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五章 大事成矣(六)
此时不是后世。
如田贞仪观《女仙外史》之叹:吕后、武瞾那样的女人,在这个时代,也只能依靠依附男人,才能施展一些政治才能。
法国现在面临的这种情况,联盟普鲁士显然已无可能。
普鲁士心满意足,拿到了西里西亚,得到了英国荷兰等国的承认。普鲁士自己也打的筋疲力竭了,还要忙着消化西里西亚。
现在普鲁士要是再度和法国结盟,那就是真正的普鲁士卖肾援法了,拼着普鲁士自己崩溃也要实现法国的战争目标。
然而全欧洲的宫廷现在都知道,那个当初写《反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嘴上屠龙少年,如今是个标准的马基雅维利,怎么可能会卖肾援法?
如果继续打下去,她能发挥什么作用呢?怎么才能让国王认定她是有才能的呢?
战争、政治、外交、政策、经济……有些可以靠女人吹枕头风影响,有些是不行的。
在蓬帕杜女侯爵确认自己不可能斡旋法普结成第三次同盟的条件下,如果路易十五选择将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继续打下去、甚至梭哈,那么蓬帕杜女侯爵能做什么呢?
到时候,若是梭哈,路易十五需要什么?
需要一个海军天才,能带领法国海军,全灭英国舰队。
需要一个陆战天才,辅助小王位僭越者,从苏格兰一路打到伦敦。
但。
战争,恰恰是女人所能发挥影响力最小的地方。
蓬帕杜女侯爵,不是穆桂英。
也不是秦良玉。
更不是妇好。
她既不能带领海军全灭英国舰队、也不能指挥苏格兰军团攻入伦敦,更不能指挥法军攻破荷兰。
所以,如果继续打下去,她有什么“展示才能”的机会吗?
没有。
战争一旦打起来,而且外交等已经锁死不可改变的情况下,她这个女人所能展示能力的机会就几乎没有了。
但是,如果现在停战呢?
那就不一样了。
她说到底,是个宫廷成员,不是内阁成员,是内臣不是外臣。
而路易十五组建了“secretduroi”,这个直属于国王的外交情报战略机构。她不能参与内阁的事,但却可以参与“secretduroi”。
如果现在停战,“secretduroi”这个机构就有发挥的空间。
停战只是开始。
后续的与奥地利搞好关系、与俄国搞好关系、离间俄国和英国、结好俄国女皇和奥地利女王神罗王后,这边都有她这个女侯爵发挥的空间了。
路易十五组建“军机处”的目的,一是为了主导外交大权,不让内阁掺和,隔绝内阁的影响。
二则是为了“君心难测”,高高居上,把握内阁党争。做君主的,尤其是准备居高临下控制党争的时候,是不喜欢内阁的人猜出来皇帝的真实想法的。
玛丽·內勒之前,是第三代黎塞留公爵的支持,放在大顺,这叫“后宫和外臣勾结”,大罪;放在法国,这就不算什么大事。
蓬帕杜女侯爵既然可以参与“军机处”的事,国王亲自掌握的外交小圈子她也是主导人,那么她就可以比内阁的那些大臣更知道国王的心思。
在提前知道国王心思的情况下,就可以联络内阁的大臣,支持一些人,让他们能够顺和国王的心意。
这样,既可以完成国王的目的。
她也能联络一些内阁大臣,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同时,还可以在之后的外交中,展示自己的才能,达成不下于玛丽·內勒促成第二次法普同盟的政治成就。
如果,后续的法奥同盟、法俄同盟,都有她的助力。
那么,她的地位不就稳固了吗?
即便将来年老色衰,也可以做国王的红颜知己、做国王的身边人、做国王的女参谋。
这,可与年纪无关,是可以获得长久信任的。
比方说,某个侯爵或者公爵,想要获得国王的信任,但却不知道怎么才能顺国王的心思。这时候,蓬帕杜女侯爵作为国王的枕边人,悄悄告诉这位公爵或者侯爵:国王其实想要和奥地利同盟。
然后,这位公爵或者侯爵便知道了国王的心思,会提出让国王很满意的意见。国王一看,哎呦,这小子可以啊,有能力,入阁吧。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对蓬帕杜女侯爵而言,自然就是扩大的自己的政治势力和影响力。
同时,蓬帕杜女侯爵对路易十五有一定的认识。
用后世的俗语,路易十五其实就是“人菜瘾还大”。
废了丞相,不再设首相一职,前提是本事得足够。
比如朱元璋,他自是有这等本事的;可要是水平顶多是个朱允炆的水平,然后性格还是那种觉得自己贼猛,啥都准备自己上的人,这就要出问题。
你有足够的本事,废丞相,没啥。
国王为了抓权,设置了“secretduroi”军机处,但是国王的水平呢?
战争、打仗、政治、经济、贸易、外交……其实都没啥太高的水平。
要是打仗如腓特烈二世、政治如伊丽莎白女皇、外交如特蕾莎女王、战略意识如威廉皮特……一把抓,自然是好的,而且也完全用不着一个“红颜挚友”来给自己出谋划策。
现实情况,不说路易十五啥也不是吧,最起码说句稀松平常、中人之姿是没啥错。
如果要是现在停战,为今后再打做准备。
那么,外交上联络奥地利、俄罗斯;军事上进行军事改革;贸易上更改严苛的科尔贝尔的政策;经济上扭转法国工商业不振……等等这些问题,就会让国王焦头烂额。
又不设丞相、又想大权独断、又没本事,那肯定就要多来从女人这里寻找慰藉,寻求一个答案。
蓬帕杜女侯爵自认自己有能力做到的,就是同为女人,可以斡旋奥地利和俄国的关系,也就是恰好在内廷小圈子的“secretduroi”发挥力量。
而军事、贸易、经济等,她整天参加巴黎的沙龙,自己不懂的可以问别人嘛、自己不会可以吹枕边风推荐别人嘛。
这样一来,自己的地位,岂不是就更加稳固了?
她能这么计划的前提,就是路易十五人菜瘾大,但又不知道自己人菜瘾大。
要是朱元璋、李世民之类的水准,就算废了丞相,在军国大事上,需要去问女人该怎么办吗?
最多也就是因为臣子直谏,回去后发发牢***人在德仁等问题上劝几句就是了。
就大顺的人,能想象前朝朱元璋询问马皇后,这全国的赋税、军籍应该怎么搞;这大明和周边国家的关系,应该怎么弄吗?
故而,在这个前提和现实下,对她、对蓬帕杜女侯爵最有利的政策,也就是现在停战,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
除非,她现在要么能做圣女贞德带领法军战无不胜、要么能说服普鲁士为了法国的利益再度开战。
既然什么都做不到,那么现在这种局面继续下去,就是毫无意义的。
她之所长,或者说她所能发挥的地方,是外交、经济等事项,而绝对不在梭哈一把赌国运的战争上。
路易十五的这种性格,其实很好理解。
缺爱、尤其是童年缺少家庭的爱、母爱,往往会衍生出一种看似畸形、扭曲、相悖的心理。
一方面,极度渴求别人的认可,因为从小没有父母站在父母的角度无条件、无渴求地夸奖你。
而是家庭教师、严厉的老师之类,以极高的标准要求你。
成绩进步了,表现的好了,符合他们心意了,便夸奖你,鼓励你。
而若是表现的不好、差了,便斥责你。
但真正的父母不该是这样的,真正的父母应该是在小的时候,无论你撒尿玩泥、还是搓个泥巴泥塑,都会夸一句我的儿做的真漂亮。
于是路易十五便极度渴求别人的赞扬、理解、支持、称赞。
他不自信,过分看重别人的评价,甚至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讨好型人格。
作为一国之君,这种极度渴求别人认可的体现,就是希望自己不靠别人的帮助,办成一些事。
倒叫你们看看,我厉害不厉害?我强不强?
我没有人的帮助、没有人的建议,我依旧干成了很多事。
快来夸夸我!
快来赞扬我!
不要说我不好,不要说我不行,不要像我小时候一样做错点什么就训斥我!
不要把我逼成小时候那样,从七八岁开始,就隐藏内心的真实想法。你们这些大臣、监护人、家庭教师,喜欢听什么,我便只能说什么,否则你们便要不高兴、便要训斥我。
现在,我长大了!
我干的很好!
我很厉害!
夸我啊!夸我啊!
我不是靠你们的建议做成的事。我是靠自己的主见,我的主见你们或许不同意、不认可、反对,但我依旧做成了!
证明什么?证明我才是对的,你们才是错的!
是你们不对,你们是错的,当初我小的时候你们那么训斥我,可到头来你们训斥我是不是因为我错了,而是因为你们不对,所以你们眼中,正确的反而是错误的。
另一方面,这种人又对性上的伴侣,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要求。
首先,在纯粹的两性的关系上,要求伴侣有母性,让他能感觉到母亲的韵味,最好还是别人的妻子,这样在敦伦的时候便有一种特殊的、变态般的快感:我得到了我最想要的母亲!
我可以问问她到底是喜欢她的丈夫,还是喜欢我?
看着刚生完别人的娃、自己的女人,说不出的喜爱。
可以问问,自己的“母亲”,到底和丈夫做那些事的时候,是怎么来的……
其次,那种对外人的,变态般的渴求别人认同,却又在他渴望的女人面前,化成一种孩子般的对母亲的依恋。
对外人,他是一种生怕别人瞧不起、生怕别人看低自己,生怕别人嘀咕自己。所以自己要做的,便是不求别人、不问别人,我行我素,我要做的很好,让你们从心里佩服我、敬重我、认为我厉害、我牛、我很强。
而对自己敞开心扉的那个人,则如同个孩子一般:喜欢躺在别人的膝盖、腿上,由那个最信赖的、仿佛母亲一般的人,轻柔地触碰自己。
然后被问一问:你为什么不开心啊。为什么不高兴啊?
自己讲出之后,那女人再用母亲对待儿女一般的态度,给出一些建议。
给他一种感觉:这个女人,既是我的情人、又是我的母亲,又是我的挚友、又是最欣赏我的那个人、也是最能帮助我走出困境给我建议的那个人。
是我最亲近的人。
外人给我建议,那是羞辱我、不信任我、瞧不起我。我不需要你们的建议,我要用自己的判断,告诉你们,你们都错我,我才是对的!
最亲近的人给我建议,那是对我好、为我好、既是挚友也是母亲还是情人般的爱我。
这种心态,一般的、正常的、不变态的、没有经历过的、童年不缺爱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就……挺恶心的。
但他身边的这些女人,其实都能理解。
不说眼前的这位蓬帕杜女侯爵,便说后面的杜巴丽夫人。
人家那是什么人?那是巴黎的交际花,从六七十岁的第三代黎塞留公爵,到最底层的十七八岁的理发师,人家什么样的带把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扭曲心态不了解?那玩起来不还是如同高段位绿茶玩纯情的男孩儿那么容易?
眼前的这位蓬帕杜女侯爵,段位更是不知道比后来的那个睡了半个巴黎睡出名堂的杜巴丽夫人高到哪里去了。
她从结婚之前,就给自己制定的完美的计划。
结婚,是因为她的丈夫的家族,是巴黎的金融家,能让她跻身上流社会。
跻身上流社会,有了丈夫家族的钱,才能参加沙龙、启蒙学者的聚会、贵族的沙龙扯淡,提升自己的身价。
提升自己的身价,才有机会“邂逅”国王,成为国王的情人。
这叫为自己的那玩意儿,镀金。
这虽然说得很直白、很难听,但实际上就是那么回事。
在沙龙间,和伏尔泰、孟德斯鸠等人谈笑风生,那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吗?
大顺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之前的某四夷臣服之男爵、被俘的彼得大帝的教子养子,黑人汉尼拔,能和一众巴黎上流社会的人谈笑风生,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他是彼得的夜间秘书、是彼得大帝的养子,因为害怕坐船彼得特许恩宠不要坐船走陆路回彼得堡的人。
按照正常的路线,军校毕业是法国上尉,去战场历练下保底少校、四十来岁升中将的流程。
不能瞧不起中将,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小人物。
放在法国,就是后世的一些非紧要部门的部长,属于那种小会没资格、大会必要去的级别。但不能瞧不起“小会没资格”,因为小会有资格的人没几个。
放在俄国,那就是一等二等文官需努力和际遇,但是三等文官打底。什么叫三等文官?直观点,莫斯科大学校长、喀山省亚速省阿斯特拉罕省白俄罗斯省诺夫哥罗德省的高官、爱沙尼亚拉脱维亚总督……
放在大顺,那就是各省节度使、国子监祭酒级别的官员。
或者,更直白点,枢密院委员,但不是枢密院常务委员。
说低?确实没到核心决策层,比之六政府尚书、开国诸公二十三侯,是差了点。
但,但要说这不是上流圈子……那也着实托大了。
枢密院委员,都不算是上流圈子,那啥是上流圈子?
一个女人,一个亲爹都不知道是谁的女人,能混到在这样的圈里子谈笑风生,总归不可能是一朵白莲花。
看路易十五这种男人,完全能一眼看到底,知道他在异性这方面喜好什么、追求什么。
毕竟,国王是人。
而不是理性的哲人王、纯粹的国家主权的人格化。或者是后世某社游戏里的国家的化身。
既然了解国王的性格,也知道让普鲁士签订第三次法普同盟条约是不可能的,那么大顺提出的战略意见……不需要考虑法国的共同体利益,只考虑自己,那是最有利的。
不是为了遥远的中国,是为了她自己。
第五一六章 大事成矣(七)
纯粹为自己考虑,也未必一定损害国家的利益。这两者从不是非此即彼的相对关系。
蓬帕杜女侯爵要为自己考虑,也考虑过现在停战对法国的影响,在她看来,现在停战是比全部梭哈赌上一把要好的。
趁着膝枕的机会,女侯爵很轻柔地说起来了白天讨论过的战略。
轻柔细语说了一阵后,路易十五也吐露了自己的心声:终究还是担心这一战毫无战果,导致大臣和启蒙圈的那些人,说他无能,或者对他失望。
虽然说起来,法国打的也不算差。最起码战场都是在国外,不是在比利时打,就是在捷克打,要么就是在德国,法国本土并没有被战火波及。
也虽然说来,现在退出战争,至少可以要回来印度和北美,
但终究,奥属尼德兰低地地区,是多少法国人梦寐以求的土地,是法国人心中的完美版图。
都说莫以成败论英雄。后世许久以后,人们谈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都对法国让出了奥属尼德兰颇有微词,觉得路易十五犯了错。但其实这个错,不是没占奥属尼德兰,而是后续的七年战争打输了。因为如果现在占了奥属尼德兰,七年战争鬼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魔幻结盟组合,法兰西可能输的更惨。
但如果七年战争打赢了呢?普鲁士被肢解、英国殖民地独立、财政崩溃、或者天主教势力夺取苏格兰呢?是不是就可以说,当初路易十五让出奥属尼德兰促成了法奥矛盾缓解,是高瞻远虑呢?
是以中国有句话,叫盖棺定论。人没死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只有死了,才会没有可能。
放在国家和王朝上,也是一样。
人之生死,若如操、莽,于周公、武侯。国与王朝,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若如汉有白登之围、和亲之辱,然后没等着汉武的反击就被篡亡了呢?
若如宋有烛影斧声,结果高粱河一战收复燕云十六州呢?
蓬帕杜女侯爵虽然没有用这样的十足中国史味道的例子,却延续了齐国公白日里讲的那个道理:
汉有白登之辱、唐有渭水之盟。只要将来能打赢,一时的耻辱算不得什么。
如果要是孤掷一注,将全部的赌本都压上,要先考虑胜败的几率,也要考虑是否能承担失败的后果。
现在法国的财政已经接近极限,荷兰的崩溃使得整个欧洲的金融秩序都呈现出了剧烈的动荡。
俄国出兵,也意味着法国的国债更不好借了。在俄国出兵之前、赫尔曼元帅取得大胜、普鲁士还未退出战争的时候借国债;与俄国出兵、普鲁士退盟时候借国债,肯定是不一样的。
蓬帕杜女侯爵说出自己的倾向后,又道:“陛下,法兰西不应该独自面对整个欧洲的敌人。”
“这场战争,进行到现在,已经不只是欧洲的事务。您应该考虑到,中国人收复了东南亚,他们与荷兰现在还处在战争状态。”
“而那位中国的公爵大人,根本没有提及中国与荷兰的和平条约,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形式。”
“我想,中国人一定有他们自己的外交考虑。然而,只要能够削弱我们的敌人,那么荣耀终究是属于您的。”
“您,才是这场战争最后和谈时候的一方代表。如中国人所说的,您是盟主。”
“一方同盟取得的优势,荣耀是可以归于盟主的。”
“中国人没有资格主持对奥地利、英国、俄国的谈判。他们只有资格主持对荷兰的谈判。而荷兰,却是奥地利、英、俄同盟的一部分。”
“或许,陛下应该询问一下,中国人是怎么考虑这场战争的收尾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路易十五。
却是,至今为止,齐国公所说的种种,都没有谈中国希望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什么。
这场战争因奥地利王位继承问题而起,中国没有一兵一卒在神圣罗马帝国出现,为数不多的战争观察团和一些“志愿”的帮助法国的军官团,并不能左右战争。
但要说中国没有参与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这又不对。
战争结束的和谈中,中国方面要不要参加?
以什么身份参加?
如果参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是东南亚的统治得到欧洲的承认?
还是更多?
如果只是在东南亚的统治得到欧洲的承认,路易十五认为,以之前接触的刘钰和此时接触的齐国公看来,恐怕中国那边根本不是很在意在东南亚的统治是否被承认。
亚洲的领土问题,比欧洲要简单粗暴。
如果想要更多?
那么,中国人想要在这场战争结束后得到什么?
普鲁士已经退出了战争。
西班牙有自己的战争诉求,但也需要看法国盟主的态度。
大顺呢?
当然,领土变更上的事,中国是没资格掺和欧洲和谈的。可领土之外呢?
战争,大部分时候因领土而起。
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已经有许多非领土的因素了。比如,贸易、奴隶优先权、关税……
这些,也可能引发战争。
蓬帕杜女侯爵的话,提醒了路易十五。
虽然大顺对荷宣战的理由,是天子的威严受损。
但欧洲的普遍认知,是此次中荷战争的起因,是中国要求荷兰自由贸易,而荷兰拒绝。
如果大顺只是为了解决与荷兰的争端,是没有必要派出这么高规格的使节团来欧洲的。
如果只是为了东南亚问题,其实外交部,或者大顺的一些三四品、五六品的官员就能解决。
但这一次大顺的使节团,直接是公爵领队,此公爵还是名正言顺的大顺外交大臣。
这恐怕,就不只是为了区区东南亚那么简单了。
如果不只是为了东南亚,而是另有目的,那么,中国人给出的建议,就需要认真考虑:中国人的建议听起来很好,但必然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考虑的。
大顺这边的人说的再多、再好听、再重申中法传统友谊、再谈论中法是东西方君主专制的希望,都不应该掩盖他们的现实的利益目的。
“是的,明天我应该询问一下他,中国人真正的目的、出于他们自己利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出于他们自己利益的真正目的,对法国并没有害处。那么,他们给出的建议,是值得尝试的。”
…………
第二日早餐之后,再如昨日,路易十五与齐国公再度会面。
当提及到荷兰问题的时候,齐国公用他那口音颇有些重的拉丁语,说了一句谚语。
“蛤蜊苦米糠酸,侬为妻奴斯。”
这句仿佛“三块肉喂你妈吃”英语一般的拉丁语,让路易十五略楞了片刻,随后仰头大笑。
这是一句很特殊的拉丁谚语。
可大雅之正。
可国风之俗。
若以雅正,直译即可:
高卢鸡可以是朋友,但绝不能是邻居。
若以国风之俗,这句话就有些市井味恶俗味儿。
和后世的西班牙大流感一样,此时美洲传过来的杨梅大疮,在拉丁语里有个别名:法国病。
所以这句话若以国风之俗,也可以理解为:朋友妻、不可欺;邻居妻,那就说不定了。故而,朋友可以有法国病,但邻居最好别有。
不过国风之俗笑归笑,这个场合,终究还是讨论国家大事的场合。
这句话,也只能选其大雅之正的翻译。
笑过之后,路易十五不由地点了点头。
的确。
法国与荷兰,是可以做朋友的。
这又绕回了奥属尼德兰问题。
但是,荷兰与法国当朋友的前提,是法国不能是荷兰的邻居。换言之,法国不能占据奥属尼德兰。
齐国公说完这个谚语,又道:“中法之间的情谊是深厚的。以欧罗巴各国而论,对天朝地理、水文所知最多者,便是法兰西国。运河、边疆、城镇之图,皆有法兰西国传教士出力绘制。”
“无论如何,天朝与荷兰的问题,是绕不开法兰西的支持的。”
“作为盟友,天朝在俄国政变、瑞俄战争、摧毁荷兰东印度公司等问题上,都完美地履行了盟友的义务。”
“而在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天朝希望在处理荷兰的问题上,能够用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
“既然天朝得到利益,也能够法兰西国得到足够的利益。但是,除了利益之外,还应该有国与国之间的盟友情分的考虑。”
“这一次,我希望国王殿下站在一个国王的角度,而不是一个单纯的追求利益的商人的角度,来达成战后的谈判。”
齐国公并不知道,他这时候说的这句话,正是历史上路易十五对放弃奥属尼德兰为自己找的借口:我国王也、非商贾也。我用国王的视角来处理奥属尼德兰的归属,而你们却用商人一般单纯利益的视角去判断我的决策。
路易十五听到这,心想中国人果然对荷兰另有目的。现在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们如此在意奥属尼德兰问题了。
不过,如果荷兰真的与法国成为朋友,未必是盟友,只要是朋友,这对法国当然也是有利的。
至少,这也算是一个战争的成果了。
可以给贵族和民众一个交代,而且纯粹的战略意义考虑,似乎也并不比拿下奥属尼德兰要小。
第五一七章 大事成矣(八)
“中国到底准备怎么处理荷兰呢?”
“中国这边有怎样的设想,才能让对荷兰的处理,既符合中国的利益、又符合法国的利益呢?”
齐国公皱了皱眉道:“此事机密。如果殿下不介意,我希望只能你我知道,而不应该传到第六只耳朵里。”
路易十五笑道:“蓬帕杜女侯爵,是我最信任的人。她是完全可以信任的。公爵阁下完全不必担心泄露。”
“贵国之前攻打东南亚的计划,我已经证明了我有足够的信誉保守两国之间的密约。”
蓬帕杜女侯爵并不因为这句话而懊恼齐国公,而是内心窃喜于自己可以知道一些真正的秘密。
起身向齐国公行礼,齐国公嗯了一声,心道既然你们不拒绝听,那么这件事就有大有机会。
在说出来真正的计划之前,齐国公也顾得不法王的尴尬,说了一下法国的一个尴尬现实。
那就是法国的海军、贸易、缉私能力。
既做不到完全控制法国的海岸和殖民地的走私贸易。
也没有足够的商船,支撑整个东西方贸易的通道。
大顺在夺取东南亚之后——按照齐国公对路易十五的“肺腑之言”,是真心准备将东西方的贸易和法国一起两家合力垄断的,但是考虑到法国的国情等,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实际上,是刘钰压根没想过与法国全面合作,法国的国家工业主义和奇葩的政策,这和大顺现在追求的“自由贸易”的“制定新时代周礼当天子”是相悖的。
甚至,刘钰根本不希望法国过于强盛。
法国过于强盛,真成了欧洲霸主,控制各国,大顺的货就没法卖了。
按照齐国公所说的冠冕堂皇的借口,往下延伸,就不得不说大顺在夺取东南亚之后的尴尬局面。
货,是需要卖出去,换银子的。
卖给谁?
中法之间走的这么近,大顺尽可能给法国贸易上的优惠了,但是中法贸易搞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要不是刘钰搞人参貂皮贸易、掐断了朝鲜对日人参贸易,法国和中国的贸易额,连丹麦瑞典都比不上。
单纯从贸易角度,法国连大顺的前五贸易伙伴都排不上。
这种情况,法王也不得不承认现实。
所以齐国公反问道:“那么,欧洲各国都在极力增加关税。中国的货物、东南亚的香料,中国的商船是没有办法直接入港售卖的。必须一个中转商。”
“这个中转商,从现实的贸易角度去考虑,只有三家可选。”
“英国。”
“荷兰。”
“葡萄牙。”
“至少,法国在短期之内,无力承担这么大的贸易额。而长期看,欧洲必然还有一场战争,来解决诸多问题。大顺出于对自己利益的考虑,必须要考虑欧罗巴流行的‘海盗合法抢劫’问题。法兰西的海军,并不能保证贸易的通畅。”
“所以,国王殿下认为,单纯是为了法兰西的利益,大顺应该与这三家的哪一家合作呢?”
“我刚刚说的排名,是按照利益好处排名的。”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法国的海军……表现的很差,确实让大顺没办法信任。
但凡稍微强一点,加拿大的人参战争,和印度的卡尔纳提克战争,都不能打成这个鸟样。
有时候,要拿实力说话的。
你说你能保证中欧贸易的安全、海军能保证中法商船在战争中不被劫持,你得拿出证据,让大顺相信。
或者说,你保证,法国日后再不参加欧洲的战争,一门心思和大顺搞贸易。
这两者,能拿出任何一条,按齐国公的说法,大顺立刻就可以和法国签订全面的贸易协定,让法国拿到全欧洲的瓷器、茶叶、丝绸、香料、大黄等独家垄断权。
这种时候,说谎是没有意义的。
对面又不是傻子,是不是说谎,随便就听的出来。
路易十五也没有撒谎骗齐国公,因为不但不会信,还会造成中法之间的猜忌。
至于齐国公提出的三个贸易伙伴,确实难以取舍。
这,就又绕回了奥属尼德兰问题。
英、葡、荷,三国里面,唯独荷兰,理论上和法国能成为朋友。
而成为朋友的前提,就是法国不能是荷兰的邻居,也就是奥属尼德兰问题。
剩下的,英国……
这不需考虑,两次百年战争打到现在,法国绝对不希望英国拿到中国货物的独家贸易权。
葡萄牙,则是谁打西班牙,谁就是我朋友;谁联盟西班牙,谁就是我敌人。
况且,伴随着英葡条约的签订,葡萄牙的经济已经基本纳入了英国体系。
两国的关税协定,摧毁了葡萄牙的手工业、发展了葡萄牙的农业和酿酒业,达成了英葡两国的经济依赖。
法国和西班牙是盟友,这个不提。地理位置,也决定了法国想要和英国打下去,就应该保持与西班牙的关系,这个也不提。
只说英葡两国之间的《梅休因条约》造成的经济问题,葡萄牙的纺织业在低关税下彻底完蛋,酿酒业在英国低关税下畸形繁荣——法国既是农业大国,也是酿酒大国,就算葡萄牙现在要投法国,法国养得起葡萄牙吗?会为了葡萄牙,给葡萄牙的粮食和酒低关税而损害法国自己的酿酒大地主大贵族的利益吗?
站在法国的角度,看待这件事,觉得最好最好最好的结果,应该是:大顺把丝绸瓷器都砸了、香料都烧了,也不该给英、荷、葡任何一国。
但,法国不是太阳,地球不会围着法国转。
在最好的结果是做梦的前提下,就不得不在现实层面,认真考虑其中的利弊。
只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矮子里面找高个儿。
看起来对法国都不友好,那要找一个相对有可能算是更好一些的,似乎也只有荷兰了。
而荷兰日后是否还会参加反法同盟、是否还会与法国为敌,这又取决于法国的态度。
法国可以做朋友,但不能当邻居。
邻居和朋友,法国只能选一个。
邻居,还是可能的朋友,就取决于法国此时占据了优势的奥属尼德兰归属问题上。
这对法国是这样的。
对刘钰的战略,则关系到日后的中法俄奥同盟。
这件事,也是关乎到不久之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终格局。
路易十五的脑子,不会想这么远,也没有这样的战略认识。
但关注现在,路易十五知道大顺必须要找一个中间国合作,而且法国因为自身的种种原因被大顺排除了。
那么,路易十五就想知道,大顺对荷兰的处置,到底是怎样设想的?
既能维护大顺的利益。
又能确保法国的利益?
引导着路易十五问出这个问题,中法之间的谈判也就可以算是渐入佳境了。
齐国公终于讲到了“武装中立同盟”计划。
武装中立同盟,是个拉偏架的组织。
而且这个拉偏架,是向着弱势一方的。
武装中立同盟的核心,其实就一句话:
你们打你们的,我们做我们的买卖。你们别来劫我们的船,谁劫我的船,我就打谁。
但是,中立嘛,当然也不能运军火给交战双方了。
看起来,这很公平。
但实际上,这很不“公平”。
就英国海军的实力,需要中立国帮着运输粮食、钢铁之类的吗?
说封锁谁,就封锁谁。说检查谁的船,就检查谁的船。
法国就不同了。
海军拉胯,真打起来,被劫船那是必然的。
而有了武装中立同盟的话,法国在加勒比的白糖、加拿大的皮草人参,法国船不去运,找武装中立同盟的船去运行不行?
反过来,英国自己的运力、海军,需要借武装中立同盟的船,维系自己的贸易吗?
再者,英国殖民地面临严重的走私问题,法国就从不担心殖民地的走私问题——这和大明从不用担心西域的民族问题,而大顺就不得不考虑西域的民族问题,是一个逻辑。
一群战时的武装中立的海商,理论上只做合法生意。但只要不被抓到,都是合法生意。就和大顺那些当年试图往日本走私的走私贩子一样,没被抓到之前,全是合法的拥有贸易信牌的长崎唐商。
这对法国是否有利?
当然是非常有利的。如果……大顺能把荷兰拉进武装中立同盟之中的话。
只要荷兰中立,对法国就大为有利。
这些年,虽然荷兰持续衰落,但是“祖上也阔过”的惯性,使得荷兰依旧在欧洲战争中当过好几次主角。
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再到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除了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因为南海泡沫事件让元气大伤的荷兰无力掺和外,几乎每战必参加,而且都是一方的重要力量。
如今大顺下南洋、法国夺奥属尼德兰,其实也就是在打断荷兰的这个“祖上也阔过”的惯性。
刘钰暗戳戳地搞了奥兰治家族上台,只是为了让荷兰民众明白一件事:荷兰,不行啦。
如果没有奥兰治上台的惨败,荷兰民众始终都会存在一种幻想:妈的,国家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一群虫豸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要是奥兰治家族上台了,荷兰一切就都好了。内除大金融资本家、外殴法普同盟,我橘色的荷兰毕竟再度成为世界强国。
这不是荷兰人的特性,而是全世界大部分国家百姓的特性。在衰落的时候,不如意的时候,总会幻想:要是XX上台就好了、要是XX延续就好了。
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大部分人也根本听不进去道理。
最好的办法,就是“既然历史没有假设,那就给个机会去实践嘛”。
所以,刘钰挑唆矛盾、制造舆论,在法国攻入奥属尼德兰之前,让奥兰治家族上台了。
于是,现实,摧毁了幻想。
奥兰治家族上台之后,不能说毛都没改变,而是说比之前更差了。
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其实也挺“冤”的:粮食涨价,这是必然的,打这么久的战争,粮食能不涨价吗?大顺夺东南亚,这是必然的,他们早就造了一堆战列舰,难道是用来看着玩的吗?法国打到奥属尼德兰,我能怎么办,难道换成摄政派执政,法国就赢不了?国内的大金融家,我家里的先辈坐拥英荷两国、头戴两顶王冠都不敢潜身缩首不敢放肆,我何德何能能管得了?
但中国有句古话: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当初摄政派执政的时候,荷兰民众推你们奥兰治家族上台,是出于理性的思考?还是感性的狂热幻想?
既然当初推你们上去,是出于感性的狂热幻想。
那么在你们下台的时候,又凭什么要求荷兰的民众以绝对的理性思辨去思考呢?
君以此始。
必以此终。
第五一八章 大事成矣(九)
刘钰敢这么对待荷兰,还有一个重要的时代因素,可以确保荷兰在他的掌控之内,而不至于失控。
那就是,启蒙运动才刚开始、93年的雷霆万钧还未落下。
荷兰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路不是自己蹦出来的,而是需要一群思想家先构建出来。能不能实践先不提,最起码得有个往哪边走的方向。便是儒家,也一样构建过三代之治。
社会发展带来的物质基础,才有思想构建的基础。现在荷兰的物质基础是有的,缺的是上层建筑的图纸。
既现在没有这样的图纸,那么荷兰的百姓,只能在两坨屎之间,选一坨。并没有“两坨都是屎,为什么非要在两坨中选一个呢”的可能。
因而不会出现一个“巴达维亚共和国”。
只要不出现“巴达维亚共和国”这第三条道路,那么法国就是可以容忍的。
摄政派上台虽然也叫共和,可绝对不是能逼出来反法同盟的那种共和。
此共和,非彼共和。
既然只能选两坨屎,民众的内部的诉求,认命呗,还能咋办。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大顺在欧洲的影响力和实力都不足,只能借鸡生蛋。
没有法国点头,这件事是做不成的。
别看大顺在东南亚耀武扬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肃清了占据东南亚百余年的荷兰,可真要是来欧洲开门自由贸易,那还差得远。
大顺头顶上没有什么闭关锁国的帽子,可也并没有什么卵用,一厢情愿的自由贸易并不存在。
实力又不足以远征四万里,是以中法同盟,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存在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内,大顺在欧洲的一切举措,至少在面上,都必须要先保证法国的利益,以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盟友。
包括刘钰计划中的印度地区“上党归赵”计划,也是以此为基础的。可巧取,而不可豪夺。
所幸,至少刘钰实际上执掌对欧政策的这段时间,不管真实目的是啥,确实帮了法国不少忙。
现在这事儿,一方面齐国公希望路易十五以国王的角度来考虑。
另一方面,也是确确实实对法国非常有利。
如果只是退出奥属尼德兰,法国面上确实不好看,而且确实等于白玩,打了数年仗唯一的成果就是欠了一屁股债。
如果真能促成荷兰政变,荷兰中立。
那如蓬帕杜女侯爵所言,这场战争,不考虑法兰西共同体的利益,只考虑国王的尊严面子,也是有利的。
中国固然以某种形式参加了,盟主终究是法国。
会盟诸侯、签订合约,法国才是一方盟主。
大顺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中的出力程度,以后世一战为例,肯定比只出华工的中国强,比不上出兵参与欧战的美国。
大顺取得的战果,荣耀自归盟主一份儿。
以出力程度而言,若以后世一战为例,大顺在奥王继承战争之后的作用,高于出华工的北洋,但肯定是不如直接参战的美国。以一战美国的出力程度,尚且说话没人听,如今大顺自是做不到执牛耳的位子。
不过固然需要法国点头,实际上只要把这个计划和法国说了,法国也不好拒绝。
这件事的主动权,看似在法国手里。
政变与否,和法国是否继续进攻,不取决于政变的荷兰,而取决于法国。
然而,这也只是“看似”。
刚刚齐国公讲了大顺面临的贸易尴尬局面,既是在讲道理,其实又何尝不是对法国的一种威慑呢?
如果法国背盟,背信弃义,这边大顺和荷兰摄政派谈好了,结果政变后法国继续进攻……
荷兰固然是无力抵抗,政变并不能立刻变出五万荷兰军队,也不会让荷兰军队的战斗力陡增,毕竟这只是政变,而不是尼德兰大革命。
但是,大顺却有办法让背信弃义的法国浑身难受:英国、荷兰、葡萄牙,都可以承接东西方的贸易。
唯独你法国,给你这么多的优惠,依旧拉胯。大顺无法直接报复法国的背信弃义,但是恶心法国、让法国的对手强大却可以做得到。
将所有的香料贸易、丝绸瓷器贸易,转交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直接排挤法国的势力。
虽然,刘钰绝对不会这么干。
但威慑嘛,不在于会不会真的这么干,而在于有没有能力干
只是鉴于中法之间的关系,齐国公没有把话说的这么明白,点到为止,剩下的法国人自己去悟吧。
所以,这件事,刨除掉大顺这边点到即止的威慑,路易十五也就只有一个“说话算话”的选项。
要么,不答应。然后看看大顺的后手。
要么,答应了就确保实施。
正如同刘钰要找一个“法兰西是欧罗巴君主专制的希望”这样的理由来解释中法同盟,中法同盟的地缘政治基础,在顺俄战争结束、大顺平定准噶尔、与俄国签订了边界条约、拿下东南亚之后,其实就已经不存在了。
在法国不知道刘钰的真实目的情况下,现在的中法关系,看起来真就是纯粹的朋友关系。
《周礼注》解,同志为友嘛,既为保住君主专制为相同之志向,自是纯粹的友情。
论贸易,中法贸易随时可以断绝,大顺毫不在意。
论地缘政治,已经用完了,法国没用了。
论军事交流,大顺拿到了74炮战列舰、当初的学法语的小鸡崽都长成可以下蛋了老母鸡了,也没用了。
伴随着彼得堡政变、阿姆斯特丹政变、大顺下南洋等几场惊艳亮相,大顺此时在欧洲不再是背景板,而是一个非常恶心的存在。
和大顺敌对,大顺没本事攻入你的首都,但你也没本事攻入大沽口。
问题是,大顺在贸易上、亚洲问题、印度问题上,能恶心的你根本睡不着觉。
而你却拿大顺无可奈何。
大顺现在在欧洲局势里,更像是个辅助:辅助单挑打不赢,但谁也不希望辅助跑对面去。
各国对大顺的态度,也就有了一个基本一致的认知:好羡慕法兰西啊。大顺不恶心法兰西,却可以随时恶心我们。
大顺有能力恶心到的欧洲国家,有瑞典、俄国、丹麦、荷兰、英国、法国、葡萄牙、西班牙。
如果法国和大顺断盟,或者背叛了大顺,大顺有许多方法让法国恶心的想吐。
理论上,可以全力扶植英国贸易,为英国源源不断地输血——我伤害不了你,可我却能让你的宿敌变强。
可以在印度问题上,让法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以在加拿大问题上,直接断绝人参貂皮贸易。
真要这样,法国除了骂几句,啥办法也没有。
连最基本的宗教影响力都没用,因为大顺禁教,你一天主长女能奈我何?
法国人当然不可能知道刘钰的真正目的,那就是遏制英国崛起,北美我得不到,也不能让别人得到,非要把北美弄成天主新教法语拉丁英语打出脑浆子不可。
所以,路易十五想不到这一层,就想不到中法同盟中,法国其实有主动权。
大顺不会做出背弃法国的事来,至少在英国衰落之前。
可想不到这一层,那么中法同盟到现在,看上去就是大顺拿捏着主动权。
法国就不得不慎重考虑大顺这个盟友的意见。
即便这样,齐国公还是给足了法国面子。
既没有恐吓威慑,也没有大谈分手,而是一切站在法国和路易十五的角度上,去说明这件事的好处。有些东西,不必挑明,点到即止。
单就这一点,就让路易十五颇为受用。
他虽然中人之姿,或者说也正是因为中人之姿,想不到大顺对欧美局势的真正构想,所以他觉得中法关系的主动权在大顺手里。
在法国被动的情况下,大顺的齐国公还能尽可能顾及法国的面子,从不主动压人,这情面实在足够了。
而齐国公也不知道刘钰的真正构想,所以站在他的角度,也觉得中法同盟的主动权在大顺手里。
他是纯粹出于刘钰对路易十五性格的判断来尽可能给足面子的。
故而齐国公来处理此事,比刘钰更合适。
要是刘钰来和法国谈,有句话,叫“做贼心虚”。
心里知道自己的目的、也知道不可能真的去帮英国,这种心态当然可以做威慑,但毕竟自己知道自己是在演戏。
最好的表演是不知道自己在演戏,知道在演,就容易在气势上先输了。
而齐国公不知道刘钰的最终目的,并不知道绝对不会去与英国合作,这种心态搞威慑外交就最合适。可以在气势上完全主动,不需要演戏,也能牢牢把握住主动。
真真假假的博弈,齐国公只就把握一点,只要法国不是彻底拒绝、哪怕还有一丝可能,就给足法王面子,不要撕破脸。
两者区别,便是假如法王这边使手段,做出一副拒绝同意的姿态:
刘钰就会担心法国是不是真的拒绝接受啊,那赶紧软下来,总归是要求法国人不要走,主动还价。
而若齐国公,反倒因为不知,所以法国人要做拒绝姿态的时候,齐国公直接可以大袖一拂,法国不盟爷,爷去找英荷,反倒会把法国先吓的还价。
内心知道自己不敢不会的威慑者,不是一个合格的威慑者。
心态既能保证,剩下的就简单了。只要不彻底翻脸,就要给面子。
至于如何讲话才算给一个君主颜面,这一点,各国宫廷都差不多。
齐国公也在大顺宫廷朝堂上混了一辈子,换汤不换药的东西,自是娴熟。
第五一九章 大事成矣(十)
真正的计划与路易十五全盘托出,路易十五心里也已经有了计较。
盘算一下,若此事真的办成,对法国也算是可以接受的一个结果。
反正早晚还要打,今天就算停战,也只是休战,这是明眼人都能看明白的。
美洲、加勒比、印度、非洲的殖民地问题,一点没解决。不只是英法,还有英西,西班牙回光返照、老将神威,居然守住了美洲,但西班牙的衰退是肉眼可见的,今天守住了,那不是意味着将来还要再打一次直到守不住为止?
奥地利和普鲁士停战,也只是因为奥地利被英国断了英镑,打不动了,早晚还要拿回西里西亚的。
矛盾没解决,也就只能靠再打一场战争来解决现在悬而未决的问题。
谈判桌上扯淡,是解不开矛盾的。
按照大顺给出的这个战后格局,只要法国能够处理好战后的外交问题,以英国为宿敌,那么下一次战争就可能有很大的优势。
当然,这也意味着法国需要重新考虑与各国的外交关系,甚至整个欧洲的外交格局都要发生改变。
这也需要法国自身的努力应变,来应对种种可能的变化。对路易十五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不管怎么说,最差的情况,下一次荷兰中立。奥地利和普鲁士,二者总能拉到一个。
对法国而言,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努力促成法奥俄同盟。但真要是无法促成,荷兰中立再加个普鲁士,局面终究还是比这一次的同盟战争局面要强。
加之齐国公点到即止的威慑暗示,路易十五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
“公爵阁下,对于贵国的整体计划,我原则上是认可的。请问贵国是否已经开始在荷兰活动?”
齐国公心中大喜,赶忙摇头道:“此事法兰西为盟主。没有得到国王殿下点头,天朝如果这么做,就是背弃盟友。那和私下谈判背信弃义的普鲁士,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国王殿下能够同意,可由两国共同制定计划,并且实施。”
“这是天朝的信誉,与上次小婿来,提前告知殿下天朝将下南洋一事无二。既结盟约,便不该私下与敌对方谈判。”
话这样说,就好听多了。
路易十五倒也不是不信,但他知道大顺这边肯定是早就拟定了详细的计划。从之前的经验来看,那个东方帝国在外交事务上,十分谨慎,往往可以指定一个长达十余年的计划,从而确保实施的时候一定成功。
这一点路易十五也只能羡慕,毕竟法国是出了名了“不知道自己的战略方向到底在哪”,更谈不上诸如谋划十余年的计划。
“公爵阁下,既然我已经知道这个战略。那么,想来贵国也对此有一定的预案。您完全可以将贵国的预案讲出。”
听着路易十五已经基本认同了此事,齐国公便将计划说出来。
这件事,还是要分内外两个方向。
大顺负责荷兰的内部。
法国需要在外部为在内的大顺提供助力。
现在,俄军出兵还早,补助金条约虽签了,但至少也得明年春天出兵了。
而英国的坎伯兰公爵已经撤回。
法国延续着沃邦元帅的攻城技术,荷兰南部的要塞群,在荷兰缺乏野战部队的情况下,和纸糊的没啥区别。
没有野战部队,现在固守堡垒是守不住的。
所以,这就需要赫尔曼元帅带领法军,再发动一波攻势,最好是能攻入荷兰的本土。
引发整个荷兰的恐慌。
只要荷兰百姓出现了恐慌,那么大顺这边就可以勾连摄政派,发动政变,赶走奥兰治家族。
这里面要私下里谈好条件:即摄政派赶走奥兰治家族,法国立刻停止进攻;摄政派宣布废除英荷条约,法国立刻退出荷兰,并确保荷兰的中立地位。
为确保时间足够,大顺这边也会派出使节前往彼得堡,动用外交手段,尽可能迟滞俄军的出兵速度。这一点也没问题,俄国只是反普又不反法,大顺搅合一下,俄国女皇心领神会,向英国坐地起价多要点钱,自是乐意的。
至于武装中立同盟,等中、法、荷之间签订条约后,再谈。放在日后的战争结束和会上谈,而不是现在谈。
到时候,只要法国点头,英国就不得不点头,在和会上倒逼英国承认武装中立同盟。
说完了整体计划后,齐国公又说起来法国这边应该派人也去一趟荷兰的事。
“国王殿下理应从自己的心腹人中,选出一个。作为国王殿下的私人秘密使者,秘密进入荷兰,与我们的人一起与荷兰人私下接触。”
“现在荷兰是一窝烂摊子,在没有得到贵国保证的情况下,摄政派不可能选择在这个时候夺权。”
“现在夺权政变,意味着要承担保卫荷兰的责任。如果没有贵国的许诺,他们当然愿意看到,荷兰在奥兰治家族的带领下,被贵国攻入本土。”
听起来,这好像挺不合理的:一群真正的荷兰的统治阶层,会盼望自己的祖国被人侵略?
但实际上,合理的不得了。这时候的摄政派、议会派们,巴不得法国早点攻入阿姆斯特丹。
由此告诉荷兰的百姓们:愚民们,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们推出来的希望,卵用?比我们强吗?
路易十五闻言轻轻点头,心想确实如此,自己统治的法国,才是这场事件的真正主角,大顺这边抢不到自己的风头。
若无自己点头,荷兰的摄政派怎么愿意在这时候接手这个烂摊子?逃避还来不及呢。
这件事,当然不能告诉大臣们。
而是要派自己组建的“secretduroi”小圈子里的人。
到时候,做成的时候,才叫法国的臣子们知道,国王的手段和厉害。
这个计划,不只是路易十五满意,身边的蓬帕杜女侯爵也很满意。
这种阴谋,比起战场,更适合她的发挥。她完全可以利用这次机会,达成之前玛丽·內勒斡旋法普关系那样的政治成就,从而为成为国王挚友打下基础。
在路易十五尚且思索这个阴谋该派谁去执行的时候,蓬帕杜女侯爵已经想到了在这场政变之后的谈判问题。
在她看来,现在不是去考虑派谁去的问题。或者说,此时考虑一下新局面下的战后谈判,才能彰显自己的能力,给国王留下深刻的印象。
“公爵大人,如果荷兰问题得以这样解决,那么法兰西的殖民地问题,贵国是否能够在印度方面给出一些承诺呢?”
“印度的消息对法兰西很不利。北美距离贵国太远,但印度很近。为了国王陛下的荣耀,我恳求公爵大人能够在印度问题上,适当地给予英国足够的压力。”
她这么一说,也终于把沉浸在考虑人选的路易十五点醒了。
是啊,如果荷兰那边的局面发生了变化,法国就要考虑法国现在已经失去的利益了。
心里赞叹了一下情人的敏捷思维,也忙道:“是的,公爵阁下,法兰西可以在荷兰问题上,给贵国一个足够可信的承诺。那么贵国在印度问题上,也该向英国适当施压。”
只是适当施压的话,自是没什么问题。
但这话既不能绝对说满,又还要体现大顺对法国的帮助。
齐国公想了一下道:“小婿也正说过此事。”
“贵国在加拿大的路易斯堡被英人攻陷,但英人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方提供了部分武器,以及一些天主教徒作为贵国的人力,英人应无力攻下魁北克。”
“而加拿大的人参,天朝又是唯一的购买者。”
“对此,我方是可以给英人足够的压力的。他们夺取加拿大的目的,是为了人参贸易。而我方既然是唯一的消费者,虽然北美事务,天朝力不能及,但在贸易问题上给英国施压,也足以让英国不得不考虑放弃。”
“人参只有卖到天朝,才是白银。否则对英国人而言,就是一堆草根。他们要的是白银,而不是草根。如果天朝进行贸易制裁,英王也更可能放弃。”
“但是,这种施压是有限的。毕竟,天朝对人参的需求量很大,辽东参基本绝迹,只要有人买,总有办法卖。”
“法兰西国也有棉布禁止令,但只要有需求,即便严查走私,那也很难控制。天朝的海岸线,比法兰西更长,更难管辖。”
“天朝当然会施加压力,但国王殿下也不该全都指望天朝的压力。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至于印度,这个不消殿下提及。如今天朝已下南洋,即便天朝不主动施压,英国方面也不会做的太绝,多半会将占领的法兰西城市退回。”
“天朝对盟友的态度,殿下完全不用担心。”
“只是,这件事,小婿以为,最好还是将殖民地问题和汉诺威问题,混为一谈。”
“他请我转告殿下:至少,要让英国人觉得,是英国国王为了他心爱的汉诺威,而放弃了殖民地。”
“是以,一方面,即为了荷兰问题、也为了法兰西对汉诺威的威胁,我会派人去罗刹国,尽量延缓罗刹国出兵的速度。”
“另一方面,殿下最好还是暂时承认英王和汉诺威的关系。”
“如果罗刹国延缓出兵,在荷兰退出战争后,立刻做出威胁汉诺威的姿态,以这种姿态进行全面的停战谈判,最为合适。”
“也就是说,即便北美和印度问题,有天朝的施压,但这种施压也不该以和谈大会上直接讲出的形式,而是通过暗示即可。”
“不能公开,从而将英国百姓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汉诺威问题上。”
这话,说的就非常圆滑了。
既没有把话说满,也体现了大顺的作用,但又说此事不会在和谈上作为筹码公开作为条件。这些大顺的情义,法王知道就行,法国的君主集权制下,结好法王意义更大。至于法国民间的情绪,大顺下南洋、俄政变两件事,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暗示,或者非正规途径的告知,这就不在法国可以干涉的范围之内了。
总之,大顺不会公开表态全力支持法国。
法理上,大顺不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参战方,神罗帝位,关天朝鸟事?大顺只是恰好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期间,下了个南洋。赶巧而已。
第五二零章 海牙惨案(一)
大顺这场“恰巧”下南洋的举动,影响最大的,当然还是尼德兰联省共和国。
被喻为第二次灾难年的45年,眼看就要过去了。
但灾难,却还未结束。
46年的初夏,整个荷兰都埋在一片名为恐慌不和不安的阴影中。
46年一开始,荷兰百姓听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主义”。
不过,既不是“立宪”主义,也不是“三权”主义,更不是“人民主权”主义,或者是什么“重商”主义之类。
而是一个从罗马时代就已出现的词汇。
【汪达尔主义】
什么是【汪达尔主义】?
公元455年,汪达尔人攻破罗马城,纵兵焚掠半个月之久,烧伤抢掠、完全不受控制的暴力和破坏,这就叫汪达尔主义。
而现在,这个词和法国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整个荷兰,中上层到处都流传着法国人“汪达尔主义”的传闻。
在奥属尼德兰,烧、杀、抢、掠,奸妇女、抢粮食。
这倒也不是荷兰人造谣,而是这个时代的军纪,就是如此。饶是后世,电影里美化到能走出会惊艳行军的黄维兵团,所到之处按其自己的团长报告国防部都是“……双堆集附近十四岁幼小女均不可免污,自杀者不知其数。”,这还是二百年后于本国领土上对本国人民,况于二百年前的法国在奥属尼德兰?
当然,这是荷兰的中层以上才用的词汇,在军队的暴行之外,他们用的是一种“自比罗马的文明、而法兰西人如汪达尔人野蛮”的比拟。
被他们视为“暴民、愚民、无知者”的底层老百姓,还用不上这个专门的词汇。
但不知道这个词汇,并不代表他们不了解什么叫兵过如梳。
法国人在奥属尼德兰的接连胜利,让从1672年起本土就没有真正遭受战火的荷兰,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恐慌。
这种绝望的恐慌,伴随着英荷补助金条约谈判消息的传来,稍微有了一点缓解。
但随后,法国元帅就又攻破了比利时地区的两座堡垒,兵锋已经抵达了荷兰边境。
这时候,荷兰百姓才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彼得堡的步兵、顿河的哥萨克,还有伏尔加河上的土尔扈特蒙古骑射手,他们距离阿姆斯特丹有多远呢?
恐慌,是流言传播的温床。
绝望,是不满情绪滋生的催化剂。
而在背后催化这些不满情绪和流言的中国人,就像是酿造买酒时候的酵母,又仿佛酿造啤酒时候的蛇麻草。
从没有人认为,麦酒是酵母酿造的、啤酒是蛇麻草酿造的。但如果缺了这两种东西,那便只是一堆粮食,却不是麦酒和啤酒。
留在阿姆斯特丹的康不怠,明确地执行着刘钰的指导思想:摧毁荷兰人最后的一点爱国热情、摧毁荷兰百姓最后一点黄金时代的大国情怀、摧毁奥兰治家族历经二百年积累下的最后一点名望。
做起来,简单无比。
康不怠发现,人民是宽容的,不是不讲道理的。这一点,不论是荷兰,还是大顺,其实都一样。
或如故事里,皇帝说“先苦一苦百姓”,若真是先苦一苦,然后就能更甜,其实百姓也不是不能忍受。
然而,荷兰百姓这几年所经历的,又是什么呢?
从当年,中国的侯爵来到这里“耀武扬威”,推销他的自由贸易理论、让荷兰以朝贡国的姿态对待东方天朝上国……
然后,张狂骄纵的中国侯爵被人赶走,民众将他们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奥兰治家族的威廉推上了七省终身执政官的位子。
再然后呢?
民众不是不能等,也从没要求过奥兰治家族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只要出来,就能驱赶走黑暗和阴冷,立竿见影。
民众给了时间、给了机会、给了等待。
可结果呢?
数年过去,可曾发生了什么改变?
他没上台的时候,法国人被各国联军围在了布拉格,数万人被包围,主帅轻身逃走,大量将军被抓去了伦敦。奥地利人在意大利方向,打的法国人只能固守。
他上台之后,法国人高歌猛进,一路击破了奥属尼德兰的堡垒,如今法国士兵的铅弹,可能稍不注意就能飞到荷兰境内。
荷兰最后一支野战力量,在丰特努瓦战役中被击溃,至此整个七省共和国连最后一支野战军都没有了。
人们拥戴奥兰治家族的最大理由,就是战争。
奥兰治家族,橘色,那是荷兰战神的图腾。
人们信奉的,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可现实是……
龙生出来了一堆奇丑无比的蝙蝠,风生出来一窝丑陋不堪的鼹鼠,老鼠的儿子不但不会打洞甚至连用肺呼吸都不会。
后世的拿破仑说,自己是篡位者,所以需要不断的胜利来巩固自己的正统性。而波旁家族,是天然的王,他们什么都不做,都始终有人奉他们为正统。
荷兰的情况,也有些类似。
摄政派、议会派,在荷兰人看来,曾经,就是一群篡位者。
他们除非能解决荷兰所有的问题,用一次又一次不断的胜利来巩固正统性,否则终究都是乱臣贼子。
然而,那是从前。
因为现在,奥兰治家族,自己把自己的正统性消磨干净了。
一开始,荷兰的百姓很理性,知道战争在即,也知道变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给奥兰治家族足够的时间,自己苦一苦,但至少还有希望。
只要有希望,暂时的苦,又怎么不能忍受呢?
然而,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乃至三年五年……
最基本的东西,全都没有变化。
一开始,人们觉得,正打着仗呢,内部变革,可以等打完仗再说。
然而,上台不久之后,便是普鲁士退出战争,法国军团被困布拉格、奥属尼德兰军团前去救援之后退回法国,荷兰这边没有了迫在眉睫的战争威胁。
可是,威廉四世做了什么呢?
威廉四世对执掌城市的“铁打的老爷”们,以礼相待。
对要求恢复行会制的中层民兵组织,斥之为暴民。
对希望国家控制粮价的百姓请愿,含糊其辞。
对民众最关注的包税制,丝毫不动,只是换了几个自己家族这边的人去当包税人。
然而民众希望的,不是换个包税官,而是废除包税制啊。
民众是宽容的。
民众知道,一位终身执政官,需要一件件熟悉国家的事务,然后才能尝试做出改变。
民众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不是几周、几个月,而是几年。
然而,海牙宫廷里,新的执政官顾问团,都是从原本的“摄政”老爷们选的;人们固然讨厌这些摄政老爷,可也厌恶那些极端守旧保守的贵族,然而宫廷里充斥的却是整个荷兰最保守的弗里斯兰贵族。
而最终让荷兰民众彻底绝望的,来自一次晚餐事件。
43年年末,泽兰省的民众集体控诉他们城市的摄政,历数了摄政的种种罪恶、残酷的盘剥,希望尼德兰的橘色太阳,能够处置这些城市摄政。
迫于民众的强大压力,威廉四世撤职了泽兰省几个城市的摄政。
但是,撤销之后的第二周,威廉四世亲自主持了晚宴,招待了这些被他用“终身执政官”特权所撤职的几名前城市摄政,并在晚宴上表达了自己的苦衷:自己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实在是迫于压力,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本来就已经颇为失望的民众,被这一场被爆出来的晚宴,彻底激怒了。
这类似于大顺百姓告御状,历数地方官的种种罪恶,皇帝把那几个地方官撤职之后,再宴请这几位官员,席间曰:非朕本意,实乃暴民所迫。
又或者,假设前朝末年的奴兵起义,觉得北方天翻地覆,正是自己反抗的机会。烧地契、焚债据,结果他们盼望已久的闯军一来,假设闯军不但不认可他们,反而限令十日之内不把土地退回、债据从新拟定的,通通剥皮萱草……
这两种类比,前者绝对不可能出现。天朝的皇帝再无能,也不可能出现被人告御状撤职官员之后,请官员吃饭说明自己被逼无奈的情况。
后者之所以要假设用大顺闯军为类比,因为历史上满清真的这么干过,而百姓没有太大的绝望,因为这很正常,上面当然是向着老爷们的,坏人干坏事有什么不对的吗;但如果是喊出均田免粮口号的大顺这么干了,那就不正常了,还存有一丝希望的好人居然也这么干,那就是曾给了希望又绝望的愤怒。
没有希望,又哪来的绝望呢。
为政者,千万不要给百姓希望,又让百姓绝望。那比让百姓一直没有希望,更让百姓愤怒百倍。
因为百姓默认,坏人干坏事,是正常的,对坏人的容忍度要高一些。
但荷兰的情况,以大顺做类比,还有一点不同。
那就是,威廉四世,从未喊过任何口号、也从未给出过任何承诺。
一切期待,都是百姓的“自我感动”和“一厢情愿”。
然而,这又和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同。
自我感动、一厢情愿,若是单纯的人与人关系:
就好比甲男一厢情愿地以为,乙女喜欢自己。然后乙女去和别人去宾馆了,甲男气愤异常,觉得失望、生气、愤怒。但问题是,关你屁事呢?
可国家内部的政治问题,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不是单纯的人与人的关系。
威廉四世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反问百姓:我对你们承诺过什么吗?我请他们吃饭,关你们屁事?
第五二一章 海牙惨案(二)
几年前,刘钰在阿姆斯特丹策动政变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的判断很简单:在百姓极端不满摄政派的情况下、在奥兰治家族的号召力如同千年前炎汉刘氏的威望之下,威廉四世真有政治抱负、真有雄才大略、真有胆识气魄、真有担当责任,政变还轮不到他来推动。
要钱有钱。奥兰治家族的旁支基本都绝嗣了,大量的神罗伯爵的庄园地产、东西印度公司的股票,妥妥的荷兰首富。
要人有人,本身在政变之前,就是弗里斯兰、格罗宁根、海尔德兰等省的执政,虽然加在一起不如一个荷兰省富,但总共也就七省,而荷兰省议会又按照城市弄出来一堆有一票否决权的议员。自己家族还有一堆追随者。
要名望有名望、要人脉有人脉、要百姓的好感度有好感度。
结果这么好的基础,都不敢主动出击,刘钰也就判断出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这要是在大顺,权比霍光、名比王莽、势若曹操,还轮到着别人来忙活黄袍加身的事?
到头来,还是刘钰煽动情绪、借着普鲁士人退出战争、看起来荷兰大有便宜可赚的情况下,把他骗上来的。
既然是骗,那么刘钰就已经料想到今后的情况。
从一开始,他就是奔着“先上后下”的想法来的。
威廉四世,被刘钰策动政变扶上来,就是来承担荷兰民众的一切不满的,也是来粉碎荷兰人民最后一点爱国热情和大国情怀的。
一个有大国情怀的国家,是不肯安心当买办的。
只有一个彻底被打断了脊梁、忘却了曾经辉煌过的前“世界性”大国,才能安心当买办。
这和他处理日本问题的思路是不同的,出路日本,他不需要考虑这些,就能让幕府那边对日益增加的关税乐不可支。
但荷兰,不一样。祖上真阔过,民众真有大国情怀。
这就非得先打断脊梁不可。
可以说,威廉四世完美地完成了刘钰“赋予”的任务。
其实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真正有视野的人,看到的荷兰的衰落,是金融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的必然。
但现在,无论是威廉四世,还是他倚仗的本廷克伯爵,都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视野。
而且,即便有,上层改革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威廉四世不请那些被罢免的摄政们吃饭,还能怎么办?
就像是大顺在九宫山之后废弃均田免粮的口号而用保天下的口号一样,还能怎么办?
荷兰,成也商业、败也商业。
自己本国的小农经济,早就被摧毁了;行会更是完全反时代而动的东西;本国的手工业也已经被本国的金融业毁灭。
在环视了一圈后,就俩选择。
要么,和摄政团体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合作。
要么,放弃一切,组织百姓,来一场底层革命,全面接管荷兰的金融资本。然后再把法国、英国、丹麦、神罗诸国等遏制荷兰手工业发展的敌人全都打烂;摧毁他们的手工业基础,荷兰重现黄金时代的辉煌。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第二条路,除非五饼二鱼的那位亲自下场,反正不是人间的人能走通的。
因为,这个时代和后世还不一样,金融资本是长腿的,他们可以跑,所以到头来还是要发展自己本国的手工业,可金融资本跑了后,本国的手工业怎么才能突破各国的围堵,以荷兰的人口和体量,这难度绝对是逆天的。
大顺若被逼到这一步,还能关门搞内部市场,促进工业发展,而荷兰是走不了这条路的。
威廉四世的选择,虽然是历史的必然。
但是,以康不怠的视角来看,也不得不说,这操作实在是辣眼睛:什么样的政治水平,能干出来和罢免的城市摄政们共进晚餐、席间表示自己是出于无奈的事儿来?
这就让康不怠执行刘钰的安排一事,变得简单无比。
他跟随刘钰日久,也多知道欧洲国家发生的事,既知道了这一次英西战争的起源,他就依样画葫芦,找了一个非常契合的导火索。
鲱鱼问题。
后世的人,说起荷兰的崛起,总会说起一个叫威廉姆的渔民,和他用一把小刀一个操作就把鲱鱼去掉内脏方便储存的故事。
腌鲱鱼好不好吃不说,但鲱鱼作为荷兰崛起的一种标志物的地位,是无可动摇的。
从这个问题入手搞操作,康不怠的选择可谓是非常的取巧。
他知道英西战争爆发的“詹金斯耳朵事件”,所以要依样画葫芦,那就花钱去找了一位曾经的渔船船主。
荷兰的捕鱼业衰落,当然不只是英国的问题。
实际上,丹麦人也抓荷兰人的渔船、瑞典人也抓。法国人甚至还出台了法令,在法国船运能力远远不足的情况下,还专门出台了针对荷兰渔业的法令:咸鱼,不能用荷兰船装货,抓着就没收。
但是,引导舆论,关键在于切入点,以及舆论引导者的选择。
你说丹麦人、法国人、普鲁士人、瑞典人,都在抓荷兰的渔船,和我专门找个被英国人欺负过的渔船船长来煽动舆论,有什么关系吗?
46年二月份,康不怠通过刘钰当年留在荷兰的情报网,找到了一位完美符合“完美受害者”身份的荷兰前渔船的船长。
人生经历也很简单。
浓缩起来,就一句话。
打渔,被英国人把鱼抢跑了,自己还挨了顿打,眼睛被英国巡逻船上的人爆锤了几下,回来后瞎了。
这年月,也没有什么公认的国际法。
北大西洋暖流和北冰洋的寒流交汇,天生鲱鱼以养人。现在又没有十二海里、专属经济区、领海之类的国际法公约,那自然就只剩下一个真理了:炮舰射程。
荷兰起家,就是靠抓鲱鱼起家的,都快成荷兰崛起的象征了。
北海渔场到底是谁的?
荷兰人觉得,当然是自己的,自己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在那打渔了,凭啥说是英国的?
法国虽然在咸鱼问题上,也限制荷兰。但是,法国的海军实力,也不可能去北海渔场去“执法”。
故而康不怠选择的方向,正是一个完美的避开法国问题、将仇恨引向英国的切入点。
这个切入点找到之后,下一步的计划也非常简单。
去街头哭诉,叫人民报之以同情、叫伴随着荷兰衰落渔业受限的前渔业从业者们共情。
煽动舆论。
花钱,暗地里将这些人组织起来。
沿途提供吃喝、请愿的费用。
再雇佣一些无业的乞丐——据说,黄金时代,即便是阿姆斯特丹街头的乞丐,都能找一份给画家当模特的工作——黄金时代结束后,这些乞丐或者无业游民们在刘钰来到阿姆斯特丹后,倒也享受了一下黄金时代的待遇,那时候刘钰花钱雇他们传播流言蜚语、散发小报,传播谶纬童谣、制造不满情绪。
这些乞丐都是老专业户了,自从刘钰离开阿姆斯特丹之后,他们的日子又不好过了,也没得钱用。
如今居然又有人找他们做事,那还不是轻车熟路?
一天25个铜子,包吃,这还不是随随便便组织起来几百人?
组织起来后,再加上那些真的渔民、渔业前从业人员,便朝着海牙进发了。
他们当然是有诉求的。
诉求就是,希望执政官大人,以英王女婿的身份,或者利用我们荷兰人的“王后”、大英的长公主,跟英国人说一声,能不能不要再欺压荷兰的捕鱼业了?
从一开始组织的时候,康不怠就知道结果。
所以也早早开出了价码:
被打断胳膊,十两;被卸一条腿,三十两;肋骨被打断,十五两;被开枪打死,一百五两。
因为,人群里,除了乞丐、真正的渔民,还有一堆专业的。他们负责煽风点火,在适当的时候,鼓动人群冲击海牙宫廷,制造点流血事件。
第五二二章 海牙惨案(三)
康不怠在黄淮问题上,给刘钰出过“君子远庖厨”的建议。
如今他明知道海牙要发生流血事件,自然是不可能去海牙亲眼看看的,只是在阿姆斯特丹静静等待。
一众前往海牙请愿的荷兰人还在行进和演说,距离真正流血还有些时间的时候,46年夏日的季风便从大顺吹来了几条船。
当然不是商船,因为理论上现在荷兰与大顺还是战争状态,商船是要被劫持的。
不过大顺和瑞典的贸易并没有受影响,作为中国在欧洲第一条正规的、有自己造船厂出品的船队和股份的贸易路线,荷兰人并不敢动手。
因为当初刘钰为了挑唆关系,让瑞俄战争的结束谈判中,让瑞典和大顺各拿出来一部分股份转让给了俄国那边。以此,作为俄国退兵、不割太多地的条件。东印度公司是垄断公司,垄断公司需要行政手段干预,要经过国会批准,所以可以作为谈判条件的一部分。
故而贸易公司的中国商船,在欧洲,挂着瑞典和俄国的旗帜,悠然自得地穿过荷兰海岸,荷兰人却无可奈何。
瑞典不是太好惹,俄国如今正要发兵莱茵河,更是不敢得罪。
明知道这个联合贸易公司的绝对大股东是大顺那边,可也不敢动手。
如今来到荷兰的这几艘大顺的船,船上装的不是货,而是各色各样的人。
既有大顺这边的信使;也有在开战前避开政治旋涡去大顺谈判的前七省共和国联省议会大议长安东尼·范·德·海姆;还有一些被提前释放用他们的亲身经历来说明大顺在东南亚地区不可战争且拥有无可争议的统治力的前巴达维亚殖民地军官。
船一靠岸,不同的人便分道扬镳。
大顺这边的信使,刘钰这边的心腹人,迅速将国内的消息、以及谈判的预期等告诉了康不怠,正等着康不怠询问一些细节。
喝着从大顺那边漂洋过海而来的去年的新茶,康不怠问了一下刘钰对欧洲这边的谈判还有什么期待,他也好转告一下齐国公。
信使既是刘钰这边的心腹人,自也是对欧洲局势有所了解的,不是那种按图索骥只会传话的传话筒。
“仲贤先生,如今国内那边一切顺利。鲸侯和松江府的豪商们也谈好了,鲸侯叫我转告先生,可以给荷兰人10%左右的分红承诺。具体的条款,这边有鲸侯的书信,先生可以一会自看。”
“印度那边的战争也很顺利,军队已经拿下了荷兰在印度那边的几座堡垒。对荷兰谈判的事,鲸侯说先生既知大略,便自主持就是。”
“唯独注意两件小事。”
“其一,荷兰经久未战,港口是否容得下天朝的战列舰停泊?若不能,也要用某种方式租赁或者别的什么办法,咱们自己出钱,清理一下港口。别到时候几万里来阿姆斯特丹‘护航’、保护‘自由贸易’,却发现船太大,无法停靠荷兰的港口。”
“既是武装‘中立’,就不能停法国的港口。这一点一定要注意考察。”
“其二,印度地区的荷兰城堡均已拿下,也就到此为止了。但要去欧洲,开普、好望角就是绝佳的补给站。那边的事,也需要谈谈。”
“此两件小事,先生知道就好。剩下的,便是机密大事,鲸侯务必叫我亲口转达。”
康不怠博闻强识,也不需要拿出小本本记下,屋内也没有其余人了,便道:“这两件小事我记下了。机密大事如何?”
“先生,鲸侯说,这边的事处理完,还请齐国公再去一趟丹麦。没事找事、惹是生非,制造一些摩擦,方便让天朝这边名正言顺地给丹麦进口的茶叶等,加增百分之二十的出口税……”
信使回想了一下刘钰的叮嘱,来之前刘钰也问了无数次了,确保信使确确实实明白了,这才派他来的。
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招惹丹麦,一是为了大顺与荷兰合作之后能确保给出对内承诺的12%的股息;二就是继续挑唆英俄矛盾,让俄国尝一尝贸易和走私的甜头,从而为将来的俄英断盟打好基础,以及让俄国挺身而出支持大顺的武装中立同盟计划。
现在对英国和英国殖民地的走私,主要是三家公司。
原瑞典东印度公司、现中瑞俄三国贸易公司;原丹麦东印度公司、现丹麦亚洲贸易公司;以及原来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泽兰省商会。
丹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进口的茶叶、棉布、丝绸等量,都是高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
如果大顺真的拉到了荷兰,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成了“自己人”的公司,那么肯定要遏制其余竞争对手的。
好比对英走私一共一百块钱,现在丹麦赚40、瑞典赚30、荷兰赚30。
开拓市场、扩大走私渠道、做大大饼,需要一个过程和时间。
增量,不是短时间内立竿见影的。
还是要靠“内卷”,分存量。就是把丹麦的那40,中荷拿走30,剩下10送给瑞典俄国。
而且。
将来如果真要开战,瑞典对普鲁士的波美拉尼亚有宣称和野心,丹麦却并没有继续作战的动力。
那么,为将来计,一个根本不可能出力办事的,那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了。直接动用大顺的朝堂行政力量,遏制丹麦的拿货渠道。
加百分之二十的出口关税,丹麦的走私贸易就直接废掉了。北欧的销售市场,被瑞典俄国瓜分;美洲英国的走私市场,被荷兰大顺联合吃掉。
丹麦在东南亚又没有殖民地,最近的殖民地,在印度的泰米尔纳德地区,大顺这边想走私也不容易。大顺加了出口关税,丹麦就只能干瞪眼,最多也就是靠着国内的关税保护,吃吃国内市场罢了。
除了为中荷合作增加利益、让荷兰金融资本看到跟着大顺混的好处外,另一个目的就是挑唆英俄关系。
外交之谓,此时无非四个字,威逼利诱。
大顺和俄国之间的漫长边境、蒙古问题、宗教问题等,都在威逼的范畴之内。
而制裁丹麦,让俄国参与中瑞贸易,这就是在利诱了。
一旦俄国的贸易发展起来,英俄之间的矛盾就会加深。
丹麦问题,看上去是丹麦的事,本质上却是中、俄、英三国博弈。
丹麦的王妃是英国公主。
丹麦和英国的关系一直很近。
丹麦是英国扼守波罗的海出海口的重要屏障。
大顺制裁丹麦、中瑞俄三国贸易的崛起,都势必让英国做出选择。
就像是前几年瑞俄战争里,丹麦对瑞典王位提出要求时候一样。
出于英俄之间的贸易、为拉拢俄国,英国和大顺一起对丹麦施压,使得丹麦放弃了对瑞典王位的宣称。
瑞典是亲法的、丹麦是亲英的。
可以说,为了拉拢到俄国,英国付出了挺多的。
背弃了自己的准盟友,自己的亲家公,就为了让俄国人满意,从而确保英俄关系,或者至少俄国不会被法国拉走。
而当中俄瑞三国试图垄断波罗的海和东北欧贸易的时候、当大顺这边制裁丹麦排挤丹麦给俄国瑞典帮忙的时候,短期看这是中国贸易的问题。
可长期呢?
俄国瑞典中国三方合作,完全可以垄断波罗的海贸易区的。
尤其是在中国的牵线之下,荷兰中立之后,即便大顺支援俄国的一些本土工业数年之后才能开花结果,俄国暂时所需求的一些货物,未必非要从英国弄啊,法国也一样可以提供。
而且中瑞俄三国的船运垄断之下,制裁丹麦,英国也东北欧的贸易也会衰落。
这时候,就会让英国陷入两难的境地。
是为了讨好俄国,继续不支持丹麦,放任俄国瑞典的船运占据东北欧市场?
还是,改变政策,认清形势,不再跪舔俄国,反而支持丹麦、唆使丹麦对瑞典和俄国开战呢?
众所周知,国际政治中,一味跪舔是没有好处的。
英国出卖丹麦舔俄国,可结果是历史上俄国转身结盟法国,瑞典也顺便对英普宣战。
而伴随着大顺这边的操盘下场,瑞俄法荷中,完全可以在波罗的海将英国的贸易力量排挤出去。
英国又是贸易立国的。
这种情况下,是否还会继续拉拢俄国?
还是会开始利用英国和丹麦之间的传统关系、翁婿关系,扶植丹麦,从而遏制瑞典俄国在东北欧的贸易?
这就是英国必须要做出的选择了。
跪舔下去,换取俄国的真诚对待?还是主动出击,在尾大不掉之前进行剿杀?
一旦英国开始扶植丹麦,试图遏制瑞俄贸易的发展,那么英俄关系也就破碎了。
而一旦英俄关系破碎,俄奥在普鲁士和土耳其两边的共同利益又促使他们外交绑定,那么中法俄奥四国同盟也就形成了。
因为英国为了保汉诺威,为了遏制法国的崛起,必须要在欧陆找一个打手。那就只能找普鲁士了。
主要还是刘钰对路易十五的水平不放心,不能干等着法国自己去拉奥俄。
就路易十五那水平,万一拉不到呢?
所以大顺也不得不下场,到处埋雷,挖坑引流,将自身能在欧洲产生影响力的着力点发挥到极致。
历史固然有很多的偶然,可若能把握大势、甚至自己创造大势,形成大势所趋,将偶然的可能与影响降到最低,才是正确的做法。
第五二三章 海牙惨案(四)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伊丽莎白女皇的死期。
这就是一个决定“第一次世界大战”走向的偶然因素。
刘钰没有叫人多续个几年的本事,那就只能让“第一次世界大战”早点爆发。
他这边挖坑,让英俄矛盾积累,最终“分手”,实际上就是在促成一战的提前爆发。
普鲁士的腓特烈是个绝顶精明的君主。
要是眼瞅着,法奥俄同盟结成,他可以一眼就看出来:卧槽,奥俄同盟,这不明显就是为了来干我的吗?
等着他们都准备好了,普鲁士还有活路吗?
死中求活的办法,自然就是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打乱对面的部署和发展。
逼急眼的普鲁士,一旦看到英俄关系破裂、法奥俄三国有同盟趋势的时候,一定会选择不宣而战。
普鲁士太小,所能依靠的只有速胜,等着人家同盟都准备充分了,那是一点赢的把握都没了。
只要普鲁士一开战,英国也别无选择。
难道眼睁睁看着法国拉上一堆盟友,自己却坐在英伦三岛不管不问,眼巴巴看着法国搞掉普鲁士,吃了汉诺威?
别无选择,那就只能跟进,出钱出枪出海军。
到时候,从北美东海岸打到菲律宾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不想打都不行。
大顺前期可以趁着一战爆发,搞武装中立同盟,卖卖货、赚赚钱,提升国内的外销经济,从而促成国内对印度原材料产地的迫切渴求。
等着法国在印度撑不住的时候,上党归赵,接盘法国在印度的据点,等着双方筋疲力尽的时候,拉上荷兰“赌国运”,做掉英国海军。
这和后世一战的节奏是类似的。
一战,英法德的矛盾是主要矛盾,但是战争爆发的导火索是相对存在感薄弱的奥匈。
这场“一战”,英法普奥矛盾是焦点,但战争爆发的导火索,却是之前存在感薄弱的俄国。
原本历史上,是英国拉俄国吓唬普鲁士,迫使普鲁士归顺英国,从而逼得普鲁士不得不开战。
现在的情况,是大顺祸害英俄关系,一旦英俄分手,普鲁士必要主动开战。只要彼得堡那边传来英俄不合的消息,普鲁士也就别无选择。
所以一旦与荷兰这边的和约达成,大顺在欧洲的外交重点,就是挑唆英俄关系了。
法奥关系,大顺斡旋不了,也没资格插手。
和法国的同盟关系非常稳固,也不需要过多费心。
也就只能倾尽权力,在俄国问题上做文章了。
指望大顺那些官僚对未来和世界大势的了解,是做不成这件事的。不是他们不聪明,而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未来到底在哪,也就找不出正确的路。
而且刘钰对大顺将来的走向,在经历了“阉党”事件后,不是很放心。故而要趁着现在还有权力的时候,尽快造成一种既定事实,战争越早打越好,尤其在他还被皇帝信任、或者说皇帝还没死亦或是还没到垂垂老矣准备身后事的时候,一定要打起来。
真要是按历史的走向,拖到十多年后再开战,刘钰只怕自己等不起,也怕皇帝等不起。
康不怠其实也能理解刘钰的焦急。
古人云:冯唐易老。
时光流逝,大业未成,如何不急?
只从现在看来,这件事固然也是增加了与荷兰人合作的诚意。但更多的,康不怠觉得还是刘钰对自己办事的信任。
距离这么远,只能说出大略,剩下的细节都由他一手操作。而刘钰更是确信康不怠一定可以做成,是以根本没有指点荷兰问题上的细节,而是直接说了处理完荷兰问题之后该如何。
这种信任的情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种仿佛战国纵横士一般的操控天下大势的感觉,也让康不怠得到了极大的个人价值体现需求的满足。
信使讲完大略之后,又拿出一封密封的书信,说道:“这是鲸侯给罗刹女皇的私人信件。”
“鲸侯说,待事成,先生从丹麦便去一趟彼得堡。暂时且驻彼得堡一段时间,有些工商业上的事,还需要先生帮忙处理。先生当年在威海也管过一段时间,料想也是轻车熟路了。”
“鲸侯说,彼得堡天寒,但只要有钱,哪里买不到好的皮子?既如此,那也不必万里送件皮袍,倒显得做作了。只说先生在彼得堡执掌大略,国内的事不用先生担心。”
“陛下已有南巡之意,鲸侯也要随行前往,夫人也自跟随,国内的事他也有可问之人。”
康不怠听到这,心里也放心了。他是刘钰心腹人,自是知道田贞仪的手段。
所谓域外之事,刘钰自己便可独断;域内之事,有夫人可问,亦不碍事。
自己当年在威海,管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威海工商业和制造业,确实是轻车熟路。
听信使传达的这个意思,看来刘钰这边是要抓紧时代对俄国进行投资和技术转移了。
这里面的逻辑康不怠也明白,将英俄之间的互补贸易,替换为竞争贸易。
前期荷兰的船、法国的货,取代英国对俄国的贸易影响。
这也不需要信使再说,他既心里明白,也便知道的方向。
收起那封厚厚的与俄国女皇的私信,康不怠心道,看来去俄国也用不了多久了。
前大议长安东尼既回来了,以公子和手腕,必是和他暗示了些什么。他既回来,摄政派便有了主心骨,
…………
前大议长安东尼到港之后,并没有前往海牙,而是留在了阿姆斯特丹。
他虽然不再是联省议会的大议长,但人脉、威望还在。
现在各省的摄政们、议会派们,内心非常的矛盾,不知何去何从。
一方面,看到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四世上台后,始终在吃瘪,他们心里这个爽啊。
另一方面,法国和英国还不一样。法国人的集权制度,是他们所恐惧的。真要是法国人攻进来,他们当然也会受到波及。
从去年大顺下南洋引发了荷兰的第二次灾难年开始,一场席卷整个荷兰的金融危机就爆发了。
大量的坏账、烂账、无效债券、东印度公司股票的抵押借款,一夜之间成了废纸。
金融动荡,大量的私人银行不得不停止兑付,甚至为了防止被人堵门而选择关停。
大量的私人银行关停,又引发了更多的金融问题。
东印度公司的那点资产,完完全全的资不抵债。历史上东印度公司破产,荷兰政府接盘的前提,是东印度还在。所以荷兰政府承担了接近一亿盾的债务,而起那时候荷兰已经是法国控制下的傀儡国,巴达维亚个共和国了。
现在的情况和后世的那次倒闭可完全不同。
摄政派的许多人都是搞商业和金融业的,他们的产业受到了严重的波及。
可比起来下南洋的余波,真要是法国占领了荷兰,肯定比现在还要惨。
和刘钰与康不怠、齐国公等人预想的一致,现在联省议会大议长这个位子,就是个臭狗屎,一点不是香饽饽,不但不想吃,反而要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一身。
中国有个词,叫毁家纾难。
现在想要抵御法国,也不是真的没办法。
这些摄政派寡头们,都用不着毁家纾难,拿出一部分钱,招募士兵,只要抗住一年,便有转机。
俄军、英军不会不管,而且他们在这里拖住了法军主力,英俄就有机会包围法军。
然而,这就和明末时候一样。
毁家纾难能救过,可是有家可毁的,谁肯做呢?
在这种心态下,荷兰的金融危机更加深重。
因为,产业、地产、股票之类的东西,在法国攻进来后,要么可能就作废了、要么也没办法带走。
真要是法国人攻进来,以残暴的汪达尔主义对付荷兰,或者直接扶植一些傀儡来执行法国的政策,有钱人是可以跑路到更安全一些的英国的。
只要法国海军过不去海峡,英国就是安全的。
这正是刘钰担心的继续打下去,阿姆斯特丹金融中心的地位不保,倒是叫英国吃饱了的情况。
而这种心态下,有钱人更希望把自己手里的资产,换成金币、银币,而不是一堆票据、房产、地产之类的东西。
于是金融秩序更加的混乱。
而越混乱,越加剧了荷兰有钱人想要兑换现金的恐慌。
相辅相成、互相作用之下,45年开始的第二次灾难年,酝酿到了46年夏,不但没有停息之势,反倒是愈演愈烈。
前大议长安东尼从大顺一回来,大量的摄政寡头们便找上门来。
安东尼也不说谎,又有诸多被俘释放的前公司军官作证,很快他们就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
那便是:至少在波斯以东,大顺帝国不是波兰可以撼动的。鉴于中国对东南亚持续千年的影响力,和几十倍甚至于百倍的华人人口,使得大顺对夺取的东南亚殖民地的控制十分稳固。
大顺的军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放在欧洲,除掉吨位不足的海军,只看陆军的话,绝对是一支可以与法、普争雄的强军。
至于海军,大顺的海军确实不太行,那是和英、法、西比,但打打荷兰还是绰绰有余的。荷兰多少年没开工造新的军舰了?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安东尼在从大顺归来之前,还被大顺的人带着去了一趟原来的巴达维亚城,让他看了看大顺在原巴达维亚城的统治。
安东尼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大顺正在巴达维亚地区推行土地改革政策,而且鼓励民众多种棉花、靛草、咖啡等作物。
如果说,棉花、靛草之类的,大顺也有需求,自己可以用的话。
那咖啡,就有些不太对劲了。
至少,以安东尼在大顺的见闻,发现大顺的官员百姓,没有喝咖啡的。
包括可可、咖啡之类的东西,京城皇宫和他接触的一些官员家里都有,但要么是作为药物补品、要么就是贡品赏赐,他们更喜欢喝茶叶,觉得咖啡之香颇俗,以雅而论难登正堂。
显然,大顺下南洋的目的,依旧是为了继续和基督世界贸易,甚至还要扩大贸易,否则完全没有必要推广咖啡种植。
但是,大顺在东南亚的统治,却又根本不是刘钰说的那种“自由贸易”。
在商业上,可以说某种程度完全延续了荷兰的一些手段。
尤其是东南亚诸国前往京城朝贡的万国来朝盛事中,大顺对东南亚各国的要求,也是不得宗主国允许,不可与其余国家进行贸易。
安东尼觉得,刘钰的话,纯粹就是放屁。
一个当初跑到阿姆斯特丹高呼自由贸易的人,会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自由贸易?会不知道控制东南亚各国禁止与第三方私下交易、甚至派出舰队定期巡逻东南亚重要海峡,这是自由贸易的态度?
张口你们的荷兰的格劳修斯、闭口你们荷兰的斯宾诺莎,会不知道啥叫“海洋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是不可占领的;应向所有国家和所有国家的人民开放,供他们自由使用”?
在返回荷兰、途径原巴达维亚之前,围绕着东南亚将来贸易份额的争夺戏码,已经在京城上演了。
荷兰东印度公司,就像是一具牛羊的尸体。
大顺是咬死牛羊的老虎,英葡瑞丹等国,则是跟在旁边希望分一些内脏、骨头的兀鹫、乌鸦、苍蝇。
按照刘钰的说法,是说要搞份额制。
大顺做分配人,拿刀切割:你英国负责十三州和英格兰,分到这么多;你瑞典负责东欧和北欧,拿到这块;你葡萄牙负责南美,拿到那块……
确保每个人都能拿到足够的份额,又不会对其余人造成影响,从而控制贸易争端,维护世界之和平,将天朝上国的义务从亚洲拓展到世界……
说是这么说的。
但显然,在安东尼看来,这和刘钰在阿姆斯特丹鼓吹的自由贸易一样,纯粹放屁。
至少,不是首选项。
因为,安东尼了解了一下大顺为下南洋做的准备,从十余年前开始造舰、培养水手、学习航海术;再到木马计充实锡兰、开战前访问欧洲顺路考察东南亚地形地图、以围剿海盗为名熟悉水文、扶植火山义军、吸引荷兰舰队集中井里汶。
一条条、一件件,井然有序。
如果,份额市场分配制的新型垄断模式,大顺真的要用的话,那可肯定不会扯皮扯到他走还没扯出结果。
扯一年淡,就损失大几百万两的贸易。香料之类的东西,不说旧货好不好,单单是每年的保管、仓储、收购资金的利息率,这又是多少钱?收来的东西,不是说烧了才赔钱的,收获的那些现金是可以生息的。
大顺会钱多到不在乎这几百万两的“小钱”吗?否则干嘛要和欧洲各国来分尸体的使节团扯这么久的淡?
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在开战之前,就该想到怎么结束。
既然连开战本身,大顺这边都谋划了十余年。那么,战争的目的如果真的是所谓的“份额市场垄断分销制”的话,早就有一套完整的方案了,怎么会扯皮扯到现在毫无实质性的进展?
由此,便只有一个可能:就像是刘钰鼓吹的自由贸易是放屁、好心帮助缺乏劳动力的锡兰移民华人是另有目的一样。
这个所谓的“份额市场垄断分销制”,也是假的!
大顺,另有目的。
“份额市场垄断分销制”,只是为了确保这个目的达成的一种威慑。
第五二四章 海牙惨案(五)
做过一个实际上是商业共和的共和国联省议会大议长的安东尼,看待问题的视角,更多的倾于商业角度。
作为一个摄政寡头们选出来的前大议长,对商业那一套了若指掌。尤其是很清楚“利息”这个概念。
对荷兰商人而言,几百万两的现金,既不投资、也不放贷,那么他们就认为自己赔了很多钱。
大顺今年的做法,就不太对。
而对东南亚经济的理解程度,也让安东尼明白,大顺既然要做东南亚的宗主国,那么就必须要为东南亚的贸易找出外销通道。
在荷兰人或者葡萄牙人抵达东南亚之前,东南亚依旧也还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封建经济。
那时候朝贡什么的,其实都好说。
贸易最好、不贸易也行。
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不贸易也不是活不成。
但是,从葡萄牙人和荷兰人进入东南亚,带着殖民者的双重“使命”,逐步瓦解了东南亚旧有的经济基础。
就好比安汶等地,荷兰人为了垄断香料,用军舰严密封锁岛屿。同时还毁掉了岛上几乎所有的耕地良田。
这就导致那些盛产香料的岛屿,只能用他们的香料,换取他们必须的生活物资。
如果不换……布匹衣服到还好,东南亚很热,大不了光腚嘛;但粮食呢?可以不穿衣服,能不能不吃粮食?吃丁香、豆蔻为生?
显然,不可能。
大顺在东南亚的土改,暂时来看,仅仅局限于巴达维亚城周边,以及南部的万隆地区。
那些香料岛屿,依旧还是维系了原本的生产模式和主要商品。
这种情况下,对外贸易就是必须的。
大顺本国无法消化这么多的香料——这一点荷兰人很清楚,当初大顺鼎定天下,因为澳门和南明受洗事件对天主教诸国充满敌意的时候,荷兰人就尝试过沟通、推销香料。
但是效果非常不好。
大顺的海商有自己的走私渠道,也因为这些丁香肉蔻之类的香料在大顺并不是很流行。
既然大顺吃不下这么多、既然又作为东南亚的宗主国、既然荷兰等国已经部分瓦解了东南亚的自给自足经济使之成为世界市场的一部分。
那么,大顺到现在其实也没有退路了。
真想倒退,至少二十年的动乱,逐渐平衡,砍了香料重新垦殖种庄稼,退回原本的封建自给自足经济,中途还要面临层出不穷的起义、香料得益的贵族阶层的反抗、西方走私贩子趁虚而入的渗透等等。
此者,再加上荷兰人非常能理解的“利息”的概念,都让安东尼以非常商业共和的视角,看到了大顺另有目的。
只是,目的到底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从当年的锡兰木马计、再到更早的中法同盟编练海军,在安东尼看来,大顺这边有极好的集权效果、也有英明的政治家、更有集权的体制下长远目标办成事的能力——对比荷兰联省议会,开个税收比例改革的会议能开两年、最后啥结果也没达成而言——这种集权和高明的政治家,都是荷兰可望而不可即的。
总归,大顺可以为了一个确定的目标,以科举官僚集权制,提前谋划许久并且坚定的朝着方向前进。
这就让安东尼无法猜测大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但都被他自己一一否定。
是为了把贸易份额给法国留着?
显然,不可能。法国没有这样的能力吃下东南亚加东亚的贸易。
是为了与荷兰合作?
这个真正的目的,他也想过,但现实是齐国公去了法国、法国随后往奥属尼德兰地区增兵,并且不断攻克堡垒、迫近荷兰本土。荷兰眼看就要陷入长久的混乱、以及被攻破本土之后至少二十年的荒废期。大顺不会和一个荒废的荷兰合作的,因为没资格。
是为了大顺自己干?
这个更不可能。各家的东印度公司,都是本国大金融家大商人的产业,关乎几万人的利益群体,各国就算不讲什么重商主义,只说这几万人的利益,怎么办?
名义上,荷兰当年是因为拒绝刘钰的自由贸易,所以才遭到了报复。可放眼各国,安东尼觉得自己做的没错,便是和大顺最亲近的法国,最亲近的盟友都没有放开关税、甚至没有取消棉布禁止令,又有哪个国家会为大顺的货物大开方便之门呢?
考虑了一种又一种的可能,又一个又一个的被自己否定。
这种明知道大顺另有目的、却不知道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感觉,让安东尼十分的不安。
当然,此时荷兰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还是法国的入侵。
东南亚依旧丢了、东印度公司已经开始破产清算了、金融危机已经爆发了,这时候反倒是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反正都这样了,大顺的事,就往后稍稍吧,暂时不是最要紧、最要命的。
一般来说,就大顺这边的经验来看,都是国君或者要上吊自杀之前、或者成了亡国之君、或者被人软禁之后,才会思恋故国、感叹自己没好好治国、开始担心本国的百姓了。
大顺这边的历史经验,放到荷兰这边也一样。
安东尼作为前大议长,亦算是个“亡国之君”,此时他还真的就挺担心荷兰的命运的,以一个“亡国之君”的身份担心荷兰的命运。
面对大顺已经是破罐破摔、原来的鞋碎了现在自己光着脚、我就这样了你能奈我何难不成血染阿姆斯特河河口?
按说事有轻重缓急,此时更该考虑法国的问题。
但是。
现在要考虑法国,就不得不考虑大顺,而且现在荷兰与法国之间还要靠大顺斡旋。
按说,荷兰之前奉行的,是外交决定命运的政策,同是欧洲国家,根本用不着大顺居中斡旋。
只是,如今却还涉及到一个“政治正确”的问题。
这个政治正确的问题,分三个大的方向。
当初,荷兰百姓欢呼奥兰治上台的时候,有一个重要原因,摄政议会派引发了民众的不满。
那就是,摄政派这边名正言顺、身正不怕影子斜、浩然正气地履行国际条约的义务,出兵出钱,支持特蕾莎女王继承奥地利王位。
然而,这么名正言顺、浩然正气的事,摄政派却“低三下四”地去和法国人打招呼:我们只是履行承诺,我们出兵也是颇有奥地利和英国的压力,我们不是要与你们为敌,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啊。希望你法兰西不要生气,不要对我们荷兰过于愤怒,好不好呀?
这种低三下四的态度,就让还有大国情怀的荷兰百姓,相当的愤怒:干就是了!做错的是法国、是普鲁士,他们当初在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上的签字了,结果人一死就不认了。他们做错了,咱们荷兰是出于正义,凭什么还要对法国低三下四的?
干就完了!
去讨好法国、说好话,这不是下贱吗?
这不是卖国吗?
这不是毫无荣誉和尊严吗?
要是奥兰治家族做执政官,能这么下贱吗?能这么卖国吗?
肯定是带领我们荷兰的军队,打的法国丢盔弃甲,怎么可能还去舔法国?
这,就是刘钰说的,必须要把荷兰百姓心里仅存的那点“大国情怀”彻底磨灭、打碎、烧毁、幻灭的原因。
韩非子曾言: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荷兰的问题,就是现在明明没有世界强国的实力,却存有世界强国的心态。
这种心态不除,日后合作就很难。
倒不是说这种“天朝上国”的情怀是错的。而是说,不是阿猫阿狗都该有这种天朝上国的心态。
好比朝秦暮楚的那些小国,百姓对国君朝秦暮楚非常不满,认为认定了一个盟友就该坚持到底,比如认了秦国为盟友,那杀楚国人的时候一定比秦国更狠、更卖力,就不应该怕报复,更不该私下里和楚国接触……
再好比朝鲜国,如今朝鲜国按说也挺憋屈的,大顺的使节去了,就得好好招待,不敢怠慢,还得经常行贿,请说好话,连王位继承都得请示北京。
结果有朝鲜的人民非常不满,觉得大王简直懦弱、下贱、没骨气。就该发兵辽东、直破山海关,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干就是了!
以上两种,便与荷兰之前很多百姓的心态一致。
可能区别就是荷兰是“祖上真的阔过”。而朝鲜是祖上真没阔过。
问题是,没有大国的实力,却有强国的心态,这就是作死之道了。
摄政派做的其实没错,法国可以是朋友,只要不是邻居即可,但最好不是敌人。
英国人坑荷兰的地方那么多,英荷战争都打过好几次了,贸易渔场都被抢,凭啥要和英国走那么近?就因为奥兰治家族当过英国国王?
和英国人结盟,真要是死心塌地,打输了咋办?英国人有军舰作为长城,见势不妙,溜回岛上去了,荷兰咋办?法国是欧陆第一陆军强国,荷兰凭啥抵挡?难不成荷兰转进扔了七省转进苏里南以大西洋为壕?
现在的战局,也的确印证了摄政派的担忧:英国人见势不妙,坎伯兰公爵的精锐部队溜回去了,荷兰傻眼了。
奥兰治的威廉四世上台之前,确实没有太多承诺。
诸如废除包税制、退回行会制、扼杀商业寡头、打压金融资本家等等,这都是荷兰百姓,荷兰保守阶层的一厢情愿。
然而,威廉四世上台之前可是承诺过,要坚决地与法国作战,不会和那些下贱、卖国的摄政派一样悄悄和法国接触,要奋战到底,和他的祖先们一样——那时候普鲁士退出战争,荷兰优势确实很大。所以那是威廉四世唯一能做的承诺、高姿态的口号,不然啥承诺啥口号也没有,可不好当这个执政官。
而且本身他当执政官的内核,是普鲁士退出了战争;但面上看,是刘钰等中国人欺人太甚,侮辱荷兰的国格,非要让荷兰当朝贡国之类的。
他是借这个政变的、刘钰给他挖的坑也是这样的坑,自然在对外问题上,要足够强硬。至少显得足够强硬。
如今威廉四世干了几年,天怒人怨,矛盾重重,荷兰保守派们的一厢情愿的政治诉求,一件没达成。就剩下了一个“对敌坚决且强硬”这么一个人设了。
这个人设,几乎已经成为了威廉四世最后的遮羞布,也是最后的一点正统性来源。
本身就佝偻鸡胸畸形,上不得战场,行动无能就只能嘴上找。
不能对法软弱,这,是威廉四世统治的政治正确。他仅仅承诺过这么一件事,而且当初许多还有大国情怀的荷兰人听到这个承诺,痛哭流涕,认为荷兰将会重新伟大。
第五二五章 海牙惨案(六)
这既是威廉四世统治的正统性来源般的政治正确。
也有威廉四世不得不面对的外部压力。
英国。
英国自己搞出了一个普鲁士单独媾和的事儿,自然是防着自己这边也如司马炎效曹丕故事:你做的,我做不得?
所以极度提防荷兰单独对法媾和。
威廉四世想要私下对法谈判,外交压力极大。
现在法国已经攻到了荷兰本土,这时候能依靠的,只剩下英国和奥地利了。
荷兰手里还有一张牌呢。
《英荷共同防御条约》。
坎伯兰公爵回英国,用的就是这个条约为理由:按照条约,如果英国本土受到了侵犯,荷兰需要出兵7000,外加二十艘战舰去保卫英国本土。
那么,要么,你荷兰出兵出军舰;要么,坎伯兰公爵就回去啦。
都是商业大国,得按合同办呐。
那时候小王位僭越者要登陆苏格兰的风声甚紧,回去倒也说得过去。
现在法国马上就要攻入荷兰本土了,英国按理也要派出军队帮助防守。
可英国现在自顾不暇,万一小僭越王真的登陆苏格兰呢?
现在私下里去和法国谈判,那不是落英国以口实吗?
不是我大英不履行条约,而是你荷兰私下和敌人谈判,不能怪我啊,只能怪你自己。
而且现在俄国已经答应了《补助金条约》,可能很快就会出兵了,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荷兰把自己的金融业都打崩了,这时候私下谈判,说不定就是1453年去投拜占庭呢。
内部的政治正确。
外部的外交压力。
这都让威廉四世的宫廷,不能私下里与法国谈判。再说也没什么可谈的,法国人都把奥属尼德兰全吃下了,荷兰人的要塞群也丢了,法国人这时候开出的条件,想想也不能接受啊。
而作为非官方的人,前大议长安东尼,也不能直接与法国谈。
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他不只是前联省议会大议长,还是前荷兰省大议长。
这个前字,非常精妙,他现在没有官方身份,法国人也不会和他谈的。
再者,这时候去谈,谈什么?
摄政派虽然恐惧法国,但也认定现在的荷兰是个烂摊子,根本不想沾身。
这种情况下,考虑到大顺可能另有目的,安东尼觉得,有必要和大顺这边私下接触一番,希望借助大顺这边,以非官方的身份,斡旋一下法荷之间的关系。
也出于对祖国的热爱,询问一下法国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准备怎么处置将来可能战败的荷兰?
也问一问,大顺是不是真的对台湾、舟山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以至于要借法国的力量报复荷兰?觉得夺回了东南亚,这报复还不够?非要祸害祸害荷兰的本土?
甚至……中国,是否会给法国资金上的援助,给法国输血,让法国继续打下去?
这,大有可能。
他不了解大顺的内部矛盾有多严重,也不了解大顺的土地问题有多无解,更不知道大顺的税收效率令人发指,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大顺最富庶的地方,自觉地大顺拿出个一二亿两白银资助法国国债,不是问题。
甚至不用一二亿两,就是大顺拿出2000万来搞法国国债,法国就能撑到奥地利、荷兰自己崩溃。
而且从商业的角度,大顺贷款给法国买法国国债,完全不赔本啊。
只要打赢了,法国当然还的起本金和利息。
更有甚者,会不会大顺准备让法国确定欧洲霸主地位,从而在将来,于贸易上和法国全面合作?
若真这样,荷兰,危矣!
带着这种“前”大议长的亡国之君般的感叹,安东尼以非官方的身份,去拜见了同样非官方身份的康不怠。
相见之后,分宾主坐下,安东尼本来准备先用此番中国之行为引头,开启谈话。
不曾想康不怠却主动说起来了当前的局势。
只是,说的非常的刺耳。
“鲸侯曾跟我说过,人们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我们从没有从历史中得到过教训。”
“天朝有以史为鉴之说,我本不信。但看了贵国荷兰后,我方信,此言不虚啊。”
“法国人当年坚定地相信英法同盟,反手英国就把法国卖了,和你们一起去打法国。当然,这是法国人该得到的教训,你们不记得,那么不算什么。”
“二三十年前,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
“荷兰流干了自己的血,巴掌大小的国家,不足一个河南省五分之一的人口,出兵十三万。”
“结果呢,尼德兰低地,叫奥属尼德兰。荷兰只能在低地堡垒驻军的权力,当免费的看门狗。”
“奴隶贸易,被英国人独霸,一脚把荷兰踢开,英国独占西班牙殖民地的黑奴贸易。荷兰贩卖奴隶属于非法。”
“荷兰损失了大量的战船、商船。战后不得不封存军舰、裁撤陆军。穷的战后第一年的各省‘国债’,都没兑付。”
“现在旧事重演,你们又一次给英国人当狗,当得不亦乐乎。看来啊,你们对《航海条例》相当满意啊,不惜一切代价来保卫英国。”
“这也难怪,你们的执政官,是英国的女婿嘛。”
“我听你们的人说,当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时候,英国人给你们的许诺,是战胜之后,那地方不叫奥属尼德兰,而是叫联合省南部新省份。”
“还听说,当初你们非常渴求在根特、里尔等地的贸易权和税收权,也是先被承诺然后被否决。”
“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一个故事。我们先秦时候,有个叫张仪的外交官……”
张仪欺楚这样的讽刺,让安东尼有些不舒服。
不是故事叫人不舒服,而是眼前的康不怠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的语气,就像是说一个被骗的傻子,这种语气和表情,在荷兰商人讲到欺诈牟利故事里的可怜人时,常见。
出于对祖国尊严的维护,也出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时候,荷兰掌权的是摄政派的大议长,安东尼还是出面否定了一下。
“先生,您既然且熟悉知道贵国的东方故事,那么也一定知道我在贵国京城时候听朝鲜人讲的另一个故事。”
“大明帝国派兵支援朝鲜,付出了许多代价,战胜后什么都不要,退了回去。这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嘛?”
“奥属尼德兰之于我们荷兰,就像是朝鲜之于贵国一样。”
“奥属尼德兰没有落入法国手里,我们最大的战略目的就达成了。就如同朝鲜没有落入第三方的手中,对于贵国的意义一样。”
“战略目的只要达成,剩下的都说旁枝末节。从这一点来看,我不认为我们的战略有什么问题。我们不是为英国出兵的,正如大明帝国不是为朝鲜而出兵一样。我们是为了自己。”
“英国人不给我们承诺,我们也会出兵的。至少,假如我作为大议长,也会做出出兵的决定。只要能保住奥属尼德兰不落入法国或者西班牙人之手,我们的牺牲就是值得的。”
“的确,战后我们背负了一亿两千万白银的债务,15年我们也确实没有兑付国债,但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从战略角度否定了康不怠“张仪欺楚”的类比之后,安东尼觉得自己为荷兰争取到一个不是傻子的地位。
康不怠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又问道:“那么,看来大议长对这一次荷兰参战,也是毫不后悔啊。毕竟,法国还是要吃奥属尼德兰。按你这个理论,就该打下去,不惜代价。”
“那看来,如今荷兰人心惶惶、经济崩溃、公司破产、银行倒闭、商船被私掠,也都是值得的了?”
“那当初,为什么你们还要一面去凡尔赛宫卑躬屈膝呢?这么说,奥兰治家族的威廉,真英雄也,知道战略、知道荷兰的核心利益所在。”
这话呛的安东尼一时间没法回应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时候,荷兰还有着巅峰的余韵,还是世界强国。
固然有所谓的奥属尼德兰就是荷兰的朝鲜这样的战略考虑,但更多的,还是琢磨着干爆法西,拿到西班牙殖民地的贸易权,拿到奥属尼德兰的时税收权和贸易特权,绕开英国的《海航条例》,扩展美洲西属殖民地的贸易。
那时候,还真有可能重回巅峰的。
然而,现在可不一样了。
那时候,理论上和英国五五开的荷兰,当然要有大国心态,积极参与雄霸之战,争取当战胜国——要是当初的构想达成了呢?要是当初战后拿到了根特等地、拿到了对西班牙殖民地的独家贸易权、把在塞维利亚加迪斯等地的被法国排挤的商栈重开起来呢?
至少,理论上若做成了,那就重现黄金时代了。
现在,荷兰一共两万兵;战舰快四十年没造新的了;私营的造船船坞从当年的40座破产到现在的不到10座;棉纺织处理厂从当年的100多所,降到现在的不足20……
之前还能考虑一下的夺取根特、拿到西班牙殖民地独家贸易权、塞维利亚商栈等等,现在根本没资格考虑了。
当年黄金时代才刚结束,一百年积累的底子极厚,所以这点小国黄金时代都过了,还能拉出来13万正规军线列兵、随便欠1亿2000万的白银债不怕还不起。
当时看上去,使使劲儿、参与一场战争,一旦打赢并且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真就海上马车夫再临了。
现在,莫说13万正规军,要履行《英荷共同防御条约》的7000人都凑不出。安东尼自己都不得不问一问自己,荷兰这一战的目的是什么?想要的战略构想是什么?如果胜利了,战后分赃荷兰想要什么?
西班牙继承战争甭管结果如何,最起码之前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则是完全不知道想要什么。
想了一圈,只觉得,这仗打的,毫无疑义嘛。
纯粹是成了绝对意义上的“为了打仗而打仗”了。
第五二六章 海牙惨案(七)
当一个国家沦落为“为了打仗而打仗”的时候,证明这个国家的决策机构已经出了极大的问题。
康不怠其实很赞同安东尼关于“缓冲区”的说法,就荷兰这个情况,面对法国巨大的文化优势,确实难办。
反法亡国。
不反法亡“天下”。
他在荷兰的这些年,常看荷兰的那些文化精英的评论,荷兰的精英们为了防备法国的文化入侵和侵蚀,甚至都已经魔怔道搞出“礼仪最适合的是奴隶制”这样的说辞。
不过荷兰是自己作的,本来可以引领新的、手工业极端发达、商业极端发达的工商业时代的新文化体系,做这个新时代文化的引领者。
可荷兰自己的商业把自己的工业给杀死了,那就怨不得被法国的古典的贵族宫廷文化入侵了。
当然除了文化之外,还要考虑法国的统制经济、贸易政策,以及法国自己的海外贸易问题。如果法国能够拿到奥属尼德兰,直接威胁到荷兰,法国人在贸易上肯定向着法国,不可能国际主义自己不发展贸易了,全让给荷兰。
是以他虽讽刺荷兰,但内心很认同前期荷兰保证缓冲区的战略。
只是,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荷兰人之前惯性导致的刻舟求剑般的做法,使得荷兰在这场战争中除了收获失败之外,什么也没得到。
英国人大口吃着加拿大、印度的时候,荷兰却要在自己的家门口眼巴巴地盯着法国人的入侵。
一旁的安东尼在被康不嗲噎了一阵的沉默后,由衷感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不只是战略如此,就是正义也是这样。”
“您效忠的侯爵大人,某种程度上,应该是最懂荷兰的一个人了。因为他的做法,和我们是一样的。”
“当年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垄断亚洲和美洲贸易的时候,我们荷兰最喜欢说的,也是自由贸易、航行自由、自然法、海洋归属于全人类。”
“可当我们拿到东南亚的垄断权之后,我们最反对的,也是自由贸易、航行自由和自然法衍生的海洋法学派。”
“您效忠的侯爵大人之前也一直鼓吹自由贸易、航行自由。但当贵国拿下东南亚后,不也开始反对起来自由贸易和航行自由了吗?”
“所以,您能说,贵国现在拿到了东南亚,所以当初侯爵大人高呼自由贸易和航行自由,是错误的吗?是愚蠢的吗?可以说,当初高喊自由贸易和航行自由,是为以后东南亚各国的走私创造了言论正义的基础,所以他当初不该来阿姆斯特丹说什么自由贸易吗?”
“贵国与瑞典合作的贸易公司的商船旗舰,叫自由贸易号,当现在她游弋在贵国严禁自由贸易的东南亚时,您不觉得这是个极大的讽刺吗?”
“此一时、彼一时罢了。不能用现在的局面,去指责过去的决策。”
这话,若是刘钰在这,一定恬不知耻地打个补丁:南洋诸国朝贡,附庸就是朝贡、朝贡就是附庸的高阶形式。如此,南洋就是领海,也不是公海啊,怎么能航行自由、随便贸易呢?
康不怠觉得自己是非官方的身份,没必要说这个外交辞令,遂笑道:“大议长阁下能这么想,倒是一个可以沟通的人。我只是感叹下,昔年始皇帝期待万世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二世而亡。帝国没有永恒,强权更没有永恒。”
“既然大议长阁下深知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有些话说起来倒容易了。”
听到康不怠要主动说点真正的东西,安东尼忙问道:“贵国对于荷兰、对于法国与荷兰的战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
“对贵国而言,已经拿到了你们能拿到的一切了。签不签条约,我们也无力夺回印度、锡兰和东南亚了。而以贵国的外交态度,即便荷兰不承认,俄、法、普等国,也会承认贵国对那些地方的占领。”
“对欧洲人来说,这场战争还未结束。”
“但对贵国而言,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你们早已经像法国人在塞维利亚对待我们一样,赶走了我们在日本的商人;现在又像是我们对付葡萄牙人一样,夺占了我们的殖民地。”
“你和我都不是有官方身份的人,没有必要说太多的外交辞令,诸如正义、法理等等这些。既然我们可以那样对付葡萄牙人,你们当然可以这样对付我们。打不过,我们认输。”
“大明帝国时候台湾和舟山的事,我不认为值得你们继续打下去。如果贵国的决策者,真的是狂热的、非理性和不考虑利益的真正爱国者,那么先开战的就不该是巴达维亚,而是菲律宾。”
话到这里,其实既是认输,也是认怂了。
荷兰现在根本无力夺回东南亚,即便可能有些荷兰人会这么妄想,但真正去过大顺的安东尼绝不会这么想。
跨越大洲的远征,以现在的技术水平,2000人就是极限,一次性投送超过2000就是灾难。英国这一次在美洲的失败,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包括英国看似取得了胜利的菲律宾,要不是大顺这边开放港口补给和提供水手,那也必然是灾难——大顺这些年海军的发展,才让英国人在伶仃洋得到了缆绳、帆布、船只修补匠、航海酒、火药、远航水手等急需品的快速补充,再加上百夫长号上的那个逆天黑科技H2航海钟。
放眼东亚东南亚,大顺是唯一一个有这样补充能力的个国家,与之开战意味着就没有补给机会。不是随便一个港口,就能凑齐海军所需要的各种物资的。
荷兰的2000极限投送能力,放到大顺那边就是送菜的。
他的意思便是:你们能拿到的手都拿到了、你们拿不到手的你们怎么也拿不到。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拒绝与荷兰和谈?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你们不会真的要全面支持法国的霸权吧?
可关键是,全面支持法国的霸权,就此时来看,好像除了“报复当年台湾、舟山”之事外,实在找不出别的对大顺的好处。
而这个理由,在安东尼看来,又实在是过于扯淡了。
在他看来,刘钰搞锡兰木马计,死在迁徙过程中的南洋华人,至少三五万。他对这三五万人的死都不在乎,怎么可能在乎百余年前的那点事?
康不怠自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道,不,不是的。我们还有一个想要的东西,但你们还没给。
“大议长阁下,天朝朝廷的考虑,自有原因。的确,不是你说的那些原因的任何一种。”
“不过,现在我们不考虑天朝的目的。你作为前任大议长,作为荷兰这艘船的舵手、这辆海上马车的御手车夫,我想问问阁下,如果这一次荷兰的危机解除后,您对荷兰的未来有什么展望?”
“如同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时候,以那时候的国力基础,有对低地地区的展望、有对西班牙殖民地贸易的展望。虽然失败了,但如你所言,此等展望确实和当时的国力相匹配。”
“而现在呢?就现在这个情况,如果荷兰躲过了这次危机,以现在的国力和局势,您对荷兰的未来有何展望?”
他问这个问题,是想把问题引到“荷兰的未来在于第四次英荷战争”的问题上。
然而,这个问题却把安东尼问出了一声苦笑。
许久,才从晦涩且僵硬的笑容里挤出一句话。
“荷兰……已经没有未来了。”
“摄政派、议会派、奥兰治派,所有派别,都有一个最基本的共识:荷兰的未来,在于首先解决集权问题,将七省真正合而为一。”
“可一个各省比例税问题,就开了两年的会,什么都没解决;没破产之前的东印度公司,内部为了争夺份额,泽兰和阿姆斯特丹两省勾心斗角……”
“荷兰的人口少、土地狭小、金融回报率高于工厂投资,种种这些问题,我们都看在眼里。”
说到这,他抬眼看了看康不怠,苦笑道:“我们不是傻瓜,能爬到大议长这个位置的人,没有傻瓜。”
“但是,看到问题、成就未来,二者中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解决问题’。”
“荷兰的路,一是集权、二是商业。”
“不集权,就无法拿到贸易权,无力和英法竞争,被《航海条例》压制、被法国的高关税打压。但我们不集权的现实,使得我们无法凑出一支海军来保卫我们的贸易。”
“不商业,荷兰就没有其余的出路。手工业被人口和资源所限制,竞争不过英法,甚至普鲁士和俄国,都会超越我们,只有靠商业贸易。”
“可集权,又是所有商业寡头们最厌恶的。而商业寡头们反对集权,却又掌控商业。”
“集权,商业寡头们反对;发展商业贸易,他们支持,但是不集权怎么发展竞争呢?”
“资本甚至会逃往英国,集权的目的是发展商业贸易,可连发展商业贸易的资本都吓跑了,集权又有什么用呢?”
“打仗不能为了打仗而打仗。集权也不能为了集权而集权。”
“您要知道,侯爵大人在阿姆斯特丹高呼自由贸易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而真正有用的,是贵国的战列舰和海军陆战队。没有他们,就没有自由贸易。而他们,又需要一个集权的、能调动国家资源的政府。”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如果可以解决,我的前辈们——包括历任大议长,和奥兰治家族的几位强人,他们都比我强。他们都不能解决,我又怎么解决呢?”
“所以,荷兰,是没有未来的。只能慢慢腐朽。”
“尼德兰历史上至少有一个人,有机会做成克伦威尔和路易十四所做成的事。但他没有做成。现在国势远不如前,强敌环伺,就更没有机会了。”
“不是我们傻到觉得外交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您要知道,尼德兰的黄金时代,也是靠舰队打出来的,而不是外交谈出来的。只是,现在我们没有军舰,只剩下外交了。我们只能骗自己,外交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因为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别人又怎么相信呢?”
第五二七章 海牙惨案(八)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刘钰在大顺,被地主阶层们吓得,怂的只能在外面搞事情,根本不敢直面国内的诸多问题。
荷兰倒是没有地主阶层的问题,可这些商业寡头和金融资本们,也带来了新的、未必比大顺的地主阶层更容易面对的新问题。
不说各省之间各自为政,连各个城市的民兵组织、行会武装,也都各有各的利益。
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市场化和行会利益;商人和贵族;小市民和包税人;联省政府和各市议会……彼此对立。
能当上联省议会大议长的,确实不是傻子。这玩意毕竟不是世袭公爵,而都是先从联省议会秘书做起,一路做到秘书长,再被选为接班人做大议长。
安东尼能看到荷兰的问题,但却无力解决。
凡事,总有正反两面。
就像是东印度公司一样。
前期,如果没有股份制的形式、没有政府授权的垄断、没有大商人牵头把资本整合起来,是没办法在拓展期,以极强的效率,拿到了东南亚,并且把英国人逼到了印度。
但是,前期的强势,也带来的后期的问题。
如果东印度公司不自己垄断、欢迎荷兰私商贸易、鼓励荷兰百姓定居,整个东南亚市场活泛起来,完全可以支撑整个荷兰的手工业发展。
问题是,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会反问一句:当初我们顶着70%的死亡率拓展巴达维亚的时候,你们在哪?当初我们和英、葡、西在热带死战的时候,你们在哪?当初我们喝发绿的水、吃长蛆的面包远航的时候,你们在哪?当初我们在船上动辄饿极了吃人的时候,你们在哪?
我们拿到了东南亚的霸权,说开放给所有尼德兰人民就开放?
股东凭什么会同意?
股东出资是为全荷兰人民服务的?
前期不把力量集中起来、不搞垄断特权,是没办法开拓的。
必然会被葡萄牙、西班牙像捏死鸡崽子一样,把松散的私商都捏死。
可拿到霸权之后,依旧不开放东南亚的私人贸易、不支持移民、不作为销售市场而是竭泽而渔杀鸡取卵,荷兰的手工业就必然完蛋。
这个情况,放在整个荷兰,也是类似的。
前期尼德兰要不是这么松散,新思想也就难以传播,商业也就无法不受约束和限制的快速生长。
但前期的好处越多,后期的问题越大。
在这个大家都在搞重商主义、都在涨关税、都在尽可能多出口而尽可能少出口、连法国都知道下行政命令运咸鱼必须要用法国自己造船厂的船的背景下。
这么松散分权联省的荷兰,促其先发的优势,现在全成了劣势。
安东尼所说的那个“有可能成为克伦威尔和路易十四”的人,终究没把这件事办成。
黄金时代都没办成,现在办就更难了。
当然安东尼的认知,也是一步步来的。
一开始对荷兰在世界各国中的地位到底如何,他还是高估了一些的。
真打起来,才发现,时代变了……
安东尼以前也知道,荷兰的国力衰落了。但好比世界第一强国的国力是100,安东尼觉得,荷兰的国力怎么也有个二三十。
等真打起来,看着法国从普鲁士退出战争撑到普鲁士又再参战、又撑到普鲁士再再出战争,却依旧还能挺住……再去大顺看一圈,皇帝下令,短短二十年时间在国内不加税、不买国债、国内甚至感觉不到战争的情况下,弄出二十万线列兵、一支可以独霸亚洲的舰队。
终于明白,荷兰现在哪里是二三十,最多也就是个三四五。
人口、纵深、战争潜力、粮食产量、被封锁后的战争能力,等等这些,都差得太远。
现在康不怠问他对未来有何展望、荷兰的未来在哪。
他除了报以苦笑、无奈、叹息之外,着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既丧,且颓。
他觉得,就算集权了,又能怎么样呢?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荷兰顶着全欧洲最高的税率、顶着全欧洲最高的军队和人口比、顶着全欧洲最早最高的爱国狂热,又能如何呢?
不是荷兰没有进步,只是别人的潜力更大、人口更多、集权更甚,进步的更快。
五十年前可以一打二稍落下风、二十年前可以一对一叫对手苦不堪言、现在则是一对一能被人三个月灭国。
他说,荷兰没啥未来了,只能慢慢腐朽。
就算集权保护商业贸易,凭荷兰的国力,也难支撑。
贸易区就那么几个。
波罗的海东北欧贸易区,是英国的势力范围,想要去那贸易,要招惹英国。
北美,是《航海条例》范围之内,想要去那贸易,还是要击败英国。
南美,奴隶贸易被英国人抓着、其余的在西班牙和法国手里,要么击败英国、要么怒干法西联军。
加勒比海,荷兰海盗和商船,是法、西、英三国共同打击的对象。
非洲,那是葡萄牙的地盘。
亚洲……亚洲要干翻一个拥有二亿人口的天朝上国,不是干赢,而是要全杀光。因为这么大的体量一旦喘口气,就是无休止的报复。
安东尼认定,就算荷兰集权了,这几件事哪个也办不成啊。
这几件事里最简单的,都需要荷兰用全欧最高的税率和全欧最高的征兵比去挑战的,而且现在连五五开的机会都没有。
既如此,还谈什么未来呢?
慢慢腐朽,混一日算一日,等死就是了。
然而好死不如赖活着。
而现在大顺毁了荷兰的金融业,法国要是再攻进本土,那就不是慢慢腐朽了,而是直接一把火烧没了。
这个非常丧且颓然的回答,让康不怠有些错愕。
他以为,这么一问,能引得眼前这位前大议长眼前一亮,觉得和英国打第四次英荷战争并且打赢,才是荷兰的未来之所在。
万万没想到,得到的却是一种躺平等着慢慢死的回答。
康不怠心道,公子想着要把荷兰的精气神打没了、把荷兰的大国情怀和上国心态彻底碾碎。
这可倒好,碾碎是碾碎了,直接给他们碾的躺平等死了。
正琢磨着该怎么把话题往“荷兰真正的、有希望的未来”上引时,外面一个人神色匆匆地走进来,附在康不怠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然后将一张纸递到了康不怠的手里。
安东尼见康不怠看了看手里的纸张,出于礼貌,并没有去问什么。
但康不怠却主动扬了扬纸道:“看来你们的执政官是个狠人呐。海牙那边出了点事。”
“有一群因为捕鱼问题去请愿的渔民,希望英国放松一下对渔场的管制和对荷兰渔船的抓捕。”
“结果好端端的,可能也就是说了几句过激的话吧?你们的执政官居然下令屠戮,打死十七人,六十多人受伤。”
“你们欧罗巴各国挺有意思的。英国国王连英语都不会说、荷兰执政官为了英国屠杀荷兰百姓。嗯,有意思。”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事实上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到底是不是只是说了几句过激的话、亦或者是这些人是不是全都是真正的渔民,他比海牙宫廷里的那些人更清楚。
安东尼对死了十七个人这件事,并不关心。死点人而已。
而是在这件事从康不怠的嘴里说出来后,他立刻想到了一件旧事!
几年前,依旧是这群中国人,依旧是在荷兰,依旧是舆论煽动,最终导致了奥兰治派上台。
今天海牙发生的这件事,死十几个人本身,安东尼觉得倒是无所谓,自己既不认识也不关心。
只是,这种操作的味道,实在是太熟悉了。
和前几年的奥兰治家族向阿姆斯特丹进军事件,一样的味道。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安东尼一下子警觉起来。
看上去做法有些区别,可实际上却是一样的。
之前大顺在这边开办了一些黄色的小报,靠着报纸的发行、荷兰狭小的国土环境、以及在安东尼看来颇为精彩和能抓住人心的社论笑话东方趣闻、再加上补贴后的低廉价格,迅速地传遍了荷兰的大街小巷。
最后临走之前,一番讽刺挖苦荷兰、侮辱荷兰国体的文章,彻底引爆了荷兰民众的情绪。
驱逐大顺外交使节团、恭迎奥兰治家族上台、对法正式宣战,一气呵成。
只不过,这一次,大顺之前办的那些小报,都被荷兰取缔了,没有话语权了。
可是,海牙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还是执政官的宫廷前,还是因为捕鱼生计问题的请愿。
这都不需要报纸去引导情绪、也不需要制造舆论、更不需要非得登上报纸才能传播。
最多一周,整个荷兰都会知道这件事。无需报纸来引导情绪和舆论,之前积累的种种不满,都会爆发出来的。
这,只是之前旧手段的变种,在报纸话语权被取缔之后的另一种表现而已。
安东尼警觉到了其中的阴谋味道,却不知道这些中国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甚至,之前安东尼也不了解这些中国人为什么非要把奥兰治家族推上台:奥兰治家族是否上台,他觉得丝毫都不会影响大顺下南洋的进程,也不会影响到荷兰被牵制在欧洲战场上。
现在大顺这伙人又故技重施,又在煽动舆论、制造情绪,这又是为了什么?
要说这背后没有大顺这伙人的操控,安东尼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
可目的呢?
当初的事,他就没看懂。现在再来一遍,他就更不懂了。
虽然看不懂,但多年大议长的政治嗅觉,还是让他嗅到了一个关键点。
上一次,奥兰治家族走出来承担执政之任的真正原因,不是大顺对荷兰的侮辱,而是普鲁士退出战争的消息,奥兰治家族先知道了。
现在,大顺梅开二度,莫不是……有一种类似于的普鲁士退出战争的巨大变故?
还是说,大顺先毁掉摄政派、再毁掉奥兰治家族,制造混乱,从而为荷兰的亲法派上台制造条件,从而让荷兰彻底沦为法国的附庸?或者造成七省解体,将荷兰彻底肢解?
若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那就是说,这些中国人在几年前,就已经考虑肢解荷兰了?到底是多大的仇恨呢?荷兰到底怎么惹到这些中国人了?
第五二八章 中荷友谊(上)
“海牙发生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忍无可忍的安东尼不再想说任何的外交辞令,以非常直白的口吻质问起来。毕竟他当过大议长,终究还是要为荷兰考虑一些的,真要是把荷兰肢解成奥兰治派的四省和议会派的三省,甚至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发了议会派和摄政派的内战,荷兰就彻底完了。
现在这种苗头已经浮现了,本就是联合省,在一起过不下去了,那就离呗。
面对安东尼的质问,康不怠表现出了良好的教养,一脸错愕地反问道:“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生计啊。英国卡住那些渔民捕鱼的路线,驱逐荷兰渔船,他们以打渔为生,去请求他们的执政官向英国寻找外交解决的途径,难道不对吗?”
即便这件事一旦发生,很多人都能知道肯定又是这群中国人在背后挑唆的。可这种事是不能承认的。
这话说的却是蛮有道理的,确实,为了生计。
可这个答案,不是安东尼想知道的。
“先生,你们中国人已经拿到了你们想要的一切、能要的一切。日本的贸易、东南亚的香料、锡兰的肉桂、印度的通道……一切都拿到了。”
“荷兰现在不能乱!”
康不怠却针锋相对。
“荷兰现在已经乱了!”
“值此国难之际,应该有人站出来拯救荷兰。奥兰治的威廉已经证明了他没有能力拯救荷兰,这时候需要有担当、有远谋、有实力的人站出来了。就像是当年奥兰治的威廉驱逐我们、对法宣战时候一样。”
“你作为前大议长,这时候应该站出来!就像是我们历史上的那些英豪人物一样,在社稷危如累卵之时,主动站出来以天下为己任!”
本已经愤怒的安东尼听闻此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浑身像是抽干了力气,无奈道:“荷兰人拯救不了荷兰。能拯救荷兰的,只有俄罗斯女皇和英格兰银行。”
深深的无力感,让他很清醒。法国人能否退兵,只在于英格兰银行和英国的金融家是否还继续支持战争、只在于俄国的雇佣兵什么时候能到莱茵河。
荷兰自己是无力拯救荷兰自己,这句话是错的。
应该说,荷兰的统治阶级,无力拯救荷兰。
荷兰还有行会民兵组织,但想让他们流血,就必须答应他们的条件:各个城市的行会民兵的负责人,只能是市民阶层自己推选,拒绝服从城市摄政和省议会的安排。
荷兰百姓还有一些爱国热情,但想让他们流血,就必须答应他们的条件:废除包税制,改革税制,压制城市寡头们的权力,扩大公共开支、增加遗产税和资产税。
所以荷兰不缺有组织的武装力量、也不缺爱国热情,至少暂时还没有彻底消散。
但是,把人组织起来打仗,需要钱。
有人的,他们提出的要求,是有钱的必然反对的,那是在挖他们的根。
而且真要这样,那还了得?
底层的情绪被激发出来的时候,往往先把头顶上的老爷们挂起来,阿姆斯特丹可是整个欧洲最早设立了大量路灯的城市。
一旦行会民兵领袖直选、配合上民众诉求、底层愤怒,会演变成什么,荷兰的统治阶级心里一清二楚。
面对安东尼的颓然,康不怠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就像是奥兰治的威廉,他之前从不肯主动谋求执政官的位置,因为他害怕承诺。所以只有在普鲁士人退出战争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才敢攫取执政官的宝座。”
“你们摄政派担心的,无非是荷兰现在的烂摊子,你们收拾不了。谁来做这个大议长,谁的政治前途就要终结。你们真的担心荷兰的命运?欧罗巴各国这时候还是讲究‘不灭国、不绝祀’的。”
“明明只是担心自己派别的前途,却说什么这时候谁站出来也没有用,我看你们是自欺欺人的太久了。”
满满的讽刺,并没有让安东尼愤怒。
而是从康不怠说的“奥兰治的威廉知道普鲁士人退出战争才敢当执政官”这句话,敏锐地嗅到了一些东西。
他不动声色,也没有故作一副愤怒的样子,而是在大脑里快速地思考着,大顺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这个道理,他是想不明白的。
奥兰治家族和英国的关系,使得刘钰必须要让荷兰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之前,把奥兰治派推上去。
只要奥兰治派还在,荷兰武装中立、废弃英荷同盟条约,就不可能。
奥兰治的威廉,活不久。这也不是刘钰歧视残疾人,而是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注定了一个脊柱天生有病、贵族通婚一堆隐性遗传的人,很难活太久。
他要一死,他老婆是英国的长公主,他又是世袭执政,那么摄政执政官肯定就是他老婆。
英国的长公主,会和他亲爹兵戎相见、废除英荷同盟条约吗?而且这位长公主,又是出了名的歧视荷兰的文化。
她只想当王后,只是当时一堆新教国家里找不到太合适的,而她也不可能去找天主教国家的,所以才和她口中的“长得像狒狒”的威廉四世结婚,为了为后代抢到英国王位的宣称权,假孕的时候还往英国跑,孩子必须出生在英国才能有继承顺位。
因为英国王位继承是有基本法的。
基本法第二条明确规定:与罗马天主教徒结婚,都应按照前举法令所规定和确认的情形,丧失继承的资格。
而第三条又明确规定:凡生于英格兰、苏格兰或爱尔兰之外的人,没有继承资格。
这样一个一门心思琢磨贵族那点宣称心思的女人,指望她能干一番第四次英荷战争这样的伟业,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脑子明显停在中世纪的女人,是不适合在欧洲风起云涌的年代干大事的。
而且,奥兰治家族的基本盘,是荷兰的“反动”派。行会、小农、贵族,他们设想的荷兰是恢复三代之治那样的反时代而动的思想,是退回中世纪晚期。
大顺要合作的,是荷兰的大资产阶级、大金融家、大商人,是要摧毁一切中世纪残余的人。
相对于那些“反动”派,他们并不是对立面的进步派,而是保守派——这种力量在大顺,算是进步派;在现在的荷兰,是保守派;在一百年后48年的荷兰,是反动派。
社会基础不同,身份也就不同。
荷兰现在只有这两种力量能上的台面,此时意义上定位的进步派根本没啥影响力。
奥兰治家族的基本盘,注定了大顺只能选基本盘是金融家、大商人的摄政派。
而且,放眼整个欧洲,荷兰是唯一一个手工业死亡的国家,这是当买办基础——要么本国工业被商业金融业绞死了、要么本国工业根本还没出生。
既是这样,那就只好得着一个荷兰往死里坑。
安东尼不能理解刘钰这群人思考问题的工业资本商业资本的逻辑,也没有正确的三观认清世界的真相,自然也就想不到大顺这边到底是出于一个什么样的目的,三番两次地在荷兰搞一些看似闲着没事干、推上去又拉下来的事。
但现在,他大约听出来了康不怠的暗示。
现在的情况,和当年奥兰治派上台的情况很类似:都是派系领袖不想担责任,但是外部环境让他们有利可图。
能推奥兰治派上台的,是普鲁士的腓特烈大王退出战争。
能推摄政派上台的,那么也只能是法兰西放弃对荷兰的占领了。
至于海牙死了十几个人,那都小事。
大顺这边的人,也只能在时代的浪潮上劈波,却不可能拥有伟力创造潮汐。
是不是,大顺这边的人,从法国那边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法国知道俄军即将参战,故而要退兵了?
安东尼心思一动,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就算是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承担了责任、履行了爱国的义务。但,也只是挽救了奄奄一息的状态,许多问题依旧是无法解决的。”
“未来呢?荷兰的未来在哪里?”
“本来还能凑合着活,但是东印度公司被贵国搞破产了。您知道吗?东印度公司有两万多雇员、一万多雇来的士兵、水手、商栈员工。以及与之息息相关的香料、鲜花、贸易、港口、银行、转口、私船、运输等行业,加起来有将近二十万人直接或间接地依靠东印度公司生活。而女性又是不工作的,如果她们也是人的话,至少五十万荷兰人因为东印度公司的破产而受影响。”
“荷兰,小国。荷兰的五十万人,相当于贵国的一千万甚至两千万人,您能想象到,贵国两个省份遭受了重大的灾难、而且还是不可恢复的、比如土地彻底变成荒漠而不是明年还能接着种植这样的灾难,对贵国产生的影响吗?”
康不怠心道你说的严重了,这五十万人最多三五万,是真的有严重的影响。剩下的,也就是受些影响,收入降低罢了。
安东尼又道:“即便暂时的危机解除了,那么后续的一系列事件的影响,依旧是执政者的危机。我不认为,荷兰有谁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您说的或许没错,各个派系这时候全都不想站出来,担心自己的政治前途。包括现在已经坐在宝座上的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也一定如同锅上的蚂蚁。”
“或许,中国的古老智慧,能够给荷兰指出一条光明的未来?先生,您有什么意见或者想法吗?”
第五二九章 中荷友谊(下)
安东尼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牢牢地把握住了机会。
他自己肯定是没有政治前途了,荷兰人不会接受他上台的:这是个面子问题,让安东尼上台,所有当初反对他的人都会觉得仿佛自己是傻子;但如果不是安东尼上台,而是议会派的其余人,大家面上便能接受——我们不是反对议会派的对法政策,当初只是反对大议长这个人,所以我们没错。
如果摄政派能够上台,安东尼家族的人就还有机会。
他的老师、前任大议长,就是当年被活剐的大议长的外甥亲。
他是个政治人物,纯粹的政客,没有那么多情绪引发的仇恨。对于大顺下南洋一事,会视需要表现出愤怒或者不在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是联合联省议会制政客的基本素养。
显然,中国人肯定是有某种目的。
至于目的到底是什么,反正选择权在自己的手里。如果真的可行,当然可以尝试一下。
如果不行,那就拒绝呗。
反正摄政派已经被大顺这群人坑了一次了,现在摄政派不在台上,他们也弄不出当初煽动舆论让摄政派下台的手段。
和此时荷兰对南洋问题的态度一样,此时的摄政派大佬安东尼的心态,非常轻松: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和上次刘钰来的时候,心态就完全不同了。上次安东尼真不敢得罪刘钰,只能说好话、外交辞令周旋,因为荷兰在东亚有巨大利益;现在一无所有,那还怕个鸟,自是挺直腰板,和上次心态大为不同。
康不怠见安东尼如此“上道”,便将桌上那些记载着海牙惨案全过程的纸,随意地丢在一边。
这东西,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用。
没有荷兰国内的政治势力试图利用的时候,就是一张废纸。
为了些千奇百怪的理由发动的战争,一年欧洲死七八万人,都没人质疑,这才死了区区十几个,若无内部派别煽风点火,根本翻不起多大的浪头。
“大议长阁下,其实您是聪明人。您对荷兰未来的看法,我是赞同的。”
“荷兰的殖民地……呃,当然,现在已经没了。这个就不用考虑了。”
“荷兰国土狭小,商贸发达,人工又贵,物价又高,又没有法国的牧场耕地、更没有英国的北美提供材料,荷兰的手工业,是发展不起来的。这一点,鲸侯早就和我说起过,您的看法和他一样。”
“所以,荷兰假如有未来,一定只能靠金融业和商业。先说金融业,如果荷兰想要放贷,百分之八的年息,是否愿意借贷给大顺呢?”
安东尼不认为大顺需要借贷。
他觉得,康不怠只是在试探一下荷兰对大顺的态度,是否会牢记下南洋的仇恨。
“先生,对商人而言,谁给利息,就把钱借给谁。哪怕你和我有仇,你打了我一枪,但我没死,又爬起来了。只要你给我足够的利息并且保证归还,我仍旧可以把钱借给你。”
“这就是荷兰的商业思维。”
“您觉得,当初逼的共和国掘开大堤以水代兵的法兰西的仇恨,比贵国抢夺殖民地如何?可现在,法国依旧欠着我们3000万盾的债务,并且在战时按时支付利息,即便我们现在处于交战状态。”
“百分之八的利息,大额且国家有足够的信誉,当然是可以借贷的。贵国的信誉,不会有人认为贵国政府会破产还不起钱的。”
“尤其是在贵国拿下了东南亚之后,巨额的不动产,不会有人怀疑贵国的偿付能力。”
“而且,荷兰的法律不禁止金银出境。”
“只不过,考虑到初次合作,可能需要一些抵押。但……贵国可能没有抵押物。”
说到这,安东尼忙摆手道:“我不是怀疑贵国的富庶。而是,抵押物本身,需要在我们可控的范畴之内。比如说,贵国把东南亚抵押给我们,理论上,两亿盾都可以借到。”
“但是,这是无意义的抵押物。如果贵国不还钱,我们难道有办法去收回东南亚吗?”
康不怠忙道:“是的。是这样的道理。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可是夺不回来,便是借据,那也没用。”
笑呵呵地讲了一下这个典故,缓解了一下气氛后,康不怠道:“我看,最适合的抵押物,还是贸易和海关。”
“现在整个欧洲都在收紧进口贸易。唯独荷兰是有可能开放贸易的。如果荷兰开放贸易,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抵押物。”
“如果我们不还钱,你们就关闭贸易,我们就非还钱不可了,是不是?”
安东尼见到康不怠终于露出了本来的目的,心道果然还是贸易!当年在阿姆斯特丹就说这个问题,现在又提。
而且,这说法也非常的无耻。
想到这,安东尼立刻打断了康不怠的话。
“先生,您的意思是:贵国想要借钱,而为了方便贵国借钱,我们应该开放贸易?”
“这个逻辑是这样的吧?荷兰开放贸易,是为了方便中国借钱?”
康不怠真诚地点点头。
“对啊。大额放贷,本身也是一种生意嘛。我想贵国的金融家,一定非常期待,毕竟,百分之八的年息、而且是有绝对偿付能力强国借贷。”
“你想啊,你们的资本都多到几年之内,连续搞出了密西西比泡沫和南海泡沫,可见你们的钱都是憋的没处花了。要么打仗,借给国王,但利息也不是很高吧?”
“东印度公司的债券,利息也就一般,6%左右吧?可能还不到,不也是一群人抢着买吗?”
“既说到,荷兰的未来,只在金融业和商业上,那我这不是帮你们找出路吗?两个行业,先给金融业找条出路。而且这条路,顺便也能挽救荷兰的商业。一举两得,都是关乎荷兰未来的行业。不是吗?”
康不怠虽然还不是非常懂商业的逻辑,但多多少少明白,所谓金融业,理应是求着别人借钱贷款的。
要不然,钱怎么生钱?
所以,主动去借钱本身,就是帮助荷兰的金融业,这么说,似乎也没什么错。
安东尼想了想,虽然大顺是否贷款还是未知数,但要说8%的年息,确实不低了,足以让荷兰的金融家们颇为心动。
荷兰的利息是全世界最低的,因为荷兰积累了太多的财富,而国内也没啥可投资的方向。好的投资方向都是垄断公司,先上车的已经把门焊死了。
英国的法定利率,现在是5%。
英国和大顺不一样。
英国人制定的法定利率,是从纯粹的商业角度出发的:法定利率,应该高于社会的平均利率,唯有这样,才能有效的吸收社会资金,否则谁买国债?在做了充分的调研和考察之后,当然也不是一开始就是5%的,是从10%,经过百年时间降下来的。
而大顺或者大明,这边出台的法定最高利率,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买国债的,而是为了遏制民间借贷的利息,防止太高,所以是低于社会平均利率的。
出发点根本不同,也就导致了在都知道社会平均利率的情况下,一个高于平均,一个低于平均。
但本质上还是社会的物质基础不同,也就导致了一个5%,却还高于社会平均利率;一个百分之三十六,还在民间搞出了各种诸如“九出十三归”之类的花样。
换句话说,如果大顺以募集国债为目的,出台最高利率,那么这个利率应该是在做了社会调查后,高于社会平均利率的,也就是50%左右。唯有如此,才能募集到社会的闲散资金,但事实上,50%的利率,是无论如何都还不起的,除非李家人能屙金拉银。不要说现在的大顺,就是后世的盛世美利坚,也借不起50%利息的国债。
英国国债,是荷兰人最喜欢买的。因为信誉好,而且利息不低,一年5%,已经挺高了。
但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真要是能给出平均8%的年息,荷兰的金融家们当然是高兴的。
只要,有抵押物。
也确实,把东南亚抵押给荷兰金融家,荷兰金融家也不傻:真要不还钱,我还能真去紫禁城把东南亚要回来?
那么,既然没有,那就创造一个抵押物呗。
大顺要贷款有没有用?应该说还是有用的,朝廷借钱,再放贷呗。8%的利息借来钱,转手12%贷出去。
荷兰金融家高呼大顺是我们最好的合作伙伴。
百姓高呼朝廷真行仁义之政也。
一倒手,这不就达成了王荆公青苗法的真正目的了嘛。放贷收息。
或者搞币制改革,前期也需要大量的准备金。
紧接着,康不怠又和安东尼说起来了最关键的东西。
“几年前,鲸侯来阿姆斯特丹的时候,贵国拒绝开放贸易。其实我也能理解。”
“真的非常理解。开放了贸易,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咋办?靠着行政的垄断权,才获得了超额利润,荷兰当然是反对开放贸易的。”
“是以,鲸侯为了破除中荷关系中的阻碍、为了更好地发展与荷兰的关系、为了荷兰人民的未来。不惜动用祖国的力量,扫平南洋,让东印度公司破产,扫除中荷关系的阻碍。”
“鲸侯才是真正的热爱荷兰的人。至少,比大多数荷兰人都热爱。”
“现在,东印度公司破产了、南洋被天朝吃下了,中荷之间的友情便没有了阻碍,便有了美好的未来。”
“您说,对吗?”
安东尼愕然无比。
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所以,大顺下南洋、让东印度公司破产,是为了中荷友谊?
“呃……这,这……”
康不怠笑道:“其实就是这样的道理。你们要是还有抢回南洋的能力,这就是制造了两国的仇恨;但你们没有抢回南洋的能力,这就叫扫清两国友谊的阻碍。”
“你们会因为新阿姆斯特丹改名为新约克,而恨英国人吗?”
“不,正是因为新阿姆斯特丹改名为新约克了,所以你们才能和英国人达成紧密的同盟,一起对抗法国。”
“要是新约克还叫新阿姆斯特丹,你们能和英国结成盟约吗?”
“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你说你们占着南洋,我们还有能力抢,这能没有仇恨吗?两国关系能好吗?你看,我们咋不恨你们在苏里南有殖民地呢?因为我们没能力抢啊。对吧?”
“当初天朝没能力下南洋的时候,中荷之间的关系不也不错吗,你们当初还主动提出要帮天朝攻打澳门呢。”
“现在,你们也没能力抢回南洋,两国就有了合作的基础了。”
“而且,前些年鲸侯来阿姆斯特丹的时候,东印度公司还在,所以你们拒绝开放贸易。鲸侯相当理解你们,回去后还夸奖道,荷兰人都是聪明人啊,知道利益之所在。这不,回去赶忙把这个障碍去掉了。”
“现在,东印度公司破产了。你们荷兰的纺织业、制糖业,也早就完了。天朝与荷兰之间,并无竞争,那你们为啥还不开放贸易呢?”
“您作为前大议长,可否给我一个理性的拒绝的理由?”
“您说说,两国之间还有什么阻碍?只要您说出来,我们就去解决。就像下南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