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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八五章 新旧利益的冲突(六)

    捕鲸业,以及煤油的起步发展,都和纺织业的需求有很大的关系。

    工厂固然是希望一天劳作14个小时的。

    而即便松江府这种分包制下,农村妇女在农忙时候白天也是要干活的。晚上纺纱线,就需要灯光。

    一家人点灯肯定贵,灯油也是一个不小的开销,所以就出现了这种今天张家、明天李家的情况。

    每家点一次灯,每日轮换。

    这大抵才是此时真实的中农级别的生活,一些小说里的吝啬鬼死前还是伸出两根手指为了节省灯油蜡烛,因为这玩意儿也确实贵。

    寻常人家,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这都算是好生活了。

    就像是此时农村的厨房里,普遍会有一枚铜钱。

    这铜钱上面,会绑一根木棍。若是来客人了,熬汤的时候,会用这枚铜钱探入香油瓶里。谁都知道,孔方兄中间是空的、露的。也正因空心,才用这玩意勾香油,保证每次就加一点点。并且此时大顺农村普遍有一个“善意的伪生活常识”,那就是:香油加多了,一点不香,越少越香。

    吃油尚且如此,又怎么舍得点灯呢?

    饶是这家人的佃农身份是假的,实际上是个中农化的佃农,可也是舍不得晚上点灯的。

    然而即便如此,也比刘钰在文登州那里见到的北方农村的佃户生活上要强得多。

    听着这农户说起将来要种棉花,又担心将来种棉种桑获利太多以至于地主把低价抬高,刘钰心道此事多半也有可能,你的担心不无道理。

    不过这也让刘钰想到了一件事,那便是大顺这边的特殊情况,小地主或许可以自主经营,但大地主是不太可能自主经营的。

    这么搞,也不是不行。大量的有技术的中农,成为押租包地的主力。排挤真正的下农、贫农、佃农破产,或是去做工,或是顶着50%的死亡率下南洋。

    而这,又和他之前设想的一些计划相悖。

    本来,他想着欧洲的贷款利息那么低,大顺民间的借贷利息这么高,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利息差,搞一些助农贷款。

    王安石的青苗法,全面推广失败是必然的,因为小农的偿还能力是最低的。但刘钰觉得或许可以在一些经济略微发达的地区尝试一下,以欧洲的低息贷款,只要能保证15%的利息,给欧洲的金融资本10%的回报率,两边都能接受。

    他对王荆公还是颇含敬意的,虽然知道他搞得那一套实践起来确实难,而且连后世银行都知道贷款最好不贷给小农这种无偿付能力的。但有时候想想,看看小农的苦难生活,终究还是想要尝试做点什么的。

    然而只怕搞出来后,钱不是去了土地,而是流向了利润率更高的地方。使得押租制需要的押金急速上升。

    这即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若是搞赎买、垦荒、均田、永佃,甚至搞类似于俄国那边的农奴解放,这种面向农村的助农的银行,应该都是可行的。

    但若是搞押租、典押、土地出让经营权,这好像就没用:拿到经营权的假佃农,不会盲目去贷款,也基本不需要;而没钱押租的真佃户贫农,只怕也根本还不起贷款,哪怕给15%的利息这么低,怕也难。

    刘钰自己心里也清楚,搞什么三十年赎买之类的制度,也就是过过嘴瘾。

    如果上层制度不能动的话,那么这种银行就毫无意义。真要搞三十年赎买,搞青苗法用处是很大的。

    大顺延续前朝末年的“永佃”呼声,想要实行,只能依靠政府官僚的力量强制推广。

    但政府官僚又都是反对永佃的,因为他们是收地租的阶层。

    如此一来,似乎松江府出现的这种押租制,不需要政府强制,而是地主主动的选择,似乎可行性更高一些。

    刘钰没有造反,而是在体制内,这就导致他只能带着镣铐跳舞,在一些政策上不得不先考虑统治阶级的利益、以及他们能否接受。

    是否有办法让这种押租制更快推广呢?是不是可以借用西欧的金融资本承办一个面向中农的银行,贷款给中农,押租给地主,从而让大量的资金转移到地主那、再从地主那转移到工商业投资呢,顺便完成押租制的一府推广,加速贫下佃农破产、去做工或者下南洋呢?

    若说单纯的商业上的考虑,只需要让这个银行的利息,比欧洲金融资本的投资回报期待高即可。这倒挺简单的。

    可理论上考虑没啥问题的事,往往现实里问题大大的有。

    谁来负责挑选谁有资格拿贷款?谁来保证地主不会拿到这些低息的贷款去投资,而不是让真正需要贷款的土地经营者拿不到这笔钱?

    政府放贷款,如何让贷款流向政府想要的方向,这是一个后世都头疼的难题。

    以此时大顺的基层组织能力,恐怕能把现实世界搞成魔幻世界。

    想到这,刘钰试探着问那农户道:“若是朝廷办个钱庄,按照每年15的利,放贷给你们。你可愿意贷钱去押租更多的地?”

    这户主连忙摇头。

    “大人,俺们小户人家,讲究的是捧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我勤勤恳恳地干,若是遇到粮价高了,再积攒一些钱,便可以押租更多的地。浑家再做些纺织,平日里再节省下,若得年岁好,也能积攒下几文钱。”

    “可若贷债,这心里就不踏实。粮价又贱,实不敢贷。”

    “如今这年月,既怕丰年,又怕灾年啊。丰年粮贱,灾年无收……”

    “至于说种棉种桑,棉少种些还好,若种多了,如何忙得过来?一旦收棉的时候一场雨,忙不过来,忙活一年就全扔了。种桑,又哪里是二三年能收入的?若是借贷,这三五年的利钱,便要翻番,谁知道三五年后的行情?”

    “是以,若有余钱,就押租;若无余钱,也不想着借贷去发财。”

    “况且来说了,凡借贷,总得有抵押才行。我等皆是佃田的,连田皮田骨都不是。手里并无半分地,地都是别人的,如何能贷的出来?”

    看来稍微有点能力的中农,也不想要贷款。也可能是天朝自古以来的高利贷传统,使得普遍性的对贷款有些害怕。

    九出十三归这个词只能出现在明朝以后,因为宋朝的官方合法年利是72%,不必九出十三归。自古以来的能叫人家破人亡的利息,想来农户对这种新事物的担忧是必然的心理,社会意识的扭转没那么容易。

    刘钰知道再聊下去,只怕就要又聊到农户最关心的粮价问题,便只好将话题叉开。

    也确实如此,棉花虽好,但大顺既没有奴隶,也不是太流行那种专职打工的人群,除非是转型的农业资本经营者雇佣长工短工,否则小农家庭确实种不了多少棉花。

    种多了,一旦棉桃裂开后下雨了,全完。

    蚕桑比棉花更麻烦。

    小农是承担不了这里面的成本的。

    所以到头来主要收入,还是要粮食。粮食进口保证工商业低成本,小农阶层若无不满,那就见鬼了。

    松江府虽然工商业发达,可真正脱离土地的城镇人口,还是少于小农的。虽然单纯的经济总量,工商业已经高于农业了,可是数人头的话,小农的力量也不可忽视。还是要温水煮青蛙,渐渐把小农要么逼成土地经营者,要么逼破产,否则粮价问题始终都不能让大多数人满意。

    又闲扯了几句,去置办酒菜的随从便回来了。

    吃饭之前,刘钰又看了看这家佃农抱养的弃婴,小女孩粉嘟嘟的,并没有裂唇之类的毛病,也没有任何的残疾,只是家里养不起了。

    许是这家女人的奶足,这小女孩长得也还算健康,并没有那么凄惨。只是这命运已然注定,若不出意外,自小就当是儿媳妇养着,将来难免受气。别说没有爹妈兄舅撑腰,就算有的,婆媳关系又有几个好的呢?

    用饭之后,刘钰本想着扔点银子的。但想了想,最终还是什么都没留下。

    出了这家佃农的门,离了村子,松江府尹听出来刘钰自始至终都没有问粮价的事,他也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

    之后几日,刘钰又去附近的几个村子转了转。既去了地主的家,也去了自耕农的家,还去了那些真正佃户的家。

    转过之后,随行的要一同回京复命的一个海军的军官忽然说道:“鲸侯,我倒是想出了个办法。如今朝廷的税虽低,可是民间的税却重。既如此,朝廷何不直接征收十一税?仍旧按照原本的数额上缴国库,剩下的大多数,便留在地方。在此数额之上,不得乱征。如此,地方发役、迎差、车马等费用,皆从截留的那部分出,这不就得了?”

    “古人云,慕虚名而处实祸。朝廷又何必非要这个三十税一的仁政之名?我想,若真能做到十而税一、甚至八税一、五税一,这对百姓都算是减了负担。”

    “之前攻打倭国,这倭国动辄五公五民,可即便这样,只要能保证真的五公五民,我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也未必比本朝真正的佃农差。”

    “现如今朝廷三十税一,十亿亩土地,按说一亩地收0.03两白银,这就是3000万两的农税。可实际上,朝廷哪收的这么多?”

    “朝廷一年农税不过2000万,可民间负担,竟不比倭国的五公五民轻。如此,恐是社稷大患。”

    “既说地方官和乡绅的都贪污、加派、借国税之名增税,那直接十一税,八一税,还是原本的押解国库。剩下的,只让他们自贪了去、用了去,我看也比现如今顶着三十税一的仁义名声,搞得民不聊生要强。”

    刘钰忍不住笑道:“狗屁的办法!得了吧,你还是干你的老本行,画画海图、研究下军舰阵型得了。这等事,你们出的主意,和北方大儒那一套均田法,差毬不多。听起来美好,做起来一塌糊涂。”

第四八六章 新旧利益的冲突(七)

    那海军军官委屈道:“鲸侯,某也读过史书。依我看,这王荆公之法,就不错。”

    “青苗贷款,免除百姓高利贷之忧。免役法,我看和一条鞭法倒也类似,交钱,花钱雇人出徭役。就这花钱雇人做事一项,如今实属正常。”

    “如今朝廷的钱不够用,徭役又不肯多给钱。要我说,还不如直接增税。”

    “如今明显钱不够用,朝廷却非要这仁义之名,难不成上面就不知道下面的事?我看也未必。”

    “照我说,该着变法了……”

    一旁的松江府尹心道,这鲸侯身边的人物,一个个果然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如今也真见鲸侯得蒙圣眷,他身边的人多有如此说话的,可见骄狂久了。

    但要说这办法……还真的未必好。

    只当说十税一,只给国库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默许贪污腐败,基层便不乱摊派了吗?

    人心贪婪,岂有止境?

    但要说,朝廷的税太低,使得地方上做事真的没钱,不得不自己加税,那也不能说全然没有。

    朝廷又不拨钱,拨的那点钱往往又不够用,地方自己不加税,怎么办?

    上面整天拍脑袋,就像是前些年禁教之后,因着不能做的不如禁教之前,尤其是弃婴之事,面上不好看,便要下面体恤民生,扭转风气,救助弃婴。偌大个松江府,户政府拨给给了400两银子,够干什么的?便是不贪,这400两银子能救几个人?

    还有这驿站,大顺太祖皇帝因何起事、原来是干啥的,朝廷当然对驿站颇为重视。

    但是,工资是发够了,理论上也有招待费,但官员经过,其家属可不在招待费里,车马轿夫之类,难道真的让官员自己掏钱?

    肯定是地方上出。

    朝廷往那一坐,给个规定,不准滥用。也不想想,这可能吗?

    真当人人都是海刚峰呢,谁都敢不给面子?到时候来个大官,随便给当地官员穿个小鞋,去哪哭去?

    朝廷里那群人拿着算盘啪啪一算,觉得这些钱足够。

    可要说,许多大臣都是从地方干起来的,难不成真的不知道理论和现实的区别?

    想到这,松江府尹便道:“鲸侯,其实这位将军说的倒也没错。别处我不敢说,但这松江府,倒是可以试行一下。”

    “一来此地雇人容易;二来若真能行十一税,也确实减轻了百姓负担;三来松江多有新学,可招募吏员。如今都知道,在海关做事,薪水高。那这招募的吏员,先做征税征粮之事,做得好的,便可迁入海关或是那些贸易有关的地方,亦算一种考核。”

    “国课或不变,或略增。剩余的,便留给地方用。又严查加派之事。”

    “便如王荆公变法之初,在一府一州之内,只要尽心,完全都是善政,百姓称赞。鲸侯当日在文登州,也支持当地州牧变法。”

    “不求推广全国,只在松江府,下官自信还是可以做好的。”

    刘钰笑道:“你也是郎官出身,难不成不能直接上书?你这小心思,倒是活络。”

    松江府尹嘿嘿一笑,心道不能和你比啊。你是走军事勋贵的路线,我这以后还要在地方上混,还得跟那些士绅打交道呢。这等断人钱财的事,我提出来,日后也难立足。

    反倒是鲸侯你,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士绅皆恨了,怕个什么呢?

    到时候,朝廷下令松江府试行,我这也只是依令行事。可我要是主动试行,到时候雪花似的控诉信就要飞到朝中,我这身板哪像您啊,扛不住啊。

    松江府尹笑过之后,叹息一声道:“鲸侯可知,这件事一旦提出,要引起多大的风波?”

    “士绅优免,只是优免的那点国税,真不算什么。别说士绅了,就是普通百姓,真要是按照朝廷规定纳税,一亩地收0.03两银子,难不成给不起?”

    “主要还是役和摊派。役,当差,这一来确实关乎体面,按说人人都得出役,前朝不就讨论过类似的事吗?结果已经归乡的前内阁成员,直接便道:那我直接去押送粮食去京城,顺便让皇帝看看我这老臣还是出役……”

    “不算体面,只说更实际的事。原本三十税一,士绅们真的就交三十税一。剩下的能摊到他们头上吗?”

    “这就好比下官是本地望族,家里还有人做官,下官有1000亩地,按照税法,只要缴纳30两银子。鲸侯觉得,我能在乎这30两银子吗?剩下的加派、摊派、难不成敢摊在我的头上?”

    “我奉公守法,并不偷税漏税。我有1000亩地,我差这30两银子?”

    “可问题是,要是搞十而税一,一亩地征一钱银子,我这1000亩地,就得交100两银子。这能一样吗?”

    “真要搞十而税一,这才是真正的士绅一体纳粮当差。而要是仍旧三十税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都是能糊弄过去的。可真搞十税一,糊弄起来就难,这要是刨天下士绅的根。”

    “这等事,下官这点身板,可真是扛不住。非得鲸侯出面不可。”

    这其中的逻辑,刘钰一听就懂,忍不住叹息苦笑道:“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减税三十税一是恶政,加税到十一税,反成了仁政了?”

    松江府尹接口道:“虽听起来不合常理,但确实如此。”

    “前朝云: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

    “既是贵贱有别,士绅免其徭役,也属正常。理论上,田土税是不免的。以前朝税率,河南诸多土地,一亩地只收一分的银子。0.01两。鲸侯也知,这一亩地就算产一石米麦,也能有个七八钱银子,就算不逃税,那也不值一提。”

    “可现在,却要加税,再用税前雇役。鲸侯可知,这就没空子钻了不说,亦是说免役的优待没了。”

    “既然百姓和士绅,都免役了。这高低贵贱之别,体现在哪呢?而且士绅的负担,一下子比之前重了三倍,肯定是要被恨之入骨的。”

    “你说小农,真要是能贯彻只征一税而不加增,莫说十税一,便是八税一、五税一,他们都要皆呼善政。然而,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别处我不知,但我知这松江府,便是前朝因着陈友谅张士诚事,松江府税重。及至加派三饷的时候,国税课完,理论上也只不过一钱二分银子。可实际上,国税课完之后的加增,小民一亩地要课三钱甚至四钱的税役赋。”

    “是故下官说,此事一说,必然要出大事。下官实不敢提,其实下官想过,但……”

    他但了一下,随后道:“晁错能死,但若献策的是卫长平、霍冠军呢?况且,小人区区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松江府尹,哪里敢比晁错?”

    现实和理论的巨大反差,让刘钰也是唏嘘不已。税低了是恶政、税提高反而是善政的奇葩现实,让刘钰深感无力,一时间只觉得毁灭吧,掀翻了重来倒是简单百倍。

    “若在松江府试行,你可有把握做成?”

    强忍住心下忽然涌起的天翻地覆的心思,如此一问,松江府尹道:“把握几何,下官不好说。但若想做,只能先在松江府试行。”

    “若不然,一旦搞出,士绅必然要加租,搞得民怨沸腾,甚至百姓起事作乱。到时候,上一幅流民图,这加税的恶政就非得废除不可,鲸侯岂不也受牵连?”

    “然而松江府就不同。他们敢这么干,百姓也未必起事。或来做工、或下南洋,他们也折腾不起来。再说了,难不成他们自己种地?到时候,还不是只能降了租子,叫人回来种以便收租?”

    “下官这也是为鲸侯着想。在别处干,非要出大事不可。但若在松江府,下官还是有信心做好的。”

    刘钰点点头,心道确实如此。然而旁边又有一军官道:“可这押租制,我看还不错。这押租制的前提,就是正税低、乡绅可以避开杂税杂役。是以才会出现买地求佃的状态。若是正税高了,这押租的钱,必要上升。每年的正税,也得押租者交着。”

    刘钰嗯了一声,却并不直接说同意还是反对。心想任何政策,都很复杂,正反两面、日后影响、阶层利益,都得考虑到。

    这最终还是落到了朝廷或者政府的终极理想上。

    朝廷得有个目标,以这个目标为基准,才能判断政策的好坏。

    靠近目标,便是好政策。

    远离目标,就是坏政策。

    关键还在于这个目标,没有目标,就没法评价政策本身的好坏。

    “罢了,这农村、农民、农业的事,我再考虑考虑。如今也该去一趟城中,看看那些手工业者,那些机户机工。看看他们有何期待,亦或有何想法。”

    “至于税制是否变动,总归要围绕一个前提。那就是,保松江府的工商业,一切以松江府的工商业为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心里先想清楚自己到底要鱼还是熊掌。”

    “至于别处,暂时我也不想管。看看再说。且去。”

第四八七章 新矛盾(上)

    离开了农村,回到了城市,整体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时代不算好,不过松江府是富庶之地,那就大不相同。

    刘钰等人要去走访一些纺织作坊。而松江府的大街上,也有这一次跟随着刘钰一同入京的东南亚各国的贡使,以及一部分西欧人。

    前者是为了朝贡,确认一下东南亚的新主人;后者则是嗅到了商业机会,希望填补荷兰人走后的空缺,拿到香料的贸易权。

    皇帝和朝廷对江南的富庶,还是很自信的。

    故而但凡要展示国家富庶的时候,都会让贡使或者使节们,先在江南停留参观,然后再沿着运河经济带北上。这有点类似于隋朝故事里用丝绸缠树装点门面,都是为了外部的面子,但说不通的就是大顺此时对江南城市真的是自信而不是自负,故而不用刻意装点。

    历史上马戛尔尼,以及其后的阿美士德来满清治下的中国,在拒绝开放北方港口和割让舟山之前,对华人还是留了点口德的。

    至少在拒绝割让舟山做英国货栈之前,对华人的容貌评价,刨除那句“以容貌美丑而言,中国女子没有一人能凌驾欧洲女人之上者”这种主观美学评价外,评价还算可以。当然这时候华人上流社会看欧洲女子,也都是视之鬼妇,审美观差异过大。

    其曰【男子多雄伟有力,四肢筋肉突起,无萎靡不振之相。余留意观之,忍不住吟诵莎翁之《暴风雨》之诗句:观此芸芸众生兮,叹造物之神奇;人类之美且大兮,吾乐乎新世界之自居。】

    当然历史上满清和英国之间,在马戛尔尼访华之前十多年,就有过一些相当不愉快的交往。

    英国商船休斯夫人号,在鸣炮致敬的时候,误装了枚铁弹,以至于打死了两个看热闹的人,结果按照英国人的说法,是当地官员蛮横地上船抓走了无辜的炮手处以绞刑;而英国人认为这属于失误,没有任何法律责任,连钱也不用赔。

    包括更早之前的百夫长号泊靠事件引发的不愉快,使得欧洲对中国这边法律的评价,是挺负面的:中国法律是武断、残暴的、以命抵命的野蛮人时代的法律;和欧洲关于平等、正义或人性的观点不相容。

    有了这些冲突和利益纠葛,有些话,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

    总归,这个时代终究是十八世纪40年代而不是90年代,此时大顺的江南城市风物,还是足够震撼这些外来者的。

    欧洲人现在正享受着“借中讽欧”的启蒙运动让刘钰这个大顺人脸红的胡吹,即便如此,这些特许在松江府参观、准备北上觐见皇帝抓住香料贸易的欧洲人,也还没有那种期待极高而失望的情绪。

    至于那些东南亚小国的人,则是彻底被震撼到了。松江府自来就是富庶之地,这些年又鼓励工商业,谓之样板,亦不为过。

    松江府城中的人,对这些在街上游荡的外国人,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奇。

    大顺有了海军,并且可以确保保护海岸之后,大顺的贸易中心就开始北移。松江府,或者说长江中下游开放的前提,在一个封建帝制的大一统王朝看来,就是得有一支海军保证海上安全。

    否则的话,西洋人的船队整天在漕运的关键点晃悠,肯定害怕。漕运是封建帝国的动脉。

    满清搞十三行一口通商,肯定是封闭落后保守的表现。

    一口是封闭落后这个确定的前提下,都是一口,为什么这一口选在广州而不是更适合的上海,这里面更多的还是统治术上的考虑。

    大顺不是满清,大顺有了一支远洋海军,并且至少此时可以确定印度以东无敌。

    那么,对废漕改海来说,或许还能说只是个必要不充分条件;那贸易中心北移,靠近到手工业中心和金融中心,便是一个必然结果了。

    见的多了,也就不惊。

    甚至松江府的人对西洋人的好奇程度,远远低于那些东南亚人。

    因为即便贸易中心北移之前,一大堆耶稣会的天主教传教士在松江府,光徐光启的孙女,就在松江府周边捐建了130座教堂,几乎天天都见,又怎么能感觉到好奇呢?

    反倒是那些东南亚人,之前在松江府可是少见。

    而这种夷人在松江府溜达的场景,也让松江府那些搞手工业的、搞纺织业的,欣喜若狂。

    他们喜的,不是什么万国来朝。那关他们屁事?

    他们喜的,是上一次日本人被朝廷安排来松江府这里参观,然后对日贸易开启新篇章,他们的布匹销售也上了个新台阶;上上次瑞典人来松江府参观,展示天朝富庶,他们的棉布销售又上了个新台阶。

    如今不但是西洋人来了,便是南洋那边的人也来了,有着前几次的经验,焉能不喜?

    夷人来了,是不是贸易量一定会增加?是不是生意一定会比之前更好?

    这里面,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就像是历史上经典的那场琉球封贡事件一样,商人们拿着满清迁界禁海这种反人类政策时候的经验,认为去琉球封贡带多少货都能被人一抢而空,结果导致了货到琉球卖不出去以致武装暴动要求琉球王必须全部吃下一样。

    不考虑深层次的原因,只看浅层的表象联系,就很容易得出错误的、经验化的结论。这亦算是“以史为鉴”四个字想要搞清楚、弄透彻,最难的地方。

    于是刘钰等人迈步进入一家拥有一百二十张织机的机户家里时,这个“资本家”,正在忙着准备再扩充八十张织机,准备迎接一波贸易红利,把握住时代的浪潮。

    待见了刘钰等人,连忙放下手中的事,将刘钰等人迎入后堂,奉茶见礼,叩拜之后,这家主人更是对刘钰连连磕头。

    “实不相瞒,我等这些纺织机会,年节都会祭拜鲸侯,以报万一。我家本来只有七八张织机,也亏得内子手巧,织布手段也好,织出的料子众人抢购,积攒了一些家本。”

    “一开始,先赶上了海军大建,军官所穿呢绒,皆从法兰西来。可除呢绒之外,水手不提,军官的另几套军装也是松江府的棉布。正赶上采购,内子觉得,这衣服不可能只买一次,是以力主贷了些,增了一倍的织机。”

    “越明年,对倭开战。这倭国不产棉布,无种棉花,贸易之后,棉布销售日多。尤其是松江府的布,在倭国颇受欢迎,每年往送长崎的货船都要采购不少。这贷款买的织机,不但两年本息都还清了,还生了不少息。”

    “便又买了几台织机。又恰逢这西洋人的‘飞梭’之法传来,此物甚妙。传来之后,内子与小人略作改动,又使织布日多。本生息、息生本,如今已然小康,更有织机百二十张,此皆赖鲸侯之力。”

    “我等时时祭拜,着实真心。”

    这一统夸奖下来,刘钰一扫在农村时候的无力感,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你家这当家的,倒是你妻子了。我看这松江府的纺织业越发发达,日后女子说话,越发重了。”

    “若富的,多半还是妻女手巧,纺的一手好织,卖得好,便可买织机做机户,雇佣机工。”

    “若穷的,那女子若能纺纱织布赚钱,在家里可不就说话硬气?真要过不下去,便散了,凭一手织布的本事,还有甚么可怕?”

    “我看这松江府,日后女子先顶半边天,男子相较别处怕要先留个唯诺之名了。”

    “既是有此等见识,想来也是巾帼豪杰,竟不差这寻常须眉的。何不请出来一见?本官正有些事想要问问,你也不必惊疑,无非是些买卖、生意、纺织上的事。”

    那机户忙道:“鲸侯说笑了,这有什么可惊异的?松江府不比别处,机工女子颇多,聚在一处做事,并无太多规矩。只是依着规矩,女子理应回避,怕冲撞了诸位大人。既是鲸侯不弃,我这便去寻。”

    不多时,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缓缓走来。

    容貌不算漂亮,穿一身绸裙,略施了一些粉黛,但也不浓。

    一看也是个平日里多在商业场里打交道的,并不惧怕,见了个万福,又说了一堆拍马屁的好话。

    刘钰有了在农村调查的经验,此时相当理解汉弗莱爵士的那句话:若是政府不预先知道结果,就不要去做民意调查。

    在农村,问粮价问题,肯定是一鼻子灰。

    但在这里问粮价问题,立刻得到的都是支持和赞同。

    那妇人更是个伶牙俐齿的,见刘钰平易近人,略说几句后,就这粮价问题便打开了话匣子。

    “鲸侯有所不知啊。这机工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虽说朝廷下了‘永禁齐行叫歇’的令,可管起来哪有这么容易?”

    “机工里,多有些悍人,动辄鼓动织工闹事。就说‘飞梭’之前,或有计件工资、或有按天算钱的。这飞梭一出,他们便先闹了事,一群人非要计件工资,说什么也不要按天的卯子工”。

    “这粮价也是如此。如今鲸侯可知,松江府的织工,都有‘米贴’?都是他们齐行叫歇闹起来的。”

第四八八章 新矛盾(下)

    “米贴?”

    刘钰当然知道这玩意是啥,但这么多年了,难得见到了这么一个资本家嘴脸的人,说不出的“亲切”,便故作疑问。

    妇人也是说的起兴了,连连点头道:“这织工齐行叫歇,只说以米价一两为限。若低于一两,便不提。可若高于一两,米价每高一钱银子,便要给他们补贴一定的钱,以便养家。”

    “可是米价便宜的时候,她们可没说,哎呦,主家,这米价便宜了,我们的工资也少要点。”

    “君侯说说,这上哪说理去?”

    “这几年南洋米、东洋麦日多,松江府的粮价也低,倒是省去了米贴钱。”

    “真要是粮食贵了,我们这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给他们开的工资就得高。不给米贴,便要闹事。”

    “朝廷也该管管了。早听说苏州府当年织工闹事,朝廷立了永禁齐行叫歇的碑文。要我说,朝廷也该来松江府管管,再遇到闹事的,抓上几个,也叫他们老实老实。”

    刘钰心道这朝廷处理苏州府罢工事件,搞得都是定的“把控行市”的大罪,按照所有罢工者的上涨工资总数,按照盗窃罪级别定的罪,狠办了几个领头的。

    可这松江府,看这架势,好像也没有说官府出面,惹得这些萌芽们相当不高兴啊。

    但要真说起来,国家想要搞出口贸易,降低成本也在政策之中。

    可要说苏州府的永禁齐行叫歇碑——翻译一下,就是永禁同行业集体罢工——是朝廷意识到进出口贸易、重商主义、手工业成本等因素在里面,绝对就是扯淡了。

    朝廷那群人要能想这么多,那这大顺早不至于让刘钰愁的感觉无力了。

    就现在来说,大顺不管是人工成本、工资,还是手工业效率,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过度压榨织工,才能保证竞争力。

    印度那边的丝绸产业和棉布产业,确实给了大顺很大的压力,但刘钰是要把那边的产业摧毁的。总体来看,问题不大,压力不是太大,完全没必要可劲儿压榨织工来降低成本。

    他也没接关于朝廷出台永禁罢工政策的话题,而是问道:“依你看来,这织工对粮价一事怎么看?对放开进口米麦一事,倒是支持还是反对呢?”

    那妇人被刘钰把话题拨开,也不敢再提,忙道:“回君侯的话,织工自是盼着粮价低些的。若是这粮价贵了,别的东西也贵。便是有些米贴,可也不足用。”

    “至于我们,自是盼着粮价便宜了。一来省了米贴,二来有些杂事,花更少的钱便办了。”

    “这棉花采出来,钟鸣鼎食的公子之家,自是以为这棉花采出来就是包裹好的棉包。却不知还要经过去籽、挑选、搓条等等工序,最后才能纺纱成线,然后才能织布。”

    “若是粮价低了,这搓棉花的雇工,便可少花些钱雇来,我们拿到成棉也便宜些。”

    “这几年松江府粮价都低,所以我们这买卖才能越做越好。过去都是仗着鲸侯戎马,以后还要仰仗呢。怕就怕日后这粮食价竟贵了,我们这可就不好做了。”

    妇人说到实在处,也确实打心眼里感谢刘钰。别处还好,这松江府的工商业从业者,确确实实是得了大顺这几年对外扩张的最大好处。

    在西北打仗,确实和松江府关系不大。不但没得到利,反倒用着他们的税。

    可要说打日本、打南洋,他们可是真的见到了好处、拿到了好处。

    日本那点地,种不了棉花。以前荷兰的呢绒都能在日本畅销,况于松江府的棉布?

    瑞典和大顺合作之后,走私日盛,大量的棉布走私到了欧美,销量打开了不少。

    如今南洋又打下来,松江府既知道南洋香料多,也知道南洋稻米多。吃了这么多年的南洋米,打下南洋,对他们而言,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日后松江府这米价,再也没有四五两银子一石的时候了。

    原本还担心,这南洋热,只怕当地人不穿衣服。谁曾想这几日大量的南洋人来到松江府,他们不但穿衣服,而且看起来穿的还不少呢。

    正因如此,这女子才要把家里积攒的本钱都拿出来,再让丈夫去置办八十台织机。

    这些对外扩张的事,当然都是刘钰主导的,他们也都知晓。说是年节祭拜,如立生祠,那也不是假的。

    当然只靠松江府一地的手工业,是无法满足外部市场的。带动的周边州府的工商业,也都得了不少的好处。只是这松江府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又地处长江最下游、又是出海口、又是大顺的“猪圈”金融资本所在地,感触显是比别处要深刻的多。

    刘钰见这妇人说的欢脱,笑道:“其实织工们要搞计件工资,也未必不是好事。若是计件,他们做得多,赚的多。你们不也一样?以后往外卖的东西更多呢,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他们做得多,你们不是也赚得多吗?”

    这妇人也是个机灵的,听刘钰这么一说,便道:“君侯大人说的是,其实给他们发钱的时候,我这心里也高兴。给他们发的多,我自己赚的也多。”

    “只是,还有一件事,我们也想问问鲸侯。这飞梭自西洋传来,织布快了倍余,这可纱线便供不上了。却不知西洋可有什么如这飞梭的东西,竟能让纺纱的速度也快上一二倍?”

    刘钰摇摇头,心道这东西有思路是有思路,但原型的珍妮机,根本不适合松江府用。

    那是棉、麻、毛混纺用的棉线,做纯棉布太细且太容易断,大顺这边的棉布是用不上那玩意儿的。

    而且,大顺现在的棉种,纤维太短,也不适合搞初步机械化,还需要一个大规模的棉种替代,至少也得打到朱元璋推广棉花种植的地步。

    不过,这里面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极大地促进大顺的海外扩张。

    印度产棉花,一旦大顺江南的纺织业继续发展,对印度的拓张也就有了一个新阶层的支持。

    现在皇帝听了刘钰的蛊惑,试图对印度动手的原因,和贸易、原材料这些都没有关系。

    而是看上了印度的土地税和人头税,加之觉得印度现在是各节度使乱战的时候,三五千人就能拿下不小的地方,派人去收税,一年如何不等于多个河南省的税?

    如果有这种新阶层的支持,并且这些新兴阶层的力量逐渐壮大,对印度方向的扩张也就更容易人亡政不惜。

    如果能够保证印度的棉花运回国内,再用包买制、分包制,分散到各家各户女人那纺纱成线,这倒是可以慢慢瓦解江南地区的小农经济,而且不会造成巨大的影响。

    区别就是,原本是纺纱、织布,都自己干。自给自足之余,拿出剩余的去售卖,贴补家用。

    现在,则是纺纱不机械化,留给小农为活;而织布先一步早期机械化,让这里的手工业工厂,升级为真正的工厂。

    水力或者蒸汽动力的织布机,做起来肯定比精纺机容易。

    纺织两道工序,织更容易机械化一些。

    略微盘算了一下,只要拿到印度的棉产区,或者用瓦解印度原有经济体系的方法愣生生搞出一个棉产区,将印度棉运回国内,纺纱保持手工业维系小农暂时不起义、织布机械化以出口为导向,照现在这个架势,似也有搞头。

    这里面,苦的是谁?

    苦的,还是现在这个给机户打工的织工。一旦机械出现,手工业技术的价值就会急剧下降,给更低的工资,爱干不干,不干换人。

    以后世来比喻。

    现在给机户打工的织工,是程序员,不是大街上随便抓个人就能做的;而一旦织布机械化,织工就成了工地搬砖的了,只要有手就能干。

    就如同后世最能理解中世纪行会制度的,是科研界一样。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

    上一次苏州府织工大罢工,齐行叫歇,虽然官府也出面处置了。

    但织工也算是赢了一半,最起码工资上涨了、每年春秋还有酒钱、年节还有福利。因为他们有技术,这活儿不是随便谁都能干的。

    等到初步机械化之后,只怕就那么容易了,要么搞出纠察队谁当工贼先干死谁保证齐心;要么就只能是爱干干、不爱干滚了。

    所以此事的关键,还是要分化瓦解。

    先搞织工,纺纱为生的不会站出来说话,因为他们纺而不织;再搞纺工,搓棉的不会站出来说话,因为他们搓而不纺、而织工已经被搞掉了……

    靠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方式,在手工业者全面受到机器冲击之前,一个个搞掉。

    将起义和反抗分成各个波次,分批打掉。这应该会比全面冲击要容易一些。

    想到这里,刘钰便道:“虽暂时无有纺纱快上几倍的手段,可要说这织布能快上一些的手段,甚至比飞梭更快的手段,倒还真有。而且似乎也不需要巧手,寻常人也能做得。”

    “只是朝廷顾虑,如此一来,恐夺小民之业,是以未曾放出。但以你之见,若真有了能加快织布数倍的机器,这松江府的机户,有多少肯买的?”

    那妇人想了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半天,刘钰见她欲言又止,便道:“你只管说。”

    “回君侯,这让织布快上几倍、又不需要巧手的机器,若真有,我们当然是想用的。可终究还是要看朝廷对‘齐行叫歇’的态度。若是朝廷不管,我等还真不敢用。只说这新的飞梭改造后的织机,便引出了一些事端。若是又快几倍且不需好手,只怕事更严重。若是朝廷要管,我等如何不敢用?”

    刘钰点点头,也明白这些新型阶层的顾虑。

    这是大顺一直以来的行政风格。虽然之前处理的都是地主和农民的问题,可这种风格还是让这些新型阶层有些恐惧。

    大顺建国时候,确实妥协了。但妥协,不是全面的投降,在一些事上,还是做了做的。

    最起码,当年江南的奴兵、瑞金的田兵,他们后来都是入了大顺的伙。

    就算是喊出了保天下的口号,和江南士绅达成了妥协,不至于搞出来均田免粮这种让太祖皇帝死在九宫山的口号了,可终究也只是妥协而不是投降。

    虽然办的不彻底,可大顺在前期的政策,确确实实是偏向于小农的。

    只不过,因为明末的战乱,大量的人口死亡、大量的土地无主,缓解了矛盾,适当偏向一下也不会闹出大乱子就是。

    真要是换了个传统的“青天大老爷”,地主和农民的事,自是偏向农民;可也一样,雇工和雇主的事,也会偏向雇工。

    苏州府的齐行叫歇事件,和动力机械的织布机可能引发的事件,可绝不是一回事。

    而且前者处置的,机户一方,还是织工一方,其实都觉得朝廷做的不好。

    因为机户希望,彻底禁绝不说,还不应该答应织工的条件;而织工则希望,朝廷不但为他们撑腰,让机户答应他们的条件,还应该予以支持。

    但大顺是个地主和农民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对新兴阶层的矛盾只能采取和稀泥的方式——大顺的统治阶层,既不是机户,也不是机工。

    这就使得作为新兴基层一面的机户,担心将来真要是搞出了机器,闹出了诸如砸机器之类的事端,朝廷依旧和稀泥,那可真不敢用了。

    商人不是士绅。

    在天朝,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出“与士大夫治天下”这样的话,这也是政治正确的、不能被攻讦的。

    可要是说,与“商贾机户治天下,而非与小民织工治天下”这样的话,这就是绝对政治错误的,会被攻讦死的。

    这一点,刘钰是不能明着表态,说什么你们只管干,将来真要是有人捣毁机器,我负责武装镇压之类的话。

    但若不给一个明确的态度,这些人恐怕也会多有顾虑。

    伴随着松江府工商业的发展,这里面产生了许多的矛盾。

    就如同粮价问题,这是地主农民,与资本家雇工这两个时代团体的矛盾。

    而齐行叫歇朝廷态度问题,又是资本家和雇工这两个新兴阶层“内部”的矛盾。

    松江府机户们想知道,以后面对这些新矛盾,朝廷向着谁?

第四八九章 憧憬(上)

    既是朝廷大员,在朝廷将来向着谁这个问题上,可就不敢轻易说话表态。

    客观上,以绝对理性的视角去看此事,真要是有闹事砸机器的,肯定是要从严从重的。

    甚至直接出动驻军也在考虑之中。

    既然可以预见初步工业化的矛盾,那么就应该知道,这些矛盾最好是拆开了、揉碎了、分化了、瓦解了,一点点解决。

    一旦矛盾堆在一起,解决起来就难了。

    只不过,一方面出于大顺小农经济的政治正确,有些话刘钰不能说;另一方面,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必然变味。

    譬如他本来只想要镇压卢德运动,但是结果地方官直接搞永禁叫歇,严惩不贷,显然这都是非常有可能的。

    明知道这些工厂主想要什么,刘钰思索许久,还是给出了一个看似讲道理、实则模棱两可的回答。

    “朝廷做事,向来都是有迹可循。”

    “既有《大顺律》,便按照《大顺律》来办。”

    “若是《大顺律》上没有的,尚且还有春秋、论语,以作决狱之用。教法高于律法。”

    “若是连春秋、论语上都没有记载的事……譬如这新机器的使用,雇工反对等,这也有迹可循。”

    “雇工和雇主的事,之前少见。但地主和佃户的时候,历来颇多。”

    “那我且问你,以圣朝之得天下,若有佃户反抗,而乞减租,圣朝会如何做?”

    “代之以雇工、雇主,雇工请求为计件工资、亦或春秋时候多给一些酒钱、亦或做工要有米贴,这与刚说的地主佃户事有何区别?”

    “竟难不成,圣朝要学东虏,前朝末年于江南,士绅竟有赞东虏‘仗义’者,如今更有思慕东虏者;奴兵起义,竟是士绅请东虏出兵镇压箪食壶浆以迎蛮夷?”

    这话,正是工厂主们担忧的来源。

    他们虽然不懂小农经济是帝国的基础这个道理,也不懂大顺这样的末期封建王朝至少在理论上要行抑兼并的手段。

    但是,他们知道大顺一些地方官的风格。

    贪官还好,清官肯定是略微偏向于底层的。

    正以为刘钰这是替着朝廷表达了态度,妇人刚想说若如此,新机器他们真不敢用的时候。

    刘钰又道:“但另一种情况,也得考虑。”

    “譬如这地主家里,乃用牛马牲口,佐以耧车耕犁。原本要将土地分出百余收租,如今却只养二三十雇工。于是被迫退佃之人,竟蜂拥而起,砸毁耧车耕犁、杀灭牛马驴骡……这便又不一样了。”

    “你们可明白了其中区别?”

    他讲了这么多,其实若在后世,只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以生产力是否进步为准绳。

    但这时候,除了他身边的那些人、以及他带出来的学生军官等多少能够明白外,这里的人如何能够理解这个评判标准?

    毕竟,这还是个春秋决狱的时代。春秋里,没写一句“人均生产力是否发展是衡量对错的重要标准”,这就难说清楚。

    这样举例一讲,不管是身边的松江府尹,还是机户妇人,大约也都听明白了其中的区别。

    不能一刀切,但基层最爱干的就是一刀切,所以只能说成这种模棱两可的程度,并未说的太详细。

    可又不能不说。

    政策终究还是要来地方官执行的,至少地方官得清楚,哪怕不明白其中的内核,也该知道表象:面临将来可能产生的新矛盾,应该秉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判决。

    说罢,目光扫过松江府尹,似在询问他听懂了没有。

    “鲸侯所言,实在让下官茅塞顿开,如拨云见日。”

    “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乃至万物。这松江府工商业发展所出现的新情况,之前都不曾见过,若以过去经验来判决,着实难办。然而圣人可从万物衍而生道,以万物归三、三归于二、二归于一、一归于道。一法通,万法通。可寻常人只能看到万物,非得知道万物都该怎么解决,才知道怎么解决,就像是知道羊肉怎么做,但给他块猪肉,这就不会做了,非得把猪肉该怎么做也告诉他才会。”

    “下官寻常人等,中人之姿,若说先明道而做事,实无此等本事。但鲸侯所言之道,下官也能小窥一二了。”

    松江府尹如此说着,心里却也只是半懂不懂。隐约觉得好像抓住了刘钰说的重点,但要总结出来全部的道理,却又难,一时间说不清楚。

    只觉得,无非是说,若是机器取代了人,与民争利,这要向着机器;但若是机户压榨太重乃至于机工齐行叫歇,似又秉持大顺抑兼并、重小农的态度。

    这其中的分寸,实难把握。

    加之这松江府确确实实有很多大顺律、或者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事情,以过去的经验很难得出完全正确的处置方法。

    就像是苏州府的齐行叫歇事件。

    《大顺律》承《大明律》,《大明律》在制定的时候,怎么可能会考虑全行业罢工这样的事?

    时代发展,会出现很多新问题。制定法律的人,不是先知,不是圣人,怎么可能在数百年前,就制定下怎么应对全行业罢工的对应法律?

    在这个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时代的松江府,这种“前所未有之事”,着实很考验地方官的水平。

    松江府尹没有什么主义,也没有和刘钰类似的发展生产力的三观,他只是觉得刘钰现在皇恩正隆,松江府又是皇帝的金库,一旦出现那些前所未有之事,既是要看自己处置的手段,也要看处置的方法是否符合上面的意思。

    刘钰见他说的似有几分道理,心道你要是真能理解这其中的“道”,便简单了。

    只怕你也就是这么说说,还是要听人说猪该怎么杀才知道怎么杀,下次遇到羊就懵圈不会了。

    一旁的机户夫妇,听的也是半头雾水,好像是听明白了一点,又好像啥也没听明白。

    刘钰便笑道:“罢了,此事也先这么说说。待我回京城,去科学院布置下此事,日后再论吧。”

    “对了,你们夫妇对将来有何打算?可有打算入股做些商业上的生意?亦或是对孩子的未来有何考虑?是准备让孩子子承父母之业继续做这机户纺织之事?还是准备将来买些土地耕读传家而备科举?”

    做老板的妇人想了想,笑道:“君侯说的入股事,都是大买卖人做的。虽说每年生息,但也有风险。这几年固有赚到的,可也有赔的。我只觉得,买股票、搞投资,远不如靠纺织踏实。赚了还好,万一赔了,孩子的家业可就没了。”

    “要说买地耕读……这我们也没想过。一来孩子学得是新学,都是在君侯资助的新学里学得东西,做不得文曲星,书经啥的也不太擅。况且考个秀才都已极难,若不能中举,我看还不如经营纺织事呢。可若中举,那得是文曲星下凡的命,我们哪有这样的命?”

    这样说,只是原本如此想。经刘钰一来说了许多,妇人心里还有其余原因。

    心想鲸侯既说有能织布更快的机器,若别人说,倒也罢了,但既是鲸侯所言,此事多半能成。

    所谓是,千里为官只为财。将来若有了那样的机器,赚钱可不是和做官抓钱差不多?再者了,这做官中举哪有这么容易?还不如好好经营这些家业了。

    现如今朝廷又下了南洋,日后布匹丝绸卖的更好,这时候去买什么地呢?这松江府的粮价都已经到这份上了,有买地的钱,何不多买几台织机?

    况于说,如今朝廷又取缔了人头税,摊入土地。其余徭役等,也以土地来课。我若买地,又要送礼,方能与乡绅熟识,将来摊派事方能避开。

    这做纺织就不一样。一来头头脸脸的都熟了,进纱线的渠道、卖货的渠道,都打了数年交道。

    二来米价这几年看来也贵不了,原本就多吃南洋米、台湾米,现在朝廷下了南洋,米价还能高起来吗?

    废了人头税,米价再低,我这边雇工也不需要花太多钱。

    至于缴税,松江府如今的工商税,是值百抽三,印花为记。平日里也不多征取,无非偶尔对义学、慈幼堂等捐献捐献,但捐多少面上过得去就是,总还是比种地要强的。

    也不能说什么都不怕。

    如今朝廷是保松江府的工商业,摊派、加派等事,地方官也不加于工商而加于土地。妇人心想,所怕者,就是朝廷如前朝般派来税监,竟要摊派工商,但终究现在还没有,却也不必杞人忧天。

    又想,若是鲸侯所言的那种机器,很快就能出现,那此时买织机,似便不合算了?

    想到这,妇人问道:“却不知君侯所言的那种机器,什么时候可以售卖呢?”

    刘钰笑道:“这个难说,我知你心思,无非想着将来新机器出了,现在买此时的织机便赔了。可这个东西,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三年五年,也难说得准。不过只要做出来,定是要先在松江府售卖的。”

    “这几年,依我看那,布匹不愁卖。你也不必此时就惦记,此时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该加织机,就加织机;该多雇人,便多雇人。将来出了新机器,这旧的织机也不是不能用。再者说了,你当我不知?这几年时间,便能把本钱赚回来。”

第四九零章 憧憬(下)

    妇人闻言,喜笑颜开,心想这倒不错。那机器到底合不合用,现在还不曾见到。

    便是有,想来也不会太贵,无非就是比如今带飞梭的织机贵上了三五两银子便是了。

    她哪里想得到,刘钰说的机器,和她现在用的机器,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哪里是贵上三五两银子这么简单?

    妇人觉得,现在又不曾有现货,只是一个真有五饼二鱼本事的人许诺的一张饼罢了。

    虽是朝廷禁教已久,可松江府之前教堂太多,虽说教义什么的这妇人也不懂,但是那些信教的动辄讲些故事,加之女工妇人暗地里信教的也多,这等五饼二鱼的故事她还是常听且知晓的。

    别人画饼,难说什么时候兑现。可眼前这人画饼,至少在工商上,倒是基本兑现。

    想着若真能提升几倍的织布速度,甚至也不需要太熟练的女工好手便能织布,自己将来可是要发一大笔财了。

    如今这些织工,凭着手里手段,要价“颇高”。逢年过节,又得赠酒,还得割肉,以免他们转投他处。

    若是将来有了这样的机器,这织工便如佃户一般清减,到时候不是想怎么揉搓便怎么揉搓?

    你若不干,有的是人想干,且看到时候这些凭着技术要价的人,哪还敢跟自己谈什么条件?

    况且朝廷大员也说了,将来若是有人因着机器抢了他们的事做便闹将起来,官府定会出兵将他们都抓起来。

    一时间,这妇人只觉得将来无限美好,真真是生在了好时代。

    …………

    后堂之外,机工忙碌的宅子里,咔啦咔啦织布的声音络绎不绝。

    织工们一边忙着织布赚计件工资,一边已经是熟能生巧到一边闲聊一边织的程度了。

    一些熟练的甚至可以半闭着眼睛织布,这也是艰苦生活磨砺出的本事。

    如今大顺尚没有煤气灯、煤油灯,最亮的是鲸油灯,蜡烛又贵。寻常村子里的农夫纺织,大多都是凑份子搭棚子,一家一天灯的办法。

    菜籽油或者棉籽油的灯,昏暗暗的,坐在灯盘的还好,稍微远一点,其实也就是凭着感觉,拿出一手卖油翁般的本事,摸黑织便是了。

    一拉一抽间,经纬浮现,一个织工问工友道:“咱们的主家莫不是和朝廷的大官儿还有亲戚呢?平日里也多听闻名字的鲸海侯,怎么来这里了?”

    旁边一个织工拨了一下梭子,笑道:“管他有没有亲戚呢。咱们又不是朝廷官办的机工,便是有亲戚,难不成就不用给咱们发工钱了?只要计件算钱便是了。况且说了,人家公侯家里,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比咱们的腰粗。虽说皇帝还有三五个穷亲戚,可人家那穷,也比咱们富啊。主家要真是公侯的亲戚,还用干这个?”

    “如今跑海的、投资的、炒股的,那才是大买卖人。随便拿一些内幕消息,何至于干这一行当?对了,你家汉子这次去长崎回来,去不去南洋?我听说去南洋的一些船主正招水手呢,给的工资也比去日本多。”

    问主家和朝廷大官是不是亲戚的那女工摇头道:“不去南洋。南洋不是好地方。虽说赚得多,可是比去日本要危险。我寻思着,他再干两年,我也再织两三年,攒够了本钱,便也买上两台织机。自己干一个,另一个也雇个人。三五年,也好能置办六七台,便不愁了这辈子。”

    女子说话的口音,非是松江本地的口音,倒有几分山东味儿。这也算是松江的一大特色,威海那边的很多水手跑来了松江府安家,加之新学学堂的口音要么是京畿官话,要么便是胶辽口音,渐渐使得松江府的口音都略微有些串了味儿。

    这女子的丈夫是水手。她也知道这几天跑南洋的船主招水手的事,但听说南洋又热又有瘴气,还听说有些食人的生番,虽说给的钱比跑日本多,也舍得不叫丈夫往南洋跑。

    她家里原是文登州的,家里也有几亩地。这时候,少有分家过的。她公公虽是没了,婆婆却还在。

    自己男人家里排行老四,不大不小,又是个不会招老人喜欢的。之前在家的时候,也“不务正业”,并不热衷去地里干活,而是宁肯跑出去找活做。

    可想而知,婆婆管家,丈夫又是个不务正业的,自是没好日子过。婆婆年纪大了,家里的事都是老大家管,后来丈夫跑出去做工,自己在家里更是受气。

    丈夫又不种家里的地,做工的钱也不说交给家里,家里能给她好脸就怪了。

    她这一手织布的本事,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每年过了秋,收拾完地里的活,婆婆便给她三斤棉花。这便是她们这一小家子过年的衣裳。

    三斤棉花如何做一小家几口的衣裳?

    却也简单。

    将这三斤棉花纺成纱线,再把纱线织成布,再把布卖了,再用卖布的钱买棉花,再纺纱……

    如此循环,到过年时候,倒也能够一小家子人过年换一身衣裳。小孩子好说,大的穿着小了浆洗一下给小的,凑合凑合倒也够了。

    她也不懂什么叫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也不懂什么叫工业化必然伴随小农破产。

    但她和丈夫一起和家里闹掰了,净身出户,也没要地,搬来了松江府,见识到了新的飞梭织布机,不免有些想法。

    想着以前自己织布也是好手,一天织一丈半。可布幅窄,也就一尺宽。

    现在这飞梭织布机,虽一天还是一丈半,布幅却宽,二三尺,这便是凭空多了一二被的布。

    若是日后再有什么新机器,以至于这种工坊织布更快……想想以前的日子,只怕是三斤棉花无论如何不能给全家做新衣裳了。

    能给家里做新衣裳的前提,是这三斤棉花纺纱织布卖出去,换五斤棉花;再来一套,换十斤棉花……

    真要是将来工坊的布便宜的,自己织布根本赚不到钱,三斤只能变成三斤半棉,那可就没人织了。

    如她家这样的,也多得是。很多人家里,哪有那么多棉花,都是三五斤棉花,靠着女工手艺,自己赚那一点辛苦的“力”息。

    初步工业化对小农的冲击,不只是在这三斤棉花上,但却是个很直观的缩影。

    她在文登州时候的三斤棉花,可不只是一家人的衣裳,有时候还是家里吃的盐、家里用的油、一时急用钱时候的钱……

    和她的机户主人一样,这女子对未来也是有些憧憬的,甚至也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时代。

    走出了老家,来到了松江府,丈夫出海做海员,自己做工织布,暂时日子过得虽苦一些,却有了盼头。

    家里没有夭折的孩子,都在新学义学里读书。

    松江府的新学义学,读书倒是不花钱,但十二三岁就该干活的年纪,却不干活只吃饭,凭空多了几张嘴,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

    原想着让家里老大老二不要去上学了,早早出来做事。哪怕是去给人挑棉花、或是在码头卖烟卷火柴,也能贴补一下家用。

    自己再省一点,丈夫别出什么意外,二三年时间,就能攒出一台飞梭织布机。

    到时候,凭自己的手艺和织布速度,将个二三两银子做本钱,自己织了自己卖,如何不比在这里赚计件工资要强?

    好好干个二三年,攒够了钱,便再买一台织机,雇一个人。

    如此,四五年后,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待到儿子们长大要结婚的时候,自己也算是从机工,跳成了机户,完成了阶级跨越。

    但丈夫出海久了,有些见解,觉得还是让孩子上学的好,哪怕上学要花钱。

    除了只吃饭不干活之外,既是上学,纵笔墨纸砚太贵,可买块写字的青石板、买两根粉笔滑石,这也得需要钱不是?

    但丈夫却说,他出海这些年,见识的多了,觉得新学也有出路。

    若是学的好了,将来从下舍入了上舍,最终要是能考进靖海宫,将来成了海军军官,那还用愁儿子娶媳妇的事?

    寻常地主,除非有功名的,看不上海军军官。可要是没有功名的,那也是愿意和靖海宫的海军军官实习生结亲的。

    赚的又多,军装又好看,这几年又不兴说海军是丘八,将来前途也好。万一混上几年,成了大副、舰长,就算不在海军干了,去各个大商行、贸易公司,那不也抢着要?

    再者说了,就算是考不上靖海宫,学了些新学的本事,去商会算个账、做个采买,不也好的很?

    如今这些贸易公司、大商会,可都不要私塾官学学经书出身的,反倒是喜欢这些学新学的。

    再再再不济,去鲸侯那边创办的“赤脚医馆”,学一手种牛痘的本事,去各处给人种痘,那也是新学的出路:虽说好像这玩意儿也用不着算数几何天文地理,但这“赤脚医馆”却只要新学学生,卡的很严。

    除了这些对孩子未来的期待,丈夫说服她的另一个重要理由,便是好日子还在后头。

    就这几年跑长崎的见闻,日本那边的贸易越发好做。将来南洋那边也不会差。

    就算孩子们上学多了只吃饭不干活的嘴,可节省一点,若他们不上学,可能二三年就能买自己的织机;上学的话,也就是二三年变五六年就是了,也不差这几年。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以及对将来局面越发变好的预期,才是女子最终决定听丈夫的,让孩子继续上学的原因。

    她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悍妇,也没数落丈夫,说诸如你要是把酒戒了、不买嚼烟,不也把钱省出来了?

    只想着丈夫出海,海上生活无趣,若是连酒都不喝,烟也不嚼,那不是和拉磨的驴没什么区别了?

    再说丈夫说的也对,日子一直这样好下去,粮食价格一直这么低,棉布一直这么好卖的话,每年少攒一点钱,晚个三五年,再从机工变机户机主,也不是不行。

    可她万万想不到,此时后堂里谈的事,可能让她的美好憧憬,化为泡影。

    晚个三五年,若是一直不变,她的憧憬和对未来的规划是绝对正确的。

    可这是个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的时代。晚个三五年,很可能就根本没机会完成阶级跨越了——至少她这一辈是没戏了,孩子们若是有出息,入了靖海宫海军学校,那倒是也算下一辈完成了阶级跨越。

    一旦晚个三五年,蒸汽织布机出现,她这种买个织机、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的原始积累梦想,就会被冲的粉碎。

    只怕是日子过得要比现在还差。

    到时候,可绝对给不了现在这样的工资了,更别提什么好好干几年自己买织机当老板的梦想了。

    蒸汽动力的织布机资本,哪里是靠单纯劳动的原始积累就能完成的?手工业变为工业化生产,想要养家的工资,卷起来,又怎么卷的过给碗饭就干的十三四岁女包身工?

    不过,站在另一个奇葩的角度看,似乎预示着大顺对外贸易的优势将会极大。毕竟,在大顺,灾年买个十三四岁女孩子当契约奴工的钱,都不够买美洲黑奴一条腿的。

第四九一章 南巡意

    虽然很多底层的憧憬,将来都会化作噩梦。但不管怎么说,松江府的人面对新时代,有了自己和之前不一样的憧憬,这也是好的。

    至少,这不再是一潭死水般的数百年孤独的轮回了。

    此时正在纺织作坊后堂暗中引导这一切的刘钰,很清楚社会变革带来的苦难,以及大顺这种特殊环境下必然出现的极端反动思潮,甚至苦到人民可能宁可去怀念反动的井田封建制。

    但他根本不想拿出过多的、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恻隐之心,也根本没有在访问完机户之后再去询问询问机工织工。

    离开了这家纺织作坊后,一众人又去转了几个地方。

    回到府尹衙门,敷衍完那些纠结粮价问题的乡绅后,已经到该回京、朝贡的人往京城的日子了。

    松江府尹拿出了让刘钰很欣赏的办实事的态度,临行前向刘钰说明了两件事。

    一个便是若真要试行十而税一、降低徭役和摊派,还请刘钰回京之后奏明天子。这件事,他这个松江府尹不便说。

    因为,真要这么干,换个说法,这就是士绅一体纳粮当差。得罪的人太多,松江府尹觉得他自己的小身板扛不住,也不敢抗。

    另一个,便是刘钰对工商业的指示,松江府尹表示自己已经多少心里有数了。这个不需要朝廷的明文规定,朝廷也最好不要明文规定怎么处置雇主和雇工之间的新矛盾。

    他会按照刘钰举的那些个例子,对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应对手段。

    不管这松江府尹是出于顺从上意上有所好;还是这松江府尹真的有为社稷之心;亦或是松江府尹只是个纯粹的行政官僚。出发点如何,这都无所谓,关键是做。

    两件事说完,刘钰颇为满意,赞许几句。

    “这加税至十而税一,而废里甲、差银、力役等。若能试行成功,亦算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昔日我在文登的时候,当地州牧白云航,亦是提出了取消人头税的想法,乃至推行,陛下赏识。你便真不想借此机会,风头一把?”

    松江府尹脸色微微一变,赶忙摇头道:“鲸侯这是同下官说笑呢?取消人头税并入地亩税,与这取消杂役而增正税,可不是一回事啊。”

    “前者,又不是那白云航先想出来的。早在许多年前,便有人提出来过。更有人言:富者田连阡陌,竟少丁税,贫民地无立锥,反多口银。”

    “朝廷的读书人,焉能没有几个有见识的?早就有人说过,这种按照人来收税的税法,最是不公平。人头税如此,盐税也是如此。穷人和富人,交的钱一样。可一钱银子对穷人、与一钱银子对富人,这一钱银子,在银秤上一般重,可在天下间却不是一般重啊。”

    “而且就算取消人头税摊入土地,加的也不甚多,推行下去,压力不大。”

    “可鲸侯难道真不知道这取消杂税加正税十一意味着什么?对小农、自耕者而言,之前国课、摊派、增派、例加、力役、差银……种种这些,加在一起,比之十一税只多不少。可对乡绅大户而言,只要缴纳国税,负担确实很轻。”

    “如今要这么改,便是要和天下士绅为敌。下官虽有心办事,却也不想被人毁了这辈子。鲸侯回京,不妨去问问白大人,他就没有这般见识?他有,但他知道什么事能提、什么事不能提。”

    “鲸侯则不同。天下中伤再多,只要陛下信赖,谁能动的鲸侯分毫?若是有朝一日……那个……便多这么多中伤攻讦、少这些中伤攻讦,却也没什么区别。”

    刘钰闻言大笑道:“你倒实诚。行,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了。工商业上的事,你也心里有数就是。彼此有数,各取所望。”

    “是,下官虽不全懂,但多少明白了一点点。鲸侯大可放心。”松江府尹知道刘钰念念不忘惦记着工商业的事,连声应下。

    交代清楚后,刘钰便回了港口,众官相送不提。

    他和那些东南亚的贡使们走的不是一条路,虽然都是去京城,但他去面圣的海军军官们,是走海路经天津直接回京城;而那些东南亚的贡使,是走运河线,一路看看运河两侧的一些富庶城市。

    一路顺风相送,船在大沽口停靠后,一众要入京面圣的军官和刘钰一同入京。他们现在馆驿休息,便有人传了皇帝口谕,叫刘钰入禁城,皇帝召见。

    京城此时正忙碌着准备“万国来朝”的庆典,到处一片繁忙。最安静的地方,也就只有紫禁城了。

    叩拜之后,刘钰正欲说一说一番南洋诸事,却不想皇帝却不曾问南洋的事,而是问道:“朕过些日子,欲从运河南巡,直至松江。爱卿以为如何?”

    一下子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似乎和南洋搭不上关系,这让刘钰一阵疑惑。

    正要作答,皇帝又道:“此事朕早有心思,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南洋已定,看似四海升平、拓土万里有汉唐之盛,只是外部虽盛,内部还有诸多问题要解决。”

    “一则运河海运之事;二则对外贸易之事;三则江南工商之事;四则募股出洋之事,如此种种,朕也正欲亲去看看。或体察民情、或提振商贾信心、或见闻江南风物……”

    “爱卿此番大功既成,待庆功、南洋诸国朝圣事毕,便随朕南巡。待到江南,工商贸易诸事,旁人朕自觉他们也没那本事。爱卿不妨领朕内帑,休戎马之劳,取商贸之利。朕欲做大事,正缺钱,爱卿为朕肱骨,此事必要为朕分忧。”

    南洋的事,早已经和皇帝商量过无数次了,十余年来刘钰一直念念不休。下南洋既是谋而后定,劳师远征却也没花多少钱,打的也顺利。

    荷兰那边的事,齐国公还在海牙或者阿姆斯特丹,如今也没消息,短时间也定不下。

    皇帝眼里,南洋不是天朝的核心。

    哪怕是西南改土归流、甚至西域开拓垦殖,在皇帝眼里都略重要一些。

    对南洋的态度,皇帝就三件事:赚钱,让贫苦百姓下南洋免得造反;将来守不住或者遍地烽烟反抗颇烈就跑路……准噶尔强了,可能还怕再来个土木堡;这南洋乱了,总不能飞过大海,皇帝自从开始建海军便明白了一件事:小国焉能养得起海军?

    现在西北平定,东北安定,朝鲜日本也都老实了,南洋日后还能继续开拓,国内的许多事也要解决解决了。

    皇帝眼里此时的头等大事,就是漕运。

    他是铁了心觉得漕运要废除的,不管是认为黄淮地区已成帝国之癌也好,还是沿途损耗太大也罢,亦或是为了更好的治理黄河……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皇帝觉得,比起漕运一事,剩下的事一个比一个难,柿子先挑软的捏。

    大顺看似强盛,皇帝却也明白,内部问题一大堆。而这一大堆问题里,最最最最简单的,居然就是这废漕改海、百万漕工、黄淮治理……

    现如今南洋已下、海军已成,海运取代运河、治理黄河,便有了条件。

    而要改动运河,这又和江南地区息息相关,因为运河是沟通南北、保持帝国统一的基础之一。至少,在全面废漕改海之前,这个基础很重要。

    他这也不是忽然萌生出的南巡的想法,早已生之,只是之前时机并未成熟。之前若去,也没什么用。

    刘钰对皇帝的这个想法,不知该做何感想。见皇帝说出这些理由,刘钰奏问道:“陛下可定了废漕改海之心?此事可经过朝议了?”

    皇帝否道:“尚未廷议,爱卿且先记在心里,万勿外传。改海运一事,当年江苏节度使奏请的时候,朕便有心。黄河水患,保黄河还是保运河,这一直以来都是头疼之事。既头疼,那就把这个问题解决掉。解决不了黄河,那就解决运河嘛。”

    “社稷隐患,其首不在黄淮。只是,若贪腐、胥吏、租佃等,亦或者地主和农民的事,太祖太宗皇帝都管不了,便是管了,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复又生,历朝历代也没有管明白的,朕觉得还是先管管那些能管明白的吧。”

    “朕去科学院有所见闻,本想着待那铁轨路、蒸汽车可用后,再行废漕运、筑铁路,以便集中粮米、方便运兵。奈何闻奏或五六年、或十余年、甚至有廿卅年者,朕怕等不及。”

    “运河事不提,爱卿不必费神,只要替朕管好钱就是。既去江南,亦算是为爱卿站台的,松、苏等地,爱卿只管行前人未行之事。”

    “朕要钱。”

    皇帝说到如此直白的地步,刘钰心里想笑也不敢笑。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也就继续和刘钰说了一些肺腑之言。

    “凡事无钱不行。朕观历朝政治,各有得失。但所可学者,实在是少。”

    “前朝大明,国库极穷。没钱,便做不成诸多事。”

    “在之前蒙元,包税之法,天下必要大乱。”

    “至于宋,诸多官营垄断之物,茶盐酒马牛种种,凡民生所需之物,尽皆官营垄断。加之工匠颇多、又有厢军,本朝也学不来。若学,必要天下大乱。”

    “再往前,至于均田、百姓皆爵等,更不要提。”

    “本朝多承明制,这国库的钱,也比前朝看似略多了些,但以粮米算,却也差不多,如今银子非是西洋人来贸易之前的价了。可朕也知道,如今西洋小国亦有千万岁入,爱卿是最懂西夷事务的。那荷兰也好、英夷也罢,皆一省一府一州大小。”

    “朕便想着,爱卿或有办法,以三州两府之地,弄到足够的钱。”

第四九二章 工商局

    足够的钱?

    听到这四个字,刘钰心里便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叫足够的钱?

    自从铁血强宋扒开黄河大堤导致黄河夺淮入海,至今已有五百年。

    这五百年间,整个两淮地区彻底废了。由汉唐时候的全国富庶之地、兵家必争之地,财税重心,混成了现在大顺的维稳重点区域,匪帮盛产地,造反先发地,也是诸如除夜权、地主名姓避讳、奇葩宗教层出不穷的魔幻之地。

    黄河是淤积泥沙的。

    从南宋初年到现在,500年黄河泥沙的淤积,再加上保运河、保京城、保南北统治等等缘故,黄河从鲁西南往南的黄淮流域,已经处在了一种极端的危机之中。

    蒙元时代不算,从朱元璋建立明朝,再到大顺的此时此刻,黄河在黄淮区已经决口73次。

    平均下来,几乎是三四年多就来一次。

    皇帝想要废掉运河,不用去考虑“保黄河还是保运河”的两难选择,但问题是解决的了三四年一决口的问题吗?

    解决不了。

    决口、黄泛,必然伴随着盐碱淤积。和正常的水泽不同,这种突发性的洪水,伴随着水化作蒸汽,将大量的盐碱淤积,使得黄淮地区的土地严重退化。

    加上大量的黄河泥沙冲击,使得原本九州时代的“上中之壤”,已经退化成现在的下下之壤。土地盐碱化、壤土黄泥化、雨天不渗水一脚踩下去拔不出鞋、旱天不存水土硬的堪比石头……

    皇帝说要治理,要钱,这得多少钱能治得了?

    当初刘钰和康不怠讨论这事的时候,康不怠出的主意,是“君子远庖厨也”。

    意思便是,啥也不管,等着黄河决口。不是自己拔开的黄河大堤,死多少人、受多少灾,那也心里踏实,便是君子远庖厨也。

    现在黄河的水道,已经越发的高,决口的频率也已经越发的高。

    总有一天,黄河会改道,不再走南道夺淮,而是会走山东,从山东入海。

    因为山东有泰山,所以整个山东不会成为一片泽国。

    所坑的,只是此时的富庶之地:东平、平阴、菏泽、郓城等地。也就是黄河改道南北的三角地区。

    山东这些年一直旱,缺水,甚至不是这几年才开始的。明末时候,山东就是赤地千里人相食的大灾。

    而黄淮流域,因为地处更高的降水区,更容易出现洪涝灾害。

    是以,若是能来一场天灾,让黄河从北边决口,走山东……

    一场黄河决口,至少也得直接死个七八万人,间接死亡或是无家可归者,当有百万。

    康不怠考虑的,是说如果黄河决口,运河淤积,水量不足,那么海运的条件也更成熟了。

    加之现在黄河走南线,越积越高,早晚有一天,要出大事。

    现在大顺的治水能力,比之前有了很大的提升。

    此时治水,不是后世,靠麻袋、编织袋、机械车辆,将大块的石头加固河堤。

    这时候治水,需要竹木等,作为支撑物,夹杂泥土一起治水。

    从明朝开始,为了治水,也因为土地退化严重,政府开始推广在黄泛区种植高粱。

    主要是为了用高粱秸秆,作为修筑河堤的材料。

    副结果是大量的高粱,成为了酿酒原料,使得高粱酒,成为了白酒的代言,一般来说高粱酒肯定是比什么玉米酒、地瓜烧之类的要“高贵”的。

    大顺治水能力比前代略强,也在于大量的高粱秸秆、玉米秸秆这些东西。

    在不用考虑皇陵祖陵被淹的前提下、在有大量的高粱秸秆玉米秸秆作为加固河堤的材料下,黄河决口依旧不停,比之前朝甚至更加严重。

    修河堤能力越来越强、出事频率越来越多,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一直憋着呢,早晚要出大事。

    就现在这个情况,隔三差五来一次黄河水灾,依旧也是几万人几十万人的死。

    刘钰当然不会傻呵呵地去琢磨挖一条黄河水道、主动决堤这样的奇葩想法,以此时全世界的工程能力,也完不成这样的壮举。而且黄河从太行山区出来之后,整个黄河下游平原,其实都是黄河的水道,人家想从哪走就从哪走,以此时的人力哪能约束得住?

    但要说权衡种种,刘钰觉得可能黄河从北边决口走山东,以全国来看,似乎更好一些。

    只是,这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的。

    皇帝大概应该不太可能有主动扒开黄河大堤这样的反人类想法,虽然他只是个封建帝王,但至少还算是个人。

    故而在此前提下,皇帝说的“缺钱”,这就很值得考虑了。

    缺钱,到底是缺多少钱?

    缺解决废漕改海百万漕工不闹事的钱?

    还是缺要彻底治理好黄河、淮河流域的钱?

    这两者,可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以大顺现在的国力,处在一个上升期的巅峰状态,现在还是有能力解决一下运河、苏北问题的。

    虽然可能解决的不太完美,但从皇帝不希望黄淮地区成为帝国之癌的目标来看,应该还是可以完成的。

    刘钰其实也迫切希望解决一下黄淮问题。

    因为,他心里把大顺的轻工业发源地,放在了苏南——此时的松江府、上海,也算是苏南。

    如果说,京畿地区、辽东地区,是以“军事”为理由,让朝廷出钱兴办一些官营企业。

    那么,苏南地区,就要更多的依靠民间资本。

    蒸汽机都已经出来了,即便是轻工业,也需要煤铁作为基础。而苏南地区,此时相对来说,最近也最容易拿到的煤铁,就在苏北。

    同时,蒸汽机最早出现在煤矿,最一开始的需求,就是抽水。

    而枣庄地区,宋代就有煤矿的。后世故事里,铁道游击队,也是在枣庄附近活动的。

    现在那里没有采煤,原因就是因为宋代之后,黄河改道,大量水淹,导致煤层都泡在水里面。

    这样,蒸汽机仅仅作为抽水用,也可以快速普及。

    从长久来看,若能彻底治理一下黄淮地区,哪怕维持一个基本平稳的状态,也有利于苏南地区的轻工业起步。

    他对苏北混乱,以至于大量人口南逃北乞,成为廉价的劳动人口这一点,没啥兴趣。

    因为大顺现在的劳动人口已经足够廉价了,苏南地区的人力成本也不高,小农破产进入城市做工的速度,现在是远高于苏南地区工商业发展所能吸纳的人口数量的。

    如果说,大顺不能彻底治理好黄淮地区,这几乎是必然的话。

    那么,能保证治理黄河的时候,不需要去考虑运河问题,好好把黄河治一治,至少水灾不会像现在这么频繁,也确实是一种进步。

    念及此,刘钰也没有去问皇帝到底准备把黄淮运河问题解决到什么程度,而是先说起来关于“钱”的问题。

    “陛下,天朝与西夷制度,大不相同。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韩昌黎言,孔子师于老聃、苌弘,亦非其贤不及此辈。西夷一些办法,也不是不能学。”

    “若择其善者而从之,却又非是简简单单的工商业事,还有诸多法令要试办试行。”

    “古人云,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

    “臣为官至今,多被陛下教诲,亦知其理。”

    “陛下遣臣兴工商事,臣便不该过问其余民政、军政事务。至少不该插手地方诸事。”

    “但若臣为地方节度使,则要管的事又太多,也无精力都放在工商事上……古人又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政不通。陛下以为,臣该以何等身份,主持陛下交代之事?此其一也。”

    “其二,苏、松等地虽富庶,工商业亦兴旺,但凭此二三地,却又不足。其中,稻米、粮食、棉花、靛草等等,此地所产者,唯稻米尔。若臣以勋贵出镇地方,节度一地,恐也不便。”

    “其三,诸多商贾的产业、家业、公司等,虽在松江府。但其实业,分于各地。有于虾夷垦殖捉鱼者;有于鲸海捕鲸熬油者;亦有在南洋垦殖开矿者……若只限于一地,若有交涉,处置不便。”

    皇帝等了一会,见刘钰暂时就说了这么三点,不由笑道:“爱卿所说的这些,朕岂能想不到?”

    “南洋大功既成,按军功封爵,也该公爵了。以公爵之尊,出镇地方,岂区区为一地节度?况且,爱卿出镇地方,朕也担惊受怕,只怕闹出大乱子,士绅汹汹。”

    “再者,贸易工商之事,与南洋、西洋、东洋皆息息相关。日后若荷兰人那边事成,承办西洋贸易公司,期间又必有军政事务,需要有人做朝廷与商贾之间的连接。”

    “是以,以朕之意,便是组建个工商局,统筹管辖新兴工商业诸事、亦管科学院、新学等事务。”

    “只不过此此工商局,就不便再辖于枢密院内。爱卿既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朕便给你名正言顺。”

    皇帝说的很大气,给刘钰名正言顺管辖新兴事物的权力。

    实际上,这话的另一半意思,便是说名正言顺,以后军事上的事,你就好好当个顾问,就不要再去摸军权了。

    有什么事,可以问问你,你当然也可以上书陈奏,但是军队的事,你就不名正言顺了。

    而且,就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诸如唐征突厥、汉征大宛、隋伐高句丽之类,非得名将强帅领军不可的战争了。

    但是,在名正言顺上,皇帝并没有解答刘钰询问的一个问题:当自己的政策,和地方政策出现矛盾的时候,怎么办?

    皇帝的意思也很明确,不会在这个权力上,给刘钰一个名正言顺的权力,或者给这个新的工商局一个名正言顺的权力。这只是个招揽工商、协调工商与地方的部门,不是大顺的朝廷工业计划委员会……

    而是以私人的恩宠、南巡恩荣示之诸官,以此解决可能出现的刘钰和地方官员的矛盾——地方官一般不会这么没眼力价和你顶牛,但这不是源于你正规的权力,而是源于朕的恩宠。

    一旦将来不宠信了,地方上可以轻易废掉所有的变革。前所未有之事,最好还是能人亡政息的好。若堪用,便不叫人亡就是。

第四九三章 为跑路做准备

    刘钰心道得亏老子结婚了,而且床笫上花样玩的还不少,足以证明自己不是公公。要不然单听派的这差事,十足的前朝太监……

    也亏得刘钰一直以来都不行儒雅之事,皇帝也才能好意思把这事安排下来。要不然,换了此时的正常思维,多半觉得这就是一种侮辱,有脾气的可能就直接把官服一脱表示要告老了。

    听起来像是把个公侯勋贵,照着皇商舍人的“卑微”身份去安排了。

    不过皇帝尝到了里面的甜头,也知道这里面的利钱到底有多大,实实在在是想让刘钰当他的钱袋子,内心里只觉得和过去的皇商舍人等并不相同。

    皇帝倒不是提防刘钰的军权之类,杯酒释兵权这样的把戏,在大顺不用玩。也只有刚刚结束了五代十国之乱的宋初,需要这么搞一搞。

    皇帝心里主要还是对未来未知的恐惧。

    他能感觉到世界在变化、天下在变化,内外都在变化。

    但他不知道,这种变化到底有多少好的、多少坏的,多少有利于李家王朝的、多少有害于李家王朝的。

    终究,对未知的恐惧,让皇帝希望把这些变化,保持在一个自己能控制的范畴之内。

    在刘钰出访欧洲的这段时间,皇帝也尝试着让别人接管一下那些新兴产业,结果发现行政上萧规曹随即可,技术上又不懂。

    短时间内,也没出什么让皇帝觉得有什么难以控制的情形。

    辽东地区的矿业开发、京畿地区的煤炭开采,虽然聚集了一大堆的雇工,可短时间内也没出什么乱子。

    最多也就闹过几次诸如求加工资、求加酒钱之类的事,但闹得也不是很大。

    欧洲的一些政治历史,皇帝摘掉了刘钰挑选垄断后的信息渠道,也知道了一些更多的。

    但看过之后,觉得也就那么回事,暂时看起来也没什么非常值得提防的。

    皇帝觉得,大顺最熟悉的法国、俄国,君主完全压得住;荷兰在皇帝看来,那是烂透了;英国则是远隔大洋,若不然哪能搞出什么“煌煌乎若三代之君臣议政”的那一套。

    加上刘钰在欧洲闹了一圈,皇帝更觉得,这法兰西国,集权如此,必为西洋之首强之邦,日后说不得要有法兰西人效始皇之志。荷兰国,迟早要完。待法兰西一统西夷而如秦之基业,想来那些荷兰、英国的令人惊诧的议政之法,也会烟消云散。

    政治之外,所好奇的便是西洋诸国的赋税制度,看看到底是怎么收到那么多钱的。按照比例来算,大顺要是按照英国国库收入的比例,这天下怕不是要乱翻了天?

    思来想去,似乎觉得所不同之处,便在于工商、海外贸易。

    在这一点上,他和刘钰的想法就截然不同。

    刘钰觉得,最大的问题,在内。

    若只是所谓工商、海贸,那便是只看表象了。

    皇帝看不透彻,刘钰也自知自己无力解决内部的大问题,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那两个互为表里的新型阶层身上。

    是以皇帝这样安排,刘钰心里虽吐槽说这特么简直就是前朝太监,换个别人有点气性、气节的,的听说要当主管招商引资兴办工业征收商税矿税的,早一头撞死了;但总体上对皇帝的这个安排,内心还是满意的。

    皇帝对刘钰的表现,也相当满意,他也明白这种事虽然自己知道里面利有多大,关乎多大的事,在在外面看来,确实有些“侮辱”。

    而随后刘钰的一番话,让皇帝对刘钰的表现更加满意。

    “陛下既有圣命,臣敢不尽肱骨之力?只是臣不愿驻节江南,乞居京城。如今船只又快,只要每年去往江南数月,安排一些事宜。其余时候,还请回京以侍陛下。”

    听起来,这好像是说刘钰不想离开权力中心。

    但实际上,这话的意思,是说自己不想在地方以免尾大不掉,也不驻节,就是个跑腿办事的,类似于前朝的巡抚就是了。不在地方驻节,大部分时候还是在京城,不会在地方扩张自己的势力。

    同样的话,不同身份的人说出来,意义就不一样。

    文官怕离开权力中心,也怕诸如守孝之类的事,一下子三五年,回来风月无情人暗换、人非物也非了。

    勋贵,尤其是军事勋贵,没吊事的话,却最好不要去地方常驻,不然弄得盘根错节,就算没有皇帝也担心。留在京城,大顺的军制也好、制衡也罢,勋贵在京城根本没啥威胁。

    就刘钰现在这个尴尬的功勋、功劳、能力,真要是请为“南洋都护府大都护”,皇帝就不免不爽了。

    留在京城,这就不同了。

    皇帝如何不知刘钰的言外之意,听到刘钰这又是在主动避开瓜田李下,笑道:“朕所虑者,爱卿未及弱冠,便已戎马从军,北征罗刹、西讨准叛。如今大敌既除、南洋已下,朕觉江南风光好,又是一等一的好地方,正是让爱卿去享受享受。”

    “不过,爱卿说的,也有道理。虽这大敌已除、南洋已定,但是周遭事情却还不少。爱卿又多急智,思路迥异常人,往往叫朕茅塞顿开。若爱卿真的驻节江南,常年不归,若有大事,朕还真不知该问谁。”

    “也好,那就让爱卿辛苦辛苦,南北跑吧。”

    “确实,此时与往时不同了。往时从京城至江南,来回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如今往来,若顺风相送,不过一旬。”

    “若是往日,朕还是要爱卿驻节江南,督办工商的。”

    刘钰主动给了个台阶,皇帝也顺着这个台阶,按照一般的流程:先否定、再思索、最后肯定。这事,便是皇帝想要去驻节地方,可你自己不愿意,那皇帝便恩荣一下,同意你的意见就是。

    趁此台阶,刘钰又道:“感念陛下之恩。臣还有一不情之请,还请陛下恩准。”

    皇帝倒是爽快,见刘钰自己都知道退一退,笑道:“爱卿只管说。”

    “回陛下。昔日臣与妻曾乘热气球,观日暮云海,感叹造物神奇,天下风光无限。其时,臣之妻欲再同游,臣曰:大事未成,身已许国,不敢置危墙之下,以免没了为君国社稷效力之躯。”

    “臣未及弱冠,便从戎出征。白山黑水、西域黄沙、东洋倭岛、南洋海波,已历廿年。”

    “如今四海升平,国无大敌。臣以为,大事成矣。”

    “臣不好吃穿奢靡,唯好世界风物、自然风光。昔日热气球之约,如今也该到兑现的时候了。”

    “是以,臣请,每年或给臣假期,携妻畅游名山大川……”

    皇帝先是被这个奇怪的请求楞了一下,随后内心微微有些触动。

    若是别人,倒像是宣泄不满,示威于皇帝,示意内心不爽,有些事缺了老子便干不成,还不重新安排?

    可刘钰就不一样。

    刘钰说的这些事,皇帝或有耳闻,或是派人侦看过,或是十余年如一日表现出来的,都是如此。

    热气球上的对话不提。

    说刘钰喜好名山大川、世界风物,这一点皇帝绝对信。

    别人收礼,都收些珍品宝玩。

    可刘钰收礼,京城皆知,喜好些各地的特产植物、动物、石头种种,都不值钱。

    这事儿,在大顺军中也算是个梗了。

    对此,皇帝深信不疑,一个人即便作伪,不可能十余年一直作伪。

    而且这种作伪,毫无意义,并不是刘钰想表现自己清廉……从刘钰当初学实学一事,以及表现出的实学功底来看,皇帝绝对相信,刘钰是真喜欢这些奇葩的玩意儿。

    现在刘钰这么一说“真正的理由”,皇帝如何不信?

    相信之后,再想想刘钰说的,弱冠年纪,就开始从军征战。东北、西北、东洋、南洋,除了西南没去过,几乎走遍了边疆。

    都是艰苦之处。

    十余年的辛苦,朝中也确实无人可及。

    又想想刘钰当年诉说的志向,似乎现在也确实达成了,国无外患了。

    剩下的外敌,尽皆太远,够不到;剩下的扩张,尽皆太弱,根本用不着他亲自领军。

    说一句“大事成矣”,竟似也不为过。

    听起来,像是要学留侯自请告退,摒弃人间万事,专心修道养精,崇信黄老之学,静居行气,欲轻身成仙。

    但似乎又终究放不下刚刚起步的科学院和工商业。毕竟除了刘钰嘴里说的世界风物之外,朝中皆知刘钰的另一个兴趣,就是实学,格宇宙之理。

    于是搞了这么一个请求。

    皇帝内心触动。

    既是感叹刘钰这样的性情中人,终究只是臣子,累了就跑、功成便退,有游历山川之心便可乞行。哪像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了这宫殿之中,去哪都不容易,就算出去游幸,又如何有刘钰这般轻松?

    虽然真让他不做皇帝,肯定不行。但事情到处,略微感叹触动一下,却也有之。

    除此感叹,也是想到了刘钰这些年的征战之功。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些年如砍瓜切菜一般解决了诸多外患,皇帝也知道刘钰为此付出颇多,耗费心力。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自是不为过。

    然而,很快,皇帝便将这内心的触动隐去,问道:“爱卿真以为是大事成矣了?南洋事定,以后的印度事,也着实不必杀鸡用牛刀。”

    “可外敌之外,天下之内,爱卿真以为这天下就此安定太平再无祸患了?恐怕未必吧?”

第四九四章 伪赤子的人设

    “昔日爱卿尚在文登时候,年轻壮志,又说土地永佃、又说废漕改海、又说改革军制、又说兴振工商、又说移民垦殖……”

    “如今外部的事,看似完了。可内部的事,繁之又繁。爱卿何以谓之,大事成矣?”

    “人言,年或六十,知退而不进。爱卿才多大?便生出这等颓然之意?”

    “昔者,罗刹掠侵,爱卿视之草芥;西域数百年不至,爱卿谓之坦途;倭人千秋僭越,爱卿使之一朝称臣;南洋风狂浪高,爱卿数月平定。此诸多事,常人以为困难事,爱卿等闲视之。”

    “难不成,这内部的事,爱卿眼中,竟无什么指望了吗?朕知你性子,若能办成,你必要办。你这般颓然,让朕有些错愕。朕赦你无罪,只管大胆的说……”

    刘钰本就想着提早为将来跑路铺垫铺垫,也没想到皇帝会这么想,基本算是给自己扣了一定“封建王朝必然失败主义”的大帽子。

    他心里有本就有鬼,是真的觉得内部根本解决不了,一时间被皇帝问的愣住了,连忙磕头如捣蒜道:“微臣不敢!微臣绝无此意。”

    皇帝看着刘钰在那认错,内心更是抑郁。

    要说从前,刘钰年少轻狂,凡事觉得能做,便去争;可要说现在不年少轻狂了,有分寸了,这也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可这根本不是有分寸、不再年少轻狂了。

    便是征南洋、伐印度这样的事,几年前刘钰还天天上书、月月讨论,那时候早已不是年少轻狂的岁数了。

    皇帝内心抑郁的,便是刘钰一向看事很准,难不成他对内部的诸多事,认定了毫无指望?

    根本没有信心了,所以才颓然至此?

    外部那些看似强大的大敌,轻而易举击溃;内部的问题,竟是要被外部的大敌难上百倍千倍,竟把刘钰的信心都吓没了?

    连叹了三五口气,皇帝道:“朕又不曾怪罪爱卿,爱卿如此惶恐又是何必?朕知天下事难,可至少爱卿之前还能提提想法、办法。爱卿做事,朕知道,若有把握定要提出。现在,爱卿对天下内的事,一句不提,这是觉得毫无把握吗?”

    “爱卿都觉得没什么必有把握做成的内部事,让朕心忧啊。”

    刘钰一边在那磕头,一边心里暗道:早晚的事,事实上我还一直都在忙着给大顺王朝挖坟挖坑呢。你现在却问我,不说千秋万代,至少延寿许久,这不扯淡吗?

    内心飞速地思考了一阵,刘钰便找了个由头道:“陛下,臣在松江时候,偶得一变革之策……”

    当即,就把增税为十而税一的事提了出来。

    说完之后,刘钰道:“黄帝四面,知天下事。陛下圣人,亦知民间事。便不巡幸江南,亦可知胥吏地方官士绅行事手段。陛下当知若行此策,于国多利。”

    这不是单纯的拍马屁。

    皇帝也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基层的一些手段?

    听刘钰这么一说,也就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了。

    这根本,就是士绅一体纳粮当差,这是从明朝就已经开始争论讨论但根本没法实行的事。

    表象上看,这是三十税一、十税一。

    但表象,只是写在法令上的。

    内涵是什么,皇帝一听便懂。

    隐约间,皇帝隐隐似乎也能感觉到刘钰的绝望和“失败主义”情绪。

    “爱卿对此事,以为如何?”

    刘钰叩首道:“臣初闻极喜,夜不能寐;再思极悲,亦夜不能寐。”

    “爱卿是忧天下士绅皆反对?”

    皇帝问的非常直接。

    刘钰否定的也非常直接。

    “臣……不是那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天下士绅如何,前朝之史,臣已见矣。臣所悲者,是如今朝廷若是一直这般,并不缺钱,相反不用加税,如今也无大仗可打,不但不缺钱,隔三差五还能蠲免天下钱粮。实在不必加到十而税一。”

    “臣那夜忽然悲起,心想便是若真把这钱收上来,怎么用呢?用到哪呢?”

    “若不知何所用,又何必收?”

    “若知何所用,又为何之前不收?”

    “若人力能成之事,数千年来,何以无人做?”

    “可见,只怕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改变。臣念及于此,悲从心来,不可遏制,是故颓然。”

    听起来,这像是在说疯言疯语。

    可皇帝听后,却明白了刘钰的悲从何来。

    “爱卿所虑之事,朕想到了一个故事。爱卿肯定听过,朕也不妨再给你讲一遍。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爱卿所虑,朕虽不甚明了,可也猜出一二。”

    “朕亦看过你在倭国散播的蛊惑倭人的小册子,爱卿所想的,无非是觉得,有钱又能怎么样呢?”

    “把漕运改革了、把黄河堤修好了、把百姓移到西域南洋了……百年之后,人口滋生,土地又不加增。”

    “一对夫妻四个娃,百年之内,人口翻数倍。”

    “而这地球多大呢,之前以为小九州之外另有大九州,现在可知不过如此,就这般大小。帆船已把这地球走遍了,就这么大了。”

    “到时候,人口滋生,土地不加增,又再无南洋西域东北,最后还不是土地兼并、人口滋生、揭竿而起,天下大乱,人口减半,新朝再立?”

    “做来做去,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说罢,皇帝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屋内回荡了许久,竟似是止不住一般。

    长久之后,皇帝笑声少歇后,戏谑道:“爱卿这悲啊,这是要悟道了,哈哈哈哈!此宇宙之悲,庄周有之、列子有之。于是唯夫子成圣、杨墨异端,何也?盖不问宇宙,而问人间事。”

    “爱卿这是征战太乏。”

    “也好,就依着爱卿的意思,日后可多去名山大川游历,见世界风物。若无大事,朝会亦可不至,只要按时去御史那请假即可。”

    “去吧,去吧。有如此之悲,还不如回去与你那承诺大事成后遍观天下风物的妻子,诉说朕之恩准。”

    “且去吧!”

    说罢,边笑着,边摆手,示意刘钰谢恩之后,赶紧滚蛋回家去,也不留你吃饭了。

    待蒙混过去的刘钰一走,刚才一直笑着的皇帝,却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这种宇宙之悲,一旦安静下来的时候,确实叫人忧郁。

    但“心怀宇宙,近乎得悟”的刘钰所已不甚在意的“士绅”问题,可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

    十而税一、取消地方摊派,将摊派、银差等一并归公,不再增派,这当然事比三十税一更好的仁政、善政。

    可做起来,何其难?

    摇头不去想这士绅难题,忍不住再想了想刘钰借以脱身的“宇宙之悲”,皇帝心里倒不以为悲。

    他当然已经看过了刘钰忽悠日本那边的关于人口论的小册子。

    里面的内容,绝不仁义。

    但皇帝永远都是假装仁义的,这种小册子中的道理,在此时生产力看不出飞速进步的时代下,不看小册子里真正内涵的“需要一个中间的只消费不生产的阶级”这样的真正的阶级利益忽悠点,只看人口增长观点的话,还是非常容易让人相信的。

    但皇帝不在乎。

    始皇帝欲求不死药,如何了呢?

    后世帝王,不知凡几,尽拥天下,又有半个可得长生的?

    万岁称呼,不过称呼,仅是称呼。

    便是长生为梦,这看似简单一些的,诸如至二世、三世、四世,乃至万世不易,又哪有做到的?

    倭国所修僭史,号称万世,然而掌权的又换了多少呢?

    这一点,皇帝心知肚明。

    可这便就像是,人固有一死、必有一死,那又何必活着呢?

    皇帝觉得,刘钰是想的太多,大功告成后过于疲乏——当年大顺建国之初,有不少功勋之辈,都出过类似的问题。征战年代,奋勇健壮;大功告成,伤病便发。于是才有了澳门葡萄牙人献神药底野迦、最终让澳门恢复了旧有贸易地位一事。

    大顺有此类经验,皇帝便觉得,刘钰这是体无病、而心有病矣。看来也真是觉得外部战事大功告成了,加上忽悠倭人忽悠的,竟把自己忽悠的悲观绝望起来。

    觉得折腾来折腾去,还是逃不过这周期的规律,那还折腾什么呢?

    他自不知刘钰心中有道,认定是有办法避开这周期律的,虽然现在做不到,但内心是充满希望的、从未绝望的。

    如此想刘钰的抑郁、退步,甚至有几分生出隐退之意,皇帝自认自己是能理解的。

    但理解归理解,相信大顺也逃不逃归相信,皇帝内心却根本不悲。

    而是想着,人固有一死,这王朝焉能永恒?

    只是,朕要废漕运、修黄河、垦西域、下南洋、实东北、流西南。

    百年之后,朕要与汉武唐宗明祖等并列。

    朕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大顺不可永恒,但朕却可永恒。

    想到这,皇帝也没去想那真正让他头疼的、由刚才刘钰说的十一税问题引发的士绅问题。

    而是对着已经离去的刘钰那早已不见的身影方向,独自一人放声大笑。

    “爱卿真真是赤子之忧、赤子之悲、赤子之虑也!”

    他说的这个赤子之赤。

    既不是红色。

    也不是爱国情怀的那种赤子的引申义。

    而是,原来的本意。

    赤子,言其新生未有眉发,其色赤。本意就是刚出生的小孩。

    皇帝心道,这真真赤子也。若无赤子之心,何来这等宇宙沧海之悲?二十年沉浮,依旧赤心如婴,此真真纯真心也!不怕别的,只怕将来竟入空门。

第四九五章 时代的浪漫(上)

    皇帝高看了刘钰的“悟性”,竟担心刘钰将来遁入空门。

    然而,实际上,在禁宫了一副宇宙之悲的刘钰,回了家,好好体验了一番小别胜新婚的感觉,以至于第二日腰酸背痛,走路都有些飘。

    之后几日,仍是在家休息,见了父母亲友后,便和田贞仪一起,去了当日私会的清华园。

    倒像是故意做给皇帝看的一般,同乘一顶热气球,再如许多年前私会故事。

    十几年前,这清华园还是一片荒芜,无人肯在这里建别墅,因着前朝的乱力怪神之事。

    现如今,已是大顺科学院的校址。

    风格颇与别处不同。

    建筑一事,多有些西洋人参与。

    如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员工、历史上伦敦萨默塞特宫和丘园英国王家植物园的设计者,威廉·钱伯斯;以及法国这边派来的,一些接受过雅克·弗朗索·布隆德尔系统且全面的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的设计师。

    钱伯斯等人,年纪尚幼,不过是来实习的。即便此时,距离那个历史上自广东回去后,能设计萨摩赛特宫、写出《东方造园论》和《论中国美学的建筑、机械和器皿设计》的钱伯斯爵士,知识上还差得远。

    然而,大顺和法国的关系亲密,巴黎王家建筑学院学院派的、波隆德尔的一众弟子,却有不少来到这里出力的。不再是靠那些半吊子的传教士。

    于是,这使得大顺科学院的设计风格,颇有些中西合璧的意境。

    不但远离了传教士的神学风格,还出现了一种东西方交汇的特殊的新古典主义风格。

    除了主教学楼外,广阔的广场、广场中心高耸的纪年柱、主楼前万神殿风格的廊柱、圣丹尼门风格的大门、中华风格的花园、周边中式的勾心斗角的中式屋檐房屋,外加刘钰最想看到的从高耸的烟囱里冒出的、浓浓的、刺鼻的煤烟。

    登高而望,着实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在刘钰看来,这种风格,有一种别样的熟悉感。

    此时虽尚未翻译有浪漫蒂克一词,田贞仪回想当年私会的场景,心境也能感知到那种浪漫感觉。

    十余年前的轻笑一诺,如今竟然真的兑现了。

    但浪漫之外,田贞仪笑着和刘钰讲了一段故事。

    “昔日,公子刘琦乃以上楼抽梯之法,询武侯重耳之计。曰: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赐教矣。”

    “三哥哥当日说的豪情万丈,可我看呐,距离大事成矣还早着呢。这是准备和贞仪说点什么上不至天,下不至地的话?”

    这里确实不再有别人,更无任何耳目。比起当日抽走了梯子的刘琦所在的位置,更加隐秘。

    刘钰笑着伸出手,将田贞仪揽在怀里。田贞仪也熟练地靠了过来,依偎在他身旁。

    “我要念两句诗啊。”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当年年轻,壮怀激烈。现在大了,只觉得事事皆难不行吗?为何非要说点什么上不至天,下不至地的话。只是一时兴起,想到昔日你我私会时候,重温一下青春烂漫的年纪,多好。”

    田贞仪咯咯一笑,取笑道:“三哥哥这两句诗念得,言不由衷。要真有这般欲说还休的心思,今日才不会和我一同看这风景呢。你要真存了这心思,或学张留侯、或学诚意伯。也不至于在回来的时候,还非要在松江府逗留那么久。”

    “既有这等烂漫心思,就该早回京城团聚娇妻。要说江南女子柔媚,可前几日你那样折腾,倒也不像在江南被女子所迷呀……”

    两人夫妻多年,哪还有什么娇羞之类。

    如今知根知底,无所不谈。几句玩笑话后,刘钰知道这里没人偷听,畅快无比地“大声密谋”起来。

    “贞仪,前几日在宫里,我跟陛下说,昔日我与你有再度同乘之盟。旧盟不敢忘,只盼日后陛下能够允许我出去畅游。”

    “可实际上,也不过是拿你我之事,做个幌子。你说的没错,今日真不是兑现当日之盟的。只是,当初也确实有些少年志气。可现在看来,我东征西讨,南洋西洋都跑了一圈,无论那件事,都未必比乘坐这热气球更安全。”

    “这幌子也不是为了学什么留侯远遁、王翦自污……”

    田贞仪听到后,没有丝毫的震惊,淡然无比,而是笑道:“留侯远遁也好、王翦自污也罢,他们死或不死,自己演的再好也没用,最终还是看天子一念。何必要学?”

    “做人若是做到生死全靠别人一念的地步,这也没甚么意思。陛下或将来杀你我、或不杀你我。即便不杀,将来太子登基,或杀你我,或不杀你我。”

    “每每念及此,我只想,你命我命,当由你我,何必由天?”

    “如此这般,是死是活,全凭他人,我不喜欢,更别提三哥哥了。”

    高空颇冷,风又喧嚣,田贞仪说完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因着天冷,习惯性地往刘钰的身边使劲儿靠了靠,伸出手拨过刘钰的大氅,裹在了自己身上。

    然后,带着一抹笑意,淡淡地仰起头,迎着阳光,深深吸了一口已经被科学院污染的、有些刺鼻煤烟味道的空气。

    “你我之命,当由你我。三哥哥这是准备将来借着游玩时候,忽然跑路,对吧?”

    身在半空,她却一点不怕,直言不由天。天无二日,太阳刺眼,她却迎着太阳微笑。

    这天,不是她仰头看的天。自是另有所指。

    刘钰嘿笑一声道:“我自也是这般想的。或死、或生,寄于别人一念之间,终究难受。”

    “之前既做外臣,肯定不能与太子结交。太子是和秉性,我也不知。便不提他,就是皇帝,这也难说。”

    “都说,伴君如伴虎。”

    “留侯、诚意伯选的,是离这老虎远点。我却觉得,为何老虎吃人便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我是想躲,所以提前准备,只说自己要游山玩水。不要等到皇帝哪天感觉他自己不行了再跑。只要再过些年,事成了,走便是。”

    “培了土、撒了种、浇了水。闭眼之前,或看得见收获;或看不见收获,那都无所谓了。便是此时不收,将来也会收。”

    “只不过,事终究未成。将来若事成了,一走了之也好、重洋避祸也罢,那就都无所谓了。”

    “你也听我说了诸多这世间风景,届时也去那坤舆万国图里的利未亚洲看看狮子鸵鸟;去那北亚墨利加看看参天之树。实在不济,隐姓埋名,居于大洲远洋之外,看看远赴重洋传到万里之外的天下内的消息。日日给你讲些你喜欢听我讲个不停的故事,倒也快活。”

    依偎在怀里的田贞仪扭过脸儿,看着刘钰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三哥哥如今奏明了皇帝,要带我游山玩水。天下内的名山大川,先游历遍了,日后再去看看外面的风物,确实也好。”

    “若真要走,一封书信,一艘大船,便足以。我只要你在身边,什么利未亚、亚墨利加,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怕是,如今还年轻,将来却老了。便知那边有风景风物,也走不动啦。只是,你既认了理,我也劝不动,况且我为何要劝呢?”

    “坊间说,夫唱妇随,焉知你我这是夫妻同谋?”

    夫妻间相处久了,刘钰私下里说了太多“大逆不道”的话,田贞仪早已习惯,内心甚至都有了准备。

    如今听到刘钰流露出为将来跑路做准备的意思,心情好不紧张,相反是一阵轻松。

    她所怕的,不是刘钰要做什么。

    而是怕,刘钰在将来,在事情将成未成、天下大乱未乱的时候,去殉道,竟去继续做那引路人。

    平日里,刘钰和她讲过很多关于“历史的必然”这样的道理。

    在这一点上,她和刘钰是有一点点相左的。

    她很认同刘钰的说法。

    但是她觉得,刘钰既然已经忙于创造物质基础了,培好了土、撒好了种、浇好了水,日后水到渠成。便是缺了他,也无非晚个三十年、五十年。

    如今南洋已下、东洋已平、西域收复,便是折腾了三十年、五十年,也不怕再有明末差点被人摘桃子的事。

    一旦将来该培的土都培了、该浇的水都浇了,那就一走了之。

    何必去当第一个举着镰刀去割穗的人?

    你带了头,或能快点,可以史为鉴,陈胜吴广不是汉天子;韩山童刘福通,也不是明太祖。他们的结局倒是一样,都死了,那又何必?

    田贞仪觉得,既是历史的必然,若无刘邦,许有王邦、赵邦;若无李自成,也有陈自成、孙自成,难不成还真能让东虏得了天下?亦或是大明继续延续原本的统治?

    可刘钰的想法,却隐隐透露着一种想要将来带头举镰割穗的意思。

    今日听到刘钰竟主动说起来将来可能要跑路,隔着重洋看戏,还说什么“今日不收、明日也能收”之类。

    田贞仪没有丝毫的惊讶紧张或是不安,反倒是满身的轻松。

第四九六章 时代的浪漫(中)

    “你觉得,皇帝还能活多久?”

    说完将来跑路的事,刘钰忽然问了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

    他不称陛下,只言皇帝。又说能活多久。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田贞仪却只在乎问题本身,却不在乎问题的礼法格式。

    认真地想了一下,摇头道:“寿命一事,谁也难言。但若无有急病,以皇家历代来看,二三十年,当无问题。只是,三哥哥要是存了跑路躲避的心思,却不能拖这么久。”

    “虽二三十年,但最好十余年便跑。”

    “人都说,急流勇退,方为大智。你不想退,又打心里不信什么君让臣死臣便死的话,那就只能在谁也看不出来的时候跑路。”

    “只以生死论,要说,现在跑最好。可我知道你的心事,还有诸多事没做完呢,不可只论生死快活。”

    “可若太久,皇帝真自觉命不久矣的时候,想跑却也难了。”

    “三哥哥要做的剩下的事……”

    田贞仪想了想,把已经将要出口的话顿住了。

    她听刘钰讲过许多的“故事”,自己也是个小时候便对天文宇宙好奇的人,自是知道世间奥秘无穷,如今更信了机械潜力无限。

    既是无穷、无限,那要做的事,永远都没有尽头才是。

    今日让百姓一年都能穿上一尺棉布,明日还有让百姓一个月便能换一身衣裳,哪有尽头呢?

    就不如此心怀圣人慈悲,那以个人喜好而论,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圜则九重,孰营度之?这些问题,难道便不好奇,想要全都弄清楚吗?

    剩下的事……

    剩下的事,以往的仁义之理觉得,尽头就是退回三代之治。

    可现在看来,剩下的事,无穷无尽,甚至都看不到要去到哪里,又怎么能和以前的退回三代之治相比?

    无穷无尽,哪有尽头?

    想到这,田贞仪改了口道:“昔者,周公制礼,于是传承二千年;夫子成圣,仁义千余载。此皆圣人也。”

    “你我如何比得上圣人?动辄谈论千年之事?”

    “便有些心志,我看,便以百年为期吧。这百年,大约便是寻常人所能看的极限了。”

    “再者,朱明亡而大顺兴。不言太祖皇帝入京又走,只说荆襄之战,恰有百年了。”

    “百年之事,现在想想,已是过去之史。如今朝中,再无一人经历过当年之事。前些日子,老兴诚伯薨了,便是连世宗皇帝禅位高宗皇帝之前出生的人都没了。”

    “百年已然太久。”

    “三哥哥要做的事,不妨以百年为视。若觉得,百年之期,非你不可的事,便去做;若这百年之内,少了你刘钰,却还有赵钱孙李钰的,便不必去做了。”

    田贞仪说起百年,刘钰知她的意思,是说平日里听刘钰说的那些事,只怕百年也未必做得成。若是真想要把什么都做了,只怕到死,也完不成。

    既如此,便想一想,哪些一定要做、哪些缺了自己别人一样可以做成的。区分开来,将那些必须要做的事做好,便远走高飞去也。

    然而田贞仪这句百年,却让刘钰一时间有些愣神。

    百年……

    百年……

    刘钰心道,是啊,一百年了。

    一百年前,天下将亡,大顺太祖皇帝大约也就是在他平定南洋的月份,驾崩于九宫山。

    正好一百年了。

    前些日子,朝中仅存的唯一的“勋二代”,年百岁的兴诚伯也没了,恰在大顺不但保住了天下,还夺回了南洋的日子。

    一百年前的5月17日,兴义兵、均田免粮的那位豪杰,死在了九宫山。

    一百年后的5月17日,这个大顺王朝,在锡兰完成了科伦坡堡的要塞炮安放,正式改“科伦坡”为汉旧名“高浪埠”,信雅达兼顾音名意名,不啻“苦力”之译,建立了在印度洋的第一个军事要塞;并在改名为“椰林城”的雅加达,派出了第一支前往南半球那个大洲的殖民队,二百个人、五十头羊、二十头牛、十二匹马,以及猫和狗。

    那位理论上见证过世宗禅位于高宗的老“勋二代”的去世,也几乎是在大顺平定南洋,将占据了南洋一百余年的西洋人赶走的时候。

    如同时代的交替。

    这是之前的一百年。

    之后的一百年呢?

    恰是1840年代。

    若为1840年天下内的事,似已差不多了。

    可若为1848年世界内的事,似还差的远。

    若以1840年天下内的事来看,若在从前,庚子年的鸦片或是王朝通用的必然,但几十年后甲午年的失败则是特有的屈辱。

    现在看看眼下,皇帝暂时还能再往前走个几年,或者十几年。

    至少,刘钰可以确信,庚子年的鸦片事,不会再发生了。甲午的失败,本来若是大顺,也不太可能出现,可他也一样给提前摁死了以防万一。

    若只看百年,只看1840年的天下内事,似乎此时就可以真的学学留侯、陶朱了。

    但若放眼天下之外,世界之内,若看到1848年的世界事……风起云涌,黑旗红旗便地、街垒硝烟、王冠即将落地、国王瑟瑟、贵族女装出逃、共和风潮再起、宣言横空出世。

    那现在做的,还远远不够。

    认真考虑了一下田贞仪的问题,刘钰皱眉思索了许久,缓缓道:“若以百年为期,终究还是要在做几件事的。还差一些。”

    田贞仪点点头,没有去问到底还要做什么,知道日后刘钰都会慢慢告诉她。这时候,只要知道还要继续做一些事就行了。

    “那也好。陛下不是让你督办工商事吗?戎马之事,其实着实不用你再亲为了。既给你了督办工商的差事,顺势做好了便是。”

    “那些戎马之事,你既说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政治的本质又是经济。那我看,管好经济事便可。”

    “印度也好、南洋也罢,那些人去打,也未必就不如你。你事事亲为,他们便是一些锥子,又哪有露头的机会?”

    “你既要继续做,我便陪着你就是。”

    “将来是怎么样,便随他去吧。何必忧心?”

    说罢,田贞仪伸出手,勾住了刘钰的脖子,踮起脚尖,轻吻了一下道:“说真的,旁的女子若听你说那些什么天文、地理、经济,总觉无趣。可我呀,真的是怎么都听不够。”

    “我就是喜欢看着这一切慢慢变化,觉得就像是看一片永无波澜的水,忽然荡起了涟漪。”

    “好大的一片湖面,却不知这涟漪因何而起,也不知从何而出。固然意外之喜。”

    “如今则是每一次看着,都像是冬日的雪化之后的春花。即便听你说了,知道会是那般,可依旧欣喜。”

    “就像是谁都知道,雪化了,春来了,花便会开。可谁又不因春花而喜呢?”

    “十几年前,我喜欢你在黑龙江畔,一袭大氅,雨波擒夷。那时候,我给你写了好多好多的信,想把我的一切,都写给你听。”

    “现在呀,我还是喜欢你。可我不想再写信了,也不想再把我的一切都写给你听了。那时候写给你听的,是没有你的日子。现在我只盼着,和你一起经历以后的日子。”

    “将来不管如何,我都觉得值了。生也好、死也罢;轰轰烈烈,最是有趣。若能看着这天下变幻,这不是比看一百部戏,更叫人喜欢?况且,你陪我一起看,我也陪你一起看。”

    刘钰闻言,心中暖融融的,说不出的舒畅。

    软玉在怀,发丝轻轻扰动着他的下巴脖颈,微微有些痒。忍不住嗅了嗅田贞仪的头发,迷醉的淡淡花香气,掩不住的是那种若有若无的椰子般的清香。

    忍不住伸出手,将怀里的田贞仪用力揽住,使劲儿裹了裹。田贞仪不再乱动,而是轻轻地反抱着他,趴在他的胸前,听心跳的声音。

    好半天,刘钰轻轻吹了一下田贞仪的耳垂,她的身体一下子软了,慵懒懒地嗔道:“干嘛。”

    刘钰又轻吹了两下,附在耳边道:“你这么说,我更喜欢你了。”

    已是软软的田贞仪伸出手,微试了一下,嘟囔道:“太冷,风又大。怕万一着凉了……”

    说是这样说着,可是身体却软软地挪开,伸出手扶住了热气球的吊篮栏壁,微微摇晃了一下腰肢。

    心里火热,高空风中有些凉意,只觉得后背一只手慢慢靠近,要掀裙子,浑身顿时起了一层战栗。

    脸本不红,只是一低头,看着地上许多的蚂蚁大小的人,明知道这么高,又有吊篮,怎么也看不见。

    但恰逢这时候下面有人不知道喊了一句什么,并不是喊他们,许只是杂事,可依然清淡的声音终究传来。

    于是脸腾的一下红了,回手打开了已经摸到了裙子的手,变了卦。

    然后拉着刘钰一起慢慢地靠坐在吊篮旁,心里突突乱跳地心虚般地瞧了下吊篮的围框高度,瞪了一眼远处高飞的鸟隼,慢慢俯下身子,将头弯的更低……

第四九七章 时代的浪漫(下)

    从天上缓缓落下,听到下面人声愈发清晰的时候,田贞仪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

    调整了一下心情,只当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等到真正落地的时候,便又是上天之前的模样,面露微笑,执着刘钰的手,也不叫人跟着,两个人慢慢走到了科学院的门口。

    若是旁人来看,自有人引领着参观介绍。然而既是刘钰来了,里面的人又听刘钰说了各忙各的之后,便各自散去忙碌。

    “若只看风景建筑,虽别有滋味,却也就那么回事。今日我带你看看真正的风物。风物二字,关键在于如何理解。若是换个说法,那就别样激情。”

    牵着田贞仪的手,刘钰边朝远处的一片试验田走,一边说着那样这样的话。

    远处的麦子已然成熟,黄黄的穗子,偶有一风吹来,虽无麦浪之阔,却似弯腰鞠躬,煞是有趣。

    田贞仪也不是那种五谷不分的人,便是真不分,那也最多将韭菜和麦苗认错,却断然认不错这些长穗子的麦子。

    她读书多,知道此时麦田不过亩产一石。若得二三石,便是丰收了。

    只看这科学院里的麦田,穗子饱满,亩产定然不低。

    她看的确实没错,亩产确实不低,靠的硝石为氮钾、南洋粪石为磷,愣生生靠“天然化肥”供起来的,焉能低了?

    寻常人家也或用粪,但一亩田真要足够作物生长的粪,又岂是一家人能拉出来的?若有牛马,那又怎么可能只有三五亩地?

    如此对比之下,高便属实意内。

    她本以为刘钰要介绍这片麦田,却不想刘钰只是随口一提道:“世人皆知,硝石可做火药。却不知亦可为肥。增产之理,科学院已得三昧之一,奈何如今尚无手段生产硝石之肥。知其理而不可行,暂时这也没什么可看的。”

    说话间,绕开了麦田,走到了麦田后面的一片豌豆地。

    田贞仪吃过豌豆羹、豌豆糕,尝鲜的时候也吃过新鲜的豌豆角,亦或是脆嫩的豌豆角炒肉,或者也吃过豌豆苗。

    但面对着这一丛丛开着紫花或者白花;或是爬藤或不爬蔓的植物,她还真不知道是什么。

    等刘钰告诉她,这就是豌豆的时候,田贞仪呀的一声,惊喜地叫了出来。

    然后弯着腰,低头去看那豌豆的花。

    这便是刘钰说的,他们两个能看到的别样的风物。

    同样的豌豆,在不同的人看来,是有不同的感觉的。

    就如同靖海宫的那些学子,与别人混在一处,临碣石以观沧海,忽有一人高呼“且看,真的是先露桅杆、再露船身”的话,即便互不认得,也必会走上前去,询问是师兄还是师弟。而若不是“圈内”的人,则可能会一脸懵逼,心道他们兴奋个什么呢?

    这种共同经历、共同记忆、共同体验,不只是可以用来塑造共同体记忆,比如那句宫廷玉液酒、亦或是唠十块钱的。

    一样,也可以塑造友情、爱情的共同体验,记忆,或者别人所不能理解的兴奋。就如同两人许多年后旧地重游相恋时候的风景,总有些别人插不进来的共同记忆。

    这豌豆,便是刘钰和田贞仪间的一种浪漫。

    如今科学院里,有人已经信了刘钰魔改过后的“豌豆”故事:伏羲女娲双螺旋、阴阳交汇阳为显。这都是现成的故事,套在里面编就是了。

    田贞仪当然也听刘钰说起过豌豆的故事,而且听的一脸入迷,觉得这才是真正揭示天地造化之道,谁能想到世间竟有这样的道理?

    显性、隐性、自由组合、分离再组。这些事情,她听的多了,却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见到开着花的、专门打理过的、实验用的豌豆。

    于是当刘钰说,这就是豌豆的那个豌豆时,田贞仪惊喜地叫了一声。

    若是旁人在场,只怕难以理解,多半觉得,公侯府里的,果然是见了菜园也感新奇。便如那西洋人看到捕鱼的鸬鹚;京城人看到西洋人梳头还用香油一般。

    田贞仪俯着身子,一边回手冲着刘钰招呼道:“看呀,看呀,这是紫的,这是白的……”

    豌豆花并不好看。

    不要说和玫瑰芍药比,便是比之寻常野花,都差了七八分。

    可这一丛丛豌豆花,却叫田贞仪感觉到说不出的浪漫。

    这是豌豆花。

    却也是堪比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这样的故事。难道世上,竟还有比女娲造人还要浪漫的事吗?

    田贞仪眼中的豌豆花,不是可怜的、丑陋的、比之野花还逊色的豌豆花。

    而是一种人力已然涉足神灵之力的浪漫:神灵可以造人、可以让人美丑。如今虽只是豌豆,却总有一天,人力将可比肩神明,掌控生死美丑之力。

    从未见过的豌豆花,伴着两人的共同记忆,叫田贞仪流连许久,心里畅怀,就像是小时候央求家里学骑射第一次射中靶心时候的感觉。

    兴奋了好一阵后,田贞仪想到那时候刘钰给她讲这豌豆故事时候的一些场景,这种和子嗣交合有关的故事,未必非要一本正经地讲,自是床笫之间讲讲下一代是双眼皮单眼皮的玩笑,一时间脸上微微羞红。

    回味了过去的记忆,感知着人力匹及神灵的浪漫,田贞仪忽道:“三哥哥,何不叫葡萄牙人再送几头狮子,竟去和老虎相伴。若真能成,震动京城,到时候也好借机,叫更多人知道这豌豆故事?”

    “寻常人不在意豌豆,也未必愿意读许多字。但若是寓教于戏文、操演、杂耍、怪事、奇兽,岂不更容易传播?”

    刘钰笑道:“好办法。这也简单。待过些日子,在松江府做便是。只叫西洋人弄些狮子,再从南洋身毒买些老虎,倒也花不了几个钱。最多一群人弹劾我奢靡浪费,人且不饱,竟以肉饲虎豹。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倒也不怕。罪与不罪,不在事本身。”

    田贞仪自明白刘钰说的什么意思,同一件事,若不论,若空气;若论,不啻千钧。

    论与不论,自不在事情本身。

    若是以往,田贞仪难免心情不佳,略略担忧。但如今明白了刘钰的心思,倒是看得淡了,伸手拉着刘钰,只笑道:“反正罪与不罪,皆出于人。我便想到了三哥哥说的前朝永乐年,献长颈鹿为麒麟事。既如此,何不一并将些珍禽异兽搜罗一下,献上去。一来叫朝中知外面世界奇特,二来反正也是如此了,便再多一重潜在罪责,那也不怕了。”

    边说着,边慢慢离开了人开始窥探神明之力的豌豆,待到有旁人的地方,便不再说刚才那样的足以杀头的话。

    刘钰牵着田贞仪的手,慢慢引着她到了蒸汽机研究院。

    嗅着院内弥漫的煤烟味道,以及嘈杂的机器声响,田贞仪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子,却没有拿手帕遮掩。

    刘钰没有带她去看蒸汽机的实物。

    蒸汽机的实物,没什么可看的。因为不够直观。

    而是带她去了一处特别的展览馆,这里面陈列的,都是一些或是精巧、或是卜算精巧的模型、理论展示机。

    或是玻璃做的,实际上连五马分尸个蟑螂的动力都难有。

    只是透明的玻璃,叫人直观地看到水的沸腾、活塞的挪动。

    将那些繁复的道理,化作直观的展示。

    或有人说,科学的发展,透明的玻璃立了大功,确实有些道理。

    除了玻璃制成的蒸汽机的理论展示机,还有诸多匠人制作的小东西模型。

    小火车、小的蒸汽的抽水机……

    以及一些奇葩非常的脑洞,比如靠蒸汽机转动拉绳子和滑轮来耕地的“拖拉机”——蒸汽机安放在田中间,不动。靠绳子拴着犁铧,转动牵扯,代替耕牛。

    类似的脑洞,比比皆是。

    但在此时,这不是脑洞,而是创新。

    就如同三眼铳、多管铳、碗口炮、大抬枪、皮炮……这些出现过、但最终被淘汰的火器。

    除非有先知,谁知道他们一定走了邪路呢?

    以刘钰的眼光来看,这个“拖拉机”,肯定是邪路。

    但实际上,这却是此时所有脑洞中,距离可以实用最近的一个。而真正的“正途”的拖拉机,现在却是那个似乎最不可能出现的幻想。

    田贞仪看着那些玻璃管内滑动的活塞、看着那些升腾而出的蒸汽,啧啧称奇。

    她也挺刘钰讲过许多关于这些东西的故事,也从中看到了巨大的潜力,并且相信总有一天,此物必将大行于世。

    她也知道刘钰说过的另一些事,此时看到这些稀奇古怪的机器和脑洞,田贞仪终于明白刘钰有时候忧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两人,田贞仪也不再避讳什么,直言道:“三哥哥的忧虑,我好像懂了。”

    “此物必将大行于世。而若大行于世,天下则恐大乱。”

    “以此物打铁,数倍于人。铁匠将何用?”

    “以此物织布,数倍于人。织工将何活?”

    “可是,此物既有,若是不用,那又更加不该,实乃暴殄天物之举。铁匠虽无业、织工虽饥馑,但却让更多的人用的到铁、穿的起布。”

    “既好、又坏。三哥哥想的其好,却不想得其坏,自是忧愁。”

    刘钰却摇摇头。

    “我所忧者,从来不是此事。秦法严苛,遂有陈涉吴广,汉初乃休养生息道法自然;蒙人残暴,故有红巾军起事,驱逐鞑虏,弃绝恶政。坏的,总能解决。”

    “我所忧者,恰恰是怕有人觉得此物既好、也坏,出于好心,遂行禁绝之令。”

    “所以有些事迟迟不做,不是因为我担忧此物的坏处。恰恰相反,我是觉得这东西太好了,所以迟迟不做,以待时机,大行天下。”

    “贞仪,你且闭上眼睛。”

    “听……”

    田贞仪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多想,听了片刻,之听到哒哒咔咔的机械的声响,偶尔夹杂一些蒸腾的声音、火焰的跃动。

    过了片刻,就听刘钰说起了一番话。

    “你听这时代的声音。”

    “那水汽蒸腾的声音,状若呜呜。”

    “这呜呜声,是将来一条又一条纵横的铁轨路上,奔跑的蒸汽机带动的车辆。”

    “无需草料、牛马、人力、纤夫。只需要隔一段路,堆积一些煤料和水。”

    “轨道纵横,从京城延伸向北,直至白山黑水;蜿蜒向西,至汉唐旧地;绵绵朝南,百越交趾,半月可至,若如京城去山东。”

    “辽东的麦、江南的米、西域的棉、东海的鱼。到时候,便可以笑着说,太史公肯定不曾见过此物,也不敢想到此物,因为哪还有什么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粜的道理?”

    “到时候,失地的百姓,乘坐此车,远赴边疆垦殖;买卖的商贾,乘坐此车,不远万里售卖。”

    “呜呜声响,黑烟浓浓,所到之处,皆与京畿无异。何等壮丽?”

    田贞仪靠着那些模型,在脑海中想象着这样的壮丽。可随后,刘钰又将画风转向了阴沉。

    “这呜呜声,却又是将来无数百姓的哭泣、无数婴童的悲啼!”

    “煤烟、蒸汽、机械的轰鸣。几倍十几倍于人力的纺纱速度、织布速度、打铁速度、制鞋速度……”

    “农人家庭,指望着家里的几斤棉花,纺成纱线,再纺成布,卖了之后,将几斤棉花换成十几斤棉花,再重复纺织的劳作。”

    “靠着一年的劳作,为儿女在新年添一件衣裳、卖一尺头绳、换三斤猪肉、秤五斤豆腐,欢欢喜喜包顿饺子,庆贺一年。”

    “然而很快,他们就会发现,纱线便宜了、布匹便宜了,可是自己反倒穿不起衣裳了。手里的三斤棉花,再也变不成五斤、十斤,只能三斤就是三斤,卖给收棉花的。”

    “苛捐杂税、摊派银差、盐税加价,手里实在无钱,能怎么样?无非卖掉儿女,以求支撑。”

    “儿女入得工场,只求一碗饱饭,便愿意做极多的事。天不亮,便点起了他们在农家时候舍不得点的明亮的油灯;夜已深,她们仍听着在农家时候听不到的轰鸣。”

    “做的多,要的少。于是纱线越来越贱、布匹越来越贱。可越来越多的人,穿不起衣裳了,卖的儿女越来越多,又使得更加低贱。”

    “那些开工厂的,赚的越来越多,便去放贷、买地,兼并。若遇灾年,已经卖掉了儿女的农人,只能再把地卖了,涌入城镇,只求找一件能糊口的营生。只要给口饭吃,什么都做。”

    “于是,又是一轮越发低贱的循环。”

    “一开始,一家呜呜。到最后,万家、十万家、百万家,尽皆呜呜。流民遍地,风起云涌,天下大乱,尸横遍野。”

    听到这,闭着眼睛的田贞仪花容失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却不想,刘钰却放声大笑道:“但,这有什么呢?”

    “两千年前,诸侯并起,列国争雄。”

    “铁器牛耕,使得井田不复;市井私学,使得学识传播;牛耕马作,使得粮食养得起闲人;钱币出现,商贾囤货居奇……”

    “可以一样,也有正反。井田既破,富者阡陌连天,穷者无立锥之地;礼崩乐坏,诸侯征战不休,白骨于野;百姓贫苦,只求天下定于一。”

    “如此乱世,该怎么办?该如何了结?该如何解决?”

    “于是百家争鸣,各找出路。”

    “虽乱,却生机勃勃,心存希望,百家皆以为,自己能够找到一条解决这乱世的路。至少,没人觉得看不到希望。”

    “最终,塑造了诸夏两千年之肝胆。诸侯相争时候的种种问题,大部分还是被解决了,找到了一条走得通、至少比那时候战乱不休更好的路。”

    “如今,也是一样。”

    “如此时代,该怎么办?”

    “必要引百家争鸣,各求道路。终有一家,能采百家之长、得百家之论,拿出一套可以终结这既生机勃勃、又绝望黑暗的时代。”

    “找出来一条真正可以走的通、有希望的路。”

    “一旦这条路找到,这机械几倍十几倍几十倍的效率,又将如何?”

    “一年生产的布匹,可能是之前千年之和;一年生产的铁器,或许是之前万年之总。”

    “届时,何愁天下人衣不蔽体?何愁天下人食不果腹?何愁天下人缺铁打犁?”

    “自商周时候便困扰至今的饥饿、寒冷、无衣、缺器,都将一扫而空!”

    “我们生在此时,何其幸也?将亲眼见证这乱世的来临,再亲眼看到这乱世终结的黎明。”

    “届时,既得了蒸汽时代的好、又绝了蒸汽时代的恶,那将是怎样的壮怀?”

    “以前便有圣人,又能如何?布只这么多、米只这么少,圣人又不会五饼二鱼,便有此等心思,却也做不到。”

    “所剩的,只是绝望。”

    “可现在不同了。混乱不可怕,怕的是绝望。现在只有混乱,而不再有绝望了。”

    “以前想着大同之世,可粮食布匹根本不可能够,那就如同找一条通往太阳的路,怎么找得到?或诉诸于道德、或诉诸于鬼神、或诉诸于五饼二鱼的幻想、或诉诸于流着奶和蜜的天堂。皆是空想。”

    “现在,这机器,让太阳落在了地上。或许不知道在哪,但肯定有一条路可以走到。”

    “及至找到道路的那一天,再回头看看过去的种种,那又算得什么呢?”

    “看未央宫的巫蛊之变、看司马家隐忍篡国、看隋时皇子之争、看李唐宫廷之乱、看赵宋杯酒释兵权、看明祖诸案屠功臣;亦或西洋诸国十字军西征、拜占庭国阴谋惊世、罗刹国政变连连、神罗诸国四分五裂……不觉大笑,此皆一家一姓之私也,焉有此等时代之烂漫壮怀,要去找一条叫天下人都得益的路?”

    “俱可哂矣!数风流壮怀,还看今朝!”

第四九八章 理性君主、政治动物(上)

    科学院里,刘钰向自己老婆吐漏心声,壮怀激烈的时候。

    禁宫之内,皇帝此时却也稍微动了动刘钰说的那种“俱可哂矣”的心思。

    只是,若说起来,却也不能全怪皇帝小心眼。

    只看着跪在下面的五十余“下南洋立着功勋之人”,一眼看去,几乎全是刘钰带出来的。

    真按照封建时代的说法,这和刘钰都有“师生之义”,以封建时代的天地君亲师礼法来看,和刘钰的关系可全都不远。

    毕竟科举的时候,当年的主考官不断算是考生的老师,而且还是正儿百竟的受知师。

    这么算的话,刘钰这个当年督办靖海宫的人,说是此时这些下南洋之功臣的老师,丝毫没错。

    按照封建礼法大义,老师将来出事了的话,学生是有类似于“亲亲相隐”的规范的。主动去揭发、控诉“老师”的,反倒会被人戳脊梁骨。

    虽然这等大义都是扯淡,在朝堂之上、政治斗争中,没几个人会真正在意。

    可于下南洋中立下功勋、且稍有资格面圣的这五十余人,都出自一人之手的教调,任谁做皇帝都难免生出一些别样心思。

    关键还在于,若是真想要继续下南洋、夺印度,这些人就非用不可,换别人还真就不行。

    大顺能征善战之辈,倒也不少。只是皇帝心里也清楚,南洋的事,与众不同,又非只是军事的事。

    一分军事、三分政治、六分经济,而且制度风俗多与天朝内部不同,不管是政治、经济,都与国内的情况不同,而且还是大为不同。

    若不用这些熟悉那些事的人,真就不好办。

    听着这些人陈诉各自简历,总绕不过跟着刘钰学习、或者被刘钰举荐的经历,皇帝内心到底还是生出了一些想法。

    心道这南洋都护、几大军镇都督、以致将来攻伐印度的主将,都是朕的鲸海侯带出来的。

    此事亏得是在南洋,若是西北西南,当真是叫人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呐。

    鲸侯自是纯良忠臣,只是人难免会变。

    便是曹操,昔日为洛阳北部尉的时候,难道不是大汉的忠臣吗?赵匡义在禁军中做事的时候,难道不也是忠爱柴世宗的吗?

    人心会变,奸权之臣,只怕一开始也不是天生的。只是随着手中权势愈大,渐渐迷失,到时候又哪里能够清醒呢?

    真要是鲸侯势力过大,倒是朕在害他。

    势力一大,可能就会生出别样心思,到时候做了什么跋扈之事,牵连全家乃至子孙,这难道不是朕没有提前打压的错吗?

    再看看在这些人最前面的自己的儿子李欗,皇帝心里不禁想到了前些日子一些臣子的进谏。

    南洋事刚刚解决,刘钰还没回来的时候,就有大臣进谏皇帝,说海军内外,皆鲸侯之徒,如此恐于社稷不利。

    虽说的没那么明白,但大抵就是说,作为国家的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并且已经数次体现出巨大威力、随时可以突袭大沽口攻打北京城的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里面的军官全都信服一人,万一这人将来造反怎么办?

    这海军加上陆战队,前日能突袭倭国登直接登陆围城、昨日能直下巴达维亚迫使巴达维亚直接放低抵抗,焉知将来不会袭扰东南、隔绝漕运,乃成割据之态势?

    本来,南方就比北方富庶,如今又多了南洋,再有了海军,若在断了漕运,这天下难道不直接就被切断了吗?

    这番进谏,在皇帝听来,难免觉得有些老调重弹,颇像是当年刘钰吓唬皇帝西洋人以船队进攻的路线,自己早已听过了。

    只不过,道理是老调重弹,可这大臣提出的解决办法,却着实让皇帝“耳目一新”。

    认为既下了南洋,天下再无大事,外部也无威胁,何不把海军全都拆了?

    一来可以省却钱粮,纵不造舰,海军每年的维护、训练、养护、军饷,都是一笔大数目。

    裁撤海军,把这些钱用来蠲免天下钱粮,方是仁义之道。

    二来,也可防备海军被人利用,用来造反。万一真要是海军截断漕运,突袭京城,这天下谁人能敌?

    三则,自古以来,天朝唯独前朝永乐年间有一支海军,其余时候,并无海军,其余朝代不也是过的好好的吗?哪个朝代,是因为没有海军而亡国的呢?

    自古没有听说因为缺乏海军而亡国的事,但却知道因为横征暴敛、征伐无度、穷兵黩武而亡国的,比比皆是。

    如今既下了南洋,成历朝未成之拓边大业,这已经是远迈汉唐了。

    可汉唐的军阀藩镇好战之祸,难道不也是因为汉唐的版图太大的缘故吗?

    还不如把军舰拆其大半,水手转为屯垦军,将船上的铁炮放置于炮台、铜炮融了铸钱,节省的海军军费蠲免天下钱粮云云。

    对此番进谏,皇帝既没有怒斥大臣愚蠢,也没有称赞大臣远见,而是以一种非常低调的方式,将这件事冷处理了。

    他还没傻到要把好容易倾力建出的海军全拆掉的地步。但也不想用一堆政治不正确的话,惹朝堂的马蜂窝。

    他想的倒是挺好,觉得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海军也和陆军不一样了、南洋也不是西域东北西南。

    甚至功勋卓著的刘钰,在朝中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势力,简直就是个想捏就捏、想揉就揉的软柿子。

    刘钰的势力,或者说嫡系,是一群特殊的军官,而且绝大多数还是海军。

    外人看起来,他步步高升,参与军事,皇帝信任,已然算是封侯拜相了;而他嫡系的人,也是一个个步步高升,充斥海陆。

    但实际上,他却像是把鱼钓离了水。

    几大嫡系,要么驻南洋、要么驻朝鲜、要么驻日本。

    而这些“嫡系”,官升的挺高、可手里却没军舰了。

    就像是皇帝已经内定为锡兰都督,或者南洋都护的人选,都是众所周知的刘钰的嫡系。

    听起来,真是皇恩浩荡。

    他们手里有军队、甚至有一定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但是他们没海军。

    这和当年准噶尔未灭时候的西京留守、征西大军主帅可不一样。

    这些南洋的都督、都护、总督们,想干大事必要经过朝廷允许、想干小事随便折腾。

    只要手里没有一支能全灭威海卫、大沽口、旅顺港的舰队,皇帝就不会担心。

    在枢密院,刘钰带出来的人,都是一群参谋。

    有机会参与战略,但是有点像是前朝还没变味时候的内阁,官职都不高、参谋的事很大,但是半个兵也调不出来。

    若是有人细心观察大顺的官场,就会发现刘钰这一派系的人,一个个耀武扬威风光赫赫,今儿琢磨琢磨怎么灭越南、明儿思索思索怎么攻缅甸。

    可是手里有人事权的,却几乎没有。

    而且各部队的参谋长,也没有真正的指挥权,只有建议权。真正的指挥权,始终捏在主将手里,任何命令签发都要过主将的手。

    刘钰这个“派系领袖”,都没有发起“兵权归参谋还是归主将”之争,自然也翻腾不起来任何的浪花。

    以前派系的领袖人物,都得为自己人争取好处、官职等。因为以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家的萝卜最好多占坑。

    可刘钰这边,是使劲儿在外面挖萝卜坑。像是这锡兰都督之类的职位,之前根本没有。

    这也就导致了刘钰这样的派系领袖,是和以前不太一样的:说他没有派系吧,肯定有;说他为派系的人忙着内斗争权,却没有;说他派系的人不信服他、觉得他没带来好处吧,却也不是。

    这样的人,说他是权臣,倒似乎是对“权臣”二字的侮辱。

    总言而之,理性让皇帝心里清楚,南洋和天朝内地不一样,海军和陆军形式也不一样,不能以过去的思维去考虑现在的事。

    但作为皇帝另一面的纯粹政治动物,又让皇帝看着一堆堆全是靖海宫出身的、一些甚至都把刘钰嫡系写在身上抹不去的人,充斥南洋、海军,内心也是不安的。

    若是这几年已经有所动作:海军归海军部文官掌管部分事务分权、重用刘钰离开之后毕业的年轻人、人事权方面坚决不用刘钰嫡系的人、明着让刘钰的嫡系们去南洋蹲着升官奖励、暗里把他们的海军军权都剥夺只剩下一堆没有船只能蹲在岛上的驻屯军……

    但眼下,此时此刻,看着黑压压的一群人,闭口鲸侯、张口鲸侯,内心滋味,实在可知。

    关键这群人还能打。

    不但能打,外交、政治、民政、经济,居然也都有所了解,手段不低。

    其中有可以指挥海军舰队决胜的、有能指挥陆战队攻城拔寨的、有能深入奴工中策动起义啸聚山林的、也有通晓外语可联络西夷的、还有能对南洋民政提出手段的……

    若论海战,朝中哪有一人能胜得过眼前这些人?若论经济贸易,朝中非刘钰带出来的人,又有几个能说的头头是道?

    可不用这些人,又用谁?

    用科举出身的,去和西洋人打交道、做贸易?用一群几何都不会、完全看不懂海图、不会算风向的科举生员,去指挥海战,战列舰对轰?用一群只知道口呼小农之利不可夺的人,去管种植园、糖厂、肉桂作坊?

    再度看看眼前跪着授功的这些人,皇帝内心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不可急、不可急。缓缓行之,只要将来将他的嫡系都调回京城、离了海军就是。如今看似四海升平,实则正是用人之际,万不可自毁海上长城。”

    堪堪压住心中政治动物的腌臜之念,皇帝先转向了众人前面的李欗,笑问道:“吾儿此番去南洋,何所见闻?鲸侯一手操练出的海军,比之西洋人若何?既是亲自参战,定知西洋人底细,凭借如何?”

    李欗忙道:“父皇,儿臣此番去南洋,所见所闻之首,在于打仗者,在经济财税也。”

    “若要开拓,无钱不行;既要开拓,必要取利。昔日鲸侯曾对儿臣说过此番道理,儿臣彼时尚幼,难知深意。此番下南洋,终于明白了其中道理,方知鲸侯大智,实非儿臣能及。”

    “至于海军,圣朝海军……恕儿臣直言,若以操演论,不弱西洋人,甚至略强;但以舰数论,比之西洋强国,尚有差距。”

    “此番海战,荷兰人虽船小炮弱,可终究纵横海上二百余年,底蕴犹在。临战时候,调度有方,敢打敢拼,舰长意识到位。若非父皇圣明、鲸侯力主,使得圣朝舰数远超荷兰东印度公司,胜负实未可知也。”

    “儿臣所见者,唯一件事:有钱,便有强大的海军。无钱,便是纵横七海二百年之底蕴,依旧不行。”

    “陆战曰:兵在精不在多。”

    “海战曰:船坚炮利水手多,则无往而不利。名将或可以八百破一千,但绝无八百破三千之能。”

    “若圣朝有战列舰百艘,父皇将一无名之辈领军,纵西洋海军战神德·勒伊特复生,亦不可敌。”

    “儿臣总督海军戎政,每思于此,均感海军一物,真天帝以馈天朝,最是契合。只要财政归于中央,以天朝地大富庶,又无需虑藩镇之祸将帅之危,实该大建海军,争霸七海,而取大利也!”

    李欗想着刘钰和南洋与他商量的事,趁着皇帝问了一句南洋见闻的机会,直接说了出来,要为海军争取更多的军费、更多的军舰。

    皇帝倒是没有因为李欗也“张口鲸侯、闭口鲸侯”的话而不爽,只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这海军是裁撤还是扩建的事,怕是又要在朝中闹出大风波。

    一边要裁撤省钱,蠲免钱粮,这是蠢货,可是政治正确。

    一边要扩军扩舰、争霸七海,豪取贸易之利。这是对的,但是政治错误。

    自己这个天子,若是政治不正确,穷兵黩武,扩军备战,出钱造舰,在儒学官员眼中,与蛮夷何异?可要是政治正确,拆了军舰蠲免钱粮,在这些新学实学军官眼里,又和昏君有什么区别?

    本来这几天皇帝挺高兴的,哪怕是当日刘钰说的那番“宇宙之悲”,到头来谁都逃不过周期律,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等等话,都没让皇帝感觉到不爽。

    今日想着朝会的争吵,却让心里顿时不痛快起来,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南巡之前,不知竟要经历多少次菜市场一样的朝会?

    再加上南洋事不归六政府管,官员又都是刘钰嫡系,肯定会有人借此生事,劝谏时候,怕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有些话,若不说破,日后总好相见;若是说破,甚至再来几句诛心之言,只怕刘钰又要避祸,到时候把南洋和贸易的烂摊子一扔,闹将起来,如何收场?

    但这时候,面对李欗和一众海军出身的军官,皇帝也不好说你们想的这些事会惹麻烦。

    只好面露微笑地夸奖道:“真吾儿也。能知道打仗就是打财税这样的道理,可见确实历练了。至于海军七海取利一事,不可急也。南洋事尚未解决干净呢,古人云,得陇而望蜀,陇尚未定,何谈取蜀?”

    “亦或说,南洋有利,不需小民加税,亦可足用。只是,南洋的利,现在可见到了?化作银钱入了库了?既还没有,那便说什么都不够分量。”

    “昔日,王荆公还说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呢。他说的很有道理、听起来也确实是那么回事,但结果呢?”

    “所难反驳者,唯事已成尔。事既不成,理便不硬。”

    “尔等皆有功勋,又被举有才能,朕正要考教考教你们,这南洋取利,到底该如何做?几时能见到利?利有几何?”

第四九九章 理性君主、政治动物(中)

    皇帝考教,似如殿试,这些人自是早有准备。

    若以富国、强军、拓展民族生存空间之类的角度去看,这些人的回答相当靠谱。至少,在贸易、经济、海军、南洋、拓张、殖民等问题上,比朝中的大部分大臣要靠谱的多。

    但皇帝听后,心里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滋味。

    听着这些人张口闭口便是什么“垄断”、“贸易”、“商品”、“同化”、“统治”、“劳动与财富”、“分工”之类的词汇,皇帝面上虽频频点头,不时夸奖几句,可内心终究是有些警惕的。

    这些人说的这些东西,只有这些人懂。

    这些人之间,也有矛盾,在同一件事也有不同的看法。

    但是,他们争辩所用的词汇、争论所用的思辨方式,却是一致的。

    皇帝并不知道后世的事。

    但若以后世的例子,可以说,他们内部的争论和异议、以及争辩所用之词汇、理念,有点类似于俄国的民粹派和布党:都用阶级、斗争、资本、社会这样的词汇;最终目的听起来也是一致的。

    其实他们的思想差别很大,问题就在于,他们用的词汇、理念、最终理想,在外人听起来,却根本分不出区别。

    皇帝从不担心刘钰这一个人,因为刘钰的行事风格也好、大顺的集权结构也罢,刘钰自己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可是今天询问这些人对南洋、贸易、富国、强兵的看法,这些人所用的词汇、思辨方式,却让皇帝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担心。

    顺承明制,靠的是良家子做刀把子、勋贵掌军,来达成与文官的一种平衡。

    同时,因为明末西学进入,使得大顺可以开办武德宫,以一种完全不同于儒学文官的教育系统,培养一支能够和儒学系文官格格不入、互相仇视、争夺官缺的基本盘力量。

    但是,用新顺开国、建立制度的太宗皇帝的说法,“武德宫如果不考泰西几何天文地理之类的学问,便是去背祖率、看谁背的小数点后位数多,其实也一样。只是选出一群聪明人做官,用来平衡罢了”。

    三舍法武德宫、良家子、开国勋贵等,这一支平衡儒学文官的力量,是没有“道”的。

    他们没有什么官方指定的信仰、信念、主义,或者说,他们的“道”,仍旧是儒学那一套东西。

    或者说,根本没有。

    当王莽新政失败之后,儒家最后一次在现实构建地上天国的理想也基本破灭了,如今便是科举出身的,问他有道吗?只怕也没有,哪有真的准备践行三代之治、真的实践复归井田的?

    既然都没有道。

    也既然太宗皇帝认为,哪怕是比背圆周率小数点后的位数、或者比看谁画屎画的传神,选出来的人和科举选出来的,在做官能力上区别不大——熟读经书科举高中的人,到底是因为他们本身足够聪明才智能够理政、还是因为他们学了经书才能理政,这一点太宗皇帝倾向于前者,并认为聪明人都去学书经所以科举选出的一定是最聪明的几个,但要是去学几何算数天文地理诸子百家,考试取名次基本上还是他们——那么,说白了,武德宫良家子这一套系统,就是为了制衡而存在的。

    这是明摆着的事,大顺朝中上下全都清楚,秃头上的虱子。

    至于为什么非要用所谓的“泰西学问”,而不用天朝自己的诸子百家?

    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敢用诸子百家为与儒学抗衡的道统,大顺这江山就坐不住。

    诸子百家,是有道的。

    故而用泰西学问,其实对应的,是儒家六艺,因为几何之类的泰西学问,只有术而无有道。

    礼、乐、射、御、书、数。

    科举选拔,考的是六艺之三:礼、乐、书。

    武德宫选拔,无非考的是六艺余三:数、射、御。

    这么听起来,就好听的多,大顺依旧是尊重儒家道统的,与“保天下”三字是吻合的。

    武德宫考的策论、历史、地理、算数这些,也只能算是所谓“儒学的一个分支”。

    总归,道统依旧是儒家道统,至少面上过得去。

    这样,一分为二,形成一支皇室朝廷的基本盘,用来对抗儒学文官体系,达成一种类似于土木堡之前的平衡状态。

    这是没什么问题的。

    皇帝居中,故意挑唆武德宫出身与科举殿试出身之间的冲突,基本上不太喜欢武德宫出身德和科举出身的之间的联姻、官员比例基本上也都保持在一个潜规则内大家都认可的数量。

    必要的时候,皇帝可以用文官,打压武德宫体系的;或者以武德宫体系的,打压儒学文官体系的。

    这是大顺复“出将入相之汉唐风气”的基础。

    然而,现在皇帝考教的这些人,说出来的这些东西——虽然皇帝也觉得很有道理——让皇帝嗅到一种权力或者说政治上的危机。

    武德宫之前是只学术、不学道的。

    现在跪在身前的这些人,到底算不算学了一种新的“道”?

    动辄谈贸易、劳动量、财富、货币、分工……儒家六艺里,怎么也说不出这些东西吧?

    礼、乐、射、御、书、数,这些东西应该算在哪一个里面?

    当然这不过是为了面上过得去的政治争取,不归纳于内,也能找到别的理由。

    问题是,这些人回答的东西、考虑问题的思路、思辨的方式,不管是好科举出身的、还是武德宫出身的,都格格不入。

    就以皇帝询问的“爪哇该如何治理”一事来说。

    西爪哇,要不要土改、分田于小民?

    其实,不管是此时在这里跪着的,还是那些没在这里的科举或者武德宫或者勋贵出身的人,有才能的给出的答案肯定是一致的:要改。

    答案是一致的。

    但是,出发点,或者说“为什么要改”的理由,却完全是不一样的。

    这就和刘钰认为的“汉明得国之正”,与大顺或者大明官方意识里的“汉明得国之正”,结论是一致的,理由却完全不一样的情况,基本类似。

    一个是底层的反抗是得国之正;另一个是没当过蒙元一天的官没拿过蒙元皇帝的俸禄是得国之正。

    答案一致。

    思路可谓千差万别。

    于西爪哇土改问题,也是如此。

    科举或者武德宫出身的人,回答的理由,基本上可以分为几类。

    仁政,这是口号。

    实则,分田于小农,此抑兼并政策之延续。

    抑制豪强。

    方便流官。

    革除当地的“土司”势力。

    编户齐民,便于统治。

    瓦解当地“土司”和“豪强”的势力,使得朝廷可以对西爪哇进行控制。

    而此时跪在皇帝面前的这些人,给出的理由,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认为,西爪哇要土改的理由,这些人几乎都差不多,而且前面的却截然不同。

    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土改之后,使得西爪哇的农民耕种土地,使得他们的收益归于自己,提升劳作的积极性。而他们种植水稻、棉花、咖啡、靛草等,又正是大顺所必须的。

    大顺的铁器、布匹、木器、农具等,可以换取他们种植的稻米、棉花、咖啡、靛草。

    相当于,以极低的价格,收走了西爪哇农民的收获。

    咖啡等,可以卖到欧洲换金银货币。

    稻米,可以稳定江南的米价;棉花,可以让江南纺织成布,再换取更多的南洋棉花靛草。

    如此一来,既可以展示与荷兰的“强迫种植制”完全不同的仁政,又可以极大地促进大顺的工商业发展,为江南工商业提供足够的原材料的同时,还可以打开一个南洋的市场。

    他们认为,西爪哇的土改,将会提升西爪哇农夫买东西的潜力。他们买的布越多,大顺赚的钱越多,赚到的稻米棉花靛草等原材料就越多。

    如此一来,一则,使得工商业兴盛,缓解大顺因为人头税取消之后的兼并之风下,大量破产农民的求活问题,可以去城市做工嘛,生产的东西再卖给南洋;二来,也可以加深对南洋的控制,使得南洋离开了大顺,毛也造不出来。

    而这,也造就了皇帝嘴上对这些人连连夸奖、内心却考虑权衡着权力与政治继而产生了担忧。

    武德宫与科举,那是白马、黑马。

    大顺担心,全他娘都是黑马,一片漆黑,以致出现前朝之祸,儒林在基层彻底壮大。

    所以弄出一堆白马:别以为就你们黑马能拉车,逼急眼了,老子用白马拉车。

    不过,这也只是吓唬吓唬你们。

    威慑性的力量,只有在动用之前,才有威慑力。一旦用了,就卵用没有了。

    你们好好的,看上去朕可能会全用白马拉车,而且白马的数量也够,但是你们且放心,你们别做的太过分,朕也不会全用:大顺还是保天下之道统的嘛。

    虽然降衍圣公为奉祀侯,但也没一撸到底弄成平民不是?

    虽然整天嘴上吓唬你们,要用武德宫出身的来执行皇帝的意志,但也是吓唬吓唬你们,你们同意朕的妥协意见,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大家还可以商量嘛。

    可现在,眼前这些人,与武德宫、科举之间的关系,可不是说白马、黑马,现在又多了种黄马。

    而是,这是一群有犄角、偶蹄的、反刍的黄牛。

    非说他们都是四个蹄子,都有尾巴,都有耳朵,都俩眼睛,然后说他们和不反刍、奇蹄的、没犄角的白马、黑马没啥区别,就是一群黄马……

    似乎有道理,却又似乎说不过去。

    最起码,此时的皇帝,觉得不太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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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