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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三零章 同病相怜

    这番话把安东尼吓了一跳。

    紧张不安地赶紧想了想,还有什么荷兰利益相关的东西,能如东南亚殖民地一般“影响中荷友谊”。

    想了一圈,确定好像确实没有了。

    亚洲地区,荷兰如今还剩下些在波斯的商栈了。波斯人爱吃糖,但是安东尼知道大顺已经撬开了日本的大门,而日本人也是嗜糖的,暂时来看大顺的糖还不用往波斯运。

    亚洲以外的地区,大顺是有心无力,至少在印度站稳脚之前,是无力把触手伸出去的。

    至于南美、加勒比地区的那些利益,确确实实不能“影响中荷友谊”。

    在确信大顺不会继续折磨荷兰后,安东尼认真地思考起康不怠给出的建议。

    话虽然难听,听着也挺气人的,但原则上讲,好像确实中荷之间在没有了南洋这个关系绊脚石后,着实是天作之合。

    大顺与荷兰,其实某种程度有着相同的境遇:货船走不出去、没有市场、被人在海上威胁堵截。

    与荷兰一样,大顺不是个好市场,大顺的市场相当狭小——当然,这个狭小是指以欧洲货物而论,整个大顺一年消费的欧洲货,可能都赶不上一块北美殖民地。

    自己没内部市场,那就只能去外面找了。可别人家的市场,哪那么容易拿到手?

    只不过,大顺比荷兰强一点。瓷器丝绸大黄之类的东西,要么欧洲没有、要么欧洲产的质量不行。

    所以大顺就算被人在海上堵截、货船走不出去,还能坐在家里收钱。

    荷兰就惨了。

    全欧洲都在纺呢绒、全欧洲都在煮盐、全欧洲都在造船、全欧洲都在搓羊毛……产业同质化,内卷严重,带来了巨大的竞争问题。

    英国人凭啥让自己国家的羊毛纺织厂倒闭,去买荷兰的呢绒呢?

    再者,关键还是荷兰的金融政策过于宽松。

    荷兰人工成本高、贸易被航海条例和科尔贝尔国家工业主义两头堵,国内的市场又是在狭小,之前有个殖民地但政策竭泽而渔根本没有消费能力,都使得荷兰的手工业发展出现了严重的倒退。

    这还不够。

    金融资本的逐利性,使得荷兰的大量资本跑去了英国、法国、普鲁士、俄国。让这些国家的手工业,迅猛地发展了起来:发展工业,需要资本。缺钱就来阿姆斯特丹贷。

    荷兰的金融资本,在出售绞死荷兰工业的绞索。

    只不过,金融资本并不在乎。如那位老排勃艮第贵族在欧洲打出脑浆子时所言:我是世界主义者,我有七八个祖国。

    连贵族都能说自己是世界主义者、七八个祖国,金融资本家自是直接翻番了。荷兰的手工业死活,与我何干?为了祖国的工业,我就不能对外放贷投资了?

    阿姆斯特丹既然是此时的金融中心,那就只能选择绝对开放。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如果收紧贵金属和货币政策,阿姆斯特丹就不可能成为世界的金融中心。

    区区一个衰落的荷兰,能用多少资本?阿姆斯特丹大金融家的钱,要是因为收紧货币政策,导致借不出去,难道挖地窖埋起来?

    故而康不怠说的这些非常气人的话,在安东尼听来,非常有道理,甚至说到他心坎里了。

    荷兰的手工业是没有未来的。或者他们这些摄政派,也根本不代表荷兰手工业的利益。行会是奥兰治家族的基本盘,是摄政派的死敌。

    那么荷兰的未来只能是商贸业和金融业。

    原则上来讲,放开与大顺的贸易、拉到大顺一个可能借债并且绝对有偿付能力的大客户,对荷兰的金融资本和商业资本来说,都是重大的利好消息。

    况且,就算放任大顺的货物涌入,其实对荷兰的伤害也不会太深。

    诸如盐、木料、造船、陶器之类的产业,远洋货船不可能装这些货,非得赔死。

    而丝茶之类,又无竞争。

    棉布之类,虽有竞争,但莱顿市没啥发言权,大不了莱顿市自己的市议会出个政策,不准棉布进入莱顿就是了。

    只不过,因为过于惯性的思维,使得安东尼等人从没想过,这边中荷之间还是战争状态呢,那边大顺已经开始宣讲中荷友谊了。

    这转变实在太快,让安东尼一时间难以接受而已。

    冷静下来后,安东尼针对康不怠的问题,给出了一个非常有深度的答案。

    “如果说,真还有什么能影响‘中荷友谊’的话,那应该就是英国的《航海条例》了。如果没有航海条例,中荷之间的友谊,会更加深厚。有整个波罗的海和北美那么深厚。”

    “所以,贵国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亦或者,还有就是法国的科尔贝尔主义,西班牙和法国的同盟关系,法国的高关税保护主义,亦是影响‘中荷友谊’的重要阻碍。如果能解决这些,中荷之间的友谊,也会更加深厚。有整个南美和整个伊比利亚半岛和高卢那么深厚。”

    “所以,贵国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个回答非常的尖锐,直指中荷合作的核心问题。

    大顺到底准备怎么与荷兰合作?

    大顺,是否有资格让荷兰相信他是个最好的老大哥,能带着荷兰吃香的喝辣的?

    老大哥到底行不行?能不能解决荷兰脖子上的两道绞索?

    若能解决,朝贡都没问题。

    若不能解决,那不是把荷兰往火坑里推?

    大顺在亚洲倒是没事,到时候惹恼了英法,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了,荷兰可就惨了。

    欧洲的矛盾很多,但荷兰关心的,还是英法矛盾。

    这和荷兰的命运息息相关。

    至于神罗内部的那些矛盾,虽然荷兰也恐惧于普鲁士的崛起,但有心无力,而且这种仗打来打去对荷兰一点好处都没有。

    安东尼知道大顺和法国的关系,所以他看似说出了两个要解决的问题,但实际上只有一个。

    那就是英国问题。

    他也知道,海牙惨案的发生,肯定是这群中国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从当初的伶仃洋事件开始,就看的出来,好像这一派的中国人对英国有种特别的警惕。

    如今的海牙事件,说到底,还是针对英国的。奥兰治的威廉四世干到荷兰百姓开始反对的这个份上了,他的身份首先是英王的女婿,然后才是荷兰的执政。

    若能打破英国的航海条例,当然好。

    但,要是大顺拿荷兰当枪使,唆使荷兰和英国开战,大顺在背后看热闹、摘桃子,学英国蹲在岛上那一套,安东尼肯定是反对的,也是警觉的。

    给大顺当枪使,那还不如给英国当枪使呢。

    他的意思也很明确,既然要合作,或者说要更深度的合作,可以啊。

    大顺拿出态度来,大顺能帮助荷兰解决套在脖子上的两道枷锁吗?

    要么毁掉英国的航海条例。

    要么毁掉法西同盟和法国的手工业以及法国的关税自治权。

    二者,选一个吧。

    摄政派这群人不是傻子,也不是铁杆的亲英派。从一开始扭扭捏捏地参加战争、暗地里还和法国勾勾搭搭就能看出来,他们并不想为英国人流血。

    西王继承战的时候,荷兰还能说为了西班牙殖民地贸易、为了比利时。这场仗,却只剩下为英国人流血了。

    荷兰对英国当然有怨气。

    除了奥兰治家族和专门对英合法贸易的鹿特丹市之外,都对英国有怨气。虽然泽兰省才是对英贸易额最大的省,但泽兰省的贸易就特么没有一个“合法”的。

    合什么法?当然是合英国的法。

    荷兰被叫作“海上马车夫”,其实换个说法,荷兰就是个欧洲快递公司。

    首先要成为欧洲的物流中心,才能当上马车夫。就像后世,物流和快递总是不分家的一样。

    但伴随着英国的《航海条例》,英国已经逐渐成为欧洲的物流中心了。一个干快递的,连物流中心都没有,怎么可能混的下去?

    《航海条例》是非常霸道的。

    不但管英国,还管亚、非、美三洲,执行起来那也是真不客气,抓住就杀、烧、抢走货。

    其文曰:为了英吉利共和国之利益,自公元1651年12月1日起,亚洲、非洲、美洲,或该三洲的任何部分、或属于该三洲之岛屿,无论英国人或他国殖民地,所生长、出产、或制造的任何货物或商品,如非本国船只,皆不得进入英吉利共和国、爱尔兰、或英吉利共和国所属的岛屿、殖民地、发现地或领土。本国船只之含义,在英吉利共和国制造,且船长在共和国出生并长大、船员之75%为本共和国之人民……

    发这个条例的时候,英国还是英吉利共和国。

    本来这个条例里面是有个巨大漏洞的,因为在英国还是共和国的时候,亚洲、非洲或美洲的独立的国家,是没有能力将船开到英国卖货的。

    所以,理论上,大顺去英国卖货、或者直接去英国殖民地卖货,是“合法”的。

    因为条例说的是“英国或他国殖民地之商品”,而大顺不是大顺的殖民地。

    但是,在米子明来瑞典送战俘的时候,英国国会赶忙开了个会,补上了这个法律漏洞。

    条例由原来的“无论英国人或他国殖民地”,变为了“亚、美、欧三洲之无论英国或他国殖民地、或独立之国家、或拥有共同君主天朝大皇帝之东方各朝贡国所生长、出产、制造的任何货物和商品”。

    所以大顺的货船直接去殖民地卖货,在条例修订之后,就是非法的了。殖民地的船,不经过英国转口,直接去大顺,也是非法的。

    对大顺,之前的影响倒是不大,反正也不去。

    但对荷兰就不同了。

    荷兰要当马车夫,首先得是欧洲物流的集散地。现在英、法西靠着各自的殖民地,都把本国当物流集散地了,荷兰实际上连货都拿不到。

    原来还有个东南亚特产,香料肉桂白糖熏香锡块日本铜之类的,现在也没了。

    海上马车夫得运货才能赚钱,现在的情况是各国都在自己造马车、招本国的车夫,荷兰就算便宜,各国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这日子,能好过吗?

    所以说荷兰和大顺是最能心意相通的,因为经历着同样的境遇:我想自由贸易,可谁肯让我自由的贸易呢?

    在大顺斩断了东印度公司这个垄断的毒瘤之后,两个最渴望欧洲自由贸易的国家,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

第五三一章 诚意展示

    荷兰对英国的怨恨,对航海条例的恶心,且不说市场和运输,只说物流中心的好处。

    假设大顺现在急需美洲的棉花,量大。没有航海条例,这活肯定是落在荷兰人身上了:我船多、运费便宜、路熟、巴伦支一样的信誉、跑得快、船大能偷税降成本。

    全世界打听打听,谁家的运费也没有我荷兰便宜。

    如果是自由贸易,各国的资本家肯定选优势这么大的荷兰航运,那么大量的棉花就要在阿姆斯特丹集散装箱分包。

    资本又不傻,能省运费,干嘛不省?

    这样一来,既养活了一群水手、船长、造船工匠;也养活了一群抗包的、分捡的、装卸的;又养活了一群投机的、玩期货的、搞海运保险的;还养活了一群开饭店的、开旅店的、开妓院的……

    就像是倒了一个东印度公司,直接加间接是影响的人口数以十万计;亦或是大顺威海等地,因为驻军按时发军饷导致的商业畸形繁荣。

    运输业务这一套行业,也可是不止关乎货运那点人。

    法,是人定的。

    而且还是外国的法。

    自己当然可以不遵守。但不遵守的结果,就是被人抓住后杀头或者抢货。

    打不过定法的人,法就有效。

    想要改变现状,只有两种办法。

    合法手段,当然是通过英国国会,修改法律。

    但就凭米子明去了一趟瑞典,英国国会就能迅速修补法律漏洞这一点来看,这不是给点钱游说行贿就能解决的。

    要么,就是“不合法”手段。

    以暴力推翻法律执行的基础,以暴力推翻维护法律的国家的暴力工具——英国王家海军。

    没错,我就违法了、我就走私了。但你抓不到我、惩罚不了我,那么这法是否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荷兰现在面临的困境,其实说到底就一点:海上打不过英国。

    柿子要挑软的捏。

    反英是一条路。

    反法反西也是一条路。

    不是说法国就比英国强大很多,所以英国是软柿子。

    而是法国可以“不讲武德”,说好了只是海上贸易的争端,但法国不讲武德,不只在海上打,还派陆军来阿姆斯特丹,就算荷兰在海上大胜,那也没用啊。

    相对于法国陆军的威胁,英国的陆军就是垃圾,荷兰倒还真不怕英国的陆军。

    摄政派本来秉持的外交信条,就是和法国做朋友,法国要是想当邻居就打法国、只要法国不想当邻居那就是好朋友。

    但法国一天天的浑身是劲儿,瞎乱用,在个比利时浪费了快一百年时间了,逼得荷兰只能反法,不然就要当邻居了。

    现在安东尼看到的,是大顺这帮人又在煽动荷兰的舆论、而且很可能是和法国达成了什么密约,法国或者出于俄国出兵、或者出于大顺的某些密约的目的,可能要放弃对奥属尼德兰的争取。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这是真的,荷兰当然可以选择和法国做朋友。

    也意味着,荷兰当然可以扩大市场和走私渠道,进一步加深“中荷友谊”。

    但问题是,大顺会为此,准备付出多大的代价?

    以及,大顺与荷兰的合作模式,是哪一种模式?

    虽然说,东印度公司确实没了。

    也虽然说,荷兰应该是欧洲唯一一个最有资格迎合刘钰鼓吹的自由贸易的国家。

    理论上,的确可以用关门放弃自由贸易,作为威胁,保证大顺不会坑害荷兰。

    但,如果大顺所谓的合作,只是说荷兰打开国门、任由大顺的商船进出……那么,安东尼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将来一旦出了事,这种利益纠葛,还不足以让大顺为荷兰出太多的力。

    而且,这对荷兰来说,好处也并不大。

    相反还会导致荷兰大量的走私——东印度公司为了垄断利益,控制着运货量,而安东尼观察到的大顺的贸易手段,则是物美价廉薄利多销,至少从巴达维亚土改上就能看出来,大顺一点也不想如VOC一样靠控制产量抬升价格——大量的货物进入荷兰,也就意味着更大规模的走私,这将严重影响英荷之间的关系。

    英国没办法去大沽口报复大顺,但却可以报复荷兰。

    那么,开放贸易,也就意味着荷兰还是被大顺拿着当枪使。荷兰在用自己的命运,为大顺的货物打开市场和销路。

    中荷之间的体量差的太多,手工业发展也差的太大,彼此周边的外交环境也截然不同。

    这种情况下,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平等合作。

    要么,大顺拿出勇气,来当荷兰的老大哥,扛起责任,我罩着你,走私也好、销赃也罢,谁敢找你麻烦,老大哥跟他摆摆道。

    要么,一拍两散,从此你在你的亚洲混、我在我的欧洲混,彼此永不相见。

    安东尼觉得大顺有在东方当天朝的习惯和传统,一贯以来也是对朝贡国们很不错,虽然名义上荷兰不能真的去朝贡,但要是大顺真的想担起责任,其实对荷兰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想当天朝,就要让小弟们得到好处。

    不管是之前的九州朝贡体系,还是后世的美苏天下意识,当天朝当到要坑小弟维持生计的时候,这天朝也就当到头了。

    有事天朝上去顶着、没事一起赚别人的钱,这种模式是最好的。

    现在他直接把这个问题糊到了康不怠的脸上,刚才康不怠不是得意洋洋说有什么影响中荷友谊的,都会像下南洋一样去解决吗?

    现在真有,你们中国怎么说?

    却不想康不怠听到安东尼的问题,丝毫没有惊讶,反倒是笑盈盈地说道:“大议长阁下的目光有够专业,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

    “法国的海关自主权,天朝是没本事干涉的。而且中法之间的传统关系,这一点完全不在考虑之内。”

    “至于英国的航海条例……呵,的确,这是个中荷友谊加深一步的重大阻碍。不过,这只是中荷友谊的问题,不应该牵扯除英国之外的第三方。”

    他回答的很轻松,但说的也是模棱两可。

    之前他隐晦地表达了一下法国可能退兵的意思,荷兰人信也好、不信也罢,都不会把这个当成事实。

    只要法国那边不曾表态,这种谣言,一天传几十个。法国退兵也好、不退兵也罢,对荷兰来说,结果区别很大、过程毫无区别。

    法国人是否退兵,荷兰只能被动去等。信了,无非就是摄政派贪天功为己有,上台;不信,无非就是摄政派怂了,不想收拾烂摊子,巴不得奥兰治派屁股上有胶水粘在海牙的执政官宝座上。

    现在两个人的谈判,自然是以“假设法国退兵”、且摄政派的领袖人物相信大顺隐晦表达的意思是真实的为前提的。

    否则,谈判就是无意义的。国家大事,和一个被撸了大议长谈,有什么用呢?对方既然肯继续深入去谈,也就意味着对方认为有机会有资格去谈。

    在康不怠看来,安东尼提出的问题,也传达了摄政派的一贯想法:维持欧洲大陆的某种均衡。

    荷兰希望大顺能够参与欧洲事务,但荷兰不会去认法国做大哥,联合法国一起打爆英国。

    那样的话,必然要牵扯到整个欧洲的一场大战。法国真要是赢了,欧洲均衡失效了,荷兰也没有好果子吃。强大的法国早晚会对荷兰下手。

    这种隐晦的表达,就体现在安东尼将英法都视作潜在敌人的回答上。英国固然可恶,但法国就不可怕了吗?

    这也是在提醒康不怠,除非法国占领荷兰扶植傀儡,否则荷兰是不可能与法国结盟的。

    中国与荷兰之间的事,现在当然与法国息息相关,但日后最好不要把法国牵扯进来。

    他的模棱两可的回答,也是在告诉安东尼,中荷之间的合作,与法国无关,至少绝对不是中法荷三国同盟的形式。

    安东尼听明白了“与第三方无关”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认可了康不怠谈的合作的基础条件。

    康不怠见他点头,又道:“如今中荷之间的友谊,还没有深厚到被航海条例影响的地步。”

    “我个人认为,还是要慢慢加深彼此间的利益关系。等到水到渠成的时候,等到航海条例已经严重影响中荷友谊继续发展的时候,我们再去考虑这个问题。”

    “一旦彼此的利益深厚到都感觉到航海条例影响中荷友谊的时候,这就不是想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的了。”

    “可行的合作模式,是中立、合资、并且合作组织护航船队,对正当合法的贸易予以保护。”

    “有句话说的好啊,Nullapoenasinelege。我们当然不护航针对第三方的非法贸易,但护航船队也不抓捕针对第三方的非法贸易。”

    “这是合作的基本框架。至于细则,可以慢慢商量。”

    “现在的问题是,我在和谁谈?大议长阁下,是否能够代表您所在的派系,并且确保现在的谈话,在将来是有意义的?”

    “现在的谈话算什么?是一个平民和一个下野之人在闲聊?还是非常正式的两国接触?”

    这个框架,安东尼基本可以接受。现在康不怠就是在问他,摄政派有没有胆量干一票?

    “先生,那么,我又怎么确定,您所说的没有第三方干涉的合作,是真的呢?”

    康不怠道:“有位从凡尔赛来的商人,可以解答大议长的疑惑。如果您有时间,我可以安排一下他与您的见面。我们已经保证了中荷合作没有第三方干涉,现在是要荷兰做出证明,不会受第三方影响了。”

    安东尼笑了笑,伸出手,将被康不怠之前随手丢在一旁的、记录着海牙惨案过程的信件,拿到了自己手里。

    抖了抖,然后问道:“请问,有荷兰文或拉丁文版本的吗?请让那位凡尔赛来的商人来的时候,送一份给我。”

第五三二章 赌国运(上)

    在安东尼和路易十五的国王秘密特使会面之后,很快,一份经过润色后、专门输出情绪和挑唆怒火的荷兰文的海牙惨案全纪录就送到了他的面前。

    安东尼一点都不关心死了多少人,这只是个数字。

    这些死人比活人有用,关键是有没有人想要用这些死人。

    在看了看这篇标准的、当初在荷兰流行的黄色的小报风格的惨案记录上显然用心雕琢过的文字后,安东尼要考虑的,是摄政派这时候上台能否压住局面?怎么利用好这个局面?

    他的老师、前任大议长范思林格兰特曾在临终前,和安东尼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很惊讶。富裕而松散的共和国,能够存在这么久,竟然还没有被瓜分?这是这百年来整个世界最大的奇迹。”

    他的老师临终前的这番话,现在依旧有效。

    混乱而松散的七省邦联,在经济困境和军事失利的背景下,比之前更加混乱。

    不久前。

    莱顿市的民兵驱逐了省议会派来的军官,而是直选了当地人作为民兵军官。

    哈勒姆市,市民们公开暴动,要求改革税收制度,废除包税制,行会中产要求驱逐其余城市的商人,要让“哈勒姆是哈勒姆人的城市,要保证哈勒姆的利益不被外省的人侵占,哈勒姆人不该用莱顿市的呢绒,不该用特拉特市的亚麻,不该用齐泽洛克的盐,他们这些外省人侵占了我们的利益!”。

    造船主、手工业从业者、工厂主结社成团体,要求联省议会保护荷兰的工业发展,限制金银外流和对外贷款限制、增加关税,收紧金融政策,打压国外经济,提振本国工业,不要对外投资。

    金融商,银行家,则针锋相对,一直在说,宽松的金融政策,是荷兰的立国之本。荷兰的繁荣建立在金融政策的绝对自由上,一旦收紧,荷兰就要面临一场灾难。

    现在荷兰的局面比以前更难看。

    以前,荷兰的乱,只是第一等级、第二等级的人在互相折腾。

    摄政派上台、奥兰治派下台;奥兰治派下台、摄政派上台。

    至于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他们没有自己的政治理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群干活的牲口。

    所以一部分人拥护摄政派、一部分人拥护奥兰治派,因为总共就这俩可选项,只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两伙人的一边,自我感动、自作多情。

    可现在,莱顿市和哈勒姆市发生的事,证明了荷兰的第三等级和第四等级,对奥兰治派失望透顶了,也对摄政派失望透顶了,准备自己单干了。

    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在安东尼看来,这就是扯淡。

    就如他的导师说的那样,共和国又富又脆,这么久没被瓜分就是个奇迹。

    哈勒姆市自己单干,唯一有利的,就是当地的地主和行会组织。

    说白了,他们是想倒退回中世纪晚期,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行会控制着生产、地主控制着土地,没有外来商品的冲击。

    但这纯粹是空想。

    这个时代,连万里长城都挡不住廉价商品的冲击,区区一个哈勒姆,何德何能?

    离开了七省共和国这个政治实体,区区一个莱顿、或者一个哈勒姆,那就是块肉。

    当“反动”派对奥兰治亲王失望后,他们准备自己干。

    然而,对奥兰治亲王失望,并不代表他们对摄政派认可。

    安东尼必须要考虑,摄政派政变夺权之后,荷兰是否有彻底分裂的危险?

    虽然现在也差不多,开个会开两年,除了吃了两年饭、喝了两年茶,正事一件没谈成。

    可最起码现在各省、各市还是服从联省议会的命令的——不是不听联省议会的,而是联省议会开会表决没通过改税和集权的方案,程序是正义且合法的。

    这和直接不听联省议会的命令,是两回事。

    看上去,现在摄政派上台,只是改变亲英的外交政策。

    但实际上,外交政策只是个表象。真正内核的东西还是经济政策。

    一旦确定了与大顺这边合作,也就意味着摄政派要牢牢地站在金融业和商贸业一边。

    换句话说,就是把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以及第二等级中的手工业作坊主,推到了反对面。

    摄政派可以发动政变,至少泽兰省和荷兰省,省议会摄政派是可以控制的,可以把威廉四世的省执政官的位子剥夺。

    联省共和国的执政,是由下而上的。首先要成为七个省每个省的执政官,然后才能成为联省共和国的执政官。

    荷兰省和泽兰省剥夺威廉四世省执政官的位子,却无法剥夺他其余省执政官的位子,不过缺了荷兰省和泽兰省,他就不是联省共和国的执政官了。

    但威廉四世或者逃去英国、或者回到自己之前的四个省,这都给荷兰带来的危机。

    逃到英国,意味着将来荷兰可能会面临一场英国支持的复辟。

    返回其封地,意味着荷兰现在就要面临分裂,甚至爆发内战。

    威廉四世在台上的时候,会和摄政派合作,视第二等级、第三等级、第四等级都是下等人。

    一旦其不在台上,他转身就可以化身为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代言人:在野的人,可以随便放空炮。明明在台上和摄政派亲密无间,一旦下台,就可以高举民意的大旗,许诺恢复行会、压制金融等等。

    而且,鉴于奥兰治家族的贵族身份,还有一件摄政派没法做的事。

    摄政派不可能引法国人入关,来武力驱逐奥兰治派,那样荷兰就不是中立了。

    但奥兰治家族却可以凭借贵族身份和亲戚关系,引英国人入关,因为荷兰本身就有英荷同盟。

    摄政派希望的是退出战争,不反法但不亲法,而不是转身跳反去和法国结盟。这是摄政派所属的共和派都能接受的一个结果。

    要推翻奥兰治派,摄政派不得不和共和派内的其余派别在大方向上保持一致。

    笼统的来说,荷兰此时的政治派别,分为亲王党和共和派。

    摄政派,包含在共和派之内。但共和派,不止有议会摄政派。

    共和派整体上,都反对执政官的存在。

    但是内部派别对内政、外交的看法,却是天差地别。

    荷兰从衰落之后,精英们就在寻找“救国图强”的路子。

    和中国的那段时间类似,前期什么野路子都有,什么奇葩的想法都有,都是为了救国图强嘛。

    所谓: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发现问题这个阶段,已经过去了,荷兰的精英们都发现了,荷兰衰落了。

    问题就出在分析问题这了。

    为什么衰落了?

    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那就没法解决问题。

    而摄政派之外的共和派的其余派别,找了一个非常奇葩的点,认为荷兰的衰落源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而为什么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再不是黄金时代的荷兰精神了呢?

    因为法国的文化入侵,法国的等级制文化,以及繁复的依托于等级制的礼仪,导致了荷兰人的精神被腐蚀了、被影响了,所以荷兰衰落了。

    总之,和中国那段时间一样,试图用“道德复古”来救国图强。

    然而物质决定意识,而不是意识决定物质。

    在荷兰的黄金时代,外有强敌,内部刚起步发展,手工业最是发达,出口旺盛,所以劳动被尊重、人与人之间比较团结平等。

    可现在,商业发达,金融业发达,手工业衰落,一群路易十四时代被赶走的法国群体来到荷兰,自然而然地带来了法国的奢靡生活、繁琐礼仪。

    人有钱之后,自然而然地会往贵族礼仪上靠、往奢靡生活上凑。

    而商业发达之后,商人自然而然尔虞我诈、自私自利。

    金融业发达之后,自然轻蔑劳动,坐在家里玩股票投机期货放贷就能赚钱,为什么会尊重劳动?

    所以到底是荷兰自己的发展导致的社会风气转变?

    还是社会风气转变导致了荷兰的衰落?

    这个问题,共和派内的一些人在没有找对路之前,归结于法国的文化入侵,导致了荷兰人民的精神萎靡,才导致了荷兰的衰败。

    在分析出问题的“根源”之后,解决问题的方法也就理所当然了——德化,复古道德,隔绝法夷之影响,复归古之大义,只要道德复古了,荷兰自然就不衰落了。

    这当然纯粹就是扯淡。

    然而这个说法不理性、又悼怀曾经阔过的日子、不用脑子去思考、主要靠喊口号和挑唆情绪,所以传播范围非常广,很多人坚信就是这么回事。

    众所周知,理性的、需要脑子去思考的思想,往往并不容易传播。

    而这,也就引申出了摄政派不得不面临的问题:共和派,或者说支持共和派的底层,他们相信是法国人打来的坏风气,破坏了荷兰的道德,所以荷兰才会衰落。

    因而,荷兰是不可以和法国结盟的,更不可以和法国站在一起。

    中立,可以接受。

    反对奥兰治派,大家都认可。

    盟法,不行。

    这种情况下,奥兰治派要是被英国支持,不愿意轻易放弃手里的权力怎么办?

    奥兰治派可以拉英国人来打仗,摄政派不能拉法国人来打仗。

    这是一个问题。

    另一个问题,就是摄政派夺权之后,荷兰日后的路该怎么走?

    原本安东尼觉得荷兰要完,躺平等死。

    但现在,大顺的合作,让他又看到了一条出路。

    共和派内部,或者更细化的摄政派内部,真正的政治精英们,从始至终都在追求一件事:集权。

    或许,和大顺合作,荷兰真的还有出路。

    但这条路要走下去,就必须要集权,要改变七省,甚至各个市各自为政的情况。最起码,把税制改了,该军舰造起来,把各省如同独立王国一样的权力收一部分。

    这一点,从威廉三世死后的各路大议长,都这样认为,也都试图改变。

    只不过,四十多年,许多强人出任大议长,但都没改成。

    安东尼的导师,前任大议长,27年的时候召开过一次联省议会。

    开会的目的,是加强尼德兰的中央集权;但会开到一半,变成了其余六省对荷兰省放炮,认为荷兰省的权力太大了,要分权压制荷兰省……

    而这,也是安东尼一派与共和派其余派别的巨大争端。

    包括所谓的“复古道德”,本质上还是为了分权。

    因为荷兰和大顺的历史不一样,荷兰的复古、道德,指的是各省各自为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平等,相对于当时欧洲君主制的最自由。

    换句话说,是法国礼仪中暗含的君主制、等级制、中央集权思想,腐蚀了荷兰黄金时代的各自为政的绝对自由的思想,这才导致了荷兰的衰落。

    故而,反推出来,加强联省的集权,只能让荷兰更加衰落。

    而绝对的自由,各市各自为政,团体自治,联省议会啥也不管,才能让荷兰重回黄金时代。

第五三三章 赌国运(中)

    这种纯粹是倒果为因的话,政治正确上讲,不能说不对。

    但在法、普、俄、奥等一堆国家纷纷打压地方贵族权力、法国搞出凡尔赛宫收拢权力到宫廷朝堂、各国能拉出几十万大军,攻城略地、重商高关税、以行政力量保护各国工商业不被外国竞争的环境下,说这话就纯粹是何不食肉糜了。

    靠自由的各自为政,护航凑个舰队各省都耍心眼不出钱,这是能自没英国的航海条例?还是能自没法国的关税保护?

    就像荷兰很多人反对的垄断的东印度公司一样。

    确实,垄断的东印度公司好不好?不好。十七人委员会决策对不对?不对。所有股东按说都有发言权但是并没有,合理吗?不合理。甚至垄断权都不该给,就该充分且自由的竞争。

    但是,当初不搞垄断政策,不搞十七人委员会高效决策,凭什么在东南亚获胜,排挤走英国和葡萄牙?

    大顺之前倒是不搞垄断公司,也没有国家力量干涉,结果就是自由的大顺海商,被荷兰人扣了船逼迫降价,除了赌咒发誓再也不去巴达维亚之外,别无办法。

    再者,就哈勒姆市的行会中产的诉求,一边希望城市自治自给自足、一边又希望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能保证城市的自治且不被外省商人赚钱……这不是精分吗?

    安东尼作为前大议长,摄政派中的集权派范思林格兰特选定的接班人,他当然是反对分权的,也是力图集权的。

    如果是之前那种躺平等死的心态,那就无所谓了。

    可现在既然有机会,似乎还有一条出路,安东尼当然希望能走下去。政变之后,就要想办法加强联省政府的权力。

    然而,本身威廉四世最信任的辅佐和依仗的顾问,本廷克伯爵,本身也是他导师前任大议长政策的拥护者,也一直试图建立一个集权的尼德兰政府。

    而且作为奥兰治派的代表人物,在公开场合也是一直鼓吹集权的。并且还是准备一步到位,集权到大明内阁秘书制的情况。

    这里面的问题,就是共和派内部的各个派系,在反对执政官这个问题上是一致的。

    然而,安东尼是反执政官,不反对集权;而共和派的其余派别,是因为反对集权,所以才反执政官。

    现在的时机,对荷兰可谓是转瞬即逝、逝无再来。

    和大顺的合作,需要一个过程。

    欧洲的战争还未结束,参战各方除了刚准备出兵的俄国人,都已经精疲力竭。而俄国的海上力量可以无视。

    现在正是大顺与荷兰合作的最佳时机,不管什么样的合作模式,都必然损害英国的利益。

    而停战后英国也得舔几年伤口,可是一旦缓过劲儿来了,那就肯定要打压的。

    留给荷兰的机遇期,在安东尼看来,最多也就十年时间。

    一旦这个机遇期没把握住,以后怕是就再没机会了。

    而要把握这个机会,就要解决集权问题。最起码,税的收上来,得造舰,十年后真要打起来,要能抗的住。

    一边明显要招惹英国、侵犯英国的利益。一边还不造舰、以自我幻想为中心觉得英国不会打击荷兰……这便是取死之道了。

    要真是这样,那就都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和大顺合作,继续躺平等死呢。最起码不会被英国打击,至少十年之内不可能。

    但是,荷兰的情况非常特殊。

    特殊到了极点。

    特殊在,在荷兰,加强集权本身,本身就是在摧毁荷兰集权的可能。

    因为,集权,意味着七省变成一个国家。

    而七省变成一个国家,第一步是共同体构建。

    而荷兰的共同体构建,是出了问题的。

    大顺不论是改革还是革命,这个问题,是不用解决的,早在两千年前就有人解决了。

    荷兰则不同。

    荷兰的共同体构建本身,就在于荷兰在百年前与众不同的自由。

    自由,本身就是荷兰的共同体构建基础。

    所谓共同体构建,要么说清楚我们是谁;要么说清楚我们不是谁。

    大顺之前的历代天朝,选的都是说清楚“我们是谁”。

    但荷兰,选择的后者,说清楚我们不是谁。

    靠我们不是谁,来反推出“我们”这个概念的存在。

    并非是荷兰的精英们没尝试过,构建一个说清楚我们是谁共同体。

    而是这个概念,就是“罗马时代的巴达维亚共和国”。

    尼德兰人民,都是罗马时代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的后代。

    我们反抗西班牙人的统治,就是巴达维亚共和国的历史重演。

    巴达维亚共和国的人民,自由、道德、完美、就如同我们黄金时代的精神一样。

    我们都是巴达维亚人。都是巴达维亚子孙。

    本来吧,这个是可以的。

    以荷兰那时候的国力,先有尼德兰共和国,然后再有巴达维亚民族,完全可以实现。

    但问题就在于这个国族神话,罗马时代的巴达维亚,故事里是分散的城邦式的共和国,而不是有大权独揽的执政官的。

    所以,荷兰的奥兰治派,以非常严谨的史学功底、以非常细腻的考古水平,告诉全部荷兰人:扯淡!历史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巴达维亚共和国。

    奥兰治派反对的,是巴达维亚共和国里的后三个字。

    但是把前面四个字也给扔了。

    “我们是谁”的国族构建,没有完成。这放在后世的华夏,相当于是有人告诉全部华人,炎黄根本不存在。

    那还怎么构建“我们是谁”这个概念?

    “我们是谁”构建不了了,那就只能靠“我们不是谁”来构建了。

    所以,尼德兰不是谁?

    首先,尼德兰肯定不是君主制,所以和那一堆君主制国家不同。

    其次,虽然欧洲的共和国也不少,甚至还有希腊时代、罗马时代的故事。

    但是,尼德兰不是神罗的那一堆自由市,这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的区别。

    然后,尼德兰也不是罗马共和国。罗马共和国是靠奴隶种地种出来的,而尼德兰是靠做买卖做出来的。

    再然后,尼德兰也不是瑞士,或者威尼斯那种。

    总而言之,我们不一样!

    我们尼德兰,是独一无二的。

    你和我的国家,与外面那些国家不一样,所以我和你是咱们,而不是他们。

    在完成了“我们不是谁”的构建之后——如果只是这样,那也不是特例。

    比如刘钰在威海宣扬的我们不是谁的概念,是靠对外战争催动的。一群人去了日本、南洋,听着对面叽里呱啦的语言,看着对面肤色发色都不同,我们不是谁的概念就很容易清晰了。

    又比如俄国人靠宗教构建了框架之后,整天打仗,一堆一辈子都没机会离开村子的农奴,巴不得去打仗,也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只要不死这辈子就值了。要是沙皇“小爸爸”不打仗,这辈子就只能看看庄园里的那一亩三分地了,活着啥意思啊。

    然后一群灰色牲口聚在一起,一问你是哪的哪的、我是哪的哪的,离着这么远,原来大家都说一样的话、吃差不多的玩意、信一样的教。再看看那群土耳其蛮子、法国娘炮、和他们还真是不一样。所以俄国农奴是最俄罗斯的,而那些常出国在西欧咖啡馆谈笑风生的贵族青年反而是最不俄罗斯的。

    问题是荷兰人不是俄国庄园里的农奴。一辈子除了邻居就是土豆,出去一趟就能感觉到“咱们都一样”、“咱们和别人不一样”。

    荷兰人见识的多了,跑了一百多年船了,从北美到澳洲,啥样的人没见过?

    商业发达之下,以单纯的肤色、语言、宗教等区分“我们不是谁”,荷兰人还觉得和那些信新教说德语的没啥区别呢。

    这就不得不在基本的我们不一样的框架内,再添加一些内核。

    华夏这边,是自己构建出了一整套文明,是文化母国。

    欧洲这边,再怎么样,构建文明母国这种事,也轮不到荷兰啊。

    本来还有个编造出来的国族构建,祖上阔过的巴达维亚共和国。但这个神话已经被荷兰人自己毁了。

    那往上找“祖上阔过”,就只能找到从西班牙那独立,再到制霸大海的黄金时代那段时间了。这可不是虚指的“祖上”,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祖父曾祖父那一辈……

    如果是用“我们是谁”的巴达维亚共和国来构建这个国族共同体,其实就简单了。

    把黄金时代的精神,塞在那个巴达维亚神话里,就说我们自古如此,这就是我们的民族性。

    就非常顺滑地解决了所有问题。

    民族自古以来、精神自古以来、文化自古以来、制度自古以来。

    但现在,奥兰治派以详尽的史学证明了,巴达维亚共和国不存在。

    连这个国族都是编的,那怎么会有什么民族性、民族精神呢?

    这玩意总得有个实体才盛放吧?

    连巴达维亚共和国都不存在,怎么会有巴达维亚人的民族性和精神?

    而这个神话破灭后,荷兰的精英们重新构建的国族共同体,只是个笼统的“我们和别人不一样”的框架。

    除了政体和别人不一样,我们哪还和别人不一样?这就得找出来。

    不然别人也学了荷兰的政体,是不是可以说,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明显也说不通。

    所以就得往里面塞东西。

    塞精神、文化、传统,塞意识形态。

    过去的上古时代神话破灭,新神话构建产生于从西班牙独立,那么荷兰的民族精神是什么?

    自然是源自《乌得勒支宪章》。

    各省自治、没有公爵没有国王、也没有一个集权的政府。

    绝对的自由。

    各个省想退就退,各个省想干啥就干啥。

    这就是往这个新的国族构成里塞的东西。

    没有这个东西,国族构建也就不成立了。

    连国族构建都没有,又谈什么七省合一,构建一个荷兰民族、荷兰国?

    反过来,要构建集权的荷兰国、剥夺各省的一部分权力,是不是违背了构建出来的尼德兰民族精神和传统文化?

    违背巴达维亚民族精神和巴达维亚传统文化而创造的巴达维亚国,还是巴达维亚吗?

    当初反抗西班牙统治,内核就是不想听西班牙政府的话。

    那么,如果各省还要听联省政府的话,那么和西班牙的统治,在内核上有什么区别?

    荷兰的特殊国情,就使得安东尼对这场海牙惨案,很难做出最有利的利用。

    从大局上来讲,法国可以媾和、执政打死了请愿团,看上去,好像政变非常容易。

    但,这一次政变是要借助欧洲停战的机遇期,赌国运,不是简单的上位问题。

    就不得不考虑未来十年的事。

    对于海牙的这场惨案,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煽动舆论的方式。

    最简单、也是看起来最有效的两种,偏偏安东尼没法用。

    第一种,煽动“一切都要照顾本国人的利益、要对外强硬”。

    执政官为了外国人的利益,打死本国国民,就该滚蛋。

    这个不能用。

    因为安东尼想要和大顺合作。

    以这个逻辑和情绪煽动方向,英国人不是什么好鸟,要维护本国人民的利益。

    那么,夺了东南亚殖民地的大顺,就是什么好鸟了?

    这一次就算是这十几个人因为英国而死。

    那么东南亚有多少人因为大顺而死呢?股灾风暴后有多少人因为大顺而自杀呢?

    第二种,煽动“君主制没有建立在法律基础上,而是完全听命于君主的个人意志、受命于君主的个人兴趣、偏见、喜怒、亲戚、远近。这是世界上最糟糕、最畸形、最没有理性的东西”。

    “所谓执政,只是没有被加冕的国王,就是变种的君主制。所以他可以绕开法律,绕开人民的意愿,选择亲近英国。”

    这个方向,和第一种煽动方向几乎一样好用。

    可是,考虑到日后的集权,以及安东尼的导师、前任大议长设想的“没有世袭国王的集权的王国”,这也没法用。

    否则,今天这么煽动,明天要集权的时候,就会被人原封不动的用原话来反对。

    在荷兰的特殊国情,以及荷兰的民族共同体构建的特殊性上,这么煽动,只会让那些极端反对集权的派别得势。

    他们本身又有极大的话语权,是他们在巴达维亚神话被考古和历史毁了之后,构建的新的荷兰国族共同体。

    他们构建的共同体的内核,又是“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绝对的自由”,“我们的城市和省都有自由的意志”。

    真要往第二种的方向上煽动,那可真是在帮这群反对集权的派别做事了。

    而这群人,现在是反对终身执政官和奥兰治家族的盟友,明天集权的时候就是最大的敌人。

    今天用来反执政官的话,明天就会被他们拿出来反对联省集权。

    大顺这边看似做好了铺垫,政变似乎水到渠成了,可安东尼看来,大顺这边的人还是不懂,尼德兰自有国情在此。

第五三四章 赌国运(下)

    有些文化上的东西,毕竟是有隔阂的。

    康不怠是大顺人,所以他一针见血地说刘钰根本不是大顺人。

    而康不怠主持的这次阴谋,也恰恰证明了康不怠骨子里还是个大顺人,绝对不是荷兰人。对荷兰的了解终究还是用大顺人的思维方式去了解的。

    就如后世的那部《战争与和平》中,在俄国人眼里最美的段落,是只有几十个字的、自小接受法国教育的贵族小姐娜塔莎·罗斯托娃狩猎回来后,无师自通仿佛血脉继承般赤脚跳俄罗斯舞的那一段。奥黛丽赫本再美,也跳不出那一段的神韵;美帝花再多钱翻拍,也拍不出那一段的精髓——那短短几十个字,说的是俄国贵族最大的幻想:圣彼得堡的贵族的俄罗斯,和广大农村的俄罗斯,这两个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截然不同的俄罗斯,不用流血,便在这一刹那融为一体。即便只是一段舞的时间,却可永恒。

    康不怠很聪明,有手段,但他不是荷兰人。他骨子里想的,潜意识里仍旧是大顺的思维方式:君主失德,残暴虐民,换一个嘛。

    别看他在认识刘钰之前,就可以和郑芝龙一样玩西洋吉他弹个看守牛变奏曲自娱,但他是真的理解不了这种由宗教神学衍生出来的有些畸形的神旨自由的概念,也无法理解荷兰特殊的国族构建导致的政治问题。

    他觉得弄出个海牙惨案,煽风点火,必可成事。

    这么想,是没问题的。奥兰治派肯定是不行了,但是他所理解的煽动舆论的方向,和安东尼所考虑的就大为不同。毕竟他看到的荷兰,只是个符号化的荷兰。

    奥兰治派在台上的时候,共和派各派系之间是盟友,但这个盟友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

    但当共同敌人不在了的时候,共和派内部的争端必要爆发。

    安东尼所代表的,是摄政派内部一小撮精英的意志,要把七省捏成一个。

    而摄政派内部,还有一大坨人,想的是削弱荷兰省的权力,让联省真正成为七省诸市。

    同时,摄政派代表的,是商贸业,金融业的利益。

    而共和派中还有个派别,是希望政府扶植工业发展,解决荷兰日趋严重的失业和贫困问题,重振制造业。

    阿姆斯特丹的人口,六十年前是二三十万,现在还是二三十万,中途本土还没打过仗,本土基本稳定。见微知著,只从此一点,就能理解现在的荷兰有多么衰落。

    共和派中希望政府扶植工业发展、重振制造业的那群人,是支持集权的。但他们又绝对不会支持安东尼和大顺之间达成的秘密协议。

    反自由贸易的行会组织手里还有民兵,精英内部还有经济研讨社,奥兰治家族还有一波勃艮第时代遗留的贵族基本盘。

    荷兰和大顺不一样,大顺想要稳住国家,之前只需要抓住一个主要矛盾:土地问题即可,尽可能保持小农经济的稳定。方向明确。

    荷兰内部这么乱,各个力量分散。手工业发达过但衰落了;商人唯利是图但是手里没枪杆子;行会反动但是中产手里有枪杆子;市民社会不可轻视的笔杆子,在那群反对集权派的手里,连国族构建都是他们完成的。

    各种矛盾,最终的表象,就是中央集权和地方势力之间的矛盾。

    大顺出身的人,尤其尚且盛世时候,很难想象怎么去解决中央和地方的巨大矛盾。

    大顺的地方官可以阳奉阴违,但无法想象六政府天佑殿下文要换个节度使、府尹,下面拒不奉命,换不得,然后钦差无奈就只能回去。或者本地的府尹节度使,是当地大族担任,朝廷管不到。

    而大顺与荷兰的经济基础区别,又使得两国对待这类问题的手段完全不可以互相借鉴。

    大顺的经济基础是小农经济。某个省不服,朝廷派兵去一趟,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日后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再加上大顺有科举制这个此时领先世界的选拔手段,地方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表面上的实力派。表面上的实力派,那叫造反。

    荷兰要是经济基础和大顺一样,也可以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达成集权的目的。

    但显然,不一样。

    集权对荷兰有多重要?

    如果还是躺平等死,等着荷兰自己慢慢腐朽,区别不大。

    可如果与大顺合作,那么就非得集权不可。

    安东尼当然知道康不怠说的那句“Nullapoenasinelege”谚语是什么意思。

    法律没规定不让做的,就可以做。

    护航舰队保护合法贸易。

    那么不合法贸易呢?

    “不护航”非法贸易,与“抓捕”非法贸易。

    在荷兰这种“讲法律”的地方,二者是有巨大区别的。

    大顺这边说的好听,说是要与荷兰紧密合作,加强双边的贸易合作。

    潜台词是什么,安东尼一清二楚。

    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说两家合伙走私。

    中法之间的关系在那摆着,大顺又没有在非洲买卖奴隶的能力,自然而然不是往西班牙殖民地和法国殖民地走私了。

    历史上,北美叛乱的时候,荷兰也几乎是第一个蹦出来支持的。为什么?因为叛乱成功,“走私”贸易就变成“合法”贸易了。

    走私,本质上就是一种商业活动。

    和杀人不一样。

    走私是否是走私,取决于法律;杀人是否是杀死了人,不取决于法律。

    奥利地王位继承战争一旦结束,英国将进入一个长达数年的修养期。在这段时间内,英国不会主动发起战争。

    而且与西班牙之间的战争,表明了英国现在远还没有制霸七海无敌的实力,差不少呢。

    这当然就是荷兰的机遇期。

    和大顺合作,就是在赌国运。

    赌赢了,英国衰落,荷兰拿到北美的贸易权;赌输了,英国暴打荷兰一顿,直接废掉荷兰的全部武装,扶植奥兰治派复辟,成为英国的傀儡国。

    如果不赌,安东尼可以预见,荷兰的衰落会持续下去,最终可能连金融中心的地位都不保。

    如他的导师所说,这么富庶的七省,没有被瓜分本来就是奇迹。

    有世界金融中心,却无保护的力量,迟早要被夺走。

    不能把荷兰的希望,寄托在他老师所说的奇迹再延续百年上。

    不赌,慢慢烂死。

    赌,就有可能赢。

    但是,不集权,依旧是七省各自为政,赢面极小。

    安东尼对大顺有一个基本清醒的认识,确实,要是把英国放在东南亚,甚至放在印度、放在波斯,大顺都能赢的轻松。

    但如果在大西洋开战,大顺的主力舰队就算能保护荷兰本土,然而海上贸易的维护,只靠大顺肯定是不够的。

    集权,是造舰的基础。

    安东尼是荷兰人,真正的荷兰人,所以他懂荷兰,至少比康不怠懂得多。

    荷兰的国族构成,是靠“我们是欧洲的自由堡垒”这个与众不同的特点所凝聚的。

    怕只怕,这一次要是没操作好,奥兰治派上台是下台了,上台的却是一些各省的自治份子,那就绝对完犊子了,还不如奥兰治派在台上呢。

    最起码,本廷克伯爵一直在试图建立一个以执政官为国王的内阁政府,还拉走了本土派精英中很多一部分试图加强集权的人。

    虽然搞到现在,除了邮政系统收归国有这一点小小的改革之外别的也没啥,但最起码日后还是有可能的。

    可要是那群各省自治派上台,那就绝对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荷兰的精英阶层严重分化,而赞同集权的那部分人,认为奥兰治派,是荷兰集权成功的唯一希望。

    不是奥兰治家族多好,而是除了奥兰治家族谁也不可能完成七省合一。

    是以,摆在安东尼面前的问题,难度很大。

    看着手里满满都是煽动性词汇的海牙惨案汇报,安东尼一时间有些无计可施。

    想了很久,他只能露出无奈的苦笑。

    心想,思来想去,似乎还是只有中国人之前在小报上用的那种下三路的手段,才是最有效的。

    既不把仇恨往英国那边煽动,因为要和大顺合作,而大顺本身就是个夺了东南亚殖民地的敌人,比英国人好不到哪去。

    也不能把问题往执政官制度上引,因为要为将来集权打基础,现在煽动的太过,集权就不可能成功。

    二者都不能用,也就只剩下“人身攻击”这一个选项了。

    抹黑、造谣,把威廉四世塑造成一个疯子、精神病、变态、惧内、无能的人。

    延续大顺那群人之前黑威廉四世的那种下三滥、下三路手段。诸如什么“因为长得像狒狒,不听老婆话就不准上床”之类的东西,虽然令他作呕,但似乎是最有效的。

    对人、不对事。

    放在别的问题上,对人不对事,可能会有问题。

    但荷兰的特殊情况,使得对人不对事,反倒可以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对人不对事,意味着不是要取消执政官制度,而是威廉四世不适合当执政官;意味着不是要否定执政官的顾问本廷克伯爵一直鼓吹的集权,而是执政官本身不适合做执政官,政策会继续继承。

    威廉四世不适合当执政官,总执政官又只能是奥兰治家族的人来当,威廉四世又没有成年的子女。

    所以,对人不对事,就可以既达成目的,又不会踩到安东尼当心的两颗雷。

    没有执政官咋办?

    荷兰又不是第一次了,早就轻车熟路,联省议会大议长。

    安东尼迅速想到了一个方向,逼着威廉四世不得不承认的方向:把威廉四世有间歇性精神病上引,下令开枪镇压的时候,是犯了间歇性精神病。

    为什么会有间歇性精神病?因为执政的老婆、英国的长公主整天英国这般、英国那般,逼逼叨叨把执政官逼疯了。执政官一听到外面的人谈英国,想到老婆可能晚上又要折磨他,就紧张的犯病了。

    要么承认自己有间歇性精神病,放弃执政的位置。

    要么承认自己就是偏向外国人的利益,没资格做荷兰执政的位置。

    康不怠万万没想到,自己策划了海牙惨案,以为荷兰的事已经到了传檄而定的地步了。不曾想,到头来,安东尼想的办法,居然还是最低级的人身攻击、下三滥手段。

第五三五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一)

    在和安东尼的接触完成之后,康不怠只在阿姆斯特丹静静等着事情发酵。

    他的桌子上,摆放着这几天出版的荷兰的各种报刊杂志,有专门的人负责翻译。

    《荷兰观察家》、《哲学家》、《人类幸福的源泉》、《尼德兰社论》等等这个时代在荷兰最有影响力的报刊杂志,堆了一桌子。

    海牙惨案的事已经传开,荷兰本来就不大。

    而荷兰又在刘钰走后,兴起了一波社论杂志风潮。在刘钰办的“黄色”小报被取缔后,大量的仿制品开始出现。

    而且因为荷兰的衰落,很多有识之士、精英阶层,都在思考荷兰为什么会衰落、荷兰的未来到底在哪里。

    实际上,在刘钰办那些小报之前,源于英国的“匿名社论”形式,已经在荷兰开始流行。

    这是经济基础决定的,商业发达,闲人多,中产人口比例大,社论这种形式就很容易传播开。就像是大顺这边的儒林结社,他们写的那些东西,分出来,其实也算社论,他们就是既有钱又有闲顺便还以天下为己任的阶层。

    这些东西,都是匿名写的,虽然荷兰也有出版管制,但实际上大权捏着各个城市的摄政阶层手里,对他们有利的东西当然会不管。

    康不怠并不知道,这些杂志,都不是安东尼一系所掌握的,而是荷兰的真正笔杆子们掌握的。

    等翻译将这些东西都译出来后,康不怠翻了几页,便觉得大事成了。

    这上面,全都是借此事抨击执政官的,他所预想的各个方向基本都有。

    不管是煽动对英国人的仇恨,还是反对没有加冕的君主制,一应俱全。

    而且,显然,不少匿名作者,显然是当年的黄色的小报的忠实读者。

    阴阳怪气、输出情绪、煽动混乱的本事,已然是学了七分精髓。有几篇文章读起来,简直能把人煽动的恨不得攥紧拳头、牙齿发酸,即刻便去砸了海牙的执政官官邸。

    康不怠只当这是安东尼等人的手段,心道看样子再酝酿几天,这荷兰便要出大事不可。

    事情的大方向,也如他预料的差不多。

    只是,细节上,隐隐有些不对。

    几天之后,大量的社论的风向开始转变,从一开始的输出情绪,渐渐变为了基本统一的笔调。

    “这是准备治标治本?”

    几天后,看完新出版的一堆匿名社论后,康不怠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

    几天前还有大量的、纯粹是输出情绪的文章。

    而现在桌上堆得这些,得有一大半以上,都把问题引向了“执政官制度”本身。

    似乎,觉得这是个完美的机会,要利用这个机会,将执政官制度与联省的集权直接废除。

    超过半数的文章,里面出现的最多的词汇,就俩。

    自由。

    德性。

    反倒是当初死的那十几个人,已经没人真正在乎了。

    康不怠读了几篇,越发觉得味道不对。

    这几篇几乎全都是在鼓吹各省、各市自治?这和他想象中的,荷兰百姓愤怒不已,直接推翻了奥兰治威廉的统治,可完全不一样。

    大顺要与荷兰合作,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荷兰政府。说话屁用没有的原本的联省议会,能解决两国之间合作的种种问题吗?

    开个会开两三年什么结果都没商量出来,就这效率,怎么合作?

    到时候,要不要对大顺开放贸易,都得讨论三五年,这黄瓜菜怕都凉了。

    康不怠现在真心希望,荷兰现在的执政官,是个如路易十五、伊丽莎白女皇那样的,说一不二的人物。定下来和大顺合作,就把意志贯彻下去,把事情快点办成。

    现在这个煽动的方向,可是不太对啊。

    而且,不得不说,这里面确实有高手。

    里面有几段话,就让康不怠觉得诡辩的手段确实不低。

    【君主与国家是不能共存的。】

    【一旦有了君主,那么国家的特质,就被君主的喜好所代替。一个民族、或者国家的特质或者是进取的、或者是保守的、或者是懦弱的、或者是开放的。而这一切,在有了君主之后,不论是进取、保守、懦弱还是开拓,都是君主自身的特质。】

    【当君主取代了国家,那么国家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呢?】

    【比如东方的帝国,他们曾经有过比哥伦布还早的航海探索,但很快就又放弃了整个东南亚。那么,中国的民族性,到底是保守的,还是开拓的呢?】

    【这不取决于他们的民族或者国家,而取决于大皇帝个人的喜好。】

    【开拓和保守不能共存,不能说,东方那个帝国的民族性,既保守、又开拓。就像是不能说一个东西既是真的、又是假的。因为二者相悖。】

    【二者相悖,不可共存,所以由此可证:要么,那个帝国不存在一个民族;要么可证,当君主个人的喜好取代了国家与民族的特质时,那么国家与民族的民族性,在那一刻就消失了。】

    【正如我们尼德兰民族的民族性,是与众不同的、和整个世界截然不同的自由的德性。而当我们也存在君主的时候,我们的民族性就被君主的特性和喜好所取代了。】

    【每个人的自由的意志,就消散了,成为了君主的血肉手脚,用来达成君主的个人喜好、个人意志。】

    【当尼德兰出现一个事实上的君主的时候,可以说,在那一刻,尼德兰民族就已经灭亡了。】

    【尼德兰民族灭亡了,那么尼德兰共和国也就不存在了。】

    【由上可证,君主和国家与民族都不可共存。】

    这是康不怠能看懂的一些,后面还有一些,就是从神学、神旨之类引申出来的东西,所有的字经过翻译之后康不怠都认得,但连在一起之后就难以解读了。

    刨除掉这部分神学的内容,后面就是在泛泛而谈的尼德兰的民族德性。

    什么自由啊、高贵啊、朴素啊、诚信啊、为群体谋利而放弃私利啊……等等等等,几乎把荷兰语中的褒义词,全都加进去了。

    泛泛空谈之后,便说,尼德兰高贵的民族德性已经被污染了、玷污了、腐蚀了,使得大部分人并不具备尼德兰原本的德性了。

    这当然是因为法国的文化入侵、以及威廉二世、威廉三世时代的执政官掌权,集权导致的德性退化。

    而要纯洁尼德兰的德性,第一步就是要废除真正掌权的执政官,清除法国的影响。

    这不能保证尼德兰民族的德性恢复如初,但却可以保证不再继续退化。

    如何才能让尼德兰民族的德性恢复如初呢?这就需要还有德性的人,领导尼德兰,推选出有德性的、能够为公共谋福祉的人。

    现在尼德兰民族的德性,由于集权和法国影响导致的德性退化,已经很少有人能全部拥有了,所以怎么才能有效地选出来有真正的尼德兰民族德性的人呢?

    这就需要对被推选者的身份进行限定。

    首先,得有钱,家产至少要有十万盾以上。

    因为,穷人肯定是因为懒,而懒惰,这就不是尼德兰民族的德性。既然穷,就证明他身上的尼德兰民族的德性便不存在了,他就不能引导尼德兰民族的德性。

    而且,穷人肯定都是贪婪的,而贪婪的人是不能为公共的利益谋福祉的,并且贪婪的人肯定会多考虑自己的私利,试图从公共事业中充实自己的财产。

    如果犹大有一万枚银币,至少不会为了三十块银币就出卖耶稣。所以,富人的道德水准,是高于穷人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其次,有资格被推选的人,必须要为一些公益事业捐助一笔钱。

    一个人是否能够在被选上之后,为公共谋福利,这是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未来。

    但是,如果他平日里都不做慈善、不给公益事业捐钱。

    那么,他被选为摄政之后,难道就会为公众的福祉着想了吗?

    …………等等一大堆限制条件后,此文的作者又说,根据这些条件,选出大量的摄政,这才是最完美的制度。

    因为,执政官只有一个人,所以影响力极大。

    而要是一大堆摄政,因为每个人都是被推选上来的,所以每个人的影响力都不大,互相之间彼此制衡。

    这样,即便这些人想要为自己谋私利,也会被别人制约……

    每个城市都要有一大群摄政,每个省也要有一大群摄政,而联省议会只有在战争时候,才需要存在,并且协调各个省之间的关系。

    看到这,终于把康不怠看笑了。心道虽不好说些诛心之言,但写这篇文章的人,家产肯定是在十万盾左右……要不然百万盾岂不是更有德性?为何不限定百万?

    现在荷兰就已经够乱的了,真要是搞成这样,怕不是彻底完了?

    又想,果然东边西边都一样。

    朝中的人整日说欲治国,便要亲贤臣远小人,用盈正之士。谁是贤臣、谁是盈正之士,自然有一套标准,而这套标准恰恰能把自己套进去……

    笑过之后,本来用大顺那边“重义轻利”的政治正确来思考这件事,觉得这不会是有人故意来黑共和派的吧?

    反装忠?

    这类似于在大顺选官,必要家产在1000顷土地以上的,并说有1000顷以上的土地就不会贪腐?这肯定是要引发轩然大波的,虽然很多人这么想,但这在大顺是绝对的政治不正确,不可能有人说。

    可细细一想,凭着自己在荷兰这些日子的观察,又明白这应该不是反装忠,而是和大顺那边的一些思维荷兰人理解不了一样,这是荷兰人基本认可的一种想法,并不是反向来黑的。

    看到这,康不怠有些不淡定了。

    心想安东尼等人到底在搞什么?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直接煽动情绪赶走奥兰治的威廉,就是最快的解决办法,还不会造成长久的混乱。

    长久的混乱,可不利于大顺与荷兰的走私大业,荷兰只需要换个执政官,而不是要废弃现在的联省国家啊。

    照这么搞,岂不是马上就要大乱?

    这可不妙。

    越想越是上火,可是有心无力。当初小报没被取缔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掌控舆论的方向,自己执笔,绝对把问题就引向自己想要的方向了。

    可惜现在小报被取缔了,没了煽动的工具,便只能干着急了。

    “安东尼这厮,到底在干什么?到底会不会干?”

第五三六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二)

    康不怠对安东尼派系到底会不会干政变这种事的怀疑,在几天后的几天后,达到了顶峰。

    在试图分权的共和派借着海牙惨案一事,用小册子疯狂煽动舆论的时候,安东尼一派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动作。

    反倒是,奥兰治派那边的高手,出招了。

    就在分权的共和派甚嚣尘上的时候,奥兰治派那边,并没有直接反驳这些共和派的言论,而是声势浩大地出版了一本著作。

    安东尼的老师、前任大议长范思林格兰特的遗作。

    《staatkueeldeen,volume》——我的政治遗作,他吗的,国家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到底该咋治理。

    在公证人公开出面的证明下、在联省议会一些曾和范思林格兰特共事过的人确认了原稿确实是前任大议长的笔迹后,这本著作终于出版。

    而根据公证人的证词,按照前任大议长的要求,此书或者在他死后五十年出版、或者在共和国出现重大危机的时候出版。

    并且拿出了前任大议长私人玺戒印章的授权书。公证人认为,共和国已经出现了重大的危机,所以前任大议长的著作此时应该出版。

    范思林格兰特的威望,比之被踢下台的安东尼,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一方面,他是当年被荷兰民众剐了吃肉的德·维特的外甥亲,当年荷兰民众剐了大议长后,因为法国人即将攻破荷兰,愤怒之下可以理解,但后世终究有人会翻案。

    另一方面,刨除掉这个荷兰历史上重大事件的亲戚关系,范思林格兰特做大议长的时候,荷兰整体向烂,但是躲开了战争。而且,范思林格兰特也确实试图改革,他做大议长的时候,荷兰对摄政派还没有彻底绝望。

    现在那些写社论的,都是些匿名者。

    人们总有一样奇怪的观点,比如名人,放屁也一定比别人响。一个在甲专业成名的,在乙专业说话也往往被人引用。

    而范思林格兰特既有名气,本身又是政治家,这本书粗浅的、直接的翻译,其实就叫《政治著作》,属于专业对口的。

    同时,还有这么大的噱头:要么在他死后五十年出版、要么在尼德兰陷入危机的时候出版。

    这个噱头一出,立刻将所有社论的风头都压了下去。

    包括那些写社论抨击,准备搞真正的联省自治的共和派笔杆子,暂时也都停了笔。

    都知道,奥兰治派这时候抛出这本书,一定是要做反击的。

    虽然,范思林格兰特是大议长,是摄政派,是共和派,但这时候被奥兰治派拿出来做反击,只怕这书中的内容对共和派相当不利。

    各个共和派的笔杆子都准备买这本书,看完之后,再批驳。否则连看都没看过,批驳也无力。

    暂时平静了几天后,整个荷兰的笔杆子界都不淡定了。

    事实证明,政治家看待问题,和那些纯粹的笔杆子看待问题的角度,确实是不一样的。

    范思林格兰特在这本遗作里,没有一句空泛地去谈什么自由、神旨、德性之类的东西。

    而是用详尽的史实,以史为鉴,简述了荷兰的历史,得出了一个结论:

    【由于种种现实和历史的因素,我们的先辈并没有建立起一个行之有效的、强大的行政体系。】

    【共和国的自由,需要保卫,否则就会被法外国侵略。被外族侵略的民族,无论如何是谈不上自由的。】

    【要保卫共和国的自由,就需要一个强大且有效的行政体系。如果一个国家的政府,连决策能力和执行决策能力的行政能力都不具备,对外将无法保证国家和民族在世界的存在;对内将使人民陷入弱肉强食和被欺骗的困境——人民将成为善辩的演说家操控下的傀儡,而演说家向来都用空泛的词汇来描述他们许诺的未来,却从不去考虑现实的一切。】

    这本“遗作”,应该是范思林格兰特在27年召开联省会议、准备加强集权,结果会开到一半,变为六省猛攻荷兰省管的太多的那件事之后写的。

    字里行间里,满满都是对荷兰现行的制度的不满。松散、决策低效、不集权、各省甚至各市各个镇都是分散的……

    他给出的解决方法,也不是说不辩经,而是辩经的重点,在于国家的主权在谁?民众手里的一部分权力是否可以转让给政府?荷兰是否应该完善立法,而不是整天各省扯淡?

    当然,他是摄政派大佬,自然也是共和派的一份子。

    整本书没有一句话说是因为荷兰的特殊历史原因,需要一位执政官。只需要把主权和立法的概念弄清楚即可。

    但是,没明说,不代表他的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但凡看完了这本书的荷兰笔杆子,都能看出来,范思林格兰特的意思非常的明确:荷兰需要集权,一个有着充分权威的政府首脑,才能解决荷兰的种种问题,并为荷兰最终的自由打好基础——如果没有这个充分权威的过渡者,荷兰会被各国瓜分或者侵占,而连荷兰都被瓜分和侵占了,又谈什么荷兰是“欧洲的自由的堡垒”呢?

    只不过,鉴于荷兰的荷兰的特殊国情、历史缘故,以奥兰治家族为核心的这群人,是最适合做这个过渡者的。

    这是历史因素决定的,最起码奥兰治家族还有威望能让民众支持,完整祖国的真正统一和国族的构建,换了别人绝无可能。

    这些真正要表达的东西,才是为什么他选择死后五十年才让出版、或者尼德兰出现重大危机的时候才让出版。

    毕竟,他生前,自始至终,都是共和派。包括共和派内部的人,也从不认为他是奥兰治派。

    但他的遗作,却仿佛句句都在讽刺共和派。

    这本书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版,康不怠看完之后,也是颇感佩服,心道奥兰治派里也有高手。

    这本书的内容,康不怠是不甚以为然的。

    但对奥兰治派用此为反击手段、以及在这个时机放出这个大招,是颇以为然的。

    这本书,看上去是用故去的前大议长的名声来支持奥兰治派。

    实际上,却不是。

    因为,现在的情况,在海牙惨案之后,威廉四世已经臭了。

    谁也不敢直接说:执政官殿下做得好!做的妙!不做安安饿殍,以至友邦惊诧,该杀!

    包括奥兰治派,只能避开“支持威廉”这个选项。

    而这本书的意义,就在于把现在团结一致、准备抓住机会搞掉威廉四世的共和派,在威廉四世没下台之下,就先搞内部分裂了。

    正常来说,这种事也正常。比如后来的法国,都是砍完国王脑袋之后,才开始干的。

    但荷兰的共和派内部非常复杂,成分各异,理念不同。

    在集权、分权这个问题上,可以直接一分为二,而且矛盾颇深。

    一部分共和派,是绝对支持集权的。

    并认为,荷兰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完成七省合一的祖国统一、完成国族构建、以集权且高效的政府,在欧洲混乱的局面下生存下来,重现辉煌。荷兰的共和派,有双重任务,既要保卫共和,也要完成国族和国家之构建,且认为后者比前者更重要。

    一部分共和派,是绝对反对集权的。

    海牙惨案发生之后,共和派整体上是团结的,为了推翻奥兰治派嘛。

    但这时候出版这本书,就是让本该在威廉四世下台后才爆发的共和派内部矛盾,先爆发出来。

    敌人先乱了,奥兰治派就还有机会。

    敌人不乱,奥兰治派现在的情况,就是毫无机会。

    这本书此时出版的意义,除了分裂共和派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把事,往理上引。

    海牙惨案,是事。

    集权分权,是理。

    事,没法谈。怎么谈,奥兰治那边都理亏。

    所以,避开事,谈空泛的道理,慢慢将海牙的事淡化。

    而且,最妙的,还是因为范思林格兰特是安东尼的引路人,前任,导师。安东尼是范思林格兰特的继承人,这一点,众所周知。

    共和派里的摄政派的领袖,就是安东尼。虽然之前因为刘钰鼓捣的那场政变被赶下台了,但势力还在,威望还在。

    这本书一出,就是在逼着安东尼表态。

    因为,共和派里的分权派,必然会对这本的内容进行狂喷乱骂。安东尼是不能装不知道,也不能在这时候做缩头乌龟的。

    当然,这一点是康不怠的理解。

    他以大顺人的思维来考虑,在大顺,老师被骂,学生不出头,那么即便是骂老师的对手,也会对学生相当的鄙视。

    但刨除掉这一点,共和派内部的集权派,也必须要站出来说话。而一旦站出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本身,这件事的起因,是海牙惨案。

    但是,共和派内部的分权派,想要借这件事,直接把尼德兰的政府给粉碎了。

    结果,内部的分权派这么一搞,反倒是已是死局的奥兰治派找到了反击的漏洞——范思林格兰特的书一出,分权派必然要反对,而集权派一旦支持,性质就可以曲解为:共和派中的集权派支持威廉四世。

    即便集权派支持的,是集权。

    但这时候支持集权,就很容易被人扭曲成支持执政官。

    而执政官,恰好是刚刚制造了海牙惨案的威廉四世。

    集权、分权、中央、地方,在荷兰这地方,支持还是反对,是分地域的。

    集权派,想都不用想,荷兰省最多。因为集权的话,经济最发达的荷兰省最有利。

    废除地方保护主义、废除行会民兵对外来货物的抵制,经济最发达的省必然最支持——这和后世的福利制度时代不同,有福利制度的时代,最发达的省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带不动。而这时候的荷兰人的商业脑子,却还可以明白,统一的市场和海军意味着什么、分割的市场和分散的力量意味着什么。

    换个角度考虑荷兰的问题,其实可以理解为荷兰省对其余六省的“殖民”或者“侵略”。

    荷兰省的税,又占了尼德兰的一半以上。只要荷兰这边的共和派和分权派闹掰了,奥兰治派便似有机会翻身了。

第五三七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三)

    如果只以驱逐威廉四世为目的,本来共和派在海牙惨案和法国入侵的威胁之后,已经是胜券在握。

    可偏偏有人非想要一步到位,不但要驱逐威廉四世,还要趁着这个完美的机会直接废掉联省政府。

    结果步子迈的太大,扯着蛋了。

    饭要一口口的吃、路要一步步的走,道理谁都懂,事到临头的时候却往往昏了头。

    在前任大议长的遗作出版之后,整个荷兰的社论界平静了几天后,新的一轮论战又开始了。

    这时候,那些笔杆子已经将死了的十几个人遗忘了。

    因为那十几个人的死,算不得什么。

    而真正有意义的,是“永恒的战争”。

    不久之后,共和派的一篇雄文横空出世。

    只是,全篇都是辩经的东西,寻常人不是很容易看得懂,而且过于空泛。

    【一种永恒的战争,存在于专制的力量和人民之间。双方都在尽最大的努力,捍卫自己的自由。而前者自由了,意味着人民永世的枷锁;后者自由了,意味着前者被锁紧了囚笼。】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直接开始定义永恒了,那肯定就要往神学上靠了。

    大量的拉丁文词汇,出现在这篇文章了。神学意义上的人的自然权利,是中世纪的经院哲学证明的,这里面的证明过程需要一定的神学基础,而大量的拉丁文词汇,已经使得荷兰百姓看不太懂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荷兰的宗教气氛相当浓厚,这时候启蒙运动才刚在法国兴起,要讨论这些自然、神旨、永恒之类的概念,就不得不用经院哲学的逻辑基础,来进行证明。

    后世可能每个人都听说过“天赋人权”,但这东西,和后世每个人都知道地球是圆的一样,他只是个概念,自小灌输成为了潜意识的一部分。

    哪怕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你说地球是方的,他都会嘲笑你,但他却没办法证明。

    此时与后世不同。

    后世,很多东西是公认的概念和正确;而此时,这些概念想要成为正确,还需要一个过程。

    有些东西,不是说出四个字,就能让人惊呼此真理也的,而是要给出一个证明过程并且让这个证明得到此时时代人的认可,才能将这种正确传递给下一代。

    就如同二百年前,地球是圆的,还需要证明;而现在,地球是圆的,连松江府的织工都深信不疑,并且传递给下一代就如同人活着就该孝顺父母一样成为了一个不需要证明的公理。

    亦如同《几何原本》里的公理、公设。最基本的东西,却不用证明,也无法证明。当大家都学、且都公认的时候,就没人去怀疑这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真理,应该说,绝大多数学过几何的人,都不会去怀疑那些公理是不是真理、或者去探究下到底是咋证明的。

    公理成为不需要证明的公理,需要一个过程。

    然而这时候,这些荷兰共和派提出的概念,就需要他们自己证明。

    一旦开始证明,这种空对空的东西,在荷兰这种环境下,必要扯上神学。

    一但扯上神学,就不是普通百姓能读懂的了。

    可不这么证明,也没办法反驳范思林格兰特的观点:

    因为范思林格兰特,是以史为鉴;而共和派的那些理论,无史可依。

    不拉上神学,就没法对付历史。

    正如在大顺,对抗历史经验的最有效手段,是圣人之言。

    而在荷兰,对抗历史经验的最有效手段,也是神学概念。

    路走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把路走窄了。

    从开始的煽动性的、挑唆情绪的内容,变成了枯燥的、经院哲学式得辩经,这些社论的影响力就立刻大减了。

    重要的是改变世界,而不是解释世界。

    改变世界,要靠荷兰的百姓。

    本身趁着海牙惨案,是个改变世界的机会,以后怎么办,先上去再说,结果被他们自己弄成了解释世界的辩经。

    而辩经又辩的一让荷兰百姓看不太懂、而又搔不到荷兰百姓内心的点,看上去说的颇有道理,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

    在这篇经典的辩经文出来后,大量的辩经文开始出现,正反双方都开始针锋相对地辩经。

    海牙死的那些人,上不得辩经的台面,在舆论场中渐渐被人淡忘。

    但是,一些新的小册子,此时却悄悄在广大的市民阶层中流传开来,用的也是百姓看得懂、且喜闻乐见的一些东西。

    下三路。

    逐渐的,这些专业辩经的社论,不再是最开始时候的场景。

    最开始,没辩经的时候,以煽动情绪、喊口号为主的阶段,每一次这些匿名的社论一出,立刻被广为传播。一些人看完了之后,送给别人看;一些人看完了之后,给别人讲。

    不辩经的时候,说的都是人话,大部分人都能听得懂,确实感同身受。

    而开始辩经,一般人是既看不太懂,也不是只剩口号,更多的是枯燥的逻辑和让人昏昏欲睡的证明,传播力顿降。

    这些共和派中的分权派,把自己的定位定错了:到底是想当象牙塔里解释世界的哲学家?还是想在荷兰乱局中实现理想的政治家?

    政治家,尤其是街头的政治家,当然可以同时是哲学家。

    但一个明智的、有手段的街头政治家,绝对不会在街头煽动的时候,讲长篇的哲学,而是会敏锐地把握民众的情绪并施加以引导;更不会面对他们所期待的受众,明知道文化水平有限,还搬出厚厚的拉丁文经院辩论专用词汇。

    即便,他如果不在街头的时候,可以长篇累牍地写出一整套逻辑缜密的著作。非不能也,不该为也。

    就在社论的方向,从论事变成论理的时候,民间流传的小报,渐渐引导了市民的主流舆论。

    有刘钰之前打下的“英国老婆”的下三路的基础,而拿到了海牙惨案煽情般资料的人又故意弃用这个煽情的版本。

    很快,一个仅仅存在于民间的、不真实的、但人设完整的海牙宫廷的夫妻模样,就成为了大量民众相信的事实。

    事实上,英国长公主并不会以床笫之事威胁威廉四世就范。

    但是,一来,这种事,没法证明。不可能把宫廷和卧室打开,叫民众来参观,从天亮看到天黑,证明真的不是这样的。

    二来,这种事没法解释。

    一旦大部分人都接受了这个小道消息后,越是出来解释,就越被人怀疑是在掩饰。

    三来,这种事没办法写书反驳。

    历史上满清有个人倒是写过一本书,详尽反驳。但不公开反驳还好,一公开反驳,全天下都认定他就是篡位上去的。

    也事实上,威廉四世并没有间歇性精神病;更事实上,威廉四世并没有被老婆整天英国英国的逼疯,以至于一听英国就犯病;再事实上,英国的长公主的确是有点瞧不起荷兰,但绝对没有诸如“荷兰竟也有此物,吾以为只有英格兰方有”之类的话。

    事实如此,可是架不住几年前刘钰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就开始黑,开始传播谣言。

    联荷反英的基调,早已经定下。

    之前流传甚广的黄色的小报,里面编造的荷兰笑话,有三分之一都是讽刺威廉他老婆的。

    笑话之外,那些姿势复杂的喜闻乐见,也有半数是以英国长公主为女主角的。

    这个调子从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在荷兰流传的,有真有假,混在一起,假的经过长年累月的积淀、经过威廉四世上台之后的人民梦想破灭,渐渐就全成真的了。

    现在这一套下三滥的调调,和当初的如出一辙,传承有序。有之前打下的基础,传播起来便极快。

    当然,这里面肯定还有悲情的洗白。

    比如威廉四世早就主动和长公主提出,希望英国那边放开一些对荷兰的经济压制,而长公主怒喝道:若无我爹,荷兰早已亡于法国了。尔等荷兰人竟不感恩。

    威廉四世反问道:若无我叔祖为英王,英格兰焉有今日?

    长公主曰:你叔祖只是贪图英国王位,如今此一时彼一时也,若你荷兰并入英国,只叫我父亲兼荷兰国王,便报了你叔祖之恩。

    威廉四世“苦于荷兰的衰落,对英国支持的需求,担心荷兰数百万百姓陷入危险”,无可奈何,只能容忍。

    以此为基调,一个逻辑上基本自洽的、比较便于传播的版本,就这么出现了。

    悲情的执政官、为了祖国忍辱负重的执政官、虽然对内改革毫无能力压榨百姓一如从前但却是个真正的民族主义者的执政官。

    同一件事,以不同的视角展开,引导的舆论就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是康不怠写的海牙惨案的那个版本,只要发出来,必要爆炸。

    完全以受害者的视角描写,又是受害者如何爱家庭、如何爱孩子,如何冒着风险去捕鱼,如何在出海之前给孩子准备礼物,一片温情。

    然后就是在海牙宫廷前,为了家庭,跪下求饶,但执政官的爪牙却如何踩断了他的手指、如何殴打、如何折磨、如何在临死前怀里还放着给孩子买的礼物。

    又说执政官的爪牙又说什么你们到底是受谁指使?

    不捕鱼难道不会干别的吗?

    你们饿死了是小,影响了英荷友谊是大之类。

    虽然也是假的……

    但这个视角写出来的东西,和以悲情的、无奈的、无能、但却是真正民族主义者的威廉执政官的视角写出来的东西,引导起情绪来就完全不是同一个方向了。

    大部分人通病,谁是主角,便容易在情感上代入谁。只要换个视角,叫门天子都能洗的叫人心疼,何况一个才杀了十几个人的威廉四世。

    就在这些小道消息趁着辩经导致的十余人死亡之事渐渐淡化而大肆传播的时候,又一篇号称“真正的爱国者和真正的自由者”的匿名社论作者,同时向正在辩经的两派开炮。

    先是讽刺了一番集权派、评价了一番集权派。紧接着,就对分权派一顿猛轰。

    【……他们挖掘出,甚至说臆造出一些自然的权利,用人们根本听不懂的语言四处兜售,并强制推行,而不顾历史的事实和社会法律是否与之匹配;也不管是否与国家的政治情况和社会生活一致。】

    【张口自然、闭口神旨。说起来就是德性,论起来就是天性,却根本不知道举止完美、道德高尚的完美德性的人类,只存在于神话和书中。】

    【自诩为有逻辑,却连‘政府组织中的领袖’与‘王国体制中的君主’的概念区分都做不到。】

    【他们提出的德性的区分标准,完全站在他们的角度去考虑——他们构想中的尼德兰,是自我以上皆平等,自我以下皆为贱民。】

    【如果说,神旨、自然,真的能够引申出道法自然的概念。那么,宇宙中存在这样一个普遍且固定的原则:牛顿告诉我们,行星始终围绕着恒星运动,而行星也有自己的轴,更小的物体也有自己的法则——向心性。】

    【那么,是否可以从神旨、道法自然的角度,引申出君主制是合理的、上帝创造宇宙时候就给出的规则?】

    【……争辩是无法争辩出你们所渴求的自由的。】

    【一个真正渴求自由的人,应该走上街头,去武装民兵,武装各个行会和各个城市的军团——从历史的角度来讲,尼德兰来自于《乌得勒支宪章》,而乌得勒支宪章规定了人民拥有军队的权利。】

    【一个人,只有在不依靠他人的情况下,能完全主宰自己的生活,才能被称之为是自由的;一个人,只有在不依靠他人的情况下,熟练使用火枪,来反抗公众的、国内的、国外的暴力,才能被称之为是自由的。】

    【不能亲手保卫的自由,是不牢靠的……真正渴求自由的人,不应该在这里争辩,而是应该走入各个城市的市民民兵中,用暴力的手段夺取真正的自由。】

    【你如何认为,那是你的自由。你认为应该反对集权,并且内心想要杀死任何试图集权的人,就用火枪把他杀死,这就是自由;你认为应该反对分权,并且内心想要杀死任何试图分权的人,就用火枪把他杀死,这就是自由;你认为应该把商人杀死来捍卫行会的利益,那就把商人杀死,这就是自由;你认为应该把穷人都吊死,那就用火枪驱赶他们上绞刑架,这就是自由。】

    【真正渴求自由的人,这时候应该拿起武器,走上街头,实现真正的自由。】

    【正如曼德维尔的《蜜蜂的寓言》里说的那样,私人的恶德,即公共的利益。当每个人自由地去实现心中的私欲的时候,终有一天会实现真正的公共利益,彼此妥协认可的原则。】

    【也只有这样,才能达成真正的公共利益,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彼此妥协后的公共利益。】

    【所有尼德兰的先生们,拿起你们的火枪、菜刀、斧头、鱼刀,走上街头,为实现尼德兰真正的公共的利益,全然地表现出自己的私欲和恶德吧!】

    【只有这样,最终的法律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反正,法国人要攻入尼德兰了,我们在他们攻入之前,做最后的狂欢吧!】

第五三八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四)

    这篇疯子呓语一般的,荷兰特色版的怂恿大家大碗喝酒大块吃牛肉、论秤分金银的社论一出,康不怠终于咂摸出来了一些味道。

    见《水浒》兴,而知天下将大乱。

    写这篇煽动文章的人,显然最后那段话都是在讽刺。但讽刺成这样,康不怠觉得这里面肯定是有人指使且故意的。会不会,其实就是安东尼等人指使的呢?

    《蜜蜂的寓言》这本书他也看过,荷兰的畅销书。道理其实也很简单,按照康不怠的理解,就一句话:人人都想着拔别人毛,则最终天下必要形成人人不拔一毛的完美社会。

    然而这本书的原意,可绝对不是说鼓动彻底的无政府的混乱。

    无非就是面对着各国“以德治天下”思潮的反击,而这本书里的观点也果然被各国所封禁,除了荷兰。

    英国觉得这本书道德败坏,最起码不符合宗教的道德,封禁。

    法国那边,启蒙学者一般也不看这样的小册子。

    唯独荷兰,这本书流传的很广。

    借用蜜蜂、蜂群的道理,想说的是:以道德说教为手段并以“公共精神”为基础来建立一个充满美德的繁荣社会,那纯粹是一种“浪漫的奇想”。

    不是人之美德和良善筑造了美好的社会,而是制度性规则,使品德不良的恶人也能为社会的福祉服务。

    可是,这种制度性规则是怎么形成的呢?恰恰是因为每个人的自私自利,在充满罪恶和欺骗的商业行为的人类实践中生成的。

    每个人都自私自利,谋求自己的利益,最终的结果就是形成一种妥协:我自私自利当然愿意坑蒙拐骗偷,但是遇到比我坑蒙拐骗偷杀技术比我强的咋办呢?我爱钱也有钱,当然希望钱都归我,可是遇到没钱手里却拿着刀子的咋办呢?

    最终一定会形成一种法律、规范,制度,使得每个人都能权衡利弊之后最大限度地有利于公众。

    荷兰的情况很特殊,所以这本书的内容,被大多数人所喜欢。

    商人认为,自己求私利没错,所以这本书说的对。

    摄政、贵族们,被精英批判,说生活奢侈、被法国那一套带坏了。而这本书恰可以解释为:对奢侈生活的追求是人的私欲、恶德,但却可以极大地促进工商业的发展。

    就像是海狸皮的帽子,如果都不戴,那么捕捉海狸的猎人、缝制帽子的裁缝,他们咋生活呢?

    荷兰本身又是个新教立国的国家。

    新教有一个“天职”的概念:即你在人世间做的事、职业、工作,都是上帝安排好的。

    每一个人都是上帝创造的独特生命,每一个人的工作都是有意义的,世俗的劳动和工作是人类荣耀上帝的途径与表现。人是依照上帝的指示来进行工作的,劳动的目的是侍奉上帝。

    每个人为世俗工作流的汗,做的贡献,都具有神圣性。劳动既是上帝的旨意,又是人对上帝应尽的义务。

    工作,和吃斋念佛、打坐参禅、炼丹清修之类一样了,都有了重大的现实之外的精神意义。

    怎么证明你为上帝服务的好?

    发财。

    发越多的财,证明你的“天职”履行的越好。

    当然,话不能直接这么理解,而是需要绕一个圈:

    既然都是“天职”,那么,人世间的这些财富,理论上你只不过是给上帝当在人间的经理人管理的。

    上帝的目的是要救赎全部的人。

    所以这钱,你要是只是用来为自己的奢靡享受,那么肯定是不对的。

    但是,你戴海狸皮帽子的时候,觉得不是自己在享受,而是要帮助那些捕捉海狸的猎人、制作帽子的采风;你吃大餐的时候,觉得不是自己在享受,而是要帮助那些厨子、那些准备食材的人——让他们也有履行自己天职的机会嘛。

    你要是不奢侈,不戴海狸皮帽子,那岂不是不给那些猎人和裁缝履行自己“天职”、将来上天堂的机会吗?

    只要你认为你不是奢侈,是在履行上帝赋予你的天职任务,并且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那么将来就能上天堂。

    这种脱裤子放屁一般的道理,在基督教面对利息问题时候,就用类似的逻辑解释过了——利息不是利息,只是为了帮助贷款者而承担的风险的补助金。

    包括杀人、侵略、屠杀,等等,其实都能解释。这就是宗教改革的意义,再看中东那边没经过宗教改革,不准放贷,还得先把抵押物买下(实际上就是贷款),再把抵押物租给贷款人每个月收租,收取的是租金,而不是利息,以此来避开,这和直接神学解释为合理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一个是白马非马。

    另一个是把马涂成黄色说这是牛,牛是合法的。

    有这样的被魔改后的基督教的宗教基础,这本书在荷兰大为流行,也就非常容易理解了。

    在这个宗教退潮的时代,在这个大家开始追求理性的时代,宗教的那一套不太好用了,这就需要一个人以“理性”的分析,证明个人追求私利是促进进步的。

    只是原本是宗教解释。

    现在是理性解释。

    论及这一套东西的逻辑,差毬不多,只不过因为理性现在比宗教高一等,比较时髦。

    这篇社论的观点,也不能说完全悖离了《寓言》的本意,无非就是一种极端的****——既然这种使品德不良的恶人也能为社会的福祉服务的规则,是需要漫长的时间里,让每个人的自私自利在充满罪恶的人类实践中形成,那我加个速不就得了?

    直接无政府,乱杀,抢劫杀人砸抢砍头侵占强迫,把每个人内心的恶魔全都立刻无限制地释放出来。

    杀到最后,不就可以加速出现这种“能使品德不良的恶人也能为社会的福祉服务的规则、并且每个人都认可”的情况了吗?

    原本要数百年才能形成的妥协的新规则,加个速,杀个血流成河,说不定三五年便杀出来了呢。

    听起来像是疯子的呓语,但康不怠相信,煽动性可绝对不一般。

    而且,写这个社论的人,是故意装疯卖傻。

    后面几段关于自由、没有枪杆子去捍卫就不牢靠的论述,可不是一个疯子能写出来的。

    讽刺神旨衍生出的伪自然法的向心力、君主制是道法自然,更是直接奔着大顺的三纲五常上去了,这让康不怠直呼高手。

    真正有杀伤力的,恰恰就是在装疯卖傻之余,夹在里面的那几段关于“行会民兵、公民参政、拿枪捍卫”的那段内容。

    这也正说到了康不怠这个大顺人的心头上。

    心说这才对嘛,争来争去有个卵用?还不是要靠高祖斩蛇、黄巢赋诗?拿起枪,干才是正途。

    想我太祖皇帝,当年也是米脂的正儿八经的包税人,“使主征会自给”——既来了荷兰,便可知晓能把包税人这个行业干成欠钱的,也真是奇葩了。手底下一堆能当开国大将的弟兄那么能打,真要狠下心,包税还怕税收不上来?

    凭着良心干包税人居然欠了一屁股债,却也没嘴上辩一辩朝廷税收制度不合理,而是直接抄家伙干了。干,才能干出个朗朗乾坤;说,说破大天有个屁用?

    荷兰的情况,和后世的法国、俄国都不一样。

    法国的绝对集权下的君主制,所以,在君主没被砍脑袋之前,共和派内部不可能先打起来。

    而荷兰……且不说刚刚过去了四十年的无执政时代,就说威廉四世那点权力,真能和法国国王、俄国沙皇比?

    说是共和,也不是那么很共和;但要说荷兰是个绝对的君主制国家,那就纯粹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了。

    这种情况下,推翻“不加冕的君主制”下的君主,反倒不是最重要的。

    这玩意儿,至少在荷兰的各派看来,脆弱的一批,根本不需要全力推翻。

    于是,在法国、或者后世俄国那种,先一致推翻君主,再你死我活的情况,在荷兰就不可能出现。

    反而是,今后的荷兰到底是一个团结的尼德兰共和国、还是一个分散的七省邦联,成为了荷兰内部首要的你死我活的问题。

    如何才能让荷兰内部的各个派别都接受一个妥协的结果,暂时放下争端?

    简单,找一个共同的敌人。

    所以,现在论战的这些人,共同的敌人是谁?

    不是法国,也不是英国。

    而是荷兰的百姓、人民,以及那些激进的启蒙派,要搞主权在人民的那群人。

    不管是分权派也好、摄政派也罢,他们都是没给出一个如93年那样的路的。

    分权派的德性理论,要求家产十万盾以上的才算是人;摄政派压根就不在乎百姓,因为他们很多人本身就是包税商。

    本身,启蒙运动才刚开始,93年事件中威力最大的思想的发起者卢梭,现在还在写歌剧呢。启蒙派别中的激进派思想,现在还不是主流。

    但这种暂时还不是主流的思想,对荷兰的第一等级、第二等级的人来说,是最可怕的。

    两方之前辩了那么多的经文,着实不如这篇社论提出的要去组织民兵、捍卫自由的力量更强。

    这意味着,可能会有人把荷兰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国民的一部分。

    而这,将是两派都不可能接受的结果。

    两派之争,那是第一等级、第二等级内部的人争,是肉烂在锅里的争。可要是被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趁势而起,那就麻烦了。

    刨除掉这篇社论里呓语的最后一部分,这篇社论对荷兰的第一、第二等级来说,相当危险。

    果然,这篇社论一出,没多久,整个荷兰辩经的方向立刻大变。

    不久前才斗的不可开交,分权派骂集权派是暴君的支持者;集权派骂分权派是尼德兰分裂的罪魁祸首。

    现在,竟然步调一致地批判起来这篇号召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拿起武器的社论。

    他们步调一致,由那篇社论引出的支持者们也开始针锋相对。

    原本小册子的辩经内容,还是到底该分权还是集权。

    现在则成了民众普遍参政还是继续维系富人和上流社会才能参政的论战。

    本来就已经有了莱顿市民兵自己推选指挥官、实际上也就是控制了城市的统治权。一些地方,已经开始有人去搞实践了。

    如果这件事继续发展下去,奥兰治派的人固然坐不住了,之前辩的脸红脖子粗的共和派也不得不暂时团结起来,兄弟阋墙,共防贱民。

第五三九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五)

    就在荷兰内部已经如同一个火药桶的时候,在海牙的本廷克伯爵,来到了阿姆斯特丹。

    忧心忡忡的他,没有去找康不怠质问此事。虽然有很多证据表明,确实是这群中国人在背后煽动了海牙的事,但现在不是论事的时候。舆论风向好容易从论事吹向了辩理,这时候可不能傻乎乎地再把事情引回来。

    大顺这边的人虽然可恶,但终究需要荷兰内部的人配合。就像是当初奥兰治派上台一般,大顺只能推波助澜,却不能创造海潮。

    本廷克伯爵来到阿姆斯特丹,直接拜见了前任大议长安东尼。

    如果说,大顺这边的人试图搞事的话,最有可能与大顺合作的,就是安东尼这一派的人。

    他们有钱,有实力,也掌控着整个阿姆斯特丹,以及大部分的荷兰省。

    本廷克伯爵对安东尼并没有太大的不满,除了一方是摄政派、一方是奥兰治派的区别外,两人的矛盾主要还是理念上的分歧。

    本廷克伯爵是范思林格兰特的集权主义的拥趸。

    安东尼是范思林格兰特选定的接班人。

    分歧在于,本廷克认为,荷兰必须要依靠奥兰治家族的特殊威望和特殊地位,才能快速地完成集权。让这些联省议会的议会派在台上,四十年了,毛也没干成。

    而且,法理上,大议长不是执政官,执政官有权强制下令,大议长只能主持会议。

    本廷克觉得威廉四世还挺冤的。

    摄政派被赶下台,不是没给摄政派机会。而是给摄政派机会了,却不中用。

    从02年威廉三世坠马摔死,到42年奥兰治派政变上台,整整四十年时间,荷兰都是无执政的。

    四十年时间,摄政派干成什么事了?

    本廷克觉得,执政官威廉,42年上台,这才三四年时间,又赶上打仗,很多手段无法施展。

    真给奥兰治派一个和平的40年,到时候要真是不如摄政派,那也无话可说。

    现在,确确实实,民众普遍不满,再加上海牙那档子事,威廉四世的位子着实不稳。

    但要是没有这群摄政寡头和共和派在背后煽动,这件事恐怕也不至于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既然安东尼仍旧还是摄政派的领袖人物,本廷克自然要来和安东尼谈谈。

    会面之后,安东尼没有说关于海牙的事,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安东尼:“阁下认为,莱顿的民兵夺权事件,应该怎么看待?以及现在街头涌起的一些风潮,诸如组建城市的自由军团、武装民兵之类的事,阁下是如何看待的?”

    安东尼则用非常严厉的词汇,对这件事进行了定性。

    “这是一场暴乱。”

    “混乱的无政府和暴民,以及激进的变革,是我们滑向比君主制更加专制的第一步。”

    “过去的历史,邻国的经验,无不告诉我们这个道理——混乱、暴民和改变传统,只是第一步。”

    “下一步,必要出现克伦威尔!”

    “这是有史可依的。”

    虽然荷兰的集权派,很多人其实暗地里是佩服克伦威尔的,甚至不少集权派认为现在的荷兰,缺的就是一个克伦威尔一样的“过渡者”。

    但是,反克伦威尔是荷兰的政治正确,在正式谈话中必然是反面人物。

    一方面,大权独揽,杀人,暴君,意识形态恨。

    另一方面,打的荷兰割地赔款,国仇。

    “我是尊重历史的,也是尊重尼德兰的传统的。更是尊重尼德兰建国的基础性文件的。”

    对现在纷乱的街头混乱定性之后,安东尼说完克伦威尔的例子,又说尼德兰的传统和基础性文件,本廷克伯爵听完后非常满意。

    这里面,有个类似于后世南北战争是否违宪的争论。

    荷兰立国的基础,是乌得勒支宪章。

    乌得勒支宪章规定了执政官的存在,也规定了执政官的存在。

    那么,反执政官这个人,是不违宪的;可要是反执政官制度,就是违宪的。

    之所以说要尊重历史和传统,也在于克伦威尔的故事。在反祖宗之法后,英国出现了“暴君”,这应该是欧洲最可以借鉴的革命的例子。

    这个例子,用在荷兰这边,就可以理解为,如果违背了传统和基本的法律文件,搞出大事来,只怕的确是推翻了执政官,但迎来的可能是护国公。

    而激进的共和派,要求武装民兵准备夺权的那些人,引用最多的,也是乌得勒支宪章中的法律条款,赋予的各种权利。

    所以,以乌得勒支宪章为基础的武装民兵,可以推翻乌得勒支宪章规定的执政官制度吗?

    如果不以乌得勒支宪章为基础,那么组织武装民兵的法理基础,从何而来?

    这是历史上荷兰的激进共和派一直没成事的原因之一,他们被自己的理论限制了。

    所谓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他们讲道理,可执政却不讲道理。

    宁与友邦,不与家奴,等着他们弄好了道理起义的时候,奥兰治家族转手就请普鲁士进入荷兰,镇压爱国者。

    一直到93年风暴之后,激进共和派才找到了一条明路:此处没有理,爷投雅各宾。

    于是一声笨猪抬手指,公民这边走,带路法国人攻入海牙,从法国人的理论中找到了一条名正言顺的道理,完全不需要从乌得勒支宪章里寻章摘句证明合理了。

    所以在安东尼说他支持传统、担心荷兰出现克伦威尔之后,本廷克伯爵也就明白了安东尼的意思。

    至少,他不准备废除执政官制度。

    不废除执政官制度,和不支持现任执政官,不矛盾。

    站在奥兰治派的角度,最担心的,还是废除执政官制度。奥兰治家族起起落落、上上下下,只要执政官制度没有被废除,就始终还有机会。

    再不济,奥兰治家族还能混个类似于英国王室的地位呢。

    这,也是双方能继续谈下去的基础。

    要是安东尼把现在的混乱直接定义为正义的事业,那后面的话也就不用说了,各回各家准备开战就是了。

    “伯爵大人,对于尼德兰的局势,您有什么看法吗?我个人认为,执政官殿下现在应该避一避。这是为了尼德兰祖国。”

    “现在,各个市都被那些暴政的理论所蛊惑。可是,这时候执政官殿下下令镇压,意义就是暴君对人民的屠杀。是海牙惨案的延续。”

    “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激化问题,甚至出现更大规模的叛乱。这个道理,您应该是明白的吧?”

    本廷克伯爵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虽然他怀疑,现在把那些人煽动起来,眼前这些摄政派中的保守派和传统派,只怕也出了一份力,暗地里推波助澜。

    但现在就算有证据,也不是拿证据质问的时候,更现实的问题是这么下去,荷兰内战是肯定要爆发的。

    确实,如安东尼所言,现在的事该不该管?

    该管,尤其是首先把莱顿市的民兵武装解除,不能让这个风气蔓延到全国。枪打出头鸟,以儆效尤。

    但,解除武装的命令,谁来下?

    威廉四世这个执政官,是绝对不行的。

    风口浪尖的时候,这时候下令,那就是火上浇油。岂不是直接搞出来武装暴动了?

    而且,煽动起来非常简单:今天解除我们的武装,明天就会像对待海牙请愿的那些渔民一样,把我们都杀死。

    此一时,彼一时也。

    四五年前,威廉四世向阿姆斯特丹进军的时候,所到之处,民众竭诚欢迎,真可谓占尽天时。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竟发的境界,犹在眼前。

    短短四五年后,民众已经开始编排段子,到处流行的都是讽刺奥兰治家族和长公主的笑话。

    数百年的基业,几代人积累的名望、威望,四五年时间,毁的一塌糊涂。

    再因为海牙惨案,无论如何这时候都不能再刺激民众了。

    如果这是和平时期,其实这事也好解决。

    联英平寇,请英军入关,镇压就是了。

    但现在,英国肯不肯冒着小僭越王登陆苏格兰的风险来荷兰且不说,一旦英军进入荷兰,百姓起义,旁边可就有个已经基本拿下了奥属尼德兰的法国啊。那还不趁机攻入?

    到时候,哪还有胜算?

    俄军现在出兵还是杳无音讯,就算现在出兵了,几时能到?到时候,只怕法军配合荷兰的起义者,直接攻入海牙。

    其实还有一条路,那就是继续煽动情绪,激发民众起义,然后联法平寇,打开堡垒,请法军入关。

    法国是君主制国家,对这种事肯定非常敏感。

    用“染病自杀”的方法威胁法国,法国怕“染病”,肯定会出手。

    但问题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法国真来了,荷兰就成法国的傀儡国了,到时候威廉四世只怕也只能做傀儡了。

    请外人入关镇压的两条路,也不是说都走不通,而是要考虑利益。给法国人当傀儡,或是暂时退回格罗宁根等地蛰伏亦或暂时流亡英国,还是后者更有利一些,也更有未来。。

    事情总得解决。

    安东尼说他不反对执政官制度,如果能够达成妥协,威廉四世可以暂时先去避风头。

    日后儿子复辟也好、或者风头过来自己复辟也罢,总还有机会。

    可是,安东尼所代表的的派系,愿意在这个时候接盘吗?

    现在,谁上台,谁就要直接面临严重的外交内困。

    法国的威胁、内部的起义、民众的不满、金融的崩溃、东印度公司的倒闭、粮价飞涨……

    本廷克伯爵很怀疑,安东尼等人是否愿意在这时候接盘。要是只是嘴上说说支持,嘴上说说那些行为不是正义而是暴乱,可真让接盘却拒绝的话,那就全是空话了。

第五四零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六)

    安东尼既然等到了本廷克伯爵主动来找,在给那些人定性为暴民之后,主动权其实就掌握在摄政派这边了。

    因为,安东尼可以随便说那些人是暴民。

    反正,即便摄政派再上台,真正在台前的人,也不会是安东尼。

    但是,本廷克伯爵现在只能找安东尼,因为他很清楚安东尼才是摄政派真正的大佬。

    所以,安东尼根本不用在乎在本廷克伯爵面前,把这件事定性为暴乱。

    如果奥兰治派要害他、坑他,借这句话搞事,那么就是他的个人意思,和摄政派无关。

    他个人,是必须要说这句话的。

    因为,选他的接班人的范思林格兰特,也认为荷兰应该集权。

    他这个继承者,从私人的角度,维护老师,有什么错吗?

    就算荷兰没有天地君亲师的顺位,没有亲亲相隐的原则,但维护老师、维护选自己接班的人,也是个道德,可不是黑点。理论上,耶稣也是犹大的老师啊。

    然而,在私人身份之外,他还有个摄政派幕后大佬的身份。

    这句话由他嘴里说出来,也可以说是代表了摄政派中的保守派的态度。

    也就是说:如果奥兰治派认可这句话,那么这句话是摄政派中保守派的统一意见。

    如果奥兰治派只是想要借这句话来坑摄政派的话,这句话就是他安东尼的个人想法。

    现在荷兰的乱局,他当然是在背后使了很大的劲儿。

    对于今后荷兰的未来,以及怎么处置奥兰治派,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从现在的局面来看,很容易就可以促成类似于英国“光荣革命”的场景——既然你奥兰治家族在英国做得,荷兰人自然在荷兰也做得。

    但是,安东尼是绝对不会接受英国政体的。

    他的底线,就是威廉四世或者流亡英国、或者滚回北方农业省份的庄园里蛰伏。

    至于说效仿英国制度,让奥兰治派继续做终身执政,只是限制执政官的权力等,他根本不会接受。

    因为英国当年,英格兰基本都是新教徒。

    詹姆士党大多在苏格兰,现在小僭越王要登陆苏格兰的谣言之所以能把坎伯兰伯爵吓回去防守,就在于当初的事现在还没解决干净。

    威廉二世作为外来者,在英国需要一个漫长的掌权过程,英国议会的力量非常强大。

    但是,荷兰不同。

    奥兰治派,是荷兰相当强大的一股政治力量。

    这么强的政治力量,还搞英国模式,威廉四世真能安安心心地当无大权的执政官?

    只怕风头一过,就会夺权。

    而且,英国虽说是君主立宪了,但君主的力量很小吗?

    别人不知,安东尼还是明白的。

    能左右议会的力量,能把持首相人选,能亲自带兵出战,老乔治能不会说英语依旧把控朝政,这样的君主可不是所谓的吉祥物。

    威廉二世当初在英国是外来者。

    可威廉四世在荷兰,却不是外来者。

    奥兰治派势力大不说,就算去掉执政官这个头衔,威廉四世依旧是尼德兰首富、尼德兰最大的地主。

    即便再排除首富和最大的地主这些,仍旧是弗里斯兰、格罗宁根、海尔德兰等铁杆奥兰治派的执政官。

    现在事情闹大了,不趁机把威廉四世赶走,要是想着搞英国模式,那就着实是大错特错了。

    那就纯粹是没事找事,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但如果彻底推翻了执政官这个头衔,推翻奥兰治家族在尼德兰的一切基础,行不行呢?

    那也不行。

    且不说这样做,内战必然爆发。

    只说,那样的话,七省联合统一、国族构建的大业,就真的很难完成了。

    在非母文化和自生文化的国家,有时候,还真就的靠君主的封建法理,来构建国家。

    真要是奥兰治的势力彻底肃清、或者执政官这个头衔都被废了,摄政派想要集权,就不好看了。

    废掉“国王”、“集权”一言、控制议会、甚至将来可能要直接监管各省、造舰……是不是,看着眼熟?

    这在那些共和派里的激进派和分权派看来,这特么不就是尼德兰版本的克伦威尔吗?

    而安东尼给现在的乱局下了定义,定义就是“绝对的自由,下一步就是出个克伦威尔”。

    这些政治正确的东西,他可不敢动,更不敢叫人看着“眼熟”。

    荷兰的精英们,讨厌和喜欢法国的分水岭,就是巴黎断头台事件。在此之前,法国是君主制的灯塔;在那之后,法国是自由平等博爱的灯塔。

    荷兰这个以“欧洲的自由的堡垒”为国族构建的国家,对君主制的灯塔当然深恶痛绝;对克伦威尔那种“比君主制更加专断”的护国公政体,也是厌恶到极点。

    如果驱赶走了奥兰治派、借机清除了奥兰治派势力,继续搞联省扯淡那一套。那荷兰就完了。

    可要是不搞那一套,那就会被人说像克伦威尔。

    英国的君主立宪那一套,也不能学,至少现在不行。奥兰治家族的势力这么大,这么搞一旦风头过去就是反攻倒算。

    所以,从一开始,康不怠找到他,并且将海牙惨案的细节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就认为康不怠给的思路他都没法用,尼德兰自有国情在此。

    也故而,他才会用最下三滥的手段,对人不对事,搞小报来整人身攻击。

    目的就是一个:

    我,安东尼,以及我们摄政派中的保守派,坚决支持尼德兰的传统。

    坚决支持尼德兰的立国之本《乌得勒支宪章》,对宪章中规定的、法理性的内容和文件,不会做任何修改。包括联省议会,也无权修改宪章规定的一些东西,可以改革,但不能否定基石。联省议会的权力来源于乌得勒支,在法理逻辑上,儿子不能否定爹,因为没有爹就没有儿子。

    摄政派中的保守派,认可前任大议长范思林格兰特的政治构想,并且将坚定不移地推行尼德兰的集权。

    摄政派中的保守派,会保卫尼德兰的传统与立国之本,坚定支持执政官这个位置的存在,并且坚定认为非奥兰治族者不得称执政官。

    但是,威廉四世有间歇性精神病,且娶了一个对尼德兰利益有严重危害的英国长公主。

    所以,要么,威廉四世离婚。

    要么,我们摄政派中的保守派,将坚决捍卫执政官制度,但是,鉴于执政官威廉四世殿下严重的精神问题,我们不得不选择空位期。我们不反对执政官制度,只是恰好此时没有合适的执政官而已。

    如果威廉四世殿下的儿子,在成年,十八岁之后,经过联省议会的认定,且宣示坚决捍卫尼德兰之利益,可以考虑支持他做执政官。

    然而……

    首先,威廉四世至今没有男丁。

    他老婆至今为止生了三,两个死的,一个活的。前俩都是死胎,后一个活着但是个女娃。

    其次,就威廉四世这身体、就他老婆连生两胎都是死胎的情况,还能不能生,这也是个问题。孩子夭折没长大,这个时代很正常;但连续两胎死胎,多半就是爹娘的问题了。

    再次,威廉四世敢离婚吗?

    英国是威廉最大的依仗和后援,一开始他相当执政官的路线,都是准备从军,走罗马执政官那一套军功路线,就是准备指挥英军刷威望的。

    没有英国的支持,奥兰治派在荷兰就没有外援,威廉四世已经名望扫地,会在这时候再离婚彻底惹恼英国吗?

    最后的最后,就算是威廉四世大发神威,或者找别人帮忙,生了个男孩。就现在天花的传染率,就算神佑奥兰治,孩子活到18,到时候已经完成改革的议会派,回不回来的也无所谓了。

    反正都是反正了,赌国运嘛。

    就算今晚上便找人帮忙,还一发命中,还恰好是男孩,还没夭折,还没得天花百日咳之类,还不弱智,还不畸形,那也是十九年后了。

    赌国运,哪里用得着十九年?

    赌赢了,奥兰治派威望不值一提,彻底沦为吉祥物。

    赌输了,奥兰治派就来接手将来赌输了的烂摊子呗——烂摊子,都是安东尼可以预想的悲惨,英国控制荷兰、掌握英国最眼馋的金融业、废掉荷兰的商业和运输业,这个烂摊子,必要革命了,到时候奥兰治派愿意接手就接呗。

    在解决到奥兰治家族和执政官这个法理问题后,安东尼设想的政体,类似于“挟天子以令诸侯”。

    执政官空着,但执政官位置保留。

    在没有执政官的这段时间里,执政官将权力,转让给一个新的名为“摄政委员会”的组织。

    摄政委员会不是执政官,但拥有执政官的授权,掌握陆军海军,并且有直接干涉各省政治的权力。

    为了拉到奥兰治派中的一些人的支持,这个摄政委员会人数不宜多,但要拉入几个奥兰治派的顾问,尤其是支持集权、但又反对过度亲英的那些人。

    从而迅速地,达成一个共和派中的保守派,与君主制奥兰治派中的改革派的联盟。

    摄政委员会是否违反乌得勒支宪章?不违反,只是执政官因为一些因素无法履行执政的责任,故而授权给摄政委员会。

    摄政委员会和联省议会是什么关系?联省议会大议长,必然是摄政委员会成员,实际上也就是荷兰省的实权派掌控摄政委员会。而且,执政官和联省议会是什么关系,摄政委员会和联省议会就是什么关系。

    一旦达成,下一步怎么办?

    这个以共和派中的保守派,和奥兰治派中的改革派达成的政治同盟。

    将利用法国退兵的机会,刷百姓的威望:是摄政委员会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尼德兰,免受汪达尔主义的法国人的洗劫和侵略,捍卫了新教,新教救星这个称号到手。

    利用中荷合作的机会,刷商人的威望:是摄政委员会解决了中荷之间的巨大矛盾,且利用高超的谈判技巧和外交手段,从中国那里拿到了东印度货物的售卖权,避免全部落入法国人或者英国人手中。

    利用大顺提出的合作和贷款可能,刷金融家的威望:是摄政委员会,解决了尼德兰一直以来面临的“利息过低、本土投资机会较少”的问题。

    市民普遍情绪、商人、金融家,这三样,在短时间内拉住他们,便以极高的威望和支持度,完成第一项集权改革,改变各省税制和税额,加强中央集权。

    利用与大顺合作的巨大利润和回报率信誉,构建尼德兰中央银行,实现国债借贷的正规化。

    然后。

    中立。

    贸易。

    走私。

    造舰。

    等下一次欧洲大战爆发。

    准备可能的、或者说走私导致的必然的第四次英荷战争。

    最后依靠第四次英荷战争的胜利……既是赌国运,那就假设打赢了……以极高的威望和爱国热情,完成尼德兰的国族构建和真正意义上的民族统一。

    当然,民族统一和国族构建缺不了奥兰治家族,奥兰治的橘色确实是尼德兰最好的共同体构建的图腾。如果都到那一步了,再搞虚君共和,也就不是不行了。

第五四一章 拆房顶和开窗户(七)

    安东尼的构想,既不是空想,也不是拍脑袋,而是建立在尼德兰特殊国情,以及奥兰治派现在的局面上的。

    现在想把事情压住,请外国入关平寇现在的局势也不适合,奥兰治派也就只能和共和派中的保守派合作了。

    至于那些支持城市自治的派系,这里面就有个非常有趣的点。

    如果真的是城市自治,一旦底层反抗,他们是没办法处理的。

    城市不大,城市所能掌握的暴力机器的规模,不足以平息底层的反抗。

    城市自治的前提,是得把第三等级的人也纳入其中。但显然,此时共和派中的自治派,对此并不热衷,也丝毫不想。

    于是这就又绕回了一个极其有趣的悖论——和哈勒姆市一边希望自治、连省政府啥也不管;一边又希望连省政府能够以法令形式禁止其余省、市的商品进入哈勒姆一样搞笑。

    自治派现在确实反对荷兰集权,可又不想让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参与进城市的管理。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第三等级以下的人,被人“挑唆、煽动”起来了,这就面临一个二选一的问题了。

    是自由这个伟大的旗帜高于自身的利益?

    还是自由只是个幌子,其本质还是利益?

    缺乏中央集权、甚至按他们的设想只有战时才有权的联省议会,没有一支军队,不谈怎么抵抗外国的侵略,只说怎么镇压内部的被统治阶级的反抗?

    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国家的暴力机器是统治阶级的工具,如果各个城市真的自治了,暴力机器还会在那些十万盾以上方有参政权想法的自治派手中吗?

    很久前,意大利的那些城邦,动辄织工起义、行会暴动、齐行叫歇,多有成功的。即便最终失败,也催动了许多变革。

    为啥大顺这边江南城市的手工业规模比二百年前的意大利强得多,却没有成事的?

    因为松江府周边,驻扎着两万大军,这两万大军是用其余省的赋税、南北各省的兵源。两万不够,京城以及西北各地还有二十万。

    松江府虽远比二百年前的佛罗伦萨的手工业从业者多,人口也多,真要搞事情拉出来的人也绝对比梳毛工起义多得多。

    区别在于,二百年前的佛罗伦萨,绝对拉不出二十万常备军;十几艘战列舰;几十艘巡航舰。

    如果松江府是个单独的城邦,只怕闹起来的故事,肯定比佛罗伦萨精彩的多,苏州府的齐行叫歇也不会只换来一块永禁叫歇的碑文。

    大顺的问题的解决方法的思路,同样适用于荷兰。

    法国是巴黎战胜了整个法国,俄国是彼得堡和莫斯科战胜了整个俄国,大顺就只能是全大顺的农村战胜大顺,或者让一些大城市能如此时的巴黎在法国的经济地位。

    如果不犯刻舟求剑的错误,以此时的经济基础分析,那么荷兰的问题就是谁掌握了荷兰省、谁掌握了阿姆斯特丹市、谁把握住了金融家银行家走私贩子商贸从业者的心,谁就能战胜整个尼德兰。

    真正有统治阶层素养和意识的,对心知肚明。

    所以威廉四世没上台之前,本廷克明知道尼德兰的诸多矛盾,却屁都不敢放一个承诺;奥兰治家族的叔祖辈宁可跑去英国当国王,和那群议会议员扯淡,也绝不想再管荷兰省的事。

    现在事情已经到了压不住的地步,本廷克伯爵倒是非常聪明,知道这件事就非得找安东尼一派的人解决。

    只要,奥兰治派,与共和派中的摄政派中的保守派,达成某种妥协,事情就还有转机,不像现在一样是死局。

    现在确实是死局。

    而这死局的根源,刨除掉欧洲本来的局势,又要从当年刘钰和杜普莱克斯在威海会面,达成了中法同盟开始算起。

    确实,赫尔曼元帅作为一个外国人,带领法军,连战连胜,自然赫尔曼元帅是有实力的。

    然而,伴随着中法之间的军事合作,法军的攻城能力的急速进步,才最终导致了现在荷兰这个死局的出现。

    这是十多年前的蝴蝶翅膀,而现在终于扇起来了对荷兰而言仿佛北海大潮一样的波涛。

    对荷兰而言,赚钱的方式是商业、垄断、贸易。

    对荷兰的金融资本和商业资本而言,尼德兰存在的意义,就是一个他们寄生于此,并且可以为他们提供充足的海员、兵员、造船工匠的实体。

    所以,尼德兰的战略,一直没变,就是如同安东尼和康不怠说的那般:奥属尼德兰,就是荷兰的“朝鲜”。既然大明知道要保卫朝鲜,荷兰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马斯特里赫特、沙勒罗瓦、根特……这几大要塞群,就是保卫尼德兰这个提供海员、兵员和工匠的防线。

    或者说,这就是荷兰的“长城”。

    为此西王继承战争之后,荷兰哪怕被坑成那样,依旧要拿到这几个要塞的驻军权。

    马斯特里赫特,后世可能没啥名气。但它旁边有个要塞城市,叫列日。列日要塞的名气应该还是很大的。可谓兵家必争之地,要害咽喉之处。

    马斯特里赫特要塞,既是荷兰的东大门,也是汉诺威某种意义上的南大门。

    虽然法国早就有沃邦攻城法,但是这些要塞群,是荷兰经营了二百年的,就算有沃邦攻城法,也需要啃一段时间。

    然而,十余年的中法军事合作,74炮战列舰和大顺陆军技术的交换,使得法国的攻城能力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沃邦攻城法,配木托榴弹、配米尼弹列兵,使得攻城效率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大顺这边已经进行了军事改革,而军事改革带来的参谋部推演,得出的结论就是:伴随着木托榴弹、米尼弹、低膛压臼炮爆炸弹、炮兵的集中使用、征兵集训,使得棱堡要塞的价值急剧下降。

    包括欧洲在内,很快就要和大顺一样,从回避决战,以断粮、骚扰、攻城、围城为主,逐渐转变为“会战决胜”的战略思路。

    这是枢密院参谋部得出的结论,或者说,被刘钰引导下得出的结论。

    这个结论是有意义并且有效的——矛盾之争,是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渐变的过程,围城攻城、野战会战、壕沟互守、穿插突进,战术体系是随着“矛”与“盾”的变化不断改进的。

    既然这个结论有意义且有效,那么伴随着中法军事合作,使得荷兰的处境极为危险。

    本来,会战就打不赢。丰特努瓦战役,英荷联军一波被法军打崩。

    这要是没有沃邦攻城法,荷兰当然不慌:你法兰西打野战、会战,是猛。马斯特里赫特,我让你围攻,没有两年时间,你能把这个要塞围下来,我们立刻全都学法语。

    而且这样的要塞群,在荷兰南部边境一大堆。敢不围绕过去,要塞就出击切你的补给线。

    真要是棱堡要塞群一围围一两年、除了指望城中缺粮或者坏血病爆发别无他法的时代,荷兰现在根本算不上绝境。

    俄国就算再能拖,一两年时间还守得住。到时候,局势就逆转了。

    然而,一方面法军攻城术确实不错,另一方面中法之间的几项技术交流都极大地增加了法国的攻城能力。

    现在的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让法国围攻,木托榴弹、低膛压臼炮爆炸弹轰上三五天,热气球观察要塞炮垒位置,沃邦攻城法土木作业掘进,曲射炮加米尼弹射手掩护……这要是一个月之内攻不下来,法军主帅就可以退休回家了。

    法军现在夺取荷兰,难度不大,而且肯定会在俄军挺进莱茵河之前。

    这就使得奥兰治派现在可做的选择,非常非常非常少。

    不是不能学普法战争时候,宁与友邦不与家奴,而是“友邦”现在根本无力来。英国人现在不敢动,也根本不敢和士气正盛的法军在低地会战。

    奥兰治家族和英国之间的特殊关系,使得奥兰治家族又没办法请法国人。

    现在荷兰内部是乱着。

    可这不是话本故事,不是荷兰挂个免战牌,法国人就不进攻了。荷兰内部混乱的时候,法国人仍旧在继续进攻。

    可以说,请兵入关平寇的路子,全都被现在的局势、以及十多年前开始的中法军事合作给堵死了。

    奥兰治家族当然不能忘记许多年的一件事:

    法国即将攻入荷兰的时候,愤怒的荷兰百姓暴动,杀死了大议长德·维特,并把大议长的肉剐了下来,一斤十个铜子到处售卖,吃了都说好。

    当初活剐大议长的时候,还不是执政的威廉三世当时到底有没有在背后推动、是否在背后煽动?

    这一点,奥兰治家族心知肚明。

    中国的老祖宗们有句话,叫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威廉三世在德·维特被人活剐的世间中到底做了什么,同样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在威廉四世的身上?

    这,才是奥兰治派最最担心的事情。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奥兰治派担心在海牙惨案的刺激下,在法国即将攻入荷兰的如昨日重现的场景下,在执政数年导致荷兰百姓集体失望的背景下,暴怒的、被煽动起来的荷兰百姓,会不会也如德·维特事件一样,把威廉四世给活剐了?

    终究,法军攻城的消息,每天飞传,夹在在混乱的论战之中。

    法军攻城围攻要塞的速度之快,更添危机感。

    本来想继续拖下去,但法国那边和齐国公商定好了“以打促谈”的战略,加大了进攻的规模。

    这一次随信使来的一批有专业攻城经验、而且是专业攻荷兰城堡经验的、大顺专业技术军官和工兵的军官团,也“志愿”加入法军,弥补了法军在观察、参谋和炮击压制战术上的不足。

    人不多,却如虎添翼。

    奥兰治派,等不下去了。

第五四二章 双赢(上)

    西元1746年7月13日,内部混乱不堪的荷兰,终于等到了让他们心态彻底崩溃的消息。

    法军在一些大顺技术军官的配合下,攻下了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

    不是围困逼迫投降。

    而是炮兵攻击下的强攻。

    这个要塞对荷兰的意义,论其象征意义和实际意义,大抵相当于大明的山海关;或者相当于大顺的天津卫、威海卫和旅顺卫的海军筑垒区要塞群。

    直观无比,就相当于大明山海关被攻破;或者大顺的天津卫要塞群被海外力量攻下。

    1672年,沃邦元帅攻下了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直接导致阿姆斯特丹挖开大堤以水代兵,同时也导致了摄政派下台和威廉三世上台,以及大议长约翰·德·维特之死。

    七十多年后,依旧是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被攻破,依旧是沃邦攻城法只不过经过了技术改良,依旧还是法国人只不过里面夹杂了一些大顺的技术类军官。

    本来就传播起来的关于“法国人就要来了,最后狂欢”的纯粹无政府的小册子,经过这个岌岌可危的现实的发酵,终于一发不可收。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科幻故事里,人类即将毁灭的时候,是在人类被迫的迁徙地澳洲那一对对拥抱在一起、扭曲的、赤着身的“蛆虫”;现实故事里,是夏威夷误报核战争预警后的几十分钟,绝望的人类陷入了最后的疯狂,哭泣绝望之下,太多抛却所有道德的狂欢,甚至扔掉了血亲不啪的道德。

    绝望,是一切道德的溶剂。

    荷兰人此时当然是绝望的。

    原本历史上,这几年,他们在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被法军攻破后,重演了1672年的故事,赶走了摄政派,请奥兰治派上台。

    原本历史上,他们还有希望。

    所谓希望,有时候就是一种自我幻想、自我欺骗。

    他们觉得,奥兰治派能撑起这个烂摊子。

    然而,现在的现实,和原本的历史不再相同。

    几年前,刘钰利用荷兰民众的爱国心态和大国情怀,借用东印度公司和天朝是傲慢的偏见,以及借用摄政派四十年无所作为的不满情绪,成功地把奥兰治的威廉推到了前台。

    然后,当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真正被围攻的时候,荷兰民众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已经没有希望,也没有自我幻想和自我欺骗的空间了。

    所余的,只有绝望。

    之前为了鼓励荷兰人奋战而宣扬的“法国人的汪达尔主义的烧杀抢掠”的传闻,现在成了“蒙古人屠城”一样的梦魇。

    绝望的火苗在整个荷兰燃烧,城市开始出现了动乱。

    杀人、抢劫、公开的发泄对摄政寡头的不满、吊死、复仇、压抑的爆发……就像是一团火,从这个城市,烧到那个城市。

    历史上奥兰治派上台,本质上,还是因为民众对摄政派的不满。而摄政派,是共和派。荷兰的“反动”主义回潮,恰恰是因为荷兰过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发展,以至于不少百姓宁可给自己头上找一个君主。

    这一次的煽动,看上去句句都在大谈共和派里的激进派所说的自由,但实际上却是在鼓励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民众,发泄对摄政寡头的不满。

    就在这个荷兰即将大乱的关键时刻,共和派中的保守派,与亲王党中的改革派,达成了政治同盟。

    7月14日,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四世,承认了自己患有间歇性精神病,并且不足以履行荷兰民众授予他的执政官的义务。

    15日,威廉四世将执政官的权力,转让给了新组建的摄政委员会。包括陆海军总司令的权责,但鉴于执政官才能任海陆军总司令,所以摄政委员会拥有海陆军的控制权,也可以任命将军,但却不能直接认为摄政委员会就可以任命海陆军总司令。

    15日下午,威廉四世乘车离开海牙。

    从没有这么效率过的尼德兰政坛,由摄政委员会向各个城市发出命令:鉴于共和国现在的混乱局势,各个城市的民兵立刻由摄政委员会派出军官接管并且维持秩序,判定莱顿市自己推选民兵首领的行为违背了尼德兰的法律。

    随后,摄政委员会向尼德兰发出通告,宣告尼德兰已经陷入危险之中,这场无意义的战争应该到此为止了。

    尼德兰应该对法媾和,并且如果法国能够退兵,尼德兰将单方面撕毁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并且立刻退出战争。

    摄政委员会的人立刻召回了驻守在南部堡垒群的军队,撤回阿姆斯特丹,并且开始向各个城市进军,暂时接管各个城市的管理。

    鉴于暴动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鉴于荷兰的百姓还有从几十年后的法国学会到底该怎么办。

    于是,摄政委员会兵不血刃地解除了莱顿市的民兵武装,稳定了各个城市的街头暴乱,并将大量的趁机制造骚乱者中的严重分子,除以尼德兰最严酷的刑罚——五马分尸,内脏绑在木杆上让海鸟叼啄。

    原本一直喊着各城市自治、自由、集权就是克伦威尔的各个城市的共和派。此时此刻,对这种明显的“暴政”行为,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

    因为,14号的恶魔之夜——他们是这么叫的,而很多第四等级的人称之为自由之夜——这些城市寡头们发现,愤怒的第三、第四等级民众在获得无政府约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他们这些城市寡头、大商人和包税人吊死。

    最终能保护他们的,还是稳定、秩序、国家的暴力机器、法律、传统,以及国家。

    20号,摄政委员会在承诺了要对尼德兰进行一些改革、并且会设置专业的请愿团接待团队、并且向“海牙意外”的遇难者赔偿、并且对之前暴动参与者除那些被五马分尸的之外既往不咎后,政变结束。

    暴乱的火苗渐渐被压住。

    摄政委员会将荷兰的统治中心,从当初为了避开阿姆斯特丹庞大的摄政派势力的海牙,搬回了阿姆斯特丹。

    这场政变,所有人都有收获。

    共和派中的激进派,看到了第三等级和第四等级的真正力量,开始琢磨在日后的参政、平等和有德性的公民中,给他们的存在留出空间。

    摄政寡头们,守护住了他们的财产、地位以及有利于他们的政治制度。至少,摄政委员会并没有大刀阔斧地改革或者直接收权,暂时只是派兵维持了混乱的秩序。

    奥兰治派保住了奥兰治家族的最后一点威望,威廉四世至少没有被愤怒的民众杀死,虽然丧失了执政官的地位,但是执政官的制度依旧保留,依旧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共和派中的保守派,则获得了他们梦寐以求的许多东西。

    一场针对分省自治派的恐吓、一场在马上可以刷到足够威望时候的那个可以抢走一切功劳的位子、一个绝佳的不会再有人因为爱国热情而反对的对法谈判时机。

    身在阿姆斯特丹的康不怠,怎么也没想到,荷兰的政局,会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稳定下来。

    但考虑到稳定下来的局势,似乎不管怎么说,大顺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

    在15号威廉四世宣告放弃执政官之位的时候,他就和安东尼进行了秘密的谈判,并说出了双方合作的宏伟计划……的一部分。

    法国这边,也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甚至可以说早早就派了人在奥属尼德兰边境地区等待。

    八月初,大顺齐国公作为调停人和保人,在被法军攻下的布鲁塞尔,以保人的身份,见证了法荷两国的谈判。

    因为,除了大顺之外,剩下的国家要么太小没资格做这个“保人”、要么就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交战方。

    而大顺虽然与荷兰还是战争状态,但却不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参战方,理论上做这个保人是相当合适的。

    谈判地点,就在布鲁塞尔市区大广场的布鲁塞尔市政厅附近。

    远处标志性的撒尿小童“马勒戈壁”的身上,被法国人披上了一件衣服。

    本来法国人准备直接把这个铜件拆了运回巴黎的,但考虑到布鲁塞尔人的情绪,路易十五考虑到日后可能的奥法同盟,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相反,

    法王还“文艺”了一回,特意下了命令给这个小英雄穿件衣裳。

    布鲁塞尔的攻破,标志着奥英联军的野战失败;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的攻破,标志着荷兰的战败已是定局。

    只是,法国也没有赢,法国宫廷也明白,现在的法国财政和常备军都已经见底了,俄国出兵是必然的,即便讨价还价扯皮价格,也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各国都是“小常备军”,和普鲁士那一套不是一回事,和后来的一系列战争的兵制也不是一回事,打到现在兵力见底、财政见底。

    再者,法国的海军实在是……在大海上,处处被英国人劫船,西印度群岛刚爆发了一场海战,法国海军拼死突围,但护航的商船全部被扣、所有的商人全部被抓。

    加上国王的意志无论如何都要执行,这场法国与荷兰之间的、大顺做保人的谈判,就此展开。

    法国人拿出了前所未有的效率,因为他们直接听命于国王的秘密。

    荷兰人也拿出来前所未有的效率,因为现在荷兰除了摄政委员会,没人愿意来趟这趟浑水、填这个大坑。

    包括掣肘的民意,此时也也不存在。

    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的第二次被攻破、以及大顺下南洋摧枯拉朽的顺畅,都让荷兰百姓彻底丧失了最后的一点大国情怀,和最后的一点黄金时代的狂热。

    当然,爱国,这还是有的。但都打到这份上了,理性的爱国者也已经不介意签订条约了,只要法国不攻进来就行;不理性的狂热者,心态上已经彻底崩溃了。

    两边都前所未有的效率,荷兰这边也“纳了投名状”,赶走了奥兰治家族,于是谈判就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完成了。

    由大顺作保,主要是保证法国的信誉,因为现在法国占据优势。

    法兰西与尼德兰双方,于1746年8月11日,签订了《法荷布鲁塞尔和约》。

    和约规定:

    尼德兰退出战争——包括海陆军参战和货币支持。

    尼德兰断绝与英国的任何同盟关系,包括且不限于英荷共同防御条约。

    尼德兰保证中立,并且不允许任何第三方交战国进入尼德兰领土,且不允许任何第三方交战国在尼德兰所属的港口、殖民地、岛屿停靠。

    法国将保证尼德兰的中立,并且捍卫尼德兰中立的选择。

    尼德兰让出奥属尼德兰地区的所有要塞,暂时由法国接管。

    法军保证在战争结束后,交还荷兰,并且保证荷兰日后在南部要塞群的驻军权,且以此作为日后结束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谈判条件之一,以国王的信誉保证,会尽全力为尼德兰争取。

    大顺作为保人,将保证法国的信誉。如果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结束之前,荷兰背叛,继续驻军几个要塞群或者威胁法军的后方,大顺将拒绝与尼德兰就东南亚问题进行和谈,并且会在反对荷兰一事上坚定地站在法国一边。

    尼德兰将保证在三个月内认购大约折合200万两库平银的法国国债,且每年的利息为5%。

    法军在继续北进期间,尼德兰出于中立立场,不会向法国进行军火贸易、粮食贸易。

    被俘的尼德兰士兵全部释放,尼德兰将支付法兰西25万两的赎人费用。

    尼德兰将立刻驱逐在尼德兰驻扎的英国军队和英国军舰,并且照会英国大使,要求英国舰队在战争继续期间,不得在亚、非、美三洲的荷兰殖民地或岛屿停靠。

    尼德兰与法国的关税问题,尼德兰方面将派出代表前往巴黎,双方抛弃成见和仇恨,进行一场有效的谈判。

    11号,法荷之间的和约达成。

    12号正式对外宣布,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废除。

    伴随着英荷共同防御条约的单方面解除,英荷同盟宣告瓦解,中荷“友谊”的第一道阻碍已经荡然无存。

    于是。

    13号,《中荷布鲁塞尔条约》也就借着这个地方,直接签了。

    荷兰作为战败方、大顺作为战胜方,抢的又是殖民地,大顺为了“中荷友谊”也不准备让荷兰赔款,私下里又有贸易合作的诉求,双方条约的签订,也就根本没有什么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唇枪舌剑的那一套。

    基本流程就是大顺拿出来拟定好的条约,荷兰这边看了看,觉得行,就签了。

    正式条约的内容,其实挺简单的:

    荷兰承认大顺对东南亚的收复,承认大顺对锡兰、印度各殖民地的占领。

    大顺与荷兰正式停战。

    大顺与荷兰之间,废除“私掠制度”,荷兰不得颁发以大顺为目标的私掠许可证、大顺亦不得颁发以荷兰为目标的私掠许可证。

    大顺将归还在南洋战争中被俘的荷兰士兵,并且会出于自愿原则。

    荷兰承认当年对“福尔摩沙”的占领,是侵略,并且在所有地图上、以及今后出版的任何书籍上,将福尔摩沙之名,改为台湾。

    荷兰因为台湾事件,以及当初掠夺舟山百姓为奴事件,赔偿大顺白银合计31万两库平银。

    荷兰将移交印度地区的、所有未被大顺占领的堡垒和贸易站给大顺,大顺补偿荷兰库平银30万两。

    两者抵消,所余1万两库平银,将铸造两尊铜像,书刻道歉之铭文,立于台湾和舟山。所需之铜料,由荷兰方面出。

    大顺将支持荷兰的中立,并且确保荷兰中立之地位得以实现。

    任何对中立之荷兰主动宣战者,大顺将视情况对其宣战或者禁运。如荷兰主动宣战,则视为荷兰自动放弃中立国之地位。

    大顺与尼德兰共和国互派使节,尼德兰共和国将派出正式使节前往京城,并向大皇帝陛下说清楚东印度公司只是尼德兰之藩镇情况,且向之前由藩镇派使引发的不敬致歉。

    尼德兰政府将保证,废除东印度公司之垄断贸易权。好望角以东之独家贸易权以今年为期,日后不得续发。

    大顺与尼德兰将建立亲密合作关系。

    具体合作,见附件。

    ……附件上,都是些片汤话。

    而真正的密约里,才是大顺与荷兰日后合作的具体细节。

第五四三章 双赢(下)

    具体的合作细节,要等回阿姆斯特丹慢慢谈。

    在中荷布鲁塞尔条约签订的当天,两拨信使就迅速骑马离开。

    一路走北线,通过刘钰和俄国女沙皇的私人关系,走俄国的驿站路,从北线前往京城。

    一路走南线,通过法国和奥斯曼的关系,经土耳其走波斯去印度,赶在季风来临之前统治南洋,准备发货。

    现在正值逆风,船就算可以起航,也得折腾到明年三四月份才能到。如此也没办法,只好让马腿去跑。真要等到三四月份,大顺这边就扛不住了。

    荷兰这边是否能谈妥,直接关系到大顺整个的南洋政策和贸易政策。

    如果荷兰这边谈不妥,那也就只能搞“分销大区垄断制”了,白花花的银子是不能不要的。

    如果荷兰这边谈妥了,肯定就直接装船发货,仍旧让荷兰国控制着欧洲的香料贸易,大顺作为合作方一起干。

    大顺虽然有大明朝一百多年海外贸易打下的白银底子,但南洋的摊子太大,底子再厚也等不起。

    这里面,就是“资金流水”和“总资产”的区别。

    就像是VOC,总资产,绝对不至于说才几百万两白银。但是,之前大顺不过是断了荷兰对日本的贸易,掐断了东印度公司的资金流水,东印度公司立刻就出了问题。

    大顺这边也一样。

    南洋的港口、堡垒、驻军、控制权、地皮、土地,这都算是总资产。

    但是,从开战到现在,如果今年再错过去,就两年没贸易了。而为了保护南洋荷兰人已经改造后的基础,大顺现在正在拿着真金白银收货。

    就像是安汶等地,已经完全被荷兰改造成了香料产地。要是大顺不收货,当地人饿不饿死先不说,最起码为了吃饭,先把树砍了种木薯是可能的吧?

    这年月吃木薯很可能氰酸中毒,但就像是大顺在黑龙江江口的移民种黑麦麦角碱中毒一样,每年死的人多了去了,但也不能不吃。

    要是大顺没有海军,对当地人来说,这还好说。

    大顺不要,英葡有的是人要。

    然而偏偏大顺有一支海军,到处抓大顺规定的“走私”,而且英国东印度公司鉴于印度问题的敏感性、鉴于分销大区垄断制的渴求,根本不敢在这时候招惹大顺。

    这种情况下,钱还没赚到呢,先把一大堆的资金变成了仓库里的货。要是再堆一年,刚成立的西洋贸易公司的流水资金链直接就断了。

    此时的世界上,哪家公司也没有能力,囤积两三年的整个东亚东南亚贸易的货物总额。甚至,是大顺的户政府,也吃不下、囤不起。

    不过,既然中荷双方签订了布鲁塞尔条约,荷兰也确实赶走了奥兰治家族,过程怎么样先不管,结果确实是大顺可以接受的。

    有了这个大基调,后续的谈判也就容易了。

    等着中荷、法荷在布鲁塞尔和谈的消息传回阿姆斯特丹后,阿姆斯特丹立刻陷入了狂欢,举行了盛大的烟火表演。

    而在烟火表演中,本来因为与威廉四世和安妮公主有较好私人关系的作曲家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拒绝为荷兰人创作任何庆祝歌曲,并且认为荷兰人背叛了英国,愤然离开前往伦敦。

    不过荷兰人并不在乎。

    对大部分荷兰人来说,法国人不再进攻、不再占领荷兰,这本身就是一场值得庆祝的大喜事。在这种大喜事的日子里,多一首乐曲,不过是锦上添花。

    既然这种事是锦上添花,那么谁是雪中送炭?

    自然,不是法国人。

    仅就这件事而言,雪中送炭的,当然是做保人和调停谈判的大顺啊。

    而且,就在布鲁塞尔谈判的消息传来后,大顺这边的人,以大顺官方的身份,购买了一批粮食,拿出大顺赈灾发粮时候的组织能力,发给了几个大城市的荷兰百姓,狠狠地刷了一波好感。

    这一点康不怠心里想的很清楚。

    荷兰这些连粮食涨价都承受不住的底层百姓,想都不用想,肯定没有东印度公司的股票,也肯定没买过东印度公司发行的债券。

    东印度公司倒闭,对他们来说,若有人引导自然是仇恨,若无人引导那就那么回事。

    关自己屁事?

    而那些真正的金融家、银行家、东印度公司的大股东们,只需要告诉他们大顺将与荷兰合作,他们仍有入股的机会,他们自然也会忘了之前的仇恨。

    唯独是哪些人大顺已经得罪死了呢?

    自然是那些中产。

    家产不是很多,没有到金融家和大商人的地步,但是当年也买了一些东印度公司的股票或者债券。

    这些人已经被大顺得罪死了,怎么讨好也没有用。既然这样,那就干脆不敢。

    花点钱买粮食,刷底层的好感。

    合作一起走私,刷金融家和商业资本的好感。

    至于中层,反大顺就反呗,难不成还能折腾出什么结果来?

    康不怠很赞同刘钰说过的话,试图讨好所有阶层,结果必然是所有阶层都不满。与其这样,那些讨好的代价太大、而好处不大的阶层,直接放弃,根本不用想着去讨好。

    这话,在大顺行得通,而且历朝历代一直行得通:农民当然有统战价值,因为不统战他们,就会出李自成;士大夫地主,当然也有统战价值,因为不统战他们,官僚体系都会反朝廷;唯独商人,搞他们,他们也出不了李自成,讨好他们任由他们买地做官,那么土地兼并就会前所未有地加速。

    在荷兰,这个道理当然也行得通。

    康不怠对那些可能的反大顺的人,根本不在乎。

    这才哪到哪?等到将来大顺的大量货物涌入,才是要彻底得罪死了呢。也不差今天这点事了。

    从这次政变,以及之前的摄政派执政,康不怠就看出来了。

    想要与荷兰合作,只需要搞好与那些大银行家、大商人的关系;让最底层的百姓不反感,这就够了。

    中间那部分人,成不了事。

    至少暂时成不了事。

    在此背景下,大顺这边与荷兰的合作细节的谈判,就用一种非常诡异的顺序展开了。

    每一天,大量的荷兰人都在关注着双方谈判的消息。

    而最险放出的两个消息,更是直接将大顺这边准备要合作的两个阶层的人,满足了。

    先是,大顺宣布将会与荷兰全面合作,东南亚包括锡兰等地的香料,将由中荷联合的贸易公司专营,大顺将保证东南亚的香料不会给其余国家。大顺将来可能会在阿姆斯特丹,投放国债。

    然后,中荷联合的贸易公司,将在荷兰制造不少于库平银40万两订单的护航舰。其中舰队的缆绳、布料、帆布、木桶等,全部在荷兰购买,以订单形式预定。

    中荷联合贸易公司,将扩建阿姆斯特丹的码头、港口。将优先雇佣在荷兰的大量因为战争和粮价上涨导致的难以为生者,或者退伍的士兵。

    且为保障荷兰之中立地位不受第三方威胁,荷兰将允许大顺的军舰——在大顺不与任何欧洲国家开战亦即中立的情况下——在荷兰停靠。并且所有补给与船只修理,将与荷兰船坞和阿姆斯特丹省造船行会合作。

    连股份比例、贸易回报、合作模式这样的东西还没谈好,就先把这两个消息放了出来。

    这两个消息迅速传开,在那些关注双方谈判的荷兰人中口口相传。

    这既讨好了荷兰的商业资本,也讨好了至少阿姆斯特丹市的大量中下层民众。

    看上去,中荷合作,确实是个双赢的典范式的合作。

    大顺解决了欧洲贸易的主动权问题;荷兰在丢了东印度殖民地后仿佛被神眷顾一般奇迹般地重新拿回了香料专营和茶叶欧洲市场销售垄断地位。

    大顺终于把触手伸向了欧洲;荷兰有了中国和法国两家列强所保证的中立地位。

    大顺在欧洲终于获得了一个可靠停泊地;荷兰得到了急需的一部分订单和投资稳住战争结束后严峻的贫困问题。

    大顺终于可以拿到一个年利息低于36%的优良借债地;荷兰得到了一个年利息高于5%的优质借债者。

    大顺萌芽的手工业资本找到了一个市场;荷兰发达的商业资本找回了货源。

    大顺找到了一个海军船员军官方便熟悉大西洋海况的基地;荷兰得到了可能几乎免费的护航。

    大顺借到了开普这个亚洲欧洲的中转站、拿到了联络瑞典与俄国的海路;荷兰拿到了重回波罗的海贸易的可能。

    不考虑大顺刚从荷兰抢走了东南亚、锡兰和印度;不考虑帮着法国攻下马斯特里赫特要塞群的正是大顺……

    确实,双赢。

    这两个谈判的大方向提前放出后,中荷之间的谈判也就到了最核心的部分。

    大顺提出的合作模式,是以大顺为主导的。

    在东印度公司破产且被取缔专营权之后,荷兰政府应该将专营权授予新组建的中荷贸易公司;当然,大顺也将香料贸易的专营权,授予中荷贸易公司。

    之前的VOC,是自己垄断产地,也垄断着市场。

    现在,产地和市场销售的垄断,一分为二。

    两边既是要合作,自然就要先把垄断权的问题说清楚。

    这一点,荷兰方面没有任何的异议,很正常,理应如此。

    但接下来的问题,就让荷兰这边有些难受了。

    大顺这边的占股比例,要达到55%,荷兰这边最好是45%。

    而且,在三五年之内,由大顺这边进行全面的政府监管,所有决策,由刘钰为首的大顺的工商局制定。

    三五年后,将按照出股比例,选出董事会,进行决策。

    至于荷兰这边,还是按照之前东印度公司那样搞成各个省的商会持股,还是进行放开的持股,这是荷兰这边的问题,大顺不管。

    当然,在这三五年的监管期内,大顺将保证荷兰股东的年息分红。前期无论是赔还是赚,都将在监管期,按照固定的年息分红,且不会如VOC一样以茶叶香料等进行抵账。

    不过,既然是谈判,那就不可能直接说底线,而是要给出一个还价空间。

    所以,康不怠这边咬的就狠了点。

    刘钰那边的分红年息,是12%。

    这是经过计算的数据,也是大顺那边的商人所能接受的一个差不多的底线。

    一方面,大顺走的方向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方向完全不同。既然大顺自己就是全世界唯一的香料、茶叶、高端瓷器的生产商,那么在出口税问题上,大顺这边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交垄断权扑买费即可。

    其次,大顺作为生产商,茶叶的品质,数量,质量,都能保证。绝对不会出现类似于奥斯坦德茶叶事件那样的被其余公司卡脖子的情况。

    然后,大顺还将增加丹麦东印度公司的茶叶瓷器出口关税,甚至派人假扮海盗,蹲在丹麦在印度泰米尔纳德的殖民地附近,专门抢丹麦公司的船。

    同时,大顺对南洋的态度,是原材料产地加商品倾销地,不会搞荷兰那一套遏制生产力发展的手段。

    加之大顺对南洋的统治力,可比荷兰强得多。距离因素在那摆着,传统因素也在那摆着,还有东南亚地区海量的华人人口基数。这都可以省下大笔的镇压费用。

    以及,大顺还有一些这几年新发展起来的商品,可以售卖。还有就是中荷贸易公司,没有一个“巴达维亚”这样的地方派掣肘。

    总归,天然的、人为的各种优势,使得这次贸易合作的利润,不会太低。不说东印度公司那将近20%的利润吧,12%左右肯定是没啥问题的。

    但康不怠在谈判中,给出的第一个报价,是荷兰股本占30%,监管期年回报率为8%。

    方便还价。

    毕竟,这件事,不是大顺把炮舰开到阿姆斯特丹,自己攻下了要塞,逼着荷兰签条约。

    大顺不吃东南亚,谈判里能把东南亚退回去,这叫谈判筹码;大顺自己直接把东南亚加锡兰给吃了,还把荷兰东印度公司祸害死了,这就没多少筹码了:大不了一拍两散,荷兰不和你大顺打交道了呗,你还能打到阿姆斯特丹啊?

    大顺一点不想双赢,谁不想吃独食啊,可又不得不双赢。

第五四四章 威望(上)

    年回报率8%这个问题,对荷兰这边来说,倒不是大问题,甚至可以说完全能接受。

    眼看欧洲的战争就结束了。安东尼等人心里清楚,荷兰退出战争,英法奥西等退出战争,也就在一两年之内了。

    不打仗,各国国债就不太好卖了。而且这时候也没有太好的投资方向,8%的年息,荷兰的金融资本绝对是可以接受的。而且还得是兴高采烈地接受。

    只不过,这个占股比例,以及荷兰商人最害怕的政府监管,还是要好好谈谈的。

    而且,中荷的联合贸易公司,都有什么权利呢?

    除了贸易之外,除了护航的舰船之外,可以驻军吗?可以招募军队吗?可以在东南亚收税吗?甚至将来可以打到印度去收税吗?

    换句话说,这个公司,到底是个什么形式的?

    是英荷模式的?

    还是西班牙模式的?

    甚至二者都不是,而是特殊的大顺模式的?

    日后在监管期过去之后,大顺朝廷对这个公司的控制力会达到什么程度?

    这些,都必须要问清楚,也是荷兰的商业资本最为关注的问题。

    其实大顺与荷兰合作的根基,就是笼络荷兰的商业资本,为大顺在欧洲的贸易出一份力。

    否则的话,其实大顺完全可以学东印度公司之前的模式:不募股,只借贷。借贷能贷到5%左右的低息,

    民间有句话讲,叫吃独食、拉黑屎。

    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荷兰就被大量的人反对,就因为荷兰东印度公司也吃独食。

    大顺要是吃独食,并不好。

    看上去更省钱,但算下来,荷兰的商业资本反对、自己得不到利益不满、不投资就不是“自己的产业”根本不出力,长久看根本不合适。

    到时候,荷兰国内绝对一大堆反对的。真要对英开战的时候,也肯定一群人觉得这是大顺的事,与荷兰无关:输赢对吃利息的人而言没区别,对贸易的人而言区别大了。

    康不怠也清楚,荷兰这边对政府监管的恐惧,尤其监管方还是大顺。

    他给出必须监管的理由,也是以在商言商的角度去解释的。

    “鲸侯认为,无论怎么看,荷兰人的经商天赋,都是不够的。”

    一句话,让在场参与谈判的荷兰摄政委员会成员、联省议会议员、前东印度公司绅士们面面相觑。

    荷兰人不会经商?

    被称作是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人没有经商天赋?

    这不是在说笑吧?

    康不怠丝毫不顾这些人的面面相觑,笑道:“鲸侯说,荷兰人不过是把握住了时代的浪潮,风口之上,一头老母猪都能飞到天上去。”

    “荷兰人的吝啬、见小利而忘大利、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而忽视长久的利益,这都是公认的。某些时候,这是优点。而某些时候,这就是缺点。”

    “从巴达维亚以及爪哇问题,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从荷兰连连战败、甚至在七十年前法荷战争期间裁军裁撤海军等等事情,都能看出这一点。”

    “以最简单的来说,巴达维亚的蔗糖问题。”

    “东印度公司在盲目扩充蔗糖产能的时候,是否意识到西印度群岛制糖业的兴起?是否意识到欧洲各国严重的关税保护主义?是否意识到大量的、廉价的、背后有祖国的一群人,在糖厂被压榨的危险?”

    “还有当年的对华贸易问题。这么大的事,东印度公司董事是否派人研究过中国的政治体制?宗教文化?经济类型?而选择了最愚蠢的试图开战来要求贸易的做法。”

    “还有鸦片问题。在天朝下达了禁止鸦片的法令后,英国东印度公司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售卖鸦片,而是悄悄地由第三方售卖;葡萄牙人用土耳其的鸦片,作为最大的鸦片供应者,也是寻找当地的天主教徒作为媒介。唯独荷兰东印度公司,却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以公司名义来销售鸦片。”

    “还有茶叶问题、香料问题、巴达维亚中转问题、平山常陈事件中的行贿问题、波斯的货栈经营问题……种种这些问题,都可以看清楚一件事:即荷兰人根本没有经商的天赋,只不过在一个特殊的时代把握住了时代的浪潮。”

    “就像是蒙古人曾经短暂地成为最广阔的帝国一样。如今却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是最善战的民族。”

    “所以,中荷贸易,由天朝这边进行前期的监管,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贸易。”

    这是个简单的偷换概念。

    很多缺点,是商业资产阶级的通病,并不是荷兰所谓的“民族性”的问题。

    但是,偷换概念来说,也没错。

    因为,荷兰是商业资产阶级最早兴盛起来、并且最早控制国家的,他们的通病,表现出来,就像是荷兰的民族性问题。

    另一部分缺点,是荷兰自身的地域、国土、外交、宗教等环境造成的。但这些,本身就可以说这算是民族性了。否则,一个民族刨除掉地域、环境、宗教、历史、文化的影响,这个民族就剩下干巴巴的血脉了。

    康不怠转述刘钰的评价,只说荷兰人根本没有经商天赋,出于荷兰的民族情感,听着肯定不舒服。

    但康不怠说的这些问题,也确确实实存在。

    要说自己成功的地方,康不怠早就说了,荷兰不过是站在了时代的风口上,母猪都能飞起来,成功的地方就是母猪飞呗。

    怎么说,都霸着道理。

    荷兰人也懒得在这上面反驳。主要还是大顺现在既有调停之大恩,又因为大顺垄断着生产地使得荷兰这边有求于大顺。

    攻守之势,荷兰过于被动,这种嘴上争气的话,若不反驳便不用反驳了。

    可荷兰人还是用态度表示,这个道理,说服不了荷兰人。

    “大顺的私人特使先生,您对荷兰很了解。当初侯爵大人来荷兰之前,在巴达维亚也说过,他知道荷兰有很多人反对东印度公司的模式。尤其是十七人绅士团的模式……”

    康不怠立刻反驳道:“更多的人,反对的是东印度公司垄断贸易。只有董事团的其余成员,才反对十七人绅士团。请分清楚大多数人反对东印度公司,到底在反对什么。”

    “这又说到了那个问题:商人的短视。股东的短视。一切以短期回报率为目的的短视。”

    “我想,这一点,从荷兰银行家在英荷战争期间大量购买英国国债、在荷兰呢绒业衰败而大量提供外国呢绒业贷款一事上,你们荷兰人应该很清楚了吧?”

    话是实话,但安东尼很快从这句话里面找到了漏洞。

    “先生,你说的,正是我们最担心的地方。”

    “你说的一切,是以整个国家的利益去衡量的。”

    “但在商言商,纯粹的商业角度,银行家那时候的最佳选择,就是购买英国国债。”

    “当然,这对荷兰不利、对荷兰的呢绒业不利,可是,对银行家而言,这并没有任何的不利。”

    “一个公司,当然要以股东的利益为准绳。”

    “公司就是盈利的、为股东盈利的。”

    “如果这个公司不首先想着为股东盈利,而是想着什么国家、民族、人民。那么,这个公司丝毫不值得投资。”

    “您可以说,看看现在荷兰的商业、手工业、运输业的衰落吧。但我要说,银行业并没有衰落,相反每年从英国收取2500万盾的各种利息。”

    “当然,我个人是反对这种行为的。但这一点,也正是我必须为荷兰的商人所争取的——一个以股东利益为第一优先考虑的公司。如果这个公司由贵国监管,那么就不得不考虑贵国的利益、并且倾向于利润之外的事情。”

    “我痛恨在英荷战争期间购买英国国债的人,但不能说他们的选择以盈利为目的是错误的。而一个贸易公司,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营利、回馈股东。”

    “这是我们讨论的基础。”

    “我们可以接受一个中荷双方的股东都营利的贸易公司。”

    “却不能接受一个大顺朝廷的武装贩运舰队。”

    “这里面,无法保证荷兰的利益。而荷兰的利益,当然包括投资者的利益。”

    康不怠笑道:“只是暂时监管。三到五年时间,并且绝对不会延期,而且在这期间,绝对保证股东的股息分红。实际上,我当然考察过荷兰的投资市场,可以确定,8%的年息,足够募集到足够的资本。”

    “你作为荷兰一方的代表,当然可以为荷兰的股东争取利益。但最好还是就事论事,不要扯大旗。”

    “真要扯大旗的话,按照你们荷兰的那些先贤的说法,垄断权是不是有害于民众利益的?权力极大的摄政委员会是不是违背了尼德兰的立国之本?”

    “或者说,你一个摄政委员会的成员,是否有资格说什么:我厌恶在英荷战争中购买英国国债的行为,但我誓死捍卫其买敌国国债的权利?”

    辩理,康不怠感觉自己要掉坑了,立刻熟练地展开了类似人身攻击的手段。正如武侯骂王司徒的那番话,换个没吃过汉禄的,还真就不好骂,可偏偏是个举孝廉入仕的……

    在对方短暂的错愕间,康不怠又道:“这当然是从股东的利益考虑的。股东的短视,往往会招致竭泽而渔、不思进取等情况的发生。”

    “在保证8%最低年息的基础下,由一群顶尖的人物组成的监管委员会,就如同尼德兰现在组成的摄政委员会一样。”

    “摄政委员会保证了对法和谈、保证了对华和谈、保证了日后可以对华贸易和长期中立。”

    “监管委员会保证了8%的最低年息、保证了日后的贸易拓展、保证了公司的长久发展。”

    “请问,有什么区别呢?”

    这又是再拿尼德兰的这个摄政委员会说事,确确实实有点名不太正言不太顺,安东尼心想区别或许是没有的,但……但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康不怠又道:“说起商人的短视,就不得不提一下当年的奥斯坦德茶叶事件前后的问题。”

    “中国有句古话,叫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换成你们这边的意思,大约是说,当年加洛林家族、墨洛温家族等才能干的事,现在很多人也能干了。”

    “茶叶从一开始的贵族饮品,到现在寻常百姓都可以喝,你们不可否认是在奥斯坦德茶叶事件之后,VOC为了垄断压价打价格战,导致茶叶价格暴跌,从而使饮茶习惯流入寻常人家,扩大了茶叶市场。”

    “短期看,是赔钱的。但长期看,却是赚钱的,而且大赚。”

    “但纯粹从股东的当年分红的利益考虑,VOC绝对不会主动来打这个价格战,更不会主动降价。因为这会严重损害当年的分红,对吧?”

    “现在中荷贸易公司草创,百废待兴。南洋刚刚经历战火,很多政策也需要考虑长期利益。”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能够考虑长期利益的监管委员会,是必须的、且是真正对股东长期利益负责的做法。”

    “至于为什么说这个监管委员会能够准确地判断局势、且引领公司的利益增长?”

    “从经验主义的角度来说,监管委员会的负责人,十多年前就开始谋划下南洋的事,并且通过准备的分析,引动了巴达维亚糖厂奴工起义,逼迫VOC同意将数万华人迁徙锡兰,最终完成了天朝下南洋直达印度的计划。”

    “由此证明,这是个考虑长远利益,且心思缜密、判断准确、能够把握时机的人。”

    “从大顺商人的角度来看,原本对欧贸易毫无主动权、原本根本不能控制香料贸易。而如今,控制了香料贸易,开启了对欧贸易的主动权。这些利益,相较从前,算起来,何止年息8%”

    “既然说,在商言商,这里面即使不牵扯任何的政治因素、国家利益,只从商人的利益考虑,是不是可以说带来了长远的、巨大的利益?”

    “大顺的商人与荷兰的商人,都是商人。他能给大顺的商人带来巨额的利益,在中荷合作之后,当然也能为荷兰的商人带来巨额的利益。”

    “我想,这个理由,这个名字,应该足够说服荷兰的商人们放心入股了吧?”

    “荷兰人是有英雄情结的,否则也不会在几年前簇拥奥兰治的威廉担任执政。现实证明,威廉不行;但现实证明,监管委员会的负责人,非常行。”

    “如果真的是为荷兰的商人利益考虑,那么,我想,他的名字和至少8%的年息分红,就足以说服一切反对者。”

    “如果现在法国与荷兰结盟,对外战争,即便刚刚经历了马斯特里赫特要塞被攻破的仇恨,荷兰士兵会拒绝法军的赫尔曼·莫里斯·萨克斯,作为他们的统帅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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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