰这些年潜移默化的影响下,皇帝所想的,也就是治水、迁民。
因为皇帝不知道真正的路是什么,也才因此当年刘钰伪装赤子之心、有宇宙之悲的时候,皇帝觉得刘钰那是真心的绝望——治水、迁民,也只是续命,最终不还是人多地少、土地兼并、天下大乱而至为他人做嫁衣裳吗?
既然现在皇帝能想到的解决办法,也就是治水、迁民。
那这,就终于又绕回刘钰最担心的、真正想说的那件事。
钱。
钱,就得对外开拓、继续对外保持交流。
因为刘钰早就给皇帝算过一笔账,在马六甲关门贸易,就算皇家垄断,所得的利润也根本不够支撑皇帝日后的诸多“雄心”。
皇帝听完刘钰这番从长计议的话,思索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刘钰见皇帝还在犹豫,又道:“且,臣以为,暂时保留澳门,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天国之事,皆为虚妄,不可见。”
“但,天主教治下的澳门,却非虚妄,人人可见。”
“天堂碎不得,因为天兵去不了。”
“但地上天国却碎得。”
“臣以为,暂留澳门,任凭澳门衰败,叫天下人知道,这信奉天主不但没有赐福,反倒是衰落困顿。”
“反正,那些信奉的人多半愚昧,他们焉知这里面的真正原因?焉能理解东西方贸易线的转移、各国直航贸易的发展才是澳门衰落的真正原因?”
“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是信奉天主的澳门越发衰落、而禁绝天主的天朝越发富足。”
“人皆嫌贫爱富,时日一久,反倒人心皆思圣朝。”
这话倒是叫皇帝眼前一亮。
澳门之所以衰败的缘故,他跟刘钰讨论过。刘钰的视角,当然不是什么当地治下腐败之类,他的视角就非常明确:澳门的兴盛,源于前朝的禁海政策;澳门的衰败,源于各国都在大顺搞商馆直航贸易。就这么简单。
和巴达维亚在大顺治下,必然衰败,是类似的道理,因为大顺不需要那么一个中转港。
所以澳门还有没复百年前富庶兴盛的可能了呢?
刘钰给出的判断,是绝无可能。除非大顺开始闭关,将所有的外国商人,全都赶去澳门,只允许在澳门进行对外贸易,否则澳门肯定会慢慢腐朽。
历史上澳门苟延残喘了好一段时间,靠的是鸦片走私中转和人口贸易。
而现在,鸦片要被禁绝,人口贸易中心更是被刘钰支到了江苏,这要是不快速衰败,那就见鬼了。
当然,他这也只是说稳住这些年。
在欧洲大战再度爆发、大顺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这段时间。
刘钰咬咬牙,又道:“陛下,杀人,不如诛心。”
皇帝不置可否,起身踱步数圈,忽然停下脚步,眼神中闪烁过一抹狠厉。
“爱卿可有手段,叫澳门衰落残破至人难以为生?”
刘钰心下大喜,知道自己若能说出可行的手段,皇帝会慎重考虑这件事。
“回陛下,无需手段。”
“商人逐利,葡人在南洋的贸易,本就步履维艰。被天朝海商所挤压。如今天朝既得了南洋,海商纵横,无再有爪哇扣押、吕宋拒绝之事。”
“以商人逐利之心,不出三年,便叫澳门葡人跑的安南、帝汶等地的贸易,全被抢夺过来。”
“澳门若无贸易,又何以为生呢?”
“既无耕地、又无棉田,届时澳门人皆困顿、宛若地狱。那么,常人看来,这难道不是入信天主的缘故吗?”
“如此数年之后,一旦欧罗巴有变,天朝力取全部南洋、征伐印度,借势而收澳门,地狱中的百姓岂不箪食壶浆?”
“若现在收回,这澳门的衰败已是必然,到时候澳门百姓便觉得,着实因着回归而困顿,反倒离心离德。”
悄悄以余光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刘钰又道:“陛下若不放心,臣便做一些安排布置。管叫澳门三年之内,贸易断绝。包括,澳门到果阿的贸易,也一并消亡。”
“陛下,杀人易、诛心难。上天有好生之德,虽然屠戮是最简单的办法,但若如白莲教,自唐便镇压,至今仍有留存。”
“若陛下仁德不杀,迁民之费,黄淮中原良民尚且不能的朝廷迁民补助,又怎么舍得将钱给这些人呢?”
“只能说,等着将来困顿时候,一些人幡然醒悟。而那些执迷不悟的,或……或可卖与法国人为契约长工,去加勒比砍甘蔗;亦或一次性出卖自己余生的全部劳动力,去印度摘棉花……”
“这南洋诸多岛屿,以及大洋之南的岛屿,尚且无人。”
“若如素丝,浸黑则黑、浸黄则黄,万万不能把他们流放到那,也不可流窜到那。”
“将来若陛下有恻隐之心,不忍屠戮,扔去印度摘棉花是最好的。反正臣觉得,那地方就是收税、卖货的。待收税卖货不赚钱时,退回马六甲就是,实非可内王化之地。”
“而且,臣以为,若断绝澳门之贸易,不出数年,之前澳门老住户,与这几年迁入澳门的教徒,必要发生厮杀。届时,既入教,则皆为兄弟姊妹的谎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此事易尔,若不求速,可令其自行发酵;若求速,亦可派人暗中去澳门挑唆,新人旧人、主客之争,必也杀个血流成河,不亚岭南主客械斗。”
“届时,澳门的耶稣会,又会站在哪边呢?真的能做到皆为兄弟姊妹一视同仁吗?就算如此,他难道真有五饼二鱼的手段?若没有,人总要吃饭,耶稣会能解决吗?”
“及至那时,臣一封书信,传至罗马,只说澳门的教中兄弟姊妹受苦,让耶稣会出钱把他们送去巴西,耶稣会能出这笔钱吗?就算他们真准备出钱,有锡兰前车之鉴,葡萄牙政府敢同意吗?只怕反倒要解散耶稣会!”
“到时候闹个天下皆知,名声臭了,岂不比屠戮有效?”
一切为了中荷贸易的顺利发展,一切为了即将到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准备,刘钰说的这番话,前所未有的阴狠凶残。
皇帝对这一番杀人不如诛心的言论,极为赞赏。
又素知刘钰至少在贸易问题上,只要说出来,便有十足的把握。而那澳门,狭促之地,只要如刘钰判断的那般,贸易断绝,必无以为生。
主客械斗,道理相同。
到时候,既是诛凡入教皆相亲相爱一家人之心;亦诛耶稣会之心。毕竟,到时候,他们只能选边站,而选边站这种事,想都不必想,肯定是选旧人那一边。
皇帝又想着刘钰说“如若素丝”的道理,心道也的确是。若那无主之地,这些人断不可去移民。
将来若下印度,行兴国公“上党归赵”之计,这些人亦可充实到那几处法国人转交的城市中,毕竟法国也是信天主教的。
也算是不用杀戮,就比较体面地解决了这些问题。
到时候,南洋尽归天朝,西洋势力尽皆驱逐,再把好大门,倒也可以。
这本来就是个意外事件,皇帝一开始也只是想要在贸易问题上做手脚。只是赶巧了,福建那边出了教案,一时间皇帝有些震惊,这才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经刘钰这么阴狠的手段一提,皇帝也觉得,诛心似比杀人更有意义。
考虑一阵后,皇帝道:“爱卿过些日子也正要去南洋,既南下顺路,这澳门的事,爱卿当以兴国公身份出镇,巡检人口贸易、鸦片走私之事。一并解决了吧。”
“朕且再容他们十五年。”
第五七二章 还是利益问题
“知其恶而纵之,此郑伯克段于鄢之故智。朕叫你多读史书,看来还是有些用的。”
皇帝的语气已经渐渐有些轻松,至少比起之前那副听到“从长计议”就垮下脸的神态好了不少。
刘钰倒是没觉得这算是什么郑伯克段于鄢的故智,他也根本没把澳门本身当回事。
他说人嫌贫爱富,其实历来如此。只要大顺冲出了马六甲,澳门的事根本就不算事。
从明末东学西渐开始,刘钰就说中原王朝的统治阶级就像是个草履虫。
都是被动、回应;受刺激、被动反应的状态,很难说有什么主观能动性。
包括禁教,也是如此。受到了冲击,然后自己做出一些反应。
但反应的是否剧烈,取决于刺激者的能力,或者说另一个文明的强势程度。比如历朝历代,从来不会被西南诸土司刺激到,也不太可能被东南亚土邦刺激到,然后做出相应的反应。
这是文化自信。而文化自信的意思,便是首先要自己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是文明的、代表文明的,那么夷狄的那些自然都是疥癣之疾,迟早要被文明所融化。
汉唐时候,距离太远,消息不畅。
而至明末,应该算是天朝第一次发现,原来远方还有一个可堪文明的竞争者。只是由于距离遥远和文化自信,并没有去主动参与这场文明竞争,只是采取这种被动、应激的模式。
从刘钰琢磨着下南洋开始,大顺算是迈出了主动参与文明竞争的第一步。当这一步迈出去后,其实澳门问题或者天主教问题,也就是东西方文明竞争的一个投影罢了。
刘钰不担心事情本身,只是担心这件事可能导致的诸多后果,甚至导致大顺这边搞断绝交流。
现在皇帝的语气轻松了一些,悬在刘钰心头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只不过,更大的隐忧也就随之而起。
这件事只是个意外。
但却不是偶然,而是大顺向外走必然要遇到的情况。
这种类似的情况,日后会越来越多的。
今天这件事压下去,明天另一件事就去浮起来,皇帝内心的天平也就会不断左右摇摆,直到有一天彻底倾向另一边。
刘钰清楚,留给大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启蒙运动已经在法国如火如荼,这些东西,比起天主教,会让皇帝更加紧张。
大顺特殊的大一统的历史,以及被改造后的儒家意识形态,这些特质,使得让皇帝真正紧张的东西还未出现。
就如同之前荷兰问题类似的扭曲的西方中心的神学史观,似乎就是荷兰模式和需要一个国家实体提供军队水手工人的寄生体系,从阿姆斯特丹转西移到伦敦、又从伦敦转西移到纽约;而科尔贝尔的国家工业主义统制经济从巴黎转移到莫斯科再转移到北京……
此时在法国方兴未艾的启蒙运动,也可以扭曲地理解为,某种意义上脱胎于西欧封建制的权力制衡的孟德斯鸠的分权理论,与已经隐约看到新时代之忧的卢梭的人民主权论和论人类不平等起源,算是两条线。
大顺特殊的历史和经济基础,如果是以平等主动的方式加深对欧洲的交流,站在皇帝的角度来看,皇帝多半不会在意那套分权制衡的理论,觉得这根本不是威胁,若腐儒之复古尔。连丞相、开府、实权爵、分封邦国、私兵都没了,谈什么制衡、过渡?若忧韩昌黎堕入恶鬼道一般,实无稽之谈,杞人忧天。
但要是哪天看到了卢梭的那一套,作为一个比较的专业的皇帝,必然会很敏感地发觉,这才是对大顺李家王朝和皇权威胁最大的东西,也是最可能在大顺煽动造反的一套东西。
故而到时候,可能内心的天平,已经不是摇摆了,而是直接倾向于关门。
是以,留给大顺的时间,或者说留给皇帝和刘钰同行而不歧路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要在这个必然导致皇帝必现在惊忧百倍的“威胁”传到这里之前,把很多该铺垫好的基础都铺垫完。
这本就难。
再加上类似于这一次教案事件的种种意外事件、类似于治淮担忧的天命不予的人力所不能控制的危险,都让刘钰压力极大。
一块石头落地,谁知道下一块石头又什么时候砸在心头呢?
按下葫芦起来瓢。
未来难知,刘钰也只能见招拆招,一件一件地把事情解决。
看着皇帝此时心情略有轻松,刘钰又说了一些让皇帝更加安心的话。
皇帝渐渐安心,便问道:“卿既言,从长计议。又言,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那依卿之见,那传教士白多禄,该当如何处置?”
刘钰只道:“回陛下,国有国法,君有圣谕。禁教时候,如何定刑,早有定论。此人如何处置,问一刑吏足矣,何用问臣?”
皇帝点点头,他本以为刘钰是要暂时放了白多禄,或者驱逐出境了事。可这么一说,只问一刑吏足矣,那意思也就很明确了。
杀。
既是让刘钰去出镇处置此事,又得了刘钰按律治罪的意思,皇帝也就没有再问到底如何。
下面的刘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
“卿因何发笑?”
“陛下,恕臣失仪之罪。陛下刚才问及白多禄事,臣忽然想到了一桩趣事。”
皇帝也有些好奇,刘钰又道:“臣之西学蒙师,曾与臣讲过这天主教的一些事。”
“说若是殉教者,若有神迹大功,日后当赐真福、封圣。”
“凡赐真福、封圣,必要画一像。画像中,头顶必悬一物,为其被害之物。或刀、或绞索等等,或许是出于朗基奴斯枪为圣物之故?”
“依天主教之规矩,僭圣人都有某样器物作为他的标志,殉道者必以刑具入画。”
皇帝身边之前也有不少天主教传教士,这个事他倒是也知道。
刘钰忍不住笑道:“臣见过头顶上画着斧子的、画着刀的、画着匕首的……臣刚才忽然在想,若以炮决,这画像该怎么画?”
皇帝一怔,随后脑补了一下画像的滑稽模样,亦是忍俊不禁,笑道:“倒是难画!难画!卿不妨试试,朕也正有些好奇。”
本十分血腥的事,君臣之间也不以为异,竟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皇帝又道:“他既触犯天朝律法,因罪而死。若将来教廷竟封其为圣,其心可诛。这不是说,本朝法律,都是错的吗?此事且观后效,若真行此事,朕必留旨于子孙,定遣使往梵蒂冈问罪!”
这种事,上升到国家角度,皇帝的想法确实没错:在大顺犯了罪被杀的,结果被另一国封圣,站在国家角度肯定是要反对的。
刘钰心道,此事倒也简单。教廷那群人,吃硬不吃软。祭孔,因为伪满洲国所需;拜异教徒君主,因日本帝国主义所需,不也都允许了吗?
到时候舰队去一趟,保管比辩一万句经文都管用。
“陛下所言极是,此事涉及国格律法,不可不虑。臣此番去澳门,定也不负陛下所信赖,定把此事解决的不辱天朝。即便臣言从长计议,却也不会为之从长而辱国。”
皇帝点点头道:“爱卿做事,朕是放心的。朕说了,策略如此,再容十五年。你只记得,叫他们出丑、断天下明事理者之恻隐就是。”
“福建、苏州之事,无非无知小民,智短村夫。但之前,多有生员、士绅入教,更多蒙蔽士大夫,甚至有人提出以耶补儒之说。乃至朝廷重臣,曾亦有信者。”
“卿之言,极是。杀人易、诛心难。此事,确实重在诛心。只要天下士大夫、有识之士勿被其蒙蔽,见其伪善,便无忧矣。”
“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事,你亦多知。士绅士大夫若不从,便难成事。若只乡民,未必及得上白莲弥勒。”
刘钰心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看来说动皇帝的,主要还是皇帝想要打破天主教在一部分儒家士大夫心中的良好形象。
而且,刘钰觉得,皇帝之所以相信自己这个诛心之法,也有说法。
明里看似皇帝极是赞同那番留人诛心的言论。
暗里,实则还是皇帝潜移默化下接受了一个道理:说仁义、道王政,讲良心、谈万民,最终都绕不开利益二字。
而耶稣会、多明我会,也不可能免俗。
阿堵物有铜臭气的年代,那是世族们出生就有大官做、家里钱财万万千,只比花钱土里土气搞不出逼格。
如今连皇帝在内,一个个天天只恨钱不够用,哪有什么情怀?
皇帝多半心道,朕富有四海,自黑龙江至南洋、自西域至东瀛,依旧还缺钱花,移民且移不起,你耶稣会何德何能能有这么多钱贴补这些百姓?
其实刘钰对天主教和各种教会了解的并不多。
他只是秉持着三个最基础的常识,做出了符合逻辑的推断。
首先,这个世界的历史虽然发生了许多改变,但终究是个现实的世界,不是魔幻世界。所以,五饼二鱼这种事,耶稣会也好、多明我会也罢,绝对不可能会。
其次,如今这个时代,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迟早都要变成了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
最后,澳门就是一个纯粹依靠大顺贸易政策而兴盛而衰败的城市,断其贸易,其内必乱。
由这三个最基础的常识,足以推出后面的种种后续。
因为西学开蒙的老师是戴进贤的缘故,前世即便根本不懂天主教,如今却也知道了一些内部的事。而戴进贤也讲过耶稣会的一些问题,吐槽过耶稣会、多明我会的一些问题。
刘钰自觉自己推断的差不多。
然而,事实上、或者说历史上,耶稣会的事,比他如今推断的,要离谱的多。
历史上,耶稣会被取缔,恰恰也是因为“钱”之一字。
至少,得算作是导火索。
也就十年二十年之内的事,好像是加勒比也不中美洲教区的耶稣会会长,和澳门那边一样,传教之余顺便经商,做做生意。
他是法国人,而众所周知,法国的海军在这个时候实在是拉胯,海军不行,在加勒比地区做生意想不赔钱那也是难。
然后,理所当然的破产了。
按说,耶稣会国际是挺有钱的。
这么大的组织,这点钱当然还的起。
但耶稣会觉得,这是个人行为,凭啥要用耶稣会的集体财产来还这个破产债务呢?
于是就拒绝帮忙还债。
这个导火索,开启了法国解散耶稣会的浪潮。
也是因为法国内部各方势力斗的厉害,国王可能是想借用新势力排挤旧势力,再加上路易十五的情妇问题,以及国内的高卢主义、集权主义、启蒙运动等,都和耶稣会不对付。
趁着耶稣会传教士欠钱不还的事,顺势就把耶稣会给弃了。
能给耶稣会极大支持的,一共就三。
西、法、葡。
笑话里“蜡烛灭了意味着可以取消晚祷”的耶稣会,两百年后还搞出了奇葩的“南美解放神学”。
这年月,耶稣会也在巴拉圭搞出了巴拉圭耶稣会地上天国,严重影响了葡萄牙在南美的统治。
所以,对葡萄牙来说,耶稣会也挺膈应人的。
要上帝?
还是要国王?
这个原本是新旧教战争的问题,在百余年后,也延续到了旧教国家。
加之随后的里斯本大地震,耶稣会语出惊人。
言:地震乃上天预警,天人感应,足见葡萄牙道德之败坏。
当思修德。
更言:假装地震是自然事件纯属荒诞之谈。就连魔鬼也难于造出这样难以让人相信的借口。
而笃信的葡萄牙天主教徒,也因此陷入了一个神学悖论:
【如果我们自己去拯救自己,这是否不虔诚、不信任上帝呢?这是否与上帝抗衡呢?】
【如果是上帝公允地制裁,虔诚者应该接受这样的制裁。】
【如果上帝是爱人的,那么我们就不该自救,而是等待上帝来救。我们在地震后自救,就是不信任上帝;而地震后进行救援,就是在抗衡上帝公允的惩罚。】
好在当时的葡萄牙宰相是个狠人,把葡萄牙耶稣会成员一窝端,全抓起来了。
然后又给耶稣会扣了一个巨大的大锅——葡萄牙当年地跨七海,教皇子午线瓜分世界,何其威猛?现在却混成这般模样,皆耶稣会之愚昧导致。
打倒耶稣会,救出真上帝。
耶稣会不亡,葡萄牙不兴。
实际上,这就是百年前新教战争“神权和君权”之争在旧教国家的延续。
法、葡都反对耶稣会。
还剩下个西班牙,看似和经济利益无关,貌似只是因为耶稣会散播流言,诽谤说国王其实是野种、和宰相的老婆勾搭之类的。
但实际上,拨开表面的云雾,内里还是集权、王权以及经济利益。
西班牙国王需要一群世俗的、西班牙的传教士,去殖民地,控制殖民地的地产、土地,增加税收。
而不是一群国际的、教廷的耶稣会传教士。
总之,西班牙、法国、葡萄牙等旧教国家,最终一致施压,取缔耶稣会,从而使得本国教会势力彻底臣服于王权。
教廷也不得不解散耶稣会。但结果……结果就是最后各国权贵发现,比起这群吸血的耶稣会,那些要把他们挂路灯的巴黎的那一套更可怕,最终在拿皇之后,又恢复了。
比起刘钰设想的用经济手段,迫使教会自己显露出自己的贪婪,其实欧洲各国表演的更好看。
但本质嘛,都差毬不多,经济利益权力问题。
第五七三章 辩经的着力点
澳门的耶稣会,自然也不是能五饼二鱼的神仙,自然也是要钱才能活动的。
当年日本锁国之前,耶稣会可以直接入股生丝贸易,生丝贸易的百分之十归耶稣会所有;日本锁国之后,耶稣会也靠自己的圣保罗号,跑南洋贸易,赚到足够的资金。
当然,福建的事,是多明我会搞的。
但在大顺这边看来,耶稣会、多明我会,不都是天主教吗?
甚至多数人看来,最多也就是儒家各个学派之间的关系而已,区别不甚太大,只要名声搞臭了,寻常人如何分得清到底是多明我会还是耶稣会?
尤其是等到逼到绝境的时候,刘钰要写公开信给教皇,让耶稣会出钱,把澳门的“兄弟姊妹”移民到南美,可以去巴拉圭耶稣会神国嘛,和那些印第安兄弟一起建设地上天国。
但耶稣会连法国加勒比那边的钱都不肯出,怎么可能会出这笔钱?
若他们到时候再拿出类似里斯本地震后的类似言论搪塞,必叫其坏了名声。
大顺士绅阶层里的一批同情者甚至秘密教徒也就彻底心寒了——这套理论,在大顺是说不通的。
大顺虽然也有类似上天预警的说法,但事后不救灾却绝对无法认可。是以二者看似相似,实在千差万别。
所以前期会有大批士绅入教以为相似,但内核露出截然不同的时候便会剥离。
利玛窦、徐光启时代引领的风潮,使得大顺在禁教之前,大量的士大夫对于天主教是存在极大好感的。
“诸律皆可守,唯独不能纳妾一项”。
也就是说,除了不能纳妾之外,很多士大夫觉得,这就是纯净的、可以补足儒教的东西。
距离产生美。
而前期耶稣会来的那几个强人,也确实文化水平足够高,和士大夫们谈笑风生,并没有暴露出耶稣会在里斯本地震后那样的绝对反动的一套东西。
在大顺,如果发生里斯本地震那样的事,可以说上天预警、天人感应;皇帝也可以下罪己诏。
但却绝对不会有人站出来,说诸如“我们不该自救,我们该反思自己,自救就是抗衡天意”这样的话。
正因为之前距离过远产生了美,所以才导致耶稣会没有暴露他的恶。
也使得大量士大夫心存好感。
皇帝关于“造反必要有士绅参与方可成事”的道理,也确实有道理。
想要拔出天主教的影响,禁教是禁不绝的。治标不治本。
只能,或者说,必须让天朝的士大夫阶层集体反感,以天朝之经书教士,对抗天主之经书教士,方有可能。
而且,若无士大夫的参与,天主教也不可能在大顺传播开来。不说别的,单说一个翻译问题,没有水平足够的士大夫进行翻译,就底层的文化底子,能写出来汉文般的、高水平的圣经吗?
搞出一堆完全没有融合汉化的东西,搞出一堆陡斯之类的名字,若能传播,便见了鬼了。
是以,皇帝的意思,便是让天主教会露出其恶,引发那些内心亲近的士大夫的反感,从而才能彻底根绝。
劝女守贞……这件事,在士大夫看来,属于“违法但合情”,不是恶,只是违法。有点类似于“报仇杀人”之类的,违法,但合情。
这种事,是不能激发士大夫的集体批判和反感的。
必须要搞出一些让士大夫觉得“恶”的事,未必违法,但不符合他们的道德的事,才能让士大夫集体转向。
此时大顺内部的很多士大夫,其实倾向的是“天主教不错,只不过不该都归教廷管,而是各国各管自己的。再能祭孔祭祖,就挺好的,正可以耶补儒。”
但皇帝的倾向,则是天主教不好,要取缔,要斗倒批臭。
在天主教和儒教的争端问题上,刘钰即便是后来人,其实有些事懂得也并没有皇帝多,或者考虑的方向和皇帝也根本不一样。
但若用另一种视角来看天主教在明末的急速发展,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
经济的发展,导致理学在明末成为了禁锢,出现了华夏特色的文艺复兴运动,试图打破理学的禁锢。
而理学存在的一大意义,就是当年佛教入侵,导致儒教撑不住了,最终搞出了理学。
使命已经完成,佛教已经完犊子了。到明末的时候,曾经保卫文明抵抗释教的这一套,该退了。
经济发展、物质基础改变,软件却跟不上,并无大儒能彻底解决软件问题的时候,耶教恰在这个时候出现。
同时,又赶上了明末反理学的思潮。
利玛窦等人的文化水平也确实够,借此机会,插了一脚,说【儒学被宋儒所污染了。宋儒的那一套,夹杂了太多道、佛的东西。】
【只有摒弃宋儒、佛教、道教的影响,儒家才能回归真正的本意。不弃程朱、不知孔孟。】
【古儒自古便祭祀以为至高的神,昊天上帝。古儒之天帝,就是上帝。】
刨除那些夹带私货的内容,只说宋儒被佛、道所染,这几乎是明末的一种共识。包括王阳明,当时也一群人说他,被佛道所污。
加之明末社会动荡、道德败坏、人心不古,士大夫也在追求“儒之本意”、“孔孟之道”,倒是是啥?
是不是真的是被宋儒如污染了,以至于现在所学的都是宋儒曲解的儒学,以至于社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天主教也劝人向善,是不是真的是耶儒同道?是不是可以以耶补儒?
天子失礼,求诸于野,说不定这也是一条路。
主要还是很多人都觉得,路走不通了,但又觉得走不通不是儒学的问题,是宋儒曲解了儒学,只要回归真儒,路就走通了。
这种想法下,什么都想试一试。
这一试,是试出问题了……
耶稣会是精通经院哲学的,是会“辩经”的,而且属于那种非常善于辩经的类型。
加之第一批来华的耶稣会会士,水平也确实还行。
利玛窦就用自己非常擅长的“辩经”术,以逻辑学破理学。
先是说,自从宋之后,天帝这个概念,就夹杂了过多的道教、佛教的内涵。本源既不是真武大帝,也不是玄帝玉皇。
本源是原本的天帝、天主、昊天上帝。
然后又用一些简单的逻辑学,搞了一些辩经的东西。
【《易》曰:帝出乎震。】
【夫天者,抱八方而拥四极,何能出于一乎?】
【是故,帝者,非天也。】
天是抱八方而拥四极的,那又怎么能说是出于震这一个方向呢?如果说,物质的天就是帝、帝就是物质的天,那么这句话的逻辑就不对。所以可证上帝不是物质的天,也就不是你们所理解的天即为帝。
且,【尚书·金滕载:乃命于帝庭,敷佑于四方。】
可见,上帝是有其庭的,既然有其庭,又怎么能是物质的天呢?所以,物质的天,和帝,并不是一回事。
又言:
【商誓又曰: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汤浩言: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犹,惟后。】
这正是说,在三代时候,是上帝,赋给人民仁、理、智的天性,但要使人有常性遵行他的道,还要有君王治理教导才行。而夏桀,正是违背了上帝而犯了罪,是以商汤敬畏上帝,不得不去矫正夏桀的罪孽……
本身他就会辩经,或者说这种传教士,自小学的就是这玩意儿。索引水平一点不低,甚至在大学就是专门搞这个的。
而理学一开始就是为了完善世界观,宇宙观,危机中搞出来对抗佛教的。这世界观和宇宙观,也确实在逻辑上有些很容易被击破的地方。
他开了这么一个头,搞出了新的宇宙观、世界观。后续的传教士,也都跟进,一个个都朝着左手拿圣经、右手拿十三经的态度,一波一波又一波地讲这句“帝出乎震”,就是天主创世,再由此引出“太极”的概念。
并且试图将理学的宇宙观、世界观,与天主教的世界观、宇宙观融合在一起。
当然,大顺当然是有一堆反对者的。
然而一旦牵扯到世界观、宇宙观的问题,儒学确实先天不太足,否则也不会被有宇宙观世界观的佛教,搞得有些狼狈。
这就导致既有大量的反对者,也有一部分人觉得“嗯,说的很有道理,这么讲是说得通了”。
虽说,子不语乱力怪神。
可总有人想知道,宇宙是啥?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到哪去?宇宙的真理是什么?世界到底是什么?物质和精神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之前和传教士的接触绝不比刘钰少,能在皇帝身边的传教士,也一个个都是开口周易、闭口尚书的。
这就导致皇帝觉得,辩经这种事,纯粹扯淡。更扯淡的是本朝一群士大夫,一起帮着天主教辩,这对面还有个输?
是以,皇帝听完刘钰“诛心”的想法后,觉得这确实是个好方法。
辩经,本就是士大夫的事。
现在辩经辩的“难解难分”,关键就在于一群士大夫觉得天主教不错,帮着天主教一起辩。从前朝的徐光启开始,影响了诸多人,要不是因为纳妾问题,入教的士大夫可能更多。
而刘钰是不会辩经的。
但他的诛心手段,却能在道德层面上,抹杀天主教的善,叫士大夫看到其恶,其伪善。
由此,将那部分亲近天主教、帮着天主教辩经的士大夫,恶心回来。
立出一个“天主教是伪善的、恶的”的人设之后,等于断天主教传教士一臂,剩下的反对天主教的士大夫自然也就辩赢了。
这就类似于“某人能言善辩,大家和他说个难解难分。一些人支持、一些人反对。这时候有人跳出来,不辩经,直接抖黑料,搞人身攻击,谁支持他谁就是奸贼。”
皇帝的着力点,不是怎么辩赢天主教,祛除影响。
而是怎么搞臭天主教。
只要搞臭,不辩亦赢。
只有这样,皇帝觉得,才能治标治本,彻底根绝天主教的影响——只要士大夫不支持,传教就举步维艰。
皇权不下县,皇帝就不信,福建、苏州的教案,若无当地士绅、士大夫同情,会暗地里发展成这样?
他们要是把传教士,都当成当年的太祖皇帝,难道还能传播?
只要不把士大夫亲近、同情这一点改了,在皇帝看来,那必然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和刘钰的想法大不一样,他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但即便想的不一样,出发点不一样,在怎么做这件问题上,皇帝却支持刘钰的想法。虽然刘钰的目的是贸易,是将来的一战,折腾天主教并不是目的。
第五七四章 警惕教士打科学牌
拜别皇帝后,皇帝先派人快马不停前往澳门,知会当地节度使、防御使等人,等刘钰去了之后由刘钰便宜处置。
查办二字,让他们现在只要注重查字即可。
刘钰这边也返回了松江府,叫人准备了船,又安排了一下松江府这边的事。
只说让一些大股东们,准备准备,过几日有船带他们南下,在澳门汇合后前往南洋。
至于采买货物,早就安排妥当,按照计划执行就是。
从松江府到广州澳门的航线,巡航船早已经跑熟了,比箍桶匠人养的老母马下崽子还要顺滑。
顺风相送,不旬日到了澳门。
伶仃洋上,舰队便鸣礼炮致敬。岸上,大小官员、澳门本地的议事会、军头、耶稣会、主教等,都在岸边毕恭毕敬地迎接出镇的勋贵钦差。
在皇帝面前,刘钰唯唯诺诺,只敢在内心嘀咕腹诽几句。
可到了外面,那真是一人之下,也不需要故意营造什么气氛、亦或是摆出仪仗,便是名声在那也已足够。
迎接他的这些人,多半他认得、熟悉、甚至是老友;剩下一半也都知他的名号习惯,紧张不安。
排场、仪式走完之后,广东节度使忙道:“幸好陛下遣派国公来办此事。西洋诸事,下官远不如国公,实在是怕办错了,以至于坏了朝廷的事。”
刘钰也没有打着官腔说什么诸如“只要秉公办理怎么会办错”之类的话,而是笑道:“这事儿,是陛下要我大义灭亲呢。怎么说,我实学与西洋文字的老师,亦是耶稣会的教区长。看来我是非要往狠了办了。若是办轻了,岂不是被人以为我徇私枉法?哈哈哈哈……”
节度使在内的大顺官员都哈哈的笑。
那几个澳门这边的葡萄牙人,能懂官话的,又明白大顺官场诸多规则的,听了这话便是面如死灰。
唯独旁边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传教士,冲着刘钰拜了拜后,用一口还算是流利的官话道:“国公此言说的不对。子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可谓公矣。”
“举贤如此,办案也应如此。当以法律、证据为上。如果因为要防备被人指责徇私而故意狠办,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不公吗?”
刘钰倒是不觉诧异,京城之前的传教士圈子里,一大堆古文学的比他还通透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和旁边的几名海军军官开玩笑道:“听听,听听。如今是西夷人跟你谈子曰,咱们这些天朝人却整日几何代数。”
那几个军官也跟着笑起来,笑过之后,刘钰打量了一下这个大胆说话的传教士,问道:“你是耶稣会的?哪国人?”
“回国公,在下法兰西国人。我这里正好有几封推荐信,本来准备将来有机会递呈给国公的,没想到却在这里相见。”
那三十岁上下的传教士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着推荐信。
“在下蒋友仁,草字德翊。友仁者,取《论语·卫灵公》之‘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德翊者,取东坡居士‘再世忠清德,三朝翊赞勋’之句。”
说话间,将几封推荐信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刘钰的手里。
上面都是法文,刘钰看得懂。
写推荐信的人,刘钰也认得。当年在阿姆斯特丹开学术研讨会的时候见过。
写推荐信的其中一个,还是大顺科学院的通信院士,现在的彼得堡科学院的天文学的系主任,德利尔。
之前,刘钰让白令等人去寻找澳洲用的理由,就是为了将来方便观测金星凌日以测定日地之间的距离。并且在阿姆斯特丹那一次科学研讨会上,也想借此机会,由大顺来主持这项人类第一次知道太阳到底距离地球有多远的工作。
德利尔就是历史上那次金星凌日观测事件的法国方面的组织者,只不过他派去印度本地治里观测点的法国人抵达印度的时候,英国刚把本地治里占了……
之前他应彼得之邀前往彼得堡,本来说好了四年,四年把俄国科学院的天文系搭起来之后就可以回国了。但到了那边之后,因为欧拉等一大群数学高手在那边,他也就一直在彼得堡当着天文系的系主任。这年月,天文学和数学不分家。
应该说,俄国天文学从落后到追平西欧,亦算是此人一手带出来的。
他和刘钰很熟。
本来刘钰就去俄国拉拢过不少人才,包括欧拉在内。
而且刘钰知道大顺这边搞不出航海钟,所以觉得走工科路线很难,要走理学路线绘星图导航表,自然和德利尔多有交流。
还指望他们完善星图表呢,自然熟识的很。
至于剩下的那几个写推荐信的,后世若是天文圈基础玩过梅西耶天体的,也能知道他们的名字,几个也是将梅西耶天体星表补完的重要人物。
至于眼前这个蒋友仁,后世亦算是个著名人物——倒不只是因为监修十二兽首、把原本要搞成裸的女神的喷泉搞成十二生肖之类。
主要是因为历史上他画的世界地图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台湾府”三个字,钓鱼岛也画的非常清楚。
汉学水平也确实高,因为别人翻译拉丁文《论语》之类还能理解,他翻译的是最佶屈聱牙的《尚书》,据说翻的还不错。
时人见其所绘的世界地图上有诸如“新约克、新阿姆斯特丹、新荷兰”之类的字样,不解其意。
问之,以葛洪《西京杂记》典故答曰:太上皇徙长安,居深宫,凄怆不乐。高祖窃因左右问其故……高祖乃作新丰,移诸故人实之……放犬羊鸡鸭于通途,亦竞其家。
言,类“新丰”故事,新丰其意,非沛县之旧丰,加新字以相别也。众人遂明。
如今这个时代,大顺这边对南洋之南的新岛屿、陆地的命名,也是用此规则,倒是与刘钰不谋而合。
刘钰这些年也见了不少人物,虽也知蒋友仁之名,但如今也泛不起太大波澜。
但见推荐信上,一些科学界的熟人都说,此子水平不低,数学不错,天文学水平也足够。加之又是耶稣会的人,恰要来华,是以推荐他去大顺科学院,以便将来能参加金星凌日的观测活动云云。
看信上日期,应该是来澳门一二年了,大概之前在法国就学过中文,在一二年估计一直在澳门读儒家经典呢。
折上这几封推荐信,刘钰将信上的内容大致一说,笑道:“要警惕耶稣会打科学牌啊。”
然后又看了看蒋友仁,笑问道:“怎么,耶稣会觉得,走士大夫路线走不通了。这是又换路子,准备走科学线了?觉得对外交流,我的态度很关键,遂弃了士大夫,准备走我的门路?”
蒋友仁脸上微微一红,耶稣会这边确实有这么个意思。
一来因为大顺禁教,士大夫这条路不太好走了。
二来刘钰在阿姆斯特丹办了科学研讨会,耶稣会又觉得刘钰才是大顺真正的“外相”,是以讨论之后,决定抽调一批科学素养很高的耶稣会会士来华,打着科学交流的名义,搞好和刘钰的关系。
经阿姆斯特丹事之后,耶稣会觉得,之前派来的耶稣会会士,水平虽还可以,但毕竟不是准一流的科学素养,更擅长的还是经学水平。是以这一次尝试着派了些专门挑出来的,自然科学不错的来。
蒋友仁被刘钰说中,又听刘钰说“警惕耶稣会打科学牌”之类的言语,内心不免紧张。
他之前也没想到,这件事刘钰会亲自来处理。想着在澳门再学几年孔孟之后,再去京城的。
如今刘钰来了,他一开始还是挺高兴的,觉得凭着自己的推荐信,说不定还能说说情。
哪曾想刘钰直接把话挑明了,蒋友仁便有些无力。
好在他也是个聪敏的,若是自小就学书经,说不定也是能考进士的。脑子一转,他便道:“国公,福建的事,与我们耶稣会并无关系。”
“多明我会是‘主的看守犬’,以前专办异端的。中华教徒的礼仪之争,也是多明我会引起的。”
“国公也是跟随戴会长学习过的,当知这桩公案。福建的事,教廷划给了多明我会,我们耶稣会早早就撤出来了。”
“而且,教廷将福建划归多明我会的时候,天朝并未禁教。”
滴水不漏地想要撇清和耶稣会的关系,蒋友仁觉得,这件事天朝这边这么重视,派了个这么重量级的大人物来,那就别想着全身而退了。
既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当务之急是保住澳门传教、保住耶稣会还能在华活动。既然多明我会自己找死,现在也救不了,那就赶紧卖了。
再者,多明我会和耶稣会的关系,肯定不好。
一个是“主的看守犬”,专办异端的。
一个是出了名的变通,后世能搞出来解放神学、解散起因是经商破产、一群孔孟学的比寻常中国人都溜的。
就算没有当年的十七评耶稣会事件,想想两边的关系也不可能好的了。
蒋友仁心想,还是看清形势,保住耶稣会在华许可再说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