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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零零章 理性君主、政治动物(下)

    皇帝觉得不太对的同时,内心也有些纠结。

    要说起来,白马、黑马,能拉着大顺这辆车往前平稳前行的,就是好马。

    那么,换一群“黄牛”来拉车,行不行呢?

    只要赶车的人还是自己,区别似乎是不大的。

    怕只怕,这群黄牛有了自己的“道路”,觉得这条道不对,他妈的赶车的人胡乱赶,走弯路,要是赶车的人走的方向不对,要不要换个赶车的?

    这群牛有没有领头的?

    要说没有,可以说,这群偶蹄、反刍的,和白马黑马不太一样的牛,都是一个人塑造的。

    可要说有,那塑造这群牛的人……

    最关键一点,还是皇帝觉得现在南洋、西洋、东洋、鲸海、贸易、工商的事,还真得这群黄牛往前拉车才能走,而且走的也是一条看起来非常不错的坦途。

    他自信自己赶车的地位,绝无问题。

    皇帝李淦不是精神分裂,却也有双重属性。

    一重,封建帝王应该是绝情的政治动物。

    另一重,是理性的、渴望在这大争之世里比肩汉唐的真正君主。

    若只是绝情的政治动物,现在要做的,反倒简单了:取消全部新学实学、打压这些“黄牛”系的人、不再去考虑与荷兰的贸易合作、在马六甲和巽他设置口岸通商、也别管什么工商业发展、废弃海运保持运河、贬斥刘钰日后慢慢收拾。

    可要是想当个理性的、开明专制的、在这大争之世里比肩汉唐的真正君主,却又不得不用这些“黄牛”系的人,不得不去考虑对外扩张、与荷兰等国的合作、抢占印度、发展工商、废弃运河畅通海运。

    这两个念头有着极大的冲突,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如此说,亦不为过。

    许久,皇帝面带笑意,与跪着问对的众人说了一番听起来非常好、但细细想来有些不太好的话。

    “韩昌黎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矣。众卿得鲸侯传道,深得三味啊。尤其这南洋、贸易、工商、外交等事,虽难比肩,却也通晓其正意矣。以朕观之,鲸侯这个老师做得好哇。”

    说罢,一笑,这“传道”的话题,戛然而止。

    下面众人,包括李欗在内,都听的一头雾水,内心惴惴。伴君如伴虎,皇帝的话,总需要再三揣摩,仔细琢磨,到底是好话?还是赖话?

    可既不知皇帝内心的的“白马、黑马、黄牛”之论,又如何能分辨这到底是好话还是赖话?

    皇帝说罢这些,再不提此话茬,转向跪在前面的馒头道:“米高米子明,朕记得,当年是在伐罗刹的时候,你立下了功勋,是吧?其时朕问你将来欲做何事,不过是欲得一良家子之女、脱奴仆之命。”

    “如今一晃十余载,如今你也多立功勋,又与鲸侯最近。男子汉大丈夫,若有功勋名爵,何患无妻?如今昔日之盟念,也已成就。此后打算,无非封侯,朕自不问。”

    “皇子欗等,皆举你为南洋都护人选。刚才你对答如流,心思缜密,朕亦甚慰,似足可当此任矣。”

    “刚才既说‘传道’事。朕且问你,若你经略南洋,其‘道’若何?”

    皇帝刚说完刘钰为人师、传道解惑之言,如今又问经略南洋之“道”,看似简单,实则实则是一道很严重、也很危险的问题。

    馒头跟着刘钰久了,早已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心思。此番北上入京,更是早被刘钰耳提面命。

    此时皇帝如此一问,他略作犹豫,若思考之态,思虑许久,回道:“陛下,臣以为,南洋事,千头万绪。”

    “贸易等事,乃朝廷执掌,非南洋自己能成。期间外交、谈判、海军等事,方为关键。此朝廷路线,非南洋之道。”

    “臣以为,南洋之道,唯在一个内外之别的‘别’字。”

    皇帝听到“内外之别”四字,问道:“别在何处?”

    “回陛下。臣以为,南洋可以产稻米,蔗糖、香料、苏木、靛草、棉花。”

    “但南洋,当一根铁钉、一杆火枪、一斤铸铁、一台机器、一艘战舰都产不出。此所谓,内外之别也。”

    “此,为经略南洋之‘道’也。”

    “凡南洋都护,当以此为正途。”

    “其事可行否?其政可施否?皆可以此为准绳,多以衡量。若不识此道者,不可担都护南洋之重任。”

    “其余政策,皆为术尔,非道也。”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嗯,也不哦,许久才道:“卿试言之。”

    “回陛下。若北方草原,不产铁器,必要互市而得茶、米、锅等。”

    “然,草原产马,若不互市,或遇灾荒,草原动辄十万控弦之士扣关。在火器、刺刀之前,中原亦骑马、控弦,胜败难料。”

    “南洋则不同。南洋便是产马,亦不能游过大洋;舰船火炮之技巧,南洋虽有上等柚木桧木,一则无钱、二则无工匠、三则无军校教授控船之法。只此一样,便若有不臣之心,又如何成事?”

    “此臣以为,南洋绝无藩镇祸乱之缘由。此朝廷管理南洋地方之基础。如此,都护南洋者,或忠、或奸、或有私心、或有逆意,朝廷皆不必担心渔阳鼙鼓动事也。”

    “便是安禄山为南洋都护,只要南洋无船、无炮厂,纵无李林甫,其亦必为忠心耿耿之唐臣也。”

    “此其一也。”

    “其二,南洋新得,当地土人多叛,心未服也。若天朝西南地方,数百年方可改土归流,实非一朝一夕之功。”

    “但若使南洋所用之物,无一不从天朝内地所得,时间一久,便与天朝不可分也。”

    “从铁锅到农具、从布匹到首饰、从火柴到器具,皆用天朝之物。”

    “时间一久,离了天朝,竟难煮饭生火、穿衣打扮都难。”

    “潜移默化,润物无声之下,数十年后,则其语言、风俗、礼法、衣冠形制等等,都难免受天朝影响。”

    “此润物无声之术也。”

    “其三,南洋不产器物,天朝却兴工商。”

    “无地之民,入城做工;商贾之辈,南洋贸易;穷苦之流,垦耕爪哇。则可缓民无生之困也。”

    “南洋不能产火柴,则可养活天朝一万火柴工;南洋不能产农具,则可养活天朝十万铁匠……而其用大米换火柴、用棉花换铁器,天朝百姓有米可吃、有棉可暖,亦是德政。”

    皇帝依旧不动声色,问道:“既以此为道,又该如何做呢?”

    “回陛下,顺其自然即可。”

    “以天朝器物之价格,若在南洋之内,只取值百抽三的税,南洋又凭什么能生产出来这些东西与天朝货物抗衡呢?”

    “若这铁锅,假设天朝只卖三钱银子,运过去便得倍利,不过六七钱银子。南洋地方需要作出五钱银子的锅,方可售卖。商人求利,焉肯做赔本买卖?可他若卖五钱,天朝商贾只以三钱,暂时赔本售卖,不消半年,其产业皆亡矣。待其产业亡矣,再以八钱之价,亦不亏损。”

    “如今天朝器物,物美价廉,便是运到西洋售卖,亦可大赚,逼得西洋各国不得不高关税。这南洋小国,既在天朝掌控之内,如何敢加关税?”

    “便是敢加,那西洋诸国,有战舰数百艘,天朝舰队不能扣关。这南洋小国,纵然有胆,又如何敌得住?”

    “除此之外,南洋的稻米、香料等,便入天朝,于天朝也只有利而少弊,又有什么影响呢?”

    “既无工业,南洋一则无有反抗自立之力;二来不得不依附天朝;三来又反过来为天朝工商发展助力。”

    “是以,臣以为,经略南洋之道,就在于这个‘内外之别’。”

    “内为诸省、外为南洋。内必发展工商、外必遏制工业。”

    “其所别者,亦不需要费心尽力去做,只要保证海贸通畅,南洋手工业必自溃矣。二十年后,南洋只有棉花、稻米、靛草、香料、蔗糖等;五十年后,春风润物已成势;百年后,当可改土归流,置省设郡矣。”

    “此所谓,顺其自然,不治而治也。”

    皇帝依旧不置可否。

    然后将目光转向李欗,问道:“吾儿以为如何?”

    李欗忙道:“儿臣亦是这般想的。此控蒙之旧智也。以儿臣之愚见,朝廷对倭国政策,长久看,亦是以此为目的;至于西洋诸国,日后若能做到,也当如此。”

    “只论南洋,儿臣以为,米子明所言之道,着实有理。”

    “但其所言,还有一事遗漏。那便是西洋人。”

    “西洋亦有器物,亦可挑唆南洋诸国。是以,必要建设海军,隔绝西洋人势力于锡兰之外。”

    “如此,非军舰不可。”

    李欗把问题又绕回到了“扩舰”问题上。

    皇帝又询问其余人道:“你们以为如何?若有不同想法,大可畅所欲言。”

    听起来,好像是皇帝对米子明和李欗的回答,不甚满意。

    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反对,只有一众诸如“微臣以为如此”的话,显然是一致同意。

    许久,确认无人反对了,皇帝这才笑道:“鲸侯所传之道,真公忠体国之大道也!卿等得其所传,朕心甚慰!”

    几乎是和刚才借用师说之言一样的话。

    但不管是心态、还是语气、亦或态度,都与刚才截然不同。这显然,不再需要去琢磨,而是皇帝金口玉言的肯定。

    皇帝心想的,不是工商业的发展、市场的问题。

    而是最基本的政治问题:怎么才能保证南洋将来不造反、割据、谋反、自立?

    刘钰教出来的这些人,这些将来要在南洋做事的人,给出的一致的解决办法,就是把南洋当殖民地,瓦解南洋的手工业,使得南洋彻底农业化、原材料产地化。就算想在这里造反、起事,那也只是死路一条。

    皇帝以最大的恶意去考虑刘钰、以及刘钰一系的人,觉得他们若是想要造反,最可能的路线是什么?

    自然是南洋割据。

    但这些人所学的道理,却是直接断了这种可能的根,而且给出了一个不可破解的阳谋——谁能违背经济规律,让南洋在大顺发达的手工业基础、以及大顺海军控制贸易和关税的条件下,发展出强大的、足以割据对抗的手工业、造船业、军火制造业呢——大顺要做的,是什么都不做,正常贸易即可。

    刨除做皇帝不得不考虑的最大恶意,所剩余的问题也就剩下一个了,这些“黄牛系”的人,怎么使用,才能对朝廷内部稳定平衡的影响降到最低、但又不影响大顺对外扩张和发展?

    如此发展下去,是否有巨大的威胁?现在看不到,可将来呢?

    将来万一需要刹车,怎么才能确保刹的住?

    割据南洋,已无可能。那么,将来是否还有另一种不安稳的可能?

    皇帝扫了一眼跪在前面的、明显思维已经“黄牛化”的亲生儿子,心想难不成,朕走之前,也要把你也一并带走?

第五零一章 从道不从君

    再看一眼亲生儿子,皇帝内心并没有因为适才萌生出“朕走之前也带你走”这样可怕的想法而有半分羞愧。

    既生在帝王之家,既为朝廷天子,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什么的,也就此生无缘了。

    皇帝本身并不反对此时眼前这些人认同的道理,以及他们渴望执行的政策。

    但为将来考虑,就不能只看眼前。

    任何政策,都有正反两方面,这一点皇帝内心还是清楚的。哪怕是皇帝认为可以执行的取消人头税摊入土地税一事,皇帝也知道这些好处之外的种种坏处。

    要说发展工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是扯淡。

    真要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历朝历代何以一直重农轻商?

    宋朝看似工商发达,可宋朝对工商业的管控到了一种骇人的地步。未经许可,私自售卖十斤茶叶,抓到就是死刑。

    大顺此时哪有这样的本事,能对全国的工商业管控到这种地步?况且取消匠籍,也意味着官营手工业全面让步于私营手工业,江南工商业的发展,如今呈现的是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状态。

    这么发展下去,是否有危险?有些东西,是显而易见的。

    商人有钱,自秦之后,天朝就是土地私有制,大量的钱用来购买土地,造成前所未有的兼并速度,怎么办?

    商人有钱,勾结官员,甚至把手伸向军队、朝堂,这又该怎么办?

    更不要说那些因为刚刚起步发展、暂时还未显现的种种威胁。

    李淦是个很自负的皇帝,故而才动辄琢磨着追汉赶唐。这种自负,或者自信,也一样有正反两方面的影响。

    正面,皇帝的自负和自信,认定自己可以任尔东南西北风、朕自岿然不动。见招拆招,只要自己还活着,时代发展带来的种种新问题,自己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至少不会手足无措。总觉得自己也能够分辨的清,那些政策可用、哪些政策不可用。

    反面,皇帝的自负和自信,认定自己的儿子们,全都不如自己。这几乎是一种必然的心理,一个极端自负自信的人,对自己的接班人向来是认为不如自己的。他担心的,便是将来自己死后,将这江山交到太子手里后,太子能否应对这些新的局面?

    这些“黄牛系”的人呢,如果将来不满太子的政策,是否会做出什么举动?

    “黄牛系”的这种道理,流传日广,日后这一系的人,造反是不可能的。但,有没有可能,辅保一位可以继续执行扩张、发展工商、经略南洋、角逐西洋的李家人呢?

    比如……自己的七儿子,现在跪在这里主张扩舰的李欗?

    只要秩序在,只要还稳定,李欗是绝对没有继承权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过,前提是,秩序。

    一个瞎了一只眼、小时候受洗过、而且还不是嫡子的皇子,在秩序存在的时候,是绝对没有继承权的。

    然而,当秩序不再的时候呢?

    李欗管着海军,海军虽然能打,但陆战队那点人,和京营的精锐陆军差得远。李欗不可能、也绝对不敢把手插入陆军着。

    但是,“黄牛系”其道已成,焉知陆军里就没有认可此道路的人?

    都说,虎毒不食子。在这皇家,就是扯淡。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故事,禁卫军继承法的大唐,已有太多。再如前朝英宗,不还是夺门之变,抢了亲儿子的皇位?

    李淦倒是不担心李欗对自己的皇位造成什么威胁,这既是自信自负,也是出于大顺权力构建的理性认知。

    但是,自己若死了?

    若太子不喜欢、或者害怕、或者感觉控制不住新时代的局面、或者儒学文官系倒逼反动变革呢?

    到时候,这些人会怎么办?

    是会乖乖听话?

    还是怒吼一声清君侧?

    亦或是,扶一位李家人上位,真正为祖国、为社稷、为江山走上一条正确的路而奋斗?

    甚至是,南洋或者江南各地,宣告此乱命也,各地不尊诏令?

    皇帝不喜欢结党营私,但也不怕结党营私。

    皇帝怕的,是一群真有一种理念的人,群而不党……

    归三代之治、克己复礼、井田周制,这也是政治理想。但现实已经证明,这是一条根本走不通的路,从王莽之后,此路已绝,再无人尝试实践。

    是以,皇帝不怕儒家君子,也不怕他们群而不党。

    因为政治理念已经破灭,只剩下了道德理念。

    怕就怕,如今这些“黄牛系”的人,认可一条道路、并且认为这条道路真的走得通——到底是不是真能走得通且不提,就如儒家,在王莽之前,不也认为人间真的走得通吗?不失败之前,是绝对不相信走不通的。

    皇帝终究是封建皇帝,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推心置腹地和这群人说“我死之后,若政策不对,你们不要造政策的反”之类的话。也不可能让这些人立下字据,只说日后绝不如何如何。

    此非君臣之礼、亦非君臣之道。

    于是皇帝问道:“朕有一事,正要问问卿等。若是朝中廷议之后,竟以为,扩建、外交、贸易、西洋,皆恶政也。”

    “遂降低海军料数、封存半数海军、降低水手兵员、于马六甲开一关贸易,卿等将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傻眼了。

    听皇帝之前的态度,感觉皇帝是支持的。

    他们这些人,又都是刘钰带出来的,诸多政策,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参加朝堂讨论。之前他们只负责做事,始终有人为他们遮风挡雨,便觉得好像他们认定的政策,一定能够实行,只管去做就是。

    久而久之,他们心中也难免出现了一丝幼稚无比的想法:只要是正确的,朝廷就应该做,而且一定会做。

    且不说,正确还是错误,是以什么样的准绳来评判这个根本问题。

    就说他们的认知,凭什么正确的事,就一定要做、一定会做呢?

    现在皇帝忽然这么一问,他们顿时慌了神,这才想到,原来,朝廷是否做某事,未必是看这件事是否正确。

    众人几乎均想,若真这样,那不是扯淡吗?之前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真正下了南洋,方才知道,若只是军事问题,南洋的荷兰人、西班牙人,何至于用得着二十年努力?

    现在大好的局面,难道就是为了跑去马六甲一口通商的?

    封存海军、裁剪海军……众人的前途呢?

    一众人知道面圣的礼仪,不敢交头接耳,也不敢随便抬头——除非是重臣,或者皇帝亲信,否则下跪的时候抬头看皇帝,便可以视为“有刺驾之心”。

    不能交头接耳也不能交流,这时候谁也不敢说话,只能等着李欗先说话。

    李欗也知道,这时候自己非得说话不可了,只好奏道:“父皇,若真如此,儿臣以为,当据理力争!”

    皇帝听后,忍不住大笑道:“据理力争?好一个据理力争!你据的,是哪家的理?”

    “理都不同,如何据理力争?只会沦为争吵。甚至,从辩事,变为辩理。”

    “事,可辩;理,焉能辩?”

    “你们日后可去问问鲸侯,他在朝堂上,言辞激烈朝中皆知。然而即便如此,他可有一次辩理?”

    说罢,皇帝又道:“尔等也都读书,朕不妨再教教尔等。”

    “荀卿言:这世上,有四种真正的社稷之臣、国君之宝。”

    “此四者,谓之谏臣、铮臣、辅臣、拂臣。”

    “何谓谏臣?”

    “君主有过、或者朝廷的政策错了。将要危害国家、有害社稷的时候。大臣看的出来,并且直言劝谏,把问题都说清楚。君主听呢,最好;不听呢,就跑路、辞官、隐居。”

    “这便是谏臣。古代的箕子,大抵就是谏臣的代表。纣王不听,箕子就弹琴放歌以自悲,再不问国政事。最后逃亡朝鲜。”

    “何谓铮臣?”

    “君主有过、或者朝廷的政策错了。将要危害国家、有害社稷的时候。大臣看的出来,并且劝谏,把问题都说清楚。”

    “君主听呢,最好。不听,自己便死。”

    “这便是铮臣了。比干、伍子胥、三闾大夫这样的臣子,就是铮臣。”

    “何谓辅臣?”

    “朝政有错,危害社稷。劝谏君主,君主不听,于是发动群臣,逼迫君主,以至于君主不得不听。”

    “这,便是辅臣。”

    “古时候的平原君;逼迫宋帝前往檀渊之战的寇莱公。他们就是辅臣。”

    “何谓拂臣?”

    “朝政有错,危害社稷。大臣站出来,抢夺君主的权柄、违背君主的旨意、反抗君主的命令。但最终,将事情办成,解除了国家的危机,社稷的危害,让君主不会受辱,让国家得以兴盛。”

    “这样的人,便是拂臣。”

    “论起来,窃符救赵锥杀晋鄙的信陵君,这就可以算是拂臣了。若如故事里,要是岳武穆得十二金牌而不退兵,违背君命,直捣黄龙,一雪靖康之耻,亦可谓之拂臣。”

    “谏臣、铮臣、辅臣、拂臣,荀卿说,此四种臣子,是社稷的柱石、国君的瑰宝。”

    “所谓‘君子从道不从君’也!”

    说到这,皇帝笑道:“所以,荀卿从前朝嘉靖年,被赶出了孔庙,轮不到半块冷猪肉吃,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五零二章 社稷之臣

    皇帝虽笑。

    可只一句“君子从道不从君”,便让李欗等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觉得像是被人从头顶浇了一头冰水,又像是刚刚出了一身透汗却被扔进了法兰西国商栈仓库的冰窖里。

    一个个两股战战,却不可能几欲先走,只能是趴在地上,汗如浆出。

    谏臣、铮臣、辅臣、拂臣……社稷之臣也,国君之宝也,荀卿给了这么高的评价。

    可前两者,如谏臣、铮臣,也就还好。

    那拂臣、辅臣……算什么?

    结党成团,逼着皇帝不得不听他的,这叫辅臣。

    皇帝有命,直接不听,甚至抗命、夺权,这叫拂臣。

    这俩,能被推崇吗?能被皇帝喜欢吗?

    从道不从君?

    从的,又是哪里的道?谁人的道?

    如刚才皇帝反问李欗的那句话,据理力争,从的是谁的理?

    你说你的是理,是道理、正理、正确,又是谁规定的?

    周公也好、夫子也罢,都是死人了。所以可以为圣。

    可他们要是活了,皇帝必也要先派人把他们再塞进棺材里。圣人乱讲话,讲出一堆于君不利的道理,可怎么办?

    死人,才能定“理”。

    因为,理太多,统治者可以从一大群死人说的话里,找出来一个有利于统治的理。

    不是因为他们是圣人,所以他们说的有理;而是因为统治者需要这样的道理,所以他们成了圣人。

    现如今,针对南洋、西洋、贸易、工商之事,这些人,从的是谁的“理”?谁的“道”?

    这番话,身份最高的李欗,自是首当其冲之辈。

    汗珠打湿了后背,脸上全是冷汗,好半天,李欗才伏地道:“儿臣不敢做拂臣、辅臣!”

    “古人云,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拂臣之重,除非故事里的事,现实里谁人可当?”

    “至于辅臣,儿臣知前朝故事。衮衮诸公,清流大义,倒逼朝廷,而至天下大乱。只恐以辅臣之名,而行朋党之事,儿臣不敢为。”

    “儿臣,只愿为铮臣、谏臣!”

    然而,这个答案,依旧引来了皇帝的笑。

    “呵……铮臣?谏臣?”

    “此一时,彼一时也。”

    “荀卿言箕子,乃谏臣之典范。只说箕子劝谏不听,遂弹琴自悲、不问政事。可是,你们亦知,前朝洪武帝,何以赐朝鲜国其名为朝鲜?”

    “箕子后渡东北,遂有朝鲜国。”

    “如今天下大争,蛮荒之地,亦可垦耕而成沃土。”

    “若学箕子,大道不行,于是远渡殖民地,乃求顺心中之道义、建理想之国。百年之后,人口滋生,焉知不能反客为主?”

    “届时,纵你们为谏臣,焉知后世没有‘帝出乎震’之谓?”

    “到时候,殖民地反客为主,竟威胁天朝,岂可不防?”

    “是故,荀卿言箕子为谏臣,彼时可,如今却不可。南洋、扶桑、印度、等等诸地,人口万万,富庶不下天朝,若道不行,则远渡重洋,效箕子朝鲜故事,日后必有反客为主、帝出乎震之事!”

    “再言铮臣……”

    “撞死于阶下、自刎于君前、投江于汨罗……成铮臣之名、毁君王之德,于事何补?”

    “比干剖心,殷商难道没有灭亡吗?”

    “伍子胥自刎,取眼睛于城门,九年后难道没有看到吴国灭亡吗?”

    “三闾大夫投汨罗江,难道秦国没有一统江山隳楚之宗庙吗?”

    李欗闻言,更是满头大汗,一时间真的是啥也说不出口了。

    拂臣、辅臣不想当、不敢当。这他妈的,这俩谁敢当?

    可按皇帝这么一说,谏臣、铮臣也不该当?

    然而皇帝虽说的吓人,语气却并没有半分严苛、斥责。

    只是说完之后,明知道这些人都被吓了个半死,一个个汗如浆出者有之、汗不敢出者有之,可偏偏皇帝也没有下文了,就这么晾着众人。

    直晾了许久,皇帝才又问道:“尔等以为,鲸侯是否是社稷之臣?”

    “呃……”

    这下子,众人更是不知所措了。

    刚说完,谏、铮、辅、拂四臣,都是社稷之臣、国君之宝;又刚刚说完,好像说皇帝觉得,谏、铮、辅、拂这四种臣子,好像最好都不要当。

    现在又问鲸侯是不是社稷之臣,这怎么回答?

    说是?

    那鲸侯是哪种?

    谏臣、铮臣,肯定不是了。既没有一言不合就去死,也没有道不从乘桴浮于海。

    可谓既不铮、又不是谏。

    辅臣?

    拂臣?

    这俩,在荀子那里是好大臣。可现实里,这分明是权臣嘛。

    能发动大臣、结成党派,逼得皇帝改变主意;或者觉得皇帝的命令就特娘扯淡,直接不听,夺皇帝权柄,把事干成……这是好话?

    一些心思活络的,心想坏了,莫不是陛下以为鲸侯日后要当辅臣、拂臣?这……这……我们这都是鲸侯党羽?

    想到这,有几个已经是心惊肉跳,只觉得口中唾沫不成,喉咙干疼,浑身汗湿,竟在后背脊梁上汇聚成流。

    皇帝的问题不能不答。

    可皇帝问的这个问题,平日里怎么都好答,那还用说吗?肯定是社稷之臣啊。

    偏偏刚讲完四种“社稷之臣”,皇帝就这么问,这就没法答。

    回答是,不行。

    回答不是,也不行。回答不是,日后怎么再见鲸侯?陛下又该怎么想?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好半天,皇帝也没有逼着他们回答,而是自答道:“这问题这么难吗?鲸侯自是社稷之臣。”

    “谁人敢说他不是社稷之臣?只是鲸侯与荀卿所言之铮、谏、辅、拂都不沾边。”

    “卿等日后或镇守一方、或藩镇一地,日后也难说封侯拜相,入得朝堂。”

    “朕今日考教你们的,按说只该问南洋之事。”

    “但你们都是一时俊才,只南洋之事,卿等的回答,朕皆满意。但如说日后事,就不免要多考教些之外的问题了。”

    “你们既不答,朕也知道你们紧张,不知所措。”

    “既如此,也罢。”

    “关于南洋事的考教,朕颇满意。尤其是米子明之所谓‘内外有别’四字,你们当可细思!”

    “既然考教顺利,比起来,倒也像是武德宫夺魁、科举殿试中选。你们自该去鲸侯府上,好好庆贺一番,也好问问他关于《臣道》之事。问问他这个社稷之臣,既不谏、也不铮、还不辅、又不拂,竟是如何做的有利于社稷的?”

    “且都退下吧!”

    众人不明所以,不知是福是祸,一时间却都如蒙大赦。一个个磕头之后,亦步亦趋地离开。

    一直出了禁城,才有人觉得身体有些发虚。

    他们这些人也不是文弱书生,一个个或在东南打过仗、或在南洋炸过船。风里来、雨里去,南洋风高浪急、东洋海波肆意,他们都不曾觉得身体扛不住。

    今日只是入宫觐见天子,被天子考教一番,还说了几句,一个个却都虚了。

    荀子虽说被赶出了孔庙,没冷猪肉吃,整日被批判,但尊一句先贤也不为过。皇帝也没说别的,只是引用了先贤的几句话,就把这些人弄得浑身酸软。

    出了禁城,一个个全都愁眉苦脸。

    皇帝说,考教的非常满意,按说都该高兴才是。

    再这么说,这也类似于武德宫、科举殿试通过了,当然值得庆贺。

    可现在哪里有这心情?

    就算皇帝不说,这些人和刘钰关系都很近,按理也该去登门拜谢,怎么也算半个老师。况且皇帝说了,自是要去的。

    但去了,说什么?

    就一群人,被皇帝认定庆贺必要去鲸侯府上的这么一群人、手里几乎把握着朝廷大半海军、在南洋东洋日本朝鲜跺跺脚列国震动的人,去鲸侯府上谈什么?

    谈什么才算是“有能比知同力,率群臣百吏而相与强君挢君,君虽不安,不能不听,遂以解国之大患,除国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国,谓之辅”?

    还是谈“有能抗君之命,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国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国之大利,谓之拂”?

    一群人,围坐一起,大谈君虽不安、君不能不听、君不得不听、窃君、反君、除君?

    皇帝倒是说,众人该去鲸侯府上,谈谈荀子之《臣道》。

    可他妈的荀子的这些话,全篇看下来,着实有道理。但他妈的分开,动辄抗君、窃君、除君等等词汇,这怎么谈?

    谁敢谈?

    而且还是一大群人边吃饭喝酒边大谈特谈?

    众人稍微缓过来后,齐齐望向了一样也是愁眉苦脸的李欗。

    “殿下……这……是不是派人去通知一下鲸侯?殿下是否也去?”

    李欗心道这不废话吗?我能不去吗?父皇难道就没考教我?今天这事,不如明着去一趟,父皇既允许了去鲸侯府上,那就直接去就是。

    只不过自己贵为皇子,又封了王了,肯定也不能直接去,还是要去通知一下,让鲸侯做好准备。

    这是礼法,也是对皇家尊重的体现。不是看他李欗,而是看他李欗的爹。

    可是怎么通知?

    这是私事。虽然这群人里,不少都是海军的,都是他这个总督海军戎政的属下。

    但是,现在办的是私事。尤其是刚刚经历了这么敏感的事。

    这时候直接派下属去通知,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海军军官,是你的私属吗?你虽封了王,但你也没有开府,凭什么直接让这些人去办事?人家都是朝廷命官,是皇帝的臣子,可不是你的私属。

    然而,不派这些人去,派自己的随从等名正言顺的私属去,怎么把今天禁宫里发生的的事说清楚?

    难不成,不说清楚,到了侯爵府,大庭广众耳目众多之下,大谈禁宫里皇帝说的那番话?

    李欗想了想,便道:“你们自去。你们于私,与鲸侯有师生之谊,上门自该亲自去。”

    他既没说自己去,也没说自己不去,只让这些人自便。以晚辈身份,而不是下属身份……当然现在他们和刘钰也没有上下属关系,去侯爵府。到时候,私下里就把今天的事说了,等着自己再去的时候,公开的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谈,也好让刘钰提前做个准备。

第五零三章 阉党(上)

    李欗先不去,众人也只能先去。

    一众人穿街过市,来到侯爵府。内里刘钰得了消息,也不知道禁宫了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有些不太对。

    按说起来,这些人来他府上吃饭喝酒,这都非常正常。但今日皇帝召见,得以面圣,面圣之后集体来他这,这就不太对。

    田贞仪忙叫人准备酒菜,问道:“他们既来了,肯定是有事。你不妨先这么衣衫不那么正式地出去,先去迎一迎他们,问问是什么事。问清楚后,只说去换衣裳,我与你参谋参谋。若是平日,我出去倒也没什么,他们都是熟人,也习惯了。只是今日一下子来这么多人,我出去便不好。”

    刘钰心道也是,便故意屐拉着鞋,倒也不是效仿魏晋名士或者曹操见许攸,他也用不着这样以示尊重而收人心。

    去了客堂,众人纷纷起身,刘钰直接问道:“便是要来吃饭,也该提前说一声才是。全无准备,竟是要先喝一肚子茶了。你们既来了,我也赶紧出来,先说几句话,一会子回去换衣裳。”

    这一众人早已习惯,也不废话,只道:“适才觐见陛下。陛下于宫内问对,我等难以回答,陛下说不妨来问问鲸侯,是以我们都过来了。七皇子过会子也要过来的。”

    这话直接把刘钰说懵了。

    “问对难以回答?不能够啊。南洋的事、海军的事、贸易的事、财货的事,你们不差啊。难不成陛下竟问你们天朝内的事?运河?亩税?士绅?还是……”

    说罢,自己便先摇了摇头,自言道:“不能够啊。这些事不可能问你们啊。且不说术业有专攻,只说当初时候便说了,学实学的,不能抢科举和武德宫的名额,你们也根本没有当郡县官的机会。不可能问你们这个啊。”

    馒头忙道:“南洋贸易海军财货之事,我们自是对答如流,陛下也颇满意。只是陛下问过之后,又问了问别的。谈起来荀卿的文章,说为臣之道。”

    “又说,鲸侯是社稷之臣,可却不是荀卿所言的谏臣、铮臣、辅臣、拂臣任何一种。是以叫我们来讨教。”

    大致的情况说完,众人又七嘴八舌地将细节说了说。只略过了南洋、贸易、工商等诸多事。

    本该是正事的大事,此时却仿佛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钰听完,心里忍不住想骂娘。

    心想他娘的这是什么时候?说是千载难逢、百年难遇的机遇期,不为过吧?

    早四十年,燧发枪加刺刀,连在欧洲还没普及。现如今燧发枪和刺刀的优势,再加上新型的线列战术,用法国印度总督杜普莱克斯的话来说,真真是八百破一万不成问题的时候。

    现如今欧洲因着奥地利王位的继承问题,打出了脑浆子。荷兰废掉、西班牙居然和英国在海上打了个不分胜负,距离英国真正制霸七海还有一段时间。

    印度废了,中央集权崩溃,藩镇节度使蜂拥而起。东印度地区,荷兰退走、法国战败、英国在欧洲也流了太多血。

    俄国无力东进、日本已然臣服、欧洲棉纺织业刚刚起步还需要重关税保护、中国热伴随着启蒙运动在欧洲兴起、大顺航海技术已经足够去欧洲做生意或者垦殖澳洲……

    早三十年,奥朗则布不死,印度哪是这么容易插手的?

    晚十来年,英国全面占据孟加拉,到时候再伸手,哪里挤得过去?

    说是千载难逢或有些过,但说这十几年内,决定日后三百年世界之格局,那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个节骨眼上,不多花心思去考虑怎么打印度、怎么与西洋人贸易、怎么巩固南洋、怎么移民垦殖解决国内的人地矛盾,却他娘的在这考虑什么辅臣、拂臣之乱;谏臣、铮臣之祸?

    这特么的说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也绝对够格了!

    心里着实忍不住暗骂了一句皇帝“竖子不足与谋”,忍着心中的火气,笑与众人道:“这事我知道了。一会七皇子还要莅临,我也回去齐整一下衣衫。你们面前,我如此这般也都习惯了,可于皇家面前万万不可。”

    “子明啊,你且和你们喝喝茶,若要什么,你直接吩咐雇仆去拿便是。”

    说罢,只叫众人先坐着喝茶,一溜烟回到了后堂内室。

    叫旁边人都先下去,待人一走,就将禁宫里发生的事与田贞仪讲了一番。

    讲完之后,四下也无外人,便嘴不留德地说道:“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吧?辅臣、拂臣,这不能当,也就罢了。是,这两种臣子,当不好,就容易当成操、莽之辈,当皇帝的肯定害怕。”

    “可铮臣、谏臣也不让当。皇帝和他们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也不让当、那也不让当,却让他们当什么?”

    田贞仪听完刘钰的吐槽,忍不住伸出手捂住嘴掩口笑道:“陛下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三哥哥,陛下不让你们当铮臣谏臣辅臣拂臣,这是叫你们当阉党、宦官呢。”

    刘钰虽是一肚子不满,也常常听田贞仪说起“宦官、内官”之喻,可在家里还是喜好玩笑,嘁了一声道:“他们能不能当,我却不知。但我肯定是当不成,这几日难不成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便是想当,这身体条件也不允许啊。”

    田贞仪想到这些日子的荒唐事,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满脑子都是这些事。”

    羞羞一语后,正色道:“三哥哥读古书太少,杂书看的虽多,却着实没有那等寻章摘句的本事。”

    “捕风捉影、借古讽今之事,三哥哥是玩不明白的。但我若朝中文臣,若想攻击三哥哥,‘阉党’二字,最是合适,而且说起来正有典故。前朝有东林点将录、阉党名录等等穿凿附会之事,本朝若真想攻击你们这一派系,也有一个现成的名目。”

    刘钰奇道:“怎么和‘阉党’二字扯上关系?”

    田贞仪伸出纤长的手指,比了一个“三”字,笑道:“至少有三点。其一、其二,我先不提,三哥哥也必知晓。我只说三哥哥定然不知的第三点。”

    “阉者,古为掩者。”

    “《管子》言:春,行冬政则肃。行秋政则雷。行夏政则阉。”

    “本朝自命水德,乃以玄水而替朱明炎精,这一点三哥哥是知道的。五德交替之说,出于稷下;稷下之学,其五德之谓,源于四季交替、阴阳交错之说。”

    “既谈五德,若以上古玄宫四季时节而论,本朝水德、春令也。”

    “古人云:春之令者,国服尚青,味尚酸,饮于青后之井,以羽兽之火爨。若有心人用之,此正本朝之谶纬。”

    “本朝自太祖时候,衣皆尚青,如今国朝官服典制,皆以青蓝为上品。”

    “本朝起于西北,自太祖时候,上层饮食便尚酸。天保府处,酸汤水饺、酸白菜,乃民间至味。便是岐山之面,亦以酸为味。”

    “青后之井,青后者,青帝也。青帝,主东方。起于西而席卷天下者,谓之饮青后之井。自秦宣时候,陕西起事者,必祀青帝,而求入关向东。”

    “羽兽火爨,更不必提。羽兽者,朱鸟也!前朝自号火德,炎精之运,又以朱姓。本朝以朱鸟为薪柴,而成大业,此即为羽兽火爨。”

    “是以本朝以五德论,水德;以月令玄宫谓,春政。”

    “春当行春政。”

    “春者,却行夏政,谓之阉。”

    刘钰也算是长了见识,听田贞仪说完“水德、春政”之事,笑道:“难不成真有人站出来说什么夜观天象?这等谶纬之言……”

    他本就不信,但一想,自己不信,说不定朝中所有人都不信,但要说没人捕风捉影,那也不能说满。

    自己顿住后,便问道:“春行夏政,谓之阉。那也就是说,我们做的这些事,论起来,是为夏政?那春政如何?夏政如何?”

    田贞仪叹了口气,缓缓道:“春政者,藏不忍,行敺养。坦气修通,凡物开静,形生理。合内空周外。强国为圈,弱国为属。动而无不从,静而无不同。举发以礼,时礼必得。”

    “一言以蔽之,妥协、稳定、不搞大的变革,宽仁,如前,修修补补即可。此春政也。”

    “太祖皇帝中道崩殂,皆因不妥协、欲兴大革,对士绅严苛。而本朝最终能得天下,却因妥协、修补、弃太祖对士绅严苛之政。”

    “是以,水德、春政之说,多有流传。”

    “夏政者……”

    她轻笑一声,慢慢走到刘钰身边,看着刘钰的眼睛,坚信无疑地判言道:“三哥哥之前所行的一切,这二十年开拓之举,皆为夏政。”

    “夏政者,饮于赤后之井。以毛兽之火爨。”

    “赤后者,主南也。”

    “毛兽者,白虎,主西也。”

    “经略南洋,是为饮赤后之井。”

    “争雄西夷,是为毛兽之火爨。”

    “经略南洋、争雄西夷,正是夏政。”

    “以春令而行夏政,岂非‘阉’乎?”

第五零四章 阉党(中)

    这些听起来完全就是扯犊子的谶纬之言,刘钰当然不信。田贞仪若是信,两人也根本不可能如此这般举案齐眉。

    只是,他们自己不信,甚至可能朝中也没人信。

    但是,要像是前朝那般搞穿凿附会、捕风捉影,搞个什么点将录之类的,大有可能。

    而且“阉”之一字,本就不是什么好字。人家到时候就往自己这些人头上扣这么个大帽子,就凭那些人读书之多,还不简单?

    最起码,对外一说,这群人是阉党,一开始可能只是儒林之中讲个笑话侮辱一下,可时间一久,怕这笑话就成了代号,顶着这么个名号那也着实不好听。

    田贞仪说完这赤后、毛兽、白虎之类的谶纬之语,又道:“除此谶纬之外,夏政还有特点。”

    “定府官,明名分,而审责于群臣有司:如今海军、陆军之军改;参谋部枢密院之建立,便应了此举。”

    “主夏政而用兵者,讲究的是‘至善不战,其次一之。大胜者积众’。自三哥哥练兵以来,用兵之法,皆为夏政之风。”

    “至善不战、其次一之。所说的,就是谋而后定,最好是不战而胜,其次就是一战解决。”

    “平准噶尔之叛,孤军深入诱敌包围,阿尔泰山北麓一战而胜。”

    “伐倭国之僭越,海军不战而胜,交兵不多,使得千秋僭越者一朝称臣,亦可谓至善不战。”

    “下南洋、谋西夷,更是练兵十余载,以木马计夺锡兰、趁欧罗巴大乱攻荷兰、着罗刹国内讧谋西夷事。此皆至善不战之术。”

    刘钰笑道:“这不是好事吗?”

    田贞仪摇头道:“但是,然而,不过……这后面还有一句话呢。”

    她顿了顿,在刚刚说完了一大堆的看似夸奖的称赞之后,说出了“但是、然而、不过”的后面。

    “然……以春令而行夏政。”

    “数战则士疲。”

    “数胜则君骄。”

    “骄君使疲民。”

    “如此,国危矣!”

    “以春令行夏政,所谓‘阉’者,便是这个意思。”

    刘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了一下朝中那群人的水平,搞这种事,比起田贞仪定然是不说是只高不低吧,但既田贞仪都能想到“阉党”这个名头,那些人真要是想要使坏,焉能想不出来?

    这叫污名化。

    阉党之前便已有之,天下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到时候,捕风捉影地搞出一个阉党名录,穿凿附会,安上这么一个污名,时间久了,众人默认,着实难说。

    先给人扣个帽子,尤其是这个帽子本身就是个污名化的帽子,这向来都是朝中争斗常用的手段。

    朋党如此、阉党如此、东林……这就属于是后世污名化后,再把这帽子到处扣。而现在,阉党这名头,省了后世污名化的过程,早就污秽不堪了。

    田贞仪见刘钰在那皱眉有所思,又道:“至于剩下两条,我也不必细说。”

    “自唐设市舶司以来,再到三宝太监下西洋。市舶、海军、下西洋事,多以宦官领。”

    “《通鉴》曰:唐置市舶使于广州,以收商舶之利,时以宦者为之。自三皇五帝以来,这市舶之事,起始可知的第一人,便是唐之宦官韦谋。”

    “本朝自比李唐,又兴市舶海关。及至于明,三宝太监下西洋,更是将市舶、海关、海军等,与宦官阉人绑定了。”

    “此其二也。”

    “至于其三……”

    “宦官阉人者,天下之边缘人也。被哂于儒林、不容于阴阳。”

    “三哥哥与新学出身众人,或谈几何天文、或谈洋流海图、或谈贸易工商、或谈资本市场,亦与天下正学所不同。”

    “宦官阉人者,以其身体而边缘;新学海军者,以其学问而边缘。”

    “究其根本,恰可相似,谓之与宦官阉人一般不容于世、边缘于士,当可比拟。”

    “此三论,污为‘阉党’,足以。”

    说罢,田贞仪忍不住笑道:“况且呢,皇帝又说荀卿之四臣之论叫你们不要学,那不是要让你们做阉党,又是什么呢?”

    “陛下既说,荀卿所谓的四种社稷之臣,都不要做;又盛赞米子明之‘内外有别’之说,其中深意,三哥哥可想到了?”

    “内外有别,不是在赞米子明的南洋政策,其实另有所指——内外有别,你们不要想着当外臣,而是做皇家的家臣,此内外之别也。”

    “前朝遗民黄宗羲曾言前朝宦官之祸,曰:今夫宰相六部,朝政所自出也,而本章之批答,先有口传,后有票拟。天下之财赋,先内库而后太仓,天下之刑狱,先东厂而后法司,其它无不皆然。”

    “本朝以史为鉴,与天下之内,断不会行太监干政之事。”

    “但于天下之外,分清楚内外之别……呵,三哥哥,我且问你:”

    “这南洋、贸易之利……是归内库呢?还是太仓?”

    “这南洋、东洋之政……是归六政府呢?还是归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看似权大却没有制度化的机构?”

    “这海军、南洋的征战……是先由六政府、天佑殿廷议了呢?还是皇帝小圈子做出决断,以内帑、贸易公司为后勤,便出征了呢?”

    “这新学、实学出身的人……可有资格选官为内地州县?可有资格与科举殿试大臣并列?”

    “凡此种种,说你们是‘臣’,这怎么能对呢?你们不是天下的臣,而是皇家的家臣。皇家家臣,与天下之臣,是有区别的。这便是‘内外之别’。”

    “而皇帝家臣,自古以来,难道不都是太监、宦官充斥吗?你们做着自古以来与宦官、太监等一样的事;行事风格与宦官、太监也是一样;不入朝堂、无有常设;所有权力,皆出于君恩私宠。”

    “除了身体和宦官太监不同,剩下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皇帝是要他们做皇家的家臣、家奴。不希望他们做真正的大臣。”

    “皇帝希望他们知道‘内外之别’,有些事,根本不该是那些人该管的。”

    “所以皇帝言荀卿之《臣道》,又言社稷之四臣不可学,更说内外之别为上善之言,便是再说这个意思。”

    “只是,这话不好听,皇帝不便说,便让三哥哥来说。”

    刘钰皱眉道:“内外之别?”

    田贞仪点点头,补充道:“天下事,天下臣来做。天下臣,有道统。”

    “本朝自改太祖‘均田免粮’之策,而行‘保天下’之名,便因着‘道统’二字。”

    “三哥哥可明白,何谓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在于道统。”

    “你们的‘道统’,不可用、不能用;但你们的能力很强,可以用、必须用。”

    “宦官阉人,历来有能力的比比皆是,但有术而无道。皇帝用其术、用其能,又为家臣、家奴,便可避开道统之争。”

    “朝中的事,要讲道统,要正道。内臣的事,不需要讲道统,讲正道。而且,内臣也讲不了天下的道统正道。”

    “所谓内外之别,便是说,日后南洋、工商、贸易等事,不归天下事内。不归六政府、不归天佑殿,只是皇家私事。海军是皇家海军、贸易是皇家垄断之贸易、南洋是皇家之南洋。”

    “天下的事,仍行春令之政,不变、宽容、妥协。天下外的事,争雄于西夷、夺利于南洋,所得之利,皇帝可以以私人补贴国库;反过来,争雄西夷、夺利南洋之辈,皆为内臣,不入朝堂,只是皇帝私属。”

    “宦官不得干政、不得品评朝廷政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不让你干啥,你也别大呼政策不对……既非天下之臣,便无资格论天下之政。”

    “日后海外之事,为皇家私事,非天下事;既为皇家家臣,皇家要干,就干;要不干,就不干。”

    田贞仪这么一说,刘钰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一直以来都隐约觉得好像确实有这么一种趋势,甚至可以说从他练兵开始,就是类似这种趋势。

    好处是,不用扯那么多的淡,皇帝支持,事就能做成。但坏处也多得是,不用扯那么多的淡的另一面,就是不是正儿八经的大臣。

    念及于此,刘钰苦笑道:“看来皇帝巴不得我们都是真太监呢。”

    田贞仪摇头道:“这倒不是。真太监,反而不好。”

    “船山先生言:宦寺之恶,甚于士人,只因其无廉隅之借,子孙之虑耳,故悯不怕死。”

    “真正的宦官,没有什么道德的约束、没有子孙家人的顾虑,所以做起坏事来,也根本不怕死。”

    “海军众人,既有道德约束,又有子孙、家人的顾虑,做起事来,多有顾及。”

    “因着学问为士绅之哂,边缘于世,是天下的边缘人。其实与宦官太监无异,却又没有宦官太监不考虑家人子孙、做事只需要考虑自己的不可控。是以真太监,反而不好。”

    “如今这种局面,是最好的。但是,还需要一人点破他们的身份,告诉他们,别以朝廷大臣自居,内外有别,不过皇帝之家臣尔。”

    “这里面,看似做的最好的,恰是三哥哥你。”

    说到这,田贞仪再度掩口轻笑,这话听起来像是奚落自己丈夫“有做太监的天赋”似的。

    刘钰看着掩口轻笑的田贞仪,无奈道:“我可没这天赋,怎么就做的最好了?再说了,这事儿我怎么说?”

    “这些话,咱俩之间说说就罢了。难不成,真的去和他们说,让他们摆正自己的身份,学会当内臣?这性子烈一点的,谁肯受这番侮辱?皇帝肯定是想让我把话说明白,但绝对不想我说的这么直接,而且如此侮辱。”

    田贞仪道:“此事,陛下既说荀卿之《臣道》,还需从荀卿之《臣道》中解答。”

    “陛下说起那社稷之四臣,辅、拂二种,那是绝对不可以的。虽然荀卿多赞,但皇帝必忌讳。发动百官逼皇帝、违背皇帝旨意只要把事办成,这都是皇帝所不容的。”

    “而谏臣,皇帝说箕子事,提及‘帝出乎震’、‘反客为主’二词。三哥哥也自思之,跑去殖民地施行心中的大道,将来反客为主,是否有这种可能?”

    “甚至于就算是宦官,三哥哥难道忘了汉时宦人中行说‘必我也,为汉患者’之语乎?”

    “但此四种社稷之臣中,皇帝唯一说的不甚担忧的,就是‘铮臣’。最多也就是感叹下,三闾大夫死了,于国无益;伍子胥自刎,吴国亦亡。但可没有担心他们有‘铮、辅、拂’之祸。”

第五零五章 阉党(下)

    三闾大夫、伍子胥、比干等人的故事,这倒不用田贞仪讲清楚其中典故,刘钰自己当然知道。

    只是,田贞仪借着这几个人,讲起来了另一种可能。

    也就是“距离社稷四臣之中的‘铮臣’最近的、但又不是‘铮臣’的可能”。

    田贞仪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三闾大夫被流放后,虽有郁闷,但认为自己的才能还是可以为国君出力的。等到哪一天,楚顷襄王遇到了危机,想起来三闾大夫可用的时候,再把三闾大夫找回来,三闾大夫毫无怨言的继续做事。

    或者,伍子胥劝谏夫差先灭越再攻齐,夫差不听。派伍子胥出使齐国,伍子胥也不发什么“不听老子的话,吴国早晚要完犊子,儿子你先跑路吧”之类的牢骚,而是毫无怨言地做事。

    等着回到吴国后,明知必败,却依旧拼尽全力,让吴国不至于大败而亡。在危难之际,尽自己平生所能,拯救吴王。

    刘钰听完后,笑的前仰后合。

    “贞仪啊贞仪,就伍子胥那脾气。掘墓鞭尸都干得出来,居然让他不发牢骚、隐忍为国、毫无怨言,这……这还是伍子胥吗?”

    田贞仪也笑起来,说道:“所以啊,如果伍子胥这么做了,荀卿会认为他们是铮臣,是社稷之福,国君之宝吗?”

    “因为他们没这么做,所以他们是铮臣,是社稷之臣、国君之宝。”

    “也所以,皇帝不想让你们做铮臣,不要学真的伍子胥,学皇帝希望的伍子胥——有能力。被冷落了,没有怨气;劝谏不听,不发牢骚;需要的时候,就站出来效力;不需要的时候,就蹲家里老老实实。”

    “春秋战国之烈烈雄风、雄性臣子,如今天下已经不需要了,也不想要了。”

    “不过,陛下既然在‘铮臣’上,留了一个空子,这就有些说法了。”

    “古人云:有大忠者,有次忠者,有下忠者,有国贼者:以德复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调君而辅之,次忠也;以是谏非而怒之,下忠也;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之持禄养交而已耳,国贼也……”

    “以此而论,伍子胥自然是忠臣。但忠臣也分三六九等,伍子胥,谓之下忠。”

    刘钰听的频频点头,这篇书,他自然是背过的。但背过,距离随时可以引用且理解透彻,那就差得远了。

    此上忠、次忠、下忠之论,也和皇帝所说的“铮、谏、辅、拂四臣”类似。

    上忠和次忠,都是不能学的。

    能学的,只有下忠。

    而“下忠”的代表人物,恰也是“铮臣”的代表人物,伍子胥。

    大忠自不必提,得是周公辅佐成王的水平,才能称之为大忠。后世的霍光、张居正等,都不算,因为周公可没被清算,名声始终好。

    只有周公,再无他人。

    这种大忠之臣,就皇帝那性子,当然不会喜欢,也不希望大顺出现。

    次忠的代表人物,或曰管仲、武侯。

    刘禅古时就被人称作“小齐桓”,至少是有齐桓之风的。管仲死前、武侯死前,都是大权在握,以德调君而辅之。管仲死后、武侯死后,齐桓也好、后主也罢,都暴露了正常水准了。

    这次忠之臣,肯定也是皇帝所不希望出现的。皇帝总不会希望来什么“祭由寡人、政由丞相”,而且大顺根本就没恢复可以开府的丞相一职。

    最后剩下的“下忠”,和皇帝不喜欢“铮臣”的理由差不多。

    “以是谏非而怒之”,就是说,伍子胥有没有本事?有。说的对不对?对。但是说的让君主不爽、不留情面、让君主毫无面子,然后还硬怼,怼的君主下不来台、脸上挂不住,心情极为不爽,怒气冲冲。这样的臣子,是忠臣,但却是下忠,距离大忠之臣、次忠之臣,还是缺了些手段。

    先秦时候,说伍子胥;及至中古,便是魏郑公了。

    理清楚了田贞仪要说的意思,刘钰无奈笑道:“大忠之臣,非周公不可;次忠之臣,也得是管仲、武侯那样的权力。大忠、次忠之臣,皇帝都不准当。这下忠之臣,皇帝也不喜欢,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建议大家都去当奸佞国贼?”

    田贞仪也笑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意思是说,做臣子的,还是要讲究方式方法。做臣子的,不要试图去学周公、管仲、武侯,一来国朝的制度不允许、二来这种大忠、次忠的社稷之臣,需要德才兼备。”

    “不是谁都能当武侯的,稍不注意,就容易当成曹操、司马懿。人心难敌诱惑,皇帝当然不希望臣子去做辅臣、拂臣;也不会给臣子做大忠之臣、次忠之臣的机会。”

    “那么,又不能当国贼,当铮臣死且无益。陛下说,让他们来询问询问三哥哥是如何做臣子的;我又说陛下眼里你们其实更像是阉党宦官。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三哥哥,我且问你。就拿征伐准噶尔而军改一事来说。你是为了军改而借平准部之名呢?还是说,为了平准部所以军改呢?”

    听起来好像没差别,但仔细想来差别其实蛮大的。

    刘钰也没思考,脱口而出道:“自是为了军改,借平准之名尔。”

    可以说,大顺的军改,起于平准。

    田贞仪道:“这便是了。你认为,国朝必要军改。但是,若无外敌,或者若无必要,陛下愿意花大价钱军改吗?愿意花费高额的军饷,整治军队吗?愿意冒着可能失败、天下混乱的风险,去军改吗?”

    “显然,不会。”

    “三哥哥的想法,便是:只要军改完成,刺刀配上自生火铳,再佐以炮兵、军阵、战术。这准噶尔不值一提,军改完成,随随便便就能平了。而军改之后,东可以征伐倭人;南可以赶走荷兰、西可以争英法于印度。”

    “那么,三哥哥是怎么让陛下同意军改的呢?”

    “三哥哥的目的是为了军改,但却不说真实的目的。因着当年北克罗刹,三哥哥知道陛下有开疆拓土之雄心、有一教汉武唐宗之壮志;也因为本朝以史为鉴,加之西北天命之所在,知必要平准部,以免瓦剌再临。”

    “然而,平准之难,不在于打仗,而在于后勤。在于以最少的兵力,最低的后勤,完成万里奔袭作战。”

    “所以,三哥哥‘揣摩上意’,不说为了军改而军改,而是为了陛下的心思去军改。最终改成了,于是推广,军改完成。”

    “再比如下南洋,三哥哥是为了所谓的几个河南省的赋税而下南洋的吗?别人不知,你我无话不谈,我却知道。但是,这个道理,你和陛下说过吗?”

    “你当初的理由,是看到陛下准备干几番大事,奈何没钱。于是,你说下南洋能搞到钱。”

    “这种行为,往坏了说,就叫‘佞臣’,揣摩上意、顺从上意。”

    “三哥哥想想,你可明白你与伍子胥为臣之道的区别在哪了吧?”

    刘钰恍然大悟,笑着点点头。不需明言,显而易见。

    若是伍子胥,肯定是直接上书,说军改吧。要不军改,早晚要亡国。皇帝肯定不会直接听,因为牵扯巨大,而且哪是这么容易就说动的?伍子胥肯定回家就骂:这傻吊,不听我的话,早晚要亡国啊。

    或者下南洋,肯定也是直接上书,说下南洋、夺印度的。要不下南洋、夺印度,早晚有一天,西洋人的军舰打到了家门口。朝堂上肯定不会同意,伍子胥肯定又得破口大骂,一群傻吊,说不定哪天骂的皇帝下不来台,就送了把宝剑。

    伍子胥多半自刎之前,会说且把老子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广州的虎门炮台,老子要亲眼看着西洋人的坚船利炮在取了印度做跳板之后,攻陷沿海!昏君、废臣!

    田贞仪这么一坐比喻,刘钰赞道:“是以,荀卿说,伍子胥只能是下忠之臣,虽有大才,却非大忠、次忠。”

    “若真如此,于国事何补?”

    田贞仪咯咯笑道:“所以啊。三哥哥你看,大忠之臣、次忠之臣,非得周公武侯不可,皇帝是不允许国朝出现的。”

    “那下忠之臣呢,又于国事无补。却叫那些人来询问三哥哥的为臣之道,又夸三哥哥是社稷之臣,却又不是铮臣、谏臣、辅臣、拂臣任何一种。”

    “那三哥哥,我且问你。”

    “什么人最擅长讨好皇帝呢?”

    “什么人在皇帝缺钱的时候,便给皇帝出弄钱的主意?”

    “什么人顺着皇帝的想法去做,就像是妻子讨好丈夫一样去做?”

    “什么人靠着皇帝的亲近信任,没有朝堂中正式的名正言顺的官职,却能做出一番大事?”

    “什么人在朝中全无势力,皇帝说让他死,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什么人能顺着皇帝的意思,皇帝要钱,就‘劳民伤财’下南洋;皇帝要钱,就‘与民争利’搞工商?”

    “什么人做事,根本没有儒家的道德原则?也根本不认同那一套?”

    说到这,刘钰脸微微一红,无可奈何地憋出来俩字。

    “太监。”

第五零六章 圣君

    伍子胥不是太监,是真正的先秦大好男儿。所以可以掘墓鞭尸,可以怒怼夫差,可以死前要用眼睛看着亡国。

    伍子胥是干不出来刘钰这些年办的这些事的。

    田贞仪见说透了,也见刘钰在那尴尬嘿嘿笑,不由叹了口气道:“三哥哥,世道如此。自唐而后,欲成事,就非得如此。”

    “你知这般要求,其实做起来很难。”

    “若有你的本事、有的见解,或可以顺着皇帝的意思,因势利导,而成就正事。”

    “若没有你的本事,你的见解。就很容易只学会揣摩上意,顺从皇帝,成为一**佞幸臣。”

    “但是,三哥哥需得记着:对外面那些人而言,既不能入朝堂、也不能主政地方,内外有别。”

    “皇帝宁可要一群佞臣、幸臣。也不希望外面那群人,有自己的想法、道理、追求、理念。”

    “若有三哥哥这样的本事,南洋西洋打出局面;若没有,只知道讨好皇帝,便是败了,有大海阻隔,又能怎么样呢?”

    “是以,内外有别,皇帝需要一群‘阉党’。”

    “而且,对这群人,宁可日后成为佞臣、幸臣,也绝对不能成为有理念、有思想的重臣、拂臣、辅臣、谏臣、铮臣!”

    “国朝道统,不可乱。一旦他们要做谏臣、铮臣,上于朝堂,这就是道统之争了。内部不能乱,外部且去争,是以谓之内外有别也。”

    虽然“阉党”二字,不甚好听,可道理却似乎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刘钰背着手踱步几圈,想了想自己之前的作为,想了想皇帝可能的担忧,确信田贞仪的阉党之喻,大有道理。

    皇帝宁可让那些人去做奸佞幸臣乃至小人,也不希望他们入天下而成重臣,尤其是不希望再引发诸多争论:有些事,皇帝让刘钰去做,刘钰是天下读书人眼中默认的幸臣佞臣,大黑锅不缺这一个;然而,有些事,一旦让刘钰这一系的人,是朝廷官员的身份,在朝会上争论起来,事情的意义就不同了。

    “太监”可以作恶,但太监不能说他的“恶”,才是正途。你们这群正常人的路,走错了。

    越想,思路越发通畅,刘钰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田贞仪说的这些话,肯定不能直接原封不动的和那些人说。要是原封不动说了,皇帝脸上挂不住,众人听着心里也犯恶心。

    但田贞仪给出的“大忠、次忠、下忠”的思路,却可以把话说的好听且体面。

    内容还是那个内容、内涵还是内涵,但听起来却不会那么“侮辱”。

    田贞仪见刘钰踱步的频次慢慢降下来,多年生活的相知,也知道刘钰的思路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

    “三哥哥,我且再送他们一首上古诗,可让这些话,说的更漂亮些。”

    【如霜雪之将将。如日月之光明。】

    【国有大命。不可以告人。妨其躬身。】

    【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乐帝之心。】

    【长夜慢兮。永思骞兮。太古之不慢兮。礼义之不愆兮。何恤人之言兮。涓涓源水。不壅不塞。】

    【毂既破碎。乃大其辐。事以败矣。乃重太息。墨以为明。狐狸而苍。】

    “上等臣,若迫胁于乱时,穷仕于昏君,而无所避之,则崇其美,扬其善,违其恶,隐其败,言其所长,不称其所短,以为成俗。”

    “上等臣子,若是不得不侍奉昏君、或者走错路的君主。那就要多说君主的长处,别说君主的坏处,君主做了坏事也别直言反对,反正都是昏君了,反对有用吗?顺势而为,讨好君主,悄悄把事干成。”

    “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凤凰般的声音、道理、夸奖,既让皇帝高兴,也能成就凤凰之正道。”

    “可若没有这般本事,一边讨好皇帝、一边把事悄悄办成,那就只学前一半吧。弄不出凤凰,难道还不能弄个野鸡,说是祥瑞,以乐帝心?”

    “以陛下的性子,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是昏聩之主,也从不会认为自己控制不了局面,或者觉得自己无法应对新生事物。”

    “但是,正因着他这样的性子,所以内心笃定地认为,太子远不如他。恐怕将来太子继位后,能力必然不如他,看的不远、望的太近、不知如何应对新生事物、不知如何控制新有局面。”

    “这种情况下,你们这些走出一条新路的继承者们,不要去做铮臣、谏臣、辅臣,去据理力争,甚至率群臣百吏而相与强君挢君,能抗君之命,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社稷之危……”

    “若有本事,就崇其美,扬其善,违其恶,隐其败,言其所长,不称其所短,悄而事成。”

    “若没本事,就只崇其美,扬其善,违其恶,隐其败,言其所长,不称其所短……把【悄而事成】这个重中之重,扔了吧。”

    “你觉得,以陛下的性子、自负、自傲,他会觉得,太子将来比他更强吗?他已默认太子不如他,所以今日才要说这番话。”

    “既是担心江山社稷不要动乱,也是担心好容易打开的局面付诸东流……若只是担心前者,倒也简单了,停了开拓之业就是了。可既舍不得,又担心将来控制不住,两难之下,只能如此。”

    “他既是天子,西洋人所谓华夏主权的代表。但也是李家族长。”

    “以往是一回事,但现在大争之世,便不是一回事了。他自己,只怕也不明白何重、何轻了。”

    田贞仪抬头看了看窗外的草木蓝天白云,想到皇帝终究不过是个人,喟然长叹,许久道:“皇帝叫七皇子执掌海军,与你走动不加限制,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内心对将来诸夏何去何从,始终存了一条‘留一条岔路’的想法,也觉得旧路走不通了。只是内心不愿承认、不想承认而已。”

    “七皇子条件太差,按照常理,绝无可能,大臣也绝不会认。可要是这么差的条件,将来竟还是做成了事,可见旧路彻底朽烂了。”

    刘钰对此不甚在意,觉得田贞仪是想多了,皇帝若有这样的觉悟,倒还好了。

    想着若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她又要平添诸多担忧,担心自己将来竟要卷进去,远不如远远遁走做个看客,看那历史的必然,不差这三十年五十年。

    于是刘钰故意打趣扰开了田贞仪的思路,笑道:“若真如此,大顺可真有资格比李唐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禁卫军继承法,哈哈哈哈……当真正统。”

    “好啦,别多想了,此事只怕皇帝自己都没这么想过,你却给他加了诸多想法。你且放心,那日在热气球上的话,我是真心的。待事成,便远遁。不差这三十年、五十年。谁爱折腾便折腾,你我才不管呢。”

    “俱可哂矣。既看到了未来,如此种种,不过蚂蚁、尘埃罢了。随他去吧。”

    田贞仪嗯了一声,走过来轻轻抱了刘钰一下,只道:“那你,说话要算话。去吧,去和你的‘阉党’们喧闹去吧。”

    说罢,轻轻一笑,将刘钰推开。

    …………

    回到客堂,等了多时,李欗姗姗而来。

    一番礼节之后,各分位置坐下,众人也没有再说禁宫里发生的事,而是静等着刘钰说话。

    李欗也知道,他现在才来,刘钰肯定已经知道了,自己就不必再说了。

    刘钰内心也早已经组织好了语言,照着田贞仪给的思路,将做“阉党”、“佞臣”、“幸臣”这样的内涵,用非常古雅、张口《诗经》、闭口《荀子》的外皮说了出来。

    在场诸人也都不傻,虽然少读经书,但一些基本功还是有的。

    大致的道理讲完,略微穿插了一下他们这些实学系尴尬的边缘地位的明示,便不明说,该听懂的也都听懂了。

    觥筹交错间,刘钰佯装借着酒劲,说道:“古人云:事圣君者,有听从,无谏争。”

    “我说,2加3,等于,3加2。”

    “那么,古人说的这句话,其实就是说,有听从、无谏争,所事之君,圣君也!”

    众人均想,鲸侯扯淡面不改色,这话哪能这么理解?

    因为是圣君,所以才能有听从,无谏争。

    可倒过来说,明显不成立嘛。这明显不是2加3等于3加2的道理,而是太阳出来公鸡叫、所以公鸡叫出来的太阳嘛。

    这不是说,我们以后最好别说话,只要皇帝说啥,我们就跟着喊喊陛下说得对、陛下圣明就行了?

    这着实与为臣之道,大不相同。

    他们不是正统儒学出身的,但历代杰出人物塑造的性格,润物无声,已然是抹不去了。他们内心的潜意识里,依旧是以“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君有过则谏、谏而不从继续谏”之类的想法作为一种为人的准则。

    这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

    正因着这样的潜意识,所以一听刘钰的这番话,就觉得不对。

    然而这扯淡扯得过于扯,所以众人一起举杯道:“鲸侯所言甚是,着实让我等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啊!”

    刘钰举杯不饮,却以一股子狷狂之意,臧否起英雄豪杰。顺着皇帝的意思,说起来了伍子胥,一顿损贬,然后道:“所以说,若以现在的制度,伍子胥就做的不对。”

    “既然提出的意见君主没有采纳,比如你们。以现在的制度,那就转入海军的预备役嘛。该领俸禄领俸禄,该吃吃、该喝喝。”

    “真要是遇到危机的时候,国家用人之际,从预备役再转入现役,以自己的本事抗击敌人、维护社稷,这才是臣子之正道嘛。”

    “所以说,不要学箕子,谏而不成,远走他乡,立朝鲜国;不要学伍子胥,谏而不成,怒气冲冲,横剑自刎,还要赌气看看国家灭亡。至于周公、伊尹、武侯,皆圣人,非常人所能为也。”

    “如今海军制度已成,若真转入预备役,军衔又不降,衣食待遇俸禄皆不缺。宋太祖言:人生在世,像白驹过隙那样短促,所以要得到富贵的人,不过是想多聚金钱,多多娱乐,使子孙后代免于贫乏而已。如今这不就挺好的吗?”

第五零七章 改革决心的对比

    引用了宋太祖的那番名句,只说出来当官征战立功,不就是为了弄点钱,富贵子孙嘛。

    这这番话,着实让在场的十几个人极为不爽。

    陈同甫有词,曰: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曾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这大顺立国,起于鞑虏腥膻之时、天下危亡之际,后又高举着“保天下”的旗帜,之后又以永嘉永康一派学问为上,这陈同甫的诗句,在场的哪一个不会背?

    均想着,这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怎么也该有个一个半个,不是为了富贵子孙、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为这天下谋一个出路的。怎么也有一个半个,是为理想而奋斗的。

    若是一直困在天朝之内,只当天朝之外,皆为化外蛮夷不值一提,那也就罢了。

    可今日做客的这群人,应是大顺最早开眼看世界的那群人。

    他们深知这大争之世的危机,也被刘钰潜移默化地教育了十几年,知道如今这地球多大已经固定,此时不争,日后怕是没了机会。

    几十号人里,固然多数是为了升官发财,或是为了寻个前程,可终究这“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是真有理想的。

    他们也知道刘钰平日的为人,更知道这十几年来刘钰都是怎么和他们说的。如今刘钰说出这番明显是扯淡的话,他们当然不信这是刘钰的本意。

    只是刘钰偏偏这样说,一时间这些人的精气神,就像是被抽干了一般。

    心道说什么大争之世、论什么利在千秋、念什么祖国荣耀,到头来不过还是一家一姓之家奴私臣?英豪若鲸侯,也无奈说出这番话来,现在想想,这十余年征战厮杀、壮怀激烈,却是为了什么?

    既是为了富贵子孙,那还折腾什么?去了南洋,该贪的贪、该贿的贿、该搂钱的搂钱、该巧取的巧取……连说话都不让说、连理念都不让表达,那还扯什么壮怀?

    看的远了,学的多了,自觉地大顺浑身是病,就该猛治。这南洋也好、西夷也罢,不过如同病人喝的粥糜,毕竟不是药啊。

    甚至说,大顺的腿有病,南洋西夷之事,不过就像是一双拐杖,可终究拄拐只是治标不治本,暂时为了走路而已,终究还是要治病的呀。

    之前想着,奋勇拼搏,将来居庙堂之高,方可纵论国策。

    现在听来,不过是一群守门之犬。之前这些年的壮怀情怀,不过一笑。

    自我感动罢了。

    自我感动,是最廉价的东西,有甚么用呢?

    这些“傻子”之外,剩余的人,并没有一下子被刘钰这番话打散了精魂气魄,而是均咂摸着刘钰今日的这番话,与平日壮怀激烈之言的对照。

    心想,是了,鲸侯这是教我们该怎么做事呢,日后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都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可这南洋,既在天下之外,天下兴亡,似和南洋无甚关系。

    若前朝,弃哈密、让河套,退安南,这天下也没有亡啊。众人既在天下之外,也谈不上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番话了,爱怎么样怎样吧。

    之前十余年,在威海,只听说自己是什么“有责有义务有权利于诸夏兴亡的公民”,自己竟信过。

    现在看来,终究还不过是臣民,皇帝养的一群狗罢了。

    想到这,倒像是卸下了之前背负了十余年的千钧重担,一众人举杯庆贺道:“听鲸侯一席话,着实胜读廿年书。原本之前所读多学,不过自欺欺人之语罢了。今日得蒙教诲,方摆正了身份。”

    刘钰也大笑道:“对啊!摆正身份,此真大道理也。来来来,既明白了,且一同干杯。”

    他领头一饮而尽,其余人也都举杯共饮。

    只是。

    有人苦笑自嘲一声,将这苦笑化作酒里,一饮而尽,片刻便化作了尿与汗,最多走走肝,头且疼上一夜,明日醒来太阳照常升起,苦与自嘲却都化了。

    有人却想: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前廿年所读所学,方知祖国社稷之正道。先秦诸贤言:从道不从君!道既明,路虽险,然而最难的是路漫漫修远上下求索之时。如今得闻大道,无需求索,便是险峻,只要走下去,焉能不至?

    也有人心想:从道不从君。道既存既明,天下却以为我等之道为歧途歪路。如此,到底是我错了?还是这天下错了?我若没错,何不让这天下以我之道为正途?

    更有人心想:摆正身份?呵,老子站的正,是这世界歪了。缘何不让这世界歪一歪,老子便正直了,却叫老子扭转身体?

    一众人各有想法,各怀心思。

    此时举杯装糊涂的刘钰,全然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

    他很清楚,眼前这些人,受着两千年忠贞良臣、以天下为己任思想潜移默化的熏陶,再配上这十余年他灌输的、后来的、与此时不甚相容的理念,会产生怎样的奇妙化反。

    田贞仪说,皇帝现在希望他们做一群“阉党”,这倒也无所谓。

    皇帝让这群人来找自己,让自己把话挑明一些,也就真如田贞仪所言:皇帝是进退两难,不忍放弃现在的开拓事业、又对将来忧心忡忡。

    既是如此,摸清楚皇帝的心态,剩下的也就好办了。

    皇帝若无意外,怎么也能再活个十年二十年,这期间,足够他做成他要做的一些事了。

    至于这些人将来如何、皇帝死后怎样,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只就此时而言,并无太多的影响。

    几杯酒下肚,几番话说完,刘钰既不在意现在皇帝的心思、也不在意明年皇帝要下江南会引发怎样的争论、更不在乎眼前这些人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此时此刻,他所在意的,终究还是数万里之外的欧洲。

    荷兰的事,到底能不能办成。

    这,是大顺今后对外扩张、工商发展的基石。

    而皇帝、群臣、心思、阴谋,相对于这件事,实实在在入不了他的心思。若是此事不成,后续诸多事,都是空中楼阁,此时更无必要担忧。

    …………

    此时此刻。

    欧洲的局势,意料之中的朝着非常有利于大顺的方向狂奔。或者说,朝着有利于刘钰为大顺设计的道路上狂奔。

    此时的欧洲战场,参战的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

    伴随着大顺下南洋带来的荷兰金融市场崩溃,参战的双方都将目光投向了北方的俄国。

    如果说,这一场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是一篇多主角的故事。

    45年的主角,一定是下南洋的大顺,以雷霆手段瓦解了荷兰最强的战斗力——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债券。

    而即将到来的46年,主角怕是非俄罗斯莫属了——如果双方继续打下去的话。

    战争马上就要打到第五个年头了。

    此时世界范围内的强国、大国,基本都已经参与到了这场战争中。

    大顺在45年惊鸿一击,也就到此为止了。强弩之末,不能穿缟素。

    毕竟,大顺没有能力把哪怕一万军队运到欧洲;甚至没有能力参与印度洋以西的海战。

    尚在交战的双方都已精疲力竭,都清楚,现在若有一支能够征战欧洲的军队,这将是直接改变战局的力量。

    这支军队站在谁那边,谁就胜。

    于是,整个欧洲在经历了大顺下南洋、荷兰金融崩溃的震惊之后,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彼得堡。

    战争开始之前,俄国还是一个“德系”国家,德国党权势太大。法国为了让俄国不参与战争,唆使瑞典对俄宣战,让俄国无力参与中欧之争。

    只是,瑞典早已不是当初的瑞典。法国人设想的让俄瑞再打一场大北方战争级别的长久战争并未出现,反而现实是不到两年,被俄国人一路打下了芬兰、政变女皇的未婚夫小叔子还成了瑞典王储,打到一半俄国还顺便政了个变。

    瑞俄战争早结束了。

    俄国政变的风波平息了。

    在英法奥普西荷各国筋疲力尽之际,这个北方的庞然大物,与谁结盟,将直接决定战争的最后走向。

    此时的彼得堡,一片生机。

    四十年前,彼得一世决定改革,迁都于此。

    改革必有阵痛,俄国的体量小,这阵痛只持续了四十年。

    从迁都几乎掏空了俄国国库、到移风易俗使得旧党不认彼得是俄罗斯正统、再到亲手打死了太子……以及死后一波一波又一波的政变、反政变、又政变,这阵痛整整持续了四十年。

    如今,四十年的阵痛终于过去了,很多人相信,俄国将要就此走向强大。

    女皇登基以来,一直以“彼得大帝的真正继承人”自居,一切都沿着她父亲的改革道路前进。

    甚至于,连立的太子,将来那个真正的德棍真粉彼得三世,再其立太子的诏书称呼上,排在第一位的头衔便是“彼得大帝的孙子”。

    这个头衔,而非其他的头衔排在第一位,态度已然很明显了。

    当年彼得为了改革亲手打死太子、为了确保改革成果修改继承法允许女性顺位继承,经历了四十年的阵痛,这改革终究是延续下去了。

    大顺这边的改革,却只能在天下之外做点事,更不要提皇帝亲手打死太子以确保改革成果之类的事了。

    俄国很幸运,此时它还不大,只需要经历四十年的阵痛。

    俄国很幸运,此时它也不小,阵痛结束,各国疲惫,此时的它,是一支比大顺更能左右欧洲战后格局的力量。

    得天独厚的优势、数年的坐山观虎斗、与大顺的和解和边境问题解决、瑞典一战暴露出瑞典不再是过去那个瑞典的再无后顾之忧,让此时的俄国坐在家里,静等着疲惫的双方来开价。

    伊丽莎白女皇登基以来,展示出了非常高超的政治手腕。

    看似热衷于舞会、宴会,不理朝政,但俄国却没有出现混乱,而是在她的一众亲信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向前走着。

    她只管战略方向,细节诸事,尽皆放手。

    处理完政变之敌后,女皇宣布“死刑不上大夫”,不再对任何贵族处以死刑,最多只是流放,一改安娜女皇时候动辄车裂和****的恐惧,贵族欢呼雀跃,皆呼万岁。

    正式出台法令,宣告贵族对农奴有绝对支配的权力,延续彼得时代的“用农奴定期去工厂服役做工”的政策,使得俄国的手工业以几乎零用工成本的优势发展起来。

    正式取消了国内林林总总的地方关税,使得俄国的商业活动开始稳步活跃。

    至少,至现在为止。

    除了前几天女皇因为头发出现了斑点,极为难看,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剃光头,所以不得不戴假发,因而下了一道【所有廷臣都必须剃光头,戴黑假发上朝】的命令之外,基本上也没有太多叫贵族和市民阶层反感的政策。

    至于这道剃发令,贵族也报以很大的宽容——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嘛,女皇剃个光头,自己头发又多又好岂不叫女皇不爽?

    便是没这道命令,也要主动说头皮痒嘛。

    只是女皇去年才下了命令,允许喇嘛教传播,只要喇麻宣示效忠俄罗斯即可。紧接着就出现了剃发令,难免不叫一些喜好小道消息的人胡思乱想。相对于对黄教的宽容,女皇对绿教可是凶狠无比,连拆带杀,如此对比之下,自有人猜测是不是女皇又新找了喇麻相好?

    不过,在贵族圈子里,却没有这样的小道消息的传播空间。

    倒不是贵族们不喜欢八卦,而是考虑到女皇对情人的态度——尤其是对法国的拉谢塔迪侯爵的态度,这位情人、政变出力极大者、甚至在政变时候被俄国禁卫军叫“小爸爸”的人,都没有让俄国倒向法国,所以女皇怎么可能因为找了个喇麻相好就下令剃发呢?

    整个俄国的贵族圈子都知道,如今的枢密院副总理大臣、全权掌管女皇外交事务的贝斯图耶夫,是个极端的反法亲英派。

    反对与法国的任何盟约,认定俄国的最佳盟友是英国,而且一直都在兜售他的俄、英、奥三国大同盟构想。

    此人不但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反法派。

    而且还是一个“前朝余孽”,是安娜女皇的姘头拜伦的左膀右臂不说,更是在31年的时候就是前女皇安娜的嫡系。

    就这样的履历,按说女皇政变上台之后,流放西伯利亚都算是圣母保佑了。

    可不但没有,反而在政变后,就被任命为枢密院副总理大臣。不久前又获得了圣安德烈十字勋章。

    这样的人事安排,叫所有人都清楚了,女皇的外交战略,到底是怎么样了。

    没有人知道,当初大顺的侯爵来彼得堡帮助政变的时候,和女皇私下里到底谈了什么。但可以确定,似乎大顺并不是很在意他们的法国盟友,至少不会为了法国盟友和俄国出现冲突。

    于是。

    顺理成章的。

    也或许是英国大使故意走漏的风声。

    整个彼得堡,或者说,整个欧洲外交界、欧洲宫廷,都知道了这么一个消息。

    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双方都打不动的时候。

    在荷兰的金融业被大顺搞崩溃后。

    在法国取得了奥属尼德兰地区的大胜后。

    俄罗斯帝国,与大不列颠王国,签订了《英俄共同防御密约》和《英俄补助金密约》。

    两份明明是“密约”,但在签订当天,就举世皆知的条约。

    英国出钱出枪、俄国出两脚牲口,三万步兵、一万哥萨克、一万五千名土尔扈特骑兵,即将开赴莱恩河。

第五零八章 火中取栗

    这个消息对大顺“忠实可靠且非常重要的盟友”法国,绝对是个天塌的坏消息。

    但这个消息对法国“忠实可靠且非常重要的盟友”大顺,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只可惜此时消息传播不便,若不然,便是今日已然略醺的刘钰,也能再喝上半斤西凤,一扫心中对大顺变革艰难的抑郁。

    这意味着,好容易打下了奥属尼德兰,竟似要完成路易十四未竟之业的法兰西,不可能狮子大张口非要狠咬荷兰一口,使得大顺这边设想的荷兰中立、驱赶奥兰治派、断绝英荷同盟等条件,成为了法国可选择的选项之一。

    否则的话,在法国与尼德兰大胜英荷联军的背景下,法国人才不会答应这么优厚荷兰的条件。

    也意味着,法奥矛盾,不会到不可调解的地步。如果法国真要占了奥属尼德兰,法奥矛盾太大,刘钰构想的中、法、奥、俄四国大同盟,也就没机会了。真要是奥法矛盾不可调和,将来搞出来英、奥、俄、葡、荷、瑞、丹,对阵,法、普的局势,大顺再参战,那可就真是为法兰西做嫁衣裳了。

    总而言之,刘钰在印度坑法国、在北美挑起人参战争,其目的,就是让在欧洲占据优势的法国,以欧洲优势换殖民地。

    让荷兰,不至全面落入法国的掌控之中,从而为荷兰金融资本投靠大顺手工业打好外交基础。

    俄英之间的共同防御条约,使得法国已经不可能幻想占据奥属尼德兰了。这也使得一直蛰伏在荷兰,静待天下有变的大顺使节团,终于有了活动的空间,为结束欧洲的这场漫长战争做一个全面的斡旋。

    看似俄国和英国如此亲近,甚至枢密院副总理主管外交的大臣,还是个公开的亲英反法派。

    但实际上,这份条约对俄国来说,真正的第三方假想敌,并不是法国,而是普鲁士。

    英国人设想的第三方假想敌,却是法国。

    这条约从一开始,就不牢靠。

    既然伊丽莎白以彼得的正统继承人自居,西进政策必要延续,而普鲁士正是俄国西进的拦路人。

    毕竟,贝斯图耶夫是个“前朝余孽”,朝中并没有太多势力。女皇政变上台,一众亲信里,还有一大堆的亲法派呢。用他,只是为了制衡朝中势力和过度的亲法倾向而已。

    对女沙皇而言,亲英、亲法,这都无所谓。关键是,反普。

    法国穷的响叮当,英国却有钱。

    法国这边的外交,还是指望感情,希望拉谢塔迪侯爵当年与女皇的肌肤之情,能抵用;而英国则认为,法国的浪漫完全不如针线街的英镑实在,直接点钱。

    女皇看了看白花花的英国银子,自是忘了一日同床百日恩。

    至于英俄关系,刘钰早在“斡旋”丹麦不要干涉瑞典王储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挖好了大坑:中瑞俄联合贸易,压制亲英的丹麦,拓展对北美的走私,降低俄国对英国手工业品的需求度,同时还在俄国投资兴办了一些不会影响大顺出口的新兴手工业。

    最多五年之内,俄国的一些承接了大顺技术转移的新兴手工业,就要与英国传统优势的玻璃产业等,产生巨大的冲突。反正,那玩意也不是漂洋过海从亚洲卖到欧洲的东西。

    就在《英俄共同防御密约》和《英俄补助金密约》签订后,在女皇的授意下,贝斯图耶夫又与英国大使签订了《俄英关税协定》,双方都将降低关税。

    若是从前,这当然是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关税协定。

    英俄之间的贸易,是互补的。

    俄国对英出口粮食、金属、造船的木材。

    英国对俄出口纺织品、手工业品等。

    但在大顺这边的提前布局和暗中干预下,实际上,这个英俄之间的关税协定,就完全变味了。

    既是英俄将来贸易矛盾的导火索;也是瑞典俄国做转口贸易以东方货物入侵英国的天窗。

    矛盾既生,关系必不可久。

    英国肯定想要在欧洲大陆上找个打手。

    能选的,也就普鲁士和俄国。

    是选普鲁士当打手?还是选俄国当打手?怎么看,选普鲁士当打手都更好一些。

    一则之前普鲁士已经证明了自己有当打手的实力,腓特烈统治下的普鲁士着实能打。如今的普鲁士,还不是后世被人吐槽的“俄国军队从来都要依靠人数上以多打少才能胜利,唯独面对普鲁士,俄军居然有质量上的优势”的普鲁士。

    二则俄国太远,和法国没有过大的矛盾,俄国是否会为英国的利益,跑到千里之外流几十万血?英国是否给得起俄国从彼得堡远征莱茵河的钱?俄法之间的矛盾是不是德法矛盾这般你死我活不可?这都难说。

    对另一个强国奥地利而言,“德国”只能有一个话事人。要么选我、要么选普鲁士。而英国两次三番的“绥靖”、“调解”、背着奥地利承认普鲁士对西里西亚的占领,这都让奥地利对英国丧失了信任。

    看似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之后的外交局势出现了极大的逆转,似乎还有诸多偶然。可实际上,只要俄国现在拿了英国人的钱、法国无力吃下奥属尼德兰,那么外交逆转一事,几已成必然之势。

    现在俄国既已与英国签约,大势便已定下了一半。这个条约,早晚得撕。

    俄国既然是新党上台,要延续彼得的西进政策,那么俄普矛盾之大,实际上也就使得英国只能从俄、普这两条咬人狗中,二选其一。

    这些情况,这些推测,在齐国公来欧洲之前,刘钰便和他商量过。

    是以当英俄之间签订了补助金条约的消息传到荷兰的时候,在阿姆斯特丹静待许久的齐国公大喜过望。

    “噫!守常所求之事,已成了八成!仲贤以为如何?”

    作为这一次大顺参与欧洲战后条约签订的齐国公暂时的、借来的私人幕僚,康不怠当然对刘钰的构想了解更深。

    他这番被派来跟着齐国公,就是为了在欧洲乱局中为大顺找到一丝挤进欧洲的机会,执行刘钰的意志和战略构想。

    见齐国公大喜,康不怠也笑道:“国公所料不差。如此一来,法国在这南尼德兰地区,必不可持久。当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竟全是为天朝和普鲁士做嫁衣裳。”

    “法国打了四五年,啥也没拿到手。空耗国力、财力,这法王的水平,着实一般。”

    “只是,兵法云: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轻败。法兰西国执政者如此无能,却依旧雄立,可见其富庶、文化、人口、兵制,皆有过人之处。”

    “如今这法兰西国,所差者,唯一雄主天才尔。”

    “那路易十五既非雄主,此时闻此消息,必然手足无措。普鲁士已退兵停战,如今英奥一方再添罗刹一生力军,纵国朝毁了荷兰的财政,却也不能让法兰西国大胜。”

    “依我之见,此时便是时机。当一方面前往法国,与法王谈日后事,给出国朝调停之建议;一方面,当与荷兰国的摄政派密谈:如今之际,胜负未料,罗刹国纵要出兵,也要明年夏日了。英夷已经退兵回国,提防前朝复国之事,荷兰只靠自己焉能守住?”

    “荷兰百姓,之前皆好战、爱国,以为非奥兰治家族不可,当效死战。现在经济崩溃、工商委顿、民不聊生、粮价又贵,之前那份心思,早就没了。再有我等之挑唆,荷兰百姓皆以为,眼下时局皆奥兰治家族之误。”

    “若这摄政派能保荷兰之中立、使法兰西退兵,百姓亦可接受。本想着,换来奥兰治家族,便可复行会、抑豪强、取缔包税。可换上来后,发现一切如常,既如此,又与摄政派执政有何区别?”

    “倒是摄政派若能上台,还可缔结与法之合约,保证荷兰日后之中立。两坨屎,偏偏这一坨上还有个樱桃点缀,自是选带樱桃点缀的这个。”

    “昔日鲸侯既能把奥兰治家族捧上去,今日仍旧可以把他们拉下来。”

    “一上一下,所幻灭的,只是荷兰百姓的希望而已。”

    “他们也该摆正自己的身份了,以小国而称霸,虽可一时,终不可久。”

    齐国公深以为然,心道守常这一手纵横之术,着实非得洞悉西洋诸国不可。非有此洞悉,便有苏秦张仪之能,不知时局典故,亦难成事。

    如今正是其时,以国朝为中间人,调停法荷关系。

    日后再如守常所言,取银三五万两、七八万两,买些粮食,只在荷兰各个大城市低价销售,博得荷兰人之好感。

    便是十万两的粮食,也不够平抑荷兰粮价。但若目的只是为了博名、博好感,那就很够了。

    事真成,这七八万两的粮食钱,只要多走私一条船的货,便也赚回来了。

    思索之后,齐国公便道:“如此,我有官身,代表天朝,一些脏事就不便干。且荷兰的摄政派,如今也非正统,我与之密谈交往,终究不好。”

    “法兰西国,最好礼仪颜面。我为公爵,去法兰西国正合适。荷兰这边的事,便由仲贤代行。”

    “先谈,但不要说死。待我在法兰西国谈成,再把话说死。若无法国点头,此事也难。终究,天朝在欧罗巴,无一兵一卒、一船一舰,还是要无中生有、借鸡生蛋。”

    说完,齐国公哈哈大笑。

    康不怠亦笑道:“我曾听法国人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法国有一家富户,养了一只猴子,还有一只猫。有一天,这猴子偷偷地烤栗子,就跟猫说:兄弟,你本事大,手速又快,兄弟实不及你本事。今日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你且把栗子从火里取出来,也叫我开开眼。”

    “那猫一听,颇为受用,心道今日且叫你知我手段。遂伸手去火里抓栗子,连爪子上的毛都被烧焦了。猫便抓,猴子便吃。猴子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女仆恰好经过,猴子和猫便不得吃了。这猫根本不曾吃到栗子,心里却不怪猴子,只恨那女仆,瞎他妈的溜达什么呢?”

    “这法国人的故事,若以先秦简语,吾以为,可说,火中取栗。”

    “今日法国可谓火中取栗,劳民伤财打了数年仗,只怕一丁点好处也得不到,吃栗子的竟是天朝。只可惜它去火中抓栗子,却不是天朝唆使的。只是到最后,法国这‘猫’,也必不恨吃了栗子的‘猴子’,反倒要埋怨坏了他好事的‘女仆’们。”

第五零九章 大顺不再是个背景板了

    这大约是火中取栗这个法国成语,第一次以汉语应景比喻。

    齐国公咂摸了一下这个故事,笑道:“妙极。果然,猫是不会怪吃栗子的猴子的,却要怪那女仆。”

    “如今法国若休战退兵,全然白玩,若能与荷兰这边签约,天朝亦算是吃了一口好栗子。”

    “到头来,这法兰西国,还要感谢天朝哩!”

    康不怠亦大笑道:“果然如此。法兰西国定要连说几句谢谢!”

    两人笑的十分畅怀,康不怠火中取栗这个故事,也着实说出了法国的现状。

    说印度,虽然杜普莱克斯在印度败的那么惨,但大顺可是支持了两艘战舰、还去了趟印度为法国站台呢。至于说,吕宋、菲律宾的乔治·安森舰队在大顺获得的补给,最终快速支援了印度打败了法国,但这可赖不到大顺头上,自是要好好感谢大顺在印度的帮忙。

    在美洲,虽说法国的路易斯堡被英国人攻破,兵锋直指魁北克。但是,大顺可是支持了人参貂皮冰块贸易,还给印第安人送枪、还送了一批采参人和天主教徒。虽然这导致了英国殖民者眼红人参貂皮贸易,全力攻打法国的北美殖民地,军队数量可比历史上大得多。然而这可来不到大顺头上,自是要感谢大顺之前的贸易合作。

    在欧洲……在欧洲那就更怪不到大顺头上了,对大顺只有“感谢”二字。

    挑唆瑞典对俄开战,大顺在后面也给瑞典撑腰了;俄国宫廷政变,大顺直接上台前支持了;荷兰提供国事诏书同盟军金币银币,大顺直接把荷兰的金融业废掉……

    帮了这么多的忙,这要是还说大顺不是“盟友”、做的不合格,那就真没话说了。

    就现在来看,大顺明面上的所作所为,是绝对对得起“盟友”这两个字的。

    法国那边,已经好几次对齐国公发出邀请,希望齐国公处理完荷兰的事情后,能够前往凡尔赛宫,法国将会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并且将要在凡尔赛宫正式对外宣称:绝对支持大顺对东南亚的“光复”,并认可大顺对于东南亚拥有无可争议的宗主权。

    这场“烤栗子吃”的战争,谁得的好处多呢?

    法国肯定是毛都得不到了,这都不用想。北美和印度,被刘钰坑出了屎来而不自知;欧洲这边,普鲁士已经退出战争了,俄军一旦加入战场,法国的局面就难看了。

    而俄国那边,女皇正准备和刘钰唱双簧呢:大顺出个面,表个态,希望俄国不要对大顺的传统盟友存有敌意,女皇就可以顺势跟英国说:不行啊,得加钱啊。

    这样一来,法国又欠了大顺一个人情。

    要是大顺这边的事情做成了,大顺在欧洲一个兵都没派,一艘战舰也没出。

    但是,却得了东南亚,还将获得客观上中国从明朝开始就一直期待的对欧洲贸易的主动权,顺便还能在欧洲收获一支可以抵抗英国的传统海军强国的底子,为将来全面与英国争夺七海霸主做准备。

    要说起来,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其实就两个赢家。

    获得了西里西亚的普鲁士。

    获得了东南亚和贸易主动权的大顺。

    说大顺是吃栗子的那个“猴子”、法国是那个把爪子上的毛都烫没了的猫,着实是一点没错。

    在议定完之后,即将吃到栗子的“猴子”,在把爪子烫没的“猫”的盛情邀请和绝对感激的态度下,大张旗鼓地从阿姆斯特丹启程。

    于是,丙寅年春,大顺外交政府尚书、齐国公,约车百乘,前往巴黎。

    行至布鲁塞尔,髪兰西国大元帅、尼德兰征讨大将军、波兰故王庶子、德国人赫尔曼,遣髪兰西国最精锐之海白尼亚兵千人护送,以示敬重感激。海白尼亚者,古大秦语,今谓爱尔兰者。

    时,齐国公思鲸海侯昔日之谑语,言髪兰西国若以女子、外族为将,用外籍军团锐卒,必可大胜。见此番情景,除女子外,尽皆齐备,暗叹曰:若罗刹不参战,髪兰西国当有葵丘、践土之霸。

    及至巴黎,法王以其身边近臣出城相迎,态度尽显。

    齐国公也曾听康不怠说起过,这路易十五继位之前,其祖父太阳王曾说:善于听谏,但要独断。

    然而这路易十五却只听进去了这句话的后半句,不见倾听群臣,却好独断。

    尤其是丞相弗勒里死后,更是大权在握,不设宰相。

    乃废丞相,立内阁御前会议,暗使内阁党争,其居于上。

    又为防止内阁党争揣摩上意,而秘立“secretduroi”。

    此“secretduroi”,专管外交、军事等大事。

    尤其外交事务,常不经外交大臣或内阁会议,而以“secretduroi”内定,所能进此者,皆为亲信、宠臣,从而保证内阁党争不会轻易猜出他真实的想法,利于恩威难测而控制。

    如后世闻名之双性骑士迪昂·德·鲍蒙,便是“secretduroi”出身。

    若以天朝制度来看,因为天朝不需要外交、而欧洲诸国林立,外交大臣一般仅次于财政大臣,是以这“secretduroi”,有点像是……汉时皇帝身边的郎官近臣、后来的太监亲信,或者可能也有点像满清的“军机处”,总之是一个凌驾于内阁之上、专门执行君主意志的小圈子。

    或者以大顺这边的朝廷政治来看,这个“secretduroi”,绝对不是大顺的天佑殿。而更像是皇帝、刘钰、齐国公、枢密院等人的这个小圈子,绕开天佑殿和六政府,在外交和军政上直接执行皇帝的意志。

    走君主集权路线的各国,基本上走到最后,都会殊途同归地出现类似的玩意儿。

    和大顺这边的刘钰等人一样,参与外交军政等大事,但却不是一个行政上名正言顺的常设机构。

    你要说它不名正言顺、不是常设机构,便说它没权,这肯定不对,因为它连内阁都管不到,绕开众人直接执行君主的意志;但要说进了这里面的人都有大权,那也不对,因为进与不进只在皇帝一句话,既不是常设机构,也没有正式名分——不过是君权的一种延伸和体现而已。

    齐国公也是在大顺沉浮多年的人,法国这一套中央集权的东西、制衡党争的套路、君心难测的手段,可谓是见的多了。

    若让他去英国,看英国议会吵架,他短时间内定是看不懂的。

    可来法国,当真是如鱼入水、如鸟飞天,略微了解,便知了门清。

    心想这法兰西国无有太监,又无科举,他却这么搞,怪不得守常之前便多行贿赂交好几个女子,此种情况下,牝鸡司晨之事,最是容易。

    今日法王直接以这秘密外交处的人来迎接,也是好事,可以绕开法国的众臣、内阁等,直接与法王面商机密。

    只要说服法王,便可成事。若在英国,便就不同,免不得要考虑党争意见,便是国王也不能独断专行。

    齐国公这边还没看到法国国王,他此番大张旗鼓前往法国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欧洲。

    尤其是在荷兰被大顺闪击南洋金融崩溃、俄国与英国签订补助金条约、参战各国都已筋疲力尽的背景之下,难免产生了诸多猜测。

    欧洲宫廷圈子的八卦能力绝对不低。

    有人猜测,说是当年大顺的侯爵去往彼得堡,帮助伊丽莎白公主发动政变,是因为当初伊丽莎白公主使出一身床笫手段,甚至以一敌二,直迷的中国的东西伯利亚侯爵与法国的拉谢塔迪侯爵分不清东西南北。

    最后政变成功,却如咀嚼过的水手烟、榨汁后的甘蔗一般,直接丢弃。中国与法国,都只当帮着这女人政变,日后俄国必要亲法、亲中,两位侯爵还觉得沾了大便宜。

    谁曾想这俄国转眼就和英国接触。

    如今大顺的公爵和全权外交大臣听闻俄英之事,立刻前往巴黎,定是要商量怎么对付俄国。

    说不定,大顺与俄国会再度开战呢。

    这样的猜测和八卦,还算是稍微有点谱的。

    至于更没谱的,那就不得不赞叹欧洲人的想象力了。因为经历过荷兰“朝贡”还是“自由贸易”为理由引发的东南亚之战一事,现在欧洲绝对分得清什么叫外交、什么叫朝贡。于是还有人没谱的猜测,是不是大顺的公爵去法国,是在这个时机,要法国国王朝贡大顺,这样大顺就会出兵或者给予资金支持。

    总归,在这个敏感时期,齐国公到访巴黎,的的确确给尚未结束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走向,又蒙上了一层不确定性。

    这层不确定性,源于刘钰之前在欧洲两次政变为中国演出的惊艳亮相,也源于大顺下南洋直接摧毁了荷兰金融业一事——大顺证明了自己,的确有能力干涉欧洲事务,用各种奇葩的叫人难以料想的手段。

    如果没有之前的亮相,大顺始终就是一个存在于故事和背景中的“遥远且神秘的国度”。

    虽欧洲人已经开始习惯在“外交考虑”中,考虑到大顺的存在。

    但,此时整个欧洲,都没有猜对,大顺这一次来法国,到底是为了什么。

    显然,他们还不是很习惯大顺的存在,正要趁此机会,让他们更加习惯,在日后考虑外交的时候,把之前只能当背景板的遥远国度,纳入到现实考虑之中。

第五一零章 大事成矣(一)

    齐国公面见路易十五,这件事整体上还算是比较顺利。

    除了对和路易十五谈军国大事,旁边还有个女人听着这件事,稍微有点不太习惯外,别的都还好。

    开门见山地说到了俄国和英国签订了补助金条约的事,路易十五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句。

    翻译只能很小心地,用不那么粗俗的语言,说俄国的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是个蛇一样的女人。

    法国是天主教国家,蛇在《圣经》或者天主教文化里,尤其是用来形容女人时是有特殊意义的,其实直接用粗话来说就是荡、婊之类。

    路易十五对女人是有畸形迷恋的,事实上他也蛮欣赏伊丽莎白女皇的,比较合他的口味。

    他自小全家死光,不到八岁,自小照顾他、感情更像是母亲的女教师,也被从身边带走。

    所以他这一辈子,都试图寻找母爱,从女人那里得到慰藉。

    包括他找的那些情妇,基本都是别人的老婆,他不是很喜欢那种青春青涩的女孩子。

    对女人,尤其是成熟、强势、当过别人妻子、或者特别浪荡且有主见的女人,都特别高看。

    这种情结下,能对非常符合他欣赏口味的伊丽莎白女皇破口大骂,足见俄英补助金条约一事,让路易十五的心情非常沮丧郁闷。

    骂过之后,路易十五就像是个孩子一样抱怨起来。

    “她能够成为沙皇,是依靠了中国和法国的帮助。如果没有法兰西大使馆提供的资金和情报、没有贵国的侯爵扣押那些大臣,她的政变怎么会那么容易?”

    “我早就该知道,她根本就是一个会利用男人的女人。瑞典人在她的政变中,也帮了忙,可她对瑞典的处置,一点都不留情……”

    齐国公心下暗笑,心道你好说也是一国之君,如今这地球上亦算是五霸七雄级别的国家的君主,怎么还会相信国君有情这种东西?

    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

    路易十五缺钱,大顺这边的人参貂皮贸易,很是缓解了一下路易十五的私房钱情况。

    据说他身边这个很受宠爱的“妾”的房产、庄园什么的,还是用一部分人参贸易的特许金所得买的,如今有了庄园、房产、纹章等,这女人已经是蓬帕杜女侯爵了。

    刘钰这边老早就勾搭上这条线了,送钱送礼送书,上次他来法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布局了。如今既得宠了,多吹吹枕边风,日后对大顺还是有好处的。

    讲人情,当然好了。

    齐国公等着路易十五抱怨完了,便道:“殿下,天朝还是可以适当向俄国施压的。但是,只能给予一定程度的施压,作为对盟友的帮助。天朝和罗刹国,边境虽漫长,但彼得堡与京城太远,出兵都皆不易。至于施压是否有效、或者能达成什么样的成果,这实在是不敢保证。”

    “天朝作为法兰西国的盟友,已经竭尽所能帮助殿下了。因为欧罗巴诸国,唯法国有君权大揽之态势。天朝实不肯让英、荷等国得势,而至君臣纲常混乱。”

    “此为天下规矩也。”

    将当初刘钰说的为什么要帮助俄国法国的“真实理由”,又重申了一遍。这个理由,是有独特的天下观和普世观的,是意识形态之争,似乎是可以高于国家或者民族利益的。

    至少,作为借口或者理由,是有很强说服性的,尤其法国作为一个宗教国家,他们是很容易理解这种超脱民族和国家的“天下”观的。

    当然,主要是别的理由都说不通。

    文化宗教上。

    一个是天主长女。

    一个是东方偶像崇拜的天朝,引领着文化圈内的日本、朝鲜、越南,全都禁教。

    经济贸易上。

    一个是科尔贝的国家工业主义,尽可能本国自产替代,连丝绸、瓷器都能生产,为了本国殖民地的利益拒绝茶叶喝咖啡。

    一个是手工业独步全球、内部市场又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主导,渴求一个能在欧洲出货的国家。

    国族自信上。

    一个是世界地图的中心,都要对着巴黎;自认法语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欧洲土鳖们的宫廷礼仪和优雅文化的引导者。

    一个是泱泱天朝,四海之外皆为蛮夷;从不认为自己的文化有什么问题,甚至后世被暴打屈辱的时候也坚信唯坚船利炮不足余皆远胜;东方世界的礼法礼仪之大成者。

    这样的两个国家能成为盟友,除了对中央集权制和君主专制的惺惺相惜之外,恐怕也没有更好的理由。

    伏尔泰说,中国的君主制是人类最好的制度,是哲人王统治的标杆。

    刘钰也就只能说,法兰西是欧洲君主制的希望,是欧罗巴不至于落入英荷模式的最后希望。

    虽然是满嘴胡扯,可毕竟据说英国贵族们向国王宣誓时候,说的是“和你一样优秀的我们,向不比我们优秀的你,发誓,我们接受你为我们的国王”。

    这放在大顺,单单那句“向不比我们优秀的你”,多了不敢说,夷三族是保底的。

    这和什么民族性无关,关键还是力量对比,要不然“狗脚朕”和“成济当街弑君”都可以理解成反封反帝之先驱了……若这么想,和伏尔泰认为东虏入关前是民主的议政、自由的、不知威权为何物是一样的思维方式。

    路易十五内心对当初刘钰说过的、现在齐国公又重复的这番话,基本上是相信的。

    用他们的思维方式,天下,类似于弥赛亚情节的一个变种。超脱国族之外的一种意识形态,法国人理解起来挺容易的。

    而且正如康不怠之前讲的那个笑话一样,火中取栗、一个栗子都没吃到、还把爪子上的毛烧掉一堆的法国,确确实实不但不怨恨大顺,反而要对大顺说声谢谢。

    无论如何,大顺都摧毁了荷兰的金融业。

    虽然这对法国来说,也算是自损二百,毕竟法国也得从荷兰借钱,法国的货运还需要荷兰的货船。但相对于法国的敌人,损失肯定更大一些。

    现在大顺这边又主动提出要给俄国方面外交压力,路易十五只能连连感谢。

    对于俄国出兵一事,郁闷归郁闷,倒也不是说直接把法国逼向绝境了。

    俄国虽然据说要出兵五万,但也不至于直接把法国吓走。

    一来这只是个计划,后续的谈判还要时间,谁知道俄国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兵?

    二来就是俄国劳师远征,后勤补给虽然可以抢,但是奥属尼德兰地区法国人已经就地筹粮几年了,现在已经盗贼土匪四起了,俄国人来了吃什么?只怕还是要每年秋天一过,就要回撤。

    虽然这样那样的原因,俄国不至于把法国吓走。可是,俄国出军队、英国出钱,又能撑一段时间。然而法国现在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没钱啦!

    大顺的齐国公也直接说了,大顺与俄国,虽然边境线漫长,又牵扯诸多蒙古、中亚各部的问题。但是,两国真要打起来,也不是很容易。

    这一点,别的国家或许不懂,法国肯定懂。

    现在让法国用加勒比地区的海地,再换一个平行的加拿大,法国绝对不会干。法国既不傻,大顺就傻了?放着好好的南洋不去经营,为了些鸟不拉屎比加拿大还荒凉的地方和俄国大打出手?

    加拿大还有人参貂皮,还有纽芬兰渔场。大顺再往北打,那是连人参、紫貂都不长的地方。

    所以,齐国公说,大顺能做的,最多最多也就是给俄国一点外交压力。别的,也真干不了啥。

    虽然还有一个策动土尔扈特部搞事这个选项,问题是准噶尔部有没有被屠灭,也没地方安置,土尔扈特部又不傻,干嘛拼了老命在伏尔加河这等俄国的腹心地区搞事,为大顺消磨一个临敌把自己的血流干?

    再说俄国女皇也开始用怀柔政策了,黄教和绿教区别对待,喇麻已经可以宣示效忠沙皇就被允许传教了……因为就算允许也没有用,黄教往东正或者绿教区,根本传不动,也就只能自己小圈子小部落里靠着经济政治特权玩玩,所以才要黄绿区别对待。一个宽容,一个下死手打压扒礼拜寺。

    路易十五见大顺这边已经先把话说了,除了感激之外,也不能再要求更多。

    当年刘钰和他密谈了一些战略上的事,路易十五听进去不少,但是否准备用,那就两说。

    他一生,都围绕着童年补偿和童年阴影来转。

    对女人,是自小全家死绝、七八岁爱恋的女教师离开,长大后缺爱。

    对治国,是自小就有个好大喜功的路易十四,接的也是路易十四的班,这片阴影太大了。

    现在不提女人,只提治国,路易十五是什么心情?

    一年前,终于熬到了刘钰当初跟他说的战略反攻阶段。

    普鲁士人果然再度不宣而战,暴打奥地利;大顺袭取东南亚,摧毁荷兰金融;法国在德国元帅的带领下,大胜英荷联军,轻松攻取奥属尼德兰。

    这是什么局面?

    照着这个局面发展下去,下一步就是割让奥属尼德兰、傀儡荷兰、斯图亚特家族登陆苏格兰、英国复辟为天主教国家或者苏格兰独立、英国放弃法兰西王位的宣称、汉诺威独立不再和英国共君、法国扶植的选帝侯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肢解奥地利让奥地利只剩下下奥地利和随时叛乱的匈牙利……

    大顺和法兰西,称东西二帝。找条经度线一划,这边我的、那边你的。

    如果照着这个局面发展下去,他路易十五是什么历史地位?

    真要这样,路易十五简直可以被法国人视为“超越了太阳王的路易”,而不再仅仅是“惹人喜欢的路易”。他就可以真真正正走出路易十四的巨大身影,成为第二个太阳王。

    但是……

第五一一章 大事成矣(二)

    但是。

    但是,普鲁士又又又背盟单独停战了;英国人拿着充满铜臭气的英镑找到了俄国人,俄国人要出兵莱茵河了;英国人不给奥地利钱继续打普鲁士,可是打法国却会继续资助……

    局面再度难看起来,法国无论如何是没办法继续撑下去了。

    法国再强,也不可能以一国之力,单挑英、奥、俄、荷,还有波兰王出租的雇佣兵。

    然而现在就退出战争?

    国民、贵族会怎么看待他这个国王?

    打了四五年仗、死了几万人、花了无数的金钱,战果呢?

    战果就是半个栗子没吃到,一爪毛都被烧没了?

    那之前丞相弗勒里极度反对参战,你一意孤行,认为是个超越曾祖父的机会,现在呢?

    早就告诉你休养生息保持和平,你非要打,打也不是不行,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但是,没有任何战果,你不是胜利者啊。

    人们会不会说,如果当初国王听首相的就好了?如果首相不死就好了?国王是否有能力废除丞相大权独揽带领法兰西前进?

    能力不强、想的太多,就总会出现这样的想法。

    怕被人瞧不起、怕被人看扁、怕被人说三道四。

    就越想证明自己。

    一方面是自负、一方面又是自卑,这种矛盾的结合体,便是路易十五此时心态的写照。

    故而对大顺这边来说,俄国出兵,是件好事。

    否则就路易十五这心态,俄国要是不出兵,路易十五非得吃了奥属尼德兰、蹂躏荷兰,以求太阳王再世之名。

    刘钰之前和路易十五讲了那么多的道理,事到临头,时机来临的时候,路易十五雄心壮志一起,那些道理远不如俄国出兵有用。

    俄国出兵的前提之一,便是刘钰之前在彼得堡和伊丽莎白的会面,两国处理完了历史遗留问题。“割地丧土”的各种大黑锅,都是安娜女皇时代背着的,大顺也用实际上的下南洋行动,表达了大顺没有北进之意的诚意。

    而且,国际法法理上,俄国也没有违背和大顺的不与敌对方结盟的密约。

    英俄共同防御条约,更准确点的说法,是俄罗斯帝国与汉诺威选侯国共同防御条约,只不过汉诺威选侯恰好是英国国王而已。

    真有人登陆英伦,依照条约,俄国是不管的。

    这和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完全不一样。

    大顺对荷兰宣战,但没对英国宣战;而且俄国也不会去防御荷兰,理论上还是为了保护汉诺威选侯国的。

    现在这种密约构建起来的、很多消息不对外公布的波云诡谲的国际局势,使得刘钰的荷兰计划,有了让法国点头的可能。

    齐国公现在这般说,其实就是在提醒路易十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见好就收,不要等到俄军真的抵达莱茵河了,那就不好办了。

    现在见好就收,开始谈判,法国还能得到不少好处。

    若是见好不收,打得好,法国的经济撑不住;一旦打不好,一旦输给了俄军,法国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因为,此时的法国,在殖民地上,输的一塌糊涂!

    印度、北美、加勒比,法国谜一样的海军,让英国全面占据优势。

    一旦要是俄军抵达,法国既赢不起,因为没钱;更输不起,只要输一次,不但是欧洲优势没了,殖民地也要不回来了。

    大顺在这里面的操作,是勾结荷兰的摄政派,再度发动政变。然后法国承认荷兰中立,与荷兰停战,从而让荷兰中立这件事,不在英法谈判的范畴之内。

    这样的话,英法还有彼此交换利益的可能:英国还回法国北美的路易斯堡和印度的本地治里;法国承认英国汉诺威选侯的地位,法国放弃对奥属尼德兰的占领,换取意大利方面法西的利益。

    这个顺序,是不能搞错的。

    搞错的话,荷兰中立、废弃英荷同盟条约本身,就成为了英国和法国利益交换的一部分了。

    而这个部分的要价太高,法国也得需要付出别的东西,很可能北美殖民地或者印度就拿不回来了。

    但即便顺序搞对了,也得先暗地里和法国商量:跟你商量商量,我们在荷兰鼓捣政变,你得承认,而且也认可荷兰中立,不再入侵荷兰啊。

    只有法国这边承认了,荷兰那边才好搞政变。

    因为,只要不说出去,荷兰百姓会觉得:是摄政派,拯救了荷兰,避免了荷兰被法国入侵,所以为什么不认可摄政派上台呢?

    相反,若是法国这边没点头,摄政派政变了、法国继续进攻,那战后的大黑锅,就得摄政派来背了。

    故而,整体顺序是:

    法国点头同意,中法达成密约,在荷兰代表不在场的情况下决定荷兰的命运。

    密约达成,大顺支持荷兰摄政派政变,奥兰治派滚蛋,七省共和国宣布中立、废除英荷共同防御条约。

    法国立刻承认荷兰中立,宣布与荷兰停战,荷兰人民欢呼摄政派拯救荷兰。

    英法媾和,媾和谈判中,荷兰不再是双方的筹码。

    法国拿回加拿大和印度,英国护住了汉诺威得到法国的承认。

    荷兰加入武装中立同盟,重组中荷联合的东印度公司,开展走私大业。

    法国带头承认武装中立同盟条约,倒逼英国不得不承认。

    武装中立这四个字的精髓,就在于此:海军弱势的一方必然承认、认可;海军强势的一方也不得不承认、认可。

    因为,人家中立是“武装”、“中立”。

    不给中立的机会,那就只好武装不中立咯。

    这是一环套一环的,顺序错了,问题就大了。

    齐国公对刘钰的计划了如指掌,此时应对起来,自是游刃有余。

    “国王殿下,罗刹国出兵一事,对法兰西来说,并不是好消息啊。”

    “赫尔曼元帅固然善战,只是若继续打下去,国库空虚、兵员疲乏。”

    “这英国人居于岛上,不出兵卒,挑唆奥、罗各国打压法兰西。”

    “我对英国所知虽不多,却也知道,那英王使臣来天朝时,国书头衔上,是有法兰西国王的头衔的。”

    他不动声色地又提醒了一下路易十五:英法矛盾,才是主要矛盾。你继续打下去,英国人就损失点钱,却弄得法国和俄国、奥地利都成了死敌,没必要啊。

    至于国书问题,这也不是齐国公胡诌。原本历史上马戛尔尼使团带的国书上,英王的头衔也是有法兰西国王这个衔的,英法国王头衔的这点破事谁人不知?

    “天朝固然是法兰西国忠诚可靠的盟友,但大洋阻隔,天朝的影响力如今连马六甲都出不去。便是印度之争,也有心无力。”

    “是以,以我愚见,这法兰西国在欧洲,除了西班牙,还需要有个盟友。也非是我挑唆,这西班牙国,陆战,不行;海战,也就一般呐。”

    “那普鲁士国,虽然能打,但背信弃义,连续两次,谁人不知?他只要他想要的,却不会顾及盟友,随时可能被判。所以,普鲁士不是一个适合的盟友。”

    “瑞典曾经强势,以微弱小国,成就过霸业。但经四年前一战,可知这瑞典,早已不是当初的瑞典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虽是猛虎今却病弱,是以,瑞典国为盟,亦不合适。”

    “所余者,奥地利、罗刹也。必从其中选一个啊。若是二国皆为英人盟友,法兰西国寝食难安啊。”

    这些话,当然是有道理的,而且出发点就是英法矛盾是法国外交上的主要矛盾这一点共识。

    路易十五之前听刘钰讲过类似的道理,此时听到齐国公再讲,叹息道:“阁下的女婿曾经说过这样的道理,我是赞同的。”

    “但是,法兰西和奥地利的战争,持续了很久。”

    “我有心与俄国达成同盟,但那个婊……那个毒蛇一样的女人,并不同意。她不顾廉耻地拿了英镑,完全忘记了她政变时候中法两国的帮助。”

    “而且,俄罗斯的枢密院副总理大臣,是个坚定的反法派。又主管外交。”

    “公爵阁下讲的道理,很对。可是,做起来,很难啊。我难道不知道,英国才是法兰西最可恶的敌人吗?”

    齐国公心道,你既明白这一点,也认可英法矛盾是第一位的这个共识,那便是开个了好头。

    “国王殿下,以中国之纵横之术来看,这罗刹与奥地利二国,密不可分。殿下所想的结其中之一为盟,只怕从一开始就错了。”

    “罗刹国女皇自登基以来,行其父政,西进为策。是以,必以普鲁士为敌。”

    “奥地利国,如今丢了西里西亚,亦无日不思报仇复土,普鲁士亦为奥地利之敌。”

    “此西面事也。”

    “东面。”

    “那奥斯曼国,与罗刹、奥地利,不共戴天。罗刹与奥地利,多次联合,抵挡攻伐奥斯曼苏丹。”

    “东西二面,皆有共同的敌人。如此,奥与罗刹,焉可拆分而取其一为盟乎?”

    “是以,此事若见本质,可知:欲盟罗刹,必先盟奥地利。既盟奥地利,则罗刹必盟。”

    道理如此,但道理只是道理。

    路易十五闻言蹙眉道:“为了结盟而结盟,这难道不是外交上应该极力避免的思维吗?结盟是为了目的,而目的不应该是为了结盟而结盟。”

    “法兰西与奥地利、俄罗斯结盟,那么法兰西的扩张方向是哪里呢?你们中国有句话,叫远交近攻。并不是这样的道理啊。”

    齐国公摇头道:“此称帝之策也。若殿下认为,可以肢解奥地利、控制罗马诸国,这样的策略就是正确的。”

    “而现在欧罗巴的局面,以吾观之,当为春秋求霸、而非战国称帝。欲称霸者,不可远交近攻,只有交好近盟、而攻远邦大国,号令诸国,维持秩序,保持自身优势即可;欲称帝者,必要远交近攻,先吞周边,势力日大,终成帝业。”

    “那么,殿下认为,法兰西应该称霸呢?还是可以称帝一统欧罗巴重建法兰克帝国呢?”

    “如果连目的都不明确,又怎么能知道哪种策略对、哪种策略不对呢?”

    “重建法兰克帝国?”路易十五喃喃一句,自己都被齐国公说的这句话惊住了,心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谁也不曾这么想过。

    就算是最激进的法国人,所设想的最大野心,也不过是恢复所谓的天然边疆。重建帝国这种想法,简直是连做梦都不会这么想的。

    所谓称霸,之前刘钰已经和他描述过,含义非常容易理解。

    路易十五也不得不承认,齐国公说的道理是对的。俄国和奥利地,要么皆盟、要么皆敌。想要联盟俄国却与奥地利为敌的想法,本身就不现实。似乎,确实,联盟奥地利,是联盟俄国的基础。

    齐国公说出这个道理,其实是为了引出真正的目的:盟不盟奥地利,这个再说。但既然俄奥一体,不能拆分,你既不想和俄奥英同时敌对,那么最起码就不能和奥地利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可能盟、可能不盟,但绝对不能只剩下敌视敌对这一个选项。

    你有能力、想称帝,可以这么玩。

    你没能力称帝,只想称霸,这么玩就是作死。

第五一二章 大事成矣(三)

    这个问题就又绕回到奥属尼德兰问题上了。

    刘钰之前和路易十五谈过,奥属尼德兰就不能吃、也不该吃。

    吃了之后,必然就是法普同盟,对抗俄奥英荷诸国。

    陆上打生打死,无力面向大海,英国人美滋滋就把殖民地都吃了。到时候,英国就是欧洲版的“秦灭蜀而有称帝之资”。

    而普法同盟又是不稳定的,普鲁士背信弃义自不必提,关键是法国除了英国这个敌人,还有“德国”这个敌人。

    所以奥地利是“德国”,那普鲁士就不是“德国”了?

    现在的情况,是普鲁士已经崛起,两次西里西亚战争,打的奥地利毫无还手之力,每战必败。

    这时候应该考虑普鲁士的崛起,而不是再用“刻舟求剑”的思维,继续围堵奥地利。

    围堵奥地利,是为了遏制“德国”的崛起。

    但现在,“德国”到底是普鲁士有潜力,还是奥地利有潜力呢?

    这就好比一个人一开始左腿有病,所以拐杖架在左边。

    过了几年,左腿好了,右腿瘸了,却还是按照以往的经验,把拐杖架在左边,这就是不明智了。

    去围堵普鲁士,能拉到奥、俄、瑞典、萨克森等一大堆盟友,荷兰还能保持中立,法国还可以有余力在海上争霸,大顺还能帮帮忙。包括瑞典,对波美拉尼亚,也是有宣称、有野心的。

    去继续围堵奥地利,抢下奥属尼德兰,荷兰肯定是不可能中立的,因为唇亡齿寒知道再中立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俄、奥、瑞典、萨克森等被普鲁士威胁的国家,全都会站在法国的对立面。

    奥属尼德兰,是法国在欧洲大陆最适合的扩张方向。富庶不谈,比利时是天主教不是新教加尔文宗,这也利于法国统治。而且也是法国人所谓的天然边疆的理想西北边界。

    但,这还是“帝”与“霸”的区别。

    齐国公不得不和路易十五讲了讲春秋战国时候的故事。

    齐桓公是霸主,他这个霸主,不是靠燕国战败的时候吃燕国的地吃出来的,而是会盟小国,去打楚国。

    晋文公是霸主,他这个霸主,也不是靠打周边打出来的,而是会盟各国,去打楚国。

    法国现在面临的局面也是类似的。

    而且之前做的也挺好的。

    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就是一种称霸,施加影响。法国发了话,欧洲各国就不得不慎重。

    俄土战争,也是非法国不能调停,除非法国出面,俄土之间连签条约的信任都没有。

    神罗皇帝之争,法国也是可以大加干涉,扶植傀儡,甚至还真让巴伐利亚选侯当了皇帝。

    不想让俄国掺和中欧的事,随便许诺几句,就能让瑞典亲法派对俄宣战,要夷平彼得堡。

    这,就是霸。

    什么是帝?

    学秦国。

    函谷关前,硬怼反秦同盟;今日骗楚国,吃楚国的地;明日吓唬三晋,不给地就挨打。

    可如果没有秦国那般硬怼反秦同盟的实力,却不求称霸而求称帝,这就很不对了。

    法国现在没有硬怼反法同盟的实力,而且哪怕是后世有拿皇加革命的诸多BUFF加成,结局也不是六王毕、四海一,况于现在?

    路易十五对法国的实力、欧洲各国的力量对比,也是有点数的。要不然,也不能气急败坏地骂俄国女皇,更不能因为俄国出兵五万就着急上火。

    这就像是秦国有称帝实力的时候,围攻赵国,魏国要救,就一句“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赵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便能吓得魏王不敢出兵。

    法国现在要是能直接给俄国送个国书,来一句“吾攻尼德兰,旦暮且下,尔若敢救,必移兵先破彼得堡”。吓得俄军不战自退,赶紧退兵,这就有资格兴帝业了。

    然而现实是俄国出兵,法国不是恐吓,还是派大使恳求俄国不要和英国同盟。

    就这实力,也配行帝业?

    帝业不敢行,霸业却可成。

    齐国公按照刘钰之前的分析,以及他对这边事务的理解,就认为法国日后成霸的机会还有很多。诸如“征讨蛮夷”、“贡酒苞茅”之类的理由,多得是。

    首先,英国不是欧洲大陆国家,欧洲大陆的事,你一蛮夷,掺和什么?

    其次,神罗内的事,神罗内部解决。你英国国王,头顶上还有个汉诺威选侯的头衔,这事得说道说道吧?要么去当英国国王、要么来当汉诺威选侯,现在你这个汉诺威选侯,到底是为神罗说话?还是为英国说话?

    再次,普鲁士崛起,奥地利衰落,法国居中调停,使之均衡,不至一方过强;打掉英国人这个汉诺威选侯的头衔。做神罗内部事务的仲裁者,左右者。

    这不都是霸业吗?

    针对英法矛盾这个路易十五已经认可的“共识”,齐国公用把外交理解成古之纵横士的想法,用颇为复古的方式对路易十五进行了劝说。

    和古时故事一样,先讲了一个故事作为比喻。

    “天朝古时开武举考试,有两个人。一个人能开九石之弓、另一个人却能开十石之弓。距离考试还有几天的时间了,这个能开九石公的人,也想当状元。”

    “于是他悄悄去那个能开十石弓的人家,在他的饭菜里下了药。考试当天,能开十石弓的那个壮士,腹泻不止,周身乏力。于是能开九石弓的壮士,就成了状元。”

    “国与国之间,难道不也是这样的道理吗?如果不能勤修自身追赶上别人,那么就祸害别人让别人不如自己,难道不是有一样的效果吗?”

    这个阴损的故事做的比喻讲完,齐国公又道:“之前英国不强,难以称霸。遂三番五次搅合欧洲事务,让法兰西不断削弱,就如同给法兰西的饭菜里下药。”

    “只是,斗转星移,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英人有北美之地,贸易拓展,人口日增,如今英人反倒是那个能开十石弓的那个。”

    “英国日强,法兰西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今法兰西人口数千万、百二十城。”

    “南有比利牛斯山为城、西有大洋有壕。东扼阿尔卑斯山,猿猱欲度尚愁攀援;北有神罗诸国,争斗不休,或如小婿言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帝国。”

    “法兰西之耕地,若比中原之沃;法兰西之人口,冠绝欧罗巴之最。”

    “此已有雄霸之资。只要能把英国拉下水,即便法国的人口土地不再加增,那也依旧称雄夺冠,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若使英国困于孤岛,尽弃殖民地之利,法国即便不加人口土地,若无英国离岸搅合,法兰西在欧陆,又有谁人可制呢?”

    有了前面的诸多铺垫,齐国公再讲这番道理,就可以算作道理了。

    和后世很多人臆想的“法国在不断挑战英国霸权”不同,此时的现实,其实是英国在不断挑战法国的霸权。历经第二次百年战争,终于在1815年6月18日挑战成功。

    法国现在在欧陆是有优势的,巨大优势就是人口和耕地。法国的耕地面积和农作环境,实在是太好了。不过四川省大小的面积,可垦殖的耕地面积却极大,畜牧业和农业底子很好。

    单单一个人口优势,就让现在的法国有足够称霸的实力。

    齐国公说的这种“我不变强,但我把比我强的人祸害死,就是另一种变强”的基础,也就是法国自身的实力。

    这里面,就又绕回到法国的对外政策、以及奥属尼德兰是否占领的问题了。

    如果法国现在选择和平,是可以通过利益交换,要回北美和印度的殖民地的。法国手里还有两张牌没打呢:天主教的英国小僭越王;以及汉诺威。

    而英国内部,现在有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英王到底是英王?还是德国的汉诺威选侯?”

    英国的利益在哪?

    或者说,英国资产阶级的利益在哪?

    北美、印度,殖民地。

    英国国王的利益在哪?

    汉诺威选侯国。

    如果法国能够通过和谈,达成利益交换,换回加拿大的路易斯堡、印度的本地治里等地。

    那么,英国内部就会积累矛盾。

    尤其是在刘钰鼓捣人参贸易之后,北美殖民地的价值激增。

    伴随着日本开关贸易、大顺移民辽东等等因素导致的效应,东北人参已经基本被挖没了、日本开关各个诸侯也需要大量的人参做药、大顺内部对人参也有一种莫名的崇拜觉得此物神药。

    这种情况下,西洋参贸易是远比历史上更赚钱的。

    在十三州殖民地的那群人看来,法国的路易斯堡,是他们打下来的。

    他们马上就能获得加拿大的人参贸易了。

    不用纺、不用织,挖挖草根,就能从貔貅一般的中国换来白银,这是怎么样的好事呢?

    而且,路易斯堡卡在纽芬兰渔场,渔业也是一笔极大的收入。

    虽然说,往深里说,新英格兰的民兵能拿下路易斯堡、且能守住。关键不在于他们,而在于英国政府的王家海军。

    没有王家海军,法国人轻而易举就能从这群民兵手里夺回路易斯堡。

    但是,这和大顺之前对海军的争论是类似的:海军伐日,没有打大仗,为什么海军却居首功?

    新英格兰的民兵直观看到的,是:老子出钱,底层出力,拼死拼活攻下了路易斯堡,母国根本没出力,结果母国政府直接把路易斯堡,以及利润惊人的人参貂皮和鳕鱼贸易,还给了法国?

    他们不会去考虑,若是没有王家海军,他们就算能攻下也守不住。

    他们只会去考虑,自己的利益,被母国,或者说,被国王背叛了。

    再往深里想,我们的国王,到底是神罗贵族的选侯?还是英国资产阶级的王?

第五一三章 大事成矣(四)

    矛盾是有一个积累的过程的。

    路易斯堡归还事件,基本上可以算作北美独立一连串事件链的开端。

    在大顺下场、以及满清被毁灭移民辽东导致人参稀缺的背景下,路易斯堡归还事件所引发的影响,必然更大。

    十三州的庄园主、商人们出钱,资助民兵,夺取路易斯堡,为的是什么?

    是爱国?和法国这个世仇拼个你死我活?

    还是为了人参貂皮和鳕鱼?

    这不言而喻。

    如果英国归还了,那出钱资助新英格兰民兵的商人、庄园主、资产阶级,这钱问谁要去?

    不还行不行?

    “此乱命也,新英格兰不奉诏”,行不行?

    不行。

    因为法国怕的不是那三五千新英格兰民兵。

    法国怕的是游弋海上的英国王家海军。

    没有英国的海军,就新英格兰民兵那点人、那点战斗力,法国轻而易举就能夺回路易斯堡。

    如果新英格兰的民兵、乡绅、商人、庄园主们,执意要打下去。英国政府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把王家海军的舰队撤走即可。

    英国就不归还,行不行?

    也不行。

    因为英国国王要保护自己家族的龙兴之地,汉诺威。

    要考虑法国支持斯图亚特王朝的那群人去苏格兰,或许,英格兰人不支持斯图亚特王朝了,但苏格兰那群人可是相当支持。

    要考虑法国如果占领了奥属尼德兰,就可以借用奥属尼德兰的港口,非常方便地登陆英国。

    要考虑法国如果占据了奥属尼德兰,法国就可以堵塞英国和北欧、东欧的贸易,同时还要担心法国威胁荷兰、使得荷兰成为法国附庸。

    现在就算俄国出兵了,也是一种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

    法国人忧虑俄国这个生力军。

    英国国王难道不忧虑,五万俄军到底能不能打赢法军?

    一旦失败,俄军败退,那局面就彻底难看了。

    尤其是赫尔曼元帅能征善战,屡露锋芒,打的英荷联军溃不成军的背景下。

    加之,大顺下南洋,四两拨千斤,直接让荷兰的金融业崩溃。对法国贷款当然有影响,可影响最大的,还是英国。英国大量的国债,都是荷兰金融家买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崩溃,影响的不只是东印度公司的股东,十余倍的杠杆债券,才是真正的大头,连锁反应下的荷兰金融业其实已经完犊子了。

    法国固然打不动了。

    英国又何尝打的动呢?

    若以大顺比较,奥属尼德兰之于英国,颇类似于朝鲜。虽然是奥地利的“家事”,但英国却不能不管。

    就算俄国还有人力,但是,俄国人跑到莱茵河来,得给钱。不给钱,俄国人闲着没事干跑这么远,帮着大英来打隔着波兰、普鲁士的法国?

    再者,英国内部,现在也已经强烈要求停战了。

    小爱国者党的成员们,已经开始大肆造势:国王考虑了太多德国的利益,却忽略了英国的利益。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国王应该退位给王太子,自己回汉诺威做选帝侯。

    本身英王他爹的名声就不好,当了半辈子英国国王,死前英语都不会说。

    这也不是不能忍,但言行举止过于高调,经常用拉丁语感叹:英国这破地方,乱七八糟。我在汉诺威生活的很好,要不是英国王冠比较诱人,我才不会到这破地方来。

    生前大量地把英国的黄金往汉诺威运不说,南海泡沫事件还和他家里人有极大的关系,被抖出过丑闻。

    英国小说这几年大发展,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嚼舌头”的太多,所以出台了审查法令,大搞文字狱,英国是莎士比亚的故乡,但在审查法令下,一段时间连莎士比亚的一些戏剧都不能上演了,因为“有暗讽汉诺威王朝乃外来者之意”。

    所以很多人转行去写小说了,反正写了剧本也不让演。对报纸行业,更是征收高额税,再补贴——一样收高额税,大家一视同仁,这可没说不让你们说话啊。但是,审查合格的有补贴、不合格的没补贴。而补贴和审查权,在内务府总管的手里。你们能管我收税平不平等,还能管得着我补贴谁?

    这种情况下,以威廉·皮特为首的小爱国者们,更是直接把话挑明了:

    法兰西,大国也,不可急图。当先剪除羽翼,然后缓图之。

    其羽翼有三。

    其一为加勒比海那些盛产食糖的岛屿;其二为加拿大之人参貂皮;其三为印度。

    剪除此羽翼,方可削弱法兰西。

    英国的繁荣应建立在贸易之上,英国应以贸易和殖民地为目标。贸易带来财富,而财富又加强了陆军和海军的实力。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计划,只有天才人物——不是天才根本不能带领英国——才能想到,更不要说要实现它。

    所以,一门心思扎在汉诺威、扎在欧洲战事上的国王,是天才吗?

    懂英国的未来在哪吗?

    知道该怎么带领英国吗?

    知道法国势大要慢慢来,要先在海外取得优势剪断其羽翼吗?

    知道不应该把大量的精力、兵力、财力,放在神罗的那点破事上吗?

    你到底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汉诺威选帝侯?还是大不列颠王国的国王?

    你啥也不懂,根本不能理解天才的战略构想,你也配当英国国王?早晚把英国这条船开到阴沟里。

    那么谁是天才?

    当然是提出这个计划,并且认为这个计划只有天才人物才能想出的人,才是天才啊。

    他有一句名言:想要在英国政坛有威望和权力,要么国王的庇护,要么靠全国的影响。而全国的影响一般产生于返政府活动。

    既然国王不喜欢他,尤其是不喜欢他对英国、汉诺威政策的抨击,以及“爱国者”的态度,那自然而然地,肯定是选择后者——靠反对政府的活动,获得全国的影响力。

    国王做的,必是错的。

    没有人比我们小爱国者更懂英国。

    也没有人比我们更爱英国。

    这就是小爱国者们的人设。

    当然,从战略大局上来看,这些小爱国者们,说的一点也没错,那的确是英国登基成为地球天子的路。说是天才,亦不为过。

    ……以上种种这些,英国要面临的问题,不比法国少。

    岛上有辉格党、托利党党争。詹姆斯二世的孙子,还在法国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回英国呢。当初议会因为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到底是否有资格继承王位就吵出来了托利党和辉格党,现在人家的亲孙子还活着,还被法国庇护着,随时可能回苏格兰呢。

    宫廷里有爹和儿子之争,王太子整天对他爹乔治二世的政策抨击嘲讽,手底下聚了一大堆如威廉皮特这样的,指望着国王死了王太子登基好大展身手的政治家。

    外部有保汉诺威还是保英国贸易之争。小爱国者们可能会反复无常,可能会一边反对国王对神罗事务介入过多、一边又毫不犹豫地和普鲁士结盟,为了遏制法国。但现在,局面演化成这样,削弱法国遏制法国的目的,似乎并没有达到,那么再打下去就没什么意义了。

    北美、印度等地,又有要不要还给法国以换取欧陆平衡之争。

    继承人上,还有手握重兵刚从奥属尼德兰地区跑回英国的坎伯兰公爵,和王太子威尔士公爵之争。

    只要法国这边再给加一把火,英国早晚是要出乱子的。

    北美的路易斯堡、东印度公司的本地治里。

    如果事情成了,再配上中国出货、荷兰出面、北美走私贩子出渠道,北美离心的速度必然加快。

    故而,齐国公转述刘钰的这番话,最终也就凝聚成了一个意思。

    法兰西,应该见好就收。

    早点停战,和英国达成和平,放弃奥属尼德兰和对汉诺威的威胁,换取英国归还印度和北美,从而埋下英国混乱、北美分离的种子。

    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英国下药,让英国陷入混乱。这样,即便法国没拿到奥属尼德兰地区,依旧是原来的体量,便可称霸无人能挡了。

    神罗内部的矛盾没有解决、英法西殖民地的问题也没有解决。

    早晚,还是要打的。

    现在见好就收,为将来一战布局,是明智的选择。

    胜利者不受谴责,但只要活着,就还有下次胜利的希望。只有人死了,才能盖棺定论,没死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应该忍受一时的被国内质疑,只要将来在死前打赢了,不就好了?

    如果法国国王真的是启蒙学者所谓的“理性国王、主权化身、哲人王”,其实这是个不需要犹豫的选择。

    为了法国这个共同体的实体的利益,大顺这边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最优解。

    但路易十五不是理性国王,也不是主权的人格化身,更不是哲人王。

    他要考虑的,不只是法国这个共同体的实体的利益。

    还有他自己。

    以市井之言来解析,那就是“现在停战,面子往哪搁”?

    这不是皇帝用金锄头、皇帝娘娘吃大饼之类的思维,而是国王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国王,他们不是主权的人格化身、绝对理性的以国家共同体利益为先的决策者。

    这一点,法国如此,大顺也是如此。

    所以齐国公很清楚,刘钰说再多的道理,想要落实,还是要在路易十五这个人的身上。

    故而才会说了一堆“于国有利”的道理后,再说许多“赢得身前身后名”的道理。

    路易十五听完这些话,内心很矛盾。

    一边,理性告诉他,这些中国人说的很有道理。

    之前刘钰来访,对战争走向的预测、对普鲁士再度宣战的推测、对法国先战略防守再战略反攻的构想,全都验证了。如今再听,自先信了七八分。

    另一边,感性也在蛊惑他。

    自己手里还有几张牌,要不要搏一搏,把所有的牌都打出去?

    让在苏格兰颇有威望的查尔斯·斯图亚特,登陆苏格兰?让法国海军集结起来全部的力量,送查尔斯·斯图亚特去英国夺位?赌一把法国海军全军出动,在英吉利海峡与英国海军决战?继续给赫尔曼增兵,让他在俄军介入之前,攻下荷兰?

    把手里所有能用的牌都打出去?

    梭哈。

    赌赢了,超越曾祖父、再现太阳王,万众倾心,四方仰威。

    输了……输了那就只能祈求上帝,奥尔良的某家农户再蹦出个少女了。

第五一四章 大事成矣(五)

    第一天的会谈结束后,路易十五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梭哈赌一把。

    齐国公也听出来了路易十五的犹豫之意,并不着急,也没有催促,只是慢慢等待。

    反正都已经在阿姆斯特丹和海牙等了一年了,也不差这点时间。

    夜里,路易十五和他的新情人蓬帕杜女侯爵休息的时候,依旧在想着此事,以至于有些无精打采。

    蓬帕杜女侯爵此时正是最有魅力的时候——以路易十五的审美观而言,当然不是普遍的审美观。

    去岁八月份刚给丈夫生了个孩子,现在还是哺育期,哺育期的母性之美、多汁且诱人,让打小缺爱且有俄狄浦斯情结的路易十五神魂颠倒——刚生出的孩子不是和自己生的,正常人很难觉得这时候最有魅力。

    他与蓬帕杜女侯爵的事,女侯爵的公公婆婆都祝福了,但路易十五可能心里好有点不好意思,还是给她丈夫安排了个肥缺,法国驻土耳其大使。绿罗马迎来绿大使,此非天心人意乎?

    只不过她丈夫觉得这挺恶心的,好像是卖媳妇一样,拒绝接受,亦算是个好汉子了。

    有时候也得承认,头上顶点绿未必是坏事……

    她丈夫是税务官,众所周知收税的、包税的,都是法革时代的断头台主要客户群体。

    但因着这顶不止全法国而是举世皆知的绿色苦主帽,居然在雅各宾时代,他这个税吏、包税人、金融投机商,竟然只蹲了半年多的笆篱子就被释放了——笆篱子,虽听起来是东北土话方言,却是法语policier兼具音译与会意之妙的翻译。

    此时的蓬帕杜女侯爵还想不到“咱们死后,洪水滔天”这样的话,看着犹豫不决的路易十五,蓬帕杜女侯爵便出言安慰了几句。

    之前大顺这边留在巴黎的人,已经遵照刘钰的指示,和这女人进行了密切的接触。送了不少礼物、瓷器、丝绸、书籍等,至于为啥要送,只说东方有望气之术,见此女气成五彩、皆为凤鸾,日后必有大运。

    这年月,法国的占星术都能把伏尔泰逼的专门写书批判,不惜以绝对的、他自己可能都知道有巨大漏洞的纯粹的机械唯物来反驳,和占星术算是“同气连枝”的望气术,也没有引发什么可疑。

    而且女侯爵小时候,就有巴黎的“善望气”的占星师利本夫人,说“此女日后必虏国王之心”。

    这种话,自小听的多了。她母亲也一直按照“王室之情妇”的路线培养。

    再者,她的社交圈子也和大顺这边驻巴黎的一群人重合,伏尔泰、爱尔维修、孟德斯鸠等人的沙龙圈子里,刘钰派过来的人是常客,她也是常客。

    一来二去,加上有心而为,自是熟络了。

    她勾搭路易十五的套路,还是大顺这边的人帮忙出的主意:

    可效楚怀王神女巫山之韵,于王畋猎之时,着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之装,惊鸿一现,幽若神女,遗羽箭或鞋一只,而自隐去。

    令王心动自寻,切不可自荐。

    招数果然奏效,更是一时间传为宫廷的一段佳话。

    但大顺这边的人出的这主意,说的好听是楚怀王神女巫山之韵。

    可实际上,说不好听的……

    明显是照着潘金莲拿木棍敲西门庆头的套路。

    而且还是搔首弄姿,主动打开窗户砸一下,然后道个万福赶紧关窗,再关窗前还抖一抖抹翠的那种。

    只是中法之间的文化不同,这种有妇之夫和有妇之夫的乱事儿,于大顺……而在这边,确实一段佳话。

    这女子从安娜·普瓦松,变为夏尔·迪乐姆夫人,再成为国王情人,如今已是蓬帕杜女侯爵。

    名正言顺的王后每年都要生孩子,不厌其烦、不胜其苦,对国王找别人一事,倒也支持。

    这年月也没有啥能够防止怀孕的手段,从27年到37年,一年一个,有时候俩。

    十年,中途意外一些,生出来的,正好十个。

    谁也受不了。

    实在也是受不了。恳求丈夫你找别人吧。饶了我吧。

    再者王后对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很有自知之明,善于“摆正自己的地位”。

    本来就是当年路易十五生病时候,大臣担心绝嗣,王位跑到旁支,抓紧时间找来个专门为了生孩子的。

    婚前就做了诸多令人羞耻的检查,法国科学院那边学化学的还用玻璃瓶量过每个月的量,以确定是个良好的生娃工具。

    而且当初能被选中,也是因为有宫廷画师知道路易十五的俄狄浦斯情结,把她画的和路易十五他母亲的画像类似,这才被一眼选中。

    但问题是凡是人,都有年老的时候。

    路易十五全家死光,她的妈也死的早。

    路易十五根本没见过她母亲三四十的模样。

    画像永远留在了二十来岁。

    现如今王后已经40多了,又在十年之内生了十个孩子,早不是路易十五她母亲画像般的模样和风韵了。

    王后之所以能被选中,也因为她是波兰公主。

    波兰奇葩的选王制,使得波兰公主这个头衔应该是最不值钱的公主头衔,没什么政治势力才会成为波兰王、势力极强波兰贵族才不会接受呢。

    而也正因如此,王后才会被摄政辅政大臣们选中,摄政大臣难道会选一个家族势力强大的“外戚”吗。

    是以王后也不敢善妒,对路易十五的诸多情人,尽可能接洽,营造一个良好的氛围,以示“妇德”。这要是西班牙的公主,早怒斥一声,你找我也找了。叹娘家没人啊。

    蓬帕杜女侯爵又是能和伏尔泰、孟德斯鸠等人谈笑风生的,入宫之后讨好王后、再凭自己的见闻手段,加之还刚生过孩子母性洋溢之时正合路易十五口味,当真是如鱼得水。

    她是个聪明人,大顺这边和她接触的人里,是刘钰专门挑选的,自也是聪明人。

    对她将来的路线,也给出过一些建议。

    曰:初见时候,效怀王神女故事,心动神摇;入宫之后,风韵正适,当以身体为资;然终有年老色衰之时,古人云,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是以当在风韵犹在时候,渐以才事人,从床笫而成咨政问国之红颜知己。

    她本是个聪明的,也是有政治野心的,对此当然是赞同的。

    而且她也见识过路易十五对那些女人的态度,若只是因为颜色,早晚和她们一样的下场。

    现在路易十五犹豫不决,神色阴郁,像往常一样以她的膝髀为枕,享受着她双手仿佛拍孩子一样的无意的温柔,却依旧难以让心情平静。

    蓬帕杜女侯爵知道国王因何犹豫难平,白天的会面她全程在场,因为这些年的沙龙接触,她学了不少的汉语,虽肯定不及那些翻译,但路易十五更信赖她,也希望她能听个大概以免翻译那边有所改动。

    对于大顺这边提出的想法,蓬帕杜女侯爵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来考虑,肯定是支持的。

    这对她,有极大的好处。

    非常大!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是一场关乎政治、经济、贸易、外交等等的大事件。

    当然不可能如后世的玛丽苏或者宫斗故事一般,因着男人、女人、宫斗、怨恨之类的事就爆发了。

    但站在蓬帕杜女侯爵的角度,以女人、宫廷、宫斗的视角,却有另一种角度。

    路易十五的情人颇多,之前最受宠的,是內勒五姐妹里的最年轻的玛丽·內勒。

    这也是蓬帕杜女侯爵宫斗的第一个敌人,王后懦弱可欺,这女人可不是善茬。但是,幸运的是,这女人44年年末死了。

    但是,那压迫感却让蓬帕杜女侯爵印象深刻:虽说人家名正言顺的合法妻子都没说啥,你我和都是三儿,乌鸦落在猪身上,你有啥资格说我呢?但这话也就敢在心里嘀咕嘀咕,被玛丽·內勒警告后,她也老实了好一阵,要不是这女人死了,她还真不好进宫。

    而这女人之所以受宠爱、有这么大的能量,甚至于国王都准备把理应属于儿媳妇、王太子妃的内宫家事总管的位子给她,就在于她不只是以色事人。

    之前法国内部关于法国到底要不要参加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怎么参加、战争目的如何等等,是有争论的。

    丞相弗勒里是反对参加的,认为毫无意义。

    但是,另一派的大臣是支持参加的。

    玛丽·內勒不是丞相弗勒里那边的人,第三代黎塞留公爵支持参战,并且建议直接直接奥地利,玛丽·內勒作为反弗勒里一系的人,站在了主战派那一边。

    并且,还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外交成果:玛丽·內勒参与了法普两国之间的斡旋,并且成功地缔结了法普巴黎条约,结成了法普同盟。虽然可能没有她,也会结盟,但谈判过程中她付出了极大努力,斡旋了法国因为普鲁士第一次背盟退出战争的不满情绪,使得腓特烈二世专门派人送礼物感激,还写信道谢。

    并且玛丽·內勒还劝说路易十五,应该去战场取得荣耀,成为受人尊重的国王。

    促进达成法普二次同盟、劝说国王上战场追逐荣耀。

    这,才是玛丽·內勒能够如此受宠的原因,而不只是靠身体和美色。

    至少,在蓬帕杜女侯爵的宫廷宫斗视角来看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这才是主线。

    內勒家的小妹妹,受宠到路易十五因为生病,让教会祈祷弥散期间,公开搞一发,这在天主教教义下是难以忍受的——这边虔诚地为你祈福弥撒呢,你那边公开违背教义。

    以大顺这边类比。

    好比大顺皇太后刚死、孝期还没结束呢,皇帝又纳新妃,不是君王从此不早朝,而是头七没过就不去亲妈灵堂了,甚至和新妃子在灵堂来一局……

    或者,如同故事里,商纣王看到女娲神像,提诗曰: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在女娲庙里,对着女娲娘娘的塑像整一发。

    路易十五在梅斯祈福弥撒期间的错误级别和规格,平衡下文化和宗教差异,基本一致。

    即便这样,路易十五还是被攻讦后,假装忏悔要断绝关系,发誓以后再也不搞婚外的这些事了。

    可一回到巴黎立刻又把她找回去了。

    不同的人,看待同一件事,有着不同的视角。

    以刘钰来看,当然不会认为枕头风这点事,真能影响法普同盟的走向。

    但以蓬帕杜女侯爵这个女人、王室情妇、试图在色衰之后以才事人的身份看来,更看重的还是她的前宫斗敌人玛丽·內勒所做的事。

    所以,问题也就出现了。

    现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打到现在了,能掺和进来的国家都掺和进来了,连远在北方的俄国,和远在东方的中国,都用各自的方式掺和了。

    如果继续打下去,她想要为国王分忧、做成如宫斗之敌玛丽·內勒那样的成就,能做什么?

    能做的,理论上只有一件事,斡旋法普关系,让普鲁士第三次背盟,加入对奥地利的战争。

    但是,这只是理论上。

    现实里,她很清楚,这是做梦。

    第三次普法同盟?

    怎么可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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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