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五章 迁徙路(七)
正如东海岸,历史上反对英国的理由是无代表、不纳税差不多的理由。
大顺想要在这里实行统治,至少保持一定的向心力,就要在这里开科举取士。
科举的形式可以更改,甚至这里作为垦殖地的举人名额可以限定数额。但一定要举行科举,并且在这里科举成功的人一定要能在大顺内部做官,否则的话,这里的离心倾向可能会加剧。
当然,因为刘玉实行了北美的“势力均衡”政策。
是以,肤色、文化、宗教、信仰都不同的北美,一般来说不会那么容易反,而是会需要母国的帮助,
但如果从一开始就在科举问题上给出政策,那么这种向心力会更加的凝聚。
和东海岸的情况不同的,便是西海岸的“商业”利益,并没有那么重。
加之大顺这边也并不想以殖民时代的重商主义政策来对待扶桑移民区,是以也就很难产生东海岸那种强势的商业走私集团。
再加上大顺这边从一开始就否决了私人圈地占地的政策,也即无法产生诸如东海岸的华盛顿等土地投机商这样的利益集团。
故而,即便很多人认为,这里会效赵佗故事。但实际上,只要开科举,这里的情况还是可以稳很长一段时间的。
这边的科举政策,肯定是和大顺的内地不同的。即便说举人的名额,实际上都是分省录取的,但这种垦荒区按照大顺内部的那种科举制度的学科安排,肯定是不行的。
尤其是这边要复学校制后,科举这件事本身肯定还会存在,但是内核肯定是要改的。毕竟王安石时候就已经考虑过科举和学校制的改革交汇,这本身对大顺而言也没什么太大的难度。
私塾先生在这里,并不可能一个人担起来一个学堂。而是他只能作为学堂教师爷的一份子。
虽然大顺的复古派儒生,是提倡“通儒”的,是要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俱全的,
但就像大部分“完美要求”一样,正因为大部分人做不到,所以才会生出这种期待。
私塾先生并无能力一个人教授六艺,实际上他只能作为“识字开蒙”的先生,还需要和其余教数学、农学等技艺的人一起。
这一点,在他选择移民的时候,他就已经知晓了。
只不过,即便已经完成了从“读书人”变为“领工资的教书先生”的心态转变,他依旧对于科举这件事耿耿于怀。即便说他自己不可能参加科举了,也不可能继续往上考了,但是他对子孙后代的前途还是有所希冀的。
科举形式与内容的变化,这都无所谓,关键是得举行全国性的考试、且北美移民区的人有资格参加考试、并且北美移民区也得有一定名额数量的举人、且这个举人或者类似的身份头衔是能在大顺内部通用的。
对于科举形式和内容的变化,历史上有过多次改革,包括动的最厉害的王安石的改革、大顺早期的不行八股而以策论政论等等。
私塾先生自己是不可能继续参加科举的,所以科举内容和形式的变化,他并不抵触。关键是,得有“科举”这个东西。
相对于其余迁徙者更关注税率几何、劳役几许,他还是更关注教育、考试等方面的政策。
私塾先生的这种关注,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几天后,私塾先生便接到了通知,让他前往枫林湾。
枫林湾暂时作为这里的“郡治”所在,各种非农业移民,暂时都会全部安置在那里。
到了那边后,接待他的,是一群官阶不高的官员。他是秀才,总还有个见官不拜的特权,对面的态度也没有那么高傲。
私塾先生以为是来讨论学校的事,猜测这些人可能就是将来这里的学政官员?
但对面开口问的问题,便让私塾先生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今天这事貌似有些麻烦。
“先生读过圣贤书。只是不知可曾和耶教有所接触?可有了解?”
在大顺禁教的风波下,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可实际上回答起来却不简单。私塾先生忙道:“朝廷禁教,我不曾接触过。二则圣朝自古用圣人之学,焉用西洋教统?”
“不知几位大人……所为何事?”
为首的一个官员笑道:“先生也不必紧张,只是问问。因为有件事,恐得征召先生,为国效力。”
私塾先生先听到耶教事,又听闻征召为国效力等字眼,心道却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监察信仰?捣毁淫祀?亦或者是教化当地土着与耶教相争?
如此想着,对面也没卖关子,为首的那个官员说的也很直接。
“这事儿吧,论起来是正事,但只是手段有些……不正。先生想来知道周郑交质的事。这事有点类似。”
“按道理来说,或言正途,所谓: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
“但实际操作起来,总归和现实是有矛盾的。”
“简单来说,朝廷要在大山以东,据此数百里之外,设置一卫所。那里正是和法国人交界处,法国传教士深入森林草原,当地土着多有信奉天主的。”
“所谓交质,便是朝廷要扣押一些人的孩子作为人质。一是附近原住民家庭的子嗣,二是去往那里垦荒的家庭的子嗣。”
“当然,说是作为人质,也不过是叫他们在学堂读书。既是要读书,那么不免要各个学问都学。天文地理、算数农工,还有古圣之言。”
“我们实学派的人,先生想来也知道,对先贤之言,不过略知一二。纵有课本,但其中诸多典故、细节……兴国公之前曾戏言道,固然说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是个无甚大用的事;但若读辛稼轩词,知道茴字有四种写法的,多半比不知道茴字有四种写法的更容易知道里面的典故。”
“是以,还是需要一些专门教授古圣学问、典故出处的人。专门教授这些‘人质’读书。”
私塾先生也不是那等顽固学究,闻茴字四法故事,莞尔一笑,便道:“这个……虽论心的话,确实不是正途,确实有些周郑交质的小人之举。但换个想法,总归是传播圣人学问,传播天朝文华,大节不亏,则不拘小节。”
“只不过……在下有个疑问。”
为首的官员点点头道:“但说无妨。”
私塾先生略顿了一下,终究道:“我听闻,说此地土着,是殷商后裔?此事…是真?是假?”
那官员大笑道:“自明以来,士绅多有修家谱事。我听闻,随着生员日多,很多生员专门以给别人‘编家谱’为业。想来先生也是知道的。那么,这家谱,似乎每个士绅都是先贤之裔,那先生以为这是真是假?”
“百年之后,家谱就是证据。那么那就是真的。”
“说是假的,似乎多半也是假的。”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等读圣贤书少,但诗经、左传还是读过一些的。”
“古人云: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
“然《大雅》又言:殷士肤敏,裸将于京常服黼冔,王之荩臣。照着古礼,天子正在这种例外之外。殷商旧裔,是可以穿着原本的民族服饰,去朝拜天子、并且参与祭祀的。”
“是以,真也好、假也罢,如今圣朝正有天子,便说这些人就是殷商后裔,倒也无甚大碍。”
“士绅有家谱,我等有‘考证’的史书。那么是便是,不是也是。待其子嗣成年,接受的都是这等教育,是与不是便无意义了。”
“况且说,就以实际来说,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但总归还是还算作是真的,以后若有证据那是最好的。”
为首的官员实学派出身,也是赶上了那一拨升迁潮,因着强烈的无神论思想,故而被视作“十分坚定”,在欧洲各国出公差多年。
他在欧洲,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十几年的的庞贝古城被挖掘的事。
在那之前,中国文化在欧洲很是流行,已经有不少人认可了东方审美,并且逐渐影响了西方的美学发展。
直到庞贝古城被挖掘后,为首的官员便能明显感觉到欧洲的一些精英阶层,开始构建希腊和罗马的传承。
经典的便是“陶器瓷器”的审美。
庞贝古城挖掘出来的一些古典的陶器,其彷制品,已经在上流社会逐渐对中国瓷器在欧洲上流社会的地位产生了一些冲击。
他也见过这种陶器,法国那边送过大顺皇室两件作为国礼,而为首的官员虽没见过真品,但是彷制品是见过的。
不得不说,确实有一股上古时代的朴素、庄严、简约之美,风格很特别。
对于这股风潮,身处时代其中的人,不可能如后世读史总结一般,指出其各种意义。
但身处时代浪潮之中的大顺人,对于这种风潮还是多少能感觉到一些深意。
简单来说,是对从17世纪开始的、以宫廷文化主导的巴洛克洛可可的华丽风、东方古典美学借着这股风和宫廷文化对欧洲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美学入侵。
而物极必反。
现在,伴随着庞贝古城的发掘,基本上可以认定,乔治三世他老妈出资建造的那座彷南京塔和东方风的邱园,算的上是“东风美学在18世纪欧洲的最后的辉煌”了。
天主教、新教,都缺乏古典美学,或者说不够“古典”。一场欧洲新古典主义的美学即将登场,既是来塑造文化自信寻根构建文明、也是在抵御东方美学。
于是一场追罗马、慕希腊的风潮,伴随着庞贝古城的挖掘,在东学西渐、法国启蒙运动拿着大顺当理想国的借外讽内的逆动风潮下,越来越多的描写古希腊古罗马的史书、小册子开始流行。
甚至出现了一些“描写庞贝古城历史”的小册子。
庞贝古城是真的。
但此时大量描写庞贝古城或者古罗马古希腊的诸多趣的、最新出现的小册子,是真的吗?
大顺的这帮子人,心知肚明。
因为,处在的这个时代,不管是前朝,还是日本,都出了一大堆的“假古书”。
前朝一些文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造古书的技术已经登峰造极,这不在文物做旧的技术,而是模彷先秦风格那种大开大阖佶屈聱牙微言大义的文风;而日本的一些儒生为了变革,也自己狂编先秦古籍,以便“复古”。不说前朝的一些文人的水平,便是连日本那边的儒生编造的先秦古籍,也有些稍不注意便可以假乱真的。
尤其是和日本贸易之后,“变”出来一大堆号称是唐时就前往日本保存下来的、和现在通行的经典有所不同的“古”书。
大顺见的多了。
这种背景下,自是影响了在这方面比较注意的大顺人,也自产生了“编造殷商后裔移民扶桑的历史”的想法,目的自然是为了在这边更好地发展。
至于这些事的内幕,未必可以都说给私塾先生听。
但一些不算关键的东西,是可以说的。毕竟,私塾先生这等秀才,能来这里,实际上在之前还未移民的时候,就已经通过的“政”“审”,否则他们是不可能被允许前来的。
第二二六章 迁徙路(八)
他既主动问了,这边的官员自可回答。
而且上来就说周郑交质的典故,便明白地把基调等定下来了:这边做事,并不正,而有些邪。
私塾先生既然接受,那么在邪路上多走两步,那便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也正如为首的官员所言,实学派的这群人,按照颜李学派的分类也算是儒生,毕竟也是学的君子之艺,只是侧重点不同。
但要说经书典故这些东西,他们知道的还是差一些。
这不只是术业有专攻的事,而是实学一派要学的东西颇多,着实也没那个条件去熟读先贤文章。
最基本的书,肯定是读过。
周郑交质这样的几乎是个读书人就众所周知的典故,肯定也知道。
也能背几段诗经,念两句先天下、后天下之类的诗。
但要说更深入点的东西,他们知道的就少了。汗牛充栋般的古籍,便只算经典,那也需要十几年的训练才能有些功底。可实学派的人没时间用在这方面,再者大顺也不缺这等经过十几年训练的古学功底的人,实学派只能剑走偏锋学的都是些技术学问,以及一些被简化后便于灌输意识的史书。
之所以这边要重视这样的私塾先生,因为在大顺本来就是重视的,而实学派在大顺才是边缘人,根本不需要实学派去主导加入古学的课程,相反实学派一直在争取加入传统教育的范畴。
到了这里,自是反过来的。大顺实学派是主导移民迁民工商发展的主力,传统读书人才是稀缺的,故而才要在这里侧重一下古学的内容。
大致将这个情况和私塾先生一说,私塾先生也能理解其中的大部分内容,便道:“如此说来,我并不是在枫林湾教书,而是要继续向东迁徙?”
为首的官员笑了笑道:“正是如此。好处自是有的,诸如子孙份地不花钱等待遇,那肯定是有的。另外,这边教书,亦算是吃皇粮的。待到教不动的时候……虽不足以称致仕,但是每个月粮米银钱还是有的。八一税中大半,都要用在此处。”
“你亦知道,这里征税,多半也就在这里花掉。前期又无金银,不过征着实物不能折色,只要税收的上来,肯定是有保证的。”
“其实,这等事,最好是叫那些有情怀、笃信圣人之言、且愿意行事的人去。但叫他们去,还有些不变。”
“他们信仰既坚,可太坚也不好,难免教一些他们认为正确的道理。”
“所以这事,还就得选读书是为吃口饭的人。待遇自不会差,多了不敢说,但至少比起在老家乡间教书的时候强。”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有点骂人,说私塾先生意志不坚定、或者并没有为了崇高的理想而来教书,偏偏这样的人才能用。
但实际上就是如此。大顺的儒生里,也不是没有那种有理想的,但正因为他们有理想,所以还就不能用。
儒家不是耶教,没有天堂。但儒家有三代之治,这里面是有政治抱负、政治理想的。
越是信仰坚定的人,对于政治理念的理解就越深。诸如什么选贤才、生员议会治理、郡县而封建之念、礼法礼教之严、村社行古法井田等等,都是些蛋疼的事。真在这边玩,只怕把人都“逼”到新教那边去了,毕竟新教的意识形态基础是自耕农、小生产者、以及前一种私有制。
故而这边就真不能用儒生里信仰特别坚定、且有明确蓝图的那群人。那群人扔到檀香山可以,这里绝对不行。
因为檀香山上的原住民,其生产力水平,可以无缝连接复古派的一些东西,甚至是进步。
而这里,移民的生产力水平,玩复古那一套,直接可以定义为反动了。
东海岸那边已经演示过一次什么叫政教合一了,这边就不要再走一遍了。
既然最终的目的,是要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般的关系都破坏。要抹去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把教师、教士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
那么,自然是要招募本身已经融入到这种社会存在中的人,而不是指望着一群家里富庶到脱产琢磨着复古圣人之学的人,来融入这一套东西。
虽然不敢说大顺的那些复古派儒生都是家庭富庶到足以脱产读书,但谓之七八成大抵是不夸张的,很多想法一看那就是脱产脱久了脑子里臆想出来的。
既是这样,那么就不能谈太多情怀,还是要谈更多利益。
有些情怀,在大顺是没法谈的,谈不了——不怕牺牲、艰苦奋斗,后面还跟着一个目的呢,争取更大的胜利。而这个胜利怎么定义?谁的胜利?这在大顺是没法谈、也谈不了的。
谈不了,就不谈,那就谈利益。
谈将来子嗣买地授田时候的优惠、谈八一税让教师吃皇粮、谈将来干不动时候给予生活保障。
将现实的利益和将来的大饼,明明白白地递给了私塾先生后。
为首的官员又道:“这件事,目的有二。”
“一来卫所拓边,先把一些要冲之地占据。”
“二来就是需要那边的牛马交易。法国人缺粮,这边缺牛马。”
“不过也不是说现在就去。”
“先要挑选踏实肯干的、家里有老婆孩子的壮年,先去二年,将堡修好、将地垦出。以老婆孩子为‘人质’,压在枫林湾。”
“你暂时也现在枫林湾干着,一二年后向东迁徙。但在这之前,还得‘进学’,学一些东西,教书的东西。”
“一切草创,是以你虽不垦田,却也不会轻松。上午教书、下午进修。前期的话,日子都艰难,吃喝肯定吃饱,但也仅限于此。毕竟为了迁民,这里还要积攒粮食……”
私塾先生在听到“周郑交质”这个典故的时候,就知道,要继续向东开拓的那群人,肯定是要有老婆孩子的,否则质什么?
质爹妈的话……怎么说呢,并不是太好用。虽然理论上按照文化传统,质押爹妈比质押老婆孩子更“贵重”,但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
他也看了给他的待遇,应该说如果这些饼如果将来能兑现的话,还是很不错的。
因为他知道大顺在这边移民的一些所有权的问题,土地是朝廷国有的,并不说谁想开垦谁就能开垦的。
即便说第一批来的人,没交钱。
但那也只是钱不是从他们手里交的,而是等于是那个挖金子的公司交的这笔钱。
将来他的子嗣若想垦田,是要花钱的。
而“吃皇粮”的,是可以蒙荫子辈的,孙辈不管,但是子辈是可以免费获得120亩授田的,也算是蒙荫了。
当然,这皇粮不好吃。
实际上,大顺改革之后,新增了不少吃皇粮的职业。但这些职业的普遍特点,就是吃皇粮吃起来难。
比如说测绘的,比如说水手、比如说陆战队的野战部队、比如说航海探险的……没有一个是轻松的职业。
而这边的教师爷,也不轻松。
至少前期肯定不轻松,不但要教书,还要继续“学习”,甚至可以算是重新“上学”。
他们虽然读的是私塾,但识字本身在这时候就算是稀缺人才。既是能考上秀才,至少算是百里挑一,学习能力可以确保是有一些的。
要学的东西不少,最起码的通识教育要完成,虽然可能也就是后世小学自然课本的程度,但这是必须要学的。不可能指望一群对风雨雷电地球圆的之类的原理都不知道的人,坚持在和天主教传教士对抗的前沿。
私塾先生认真考虑了一下利害,觉得这是完全可以接受,不过吃二三年当初开蒙入学的苦而已。自己从老家来到这里,一路吐了不知多少胆水,六个月的旅程都熬过来了,也不差这点了。
遂道:“既如此,我愿意。那向东越过山脉继续迁徙的人,已经选好了?”
为首的官员嗯了一声,并未多讲。
但其实,已经基本敲定了,到时候会按照名单通知,过些日子就出发。
首选的,还是有父母妻子一起来的,第一批去的人也不多,主要先到那边把简单的防御做好、基本农田垦一些出来,为明年继续移民做准备。
这钱,自然也是公司募集的资金里出,理由是安全支出。反正大顺现在正处在一个可以吹专营公司泡沫的阶段,借着之前打下的基础,这笔钱怎么用,五年之内朝廷这边说的算。
其目的就是先卡住一些流向东海岸河流的上游、三岔口等关键位置。现在东西交通只能走河,卡住河,后续就简单许多;卡不住河,日后全是麻烦。
再一个,也是为了均衡北美的各方势力,给法国提供粮食、也给这边的大规模移民准备牛马。
毕竟法国在五大湖区养的牛马挺多的,很多马匹用来和印第安人交换毛皮,被印第安人称为“驼鹿犬”,因为印第安人没见过马但是见过驼鹿和狗,自然会起这么个怪名,能换不少好东西。
而欧洲这几个天主教国家,搞畜牧业,水平也确实可以。法国本身就是个畜牧业大国,西班牙也有不少搞畜牧业的人才。
大顺要是从本土往这边运送牛马,数量少还行、时间不急也行。
但现在,移民一旦开启,那就不能少、也不能不急,两边互补一下正好。
落基山以西,靠金银矿,完成粮食的商品化,推动垦荒。
以东,那就得靠河流上游水运优势,和法国和印第安人的贸易、以及中法山货贸易,来推动垦荒发展了。
金矿固然好,但金银总有开采干净的时候。以大顺现在的人口,刘玉真正眼馋的,终究还是草原三省和北部小麦区。
对于已经来到这里的移民而言,他们肯定不想继续迁徙、继续向东了。因为,朝廷已经给不出更多好处,在这边种地、在那边种地,对种地的人而言,无甚区别。
但没办法,很多人以为迁徙路已经结束了。实际上,并未结束,很快就会再度强制迁徙一批人,走完还未完成的迁徙路。
而且这种强制,比之前玩的更邪,既是要质押人质的给下一代灌输意识,也是因着孩子们跟着走现在也是一种开拓期的累赘。
没有妻子儿女父母的,并不是这一次强制迁徙到草原区垦殖的人选,没有“人质”前期可能会出现大规模逃亡。因为前期开拓会很苦很苦,且管束颇多,可能还会在前几年粮食基本全部征集以交易牛马。
第二二七章 迁徙路(九)
很快,被圈定出的迁徙人员,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朝廷的组织,开始了一场跨越被当地人称之为大石山的迁徙路程。
从更宏观的、民族的、或者人类的视角来看,这场迁徙,无疑是浪漫的。
一群人跨越了茫茫大海,来到了新大陆的西海岸,带着世界岛几千年来交流的技术经验,踏上新大陆的征程,就像是为那战火频发的旧大陆世界岛在新大陆留下了一个人类文明的备份。
而从此时此刻每个人的视角来看,这场迁徙,和浪漫仅有一丁点文化特色的浪漫。
但主流,注定是艰苦的异端旅程。
大石头山,也即后世的落基山脉,是北美大陆的分水岭。
跨域分水岭,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水运几乎无法利用,必须要靠双脚和畜力,走过最艰难的那段跨越分水岭的旅程。
这一点,大顺在东北移民的过程中,已经体验过了。
六百多青壮劳力,将家人作为“人质”,安顿在了枫林湾。
没有任何的“累赘”,尤其是前期修堡垒、垦田地过程中的“累赘”。甚至连做饭的人,都是男的,一个女人都不要。三年后大约可以和家人团聚,但现在肯定不行。
虽然阴暗,但事实就是六百多青壮劳力,如果在一片荒芜中干两三年,跟随的女性至少可能会导致几十场命桉或者仇杀。
六百多人全是男性。
至于驮粮食、工具的牲畜,也幸好之前枫林湾地区作为海达瓜依等地淘金热的补给基地,总还是凑得出驮种子、农具的牲畜。
每个人身上背着三十斤肉干、糖、炒干了的米。一支火枪、90发铅弹,一身衣裳。
随行的牲畜身上,驮着的粮食,都是要作为种子的,不能吃也绝对不准吃。
一个农业文明都知道的道理,种子种在地里是需要时间才能收获的,收获之前人还是要吃饭的。
大顺这边更是有个专门的词汇,叫“青黄不接”。
而关于这些人吃什么,便是前面所说的,文化因素影响下的只有中国人才能体会到了“浪漫”。
大草原上当然有大量的北美野牛,大量的土着部落就是追逐这些野牛的。
狩猎,并不只是只有中国人才能理解的“浪漫”。
随行的原住民向导,告诉了这支迁徙的队伍一个事实,那就是落基山脉的河谷区的原住民,会采集一种食物。
这种食物,中国人当然很熟悉。虽然当地的原住民不可能按照华人的叫法称呼这种植物,但是读过书的人很清楚这东西是什么。
孤米。
“浪漫”到那是周天子的“六谷”之一。
欧洲人肯定是不吃这玩意的,估计他们可能都没见过。
但中国人,而且吃过很长一段时间,是能上天子餐桌的。直到宋代水稻技术大发展后,这东西才渐渐澹出了粮食的范畴。
《周礼》言:凡会膳食之宜,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梁,雁宜麦,鱼宜孤……凡王之馈,食用六榖。六榖者,稌、黍、稷、梁、麦、孤。
《礼记》亦言:蜗醢而孤食雉羹。
这玩意后来被真菌感染后作为蔬菜,叫茭白。而能种这玩意的地方,宋代之后基本都能种水稻,也怨不得这玩意儿澹出了主粮的行列,被从六谷中除名。
随行作为向导和前期从东海岸穿行回来的测绘队成员,说河谷、湖泊地区,有很多的孤米。
当地的原住民,除了狩猎之外,也会大量采集孤米作为食物。并且他们已经有了陶器作为储存孤米的容器,也会春米了,看着他们倒似乎的确看到了殷商之前人的生活。
这是欧洲人所不能理解的、当大顺读过几年书的人看到当地原住民吃孤米时候的感觉。
配合着胡编乱造的“殷商后裔”的故事,总会产生一种交错时空的错觉,彷佛《周礼》那个时代,至少在孤米上,这里的风格竟比本土更近。尤其是这里的原住民,也确实是“鱼宜孤”的。
孤米的数量极多,多到只要有水的地方就大片生长,只要撑到秋天,今年冬季的粮食肯定不缺。
而春夏季节,大量的野牛等动物,会在草原成群结队地奔行。六百多号人,应该也饿不着。
水里更有数不尽的鱼,因为从没有人大规模捕捞过,所以这里谓之用瓢来舀鱼也大抵不差。
话是这样说,也几乎可能是都是事实。但实际上,这并不意味着生活简单,而是意味着或许饿不死,但生活一定艰难、劳动量一定极大。
因为不单要修堡、垦田,还要在完全没有存粮的巨大心理压力下,完成这一切,其中艰苦,只要想想便可知矣。
最关键的是,这些迁徙的主要劳动力,都是中原地区的人。
许多年以来的中原生态崩溃和人口爆炸,使得他们的意识已经固定:手里没粮,肯定要饿死。
他们已经无法想象,在广袤草原和百万年无人打渔的河谷湖泊里,有多少可以吃的东西了。
这里,不是灾年时候,青黄不接季,为了一棵榆树上的叶子,就能杀人抢夺的地方了。因为榆树叶子,比柳叶好吃的多,至少不苦,那是足够爆发为了保卫自家的榆树和外来爬树摘叶子的人发生流血冲突的“物资”。
终究,社会意识落后于物质现实。
这些记忆了太多灾年记忆的中原人,对于缺粮的恐慌、对于物产丰富到其实不种地这六百多人真饿不死的不理解,使得领队面对这种认知和意识,必须要发挥出极强的领导力。
千万不能出现任何形式的恐慌,一旦出现了恐慌,那么必然就会有人振臂一呼,返回枫林湾。
这种恐慌,可能是被野兽吃掉、可能是断粮、可能是一场天灾或者风暴。
三十斤肉干糖类和其余高热量的食物,并不足以支撑全部的迁徙路程,是以从一开始,边走边捕鱼狩猎、还要保证每天行进速度的考验,就已开始。
好在大顺之前派出找金矿和寻找跨越山脉山口的测绘队,已经完成了非常关键的探索和测绘——他们找到了超越山脉的山口,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山口,也是将来如果要修路或者修驿站的必经山口。
出发大约一个月后的夜里,营寨安扎完毕后,迁徙队的首领和测绘队的向导们,在油灯的光亮下再一次展开了简陋的地图。
测绘队的人指着一条河流道:“沿着这条河走,再走十天,就是山口了。过了山口,再往下很近,就有河流。”
“当地人吃河谷的孤米、用河谷的芦苇做弓箭,是以称之为弓河。这并不是说这条河蜿蜒曲折其貌如弓,类似弓步之理解。”
“从弓河往下,有一处大拐弯,当地人称之为‘胳膊肘’。那里土地肥沃,我见白杨丛生,数目笔直,又砍了几棵树看了看年轮,看起来并无早霜寒冻之灾。若有的话,树多有疖子,且年轮怪异。白杨既生,种麦子肯定是没问题的。”
“而且,那里远眺,可见雪山。颇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之意。向东,顺河而下便可一路抵达东海岸;向西,站在河边就能看到雪山;西北便是将来修路必要经过的堪比剑阁的山口。将来若真成城,可谓之新益州。”
“只要过了山口,一切就简单了。河里鱼类极多,且顺流而下,砍树为舟,便简单许多,也不甚疲惫了。”
“最难的,还是这十几天时间。只要跨过山口,一切好说。”
测绘队的人手指点在测绘队此番最大的“功绩”上,那座跨越山脉的山口处,被视作日后修路驿站的必经之地。
此时这里已经很明显能看到远处的雪山了,白雪皑皑的场景,即便离着百余里,也能看得清楚。
这已经引发了迁徙者的一些恐慌,终究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平原区,根本没有见过雪山,很难想象跨越雪山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即便说,这一次不需要爬雪山,只是过山口,但恐慌的情绪已经蔓延。
迁徙领队的人,小时候也没见过雪山,也是华北的百姓。但他年轻的时候跟着刘玉去过西域、跨越过阿尔泰山的山口,对此倒是并不惊慌。
只是,这些迁徙者,既不是训练严苛的当年的青州军。
亦本身对于朝廷骗他们,又拿他们的妻子儿女作为“人质”的事,颇有怨气。
若是处理不好,恐要出事。
领队看了看地图,无奈道:“总归这些天狩猎捕鱼,粮食干肉的消耗并不多。既是要穿越山口,那就要加快速度,越快过去越好。只要过了山,豁然开朗,见了草原,一切就好了。”
“你给我交个实底。过了山口,食物能保证?若能保证,这几日就要加快速度,吃存粮,尽快越过山口。”
测绘队的向导郑重道:“敢下军令状。只要过了山口,一切就好了。即便说运气极差,遇不到携带肉干追猎猎物的本地人,那里的猎物和河里的鱼,保证这六百人的吃喝,不成问题。”
第二二八章 迁徙路(十)
领队再三确定后,又看了看简陋的地图,仍需要艰难地下决心。
一旦越过山口,存粮耗尽,一旦吃的方面出了问题,可就要出大事了。
这不是军队。
可即便是军队,也知道若无存粮,必要兵变营啸的。
在这关头,测绘队的人又道:“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这件事,终究还是要看天意。当地人说,那个山口,时不时会发生雪崩。万一出了雪崩,山口被堵住,那就是天命不允。跨越山脉的事,真就得等三五年后,枫林湾发展起来后,才能跨过去了。”
“但若天命允了,只要过了山口,豁然开朗。顺河而下,一日五六十里绝无问题。最多七八日,即可抵达拿出胳膊肘河湾。”
领队沉默一阵,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等着人散去后,并不信神佛的领队,还是拿出了火绳做香,取了一壶酒,浇在地上,冲着远处雪山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滴滴咕咕地祈祷着这一次能够顺利。
最终,下了决心,下达了命令。
从明早开始,暂停一切捕鱼狩猎等活动。
之前随队前进的退役散兵和毛皮公司的本地猎手们,组成先遣队,前方开路,确定山口情况。
后面的大部,每日早晚吃一次饭,全靠肉干和糖顶着,一定要尽快穿过这片山脉。
命令下达,队伍的行进速度增快了许多。
而随身携带的粮食,也肉眼可见地减少,夜里宿营的时候,恐慌不安和怨气叠加的不信任,也在每天积累和蔓延。
篝火旁,王龙王彪两兄弟,咀嚼着坚硬的肉干,小声滴咕着他们的不满。
兄弟四人,两个留在了枫林湾那里的村落,最大的和最小的在名单上要迁到山脉以东。
兄弟俩都结婚了,心灵手巧能织布的老婆,全都留在了那边。一路上熬过了漫长海上艰苦旅途的老父,也留在了那边。
唯独兄弟两人,跟着队伍继续他们未完成的迁徙。
“哥,你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咱这一路,可是看了不少的平地。河里有鱼、林里有兽,我看便是再装几千几百个村子的人,也装得下。”
“放着好好的地不垦,为何非要跨越这大山?去山那边?”
面对弟弟的疑惑,王龙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看着满天的星星,久久不语。
许久,才道:“真的假的,我哪里知道呢?只是如今都这样了,不听也得听。这几日走的都是山路,哪里如老家,全是平的一眼望不到边?”
“朝廷的事,老爷们自有想法。说是要修黄河,咱们就得迁;好容易来到这,又说要过山。谁知道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王彪小声道:“哥,那你说咱们这和被抓去当兵,有啥区别?我都不会用枪,肩膀上还背着个枪。又要离了老婆孩子爹娘的,可能还得修卫所堡垒,那这咱们这不就是等于被抓来当兵了?我不想当兵,我只想好好种地。”
王龙心道,良民百姓,谁愿意当兵?这些年朝廷在中原多有招兵,可招的都是些什么人?要么是灾民、要么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的。但凡家里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的,谁肯去当兵?
如今看来,他只觉自己真是被朝廷骗了。说是迁民,可到头来这不是和当兵一样?而且还是当卫所兵?
到了那边又得种地、又得盖房子,还得走这么远的路,还得把家里人压在那也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本来刚来这边的时候,王龙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确确实实气候不错。
确确实实到处是树木。
确确实实有平原、有水。
也确确实实看起来能种地。
一开始苦是苦一点,可最难熬的海上路途已经熬完了。只觉得凭自己的力气,好好干上几年,家里百十亩地、养上几头牛马,那得是什么样的好日子?
连当初最反对迁走的老父亲,在前一阵心都热络起来,准备到了春天时候好好把麦子种下,还商量着收完麦子盖自己家房子的事。
哪曾想,几天之后,自己和小弟就被征召,不去不行。
虽说老婆孩子有家里人照看,那边也说最多三年就能团聚。
可本以为最难熬的日子已经熬完了,突然得了这消息,结果还得继续走。而且一走这就是这么远,牲口身上驮着的都是种子,又不准吃。
他这心里如何不慌?
种子种到地里,便是神仙来了,也得春种秋收吧?
在枫林湾那边,最起码仓廪看得到,里面积存的粮食看得到,时不时还有船来,至少不至于挨饿。
可现在,当真是前途未卜。
人对未来未知总是充满恐慌的,即便远迁扶桑和过去的日子一刀两断,也算是一次踏足未知,他忍过来了。但现在,本以为已经看到未来好日子的他,又得开始新的迁徙,而且还是明确缺种子的地方,这种恐慌是难以想象的。
朝廷有钱,这一点王龙大约知道。所以他知道,但凡要是能用钱买到种子的地方,朝廷大抵不会让他们携带种子上路。而连种子都弄不到的东西……那得是什么样的可怕地方?
枫林湾不同。
枫林湾二十年前也没有种子、没有存粮、没有房屋、没有市镇。
但这一切,他都不曾经历过。
他来到枫林湾,虽然陌生,但却熟悉。
至少,这里有市镇、有粮食、有种子、有土地、有农具、有牛马……陌生是和故乡不同,而熟悉却因着这一切而熟悉起来。
现在,完全不同了。
走的是山路,看得见雪山,他从未见过雪山。见过雪,但却未曾见过极高的山。听说泰山很近,当然距离他的老家也确实不远,但他依旧没见过。可即便听闻天下第一山的高山泰山,也不曾听说上面终年积雪啊?
携带的是种子,他这辈子至今为止过的还好,并未经历过逃荒迁徙。唯一一次迁徙,就是越过茫茫大海来到了枫林湾。可即便是枫林湾,他来的时候,也没有携带明确不准吃的种子啊。
定居、迁徙、第一批开拓,这是三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也是三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可以接受从定居到迁徙的过程。
但真的难以接受从迁徙到第一批开拓的转变。
滴咕了许多,但终究凭借朝廷官员的威慑、口袋里的粮食、以及鼓动说最多半个月就能看到平原的希冀,虽然恐慌,但总算还压了下去。
只是,之后的十余天,这种恐慌的情绪开始逐渐加重。
口袋里的粮食越来越少。
山路越来越崎区。
远远看得到的雪山,却像是被困在如来佛手掌心的孙悟空看如来的手指头一般,觉得近在眼前,可是怎么也靠不到跟前。
队伍里也逐渐出现了伤亡,有两个人落在了陡峭的峡谷中,队伍没有去收尸亦或者寻找他们是不是活着,而是根本不管,继续前进。
晚上的牢骚也越来越多,甚至出现了牢骚太多被当众鞭打的情况发生。
夜里宿营的时候,已经不准多说话了,随时都有拿着枪、戳着刺刀的随行士兵巡逻,遇到在那里滴滴咕咕说话的就会被禁止。
恐惧、压抑,以及不曾接受过军营生活的不习惯,开始在人群中不断积聚。
就像是一个木桶,里面不断地堆积着火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已经到了只要一颗火星就能点燃的程度了。
虽然,实际上,这个山口的海拔,只有1300多米;而这些看似吓人的雪山,最高的也就3000米。
但终究,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没有受过军事训练、更没有太多远大理想的百姓。这对他们来说,依旧是一条充满恐惧和不安的旅途。
领队也不知是只有高压手段,比如晚上宿营不准发牢骚等等。
领队也试图和他们讲道理,诉说希望、告诉他们胜利就在眼前。
可终究,用处并不大。
因为,领队无法解释,为什么非要穿越山脉,而明明山脉西侧海岸线一带就有大量的平地、河流冲击地和非常适合开垦的地方。
即便领队明白翻越山脉的意义,可这些意义,对这些迁徙者而言,是无意义的,也是讲不通的。
比如说为了华夏、为了将来、为了后来的人有更多的地、为了将来大多数人的更好的生活……等等这些,迁徙者不想听也不愿意听,况且有些道理也讲不通。
于是,这道只有1300米海拔的山口,成为了这支迁徙队伍极难逾越的阻碍。
第二二九章 土豆和向心力(上)
从这些不情不愿心生不满和怨恨的迁徙者,越过山口,来到这片年均降水量在450毫米的大草原开始算起,弹指一挥间,五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当初的那些不满和怨恨,随着时间和发展而渐渐冲澹。
曾经那片荒芜的土地上,一座名为“新益州”的新郡已有规模,两座名为“新少城”、“新太城”的简单城邑,就在当初测绘队说的当地人称之为“河流的胳膊肘弯”的地方建了起来。
这里的确可以看到雪山就在西窗前,也的确门口有船可以沿着河流直到东海岸的海湾。
但最终朝廷选择这里叫“新益州”为郡名,只论名字,难免有些自嘲之意。
古人云: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
这里距离大顺所在的太平洋,终究隔着一道当初差点让迁徙者崩溃的山峦,此时交通终究不便。
更重要的,便是这里的经济生产,几乎和大顺没有什么关系、甚至和大顺在西海岸的经济区关系不大,反倒是和东部的法国人、西班牙人、英国人,在经济上的联系更为紧密。
朝廷给定了这样的名称,背后总是有些恶趣味的。
就是在第一批迁徙者跨越山口后第五年的这年秋天的中秋节前后,新太城内的一间弥漫着酒味的作坊里,当初跨越山口时候对前途充满恐惧的王氏兄弟,已然成为了这里酿酒合作社的股东之一,正在这里给来做工的长工安排任务。
新来做工的长工们,论起来也算是王龙兄弟的老乡,虽然离得远,但都是因着黄河而迁民的人。
朝廷一直严谨地执行着刘玉逆练老马学问的“正统殖民学说”,如今大顺实学派的逆练,已然大成。
通过这种逆练,新益州的工商业,蓬勃地发展起来了,当然这种发展的前提就是源源不断的“工资劳动者”和“国有行政扭曲价格的土地”。
每个新来到这里的人,必须通过在工商业的劳动,获得货币。再用这些货币,购买土地。
而每个新来到这里的人,获得了足够购买土地的货币时,又有一批新人,依靠着前一波购买土地的移民基金被送到了这里。
在王龙兄弟所在的酿酒合作社中,新来的一批从枫林湾登陆、抵达这里的移民,已然和当初迁徙者的心态不同了。
他们充满希望,认为只要自己好好干个五六年,就能积攒够购买土地的钱财,从而实现百十亩地一群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自耕农期待的幸福生活。
“这里的活,其实也不累。就是春天种土豆、夏天挖地窖、秋天收土豆、冬天帮着酿酒做些力活。”
“别的不敢说,这里吃的绝对比在老家的时候好。你们看我,当初我们来的时候,不也一无所有?好好干了几年,如今不也什么都有了?”
“这几天要忙着收土豆,早晨天一亮就得干活。不过你们放心,吃喝都预备下了。咱们这本也是酿酒的合作社,酒自也管够……”
王龙这样给新来的老乡们鼓劲儿,以便让他们快点适应收土豆的忙碌工作。
只不过,他们这个大农场和酿酒作坊,用的是“合作社”的名字。但实际上,准确来说,倒不如说更像是个“集体制容克庄园”。
因为这个“合作社”里的资本、地产,是归在这个合作社籍贯内的人。而大量的劳动,实际上并不是依靠合作社内部的劳动力完成,而是依靠大量的一无所有的、赤贫的、从山东迁徙到这里来的工资劳动者。
正如恩格斯所言:土豆烧酒业之于普鲁士,便如同铁和纺织业之于英格兰。依靠烧酒业,一方面形成了中等地主阶级,他们的小儿子们成为选拔军官和官僚的主要材料,也就是容克们寿命的又一种延长;另一方面形成了比较迅速增长的半农奴阶级,由他们来补充军队中大量“基干团队”……
在新益州,土豆烧酒业,也拥有了类似于在后来普鲁士的地位。虽然容克产生的基础,是长子继承制,大顺一直以来民间都是均分继承法。但因为这里的土地广阔,但又收为国有、且购买土地拥有限制一般平民阶层必须要分家按男丁来授田买地,故而在继承法问题上,颇有向一子继承的方向上滑动的趋势。
当然,朝廷也在有意无意地推动这种发展,其目的就是制造一批特殊的地主阶级,作为在这里实行统治的基础——可能会授予一些人额外的土地,这些人可能是军功贵族、可能是功勋老兵、甚至也可能是如王龙兄弟这般来的比较早的一批人。
因为这里的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租佃制的,或者说租佃制是无法推行的。
所以,土豆烧酒业,成为了大顺在这边搞出来一群类似容克的奇葩玩意的经济基础。
印第安人酗酒,但他们既不可能拥有足够的剩余农作物、也缺乏酿酒的技术。
法国人需要酒,因为法国的白兰地价格太高了,而因为保护主义政策,法国又无法生产唯一能和土豆烧酒抗衡的甘蔗糖蜜废料酒。
毛皮交易、人参贸易,这都需要酒类。
十三州边远地区的“爱尔兰羊倌”们用谷物酿造的威士忌,被大顺这边用土豆酿造的烧酒和顺流而下的运输便利,没等到历史上汉密尔顿的消灭小资产者的政策出台,就先被大顺的土豆烧酒搞死了。毕竟,粮食酒的成本,终究比土豆酒高许多。
毛皮、人参、以及欧洲风尚的海狸皮帽子流行潮,使得酒类、尤其是便宜的大顺在新益州酿造的土豆烧酒,成为了法国毛皮贩子的最佳交易品。
正如老恩评价道:【烧酒区……同时也是普鲁士君主制的核心……酿酒业是以现代普鲁士的真正物质基础的姿态出现的。没有酿酒业,普鲁士的容克们就会灭亡……容克地主会被分散,成为独立的农民等级、自耕农……】
这样的道理,在大顺的新益州郡,也是成立的。
没有烧酒业,那么大顺在新益州只会有分散的自耕农。而分散的自耕农、尤其是远离本土、但却又要承担税赋的自耕农,是分离倾向最严重的一群人。
大顺在新益州的“保守派”核心,也是大顺逆练之后的“正统近视殖民学说”的核心,就是依靠烧酒业搞出来的这种变种容克——以烧酒参与世界贸易的、需要大顺的舰队和本土军力保护的、一群被大顺扶植的地主转型的工业资本。
以王龙兄弟为例,他们作为第一批开拓者,朝廷给他们的待遇,就是使得他们早期的那六百多人,以20户一组,分配了大量的无法交易的土地。
早期通过组建合作社的方式,20户一组进行农业生产和酿酒手工业。通过朝廷扶植的方式,为他们提供资本和技术支持,以土豆烧酒和广阔的北美毛皮贸易急需的酒类市场为依托,迅速完成了资本主义农业生产的转型。
他们成为了大顺正统近世殖民法,在大石头山以东平原地区实行的支柱。
由他们生产烧酒,雇佣移民种土豆、做工,由大顺提供源源不断的廉价工资劳动者。
至于说,这笔钱到底是谁出的?
细论起来,其实是很有趣的。
给他们打工的人,领到的是工资。
工资,源于他们把酒卖给法国毛皮人参商人。
法国毛皮人参商人用酒和印第安人交换。
而交换到的人参毛皮等,又有很大一部分——毛皮的一部分、人参的几乎全部——是卖给大顺的。
而在大顺买毛皮和人参的人,自然不可能是贫民。
所以,听起来,好像有点脱裤子放屁的意思——就像激进派说的那般,这不等于是大顺的富裕阶层出的钱移民?那直接均田征税移民不就得了?
但,这种脱裤子放屁,又不得不脱。这种不得不脱,源于大顺是个封建王朝,完不成激进派设想的那种事。
按照尹里奇的分法,农业资本主义化有两种典型方式:普鲁士道路、美利坚道路。
普鲁士道路,就是封建贵族地主,强行圈占土地,让成千上万的农民持续破产,完成自身的转型。
美利坚道路,就是小农经济、两极分化、自然兼并……但是依靠西部的大量土地,减轻土地兼并的巨大冲击,从而在私有制的基础上,最终依靠兼并完成转型。
普鲁士道路的基础,是封建贵族、封建法下的人身依附。
美利坚道路的基础,是小农经济、自耕农、资本、兼并、以及西部的土地国有化。
虽然大顺在新益州,又是烧酒、又是种土豆、又是扶植地主转型等等。
但实际上,大顺在这边,走的当然不是普鲁士道路。
而是加速版的美利坚道路,小农经济、两极分化、自然兼并,这速度太慢了,那既然最终目的是完成农业的资本主义化,那直接加速不就行了?
两极分化?太慢,直接扶植。
自然兼并?没意义,大量国有土地是空地,直接给。
小农经济破产,制造工资劳动者?就凭现在新益州的这点人口,等到出现人地矛盾和小农经济破产,那不得猴年马月?不就是缺工资劳动者吗?直接从大顺批量往这边送。
而且,本身自唐末以来,即便同在天下范畴之内,土地所有制和人身依附制的情况,在宗藩体系内也截然不同。
简单来说,如果只考虑所有制和人身依附的程度,或者说由此产生的意识。
只考虑由制度所塑造的意识,朝鲜国、日本国,都可能走普鲁士道路;唯独大顺,在所有制、人身依附等问题上,走不了普鲁士道路。朝鲜国如今,仍旧没有完成土地私有制和土地买卖合法的转型,历史上朝鲜国第一次官方认可土地买卖,也要在十年之后了。
第二三零章 土豆和向心力(下)
暂时来看,大顺在新益州的政策,大抵是成功的。
因为市场狭小,所以大规模的农业资本主义化,暂时是不可能完成的。
而也因为土地广阔,所以强行非要搞成全部的资本主义性质的农场、庄园等,也是不可能的。
故而,采取了这种非常特色的方式。
整体上,是以自耕农为主。
而核心位置上,是以资本主义性质的农场、农产品加工业为核。
就好比现在来说,交通工具、运输能力就摆在这。
的确,新益州处在450毫米降水线上,而且还是雨热同期,土地肥沃,后世是出名了小麦和油菜籽产区。
问题在于,现在种小麦、种油菜籽,卖给谁呢?
交通情况摆在这,顺流而下,是北美东海岸、十三州,去那边卖粮食?这和拉一车盐去海州卖、或者去自贡卖,有什么区别?
是以,流动的资本,对于这里的兼并,暂时并无兴趣。
而大顺这边的政策,是扶植少量的大型农场、容克化的合作社,生产烈酒。
稳定的基石,是授田制下的自耕农经济。
向心不分离和脱裤子放屁般的货币循环,是靠这种资本主义化的大型农场。
这种政策的前提,有三。
其一:小农家庭能不能酿酒?
能。
成本能比得过分工制大作坊吗?
不能。
所以,小农家庭可能可以自己酿酒喝,但别想参与到这场商业循环当中,没有他们的生存空间。
即便说大顺不出酒类专营或者监管政策、亦或者不出税收倾斜政策,小农家庭的私酿酒也无法和大型工场竞争。
其二:需要大量的工资劳动人口。
这个是最简单的。
其三:需要一个特化的市场。
而这个特化的市场,能也只能是法国人。
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大顺打赢了,为北美十三州争取到了自由贸易。廉价的朗姆酒,或者说,廉价的法国蜜糖,充斥着十三州。
而法国也是胜利者。
法国不需要搞自由贸易,所以法国一直坚持着白兰地保护政策。而白兰地保护政策,也就意味着,走私。
要么,北美的法国人拿十三州的蜜糖朗姆酒。
要么,北美的法国人就得拿大顺的土豆烧酒。
而从成本、运输、河流走向、人参产区、海狸皮产区等分布来看,选择大顺新益州的土豆烧酒,是最经济的选择。
即便说,没有大顺和法国之间达成的贸易协定,只靠“自由贸易”,实际上新益州的土豆烧酒政策,也会获胜。况且,一战结束后的中法谈判上,大顺拿到了在北美卖酒的特权,因为法国知道自己反正也管不了。
土豆烧酒的潜力,是非常巨大的。
恩格斯在评价普鲁士的烧酒崛起的时候,描述过一个经典的“过程”,可以说是劣币驱逐良币、也可以说是土豆淀粉制造酒精是当时最为廉价的选择。
【为了制造“精美”而又廉价的糖酒,人们把大约一桶真正精美的牙买加糖酒、三四桶廉价而粗劣的勃比斯糖酒和两三桶普鲁士马铃薯酒精掺和在一起】,廉价,所以打的真正的糖酒溃不成军。
【在非普鲁士的德国北部稍微懂得一些葡萄酒门径的人,都不愿从汉堡买法国的白葡萄酒,因为谁都知道,这种酒在那里是用铅糖加甜的】。土豆烧酒的伏特加特性,使得用来伪造勾兑非常便捷,因为没杂味。所以,白葡萄酒不是甜吗?那往里面兑点葡萄汁、兑一点醋酸铅,调和之后,绝对的法国白葡萄酒味。加糖不行,加糖一尝就尝出来了,勾兑出的味儿不对,只能加醋酸铅。至于说醋酸铅有毒?关我吊事?能挣钱就行。你真法国白葡萄酒肯定破产,谁不用醋酸铅勾兑谁破产。
【1848后,法国资产阶级获得了短暂统治后,法国的工业家和商人开始懂得,普鲁士马铃薯酒精的酒桶里潜藏着异常神奇的力量。他们开始在本国伪造白兰地,而不再把真货运往国外;尤其是人们用普鲁士马铃薯酒精的烈性混合物改善了专供国内消费的白兰地】
等等这一切,都说明一件事,或者说可以反推一件事:至少在19世纪中期,用土豆或者地瓜来酿酒,就是此时世界上成本最低的酒精获取方式。
而大顺选择在北美河流的上游,种土豆,酿酒,不敢说能彻底把欧洲的传统酿酒业搞破产,但在北美、尤其是十三州之外的北美,完全获取市场是没问题的。
毕竟,法国的保护政策,使得法国的制糖残留的糖蜜,十分便宜。在大顺为十三州争取到了自由贸易之后,至少在东海岸,考虑到距离和运输问题,土豆烧酒是无法获得优势的。
法国政府也清楚,拦不住,就算管得住入海口、东海岸、海湾,难道管得住从西而来的大顺?
既如此,也就宣告了,法国的葡萄酒,基本不会参与北美的毛皮贸易了。当然,法国政府靠着大顺,拿到了北美的毛皮人参等贸易的垄断权,也算是赚了。吃独食拉黑屎,法国也没这能力吃独食。
于是,一条非常奇葩的贸易线,就这样在世界上出现了。
每年夏季,天主教的西班牙牛仔们,受雇于法国的毛皮贸易垄断公司,赶着大量的牛马,从大湖区,来到新益州。
在这里,交换烧酒。
等到八月份雨季结束,从新益州这边,简单的几乎可以算是一次性的船队,在这里装满酒类,沿着河运送到下游的法国贸易站。
牛仔们的任务,是来的时候看护牛马、回去的时候放船。正好一来一回。
法国人再用这些烧酒,换取毛皮和人参。
第二年,将毛皮和人参,运往阿姆斯特丹,在阿姆斯特丹的大顺特许贸易区,交换大顺的纺织品、丝绸、瓷器等。
大顺的商船,再把人参和毛皮,从阿姆斯特丹运回大顺本土,售卖给大顺的富裕阶层、地主、贵族、新兴阶层。
大顺的富裕阶层、地主、贵族、新兴阶层——当然也包括日本的封建主,他们对人参也挺热衷的,尤其是在刘玉搞死了高丽参之后,西洋参成为了日本的唯一选择——等于是把钱支付给了法国人。
法国人又靠这笔钱,在东海岸搞畜牧业,然后赶着大顺在这边垦殖急需的牛马来到垦荒区。
而伴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大顺这边的畜牧业也发展起来了。这就使得牛马换烧酒的交易,逐渐让法国人需要用从大顺富裕阶层那卖人参赚来的白银支付。
毕竟,大顺可以搞畜牧业,而法国是没办法在其控制区搞酿酒业的。
既是因为法国的葡萄产业保护。
也是因为大顺搞这一切的基础,是廉价的工资劳动者,而法国在北美缺的就是这样的人。
靠卖酒赚到钱的烧酒工场,或者说土豆农场,再将这笔钱的一部分作为工资,支付给来这里打工的移民。
移民攒够了钱,再花钱从朝廷手里,购买一块自己的份地。
朝廷再拿着这笔钱,完成黄河区的移民迁徙。
而移民迁徙,又使得大顺在新益州,始终能够保证足够廉价的劳动力,也使得大顺的土豆烧酒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农业,得以延续,并且拥有对整个北美地区酒类碾压般的优势。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的前提,就是大顺“以史为鉴”,直接杜绝了北美十三州的土地问题,一步到位,直接在北美搞了土地国有化政策。
也所以,大顺在北美的农业,虽然像普鲁士道路,但实际上则是加速状态下的美利坚道路。
只不过,因为自耕农在垦殖殖民地的天然离心性,以及垦殖殖民地的小资产者反资痼疾,大顺选择了扶植一批“保守派”,作为在这边的向心力。
而这批保守派,又必须和土地、工商业等挂钩。
这种挂钩,一个是需要大顺本土的军事力量支持,否则的话,他们在这边的利益,就会被欧洲吃掉。
另一个,就是他们能够存在的基础,就是大顺本土的劳动力,以及大顺的正规殖民术。
很简单,没有大顺的近世殖民政策,谁来挖土豆?谁来酿酒?谁来种土豆?
靠那些已经完成授田的、家有土地至少120亩、牛三五头的自耕农,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来你的农场捡土豆?酿烧酒?
俄国可以搞强迫的农奴工厂定期服役制,你和大顺的自耕农搞这一套试试?直接把你酒厂给你砸了。
所以说,【资本不是一个物价,不是钱。而是以物为媒介而成立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不是物件。
而是一种社会关系。
就新益州的土地状况,气候条件,农业条件、人口数量,正常来讲,是根本不可能存在这种社会关系的。他就没有这种社会关系存在的物质条件。
而这一切,是靠大顺这边的国家强力和殖民政策,愣生生造出来的这样一种社会关系。
换句话说,在新益州的一切大农场主、资本家、工场主,他们只能是向心派、一统派。
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们存在的基础、他们能够剥夺他人劳动成果的基础,就是大顺帝国的国家强力强制扭曲出的这种社会关系。
缺了大顺,他们的大农场、大工场,明天就会因为缺乏工资劳动者,而完犊子。
也即是恩格斯在土豆烧酒问题上评价容克一样的道理:【……那么,容克地主会被分散,成为独立的农民等级、自耕农……】。
只不过,普鲁士的问题,是市场、产业,因为普鲁士并不缺人;而大顺在这边,缺的是人。虽然都是靠土豆烧酒串起来的,但维系这种“社会关系”所需要的要素,缺的不同而已。
话句话说,大顺在这边塑造的这些向心派、保守派,如果缺乏大顺的国家强力,就会像缺了土豆烧酒的普鲁士容克一样,很快会被分散,成为农民等级、自耕农。他们不得不坚定地站在一统的态度上,屁股决定了脑袋。对他们而言,这个产业可以是土豆、可以是烧酒、可以是其余的别的什么玩意,都行,但不管啥产业,都一样。土豆只是个代表,但土豆对大顺,并不如同土豆之于普鲁士。
第二三一章 黄河问题的最后一步(一)
这并不是说制定移民方桉的刘玉,对迁徙来的自耕农、或者说在大顺原本是贫下农的人不信任。
而是现实就是如此,并不是靠说教就能解决的。
垦殖殖民地的痼疾、两种私有制之间的区别、第二种私有制必须以消灭第一种私有制为基础的现实、自耕农自身对资本的反抗、资本肯定来自于母国的必然、以及遥远的大洋相隔……等等这些,都使得这种移民过程中,向心力暂时是靠那些先融入到世界贸易循环中的人。
对于资本的理解,只要明白资本是一种以物为媒介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那么就该明白,关键是人。
没有人,也就没有资本主义。
尤其是没有生产资料的、和土地分离的、只能依靠出卖劳动力换取货币报酬的人。不是说搓二尺布去换粮食,就叫资本主义的。
小生产者对资本主义模式的抵制,小生产者私有制和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的巨大冲突……就北美西海岸这个情况,资本也只能来自于母国。毕竟大顺这边既没有手工业胡格诺教徒,也没有资本雄厚的尹比利亚犹太人,总是需要捏准这个向心点的。
北美十三州的分离,源于他们不再需要母国、或者说母国的市场已经不足以容纳十三州日益发展的生产力。他们需要整个欧洲的市场,来容纳他们在英国保护主义政策发展起来的种植业、木业、造船等行业。
而这,恰恰又是大顺在这边扶植的新保守派,或者说有点“容克”味儿的先富一代向心的另一关键——东海岸的市场,需要母国的帮助才能拿到。历史上东海岸分离中于宣言签字的人里面,可是一堆卖酒的、种糖的。
至于以后怎么办,那就是以后的事,等着穿越山口的铁路许多年后修好、等着跨越太平洋的航线不再看老天爷的脸色,人民会创造历史的,但历史终究不是随心所欲去创造的,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大顺现在所做的一切,在刘玉这个对大顺抱有“治不了、等死吧、告辞”这种素质三连想法下的人看来,都不过是为将来拥有一个“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也即遗产。
而于现在,西海岸新益州的这些开拓者,实际上也是在繁殖的本能和私有制的所有制基础下,努力为后代积攒着遗产。
正如此时正在那安排长工雇工工作的王龙兄弟,他现在忙碌的动力,其实在意识上和大顺的战略并不搭边:如果意识到这一切、并且愿意为之付出的话,那么当初在跨越山口的时候,就不至于差点出现营变。
所以实际上,他此时忙碌的动力,和那些为了发财而乘船去亚洲的南欧人、那些为了发财而跨越西伯利亚去追紫貂的哥萨克,无甚区别。
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子女,为他们积攒下足够的遗产。
的确,大顺在这边的政策,如果是只想当个自耕农的话,是不必这么努力的。但他现在已经不再是自耕农,所以逐渐明白了资产的作用,也因为大顺的国有土地政策而不得不扭转了“买地囤地遗之子孙”的想法。
他不得不琢磨着,为儿女们留下土地之外的资产,简言之,投资土地之外的工商业;或者说,为儿女积攒出投资土地之外工商业的资本,在他们成家时候置办产业。
这个产业,可就多了。
可能是个新的酒厂、可能是个磨坊、可能是个造船木材加工厂、榨油油坊,等等,这都算是产业。
尤其是自耕农为主的这里,一个磨坊、一个油坊、一个板厂,那都立刻就能算是村社里数一数二的家庭了。
酒类只是这里发展的早期支柱产业,但不代表除了酒类之外就没有别的产业了。
今年他们合作社农场的土豆收成不错,看起来又是个土豆的丰收年。
更好的消息,便是法国那边又派人来了,希望明年扩大酒类的交易量。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从周边村社,收购土豆,从而扩大酿酒作坊的规模。
这,当然也意味着,他每年能够分的的利润、或者说获取的剩余价值更多。为儿女们置办结婚产业的目标,比如除了继承这里的儿子外一个儿子一个磨坊一个油坊的目标,也就越近了。
来买酒的,当然是法国人。
新益州的大顺百姓,已经不至于像是“第一次接触事件”一般去看那些他们认为的模样鬼老了。
而这一次来到新少城、新太城的法国人,当然是来谈一下明年增加酒类数量的。但这并不是唯一目的,除此之外,还有关于中法两国的边界五年多终于划定之后的庆祝、郡对郡级别的谈判、以及更多的关于贸易、边疆、土地等问题的交流。
大顺这边的扶桑大都督府,设在枫林湾。旧金山的金矿已经开采,但都督府并不在金山。
大都督府之外的新益州总督,自是设在了新太城。
法国这边的访问团的话事人,就是后世游戏故事里被反叛到圣殿骑士那边的刺客击杀的兄弟会成员,维伦德里。历史上他死在了那场英国人一波把法国最懂北美的这群人全部“送走”的奥古斯都号沉没事故上。
而现在,他以法国在北美的豪强之一的身份,既是法国北美毛皮人参贸易专营公司的董事、也是如历史上一样成为了法国在西部几个卫所的军政主官。毕竟从他父亲那时候开始,就不断向西深入,寻找夕阳海和日落之湾,对这边的情况更为熟悉。
骑在马上,维伦德里看着远处的大顺城邑,忍不住感叹起来了岁月如梭。
“距离当初我见到那几个中国的探险家,已经过去六七年了。你能想象吗?六七年时间,这里已经有了城堡和耕地,并且可以提供远远不断的土豆烧酒。”
身边跟着的,是他的副官和翻译,一个很久之前就来到北美的华人。
那是当初刘玉和法国勾兑人参贸易时候,他们就被送到了这里,许多年过去,这人已经受了洗、信了天主、且会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并成为了维伦德里的副官,不但拿到了个中尉军衔,甚至因为在人参贸易中为王室做出了“卓越贡献”,还拿了一枚圣路易勋章,甚至还不是原本只能新教成员颁发的圣路易军功勋章。
这个翻译或者叫副官,是读过书的。不但读过书,而且当初还是做过大顺的小官的。当初被扔到这边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和朝鲜之间的走私贸易问题被抓了个正着,以及在朝鲜国的边民越境采参问题上有些不光彩的诸如受贿勒索之类的行径。
既是读过书,对于大顺这边的文化那自然是了解的。
于是便给维伦德里讲了讲当年司马错筑太府城、张仪筑少府城,乃至于“益州”二字引发出的后续的三国故事。
“如今北美,不算西班牙的话,亦算是三足鼎立。法兰西夹在其中,大顺在西、英人在东,其势若如吴蜀同盟。但又有所不同,法国势最弱,且又在河流下游,战、和、盟事,皆在大顺手中。”
“你看着新太府城,作为此地郡制,而在两条河的交汇三岔口处。少府城,在弓河以北。二者互为犄角,其势已成。”
“如今虽盟,可日后,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我倒是想过,朝廷只要想要移民,如今朝中很是有些人能做事,他们若做,三五年成城,亦不算惊奇。”
这话里面并不是挑唆,而是实打实的为法国着想。维伦德里看了看远处简单的城防,摇头笑道:“这件事并不是我要担心的。”
“事实上,当初我和父亲、兄弟踏上旅途,寻找夕阳海的时候,这里的印第安部落是会说西班牙语的。”
“你可能并不知道,四十多年前,西班牙人派出过远征队,试图攻击我们。但是他们的远征队被我们击败了。”
“那一战之后,西班牙人彻底缩回了南边,整个大平原地区尽归法兰西之手。论起来,也足有一二百万平方里的大小。”
“可你知道,那场着名的、决定了这里归属的维拉苏尔远征队战役的规模是多大吗?”
“我们一共杀死了36个西班牙人,只有四个人逃了回去。也就是说,维拉苏尔中将,一共带了四十个人。”
维伦德里提起马鞭,指了指远处的新益州两座姐妹城,反问道:“你觉得,这里能组织出多少人?是几个维拉苏尔远征队的规模?”
“划界的事,今年才完成。当初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大顺并没有选择以经度线划界,而是要勘察之后以河流、分水岭等正式划界。”
“现在我才明白,拖得越久,这边的人越多,划界的时候我们的让步就越大。即便现在明白过来,我也不认为应该存在任何的敌意。或许,如你之前所说,他们是把我们看成是在这边的龙虎将军,是叫我们‘戍边’的,因为真正的威胁是十三州的几百万人口。”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对我们也是最有利的。我希望,你能放弃你的那些个人的敌意情绪,即便你是被流放者。”
“你要清楚,对一个拥有三亿多人口的巨大帝国而言,可耕种的土地的诱惑是巨大的。而对法兰西而言……如果没有人参和貂皮贸易,整个北美的价值,也比不过一座瓜德罗普岛。我当然知道,未来这里是属于他们的,因为人多。”
“可是我也知道,我,或者说整个法兰西毛皮人参专营公司,都讨厌法国的垦荒者来到北美。垦荒和毛皮贸易是冲突的。”
这是实话,也是心里话。从当初刘玉和法国勾兑起来人参貂皮贸易后,法国在北美的豪强集团已经形成,而他们的利益所在,也使得他们拒绝甚至讨厌法国在这边垦荒。
当然,既讨厌本国人来此垦荒,也讨厌十三州的边疆人,尤其是阿拉巴契亚山的边疆人垦荒行为。
他这一次来,不只是来谈贸易、酒类、毛皮截胡、印第安人迁徙部落的“宗主权”等问题的,还有就是希望大顺这边出点人,两国合力巡边的——西班牙人从当初的维拉苏尔远征失败后,就放弃了北部,现在的政策是通过“邀请”大顺的天主教徒来充实密西西比河,由他们做西班牙的六郡子弟在边疆挡住新教徒南下。他们对毛皮贸易插不进去手,所以他们在这件事上毫无兴趣,而且也不喜欢大顺的官方人员去“东方天主教徒移民区”露面。
第二三二章 黄河问题的最后一步(二)
他和副官讲当初他和父亲来西部探索时候,听闻到西班牙语的惊慌、以及印第安人记得很清楚的维拉苏尔远征队覆灭的事,就是想说,不要妄想。
如果说,五千人的正规军,就能决定新法兰西和五大湖地区的归属。
那么,100人的正规军,此时就能决定西部大平原地区的归属。
但,打下来是没有用的。
至少在此之前,法兰西的地图上,画的是很大的,是囊括整个西部地区的。
但是,几年前战争结束后,真正谈判的时候,大顺根本不认法国的地图。
到今年完成勘界的时候,法国人已经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没有直接画经线了。
因为,这座新益州郡激增的人口,使得大顺在最后划界的时候,向东挪动了很大的范围,而法国人只能认了。
西海岸发现金矿的事,已经传遍了欧洲。
但是,没什么用。
人口多的英国,有法国和西班牙挡着。
人口少的法国和西班牙,又根本无力做这件事。
或许,现在看来,百年或者几百年后,大平原地区早晚都是中华帝国的。也或许,将来有一天,中法、中西之间,会因为殖民地而爆发战争。
但是,现在,考虑这个是无意义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顺划界结束,彻底签订了《中法扶桑边界条约》,这是欧洲第一份不以“非基督国家的土地发现即占有”为法理而签订的殖民地界约。
现在拖了五六年的界约终于签订,维伦德里也终于可以以法国西部诸卫所指挥官的身份,来到新益州,谈点正经事了。
应该说,这几年中法之间的那个奇葩的贸易循环,是相当成功的。
北起哈德逊湾、南到圣路易斯,广袤地区的毛皮、人参等贸易,大顺这边的土豆烧酒,已经成为了第一占比贸易品。
这个贸易额的数量,是相当巨大的。
新益州地区并没有西洋参,西洋参的产区和海狸皮产区高度重合,在五大湖向下,恰好卡在了阿拉巴契亚山和大顺垦殖地之间。
和历史上的土豆酒一样,以土豆酒为原料的各种勾兑酒,开始大规模出现。勾兑的假糖酒、勾兑的假葡萄酒,这些东西,现在只能用大顺这边的土豆酒,因为蒸馏技术的因素,这边的土豆酒杂醇很低,勾兑后不容易尝出来味道。
正因如此,可高可低的度数、加铅加糖加葡萄渣可调的味道,使得短短几年之内,完全在法国的毛皮贸易区,取代了原本的各种价格高、运输不便的酒。
当然,从道德的角度上讲,不只是天主教的一些宗教道德,就是大顺这边的传统道德,这事儿也挺不道德的——大顺这边虽然不至于到逼出来“特殊的葡萄汁不是酒”这种奇葩的说法,但一直以来酗酒都是在道德上着重批判的。
人对酒,本身就没有多少抵抗力。而这些之前根本没有规模的、可以酿酒的农业基础的印第安人,更是对酒一点的抵抗力都没有。
但从经济上讲……自从法国开始驱逐胡格诺教徒,这些手工业为主的新教徒,将皮帽子的风尚传遍了欧洲。毛皮贸易的巨大利润,使得欧洲殖民者、尤其是法国的殖民者,开始深入丛林山地和印第安人进行贸易。
也同样的,因为他们“打下”的贸易基础,使得大顺的土豆酒,实际上也就类似于大顺的棉布在西非的状况:曾经的哀伤之布,指的是印度布;而现在的哀伤之布,指的是大顺靛染棉布。
或许,应该“感谢”这些早期的贸易开拓者,他们搞出来了一套贸易体系,而大顺参与一战的结果,并不是重塑了贸易体系,只是取代了“生产者”的地位,仍旧借用了这个贸易体系。
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新益州的土豆烧酒。
巨大的利润——历史上,美国和清朝的毛皮人参贸易,曾经达到过一个1500%毛利润的惊人利润率,这种利润率指的是买酒的成本、和贩卖过去后买茶叶回来的总售价的比——使得新益州的土豆烧酒行业,完全履行了刘玉的正规近世殖民术的设想。
当维伦德里正式踏入在弓河北岸的新少府城时,引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座完全以烧酒业为核心的工商业城市。
城邑的外围,是巨大的骡马市。
东海岸的牛仔赶着过来的牛马、大顺这几年发展起来的畜牧业,都在城外交易。
而和东海岸交易骡马牛的主要贸易品,就是酒。
进了城门,便能在街道上闻到浓浓的酒味儿。
城内总共被分为四个大区。
码头区。
酿酒区。
制桶等木匠区。
居住区。
这里和刘玉琢磨着靠不断失火再重建而催动枫林湾木材业发展的金山不同,这里的城邑一开始就是严格规划的。
金山可以烧了再建、建了再烧,还能促进金银流通、促进枫林湾产业发展。
这里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军事据点和贸易中心而存在的,又不是金矿区,真要是烧了,建起来比较麻烦。
是以,城邑不大,但却极为工整。
历史上,这个城邑所在的地方,曾发生过非常严重的排斥华人的暴力事件。因为一场天花,据说是从华人区先爆发的,于是这里的白人以这个为借口,对华人进行了打、砸、抢、烧。
但现在,这种事已经不可能发生了。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至少不会在这里爆发,前线显然会在至少几百公里甚至千里之外。
第一批开拓者,现在基本和北美东海岸的那批先来者一样,成为了这里的上层阶级。但区别是东海岸是以大种植园、土地投机商为主;而这里,则从一开始就掐死了土地投机,扶植的上层阶级全都是搞工商业的。
第一批开拓者也确实过了两年多艰苦的日子。
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口袋里没有任何存粮、种子被严格看管不准动。
靠着捕鱼、打猎、秋季划着独木船采摘孤米、冬季敲冰找鱼、和印第安人交易肉干、配给制度、衣不蔽体以至于冬天的鞋都是用芦苇毛编的……
就这么硬生生地扛过了两年,毕竟当初老婆孩子都放在了枫林湾当人质,这里完全都是青壮劳力。再者,来的时候如此艰苦,这里跑也没地方跑,回也回不去,而且老婆孩子还在那当人质扣着,即便艰苦,也只能熬下来。
直到粮食可以自给自足、围墙城邑等雏形建了起来,耕地开垦数量和存粮已经可以接纳新的移民,这里才出现了生机。
只不过,在这里,历史的进程是被加速的。
历史的聚村成邑、乃有工商。
在这里,被加速为新一批移民可以保证粮食开始,就开始进行工商业改革。
通过朝廷扶植等方式,迅速完成了原始积累,四十多个各种各样的工商业合作社,迅速抢占了酿酒、箍桶、木材加工、造船运输等关键行业。
虽然一开始规模不大,但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打碎传统手工业模式、直接上分工制手工工场的路子去的。
从上游的木材加工、到下游的造船箍桶、再到酿酒种土豆,在官方的干预和扶植下,直接取消了手工业一步步发展的过程。
而是采取新学派的技术人才,融入当地合作社,二十户起步雇佣新来迁民的方式。
简单来说,一步到位,直接让技术人员成为资本家。但又通过合作社模式,使得当地人和技术人员利益纠葛在一起,共同管理按股分红、所有权属于小圈子集体的模式。
作为第一批“开拓者”的回报,第一批开拓者的合作社,是批了大量荒地作为集体资产的。
这也使得第三批开始的新移民,都必须要经历一个在地里挖土豆、或者去山上砍树、或者去锯木板的过程。完成这个过程,才能赚到钱,购买土地,由无产的工资劳动者,跃迁为百十亩地的小资产者自耕农。
靠着这种方式,完成了有如东海岸依靠黑奴一样的快速发展。
只不过,这里和大石山以西的金矿区,还有些不同。
因为这里的军事和地缘意义,朝廷对这边进行了补贴,包括迁民补贴。补贴在了船票、穿过山口的再迁徙等上面。
也正是靠着这种补贴、以及这种强制维系资本的社会关系的政策,使得这里在短短五六年内,迅速成长为北美大河上游地区的第一城市。
维伦德里对此当然是感慨的,因为短短五六年时间,这里的人口实际上已经超过了法国在北美的通知中心,经营了一百多年的蒙特利尔。
也正因为他知道法国在东海岸的情况,所以他没有任何想要挑起战争之类的想法。即便说,大顺这边在毛皮贸易问题上,有“截胡”的现象,他也不想争论此事。
不管怎么讲,他心里看到这里的发展和人口,是无比矛盾的。
于个人利益来讲,其实,只讲个人利益的话,他和荷兰东印度公司不欢迎荷兰人去南洋的心态是一样的。
他也希望法国人越少越好。人越少,就越没有人和他竞争毛皮生意,他的利润就越高。人越多,越麻烦,尤其是本国人。
不管是走私、私自收毛皮、新建公司打擦边球贸易等等,都会防不胜防。这一点,荷兰人在南洋的时候,颇有心得,以至于有段时间私商几乎控制了日本的铜贸易。
但如果加上民族、国家之类的意识……肯定是本国移民越多越好。
只是,显然,你不可能指望一个以股东利益为第一位的、早就被刘玉培养好的北美毛皮人参豪强们,会有这么高尚的情怀。
第二三三章 黄河问题的最后一步(三)
既是以股东的利益为重,且本身他就是刘玉当年扶植起来的北美豪强之一,他爹靠着人参貂皮直接拿到了圣路易斯勋章,他的兄弟如今也算是新法兰西地区的“排在前二十”的富人家庭。
那么所谓未来、所谓国家什么的觉悟,很难说能有多少。
走在新少府城的街道上,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忙着运输土豆或者木桶或者木柴的人,嗅着浓郁的酒香,维伦德里对于这几年读的关于“自由贸易”和“世界市场”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层。
扭过头,他身边的翻译副官说道:“这里,就是你们说的世界贸易中的一环。对我们公司而言,可能这里只是一个刷新土豆烧酒的货架;但对世界贸易来说,这里是你们设想的‘新的天下’体系内的一环。”
“我这些年看了关于自由贸易的书。虽然……你应该知道,自由贸易、重农主义等等这些,在法兰西,很多人在提倡。但实际上,我不认为他们真正明白了自由贸易的概念。”
“在自由贸易的概念下,各国分工,如同你们旧时候周天子时代的诸侯分工。有的负责提供过滤酒的包茅、有的提供酒、有的提供兵器、有的提供铜铅……”
“如果把自由贸易看做你们所理解的礼法、把分工看成是各司其职。那么,你们所塑造的新的天下,就是有的国家提供棉花、有的国家提供染料、有的国家提供金银、有的国家提供粮食……”
“之前的战争,你们并没有摧毁旧的秩序,反而加强了旧的秩序。并且借助旧的秩序成为新的礼法,或者说,将你们鼓吹的自由贸易作为礼法,不可逾越。你们加冕为了天子。”
“正如,你们之前的梦想是克己复礼,足见礼是最高追求,但又在现实中不可能完整存在,所以你们才要鼓吹礼法。”
“而自由贸易也是一样。因为在现实中不可能完整存在,所以你们才要不断鼓吹。”
“那么,在将来的‘天下’体系中,整个新大陆,就是一个提供粮食、棉花、羊毛、肉类、皮毛、或者矿产,并且消费你们的各种布匹瓷器茶叶钢铁的地方。”
“虽然英国人是敌人,但我不得不说,英国人对其纺织品产业的保护,是正确的。而你们却把这种产业保护,视作违背了新的礼法。就像是你给我讲过的故事,违背了礼法的诸侯,是要被天子烹杀的。”
“具体到北美,这个礼法的规矩,就是你们在这里提供酒类、谷物。而我们新法兰西人,负责将这些酒类和谷物买走,并且武装自己为你们守卫边疆阻挡‘东夷’。”
“显然,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就是北美的秩序。任何想要打破这种秩序的势力……不管是我们,还是西班牙人,亦或者是英国人,都将遭到惩罚。”
“虽然这听起来很不好,甚至法兰西的骄傲在心理上无法接受。但显然,这就是现实,并且新法兰西是这个秩序的受益者。”
“我们带着枪炮、深入丛林山脉,与印第安人结盟,和十三州的垦殖者血战。换来的,是你们提供的酒类和谷物,并由此来确保毛皮和人参贸易。”
“正如你所说,其实,人参是可以种植的,对吗?但你们并没有种植。而是用来维系这个秩序。因为……很显然,除了人参,你们找不到将白银吐出来的办法。”
关于自由贸易和礼法天下的问题,翻译副官并不想讨论。但维伦德里说的“人参其实是可以种植”的这件事,翻译副官是非常清楚的。
因为,林地里,的确是可以种植的。当然,历史上,实际上到了清中期末尾,大量的所谓“辽东参”,其实都是在林地里种出来的了;朝鲜国的高丽参,更有大半是种的。
真正懂行的,心知肚明。正如老恩说的,真正懂行的,全都知道汉堡的白葡萄酒是用醋酸铅和土豆烧酒以及劣质葡萄渣酒勾兑的一样。唬一唬外人还行,真正行内的人,哪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只不过这年月,因着缺少化肥,是以种人参的周期过于长而已。而且也缺乏足够的现代化设施,种在林下,基本靠自然生长,你说这是种的还是野生的?
既是明白这里面的行业内幕,翻译副官也便明白了维伦德里的意思,说道:“你是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计策?而从始至终,我们都在这个计策之中?那么,这个计策的目的,是什么呢?”
维伦德里指了指周围忙碌的人群,又指了指自己和翻译副官,说道:“目的?这一切。”
“也就是我刚才说的……秩序。”
“我们是这个秩序的一部分,因为我们在这个秩序中承担的任务,是作为你说的‘方伯’,抵挡‘东夷’的。”
“作为回报,他们毁灭了朝鲜国的人参产业,将人参产业的利润转移给我们,由我们做看门狗。朝鲜国在这个新的秩序中,是一个提供分工到稻米、纸张和挖煤铁的诸侯,而不再是一个贡人参的。”
“秩序,至少北美的秩序,已经建立起来了。这五六年间,我们和十三州垦荒者的边境冲突,至少七次,每一次都有屠村、报复、剥皮、焚烧之类的事。”
“但我们却又没有任何办法,因为这是我们‘自愿’的。并不是被他们的大皇帝逼着做的。”
翻译副官想了想,蹙眉道:“但据我们所知,这座城邑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黄河新河道地区的迁徙者。那么,他们也是在这个新秩序之内吗?”
维伦德里摇摇头道:“这正是我要说的。他们建立了秩序,看起来,他们的所作所为又在摧毁这个秩序。”
“因为北美现在的秩序,其实西海岸只需要五六万人口就够了,就足以维系这个现有的贸易秩序。”
“但显然,他们还在不断的移民迁民。”
“既然新法兰西在这个‘秩序’中的任务,是抵挡东夷。那么,如果有一天,当这件事不需要我们的时候呢?你也知道,其实人参是可以种植的,而且我想他们也很清楚,到那时候,为什么这笔钱要让我们赚去呢?”
“或许,当有一天,不需要我们抵挡‘东夷’的时候,朝鲜国或者你们的辽东山东,种植人参的产业就会发展起来了。或者说,从这里又转移回去了。”
维伦德里苦笑着摊了摊手,无奈道:“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即便我知道,但我依旧还是要去做,并且非常高兴你们暂时能把这份产业交给新法兰西。”
“所以,我对我的儿子们说:将来赚了钱,不应该继续留在新法兰西。而是应该回去,买一块很大的庄园、买许多的土地、通过捐献购买一个贵族头衔。而不是继续在这里从事这项事业。”
维伦德里对未来的展望,听起来很有道理。
至少现在听来,确实有道理。
只不过,按照原本历史的进程,如果他的儿子们若是回到法国买贵族头衔、买土地、买庄园……算算时间,肯定是要赶上去断头台狂欢和雅各宾土改的。
当然现在他也不可能知道,至少法国现在看起来旧秩序还是可以维系的。
考虑了子孙的未来,维伦德里便不得不关注“黄河”问题,于是便问道:“你见过黄河吗?如果真的要完成新建一条河道的壮举,需要移民的人数大约多少呢?”
副官翻译点点头,他确实见过黄河。虽然他并不是在黄河流域出生的,但是后来被“流放”到北美的时候,是见过奔腾的黄河的。
对于地理概念,他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的。
对于大顺的人口密度,他更是门清儿。
于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道:“至少,一百万人。甚至更多。这里,还并不包括被编入厢军专门修护河堤的、不包括可能闯关东的、也不包括可能去工场做工的。”
“如果全靠朝廷走国库,包括迁徙、移民、修堤等,可能需要四五亿两白银。”
维伦德里咋舌惊怪,叹息道:“够普鲁士打十场西里西亚战争了。还有上百万的人口……上百万人口规模的迁徙,这对法兰西而言,是不可想象的。”
“即便是被迫害的新教徒,从分离教派,到尹比利亚大审判,再到《枫丹白露敕令》的新教非法、以及德国战争……一百五十年的时间,在北美不过汇集了二百万人口。”
“而他们,竟要在不迫害的情况下,试图在十年或者二十年内,完成上百万人口的迁徙。”
“甚至现在看来,算上西海岸的金矿,这个计划并不是不可实现的,甚至可能很快就能完成。”
“至于这里……”
维伦德里苦笑一声道:“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
“我们公司,每一次扩大贸易额、每一次扩大酒类的购买量,都是在出售勒死公司的绞索?而即便我们不出售这个绞索,换另一批人从事毛皮人参贸易,依旧会选择出售这样的绞索?”
第二三四章 黄河问题的最后一步(四)
维伦德里的理解,基本是正确的。
但北美的这根绞索,很特殊。拉动这根绞索的,其实是自耕农。
垦殖和狩猎、种植和采集的分歧,在450毫米等降水线下,以及在此时的农业技术和金属冶炼技术下,很快就会分出胜负。
新法兰西的豪强们,全是干毛皮生意的。
十三州的豪强,有土地投机商。但新法兰西的豪强,不可能出现土地投机商,因为新法兰西不是弗吉尼亚,不能种烟草也不能种面向欧洲的农产品。
维伦德里也算是清醒的。
但这种清醒,又是无意义的。
他知道,每一次扩大和新益州的酒类或者牲畜贸易,就是在出售绞死毛皮人参公司的绞索。
但他,以及全体股东,甚至王室,又不得不出售这根绞索。
每一次扩大酒类的贸易额,就意味着又可以为大顺提供数百、甚至上千的迁徙人口。
长远看,这很危险。
但短期看,甚至在十年内、二十年内看,每一个股东、王室、皮毛商人,都会为再度扩大的酒类谷物交易而欢欣鼓舞,每年的分红就越多。
翻译副官却又适时地插了一刀,道:“实际上,更多的人会加入这场迁徙的。你可能不能理解,他们对土地的热爱,以及对于有自己的一份耕地的渴望。”
“人越多,这里的迁徙就越容易、成本就越低。”
维伦德里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和翻译副官等几个人,继续往前,进到了王龙兄弟的合作社酒厂。
工场里,在浓厚的酒味儿和蒸腾的热气中忙碌的人,并没有人抬头去看看这些模样古怪的人。就像是京城禁教前的教堂街区,没有人会对这些模样古怪的鬼老们震惊一样。
这里的人,已经见多了,也习惯了。
不管是来运送牛马的、买酒的,每年都会见上一波。
正在工场里忙碌的王龙,见到这几人,知道多半是来谈生意的,便迎了上去,略微询问了一番后,得知了对方的身份,便和翻译副官道:“你们来的正好。之前就听说你们要扩大酒类的贸易,这一次是定下来了吗?”
这并不是什么商业机密,虽然大顺在这边的酒类贸易也是有管控的,但扩大经营产量这样的事,还是需要提前沟通的。
因为……这里的情况,就是这么特殊。几乎是半计划制的,生产多了,压根卖不出去。
倒也不是说只有印第安人喝酒,比如金山、银山等矿区,那里的酒类消费数量更多。
可问题是,谁会来这里,翻越山口走崎区的路,来运酒呢?枫林湾的酒,沿海直接运到金山,可比这里便宜多了。
王龙等早就在琢磨着扩大生产了,包括通过收购当地自耕农的土豆来扩大产量。至于增产的资本,这几年扶植下的积攒,偿还了朝廷的扶植借贷后还有余钱,升级酒厂倒也足够。
维伦德里很自然地说明了这一次贸易扩大的事已经定了下来,然后便问道:“你也是从黄河那里迁徙来的吗?”
这个问题,让王龙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半天,才笑道:“我们那之前是没有黄河的。但以后会有的。你要这么问,那也可以说,是从那里迁来的。”
“那么……这些做工的,也都是从那里迁来的吧?我可以询问一下他们吗?你放心,我很清楚你们的政策,我并不是传教士。而且我有通行证。”维伦德里很门清儿地把大顺朝廷非常在意的事说清楚,传教士来这里可是大忌。
好在这几年欧洲的天主教出了点大事,西班牙、法国等,联合向教皇“逼宫”——要么解散耶稣会等已经严重威胁到王权的组织、要么西班牙法兰西退出教廷。
即便说……其实之前法国在北美的几次战争里,耶稣会也是出过力的。但用完就甩,法国的隶属于王权和政府的对外传教协会,接管了耶稣会的许多业务。
这对大顺来说,当然是好事。
因为教廷那群人,新法兰西的政权和他们无关,传教也完全不顾国家利益——或者说,不顾法国的利益,而顾教皇国的利益。
包括大顺那边的扭曲基督教要求按照道士和尚等由礼政府度牒管理,其实也差毬不多,都是在试图完成政权对教权的掌控。
法国现在把传教业务收归为法兰西对外传教协会。
那么,耶稣还是国王、上帝还是国家,那就分的比较清楚了。
至少不会闲着没事非派人往大顺这边跑。传教,也是要讲政治的。
“密西西比河以西,不归耶和华管”,这是当初战争结束后和法国谈判的条约,维伦德里既是毛皮公司股东有切身利益,也有法国的政府官方军官身份,是以对此还是很小心的。
在征得了王龙等人的同意后,维伦德里给一群正在那休息的酒糟工人递了烟,询问道:“你们算是契约奴吗?你们对这里的生活满意吗?”
这事,倒也不好定义。
辩经,得先讲清楚什么是人、什么是奴。
但本质上,其实他们就是。
因为他们的迁徙费用,是这些雇佣者预付的。大顺在这边是有政府的,也是有暴力机关的。
既然有暴力机关,那么就得“尊重契约”。
换言之,这些人万一要是逃走了什么的,是要出动暴力机关给抓回来的。当然,抓人的法理,不是“逃奴法”之类的玩意儿。
而是,因为他们欠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抓回来不是因为你是奴,而是因为你欠雇主的钱。
所以,本质上他们就是契约奴。
但法理上,他们不是。
而是【提前支付了雇佣费用的、签订了劳动契约的、此契约符合私有制法权的、被朝廷法律所认可且保护的合同下的、不可视作为奴隶而是人的长工】。
这些雇工对这等到底算人还是算奴隶的名称,并不关注,也不甚在意。
倒是很乐意回答维伦德里的第二个问题。
大部分的回答,还是满意的。
整体上,劳动强度并不是太大,而且每个人的“价格”都比较高,毕竟运费在这摆着,是以雇主也不敢往死了用。
这和东海岸的那群爱尔兰人不同。
很多奴隶主会雇佣爱尔兰人做一些危险工作,因为爱尔兰人比黑奴便宜,且黑奴是个人财产。就像是自耕农养牛,也知道不能往死了用,死牛卖肉可不如活牛值钱,况且黑奴还不能卖成牛肉。
但问题是,那些爱尔兰人,是自己跑到北美的。奴隶主并未支付他们的船票。
大顺这边,每个雇工都是雇主出钱运来的,其实相较于自己跑来的爱尔兰人,仅在“价格”上,倒更似奴隶。
终究,成本还是太高。
横渡太平洋的船票、从枫林湾穿越山口的再迁徙,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这几个雇工是去年来到这里的,要在这里干满八年,差不多能还完债、能积攒出可以购买土地的钱。
不过,实际上,他们的“为他人劳作”的时间,可并不止八年。
在老家,他们还参与了河道挖掘、河堤修筑等劳作,再跑到这边干六年还债、干两年积攒出买地的钱,这些都算上的话,基本上可视作忙了大半辈子,终于在快要干不动的时候拿到了属于自己的耕地。
但要说他们是否对这里的生活满意……无疑是满意的。
这边,终究和下南洋不同。下南洋,有劝君莫要下南洋、无向南洋浪死歌之类的民谣,因为实在太吓人了。死亡率实在是太高了。
而这里是温带,单就死亡率来说,比起大顺南洋大开发早期动辄20%的死亡率——疟疾、热病、蚊虫、霍乱、利什曼内脏黑死病、钩虫、登革热、血吸虫、热带麻风病——相对而言,大顺大规模下南洋的死亡率还是低于三年换一茬人的巴达维亚早期的,但这里作为温带半干旱气候,肯定比南洋安全多了。
而且,或者,就有希望。
希望,甚至触手可及:这里真有土地,自己真能拿到土地成为百十亩地的自耕农,而这希望不过七八年就能达成。
对大顺的中原地区而言,只说此时,对一个佃农说“你好好干八年,你就有120亩地”——对任何一个贫下农来说,这都是堪比极乐世界的引诱。
既有希望,那么他们当然是满意的。
至于这里的生活水平,也确实比在老家的时候,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前有马萨诸塞州出台法律,奴隶每周吃龙虾次数不得超过两次;后有吃炸鸡和西瓜被视作侮辱。
仅就吃这件事上,这里的生活水平就是高,无需赘言的那种。人均粮食产量在这摆着,人均土地面积也在这摆着。
他们又不是早期的第一波移民。
如王龙那波人,最开始肯定是不满的,因为他们本身在老家就是自耕农。大顺开出来的条件,一开始对他们这些原本就是自耕农家庭的人而言,实在是没有任何的吸引力——傻子都知道,你当地主,只有地没用,你得有佃户。而一开始那情况,看起来也不可能有佃户,所以跨越两三万里去换个地方当自耕农,这要是能满意那才见鬼了。
但后来的这批人就不同了,他们本身就算不上真正的自耕农了。所以,生活水平什么样,也就可想而知。
到了这边,别的不敢说,粮食管够。
至于干活,苦点累点……也就那么回事吧。在老家的时候,得出徭役;得扒拉着手指头琢磨着颗粒归仓不说,还得把秸秆都弄回家。
在这里工作,看似很累,实际上可能比在老家还轻松。
听着这些人对这里的生活很是满意,维伦德里心想,看来自己得尽快让儿子们回法国本土买地买庄园了。如果这些人对这里的生活很满意,也就意味着,三亿多的人口里,只怕至少会有一千万人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迁徙潮一旦爆发,可能最多二三十年、三五十年,这里的力量均衡就会被打破。看起来,还是法国本土买地买贵族头衔买庄园,更安全一些。
实际上,维伦德里估计至少有一千万人对这里的生活可以接受……实在是低估了一个数量级。对大顺而言,迁徙问题,从不是迁徙意愿,向王龙这样的自耕农属于是黄河问题而不是迁徙问题。
难的,从来都是怎么把人迁来,这才是大顺实学内部激进派的一些暴论的根源。
如果只说迁徙意愿,维伦德里的预估,真的是少说了一个数量级。
黄河问题,和民族的迁徙占地问题,是两件事。
能接受这种授田百二十亩的百姓,大顺随便就能挑出几百万、上千万。
但黄河问题,大顺没选择屠戮、也没选择直接扒黄河、或者故意逼反而草薙之,那么肯定是比单纯的民族迁徙占地要麻烦的。
虽然,实际上其实就封建王朝而言,选择故意逼反草薙之,才是最有可能的选择。
第二三五章 黄河问题的最后一步(五)
总的来说,大顺在漕工、盐改、西江航运、武夷茶脚夫之类的事上,其所作所为,算得上是封建王朝的中上水平,总归就是挺操蛋的。
但在黄河这件事上,确实算得上是封建王朝的天花板了、甚至有点破了天花板的意思了。毕竟,不是封建王朝的王朝,也扒黄河、屠赣闽、拿汉口做燃烧轰炸的实验数据、建议外夷往本国城市扔原子弹。
但毕竟封建王朝也就这样了,就算是天花板,也就那么回事。
朝廷根本出不起那么多的钱。
或者说,大顺百姓承担的赋税和压迫,并不是那点纸面数字。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只看朝廷的纸面数据,确实税率不高。但哪怕后世,三五提留统筹的时候,名义上的“正税”也不高。封建王朝更不用提,自耕农以下,徭役、国课、地方摊派、修堤、漕运出工、高息高利贷、商人控制发钞权搞铜钱和白银兑换汇率、无能的官方调控无法平粜商人阶层在秋收季节压低粮价……等等、等等,这些都是负担。
理论上,如果说真有“完美状态”下的“募役法”,修堤什么的,便是富人出钱、穷人出力,似也可以。
但,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王安石的诸多改革,理论上都挺好,但就不说这个募役法,就是那青苗法,后世都无法解决小农贷款抵押物、以及小农的极高破产几率无法偿还、国营资本不肯下乡不愿下乡的问题。朝鲜国现在搞得变种青苗法,愣生生已经搞成了一种国营高利贷的还谷制。
封建王朝的统治基础、组织力问题,是难以解决的。而精神力量,更是不可能在封建王朝出现。
于是到头来,黄河问题,即便大顺的做法已经穿破了封建王朝的天花板,但整个过程依旧是依靠极致的压迫来完成的。
从财政的角度上来讲,大顺能这样解决这件事,源于大顺的关税和工商税增加了、也源于大顺在北美“凭空得到了”上亿亩的平原耕地——这个上亿亩,并不是夸张的修辞方法,实际上说十亿亩、二十亿亩,才算是略微有那么一点修辞。
如此,才能压得住实学的激进派,在不动内部、不在内部搞大变革、均田仁政的情况下,用一种类似和稀泥的折中手段来做成这件事。
黄河的问题,是黄河问题。
民族空间的迁徙,是民族空间的问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刘玉在北美的布局,已经为民族赢得了至少五十年的窗口期。
靠着金矿,其实不那么急的话,慢慢悠悠、自行前往、略加干涉、自然生聚等等,五十年后依旧可以拿到人口优势。
但,这对此时活着的人,无甚意义。
所以,黄河问题才难解决,才不好解决。
关键就是清理出从开封到利津这上千里、十几里宽的无人区。
把无人区搞出来后,挖坑、挖河、修堤什么的,虽然难,但可快可慢,不学隋炀帝非要干大事的话,慢慢来,借助大清河或者小清河原本的河道,问题也不大。
好在,应该说,要感谢顺承明制,以及朝廷那种“君子远庖厨”的态度,使得对底层百姓的压榨一点不轻。
这种压榨,降低了百姓的阈值期待。
刘玉靠着分化法,将富裕地主强制迁徙到关东、让自耕农阶级跃迁、让贫下农获得土地生产资料的方式,总算堪堪稳住了局面。
如果之前的基层没有压榨的那么狠,维伦德里此时看到的,便不是一张张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朴实脸庞了。
总归,这件事,对将来也是有好处的。
真要是走所谓民族的空间的路线,靠自由迁徙、金矿吸引什么的。说真的,欧洲才玩了几年私有制?才玩了几年私人铸钱邓通手段?才玩了几年豪强藩镇?真要是走这条线,而不是刘玉借势而行,西海岸要比东海岸还要魔幻,甚至要魔幻的多。
豪强、地主、先来者、土客矛盾、屯地、邬堡、部曲、金矿私有……
不用看别的地方,看历史上南洋的那些事,便能略知一二了。
比如卖大米的天地会为了垄断粮食价格和金矿主血战。
比如邦加锡矿自己发行“内部消费券”的劣质铅钱确保每一个劳工不可能赚到钱回家的封建赛博朋克公司风。
比如澳门在大明尚未亡的情况下,组织胜利大游行,华人庆祝“祖国”从西班牙的联统中脱离。
比如拿荷兰人的华人禁令吓唬同胞,敢不干活敢闹事就通报荷兰抓走去做苦工服劳役的神奇操作。
等等、等等,如果刘玉不是借黄河这件事来顺带解决北美问题,而是把基础打下就不管了,那么西海岸日后发生的事,要比历史上南洋的事,魔幻百倍不止。
至于现在,借着黄河这件事,刘玉也终于插手了朝廷其实最没兴趣的北美西海岸,在这里建立了秩序。
但其过程,终究还是残酷的。
王龙兄弟等自耕农,已经迁过来五年了。
而这一批给他们做雇工的,才迁来不久。
别看现在他们心怀希望、触摸着似乎触手可得的土地。
但之前在大顺的时候,被压榨的也是够狠的,几乎算是极限压榨了,就卡在“莫道石人一只眼”的边缘。
靠着扶桑有土地的画饼,这批人修黄河、挖堤坝,几乎是没有钱拿的。吃的倒是管够,高粱米,咸菜疙瘩,但钱之一物几乎没怎么有。
好在靠着印度棉布产业在西非空出来的份额,顶着孟买、苏拉特、达卡等地的几次社会转型崩溃和混乱,靠着这里的棉布在世界贸易中的份额转移到了山东一部分。
难得挖堤修河腾湖。
女的纺纱织布把鲁锦卖到西非。
借助鲁西地区的自然气候适合种棉花,以及基本完成的从济南府到胶东的简易铁路的运输,还有就是对其余地区的棉布运费加增管控等。
总算是稳住了局面,虽然也还有抱怨,但最终撑过了最开始的艰难阶段。
黄河的新河道已经正式开始挖掘、原本的梁山泊地区的调节湖也基本完工,一切开始步入正轨。
当然,也是老天爷给面子,这几年不说风调雨顺,但也确实没有爆发大规模的不可控的洪灾。
再加上之前运河被废,所谓“治黄必先废漕”的道理,自是正确的。废漕之后,黄河下游的防洪能力也上了一个台阶。
总算是没有闹出来事情已经开干、结果黄河溃堤北决的事。
大石山以西的金矿,也是卡着泡沫公司真的要炸成泡沫的心态忍受期之前,终于宣告了金山的存在。
在此之前的五年刘玉靠着泡沫公司的筹款,钱都仍在了移民上,总算是在泡沫即将被戳破之前,靠着金山稳住了众股东的情绪,没有搞成第二个约翰·劳的财政操作。
对大顺朝廷而言,这五年的泡沫操作,也是“赖掉”了好大一笔国债利息。靠着对泡沫的鼓吹,使得很多人当初选择了低价出售国债获取现金,大顺回购了一波,转了转手,抹去了好些利息。
但对移民而言,大顺朝廷能给的现金支持,并不多。主力还是靠着民间资本的力量,通过大顺的管控和规划去完成这次移民。
到五年之期结束、泡沫再不给点真金白银就要炸了之后的阶段……其实,说白了,就是大顺朝廷再把黄河河道无人区的迁徙百姓,卖成了劳工、“猪仔”。只不过买方,是大顺这边的投资者而已,买人口去那边挖矿、建房、开妓院等而已。
只不过,这种卖,卖的有点巧妙。
大顺靠的是对北美西海岸的“官山海”加“变种王田制”而完成的。虽然其实付款者,还是大顺的投资者,但在劳动者那边转了转手,所以究其本质和历史上的卖劳工、卖“猪仔”的黑暗也差不多。
历史上,老恩称这些罪恶黑暗为“【隐蔽】的苦力奴隶制”。
关键就在这个【隐蔽】二字,不看本质,是看不透这到底算是个什么玩意儿的。
这件事里,大顺朝廷就是“卖人”的一方。
别看大顺朝廷似乎也没拿到什么钱。
但实际上,如果按照完整的征田补偿、募役法等,把所有的徭役劳作都算成钱,其实要完成黄河工程,四五亿两真就未必够。
也即是说,大顺朝廷的确没有拿到白银在手里,但实际上还是拿到了,是通过“卖人”的操作拿到了白银,只不过这个白银是“走账”的,并不是进了国库再花出来而已。
故而,即便说,黄河这件事的操作,算得上是封建王朝的天花板级别的“仁政”、“民本”了。但也就是个封建王朝的天花板,本质上就是大顺朝廷官方在参与这场【隐蔽】的苦力奴隶贸易,并且靠卖人的钱,节省了迁徙和补偿费用从国库的支出。
只不过,因为之前的压榨不轻、人地矛盾已然开始尖锐、中原地区人口激增等问题。使得这场苦力奴隶的贸易中,大部分迁徙者的心态,是充满希望且比较能接受的。
北美的情况就是这样,得天独厚的农业环境,配上千余年的小农经济养成的意识,真的来了自是充满希望。
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刘玉认为塞缪尔·亚当斯,是此时当世基督教文化圈第一造反专家的原因——不要谈具体的生活、要谈抽象的自由;不要谈具体的利益、要谈抽象的概念。把敌方抽象为一个罪恶的具象实体,但不要去谈细节,一定要避开细节,尤其是细节的讨论。
当然,这对大顺的移民并不适合,这是文化因素。
哪怕是历史上宗教味儿最浓的黄巾,大贤良师也得会点具体的东西、最起码不能过于抽象。
比如,施符水。
所以,整体上,到了这边的移民,此时还是比较稳定的。
甚至不只是稳定,而是勃勃生机的一种心态。
哪怕说,这件事本质上,就是一种隐蔽的苦力奴隶制。
这和所谓民族性的关系不大,纯粹就是这边的农业技术和高炉铁技术点的太早,小冰期结束加北美作物东来,人口爆炸、华北生态崩溃、人均土地急剧减少之下的物质条件导致的。
如韩丁描写的旧时代的苦难乡村,因为一棵树的树叶,一群人互相杀戮就为了抢夺一把树叶。一切魔幻的宛如地狱的场景,已然习以为常。
大顺这边虽暂时还不至于如此,但底层的生活,也确实不如在这边做苦工、种土豆的日子过得好。
维伦德里不是大顺人,也没有在中原生活过。他不可能理解大顺百姓的移民热情,也无法从物质层面理解这种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移民潮。
毕竟,他出生在北美。
物质决定意识,他自小就压根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没有土地呢?难道不是只要肯劳作,就有的是土地吗?
更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为了区区3阿彭特的土地,就愿意迁徙至此。
即便说,长大后,从理性上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但一些刻在骨子里的意识,让他理解一些东西,仍旧是很难的。
在询问了一些关于这里的劳工在家乡时候的劳作和苦难后,维伦德里又问道:“那么,您说您的妻子,在家乡的时候,被集中起来生产棉布,以补贴家用。可是,在这里,我并没有看到种植棉花的。那么,您的妻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虽然,按照大顺的习俗,外人问自家老婆现在干嘛,是挺不礼貌的事。
但鉴于吸了别人一支好烟,搓酒渣的雇工也就没有过于不爽,回道:“如今这边也在养羊、种亚麻。”
“听说,从罗刹国那边弄来了一种梳亚麻的机器,之前在关东就有人用了。我那浑家如今正在工场里,学着怎么织亚麻和羊毛呢。”
“听说,以前也没有棉花。既是会纺棉花,那么织亚麻、羊毛,料也不难。”
“她织布,我做工。将来我耕田、她纺织。将来是有好日子的。”
维伦德里点点头,对这件事越发的不太理解。
法国是个重商主义色彩十分浓厚的国家。
历史上英国更别提,什么所谓马尔嘎尼访华带来蒸汽机什么的,纯粹是压根不知道英国的政策,脑补出一个开明、无偿引领人类进步的民族勾画出来的。
技术往外带,抓着是要杀头的。甚至之前连羊毛私自往外运,那也是第一次砍手、第二次直接挂十字架上风干的。
美国的“工业革命之父”塞缪尔·斯来特,可是靠着脑子硬生生学会了技术,乔装打扮又找人伪造了农民的身份,这才把水力纺织技术带到北美的。包括后来美国一些地区的食物习惯,基本很少见羊肉,也和呢绒业重商主义政策有很大的历史关系。
当然,此时整个欧洲的重商主义色彩都非常浓。
重商主义色彩浓,也就意味着,殖民地存在的意义,是单纯的倾销地。
然而,听这些人这么一说,似乎大顺在北美这边的政策,竟是要完全地鼓励工业发展,并没有设定诸多限制。
至少,看起来,将来这里不但要酿酒,甚至还要搞纺织业。
虽然这里种不了棉花。
但是大顺朝廷却在这里开始鼓励养羊、鼓励种亚麻了。
这也让维伦德里这个法国人,感到相当的不可思议。
一个是,如果殖民地的产业能够自给自足,那么发展殖民地的意义是什么呢?
另一个,便是他觉得,殖民地的自给自足,不是会促进殖民地的分离倾向吗?
不过,如果不考虑这些,那么这显然是一件好事。
从酒类的经验来看,如果大顺在这边也开始搞呢绒业、亚麻业,那么很快北美的纺织品,也会快速降价。
和印第安人的毛皮人参贸易,第一是酒类,第二就是纺织品。
在这个大顺的棉布开始畅销欧洲、在西非成就了哀伤之布恶名的时代,大顺纺织业的水平,那是绝对叫人信任的。
即便现在看来,似乎这项产业才刚开始。但显然,有大西洋海岸的贸易先例,维伦德里确信,自己的公司,很快就不需要从法国本土购买毯子了。
其实,他不能理解的原因,和大顺实学派评价英国说英国的政策是把原始积累作为目的而非手段的道理,是一致的。
对大顺而言,北美市场现在连个鸡肋都算不上。
而北美的移民政策,既然选择的是这种近世标准殖民术,其目的就是越过自然经济的兼并发展,一步到位直接搞资本主义制度。
大顺希望的,是把内部的很多“过剩”人口,大量往北美迁徙。这本身就是大顺对北美的态度,泄压阀,而不是重商主义政策下的殖民地。
虽然听起来有些反直觉。
但实际上,在大顺的政策制定者那,认为“扶桑的人口越多,需要的迁民越多;反之,扶桑的人口越少,需要的迁民就越少”。
扶桑将来变成什么样,在政策制定者看来,并不关注。
把金子挖完、把银子挖完,之后,怎么能增加移民数,怎么来。
至于今后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分离、会不会效赵佗故事什么的。
在大顺这边看来,这都无所谓。
大顺这边的人,以史为鉴,很清醒。离心是必然的,将来天下大乱的时候,这里指定要出事。
所以,才很“恶趣味”地给取了个“新益州”的名目。
移民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所谓的血缘的扩张,而是很明确地完成大顺的转型、完成长江黄河核心区的转型。
仅此而已。
这种转型,现在并不缺市场、也不缺原始积累,缺的是一个泄压阀。
而想要快速泄压,这就很反直觉——北美发展的越快、资本主义的制度越稳固、产业越发展、人口越多,移民泄压的能力越强。而不是反过来。
第二三六章 黄河问题的最后一步(六)
这种反直觉的原因,其实还是源于此时主流的对殖民、贸易的认知。
重商主义的贸易思路,此时适合欧洲,但并不适合大顺。
当然,自由贸易的思路,对大顺也不是很合适,至少国内的统一市场,暂时来看遥遥无期,因为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人口数量级也就是百万级,而大顺可能无法参与其中的小农是亿级。
是以,大顺对新益州的政策态度,就产生了这种反直觉的效果:希望这里的工业发展的越快越好,发展越快,越能最快完成迁民减轻本土转型之痛的目的。
这是因为各国的情况不同,不能生搬硬套。
正如英国要解决的是失地的工资劳动人口不足的情况;俄国要解决地缘卡在那按照自由贸易的运输成本理论俄国就不该存在经济繁荣的问题;法国要解决的是连续出几个强人把统制经济搞好,哪怕是拿三那样的水平也行。
而大顺现在。
有市场,整个好望角以东,还有欧洲的老三样贸易。
有人口,第一次工业革命所需的百万级的人口,大顺每年“自然兼并”导致的流民,都不止这个数。
有资本,原始积累搞得很不错,从明朝开始源源不断地吸着全世界的白银,距离摆脱“通货紧缩”的金银荒,只差旧金山和银山的金银矿了。
有技术,即便只是手工业,技术也领先,况且蒸汽机已经开始在川南、松苏、京畿等地的一些工业部门采用。
唯独的问题,就是怎么转型、怎么渡过转型。
刘玉的思路从一开始就很明确:依靠海外市场,养起来新兴阶层,等待新兴阶层壮大后、或者欧洲和印度的革命的风暴爆发,从而让壮大的新兴阶层回头吃国内。
这件事,肯定会非常疼。
历史上,汉口被迫开关的子口税问题,在如今的大顺也在上演。
问题还是那句话:两次鸦片战争,以及后续的帝国主义侵略,最大的问题,是干死了民族资本,而不是在于摧毁了小农经济——大顺经过这些年的折腾,是民族资本已经起来了,已经不可能被帝国主义干死了,但问题是民族资本起来后,小农经济也是得死。
小农经济,死在自己的民族资本手里?还是死在帝国主义的手里?
在死这件事上,没区别。
但死在谁手里,这区别就大了。
死在外部帝国主义手里,意味着,民族资本也死了。
死在本国的民族资本手里,意味着,本国的民族资本活了。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大顺要解决两件事:
一:民族资本活下来、发展起来。
二:如何让小农经济死,死的过程要如何操作,才能死的可控。
刘玉折腾了这些年,实际上只解决了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他根本不敢碰,甚至他从不认为这件事是靠大顺这个封建王朝的改革就能完成的。
所以他才认为,大顺必死。
当然事情得一点点办,也不是说改革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的。
比如东北,因为诸多原因,包括后续迁民、直接接入大顺的资本主义体系循环的黄豆产业、以及气候不能种棉花等因素。
东北的小农经济并不强,而且即便有,就算死,死的时候也不会那么痛。家里平均几十亩地的话,固然会被冲击,但也不是活不下去。
比如松苏地区,靠着三十年的改革,一点点地把小农经济瓦解——如南通的运河沿岸,虽然形式上还是男耕女织,包买制下女子在家用单人的铁轮织机织布,但这些布纯粹就是进入国内和国际市场交易的,故而这种男耕女织也不能算作完全的小农经济,即便说形式上仍旧是男耕女织。
而华北地区,可以说,问题最难解决。
其实这是个非常非常简单的“算术题”。
在无化肥、无大规模水利工程、无良种、华北两年三熟才开始推广亩产按照150斤算的基本前提下。
按照大顺的实际税率——并不是国课税率,国课税率主要作用就是写在史书里扯犊子的——大约是20%来算。
按照男耕女织、村子手工业崩溃、松苏商品畅行无阻没有国内关税的预设情况。
不考虑什么子女上学之类的梦想,都这样了,还上什么学。
也不考虑天灾、水灾、旱灾等。
再去掉税、去掉劳役等等,家里就吃盐、吃点油、烧火做饭、买条最基本的裤子总不能光腚出门这些最基本的开销。
再按照就算粮价一石一两白银的价格。
算算每个人每年要吃多少粮食才能吃饱肚子。
就可以很容易地得出结论:想要让转型没那么痛,至少老百姓能活下去,不至于说彻底活不下去、且短时间内不可能考虑化肥等因素下。
平均每个人,至少需要8亩左右的土地,且此情况不考虑任何形式的水灾、旱灾、战乱、瘟疫等等。且假设每个人都是自耕农,而不是佃户,或者租佃土地者。
这是个很简单的算术题。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平均”这两个字,是很神奇的。
而且,无旱灾、水灾、瘟疫等,且一辈子不生病,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即便这一切都假设是完美情况,那么……华北的一些地区,能达到人均8亩土地吗?
达不到这个线,就必然要造反,在冲击下根本就是民不聊生。
这,还是在大顺雨热同期、农业技术此时独步全球、亩产量就是此时世界最高的条件下。
历史上,满清嘉庆十七年,山东人口突破三千,人均耕地面积抵达了极其危险的3.5亩,不久之后抵达了必须要爆发大规模起义的2.8亩。
到满清光绪三十四年,山东的“人力成本”,达到了历史最低值:短工的每天工资,折合1.9斤高粱米,就这还得抢着干,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注意,是高粱米,不是麦子,不会大米。
所以,其实大顺现在在华北,已经到了历史转折点。
这,也是皇帝决定同意解决黄河问题的重要原因之一——人均土地面积,已经到了危险值,真要是黄河决了,漫灌数州府,必然是超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只看山东,现在理论上还有机会,还没到人均土地达到极低的状态。
东部可以闯关东,分流一批;东南可以发展工业、种植烟草、依靠日本朝鲜的大米吃工农业差值;西部通过黄河运河等问题,尽可能迁走足够的人口……
至少,理论上,有在均田之后低痛完成转型的机会。
虽然说,均田本身,就是个可望不可即的事。但物质的东西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就算均田,山东总共多少土地、多少人口,这是不可能靠一句均田就能均到复古派儒生设想的户均50亩上等田或100亩中等田或者150下等田的。
故而,这就导致了大顺实学派改革派,对于北美新益州的态度是和此时欧洲的重商主义殖民思路格格不入的。
简言之:那点市场算个屁?况且大海阻隔,那里全是跑单程,去了总不能拉粮食回来,能这么折腾怎么折腾。
反过来,折腾的目的,是那里能够快速地吸纳人口。
能润皆润、能跑皆跑、能去皆去,真要是三十年内,能润过去个500万人,再算上闯关东的,把山东的人均土地面积拉到10亩,这才是最大的“功绩”。
在此大功绩为目的之下,别说新益州发展纺织业,就是新益州搞丝绸业瓷器业能搞起来,那也行。只要能把工业发展起来,使劲儿往那边拉人就行。
而拉人……西海岸不是东海岸,太平洋不是大西洋、金山不是东南棉花带那样的土地环境,种植业、种植园,一个人都拉不走,因为压根没利润。
金矿能拉个三五十万,顶天了;刘玉挪用泡沫公司的股本,移个三五十万顶天了。
百十万人口,能把法国英国西班牙吓坏。但对大顺……甚至不用大顺,就一个山东省,杯水车薪。
故而,大顺这边,能也只能用老马批判过的近世殖民技术,人为地依靠国家强力和土地国有化扭曲价格,拉动移民。
而不能靠东海岸那种所谓的“自由垦殖”。
举个简单的例子:你是鲁西的贫下农,可谓是移民意愿最强的,即便你知道扶桑多好、土地多多,你靠自己移的过去吗?
贫下农,一家人十几亩地,能卖几个钱?从鲁西走到济南、再从济南走到威海这就得多少钱?
从威海上船……就算船票全免、就算大发善心、就算朝廷造船不要船票。
那么,走最经典的马尼拉帆船洋流路线,至少六个月。
这六个月,不能干活,得吃饭吧?得喝水吧?
就算说,全都大发善心,在船上喝水不要钱。
那么,六个月的吃饭,又得多少钱?你都能积攒出全家六个月不干活也能饿不着的家底了,也配叫贫下农?
到了那边,种子不是撒进去第二天就能结果的,又得等一年。
就算说,你是高翠兰她老公转世,干活不用牛,自带九齿钉耙等工具直接刨地,那也得等到麦子熟了。
这前前后后,没有个百十两白银的家底,迁的走吗?
可你都有百十两白银的家底了,去了那边也当不成地主——因为当地主不止得有土地还得有佃农长工,有土地没佃农长工你也当不成地主——你都有百十两的家底了,为啥还要跑那边去当自耕农?
况且,船票不可能不花钱。
所以,现实就是:你全家没有个三五百两的家底,你走不了;但你要是有个三五百两的家底,不想去。
东海岸模式,可以当契约奴,去农场、种植园干活。那是因为东海岸有整个欧洲作为市场,种植园的东西是有利可图的,契约奴的劳动是能剥削出剩余价值的。
西海岸模式,哪个傻子会在西海岸开种植园?种啥?往哪卖?怎么赚钱?种植园模式,除非是大顺彻底疯了,不止本土不能种鸦片,连南洋、虾夷、印度、土耳其等地也不准种不准收,只准西海岸种鸦片然后往本国专卖,那倒是能把种植园移民模式建起来。
所以,奴隶也好、契约奴也罢,本质是参与世界贸易,榨取契约奴或者奴隶的劳动所得。
如果不能榨取、或者榨不出来,那么也就不可能出现契约奴、奴隶,或者大顺的契约长工。
关键就在于“榨取剩余价值”这几个字。
种植园搞不了。
租佃制地主,地主又没有怪癖,收藏一堆粮食,就是爱粮食而不是用粮食。
金矿能容纳的劳动力有限。
那么,也就只能发展工业,创造一个可以“榨取剩余价值”的环境,从而让民间的资本、工场主,把人从大顺往那边抓。
规模越大、抓人越多。
人越多,规模就越容易大。
是以,大顺对新益州的政策,就是“鼓励在殖民地发展工业”。
这和过去的、欧洲的、重商主义思路下的殖民地政策,自便是截然不同的。
故而,新益州、西海岸,是此时全世界,包括西、葡、英、法、荷等所有殖民国家里,唯一一个支持殖民地工业发展、并且由官方指导和扶植发展的。
第二三七章 黄河问题的最后一步(七)
不让一颗钉子在北美生产的政策,适用于英国,不适用于大顺。
学这一套,就是刻舟求剑。
大顺对扶桑的政策,非常明确:金子挖完,银子挖完,你们的贸易循环,自己和大西洋玩去吧。
之后效不效赵佗故事,更是爱效不效,压根就没打算作为拿核心。
当然了,前期也不必担心分离,毕竟现在西海岸和新益州的资本主义,是靠大顺的殖民术,愣生生用国家强力制造出来的、扭曲的社会关系。缺了大顺的国家强力,第二天就得全崩,工场里一个人都雇不到。
这年月,这土地,能当农民,傻子才当工人呢。
是以,维伦德里听到了这里要发展纺织业。
实际上,在他听到的之外,这里不只是要发展纺织业。
还要发展木材加工、河船制造、煤矿挖掘、冶铁高炉等等、等等。
大顺对这边基本没啥产业限制。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比如大顺会限制老三样。
但这种限制,连屁都不用放。
这里的气候,种不了茶叶。没听说能在450毫米降水线、外加无霜期百十天的地方种茶叶的。
这里的气候,搓不了丝绸。没听说能在草原上,种桑树的。意大利人那气候种黑桑都种不活、英国查理尝试种过红桑结果吐出的丝粑粑一般,别说这了,墨西哥在大明晚期就使劲儿种桑树养蚕了结果也是卵用没有,气候没戏。
这里的人口,也捏不了瓷器。这年月,外贸蹭蹭的发展,能捏瓷器烧瓷器的工匠师傅,一来大顺管控禁止出境全都需要注册联保、二来人家肯定也不愿意来。
除了这老三样外,剩下的,全都随意。
恰恰,这老三样,即便不出公告,这里也搞不了。
是以,在酒类作为早期支柱产业把贸易线打通之后,剩下的产业也都开始扶植了。
长期看,或者把自由贸易这个梦想作为某种现实的基本定理来看的话,这里的纺织业迟早要完。
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违背贸易原理的。
一旦大顺的棉纺织业开始全面机械化启动,技术交流之下,这里又不能种棉花,肯定是没有纺织业前景的。因为东海岸南部就是世界上最适合种棉花的地方之一,且人口也足够。
但,正如自由贸易是和周礼一样的“梦想”、“理想”,而非是现实的基本定理。曼彻斯特这种地方既然能发展成19世纪的纺织业中心,甚至击败了技术、成本、质量全面占优的印度棉布。
那么,可见,这玩意儿根本就只是个理想,而不是现实的基本定理。所以,这里发展纺织业,不但可以,而且可以,甚至可以有力地完成对十三州的倾销,哪怕是十三州能种棉花、而且非常适合种棉花;而这里只是和种小麦、土豆和油菜籽,根本不适合种棉花。
当然,这也不是说这里将来要完,城市化为邱墟,若如鲁西北的运河城市或者此时扬州的故事。因为后世这里是北美的第二大能源中心,有超大油田、也有超大煤矿,也正是因为这些能源,历史上这里完成了从农业省到能源省的转型——实际上,旁边就有大煤矿和大油田,这个旁边指的是这个胳膊肘河弯的百里之内,而且是属于那种老天爷赏饭吃的拿锄头刨都能刨出来的那种,和川南那种动辄打井打个几百米才能用天然气煮盐的能源深度可大为不同。
将来纺织业肯定要完,但并不妨碍现在把纺织业建起来。俄国人早已经搞出了亚麻梳麻机,羊毛的纺织技术大顺这边也早已经学到手。
这里的定位,就是大石山以西的工业中心,是依靠工业发展和近视殖民学说的配合,来吸取人口、完成人口迁徙的。
这里有大煤矿,有铁,甚至后世整个加拿大85%的石油、天然气、煤矿等能源企业,全都在这。
这里也是后世的世界重要小麦产区和油菜籽产区。
应该说,这里是非常适合发展工业的。
而且,资本也方便,因为金山地区的金银,可以直接就近在这里投资。
交通上,这里是北美东海岸大河的上游,向南不远就能跳到密西西比河流域;向东则一路通到五大湖。
几乎是完美的交通环境;资源环境;背靠着大顺的“印钞厂”西海岸金银矿;自身又是完美的第一产业种植区。
虽然暂时来看,以世界贸易和金银作为世界货币的角度,这个贸易循环暂时看来还是比较蛋疼的绕大圈。以毛皮人参等为媒介中转,完成贸易循环,挺薄弱的。
但一来短时间内、甚至可能挺长时间内,人参这玩意儿仍旧可以大量吸金。
二来短时间内,毛皮热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真正的高峰还没到来。时尚的引领、社会的分化、奢侈品的购买力日益加强等因素,使得距离历史上的毛皮贸易最高峰还差得远。
原本的历史中,北美的毛皮贸易,在其历史上的意义,是这样的:北美的毛皮贸易,使得毛皮商人获得的大量利润,正好投入到了工业革命爆发时的纺织业当中。在一定程度上,又加强了北美南方州的棉花种植业,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北美的奴隶制。
而现在,应该可以说:北美的毛皮贸易,作为货币流通的媒介,极大地促进了中国向北美移民的速度,且是北美西海岸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最重要的因素。
当然要说只靠毛皮人参贸易来拉动新益州的工业发展,终究还是薄弱了点。
但正如很多事情,比如殖民掠夺,关键不在于“到底掠夺了多少钱”,而在于早期起步阶段的重大意义。
快饿死时候的一个馒头,和有钱之后的一个馒头,都是一个馒头,但恐怕又肯定不是同样意义的馒头。
大顺在这边的移民政策,是不搞租佃制,且保证每个农业劳动力都能达到自己的劳动极限。
这特使得,这里移民越多,市场也就越广阔,每个自耕农都是潜在的消费者。
甚至可以说,在布匹消耗量上,这边的一个农民,顶大顺那边十个甚至二十个农民。
难点只在早期。
只要早期阶段,能靠人参毛皮贸易等,把这里的人口迁徙拉上来。一旦达到一定的数量,那么自发的内循环也就形成了。
当然,这也需要大顺还做另一个提前准备,那就是货币问题。
一旦开始自发内循环,用纸币也好、金银也罢、甚至北美东海岸早期用贝壳,那也可以玩得转。
但如果大顺不提早干涉货币问题,迟早会发现一个尴尬的局面,那就是……这里缺乏金银、东海岸也缺乏金银、实际上的金银货币,只能依靠毛皮人参贸易周转。
西海岸的金银矿,大部分都不会留在北美的。要么回大顺松苏做工业发展、要么去印度、要么去南洋,可能只会有小部分留在北美——这个小部分,倒是也足够新益州的早期资本募集了。
毕竟一个金山,就有上千万两黄金。
而大顺必须要提早考虑到,如果不干涉货币、尽快对北美完成纸币化发行且保持与本国同步,那么,等到日后就会出问题。
新益州的工业定位,是面向北美的。
但北美除了西海岸,是缺金银的。
内循环的话,货币这玩意儿就是货币,兑换金银也行、以粮食锚定也罢,北美玩得转那是没问题的。
但问题是关键,是大顺对新益州的定位,是出钱从大顺抓人移民的。
这就会出现类似于十三州和英国做生意的尴尬场景——十三州的商人拿着纸币还债,英国商人看着纸币寻思我要你这纸币干啥?倒是能买粮食,可我他妈的难道花钱买一堆粮食运回英国?
新益州的问题也是一样的,如果大顺不提早干涉货币,迟早会出现这边的产业发展起来了,也有钱,但就是没有大顺认可的钱。而那样的话,迁民也就没戏了。
比如说,跑运人船的。
要注意一点,工业可以在北美发展,但运输业尤其是运人船,一定要挂钩大顺本土,这一点千万不能弄错。
挂钩大顺,就要确保,这些急需工资劳动者的产业,必须要拿大顺认可的钱。你们自己搞内循环发行的纸币,大顺不认,认了也没用,因为毛也买不着,或者说大顺自己也有产业,有病啊隔着太平洋去那边买酒买铁买亚麻布?
而理论上,似乎说,可以让跑运人船的不挂钩大顺,就是北美的本土产业不就行了?这样,急缺工资劳动者的工场主,把钱给运人船的船主,船主反正也是在北美花钱,那么这钱他们也认。
理论上肯定没问题。至少只从北美的视角看,没问题。
有问题的是,这么搞,运的人,是不是大顺的人,那就难说了。
难道不能运日本的?航线更近,成本更低;难道不能运朝鲜的,各家大族卖卖奴婢,把人卖到阿美莉卡换刀乐,岂不美哉?
那从北美那边的视角看,肯定是没问题的:我只要工资劳动者,我要苦工,我管你这人是他妈日本人、朝鲜人、岛屿人还是中国人?怎么便宜怎么来。
可从大顺的视角来看,肯定是有大问题的:我只想把人送出去,送的是华北地区的人,当然不能是日本人、朝鲜人、或者岛屿人,必须是中国人,目的是缓解人地矛盾、减轻小农破产的巨大冲击之痛。否则我图啥?
故而,跨太平洋运人的业务,必须也只能确保绑定大顺,而不能让北美那边的移民自己玩。
否则,能运奴隶,他们绝不会运农民;能运更近一点的日本人,绝不会运华北百姓。
这也就导致,大顺必须要发行纸币,且是直接和大顺本土通用的纸币,确保这一套殖民术能延续下去。
尤其是,在其工业发展起来后、即将大批需要工资劳动者的时候,确保这钱能在大顺买东西。虽然能造点通胀,但问题不大,也比尴尬地瞅着北美那边的资本有钱有利润就是没有世界货币,导致移民计划中断了强。
所以,维伦德里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到不能再小的缩影。他只是感叹下,大顺的殖民地居然允许发展工业。
实际上,这背后,牵扯到产业、殖民术、社会关系扭曲拔苗助长、纸币发行、金银山推动大顺内部货币改革、废除铜银两种货币而将小额货币作为金银的辅币等等一系列的政策。
别看大顺,或者从大明算起,一个劲儿地吸白银。
但实际上,不挖金山银山,大顺想搞金银本位,还差得远呢。那点金银,相对于全国的巨大经济总量来说,还不足。
大顺也好、大明也罢,不是银本位。铜钱不是白银的辅币,铜钱和白银,是本币和外币的关系,只不过大明大顺用外币作为税收货币而已。
大明和大顺都没有发钞权,铸币税不是朝廷收的,而是东南沿海的商人在收全国的铸币税。
西海岸金银矿开发、新益州的工业解禁,背后还有个维伦德里看不到的、正在大顺本土发生的货币改革。并且这个改革,是和这里的移民计划、工业发展等,息息相关的。
第二三八章 黄河问题的最后一步(八)
当然这种关乎货币的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来。最起码还要等到这里和南大洋的金山银山开采到高峰的时候,才能全面铺开。
但北美这边,终究还是要先走一步的。否则的话,西海岸的金银被开采之后,北美整体缺金银的现状,是不可能改变的。东海岸即便在1750年前大量的贸易顺差,依旧跟不上人口、耕地面积、种植园产业、各种英国扶植的手工业的发展速度,货币的增加跟不上社会总生产物的增长,始终处在一种货币不足的状态。这些历史,在西海岸,当然是需要引以为鉴的。
这也是大顺对新益州的产业管制和征税问题基本放开的原因之一:北美东海岸发生过的事、踩过的坑,这边就不需要再踩一遍了。东海岸要求用白银支付税款或者国际贸易的结果,就是大商人窖藏白银,而持有纸币的手工业者、尤其是市民阶层,破产、起义、迅速参与到分离运动当中。
即便说,新益州从一开始就在扶植工场,压缩家庭手工业的生存空间。但,哪怕后世,一些产业也是以家庭为单位的。这时候限制的,只是一些诸如纺织、酿酒、挖矿等比较适合工场制的产业;而诸如铁匠、细木匠、扎花匠之类的,这年月也不可能走工业化和标准化,法国人走过、法国人的经验证明这年月搞大量行业手工业标准化就是死路一条。
而一个正常运转的社会,尤其是城市,又不可能缺了这些市民阶层手工业者,即这时候的手艺人、教书匠等,他们对货币问题是极端敏感的。暂时来看,问题不大,这边基本还是实物税,但伴随人口增加,实物税改革为货币税势在必行,那么就要从一开始就不用金银而直接上纸币,以为后续做准备。
资本是什么德行,刘玉很清楚,实学派的人在基层干了些许年也明白了——只要航运业运人这件事不受朝廷管控、或者由北美这边自决,那么运到这里的劳动力必然是怎么便宜怎么来,而不是大顺需要变革哪里运哪里。
货币作为预防这种情况的的锁链,是时候拴起来了。
在新益州,这种改革,是以暂时学东海岸,以粮食、农作物、酒类等为锚定物,从实物税开始发行和大顺那边的货币直接挂钩的纸币。
而在西海岸,这种改革,则是以加速金矿开采、正是拉开西海岸淘金热,作为将来货币改革提供足够金银而开始的。
…………
和新益州不同。
金山,这里唯二的实体产业,就是矿业和制盐。
到制盐业有些特殊,是以整个城镇,都是围绕着这里的金矿开启的。
而除了实体产业之外,剩下的产业,则都是服务业。
妓院、酒馆、裁缝店、赌场、饭馆、旅店……等等,全都围绕着金山的金矿。
这里是去年才开始大规模发展起来的,因为去年,马上就要到了泡沫公司的泡沫再没有金子可能要炸的时候,也是到了当初说好了官督五年之后分红的时候了。
这里的移民,是一种让南方的西班牙人感到震惊的速度进行的。
历史上,俄国的俄美公司曾在这里有村落、殖民垦殖、种地开荒。伴随着淘金热,很快俄国的公司就在这里彻底覆灭,村落的粮食一粒都没有运到北方的毛皮区,而是全都跑到了旧金山;而旧金山开启的淘金热移民潮,也让“近水楼台先得月”,谁距离这里更近谁的人口更多,这里就是谁的,于是俄国伸向加利福尼亚的爪牙彻底被打断,因为人口不足。
大顺这边的政策,当然不能用以史为鉴,因为这是还未发生的事。但刘玉个人大抵是可以用以史为鉴这四个字的。
所以,前期,金山这边的移民数量并不多,也没有大张旗鼓地说这里有金矿。
反倒是,将大量的人口,迁徙到了枫林湾。
枫林湾的农业、伐木业、造船业等,经过这些年的垦殖渐渐发展起来。枫林湾周边的金矿,虽然不及旧金山,但在大顺本土也得算是大矿了,金矿产业也渐渐发展能够维系众人的信心。
等到农业、伐木业、造船业等渐渐发展起来,直到去年,才爆出来了重磅消息:在金山发现了超大的金矿。
于是,火热的泡沫公司,一次性就朝这边移民万人。
几乎是这边才声明发现了大金矿,然后和南边的西班牙人的人口对比就占到了优势。
西班牙人震惊之后,屁都没放,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
正如之前在四国同盟战争期间,法国和西班牙在北美西部的冲突只有四五十人的规模就确定了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样。
万把人的移民,直接打消了西班牙人眼热的心思。
如果没有之前的准备和铺垫,一次性移民这么多人,是不可想象的。
而有了之前的准备和铺垫,万余人的移民,根本没有造成任何的压力。
枫林湾的粮食、木材,源源不断地从海上向这边运输。
大顺在西海岸的布局,是很有意思的。
正如刘玉认为,枫林湾的发展,要建立在金山的一次次烧毁和重建上,所以明知旧金山有金矿,他却利用信任和专营公司的泡沫潮,在枫林湾大肆移民。
为的就是打破“地方性的、区域性的自给自足”这种状态,尽可能为货币流动打好基础。
而金山的早期布局,也是为了促进这种流通、至少在金子发现之前就流通的贸易海运路线先弄出来。
所以,金山之前不是挖金子,而是晒盐的。
金山还不叫金山的时候,枫林湾的盐,用的都是金山的盐。因为枫林湾的气候,并不适合晒盐。当然煮盐没问题,可以利用大量的木材,但这并无必要。
故而,枫林湾垦殖的时候,金山在晒盐。
而等到金山“惊现”大金矿的时候,枫林湾到这里的航线已经轻车熟路,开始将枫林湾的木材、粮食等,源源不断地运输到这里。
粮食自不用提。
木材都是在枫林湾的水力锯木厂里完成了加工的木材,在这里可以直接建造房屋。
如果没有之前的布置,产业没有提前形成“相对优势”,那么很可能就是这里搞出来自给自足的木业加工、粮食种植等。
那样,既没有快速挖金子的效率、也没有增加移民的效率。
历史上,这里不到20年的时间,从500人口激增到15万人口;同样的,历史上这里不到20年的时间,挖掘了至少1000万两以上的黄金。
当然,这种采矿活动不会这么快就完事,因为它的外号叫金州,而它的隔壁外号就是银州,那里还有金银加起来折合至少四五亿两的银矿。
这就是贸易流通、货值手段的奇特之处。如果金山的金子全都在大顺国库手中,就算1亿5000万两白银,按照平均每个移民要花费100两的最少费用计算,大顺这边最多也就移民150万。
但如果采取这种官督商办的模式,这边挖金子、去枫林湾消费、枫林湾得了钱再急需工资劳动力从而拉移民的方式,流通起来后,移民的数量必然是比大顺国库直接拿1亿5000万两所能移的人多的多。
而且,大顺国库实际上也拿不出1亿5000万两白银;而激进派的“天子圣君、均田、选贤、遏制豪族财阀士绅、均田征税十一大迁民”的设想,本身既是不现实的,也是极端反动的封建社、甚至滑向军国的。
后世有人形容北美西部淘金热:因为远、所以足够浪漫;因为近,所以可以抵达。
而对大顺这边而言,这两条,一样都不沾。
既不浪漫,也不易抵达。
浪漫的前提,是自由采矿,谁挖到归谁。否则,搞成金矿公司、工资劳动的形式,即便有一定程度的分成制,那也浪漫不起来。
而指望着“足够近”,从而如历史上一样自发地在20年从500人弄到15万人的大城市,那也不可能。
于是,金山金矿区,缺乏浪漫,只有灰蒙蒙的颜色。
在地里挖金子的,都是契约长工,即便挖到金子,那也不是他们的。
而黄金的诱惑,免不了要出许多金矿上必然会出现的事。
藏金子。
割肉藏金。
塞在屁股藏金。
带着金子逃亡。
吞金意外坠死。
矿难。
被抓。
绞死。
剖腹。
挖肠。
切肉验伤。
抓捕。
喝酒。
斗殴。
爆炸。
报复。
这才是这里的主流氛围。
当然,历史上所谓的西部淘金热的“浪漫”,除却那些诸如“花钱买鸡蛋全都砸了、砸鸡蛋博千金一笑”之类的浪漫故事外,主流也和这个差不多:仇杀、分赃不均、土匪抢劫、黑牢地窟等等。
缺的那点野性的、无政府的、所有人向所有人开战的浪漫,倒也没什么。
金山,就在这种灰蒙蒙的色调下,快速发展起来,填充了人口,并且迎来了今年的新一波移民。
或者,准确点说,新一波的契约苦工。或者,【隐蔽】的奴隶。
第二三九章 黄河问题的最后一步(九)
海湾的码头上,一艘大船正在通过小艇往岸上运人。
这艘船很大,一眼便知,这应该是由战舰改造的商船。
实际上,的确如此,这原本是一艘英国战船,战争结束后,低价售卖,大顺买了一批。
虽然,从产业发展的长远角度看,这船压根就不应该买。
如果不买,大顺已经取得了一战的胜利,整个好望角以东的贸易、扶桑金矿的开发,都需要大量的船只,这必然会催动大顺的造船业一波新的发展。
但,战后,大顺依旧还是买了不少英国的军舰。
因为,大顺朝堂内的很多人,都不免生出“自己已经老了”的心态。
或许是出于对将来的不确定。
或许是出于对未来未知的恐惧。
亦或许,是出于内心的悲观,或者对后辈的不信任。
总之,这些生出来“自己已经老了”心态的人,促成了这一次的交易,一次性购买了大量的廉价船只。
这些军舰买的时候,自然就不带大炮。但是毕竟是军舰,底子好、用料足,稍加改造,就可以用作商船贸易。
大量的战舰在改造后,迅速投入到急速发展的贸易中来。
这艘运人的船,正是这件事的产物。
好在,大顺的航海术发展的不错、导航术水平也大为提升,以及对坏血病的认识,都使得死亡率大为降低。
靠着经典的马尼拉大帆船的洋流信风航线,从威海或者胶东起航,抵达日本,借着洋流一路奔到这边。
即便出现暴风,也不必过于恐慌。只要没有沉没,依靠六分仪和航海年历,就能知道自己在哪、附近哪有可以补给的岛屿、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这艘船此次航行,十分顺利,并未遇到什么意外。水手们忙完这一波,就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回程比来简单的多,只需要两个月就能抵达,而来则需要五六个月。
回去的时候,之前他们基本是空船。
因为运黄金的船,轮不到他们。朝廷这边有专门组织的正规舰队,运送黄金,既要防止海盗、也要防止有人开船跑路。
而这些运人的船,到了这里,最多也就是水手自己偷偷携带一点茶叶布匹什么的,作为水手吨位福利,在这里偷偷售卖。
之前回去的时候,确实没什么可以装载的。
但这一次,他们回去的路线,不再和以前相同。
这也算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终结的一个副产物:大顺和西班牙之间的谈判,终于达成了南美西海岸的硝石鸟粪石贸易的沟通和投资谈判,代价是20年后,大顺将彻底归还直布罗陀给西班牙、并且承认西班牙对吕宋的统治。
超过16000名大顺这边的天主教徒,以类似“苦力劳工”的形式,被输送到了南美,进行矿业开采。
也算是大顺的资本第一次以金融资本投资的方式,在国外修建了世界上第一条“外资”铁路,用于运送硝石和鸟粪石。
而大顺本土这些年的发展,也让一些沿海地区,有了对化学肥料的需求。
不管是苏北的棉业区、山东东部的花生和烟草种植区,都能消费的起这种肥料、并且愿意使用这种肥料、且这些肥料确实能够增加土地产出。
山东中东部的发展,带来的普遍场景,就是小农经济的快速两极分化。
贷款、借贷、种烟、赔本、破产、卖地、兼并,这一套组合动作,极大地缩短了山东中东部的土地兼并周期。
破产自杀、卖妻鬻子、贷款买豆饼结果卖烟的时候压价不得不把自家仅存的土地还债的悲惨故事,每一天都在上演。
往好了说,这为淄博地区的铁矿、煤矿;东北的大豆种植园;虾夷的水稻小麦种植园等,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劳动力,促进了大顺沿海地区的资本主义发展。
同时,也通过这种土地兼并,促进了硝石、鸟粪石、豆饼等肥料的使用量。
一些兼并成功的地主开始转型,进行经济作物种植,如花生、烟草等。而他们也有一定的资本,不需要借贷,就可以购买这些肥料。
好在山东中东部的道路已经修好、又方便实在不行闯关东跑路、或者去虾夷那做农场雇工、以及工商业逐步发展,总的来说还算可控——虽然几乎每天都有诸如自杀和卖妻鬻子之类的事,但没有发生大规模农民起义,大抵此时就可谓之可控了。
苏南、苏北、胶东、辽宁,这几处交通物流在海运时代最方便的地区,最险被卷入资本主义体系的地区,也率先在农业上实现了“化学肥料”的应用。
虽然很无奈,但这就是现实。
佃农连个牲口都没有,连粪肥都不足,怎么可能有余钱去购买肥料,哪怕明知道肥料的效果显着。
而自耕农……种粮食买这种肥料,显然也不现实。
种植经济作物……这么说吧,商人、放贷者、烟草花生收购商,有至少九种方法让他们破产。
而大顺又不敢全面推广青苗法,道理很简单:小农破产率太高,真借出去了,难道朝廷真的去收地、扒房子、抓人?
大顺就这么个情况。
你借高利贷,被人逼死,在大众看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因为自唐末以来,私有制已经深入人心,由此产生的法权和意识,根深蒂固。
但朝廷放贷,真要是收债的时候,扒房子收地,那就离起义不远了。
于是,靠着这种小农经济的快速两极分化、资本入场、天然化肥使用使得分化更快的行为,南美的鸟粪石和硝石产业,也发展起来了。
而大顺往北美运人的船,也终于找到了不空着回程的一条贸易线,这也极大地降低了运人的成本。
因为过去回去是空船回去,运费就得摊在每个人的身上;而现在,回去可以装载硝石和鸟粪石,那么就可以接受更低的报价来运人。
而即便这样,大顺这一次移民的监管,依旧是非常严格的,官方管控到了方方面面,也制造了不少的不满情绪。
因为大顺并不缺人,甚至可以说,一点都不缺愿意把自己卖出去,去扶桑挖金子、最后拿土地的人。
真要是资本随意来,对挖金子的泡沫公司而言,就算说,不运日本人和朝鲜奴婢。
那么,大顺沿海地区想找单身的、没爹没妈的、没老婆孩子的人,去扶桑挖金子,难道会缺人吗?
显然,不缺。
连去南洋都能接受,怎么可能不接受去温带的扶桑?
而现在的官商矛盾,也就出现了。
官方,或者说刘玉这边,是希望仁义一点,把黄河无人区的人,都优先运过去。
而这些人,不经“自由”地筛选,很多人是有老婆、孩子、爹妈的。
运人,这些老婆、孩子、爹妈什么的,也得运过去,这就大大地增加了公司的用人成本。
毕竟,最大的成本,还是船票。
塞进去了老婆,就少塞一个青壮男性劳动力,你总不可能让女人去井里挖金子,那完全不现实。
商方,主要就是泡沫金矿公司这边,则希望利润更多。
他们表示,大义他们懂,道理他们也讲,可朝廷终究是管得太多了。既说担心移过去外人,那我们可以接受,不移海岛人、不移檀香山人、不移天主教徒、不移日本人朝鲜人……
这些就算服从大义了。
可为啥还非得花大成本,非得移黄河无人区的人?
本来,一个活,1000个人干,在大顺沿海、或者找人贩子掮客包身工,随随便便弄1000个无牵无挂的、青壮的、没老婆孩子甚至父母的劳动力,就花1000个人钱。
现在,这1000个人,却可能得花2000个人的钱。哪怕是个孩子呢,在船上不也占地方吗?就算说开到海里给扔船外面喂鱼,可这不是开船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人数了,再扔也没意义了啊。
这种矛盾,也是促使大顺的西海岸金矿,不能搞历史上的“浪漫”的无政府的自由挖矿政策的原因。
而这种官、商之间的矛盾,实际上,也就是此时欧洲、亚洲、北美等地的新兴阶级、或者明确点的布尔乔亚阶层,希望夺权的原因。某种程度上,在一些地方,大顺朝廷,已经成为阻碍资产阶级获得利润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