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零五章 南洋大开发(四)
不管是从未来的盈利性、大顺政权特殊的商人地位、盐商的“珠玉在前”,亦或是其余的种种原因。
总归,开发南洋这件事,已经成为了这些商人不得不去做的一件事。
刘钰的信誉还在,赚了当然好。
赔了……赔了就只当报效了。
比起盐商每年百万两的持续性报效,这一次开发南洋,刘钰估计一次性就能投入上千万两规模的资本。
除了对专门对口的如咖啡等西洋贸易品,或者朝廷买办下的漕米外,刘钰也在其中牵头,尽可能完成上下游产业的整合和沟通。
这种大规模的投资,当然不可能如无头苍蝇一般毫无章法。
这里面,仍旧需要大量的学实学的学生,进行海量的计算,以及刘钰主导的对未来贸易的预估。
纯粹靠看不见的手,非得出大事不可。
比如种一堆咖啡,结果多了卖不出;或者现在好卖,但不久欧洲必然又得再来一场战争,大顺本土又不喝咖啡,那就砸手里了。
又比如种一些棕榈绳麻,结果不足跟上海军扩建计划所需,到时候又缺了。
还有一些现在看来无利可图,但实际上数年之内必然大有价值的橡胶之类;亦或是伴随着与绝密的大顺印度计划息息相关的金鸡纳树产业等。
还有和军装颜色息息相关的茜草、靛蓝;欧洲战争英法开战下茜草红、靛青蓝的出口额猛增……
等等。
这些都需要提前规划。
靠看不见的手搞破产和转向新产业,动辄就得十几年时间。尤其是一次对外贸易要以两年为周期的现实下,更久。
只不过,虽不靠看不见的手,朝廷也并不出资搞官办。
一来朝廷没钱做这种数年的长期投资,二来大顺的行政效率和基层控制力搞官办定会搞得一塌糊涂。
商人们出资,刘钰主导的工商部负责制定规划,保有一定的自由余量。
同时也不进行荷兰东印度公司模式的那种强制收购,而是允许他们自行售卖,甚至可以如辽东黄豆或日本大米一般,搞期货。
之后在龙牙门的几日,基本上就是刘钰拿着成麻袋堆积的书页,分发下去。既算是讲清楚这些产业的用途、规模、规划;也算是找个机会给这些商人们上一点“政治经济学”的课程。
商人们会经商。
但真的未必懂经济学,尤其是大顺这种极为特殊的环境,赶上海外贸易的风口,坐在家里都能收钱收麻了的特殊性,这些商人的水平到底如何,刘钰心里也真没底。
大顺至今为止,算上这次,已经算是有了两次“朝廷干涉引导下的资本转移”。
一次是鲸海、虾夷开发。
通过强迫日本开关,盘活了东北亚贸易,靠虾夷在日本畅销的海产品、以及日本的稻米商品化期货化,完成了快速的对虾夷的移民。
通过玻璃制造业带动的灯油进步,通过海军订单的油脂肥皂,以及后续的对西洋出口的甘油硬脂酸产品,推动了鲸海的大型海洋哺乳动物捕捉业,也盘活了海参崴等地的粮食商品化。
那一次的从江南到东北的资本转移,前前后后大约投入了七八百万两。
江南和京畿的投资者们,早已经收回了成本。
而这七八百万两的投资,也促使了后续移民的增多,使得移民成本急速下降。
可以说,这样的人口移民规模,如果是朝廷推动的官方移民,没有五千万两下不来。
没有商业盘活,就会和刘钰去永宁寺时候看到的那些村落一样:狗彘食人食,却穷的没钱用。
这一点,刘钰和皇帝是算过账的。这些年鲸海虾夷地区的移民成果,才是皇帝能够同意由朝廷军队开路、商人跟进的方式开发南洋的重要原因。
因为与鲸海地区移民几乎同时进行的,是西域移民。
而西域移民只能由官方主导,无利可图。
在朝廷花费、移民人口数的强烈对比之下,过于震撼。因为成功、且同时存在对比、且对比实在过于强烈,所以皇帝才敢尝试着往前迈一步。
航海术的进步,使得资本转移和流动成为可能。
实际上,也杜绝了明朝的一种怪病:江南商人和士绅集团贴在一起,搞江南本位主义。
航海术的进步,也使得废漕改海成为可能。使得皇帝可以放心大胆地任由江南的新兴资本集团折腾,不用担心大运河断绝之后的南北分裂问题。
这一次搞的资本投资转移,规模比上一次要大的多。单单是朝廷漕米的一年买办费用,就赶上了鲸海虾夷开发的投资量。
而这种巨额的资本投入,又因为种植园模式的缘故,使得尝试发行纸币已经成为可能。
当然不可能是面向全国的,而是以南洋为根基、松江府为据点、天津等地先设置兑汇除的方式,逐渐铺开。
大量的雇工进入种植园,他们一无所有。
而投资种植园的这些人,白银要买的东西,大部分都在松江府可以批量买到。
南洋所需的各种日用品,一部分是本地产,大部分却都是从大顺批量购买的。
这种特殊性,使得先连通种植园、松江府、海军、新兴工业的纸币,完全可以尝试。
如果是闽粤的自发性移民,这种纸币显然是难以被接受的。
大顺在南洋的征服,将以经济和货币为主、军事为辅。
这些,都在南洋大开发的计划之中。而且伴随着南洋开发,作为原材料产地,朝廷也会很容易接受以纸币作为赋税:钱能花出去、买到想买的大宗物品,再不济也能兑换白银。
英格兰银行,起源于给政府办国债;阿姆斯特丹银行,起源于大额贸易兑付;法国纸币,源于耍赖赖国债。
大顺都没法学。
国债,大顺根本不存在,借不起。
海外贸易,大顺纯粹的顺差国,兑票根本都用不上。
至于国家发行学宋交子、元明纸钞,就大顺一塌糊涂的财政,这么大的基本盘,一年那么几个吊钱入国库,连准备金都不够。这要是不贬值到起飞,那就真没天理了。
大顺要办的银行……实际上起源于对外贸易,只是将“央行发钞权”,尝试着从欧洲商船那,拿到自己手里而已。
在明朝中期完成了白银货币化和税收白银化之后,对外贸易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大顺的发钞行。只是现在把这个发钞行,具体化了而已。
本质上是和旧时代的小农经济切割的。
以新兴的产业、新兴的工业、新兴的商业,新兴的海军、以及新兴的南洋漕米,先作为流通的基本盘。
盘子现在看来,已经足够大,可以保证稳定流通。
…………
…………
十月。
江苏和往年一样,又遭灾了。
自从大宋绍熙五年黄河夺淮至今,不遭灾的年份少。
少之又少的少。
历史发生了许多改变,但天气却不是人所能改变的。
原本的历史,史载,这一年,两淮吕四等20场水灾。11月3日,阜宁等20州、县、卫水灾。11月15日,常熟等19州、县、卫潮灾。月初,上元等15州、县、卫旱灾。
秋,大风雨,海溢。江淮民间田庐多漂没。仅山阳、桃源两县的流民,就有将近12万。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统计,因为当年的知县设置了粥场,清点过人头。
实际上,几乎每年都是灾难年。
史载第二年,依旧是荒年,大旱加大疫,连无锡这种富裕地方,都“乡城无不病之家,死者以万计”。
第三年倒是不旱了,也没有海潮倒灌了,但是来了波更大的。黄河决口了。
“死者万余”、“死者枕藉”、“流民二十万”、“备漕米白银准备赈灾”之类的字样,应该说,几乎每一年都必有。
此时。
江苏射阳河岸边。
这里本是大海,绍熙五年黄河夺淮之后,泥沙愣生生把海岸线向东推进了180里,使得这里成为了一片陆地。
没人会在这时候感叹沧海桑田,包括读书人出身的县令。
数万饥民木讷地蹲在地上,尽可能一动不动,稍微动弹一下都是饥饿状态下的难事。
只有赈济的粥熬好了之后,他们才会站起来去弄一碗粥。
灾民们情绪稳定,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
每隔几年就来上这么一次,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听天由命就是了。
大水灾淹死了许多人,但聚集的这数万灾民却没有一丁点哭声。
死几个家人而已,很正常的事,哭什么呢?
不远处的粥场中,阜宁县令正在迎接几个客人,但听起来,显然发生了一些争吵。
“半大孩子还行,再小的肯定不能要。老人我们也是肯定不能要的。人家是找人去干活的,不是去给别人养爹娘的。我跟你明说吧,人家巴不得全要爹妈都死了的光棍儿,这样最省钱。要不是国公强制要求一定的女人数量,女人都不准备要。”
“船就那么大,上一个老人,就得下一个青壮。这是没得商量的。这不是到了那能不能养活老人的问题,而是上船运人本来也得花钱。”
“南洋,离这远着呢,可比从这去京城远得多。船上多装一个人,就多一分麻烦。那你说人老了,万一死在船上了,是扔还是不扔?”
“扔,这不合情,当子女的肯定要入土为安。我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们海军里当年因为人死了是埋压仓砂还是扔海里的事,也差点闹过哗变。”
“可,不扔,坏了、臭了、传病了,咋办?”
阜宁县令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知道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来“收人口”这人有勋,见官不拜,也是战场上下来的,听说是因为手受了伤,这才安排了这样的营生。
阜宁县令对迁民之事,倒是欢迎的很。如今人头税掺进了地亩,这些人多了,全是麻烦,毫无收益。
几乎年年赈灾,在这里做县令都是苦差事,熬日子,安排好灾民问题,可以优先升迁的。赈灾的钱粮,也不是不能贪墨点,但是代价有点大。同样的数额,在别处也就是个革职;动赈灾款,就是个死。
灾民多了,对他这个县令来说也确实没有任何好处。
朝廷对这里也基本上就属于是“年年蠲免”了,连“青壮都跑了、没人种地,定额的土地税收不上来,所以不让走”这种情况都不需要考虑。
南洋在哪,县令只是有个大概印象,知道在南边。但具体在哪,具体多远,他是读圣贤书考科举考出来的,对此也不知晓,只是知道挺远的。
想想这么远,还要赶风期,确实是多带一个不能干活的就是多占一个地方。
“那好吧,我与他们说说。你且说说,在那边干,都什么条件呢?”
第六零六章 南洋大开发(五)
“条件什么的,那都好说。最起码一条,到南洋干活能吃饱,这还不够?”
来收人的退役军官给出了一个让灾民实际上并无法拒绝的条件。
此时的世界,在后世看来是极端魔幻的。
遥远的地球的另一端,马萨诸塞州的契约奴隶们,此时正在进行一场暴动,以抗议他们每天只能吃龙虾。
以至于殖民地政府不得不出台政策,每周农场主不得给奴隶吃三次以上的龙虾。
北龙虾、南西瓜。
大洋之隔的这边,大顺这些并不是奴隶或者契约奴隶的良民百姓,却在眼巴巴地盼着一碗救济的粥,每个人的碗都不用洗,只是舔就能舔的干干净净。
刘钰早就和那些商人说过,在大顺招人去南洋,尤其是黄淮地区,根本不用考虑所谓的“趁灾年”。
因为自从黄河南走之后,苏北以及苏南北部,几乎每年都是灾年。人们不会把太阳照常升起,作为一个“天赐良机”,只是作为一个必然的背景。
这里的尴尬之处,就在于自发下南洋去不成、垦蒙闯关东又太远,尴尬的位置使得这里“多余”人口,只有大批死亡这一个办法。
这里的烂伤疤,从宋朝开始到现在,历朝历代都没有想着解决的。现在大顺终于要开始解决这个问题,用的也是看起来颇为无情的手段。但现实就是这样,大顺一个黄淮百姓的命,真的没有均价150两的黑奴的一条腿值钱。
不过,饶是如此,人一旦吃饱了,总还需要一些梦想。
弗吉尼亚公司的种种经验,大顺这边都是可以借鉴的。一起啃玉米南瓜的时候,都满足;一旦有足够的玉米南瓜了,公司也只能把地分掉,搞租赁收租来确保公司利润。
最终还是要分一些土地作为“希望”的。
来收人的人贩子便又讲了讲吃饱饭之后的一些待遇。
前三年是没有工资的,前三年的工资就当抵船票和这三年的伙食费了。
三年之后,开始有工资。
但是伙食费还是要扣除的。
或者,可以选择不扣伙食费,分一小块土地,伙食自理,每天去上班赚工资。
前者算是雇工制。
后者其实就是变种的农奴制。
因为分到的小块土地,只能保证基本的生存。
种点南瓜、红薯、木薯之类的,保证饿不死。然后每天去种植园上班,赚钱用。
不得不说,干一行的人,思想都是相似的。导致了上百万爱尔兰人因土豆死亡的制度,他们并没有学习过,只是无师自通。
这也是那些决定下南洋的人和刘钰博弈的结果,他们认为纯粹的工资制,工资最低要保证人饿不死,甚至还要保证他们家里其余人饿不死,这样成本更高一些。
但如果分一小块土地,让他们自己解决伙食,但不可能依靠种地完成向自耕农转变的积累,那么各个种植园就连伙食费都免了。
这些人也能接受更低的工资,降低成本。
这么多种植园,肯定是要有统一的监管法令的。
双方博弈之下,刘钰倒是不在乎,这些人的命运在他们自己手里,先把他们运过去,日后自然会想办法争取自己利益的。
应该来说,这些种植园的生活,比起巴达维亚的甘蔗园糖厂,还是要好一些的。
毕竟那时候都是无居留许可证的,老板会用去荷兰人那举报去服苦役,来吓唬那些人接受最低工资。大顺占了南洋,鼓励迁民,至少这一点上行不通。
而且,种植园模式,解决了“小农是一个个分散的土豆”的问题,成百上千人聚集在一起,一起劳作,想搞点什么事情、传播点什么思想,也容易。
既是存着命运要靠自己斗出来的想法,刘钰也没有搞一些施舍或者赐予式的福利制度。
最终定下的条件,对这些投资者都相当有利。
包括每年的死亡指标,只要保证别太离谱就行。
把这些条件和阜宁县令说了后,又拿出来了拟定的章程,白纸黑字的东西。
阜宁县令一页页地把这些章程读完,颔首道:“亦算是以工代赈了,这也是好事。这里自宋以来,年年穷困,年年都有乱子。若能去南洋活下来,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那你准备要多少人呢?”
人贩子道:“我先带1500。人一次不能太多,沿途也要准备粮食,不然走到港口都是问题。除了这里,江苏处处遭灾,别处的人也要,分批去。汇集一处,再出海。”
“今番去不成的,过几日又会有来收人的。看这架势,估计要明年春上水才能下去。整个冬天都是好风,正是下南洋的好时节,倒也不急。”
“朝廷不是已经调拨了一批粮食赈济吗?撑到明年四五月份是够了吧。”
“不过,我来的时候,可是被嘱咐过。清点人头,可不能报虚数。”
县令明白,这是朝廷怕两边报虚数,怕虚数空出来的赈济粮被合伙分了。遂道:“你我也不熟识,你按你们的规矩来,我按我的规矩来。咱们就老老实实,数多少人,数清楚了,交割一下。签字画押,免得日后说不清。”
人贩子也点头称是,又道:“如此就要劳烦大人了。这里面一些事,还是得要大人帮办。只是不知三日内可能办完?”
阜宁县令一听这话,忍不住笑着摇头道:“你这是在军中久了,哪里知道军中的事和地方的事有多大的差别?三日?我看,三十日能办完,就算是烧高香了。”
“有道是,破家值万贯。这地方虽地盐碱,又多水旱,可一些人家里还是有那么二三亩地的。人一走,地怎么算?”
“还有,但凡愿意走的,哪个不欠债?这地方,能过的不欠债的,必不肯走;肯走的,必欠着债。士绅们躲水灾自有去处,可家里人却在这盯着呢,欠了债不是那么容易走的。债怎么还?”
“一县之事,鸡毛蒜皮,非是军中令行禁止可比。”
人贩子忙道:“此事那边不是也想到了吗?国公的意思,地就以田皮、田骨分开。走的人拿走田骨契……现在就算卖,也根本没人买。田皮就转赠别人先种着,将来再说将来的。若是那边做的好了,谁肯回来要这一亩两亩的地?不够船票的。”
“要是人就死在那边了,也没个后代啥的,就这样了。也省事。”
“而欠的债嘛……朝廷不是有法律吗?高利贷最高也就翻番,县衙就给撮合一下,写好欠条,放人走。将来再还呗……其实大人也知道,留在这也还不上,将来利滚利。”
阜宁县令心道,上面出个主意,下面跑断腿。三亩两亩的小田,最是麻烦,夹杂不清。
你们上面的上下嘴皮子动一动,我们办事的可是要忙了。
至于说欠债的事,嘿,这叫什么事?县衙来担保?县衙来担保,怎么保?
我们倒是无所谓,反正人头税摊了,少一个人、多一个人,对县里毫无影响。
可债主们不放人,又来啰嗦,这麻烦岂不全压在我们身上了。
就算是朝廷,也只说有灾荒了救济救济。可也没敢说,灾年一到,欠债就直接取消啊。
朝廷不来说这话,得罪人的事却我们来做?
县令捋了捋胡子道:“国公那边交往的,都是些大买卖人。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我看,你们既不肯垫付欠债,那是不是可以把债转到你们那,你们帮着从工钱里扣出来?”
“我也知道你怕麻烦。但事呢,就是这么个事。不欠债的,那是日子能过下去的,谁肯走?但凡肯走的,十个里面有七个,都欠着钱呢。”
“那边都是大买卖人,先把钱垫上,日后从工钱里扣呗。”
人贩子摇头道:“这肯定不行啊。这边把债还了,去了就死了呢?”
县令哎了一声道:“若是这样,我这边就真不好放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里面有超了大顺律的利,把超的利扣了便是,可也不能说直接全免了啊。我这边是真无所谓,人头税都没了,我留人什么用呢?可这边的债主……”
略顿了一下,县令只好道:“阜宁虽小县,又穷,多灾。可也不是全都是沿海这种盐碱地方。西边城里,也是有几个举子的……”
“国公不是寻常人,是以国公觉得此事简单。可我们这些人,难啊。要不……我和他们再说通说通?按你说的,问问他们愿意不愿意。就算愿意,几年还钱呢?这也得说明白,你说是吧?”
“真要不还,谁来作保?总不能为了那几分银子,去南洋要债吧?”
人贩子忍不住骂道:“不是都学过圣贤书,讲仁义吗?”
县令无奈道:“修桥补路那是善举、灾年捐钱赈灾那也是善举。但该收租子还是要收租子、该放贷还是要放贷的。这是两码事。”
“你之前拿军饷,也不好说忠君爱国便不要军饷不是?这不是一个道理吗?”
“收了租子,等着灾年的时候再拿出一些救济,才是善举、仁义。直接不收租子,那叫天下读书人怎么活?”
“便是最激进的颜习斋的均田井田之想,也说了,考上科举的还是可以保有土地收租的。只均考不上科举的地。”
“收租放贷,理所当然。这是天底下的规矩,便是太宗皇帝当年,也没说给改了啊。”
“这怎么能和仁义混为一谈?”
第六零七章 南洋大开发(六)
人贩子无奈道:“这人要是死了,也没后代,债问谁要去?都这样了,若不下南洋,有几个活的?”
县令却道:“这不是朝廷准备了六十万石米,准备救济吗?也没那么容易饿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凡有条活路,谁肯死呢?”
“要不,你回去和国公说说?我估计,也非是本县这般,其余地方也是如此。”
县令是打定了主意,这事他可不做这个保人。
反正是这个县就这样了,自己这个县令一不怎么贪、二也算是还有点前途,在这种灾祸频发的县做官,只要做的四平八稳,那就可以考评得上。
现在灾民吃的也不是他的米,甚至不是县里义仓的米。暂时吃的县里的米,朝廷截留下的漕米,明年就给补上了。
他反正是不着急。
这事,谁推动的,推给谁。
要不,朝廷出个明文:下南洋的,债务全免。那也行。
人贩子见县令这边不松口,知道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也信,这事肯定不是一个县特有的,保不准各处都有这样的事。
想了想,只好道:“那我这章程也交给大人了,大人这些天给这些灾民说说。先把要去的统计出来,另分出来。等我过来挑选便是。”
“那我先回一趟松江府,国公正在那呢,我先回去说说?”
县令点头道:“这你放心。本官也知下南洋乃救穷之举,自要上心去办。国公或去找州牧、或去找府尹、亦或直接找节度使,总归有个条文,我这边也好办。”
人贩子无可奈何,知道这么靠下去不是办法,再三拜托了县令,匆匆回了一片繁华的松江府。
数百里之隔,一个繁荣锦绣,一个灾民若鬼,饶是这些人贩子都上过战场,一时间也有些不太适应。
人贩子求见刘钰的时候,刘钰正忙着在商讨制定关于银行的事,听了大致一说,也只骂了句他妈的,只能先把手里的事放下。
迁民移民不是个简单几句话,说南洋好,便一下子人都游过去这么简单。
今年江苏的灾,比往前要大一些,这把人从各个县收来、沿途保障吃的、送到港口、集中清洗、种上牛痘。
然后还要将不同县、不同村的人都打散了,尽量避免同村同姓抱团。
这些都需要提前布置。
这事又是前所未有的“商贾赈灾”,他这个国公,还得凭着自己官方的身份,和各处打好招呼。
又得三天两头处理朝廷的事,忙明年漕米的收购准备,别明年正式废漕,结果第一年米就出事。
本来心情就烦躁,一听的本来觉得挺简单的事,结果在这上面卡住了,心情顿时燥到了极点。
从苏北……或者也算是苏南回来的一众人贩子,就没有一个顺利的。
总归就是一句话。
朝廷改了人头税,官员肯定无所谓。
但是,朝廷也就假装是管着所有百姓,实际上大部分的百姓还是属于一种特殊的“分封”制,根本没法动。
今年的确有大灾。
也的确人死了,债就算没了。
可偏偏朝廷大张旗鼓地救灾、蠲免,皇帝更是直接先蠲免三年。
一时半时,人死不了,蠲免之后又大有赚头。
恰恰最愿意走的那些人,一个个肯定是穷的叮当响,早被债务绑住了。但凡能活下去的,不欠债的,也不愿意去未知的他乡。
大顺开国时候倒是搞过减租减息,但这些年过去,又恢复到了日本搞公四民六的封建主都羡慕的地租水平了。
听完各路人贩子给出的问题,刘钰心里烦躁,也只能在他们面前先压下火气,只道:“此事是我少虑了。”
“这样,你们先回去,先统计。欠债的也好、田里纠纷的也罢,只要愿意去,只要合格,通通先登记。”
“剩下的事,我去办。“
“时间不等人,十一月风正好,到明年三月就不行了。你们也都是海军出来的,知道四月份,南洋就到雨季了。现在毛都没有了,便是那里热,也得有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建起来才是啊。年底之前,必须先把人送过去。这事拖不得。”
“你们先去办吧。但也不要……呃……不要硬顶。毕竟你们海军出身,到时候再好几个县的士绅联名,告我跋扈、纵容你们跋扈,我又得一大堆麻烦。”
这些各种原因退下来的军官,官职都不算高,属于营连级的军官。说是海军,更多的还是陆战队的,大部分都是灾民堆里挑出来的。
一个个脾气其实都不怎么好,而且大部分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缺胳膊少腿才给安排的这么个活。
刘钰只能仔细叮嘱他们,别到时候一言不合,拿出战场上那套风气,掏出枪就给两下子,到时候又是一堆破事。
几个人贩子听刘钰这么叮嘱,忍不住嘀咕道:“还是南洋好。那边的事,办起来就简单。要么拿枪办,要么拿刀办……”
刘钰撇撇嘴,心道这不是废话吗?要不我为啥非要往外头搞?万丹这种地方能土改,国内却动一下就一堆麻烦。
我要是能把国内的问题解决了,我有毛病啊,非要往外走?只要国内问题解决了,单单这体量,这内部市场,还用得着琢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行了,如今不是在南洋了,也不是在日本。天朝自有国情在此,莫要说这个说那个。”
“你们这就先去吧,时间紧,我也不留你们了。”
“万事开头难。开了这个头,日后就好说了。虽说你们现在也不是军官了,就是拿钱给人干活的人贩子,但你们也得知道,办这件事往私里说是行大仁义善举;往公里说,是天朝拓土南洋你们也出了份力。”
“去吧,去吧。”
一众人贩子都起身拜谢而出,也不敢耽误正事,又都纷纷回到原本安排的“片区”。
等这些人一走,刘钰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忍不住摇摇头。
的确,是自己想简单了。
后世包身工制度,能盛行,源于包工头出钱把,把人包了。日后包身工的工资给包工头,而且大部分招女工,属于是“养在家里的赔钱货”,还不如卖几个钱呢。
现在下南洋,招的都是青壮劳力。这一走,基本就是把一家子弄走。真正在乡村统治的那些人,肯定不会放人的。
大顺的基本单位是家庭,包括债务等,都是如此。
而且就算没有债务,或者自己把欠债问题给解决了,估计少不得闹出来父母投河自杀不给儿女做拖累、母亲摔死婴儿确保有上船资格逃离苦海的事。
眼下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大顺体制的特殊性。
虽然说地方官和当地士绅有联系,而且是圈内人。但因为对上负责的制度,只要上面有话,下面就好说。官员就不会管什么所谓交情了,毕竟不是封建主,而是流官,干几年走了,谁特么认得谁啊?
自己想把这件事粗暴解决,直接找上级官员就行。上级官员一句话,下面就压住了。
不过,真要论起来,这事本质上就是大顺的资产阶级和大顺的地主阶级的第一次交锋。
这钱,该谁出?
论理,应该是谁雇人,谁来出这笔钱。既是新兴阶层雇人去南洋搞开发,提前把债给结算了,也不是不能让人干活还债。
这是一种理。
还有一种理,则是欠的这些钱根本就不合理。粮食是你种的吗?麦子是你割的吗?你都不劳动,凭啥无偿占有劳动果实?直接不用还、烧了借据,了事。
但这个理,这时候刘钰肯定不敢说。
既不敢说,那就得按照现有的理来论。
现有的理这么一论,这官司打到哪去,也是新兴阶级该把这笔钱给出了,然后多干几年还债就是了。
但问题是下南洋的死亡率高,这一点他们心里也清楚。
巴达维亚当年建城的时候,年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六十,一批批的人来、一批批的人死。直到把城建起来、沼泽弄好了、城市体系建起来了,死亡率才降下来。
现在从头开拓种植园,死亡率必然高到离谱,尤其还是一些从黄淮区,算是北方的人去的南洋。
这就导致新兴阶级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种看似合理的条件:替雇工先把债还了,雇工要多干十年,看上去新兴阶级赚了。
结果人刚到,嘎一下染了疟疾、登革热、热病、出血热、霍乱、麻疹、风疹、痢疾等,就死了,这不赔了吗?
他们不接受,就可以继续拖。
这不是如同搞西洋贸易公司那样的、看上去就知道赚钱、去晚了就没机会的事。
而是机会就在那摆着,很多人巴不得先看看别人是赚是赔再跟进了。
刘钰好容易用各种手段,搞出了这么个热潮,总得维持住。
现在出现斗争了。
理所当然,刘钰现在肯定是站在新兴阶级的那一边。
甭管有没有理。
他得做出个样子、至少做出个姿态:有争端,不要怕,我向着你们。我罩着你们。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大一些。
这个姿态都没有,日后的事就更难办了:各新兴阶级一看,哦,看来还是买地囤地转科举传家,更稳妥啊。
两边的斗争,现在才刚刚开始。
假如日后工业发展了,包身工制度,两边是没有斗争的;这种开发南洋要走青壮劳力、解体旧乡间体系的事,两边才会出现斗争。
这事,既要耍无赖解决、让新兴阶级看到自己站在他们那边,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来人,准备车马。我要去一趟金陵,拜会节度使。”
第六零八章 南洋大开发(七)
金陵,是法理上大顺江苏省的省会。
不过,实际上大顺的江苏也是散装的。金陵的江苏节度使,在松江府的对外贸易快速崛起之后,实际上并管不到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和松江府这四个要尝试实行新政的府。
而实际上,安徽节度使,其实也暂驻在金陵办公。然而实际上金陵却又不属于安徽省。
大顺在安徽省份划分的问题上,秉持一个非常简单的军事原则:安庆和南京,不能在一个省。
安徽节度使手里拿着安庆;江苏节度使手里拿着南京。
之所以安徽节度使暂时要常驻金陵,其实还是因为运河、治水、黄淮的缘故。
因为这三件事,需要安徽省和江苏省——刨除掉松江府、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四府的江苏省——来协作处理。
再一个,松苏四府经济虽发达,但政治地位因为历史惯性很低。前朝南直隶的缘故,问问扬州府、淮安府、徐州府的人,你们的省会是哪啊?他们一般也回答,肯定是改回旧名金陵的南京啊。
以及,实际上从前朝到大顺一直延续的一种潜规则政策:黄河决口、保北不保南、保北边的漕运不保南边的百姓。这都使得需要一种特殊的行政规划,保证安徽和江苏的政府班子能够保持足够的距离,维系和中央的一致步调。
所以,实际上,大顺在江南地区,其实真正意义上是三个省。
分别是节度使驻地在江苏省省会的安徽省;没有名正言顺的节度使但实际上直属中央管辖、政策有些特殊化的松苏四府;以及其实更应该叫黄淮省或者徐州省、但因为前朝南明都城和安庆南京不能在一个省的江苏省。
刘钰不是江苏节度使,他更像是皇帝派出的一个特殊的“镇守太监”,在松苏四府有办事能力。
但理论上同属于江苏省的淮安、海州等地,他在那说话没啥用。再一个他是大顺官场内认定的“废河派”,那边的官场非常厌恶他,断了太多人的财路。
这和广州因为刘钰的折腾导致对外贸易中心地位不保不同,广州那边能够真正意识到是松江府的崛起导致了岭南商路萧条的人不是很多;但废运河政策导致的一系列问题,实质上直接撕裂了苏南和苏北,这是江苏官员看在眼里的事。
甚至,很多人眼里,是刘钰一人废掉了苏北的繁华区,运河沿岸几个七八十万人口的此时世界意义范围内的特大都市。
这种情况下,刘钰要解决苏北的问题,只能去金陵找名为江苏节度使实为淮海徐州节度使的江苏节度使。
除了江苏节度使,刘钰还得去见皇帝派来出镇、负责协调救灾、治水、治淮、废河政策的黄淮都督。这个黄淮都督和刘钰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官差不多,不是常设的,而是朝廷派来出镇协调的。
现在淮河五分入海、五分入江的大略已经定下;废弃运河、原本的漕米货币税化的政策也已定下;要治理黄淮的方针成为皇帝这一次南巡的首要目标。
种种情况下,才搞出这么一个黄淮都督。只不过,黄淮都督的府衙,并不在金陵,但现在为了协调两省力量的缘故,暂时恰在金陵。
黄淮都督不管太多民政问题,主要还是解决漕工问题,更接近个军事干部,是负责挑选遴选漕工,加入名为厢军、实则可以叫工程兵部队的厢军。
以及,最最重要的,维系废河政策必然带来的、可以预见的混乱,甚至是起义。
黄淮都督都是刘钰这边的贵族大院子弟圈子里的人,皇帝搞这样的非正式的任命,就是为了贯彻要治淮废河的意志。但和刘钰虽然都是武德宫、良家子,或者叫“开国列侯老战士”子弟,然而两边的关系又不是太熟。
不过两人也能搭上话,阿尔泰山一战定西域之后,在西域那边干的比较好的就是他。
鉴于这种大圈套小圈、勋贵列侯老战士子弟和科举官僚之间的矛盾、避嫌两个实际上捏着大顺之癌和大顺钱袋子米袋子的人直接接触的缘故,刘钰也只能公事公办,打着去找江苏节度使的旗号。
松江府距离金陵倒是不远,提前派人快马通知,各种繁文缛节自不必提。
仪式一过,入了厅堂,刘钰也就开门见山地说起来他面临的问题。
“都督、节度使,二位实不相瞒。陛下这边委我督办此事,这边实在是难办,不得不来求一求二位了。”
现任的江苏节度使夹着烟,点了点烟灰,看着刘钰求人的神情,心道你倒是滑。这好处全是你们苏南的,事却叫我们苏北来办。这钱既是肥了南洋、说到底肥的是苏南四府的商贾,他们却不出钱,反倒是叫坑苏北的士绅?
“兴公,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若说简单,特事特办,都是为了社稷长远,苦一苦当地士绅。倒是也没什么。”
“但要说难,我只问,这下南洋一事,是不是只有今年?若不是只有今年,明年又下、后年还下,难不成次次都是特事特办?”
“是以,说到底,这里面还需一个章程。但这个章程怎么出,就是难点。”
“若是兴公说,就此一次。那下官现在就可以督办此事,或以劝解、或晓大义。”
江苏节度使又缓缓背了一段古文。
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兴公自是践行此道的。让商贾得利,于是商贾踊跃迁民于南洋。此正子路赎人之大智。”
“然于苏南学子路、却于苏北学子贡……这便不好吧。”
刘钰也是厚脸皮,笑道:“商贾皆小人,四民分野时候,最贱。小人言利。士绅皆君子,四民分野时候,最贵。君子言义。”
这个听起来非常正确的话,惹的在场的几个官员全都笑了起来,都知道刘钰是在讲笑话缓解一下气氛,才说这么扯淡的话。
笑过之后,刘钰才道:“是以说,我此番要来金陵。正是因为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才要出个章程。”
“此番的事,事从急,特事特办,确实好说。真要为此一次,我也不必来一趟金陵。”
“但这个事吧,又不好朝廷来出规定……不然倒显得朝廷竟要走旧路一般。如今风声便有些不好,我想诸位也知道。”
这话正说到关键处,众人神色渐渐慎重起来,知道刘钰的意思。
大顺开国之初的一些政策,士绅是厌恶到极点的。最后的妥协,也是大顺能坐稳天下的根基。
有些事,不好说的太清楚,不然太难听。比如开国时候的奴兵起义,满清到了之后,把分田烧地契的奴兵起义者削鼻割耳,要求退还土地给士绅,为士绅做主。那这些士绅是支持满清呢?还是支持和奴兵站在一边的大顺?
“邑之士大,走乞师于‘王师’”,又不是一处两处的事。“平叛”之后还高调评价为“夫有天地,斯有君臣”。
反顺复清的一些口号,又不是没存在过。也就大顺碍于面子,要讲保天下的大义,拿曲阜孔家做个靶子,挂个微管仲的羞辱牌匾,剩下的便不太好把这些事摆在明面上讲太多。
现在大顺又要深化一条鞭法、又在文登州尝试了永佃推广,还要在松江府等高十一税改制,天下风声四起。
有说大顺又要回到旧路上了,有说可能日后真的要减租减息甚至永佃了,更有甚至甚至觉得大顺已经完全被北儒影响要搞均田井田了。
这种情况下,要是朝廷再正式出个政策,说迁徙的百姓所欠债务,一笔勾销,这不得天下士绅大哗?
如今看似大顺对外战争耀武扬威,实则内部一大堆问题。眼看又要改革、治水、动运河淮河、尝试改税制等等,这时候惹出事来,确实不好处理。
讲道理,有李过当年留下的列侯子弟学校,完全不同于士绅科举的体系,理论上大顺也不怕所谓的“罢考”之类的事。
但也只是理论上不怕,可不是真能说“还有这等好事”之类。
这属于威慑性力量,和核武器一样,只能吓唬人说要用。
但最吓人的时候,恰恰只在发射之前。
一旦真要用了,就得做好伤筋动骨、甚至舍得一身剐的思想准备。
在场的都是官场里打熬出来的,也知道大顺的国情在这摆着,一个个哪能不明白刘钰这话里面的东西?
见刘钰这样说,黄淮都督也出来略略和稀泥一般地支持了一下刘钰。
“兴公所办下南洋之事,确实利民利国的千秋之事。我读过兴公的一些书,知道此事意义。”
“黄淮之事,治水只是治标。下南洋,虽未必是治本,却也的确可以解决一些问题。”
“陛下此番派我来,正所谓,欲办成事,便要快刀斩乱麻。治水、治淮、废漕等事,确实需要特事特办。”
“但是吧……废漕、治淮,治水等事,也就是三五年、最多十年就能消除影响的。下南洋,却不是三年五年的事。今日痛快了,日后就难办。”
第六零九章 南洋大开发(八)
这话是废话,等于啥也没说。
原则上支持……
原则上,在场的所有人都支持。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反对。
但原则上支持并没有什么用。
原则上支持、具体问题上卡住,和大顺搞得对起义抽象上肯定、具体上否定的套路一样。
黄淮都督又道:“兴公言,天朝地十亿亩、人口二三亿间。便是真行了均田之策,人均也就三亩地。”
“南方我去的少,所知不多。但我知这北方,一亩地若种粮食五谷,也就百十斤一年,多了二百斤。”
“你我都是肉食者,虽不鄙,却也和那些百姓不同。百姓吃不得肉、又舍不得油,一天吃五谷三五斤,也就堪堪够饱。”
“只说,就算均田了,其实天下人还是吃不饱的。”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无非兴修水利,变旱田为灌田,使得亩产百五十斤,升到二三百斤。”
“亦或就是迁民移民于外,垦殖新田。恰这南洋又是一年多熟。”
“是以圣天子要治淮,又要移民。”
“此真大计,自是要办的。”
“我的意思,办法可以慢慢来,可以慢慢想。但今年的事,先解决了。”
“夏日不易行船,今年的事解决了,还有半年可以考虑。”
这算是真正帮了刘钰一把,但根本问题还是没解决。
黄淮都督直接把这件事,上升到“社稷长久”的大义上,众人也不好在这件事上反驳。
如今儒生的一大问题,是不喜欢搞数据分析,脑子里想东西往往都是拍拍脑袋。哪怕号称要务实的一些古儒,他们讲均田的时候,也是一拍脑袋,户均百亩,从没算过户均百亩到底够不够?大顺还没有达成完美小农极限、百亩土地牛马一头的家庭水准的基础?
但他们也不笨,真拿出来数据,他们也能看懂,也知道触目惊心的可怖和危机。
人口和土地问题的分析,官员们看过刘钰的数字,也甚至被那一套用来坑日本的人口学说影响。
现在朝廷取消人头税,明摆着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迁民是皇帝想要办成的事。谁也不好不开眼,这时候反对。
江苏节度使也只好道:“下官一开始变说了,这件事若只求今年,那也简单。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而且,此事一出……虽你我知道,此事是为百姓、为社稷。但一些愚钝之辈,难免觉得,朝廷竟是偏向商贾。”
“兴公若能解决商贾的事,想必也不会来此。我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国公去解决商贾那边,国公肯定觉得我是在推脱。”
之前看似在说废话、和稀泥的黄淮都督此时接话道:“这件事,无非一个利字。”
“要么,商贾损利。”
“要么,士绅损利。”
“二者只能选一个,这就是难办之处。”
“除非,商贾也不损利、士绅也不损利。或者,让这种损利之事,隐的深一些。”
“我看,这件事要解决,不在江苏,而在庙堂之上。”
“若说,商贾不损利、苏北士绅也不损利。那就国家损利,以债为税,户政府兜底,蠲免。”
“或者说,让这种损利之事,隐的深一些,那就看兴公的手段了。”
“无非,东墙西墙。”
“蠲免是陛下的恩、田税是户政府的钱。恩出于陛下,钱嘛……兴公想办法从南洋,补给户政府,户政府也不会反对。”
“所以我说,这事,也只能在庙堂解决。”
江苏节度使闻言,心道你们这些打仗出身的,办点打仗、治水、修河之类的事还行。
地方上的事,你们想的这办法,完全不知道下面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蠲免?怎么蠲免?
按债,国家兜底蠲免?
敢这么弄,就能弄出个新产业来。明明就五钱银子的债,他们能报出来十两。再说这需要多少小吏,才能查清楚?
这不就是士绅优待免役的翻版?
不按债,区域蠲免,只要看中了就可以直接带走?
那要蠲免到什么时候?下南洋不是一日两日的,一年蠲免、五年蠲免,百年还蠲免?
江苏节度使心里嘀咕着,心想要说这件事,唯一能解决的办法,其实就是断了朝廷的赈济。
把百姓逼反。这样债务就清了。
招安之后,再卖给南洋。
可这种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可不敢往深处想。
看看刘钰似乎正在那思考这个提议,江苏节度使摇摇头,还是开口点了一下,示意这个办法也不行。
根本问题就是皇权不下县,县以下的人口,其实不是大顺人,更像是各地士绅的人。朝廷若有能力监管到债务明确,基层也不会糜烂至此。基层都糜烂至此了,还幻想着能把债务整理清楚,这不是做梦吗?
在说完蠲免不行之后,江苏节度使又道:“若不讲补偿,只按照特事特办来做,今年做了一次之后……”
“国公、都督,你们可想过后果?”
“既是钱可能收不回来、放出的贷可能因为下南洋就没了……只怕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要成片饿死。”
“甚至,可能出现民变。”
“本朝没有推广青苗法的能力,士绅实际上维系着青黄不接时候贷款给佃农贫苦的事。”
“既没有青苗法,又逼着士绅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不借贷于贫民,这不是引着苏北大乱吗?”
“到时候,吃大户、砸粮仓,还好说。”
“就怕有心人做出大事来。本来就因为废河一事,颇多不满,到时候黄淮糜烂,又恐坏了天子要治淮废河的大事。”
“之前我说,这就是个子贡、子路赎人的事。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而且,苏北地区素有传统,青黄不接时候,也多吃大户。少了还好,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知道百姓苦极。”
“但若多了,朝廷肯定是要管的。”
“不管,便寒了天下士绅的心。”
“真要是欠债不还去南洋,那就真是火上浇油了。”
“国公、都督,安稳为第一要务。长久看,移民迁民是大利,是安稳治本之法。但未必到长久,恐怕就先乱了。”
这一番话讲完,刘钰和黄淮都督全都沉默了。
黄淮都督终究是个带兵出身的人,总是过于喜欢以力破巧,尤其是伴随着大顺军改之后的战术变革,这种思路更是深深影响了军事贵族的思维。
什么碉楼城寨,不要讲这个阴谋那个计策,把炮弄上来轰就是了。
什么智计百出、诱敌深入,把部队拉过去结阵抗就是了。
战略上要讲技巧,战术上就是一力破万巧。
尤其是要么打西南、要么打西域,真就是这么粗暴。千余兵加几门炮,往西域的几座棱堡城里一蹲,什么这个部族、那个圣裔,外面成千上万叛军也自岿然不动。
野战就是摧枯拉朽。
西域那种地方,更是需要一股子狠劲儿,方能镇得住。
自然,用在需要暴力手段保证推行的治水、治淮、废漕等问题上,这是块好钢。
皇帝也想明白了,除非恢复运河、废弃海运,否则怎么弄都会不满。
既然根本问题不能解决、不能更改,怀柔就毫无意义了。
那还不如直接暴力点。
然而在这种细腻的地方民政上,思路就明显不对路了。
刘钰则是为了给新兴阶层站台,也为了南洋开发的第一步顺利些,希望这件事迅速解决掉。
万事开头难,要是开头就遇到这样的麻烦事,那南洋可真就要搞“奴隶制”了。
一群包工的,在各地收人,然后送到南洋做工还钱给包工的。由包工头和种植园直接联系,包工顺便监工,钱直接到包工头账上。这或许会成为新兴阶层最乐意接受的办法,省了许多麻烦。
可那南洋就彻底离心离德了,说不定最多十年八年之内,就再上火山大聚义了。
想了想,刘钰心道,既要让新兴阶层迈出这一步、又不敢动国内的士绅,那就只能自己吃亏了。
好在大顺的百姓……便宜。
要真是百十两一个,就南洋所需的人口,他就算想自己吃点亏,那也吃不起。
江苏节度使说的没错,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今年强制免除了债务,那么明年就会出现民变,而且责任还得是出台政策的人担着。谁也不肯冒这个险。
因为这毕竟不是一次性的事。
要说先把今年顶过去,明年派人去各地驻扎,提前收人,到时候成批往南洋运行不行?
也不行。
那样怕是会出现变种的“逃奴”事件。
欠了士绅债务的佃户,想去南洋,就会往收人的地方跑。而各地士绅,就会往收人的地方追……
那收人的地方,可就真成了汤姆叔叔的小屋了。
旧社会已经足够魔幻了,大顺没出“逃奴法”,或者“逃人法”,已经算是奇迹了。
到时候别在因为这种事闹得太大,把大顺逼出来“逃人法”,那就真是恶心到极点了。
而且矛盾也会过早地激发出来,朝廷这边也难说会怎么办。甚至可能因为“逃奴”这件事,演化成一场大争端。
大顺没有奴隶。但,欠了士绅的债、一辈子还不完的人,满天下都是。偏偏不欠钱的自耕农是绝对不可能下九死一生的南洋的。
第六一零章 南洋大开发(九)
两淮这个从南宋扒黄河便出现的帝国之癌,到现在真的已经是很难在现行体制下解决了。
不只是年年遭灾这么简单,而是这里几乎已经是中世纪农奴化了。
历史上蒙元忽必烈时候,就有大臣上奏两淮的问题。当然是站在大儒的角度,指出这里的地主和佃户的关系不正常,佃户要结婚必须要给主户送礼。不送礼就不准佃户之间结婚,主要问题还是“不给主家交结婚税就不能结婚,但人又扛不住欲望,是以男**奔,大伤风化”。但以后世的眼光来看,结婚就要给主人送钞贯布帛,这不就是除夜权税吗?
北洋时候,这里铁打的老爷直接烧死过县长;满清时候,这里的县衙立着碑文:佃户一经业主呈控,即刻追拿,从严重办。哪怕到解放前,土改的干部看着黄淮苏北,都要感叹“从社会形态上来看,苏北和苏南差了一个时代”。
这里面有其和别处完全不一样的特殊性。和满清末年黄河决口北上,导致的捻子横行问题不同。
两淮地区从南宋开始,出现的问题是社会急速分化。不考虑运河财富、不考虑商业,只说农业。
因为常年灾害,所以,没有富农、小地主的生存环境。不只是小地主和富裕自耕农因为天灾、税收制度、漕运、劳役等原因破产这么简单。
而是一旦遇到灾年,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怎么办?
吃大户,问大户讨当年孔夫子被困陈蔡时候借的米……但是,真正的豪强地主,家里有打手、官面有关系,除非是大起义,否则吃不动、吃不得。
于是就只能吃富裕农户的、小地主的。时间一久,这里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正常农户、正常地主。
大的不能动,灾年越来越大。
穷的依旧穷,灾年也就吃口饭。
中间的,彻底被消灭。
被天灾消灭。
被豪强吞并。
被底层吃穷。
使得两淮地区要么是豪强。
要么是穷的欠一屁股债的佃农。
而且基本完成了劣绅化,因为好士绅在这根本混不下去。要么变劣;要么阶级滑落。
自耕农或许也就20%左右,没有帝国最稳定的中间阶层了,只看黄淮地区的比例,感觉大顺好像马上要完了似的。古典帝国搞到不足40%的自耕农、半自耕农,那就基本上可以宣告周期到了。
因为天灾频发、因为明顺一脉相承的奇葩税收“仁政”三十税一,使得这些佃农只能依附豪强地主生活。
大地主又要防备吃大户,所以要高墙大院。
佃户基本上人身依附地主,要不然除了要饭这一条路外,也没别的出路。
因为这里既不能闯关东、也不能垦蒙、还不能赶苗拓业、更不能自发下南洋。
这是华夏的腹心区,周边除了大海,并无空地。
为了生存导致的人身依附,这里的社会关系已然退回到了中世纪。比如烟台地区的地主,敢说要租地先让我睡一下你媳妇,当地的佃户心一横,心道去你妈的吧,老子渡海闯关东去;比如广东附近的沿海地区的地主,敢说让佃户说话要注意避自己的讳,不小心没避讳就绑起来打个半死,当地的佃户多半一刀子捅进去,下南洋闯台湾去也。
但这里能去哪呢?
这里在封建朝廷的中央集权没崩的时候,还能维系一个基本的秩序。一旦中央集权崩了,这里最容易出现两种模式:宗教组织的反动道门;或者地方豪强大地主带头当土匪祸乱一方。
这里不要说和江南不一样,就是和此时的河南、关中、京畿等地都不一样。最起码,大顺当基本盘的几个地方,自耕农的比例还是有一个封建王朝鼎盛期该有的比例的。
这里则完全崩了。
黄河南流导致的天灾频发,是这一切的重要诱因。翻开江苏志,就能发现苏北地区在封建王朝时候,几乎是每年都灾、三年一蠲、五年一免、七年一赈。
朝廷也根本无力管。哪怕只是单纯的天灾,如此频发的程度,也可以想象自耕农和小地主必要阶级滑落。
往好了说,这里的环境,使得这里的百姓,是下南洋意愿最强烈的地方,没有之一。
给条活路,他们才不管什么九死一生。
往坏了说,这里退回到中世纪一般的人身依附,想要利用这里的人力,就要花好大的力气。
暴力手段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但在不造反的前提下,用暴力手段收拾这块糜烂之地,就需要一些手段。
而且,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即便要收拾这里的劣绅地主,也需要大顺朝廷在淮河治理工程和废漕改海彻底完成之后。
在此之前,需要详细的准备工作。
虽然因刘钰而死的人以十万计,对移民南洋50%的死亡率都觉得无所谓,但总体上是个比较仁善的人。
所以要么不解决,看着这里每年照常魔幻,假装看不到;要解决,就来波狠的,来波大顺开国以来的牵连最广的大案,杀个万把人。
该善良的时候,一定不能不善良,下手一定要狠。
他在松江府听那些人贩子说了这边的情况,心烦意乱之际,已经是动了杀心。如今和颜悦色来求江苏节度使办事,江苏节度使又把地方上的诸多难做的情况说清楚,这杀心便更盛了。
于是脸上更加和悦。
见这件事各方能说的都说了,已然陷入了僵局,坚定了杀心的刘钰笑道:“徐州黄淮地区,自宋以来就是个难办事的地方,我也知道。”
“刚才节度使既说了这里放贷的问题,我这些年也赚了些钱,便想着做些善事。这就需得诸位大人帮帮忙,看顾一下了。”
“诸位大人觉得,在几县,效荆公旧事,搞青苗法行不行呢?当然啊,不是朝廷出钱,也不是地方府库出钱,我自来解决钱的问题。”
“不说多吧,照看几个县应该还是可以办到的。人手我自招募,不走公账。日后若是债还不上,就下南洋做事抵债如何?”
“既然下南洋的问题在债,日后废了漕运也不在役法,无非就是债的问题嘛。与其问别人借九出十三归的印子钱,不如借年息15%的低息青苗贷。”
江苏节度使愕然,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
黄淮都督皱眉道:“兴公,都知你富,但这里是个无底洞。便是富足如你,也填不满啊。”
“放贷给佃户小农,根本收不回本。一场水灾,就一无所有了。就算想还钱,那也还不起。”
“而且,你放15%的低息贷,若不需要太多抵押,诸多穷户多半立刻要从这里贷钱去还旧债。”
“去南洋,能不能赚回来这些钱呢?我看是未必的。这里面的坑,实在是填不满的。”
刘钰叹息道:“我岂不知?只是此事若朝廷办,肯定不行。朝廷或有更好的办法,但朝廷不用。这青苗法,更不可能用了。若说为了赚钱放贷生息,复《周礼》旧制,不好处理;但若为了救济百姓,这又治标不治本,实是没有这么多钱。”
他说的更好的、朝廷不用的办法,无非是重走旧路。
要么均田。
要么永佃加税改。
提税,才能更好地维护小农经济的稳定性。三十税一的国税和随意的地方摊派政策,只会导致小农破产加速,这一点朝廷不是没有明白人,很多人看的很明白,但并不敢说的很明白。
有时候,政策导致的后果,往往是违背常理和直觉的。
而青苗法朝廷不能用的主要问题,是因为历来小农就是最差的贷款方。即便后世,银行也更愿意和大企业打交道,而不愿意和小农打交道,很容易出不良贷款。
朝廷若行青苗法,收不回债咋办?县官带着衙役,去扒房子牵牛?就算扒房子牵牛,也得有牛可牵才行啊。
是以这个办法朝廷就根本没法用。
江苏节度使适才的愕然,也正因如此。
这明显是个天坑,家财万贯都要赔个底掉的天坑,节度使从不认为刘钰傻,自己都能想明白的事,这位靠贸易工商富有百万的会不清楚?
要说出于好心、善良、仁义之类的,那就实在不得不叫人震惊愕然了。
真有人信仁义?
还是说这是有钱没地方花了?
江苏节度使见黄淮都督也劝了,自己似乎也要适当展示下善意的态度才是。
“国公,此事虽系善举,但……穷是救不完的。如今朝廷要棉将近二十个州县的钱粮,若先在这二十州县之内试行,自然是利民救民的善举。只是,苏北多灾,只恐钱都打了水漂,到最后什么都没解决。”
“我在这也说句实话,善举虽好,却也要量力而行。若国公觉得去南洋真能赚回来,便做;若赚不回来,便不要做了。”
“至于国公若做,我自是支持的。不止我支持,各地地方官也必支持。此等善举,又能助灾民明年垦殖资本,自是好事。”
“年息15%,亦是自古未有的仁义之贷。”
“《周礼》言:远郊二十而三者,万泉期出息一千五百。甸稍县都之民,万泉期出息二千。如今两淮乃甸稍县都之民,竟可得万钱千五之息,实大仁大义之举!”
“至于说还不起债就下南洋做工还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既不违背《大顺律》,亦不违背天地良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反正……此事国公自决。只要国公要做,我无二话,绝对支持。甚至可以叫各县批拨仓廪暂用,做青苗仓亦可,不收一文钱。”
刘钰忙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但今年的事,还是要从速解决。既然节度使担心今年强制平债,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出民变。那有这等青苗之贷,明年的事便不用担心。今年的事,还请特事特办。”
第六一一章 南洋大开发(十)
江苏节度使对刘钰的办事能力还是信任的,知道刘钰不是那种耍无赖的人。不可能说就为了办今年这一件事,日后就不管了,假装说说要搞青苗贷,结果人没影了,第二年闹出民变来。
真要搞出事来,他这个节度使就要当到头了。到时候朝廷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是不是他这个节度使平债,导致的百姓借不到贷了?
如果刘钰真的能搞青苗贷,当然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最难的也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熬过那段时间,基本也就稳定了。
无非就是朝廷的赈济、蠲免,无法覆盖广大农村。说到底,还是得靠地方士绅承担一些底层稳定的事,比如放贷。
是以朝廷在放贷问题上,根本硬气不起来。大顺律写的明明白白,利率不能超36%,但实际上利率高的离谱。然而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朝廷又不放贷款,青黄不接的时候借高利贷总比饿死强吧。
好死不如赖活着,晚死两年是两年。
只要可以确定刘钰真的能在几个县搞青苗贷,而且资金绝对够,那特事特办就是小事。
官府出面干预,就说不准因为债务问题不放人,愿意去南洋的通通带走,债务不说取消,只说日后能还就还、还不上人死了那也就身死债消了。
今年等于就是赖账了,以官方力量强制压服。
“国公既若,我如何不信?今年的事,没问题。只是不知国公这青苗贷,要铺多大?”
刘钰只说先在几个县试行,主要就是今年人贩子收人的几个县先试着搞一搞。
“如今也只能在这几个县先搞一搞。钱这东西,物价平稳才有用。灾年还是要看粮食、种子之类的。”
“这几个县,我有把握把粮食、种子都运进来。再远的内陆县,做起来就难了。”
“而且,下南洋才是治标治本之法,若离海太远,远行数百里,其中消耗的粮食也多。”
点了几个县的名字,既是今年的灾区,也是距离海岸港口比较近的地区。
江苏节度使频频点头,心道钱和粮的区别,你就都想到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青苗贷不能只贷钱,钱这东西要是买不到米、种,意义不大,控制粮、种的人就会抬高价格把钱收到自己手里。
刘钰又道:“不但要有钱、有粮,还要有针头线脑、铁器农具等,都可以折钱借贷出去。这个诸位就不必担心了,我在鲸海、文登那边,搞过类似的东西,做起来不难。”
“但主要还得诸位大人的支持。若无你们的支持,日后难免会惹一些麻烦。这又不是在鲸海时候,我为节度使,一言堂。日后若出了麻烦,还望节度使给地方上打个招呼。”
江苏节度使忙道:“这倒好说。这青苗贷虽与官府无关、而且一定要与官府无关。但毕竟是利民之计,下官心里自有分寸。”
一边应承着刘钰,一边心里想着,只要你这玩意儿别挂官府的名就行。
只要不挂官府的名,一切好说。到时候收不回来钱,你或是把人地占了、或是把人妻女卖了,那是民间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官府来干这事就不好了。
反正你只要别让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闹出事来,我这边都好说。反正我是大顺的节度使,又不是晚唐的节度使,干几年就走了。
至于说你担心当地豪绅使坏,那也大可不必。他们欺负欺负百姓还行,谁闲着没事干动你的产业啊?这虽不是你军政一把抓的鲸海,但秩序还是有的。
只是……
他又仔细看了看刘钰,心道,只是,这下南洋真的就这么赚钱?搞15%这种简直和做善事施舍一样的低息贷款,那南洋得赚多少钱才能补足这里面的亏空?
只听说他们好像要在南洋种地,种地也能这么赚钱了?难不成……难不成兴国公在南洋挖着金子了?若不是挖着金子,实在想不出怎么能赚到钱啊。
他心里嘀咕,觉得是不是要派人去打听打听南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真要是足够赚钱,自己也投一些才是。
然而,刘钰并不是很在意赔了还是赚了,甚至也没打算真的让那些人还钱,包括将来做工还钱。
这当然知道这明显是个赔钱的买卖。
而且是会赔的底掉的那种。
况他对这种赔钱维护旧制度的善举向来嗤之以鼻。
只不过,来之前就存了杀人的心思,便要提前准备一手。既是那些人让他一时不痛快,那他也只能叫那些人再没有机会痛快或者不痛快了。
苏北的种种问题,或者说那些制造问题的人,他要解决解决。
造反有造反的解决办法。
制度内有制度内的解决办法。
与其说这是个好心的青苗贷,不如说是一个想办法让权力下到县乡以内的间谍机构、调查机构。
既然前人智慧可以搞《流民图》。
为何他就不能依照前人故智搞《劣绅谱》呢?
很多行为,即便是在大顺,那也是重罪。
而且刘钰把准了皇帝的脉。
既然皇帝花了几千万,准备治理淮河。能不能治好先不提,废弃漕运又治理淮河,显然是希望这里的统治能够安稳下来。
想要安稳,就得动土地。
动土地,就得想办法。
大顺的根基是小农,这一点皇帝心知肚明。黄淮地区这块帝国之癌,不是只靠治水能解决的,皇帝也清楚。
尤其是这里的兼并和士绅问题,因为天灾、水旱等问题,比别处更严重的情况下。
怎么解决?
均田太吓人。
但刘钰负责找罪状,到时候控诉一番,告发几千人,来一场牵连甚广而又在大顺之内名正言顺的大案,解决掉皇帝花了几千万两治淮之后想解决的土地问题,皇帝自会支持。
既然文字可以为大狱的名目。
那么自然也可以有别的名目,兴起一场大狱。
理由总能找到。
关键就在于皇帝的态度。
如果皇帝自己的心态半死不活,就彻底放弃黄淮区了,那无论怎么做都没意义。
既然皇帝投进来这么多钱,皇帝肯定也想解决黄淮地区的诸多问题,只要把握准这一点,就可以兴起一场大顺建国以来最大的大案。
甚至,可能到时候皇帝还巴不得刘钰“深知朕心”,搞出这么个大案子呢。
刘钰也算过时间。
松江府等地的十一税改革,稳定下来大约要四五年时间。
挖通淮河、解决漕运、彻底废漕,大约也是四五年时间。
南洋漕米可以稳定供给、可以保障足够的安全,也大约是三四年时间。
一旦松江府等地的十一税改革结束,淮河基本挖通了入海口、漕运彻底废掉、南洋米已经稳定的时候,就可以引爆这桩案子。
趁着剧烈的变动,完成两淮地区的税制改革。靠类似文字狱的手段,弄出个劣绅案,连抓带杀加牵连,一次性搞掉几千人在历代王朝的大案里也排不上号。
而且到时候,皇帝手里捏着“大义”——朕真不是为了土地问题办他们啊,也不是为了打压豪强办他们,更不是为了黄淮稳定办他们。
朕是因为他们逾制、僭越、伤人、私刑、强抢佃女、以佃为奴、强占土地、超利放贷等等原因办他们的。
对刘钰的“道”而言,这也是为后续的松苏区工业发展和南洋开发,提供一个稳定的人口后方。
这几年搞青苗贷,赔钱肯定是赔钱的。
但运气好、若是没有太大的天灾、淮河能基本解决水患搞出灌溉区、南洋米能够稳定的话,赔也就赔个四五年。
四五年后,赔不赔的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土地只是重新分配一下,瓦解黄淮的地方豪强地主,并没有触及土地的所有权法变更。
该私有还是私有;该能土地买卖还是能买卖。
每年重新一无所有的小农数量,依旧足够松苏工业区的工人需求和开发南洋的人口运载量。
大顺想要走工业化这条路,和英国肯定要有区别的。
英国是可劲儿圈地制造劳动力,大顺则是要尽可能困住农村不要搞出太多“劳动力”——在工业能力不足以承载那么多人口之前,英国圈地流落城市的那些人,在大顺有另一个叫法:流民、起义军主力。
按照那套圈地的廉价劳动力的说法,明末大起义的时候,劳动力绝对廉价,都不用给工资,给顿饭就能干活。问题是就把现在的英法荷普等全加起来,吃得下明末一个河南省的“廉价劳动力”吗?
有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
即便两淮重新小农化了,每年新破产的人,也足够用了。
当然不能指望两淮作为消费市场。
农民对土地爱的深沉,一旦有了希望,一定会想办法攒钱买地,而不是迅速消费。
青苗贷之前在民间的深入,佃农在获得土地后也会尽可能积攒现金准备买地,这就使得依托南洋、松苏手工业区的纸币,完全有机会通过青苗贷机构的存在感,迅速深入到两淮地区。
税制改革,增税降摊派,会让地价增高。地价因为增税降摊派,以及小农负担减轻而升高,会让土地年收益率下降。土地年收益率下降,资本才容易往工商业上跑,而不是疯狂买地。
有些事,也真不能怪地主商贾。极端情况下二三两银子买一亩地,收六八斗米的租,将近40%的年收益率,傻子才投工商业、傻子才买英国那种5%年息的国债、傻子才投伦敦东印度公司11%的固定年息回报呢。
单是这两点,之前赔的那些钱就不算赔了。
哪怕是单纯的商业角度,这也是大赚,以纸币取代贵金属,纸币大量流通,作为发钞行的股东,会赔吗?
一旦信誉建立起来,以南洋、松苏为根基,以两淮农民为蓄水池,纸币就可以适当超发,盘活经济,尽可能减轻对欧美白银的依赖。
反过来,朝廷的漕米,改为税银买办,朝廷也不用担心收上来纸币花不出去。
因为纸币最先流通的地方就是出漕米的南洋;而漕米税银最多、缴纳纸币最多的地方,又恰恰是苏南地区。
这样一个稍微畸形点的、以大顺定都京城但京城不是经济中心而导致的循环就算搭起来框架了。
至少纸币朝廷也能收、也能用,剩下的那就好说了。
如此,刘钰完全没必要真的要求那些下南洋的百姓,在给种植园主还完了船票钱之后,再给自己还债。
看上去他就是个冤大头,做善事。但他不觉得这个是做善事,而觉得办个大顺第一大案,株连几千人,解决黄淮农奴化问题,才算是个善事。
不管是江苏节度使,还是黄淮都督,都没法想到刘钰动了杀心。他们要么觉得刘钰纯粹是恻隐之心发作、钱多的闲的;要么就是觉得南洋真能赚大钱,这要是能不赔,定是挖到金子了。
第六一二章 南洋大开发(十一)
许多年后,当两淮苏北渐渐摆脱了极端农奴化的困境,人们不再迫切下南洋时,传唱起了一首名为《无向南洋浪死歌》的歌谣。
第一批历经了下南洋苦难的人们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总会想到那个让他们看到了希望的下午。
劝君莫要下南洋,南洋恰似鬼门坛。千个人去无人转,知生知死都是难。
百般道理微末处,赚钱吃屎都艰难。中介只说南洋好,赚钱如水一般舀。
口似表子嘴一张,亲朋不可信其言。到处骗惑人来去,心中只赚中介钱。
千个中介无好死,分尸碎骨绝户延。几多人来信其谈,抛却坟墓与祖茔。
光棍单身还做得,无个父母家眷连。涓定吉日与良辰,弃屋离乡泪连连。
南洋远于万里外,做工劳作顶船钱。家眷妇人船倍价,各人路银记心田。
大船还在港口据,又等好风望好天。也有等到二三月,期间吃住做工还。
顺风相送倒容易,不到一旬至南洋。踏上爪哇就知惨,先见坟堆三百联。
各人打算寻出路,或是雇工或长年。可比家乡卖牛马,张嘴看牙敲骨镰。
少壮之人价稍高,一月算来银两钱。四十以外出头岁,一年只堪算半年。
自己无帐任蚊咬,自己无被任冻寒。欲求己身衫裤换,只能记账买布缠。
年头算来年尾去,算来又欠雇主钱。欲走奈何账未还,再做一年二两钱。
大年三十人祭祖,心中想起刀割般。上无亲侍下无子,就在主家过大年。
初一歇到初四止,除扣费用钱一千。抢劫不过亦如是,南洋各处尽皆然。
人讲南洋出谷米,亲自食来泪汁咸。一餐饭无百粒米,全是木薯南瓜填。
木薯烧心难入口,依旧吞得下喉咽。食得多来怕胀死,食得少来力活难。
妻女若随无事做,无奈接客以换钱。野夫入屋丈夫接,屋外只坐乌龟禅。
不论男人并妇女,每年千万入植园。千误万差在当时,不该信人闯南洋。
李陵误入单于国,心怀常年汉江山。我今至此也如是,黑发及为白发掺。
心中欲逃无盘缠,做工一年又一年。三年船资十年债,十年老去仍欠钱。
归家若说南洋好,必是花娘表子言!叮嘱乡亲并父老,切莫信说南洋好。
每有子弟非要来,乱棍断腿锁屋还。一曲悲歌句句实,并无一句是虚言!
这当然是很久很久之后的歌谣,唱出的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去南洋,就是实质性的债务奴隶,只是大顺不准有奴隶,于是不能说他们是奴隶。
一辈子都还不完说好三年船资的债务,其实也有些夸张,但也只能算是略微用了夸张的修辞方法,距离造谣倒还差了挺多。
雇主总有各种办法,叫你欠钱。
之前邦加锡矿上的手段有的是,那都是可以借鉴的“优秀”管理经验。巴达维亚糖厂虽没了居留许可证问题,但只要思路对,总能发散思维想出新手段。
每年若能余下钱,那简直可以算作是会计瞎了眼了。
木薯里面有氢氰酸,他们不知道原因,只是知道木薯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死。
但于现在,他们既不知木薯是什么,也不在乎吃了会不会死。挨饿的时候,粪坑里捡到的烂地瓜,已经完全乌黑了,苦的叫人直干呕,也没说吃了就都死了呀。
此时此刻。
这些灾民并不知道在南洋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只是凭那些“人贩子”舌灿莲花的语言,早已经因为绝望和常年天灾而无神的眼珠,重又有了人的光彩。
当然,这时候的“人贩子”,和许多年后小农稳固时出现的“中介”,并不是一种人。
但这时候说的这些话,和将来要说的那些被称作“必是花娘表子言”的话,也没什么区别。
“去吧!南洋可是好地方。那里的大米,一年能种三季,只要撒上点种就能收。”
“也根本不用去考虑这个时节、那个节气。你在这,春上一场寒,错过了节气,今年就完了。可到了南洋,什么节气、什么日子,都不用记。”
“去了就干三年的活,顶坐船过去的船资。干完三年,债还清了,到时候愿意继续干,就继续在种植园里干。”
“不愿意干了,那就再干几年,攒下资本。买点地啊、自己种点啥。只要有力气,那里的一亩地顶这里十亩,难不成还能饿死了?”
“而且,干个几年,主家给你们存着钱。到时候,分给你们一块保证饿不死的地,哎,到时候你们自己盖个小房子……南洋那可暖和啊,破树叶子遮着雨就比这里强。完后自己种点什么,够自己吃的。缺钱了,就继续在种植园里做几年工。”
“你们吃过椰子吗?你们吃过菠萝蜜吗?你们吃过芒果吗?南洋那里,满山都是,就算去山里捡这个吃,也能饿不死。那菠萝蜜的果子,就像是白糖……呃,你们没吃过白糖,那苞谷秸秆总啃过吧?比那甜的多……”
“去了那,好好干几年,房子、媳妇、地,啥都有了。就算娶不着咱汉家女,找个当地的夷女,那也不愁。”
“夷女一样能生娃。该有的洞都有。”
人贩子唾沫横飞地讲着南洋的种种好处,没有什么高超的技巧,只抓住两件事。
现在。
未来。
现在吃饱。
未来希望。
现在吃饱是奢望。
未来希望在眼前。
许多年后,当《无向南洋浪死歌》唱起的时候,两淮地区的社会形态、小农生活,已经和现在很不一样了。
而现在,即便如同后来这浪死歌里唱的那般,对这里的人来说,那也是充满希望的生活。
至少,比现在要强。
这些百姓从出生到现在,上一次感受到“希望”的感觉,还是小时候饿的时候哇哇哭,母亲会哺乳自己。那可能是他们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希望大部分时候能满足的一段日子。
从那之后,一直到今天,才算是又一次在内心燃起了一种名为希望的火焰。
他们不在乎椰子还是菠萝蜜,甚至丝毫不关心比苞米秸秆甜许多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在他们的想象中,或许就是橡子、柿子之类的东西。不管是不是真的好吃,只要是满山都是,那就饿不死。
而且那里居然没有冬天,不用考虑四时节气。不用如这里一般,一场秋雨、一场春寒,一年的收成就剩不下多少了。
活着,比什么都强。
更更更重要的,便是只要去了南洋,这边欠老爷的印子钱,一笔勾销。这一点是官府作保的,虽说是把债记下,按照《大顺律》,最高额两倍做账目,日后偿还。
但一个个都想着,还钱?还个屁!
便是这一点,就足够他们愿意去南洋了。
虽说按照他们粗浅的认识,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那边的老爷也未必就比这边好多少。
但想着,这边都他妈这样了,再差能差到哪里呢?总不能吃人喝血吧?
不远处,阜宁县县令看着这些被鼓动起来想要去南洋的灾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是个还算是有些良心的人,觉得让这些百姓有条活路当然是好的。
如今朝廷蠲免,日后据说要行深入的一条鞭法,募役做工,这杂役可免除,再加上几乎年年蠲免,自己这个县官其实也就是个“救灾指挥者”。
别的县官还要琢磨琢磨,怎么把今年的国税收齐。他在这里干了五年了,就一年没有蠲免,但税却也减半了。干县官干到没有实践收税的程度,也足见这地方的悲剧了。
如今让这些百姓去南洋找活路,还不用县衙出钱,当然是好事。
但好事之后,节度使下书给府尹、府尹下书给他,示意“佃、主之债不可阻碍下南洋之事”。
不管是节度使,还是府尹,都没明说这些债一笔勾销。
就给了一句“不可阻碍”这么四个字,看上去是要个县发挥,但各县能怎么发挥?还不就是赖账?
一头是国公、都督、节度使、府尹;一头是本地士绅。
选哪边,这也不需要选。
无非官大一级压死人,没头没尾的只说什么不可阻碍,却又不明说怎么办,这在官场内也属正常,县令早已习惯。
唯独真正担心的,还是今年的债免除了,明年士绅不放贷了,怕是要出大事哦。好在能指望的,也就是国公的信誉,真能把这青苗贷办起来。
否则,怕是自己这乌纱帽就要不保。
不出事,怎么都好。你好我好大家好。
出了事,府尹说我就说让你们不可阻碍、自行解决,可没说让你们弄得士绅不肯借贷啊;府尹说完,节度使也能这么说。
一头是赌刘钰守诺,要担责任;一头是成千上万的百姓,苦的久了。
能做到承担这个看起来风险不高的责任,已经算是官场里数得上来的好官了。
人贩子在那处置灾民和百姓,县令则要应对县里和这些人有债务关系和租佃关系的士绅。
有关系的都请过来,阜宁县县令只劝道:“这些事,只当是你们助捐了。”
几个士绅看了看供灾民躲雨的简单窝棚,心道这些人在这里避雨的窝棚,我们还出了些钱呢,这怎么还助捐两次?
再说了,助捐,朝廷还给表彰呢。这回钱明显是要不回来了,说什么日后若有命活着必定还钱,那还还个鬼啊?
官家却不知,有些事能做一次,却做不得第二次。今次做了,日后管叫官家好看!
心里虽这样想,诸多怨,可毕竟也不敢说出来。朝廷的中央集权还没崩,还管得住这里,前几年刚出了一个大案,朝廷的态度在这些士绅看来,很是讨厌。
但碍于朝廷现在手里有钱有兵,却也只能把这股子怨气埋在心底。
第六一三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
几年前,也是有灾。
临县的百姓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了,就带人去吃大户。可吃了许多年了,能吃的动的富裕农户和小地主,已经不存在了。
这些农民居然“胆大包天”,打起了真正大户的主意。
人家那大户是生员,那是儒林官面上都有关系的人,眼见这些百姓要吃到自己家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人把为首的三十来个百姓全抓起来。
当着那些百姓的面,挖坑活埋。
百姓一盘散沙,见领头的被活埋了,如何还敢再吃?遂作鸟兽散了。
这事,算是黄淮地区社会状况的一个分水岭。
如果朝廷不处置,那么以后就会有学有样。
但朝廷几年前刚打完准噶尔、日本,兵锋正盛,完全看不出要崩的架势。这生员也知道,活埋百姓其实是犯罪,于是勾结地方官,给扣了个罪名:
【聚众图谋、心怀不轨、歃血为盟、欲效陈吴事】
结果这事纸里包不住火,只靠地方上肯定是可以瞒住的。事就出在皇帝之前派了一些人来两淮,为将来治淮废漕做考察工作,外来的那些考察的官吏听说了这件事,定了一个“此事必有蹊跷”的评价,给报上去了。
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生员活埋了三十来个老百姓而已。
可大、可小。
说小,百姓都吃大户、抢粮食了,生员把他们活埋,以儆效尤,只要扣个罪名,其实在大顺似乎也混弄得过去。
说大,那就真大到不行。
这事闹到朝廷,六政府天佑殿这边讨论了一下,皇帝也没说太重的话,只说了句“当读开国事。”
这一句话,就算是给这件事定了性。大顺起家的过程,注定了对这种事有一种不太一样的态度,这涉及到当年“太祖”是义还是寇。
官员一听皇帝这句话,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于是办了一场不算太大的案子。
杀了一波。
这也算是暂时止住了黄淮地区彻底沦为不受中央管辖的地方士绅一手遮天的风气。
也算是刘钰确定皇帝在淮河砸钱之后,会支持他在两淮搞大案的一个原因。
士绅一看也明白了,事得悠着点。
活埋是不行的。
这算是朝廷划了道红线啊。
而且这件事又才刚过去不久,朝廷的办事效率和杀人凶狠程度,给这些人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当然,朝廷的意思,可能只是在黄淮区宣示一下中央政府和《大顺律》的存在感,告诫一些当地不要做得太过分。饿死归饿死的,但你一个生员把三十多人活埋了,这性质就不一样了啊。
但他们看到的,则是朝廷想要收拾自己的时候,只要中央集权还没崩,收拾自己这些人和杀鸡没啥区别。
生员、牵连的县令、府尹,说剁就剁,办案的钦差连部队都没带,坐在堂里下了个命令而已。
是以虽然对朝廷的一些做法相当不满,觉得朝廷偏向小百姓,可这种不满也不好说出口。
也知道自己在乡里算是一霸,但距离指着皇帝的鼻子告诉皇帝要与士绅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的级别还差了点。
如今县令一句话,只说债务按照大顺律,两倍满息,记账放人,他们心有不满却也不敢表现的太过。
虽说百姓苦,他们还觉得自己冤呢。
自己一没偷、二没抢、灾年还捐钱盖草棚熬粥米、青黄不接的时候还放贷给百姓度荒年,朝廷倒好,就一句话,把众人的债免去了?
这去南洋的,可都是青壮。
那边倒是不傻,老弱病残一概不要。
这些青壮走了,剩下这些老弱病残,有什么用?修缮房屋、挖掘壕沟、修整田地,难道指望这些老弱病残来做?
几个士绅看着整理出来的、摁了手印的两倍债,心中感慨万千。心道,这当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啊。非得叫朝廷看看,若无我们放贷,民间会乱成什么样,朝廷才知道我们有多重要。
只当是来日方长,且看将来。
县令也猜到这些士绅心里大概打的什么主意,但他心里有青苗贷的准儿,并不害怕。
这青苗贷是个无底洞,日后真撑不住的时候,自己也就不在这了。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事也是一样,兴国公大话都喊出来了,成不成的,也得把这青苗贷延续三年。
三年后,王八才这这个县做县令呢。
虽说他和刘钰互不统属,也不是刘钰那一派系的人,更没有上下级关系,但考虑到明年开春的青苗贷,阜宁县县令还是发挥了一下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节度使能想到这次“赖账”之后,第二年地方乡绅就不放贷了,阜宁县县令当然也想到了。
但节度使还有个没想到的事,那就是如果青苗贷真的实行了,可能会在今年把乡绅打个措手不及。
但乡绅可不是没有对策啊。
土地多在他们手里。
不借我的钱?去借低息的每年15%的青苗贷?
行啊,那这地你今年也别租我的了。
有本事让那青苗贷,给你们变出来地吧。
谁借青苗贷,谁就没地种!只看到时候是谁跪着求饶,哭着离开。
再者说了,就算要给国公留点面子,那也可以提一提租子嘛。
你敢放多少贷,我就敢多少多少租。利钱上得不到,从租子上补,看你的钱能撑几时。
阜宁县令久在地方,深知地方乡间之事,更知两淮与别处不同。这青苗贷在京畿、关中等地,或许还能铺开,那里毕竟还有不少自耕农。
可在这,人家手里捏着土地,就算你要争一口气,只怕把家产都赔进去,最后也得求饶认输。
强龙不压地头蛇。
为免此事发生,他要保证至少在自己任内,不要出事。自己任内估计还能干二三年,日后的事不管,可就要先考虑一下这二三年的事了。
在和这些乡绅讲了讲大义、社稷、千秋、治本、仁善之类的废话之后,县令便道:“如今朝廷蠲免了本县三年的钱粮,为了便是灾后重建,复闻鸡犬。日后县中事,还要依赖诸位乡绅之力啊。”
“待过些日子水退去,不去南洋的各家还要回各自居处,争取明年春上能种上粮食,勿要影响明年收成才是。”
“这一次走了不少人去南洋,空出的佃地当有不少。这些空出的佃地,本官倒也不管。”
“但本官看,就以今年之前的租佃为准,蠲免这三年之内,不可易佃,以使各家习惯过去的土地劳作,快些恢复生产。”
“三年之后,既没了蠲免,你们的租子如何调整,那本官也就不管了。你们觉得如何?”
士绅知道恢复生产,是大灾之后各地官员评议是否有能力的一项重要指标。三年的蠲免,得益最大的,也的确是这些有地的。
蠲免的是国税,而一些地方用役之类,也轮不到他们。就算真摊派到他们头上,他们也能转嫁给租种他们土地的百姓。
听县令提及租子的事,本来心里一慌。不想县令的意思,只说蠲免这三年,就不要改变原本的租佃状态,一切照旧如常。
并不是说出了要免债之外,竟还要减租。
就是维系正常的租子水平,士绅们一口答应下来。
“自然,自然!大人尽管放心,朝廷蠲免钱粮也正是为了百姓。我等自要体察朝廷苦心。一切租佃事,皆如从前,不敢轻动。”
“那就好啊!那就好。”县令语气很重地说了两声好,又道:“天灾、人祸,朝廷明察秋毫。”
“若因天灾起流民、民变之事,那谁也没责任。”
“可要是赈济也下拨了、蠲免也蠲免了,却还出了什么大事,那就是我们这些地方官的责任了。”
“你们心里知道就好。如何做,本官也不需教你们。”
“若这三年无大灾,朝廷蠲免期间,我希望本县鸡犬相闻、人皆乐业。若无大灾,又有蠲免,却还出事,本官就少不得要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乡绅们忙忙点头。
县令看看乡绅,再看看那些眼里流露出活人般色彩的百姓,心道难啊,麻烦事还在后面呢。自己只能是能拖一年是一年了,明年若真出了事,免不得要申令常佃之事。
又想着刘钰这些年东杀西讨赫赫威名,心道兴国公啊兴国公,我看你非要在这两淮,栽个大跟头不可。
…………
远处,人贩子身前,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跪在那,不断地磕头。
年轻男子的旁边,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披头散发,满脸都是灰泥。
胸前因着这场灾,早已经干瘪。
女人只是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盛赈济米粥的碗,用口喝一点粥,仔细咀嚼碎了后,一点点度进孩子的嘴里。
年轻男子不断磕头,磕的地咚咚响。
“大人!老爷!您行行好,让我们上船跟着去南洋吧。求求你了,可怜可怜我们吧!”
人贩子也是灾民出身的海军,看着这一幕,心里也难受,却还是道:“规矩就是这样,我是当兵出身的,凡事讲规矩。”
“就算没规矩,这种孩子也不能领。就说大人坐海船,都能把胆吐出来,此去南洋万里,这孩子若经风浪,定是活不成啊。”
年轻男子哭求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真实死了,是他命不好。大人也是穷苦人出身,也知道,咱穷苦人家,养孩子没那么麻烦。”
“孩子也不耽误我家里她干活。”
“孩子找点干土,放土堆里就行。拉了、尿了就在土堆里。晚上回来喂喂就成。”
“一点也不影响干活啊。”
“老爷,大人!您行行好,让我们也跟船走吧。求求你了!”
人贩子叹了口气,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拉尿都在沙土里和畜生没啥区别。甚至还不如畜生,猫还知道自己挖个坑把屎尿埋上呢,小孩子懂个啥呢?
只是从军之后,自己阶级上升了,这才算是家里用褯子了。
可他依旧摇摇头。
“只要喘气的,都算人头。国公说,他可不想看着,拉了百个人,到地方只活了十个。死多少,是有指标的。”
“若无指标,那可不乱套了?规矩定下来,跟打仗一样,是为了活更多的人。你这孩子太小,但也是喘气的,到时候算人头、算死亡指标也得算里头……指标……指标是军中话,意思就好比,100个人,只能死20个,死多了就得罚钱。”
“说真的,小孩子有几个能活到成年的?我听我妈说,她一共生了八个,最后就活了仨。”
“咱们都知道,如今这年月,八岁以下的孩子,都不能算活着,只能算暂时喘气。”
“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子孙满堂,八岁的没名。说哪天死,哪天就死了。这要占死亡指标的,我那主家肯定不要。”
“我也难办啊。”
“你就是把头磕破了,我也没办法啊。伙计,你再磕头也没用,我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别说磕破这点血,断胳膊少腿我都见的多了。说不行,就不行。”
“你看我这也残废,人家是看国公的面子给我找点活做,看我为国家流过血挂着勋给我谋个生路。我也不能给脸不要脸啊。”
“这年月,谁活着也不容易啊。”
第六一四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二)
跪求人贩子的年轻人姓张,贱名皮绠,是个典型的黄淮贫苦百姓。
所谓典型,便是与别处大大不同的。穷,这算不上典型,别处也有穷人。
别处有句话讲,叫破屋值万贯。但对黄淮泛滥区的典型穷苦百姓来说,破屋一点都不值钱。
他们浑身上下,全家老小,最值钱的东西,是个“地基”,大概可以理解为宅基地。
经常发水,房子这个概念并不持久。
但是,历代老祖宗留下的祖屋,一定是建在坝埂子高台上的。
今年填填土,明年被冲了。后年再填土。大后年再被冲。
就是,地面建筑建了也是白费,经常被水冲。再说也盖不起好的。
但是,地下填起来的地基,寻常大水也很难彻底冲垮。
这就算是传家宝了。问问黄淮区的百姓,传家宝是啥?必然就是自己家的老宅子,而且不是说老宅子的地面建筑,而是下面的基石。
说值钱?其实一点都不值钱。
说不值钱?没有这玩意儿,连盖个房子都难,今天有明天冲的。
除此之外,张皮绠还有什么?
大概,除了欠主家的债的借据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这媳妇,是之前父母还在的时候,用他妹妹换的。妹妹换老婆、顺便妹妹还是自己的大舅哥家的嫂子。孩子管他妹妹叫姑姑也成,叫舅妈也行,随便叫。
哦,对了,张皮绠家里还有一条破船。这也是黄淮区每家必备的东西。一旦发水,还能坐着小船活命呢。
后世常流行的一种说法,叫你穷是因为你懒。这句话放在张皮绠身上还真不合适。
他一点都不懒。
可依旧穷。
不但穷,而且还欠一屁股债。
眼看已经还不上了。
自己家里祖传下的那点地,打不了多少粮食。那就得租别人的地。
租地,就得交租子。
交租还不算完,这年月,租地都得“卷”。
别人租地,有每个月要请主家吃顿饭的,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一年几次次。或者家里有媳妇比较漂亮的,请主家睡一睡,尝尝鲜。
张皮绠一来不想把媳妇让主家尝鲜、二来他媳妇也不咋好看主家也没啥意愿。所以他属于那种非常典型的“农奴”。
主家家里有什么活,他需要去劳作。比如挖挖水渠、修修围墙、修修坝埂子之类。
若有志气,只说什么咱俩是租赁关系,你我是平等的,我凭啥要无偿给你干活?那有志气当然是好的,但可以选择饿死。
地里产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吃,不租地也根本活不下去。
张皮绠这样的人,其实不怕大灾,怕小灾。
大灾还好,朝廷会赈济。自从大顺得了天下之后,在赈灾问题上出的钱,确实比前朝多了许多,毕竟大顺知道有灾不赈的后果。
真要是大灾,有了赈济,至少也还饿不死。甚至不算利息的话,欠的债还能比平时年头少点。
怕就怕那种小灾。
朝廷又不赈济,完后地方官还得征发劳役去干活。征发劳役是要脱层皮的,这一点和黄河运河地区又不一样。
黄运地区,理论上朝廷要贯彻一条鞭法,也就是“募役”,花钱雇人干一些水利工程。
其实朝廷给的,是一个月二两银子。但到了地方之后,也就剩下一人一两二三钱。
而那里的土地兼并还没到非常严重的地步,是以比如一家普通小农家庭,被摊派了这个活,正赶上农忙时候,知道去干活肯定赔死。
于是地方上也默许:点了你的徭役,你可以花钱雇人去干。一个月一两二,你不愿意干,自由比你还穷的人愿意干,你自找人就是了。
但张皮绠在的这地方,还不是黄河、淮河这样的大河区。而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
朝廷是不可能走中央财政拨款搞这条河的水利工程的,说句不好听的,就户政府收那几个钱,维护黄河和运河都不怎么够,怎么可能拨钱修什么根本没什么名气的射阳河。
中央不拨款,地方官也得修啊。年年发水,这谁受得了?
地方官也不能拉出来金子,所以还得摊派。
摊派,不是国税,是地方税。地方税、杂役,士绅是优待减免的,这叫“贵贱之别”。在前朝开国典籍中,这是作为贵贱之别的重要体现,是儒家意识形态的政治正确。像是杂役,让士大夫去干泥腿子的活?去修河堤?这不是有辱斯文吗?和泥腿子干一样的活,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而且就算没有明文减免,地方官增加摊派,士绅也完全有理由觉得这是乱收费,告一状就得让地方官吃不了兜着走。
士绅说的也没错,国税我按时交齐了,也别说我偷税漏税,国家就规定了三十税一,我该交的钱交了,凭啥说我是偷税漏税?地方摊派,我凭啥要交?你这摊派,有户政府的文书吗?有天佑殿的公文吗?有皇帝的圣旨吗?今儿交了一两的摊派,明天再来十两呢?
全国十亿亩的土地,2000万的亩税国税,一亩地就摊0.02两白银,折合大米3斤。
虽然地方有一定的截留,但也肯定不够花,但一些事地方官又不能不干。徭役摊派下来,主要就摊派在张皮绠这样的小老百姓头上。
要摊派的事多了去了。
有官员来检查,消费得摊派;运送粮食交国税,粮食不能自己跑到太仓里,这需要摊派人手,得运过去;修河堤,这需要摊派;交税熔铸成银锭,有损耗,那也得摊派;驿站有官员经过,理论上官员随从和家属都得自己花钱、驿站只负责官员个人,但理论上吴三桂还该为本民族的利益而奋斗呢,所以地方官真能让人家自己花钱?
故而张皮绠的老婆不好看,他居然还能租到地、还能活这么大居然还没死,可见他不但勤快,而且体格还很不错。
但问题是这么勤快,依旧欠了一屁股债。
人贩子说南洋千般好、万般好,在张皮绠看来,就一句话最吸引人:
南洋,能靠劳动致富、改变命运。
似乎,只要有力气,肯干活,就能从雇工变为半雇工半自耕;然后再阶级跃迁到自耕农;再跃迁到地主;再跃迁到种植园股东;再完成原始积累,成为种植园园主,然后上升到松江府大资本家。
当然,此时的张皮绠所能发挥的最大的想象力,也就到成为“自耕农”这一步。
但,这已经足够吸引他了。
毕竟,听起来,那是个劳动能改变命运的地方。
按张皮绠所想,自己今年才十八。去了南洋,干三年或顶船资。然后再干三年干到24,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积攒下本钱,自己开五六年地,到30的时候,有个四五十亩土地,牛一头,这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
张皮绠觉得,就凭自己这一把子力气,平日在主家干活都能得一句主家“皮绠真能做”的夸奖,若能有些资本,就算暂时买不起牛,一把锄头,只要天天能吃饱饭,便也能楞生生每天刨出半亩地,也能赶得上小半头牛了。
将来若有个四五十亩地,种上二亩地棉花,老婆在家里纺纱织布,孩子每年过年都能换件新袄,这日子那还不是让当神仙也不换?
不想当自耕农的佃农不是好佃农。哪怕是出去做工,那也只是“曲线自耕”。
南洋这种地方,不怕人有梦想,就怕人没梦想,觉得在哪都是苦哈哈地活着,何必跑那么远?
这正穿了张皮绠的心。
跪了半天,哭求了半天,对面人贩子就是不松口。待那人贩子说完他自己刀山血海也见过,心硬的很后,张皮绠知道在这跪着也没用,只好带来老婆暂时退到了后面。
这边就收1500个人,多了不收。这边聚集了十一二万等着水退、天天喝赈济粥的人呢。
好在有八岁以下小孩的不要、有老人必须赡养的不要;有病的不要;身体不好的不要;年纪四十的不要;和主家签了长契的不要。
虽然不少人想去,但真正选中的也没几个。
人贩子可能是以前挑过兵,非常专业。见着人就先捏开嘴,看看牙;然后朝胸口怼两拳,试试咳嗽不;敲敲膝盖,摸摸骨头。
和牲口市挑牲口差不多。
这边比苏南农村唯一强点的地方,就是因为气候因素,血吸虫病的感染率,比长江沿岸地区要低一些。
是以虽然这样或者那样的要求、这样那样的不准,这1500人的名额,眼看就要满了。
张皮绠心里着急,听说今年可能还会再来要一批人,但也可能要等明年。明年自己是死是活都难说呢,这哪里等得到明年?
再说明年孩子也不到八岁啊。
瞅了瞅妻子怀里的孩子,咬咬牙道:“要么,淹死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到那边再生就是了。”
妻子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刚刚喝完米汤的婴儿幸福无比,还不知道此时生活有多残酷,已然睡下。小手在睡梦里还一抓一抓的,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嫩嫩的脚丫虽然脏兮兮的,却在灰突突的地方露出一抹婴儿才有的白嫩。只要不哭,煞是喜人。
张皮绠的老婆看了一阵睡着的婴儿,也没有犹豫太久。嗯了一声,点点头,觉得还是淹死吧。
第六一五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三)
大顺整体上的道德水平,在封建王朝里还是挺高的,并没有如晋八王之乱时候,明文出台过法令允许互相换孩子吃的情况。
士大夫对溺婴之俗,也颇多声讨。
但架不住民间觉得这很正常。年景好就养着,年景不好就溺死呗,要不还能咋办?
张皮绠的老婆年纪不大,没有啥熟能生巧的经验,但小时候也见过母亲溺死自己的弟弟妹妹的事。
因为比较正常,所以根本也没有留下诸如心理阴影之类的情况。反倒还要感谢感谢老天爷,自己出生的那几年年景不错,自己也没被佘化龙他老婆收走。
可能要是吃自己的孩子吧,还真下不去手,所以要互相换一换,吃别人家的。
现在这情况,就算好心,把孩子放在这不管,不亲自溺死,那也没人要。最后活活饿死,那还不如直接溺死呢,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张皮绠也算是心疼老婆,虽见老婆点头了,也知道溺死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实在有些舍不得。
想了想,只道:“你先在这等着。”
说罢,自己瞄了几处地方,挤过去,找到了一个和他情况有些类似的一家人。
不是一个村的,也不认得,只唱了个好,问道:“要不咱俩把孩子换换?我家里那个怕是下不去手。其实我也下不大下去手。大哥你看行不?”
另一家人也没犹豫,嗯了一声道:“成啊,但就是怕这边淹死了,那边也不让去。伙计,我刚才看你在那求了半天了,要不你先去问问,就说已经把孩子弄死了,他让不让上船?”
张皮绠一想,倒也是这么个理儿,点头道:“那成,我去问问。”
拨开人群,又来到了人贩子旁边,依旧跪下道:“老爷,我这回没孩子了。我俩能去了不?”
人贩子皱皱眉,看了眼张皮绠,哎了一声,也没摇头也没点头。
“伙计,这事说真的,我是真不想让你去。你说我让你去了,到时候这不是显得我们鼓励杀子杀父母吗?”
张皮绠跪地咚咚又是几个响头道:“老爷,俺听主家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大户,见有人牵着羊过堂要去杀了祭祖。就说自己不忍心。所以说老爷不去后厨,怕看到杀羊。这就是良心。”
“但老爷也知道,溺个孩子这不正常的事吗?便你不管,就不溺了?假装看不到,良心就好受了?”
“你不收我们,你良心是好受了。可我们这一家子,指不定明年就全死了。一年能活几个人啊?”
“咱就是去干活的,又不是要选孝廉、立牌坊。再说了,我们也没杀爹害娘。老爷,您行行好吧。求求您了。”
人贩子低头看看跪在那的张皮绠,打量了一下,知道是个干活的好力气。又想着国公那边要求男女比例,至少得到一定的数目。
其实那边也给了他们一些钱,因为女人这时候就是物品,父母可以卖,丈夫和公婆也有权力卖,那些没嫁出去的年轻女人要说上船走去干活,父母那边还真不一定放。
给点钱才能放,就当是卖了。
给的钱倒是不多,但能省出来一个就能得一些回扣。
他也是个善良的人,见张皮绠都这样了,觉得虽然说自己要把他收了,这就是在黄淮地区日后鼓励溺婴。今年这样,明年还有想去的,便想着在人贩子来收人之前,就先把孩子溺死。
可终究还是心软,心道罢了,就收了他吧,当是行善积德了。
“这样,你不能在这边等着,我不好直接收你。直接收你,显得我像是鼓励溺婴一般。事后惹一身骚,我倒没什么,别到时候连累国公。你知道南边的十里铺吧?”
张皮绠摇摇头。
“我不是这地界的人。而且我也没怎么出过远门,几次服徭役都跟着人走的。剩下的时候就在乡里做事。”
人贩子楞了一下,随后哑然失笑。心道是了,自己没当兵之前,不也就以为村子三十里就是天下吗?
“那你往南边走,沿着路,那边有两棵大榆树。在那等着吧。”
张皮绠赶紧又磕了几个头。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小的还有个事儿……其实,我下不去手杀自己家的孩子,是和别人换着杀的。老爷能不能把他也带上?”
人贩子嘿了一声,苦笑道:“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倒还有心思管别人?行吧,但你不能再多人了。再多人的话,我到时候可不收你。去吧。”
咚咚咚……
张皮绠又猛磕了七八个头,这才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希望的神采。
回到自己老婆身边,见老婆还在那抱着孩子刷刷地抹眼泪,张皮绠咬咬牙道:“他命不好。下辈子命好点,托生在个老爷家里就好了。”
说罢,一把将老婆怀里的孩子夺过来。
他老婆几乎是天性般地站起来,想要把孩子抢回去。但起的太快,又饿的久了,眼前一黑,终究没站起来。然后木木地颓然坐下,看了一眼最后还在熟睡的孩子,狠狠心,把头扭了过去。
张皮绠抱着孩子,来到刚才说好的那家人旁边,将人贩子的话小声嘀咕了一遍。
两家换了孩子,张皮绠抱着别家的孩子来到河边。那孩子恰巧没睡,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可能是这几个月都在躲灾,到处是人,倒也不怕生人,眼睛只看这张皮绠。
张皮绠被这孩子的目光看的心里有些发毛,心想要不放在地上,生死有命得了。
要不,就弄个木头放水里飘着吧。
人家唐三藏他妈也这么干的,却也没耽误唐三藏成佛。
低头寻摸木头的时候,却一下子想通了。心道若犯了大罪,都是死,怎么还有凌迟和砍头呢?
砍头就一下的事,凌迟却疼好几天。
自己小时候也挨过饿,那挨饿的滋味,可真是难受。就这么放着,如今大家都遭了灾,便是不遭灾,那乱葬岗里也有的是孩子,谁家缺孩子啊?
到时候不就是在这活活饿死吗?
反正这罪自己也已经担着了,自己何必要学那些老爷远后厨的事?
低头又看了看这孩子,张皮绠小声道:“娃啊娃,下辈子投个老爷家里吧。但就算投在老爷家里,那也未必活。听说有个老爷生了俩女娃,都给淹死了。第三个还是女娃,这回不淹了,却点火烧。说这女娃是赖上他家了,之前淹死还来、淹死还来,这次烧个魂飞魄散,下次别来了。”
“你别恨我。我爹娘也淹死过好几个我的妹妹弟弟,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还小,不知道。等你大了就知道了,这种事太正常了。”
默默嘀咕了几句,虽然这确实很正常,在这个社会正常到不得了,但张皮绠心里终究还是有点良心,不是很舒服。
终于狠下心来,来到河边。猛然提起婴孩的腿,倒着一提,左手狠狠地打在了婴孩的屁股上。婴孩吃痛,张嘴就哭,趁着婴孩大哭吸气的功夫,心一横,狠狠地伸进了河水里。
回到那边后,将另一家人叫过来,等到快晚上的时候,又排了两碗粥。
自己喝了半碗,剩下的都给老婆了,晚上还要走路去找大榆树,自己喝半碗也能撑到。
刚死了孩子的他老婆,捧着碗,把粥喝干净,把碗底也舔了个干干净净,收拾了一下仅有的家当,将那几个碗放在包袱里。
他们当然没读过外国的一个故事,贵妇人见死了孩子的女农奴在那喝白菜汤,惊呼你孩子死了,你不伤心吗?怎么还能喝下去汤?女农奴给了这个贵妇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理解的理由。甚至好像是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
白菜汤里可还有盐呐!
张皮绠要的两碗粥里没有昂贵的盐,但粥里却藏着力气,能走到大榆树下,能去南洋呐。
天渐渐黑了,月亮虽残却还亮。
张皮绠那另一家人,悄悄地顺着路往南边走去。到天快亮的时候,张皮绠忽然跪下,朝着父母坟茔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爹,娘,我去南洋了。等我回来给你们修个好陵。爹、娘,保佑保佑我们。这几年你们在那先饿着,等过几年我有钱了,供些好的。咱供猪头、供条大鱼。”
两天后,饿的奄奄一息的四个人,终于等到了人贩子的队伍。
这两棵大榆树是找到的,但要不是经验丰富,还真认不出来这是榆树。榆树的树皮早就被扒光了,因为榆树的树皮有黏液,可以混着一些糠或者棉壳之类的东西,这样因为有了润滑,所以咽的时候容易点,不划嗓子。
树叶也基本没了,好在还留了一些老叶子,四个人吃了些老叶子,才算是挺过来了。
等着队伍来了之后,这才算是好起来了。
当兵出身的这些人贩子,以及一些参谋出身的人帮着组织,沿途准备了吃饭的地方。
每天走多远、灾民能抗多久、灾民能走多远、吃饭大约多少人、需要准备多少饭、怎么防止堆积在一起无法保障食物,这些都是科班出身的参谋的基本课程,即便是灾民,也一样走的很有章法。
张皮绠跟着走了几天,就觉得自己的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一开始喝粥,虽不饱,但也比之前多。
几天后开始吃干的,糙米配红薯,居然还有咸菜呢。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就知道每天跟着队伍走。也不记得走了几天,渐渐闻到了大海的味道。
然后就看到了一片草屋,在那边挨个登记,领了一块写着数字的小牌子。他也不认得这些军中用的奇怪数字,拿了小牌子后就和老婆分开了。
男女不能在一条船上,女的坐别的船,到了那边再见面。女人那边自有女人在管,而且女人会在上船前就发衣裳,张皮绠这才放心。
不等进木屋,所有人把衣服都脱掉,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到了南洋发衣裳,旧衣裳都得烧。”
也没给任何理由,就是这么个规定。随后被驱赶着去海边洗了澡,然后一个个被逼着用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水洗头。
张皮绠只觉得洗完了的头皮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烧了一般。一群人光着身子,几人一组进了木屋里。
然后就是一群拿着鞭子的人告诉他们,不准随地拉尿,要去厕所。随地拉尿的就打,但不是用鞭子打,而是用棍子打。
他们说鞭子打容易外伤,可能会发炎,到时候死在船上就不好了。
这群拿着鞭子的人一共就讲了两个规矩。
第一条就是不准随地拉尿,否则打。
再一个,便是宁可渴死,不准喝生水。到了南洋随便喝水就是死,到那边自有人负责烧水。
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什么规矩了。在等船的期间,也就一件怪事,一个穿着白色棉布褂子的人,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刀,说是发起来后就不得天花了。张皮绠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孩子都淹死了,也都走到这里了,人家说啥就是啥吧。
他觉得运气还好,没等几天,天也晴了,风也对了,便见到了几艘从未见过的大船。
上了船,船舱里用白灰画出了一个个小方格。下面铺着一堆干燥的沙子。
小方格不大,将将够躺着,也还够翻个身。
船舱里,密密麻麻地堆着人,塞的满满当当。
“各人睡各人的方格。不准占别人地方。吐的时候往自己的格子里吐,不准吐别人那。”
“不准打架。”
“三十个人一组,看着那上面绑着的尿桶没?拉尿在桶里,轮番去倒。”
“最好别有病。不然为了大家好,也只能扔海里了。”
管事的话还没讲完呢,很多人已经开始吐了起来。
张皮绠一开始还把身子下的砂子挖个坑,往坑里吐,再埋上。
可等到后来,连坑都懒得挖了,随便吧,反正光着身子呢,到时候洗洗就是了。
第六一六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四)
感觉要把黄胆都吐干净的时候,船终于停下来了。
“到南洋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这些光着身子、被晕船折磨了十几天的苏北汉子,听到这话后纷纷要站起来。
然而几个提着棍子的人冲进来,朝着几个起身最快的人就是一顿打。
“谁叫你们乱动的?到了地方也不能乱动,一会挨个下船!明天还要把你们这一路吐的砂子都弄干净,铺上新的砂子。”
“现在,一排排地往外走!”
靠着棍子对秩序的维持,张皮绠这样的人虽对陆地充满了渴望,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等着轮到他们这一组下船,才敢走出去。
外面的阳光直照再脸上,让这些在船舱里闷了十几天的人,根本无法睁开眼睛。
“乖乖,这都十一月了,咋太阳还在头顶上呢?”
第一次见到热带冬季太阳位置的张皮绠用手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了看太阳,好奇地发出了惊叹。
上船的时候还是冷飕飕的冬季,现在却是热烘烘的夏天。虽然光着身子,但也不是很冷。
和上船之前一样,下船之后,也是被驱赶到一个大的简单的木草建筑群内。
晚上吃的是土豆,这个可以管饱,每个人能吃多少吃多少。
第二天又被在船上把那些已经恶臭的砂子清理出来,然后清洗了船舱,撒上了石灰,又添上了新的砂土。
之后大约七八天,都是在这种小屋里蹲着。晚上蚊子像是要吃人一般,每天晚上院子里焚烧的驱蚊虫的草烟都不会断。
衣服仍旧没发,据说是这里只是个中转站。到了这里后,把重新分配。将人混杂开。
同一个村的,尽量不在同一个种植园;同一个府的,尽量在同一个种植园,因为方言问题。
有媳妇的、没媳妇的,也要根据种植园所需劳动力的不同分开。有些种植园需要女的,有些则基本不需要女的。
七八天的时间,张皮绠没有了晕船的困扰,算是吃了这些年吃过的最饱的几顿饭。
干的有土豆。
稀的有南瓜汤,有时候还能有几粒米呢。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从稀拉拉的汤水里舀出米粒的行家,不是穷人出身是根本不会这项技能的。勺子在几十人吃饭的大锅里搅动,技术好的人只需要搅动记下,然后猛力一提,就能让勺子里都是米粒;而技术不好的,则往往只能喝米汤。
可以说,暂时来看,生活是幸福的。
除了闷热的天气、晚上叫人恨不得把肉割下来的蚊虫,别的都还好。
几天后,张皮绠知道这里叫椰林城,原来叫巴达维亚。他们并不是在城区,而是在郊区,等着第二批人到齐之后,会将他们分拣出来。
根据身高体魄、家庭籍贯、有眷无眷,分到不同的地方。
至于自己到底要来种什么,张皮绠还不得而知。
自己的老婆在隔壁的营地里,那里都是些女人。旁边有军队驻扎,但是当兵的并不急着骚扰这里的女人。
听说一来是管得严,上面专门打了招呼;二来是这里当兵的一般都花钱买老婆,从正经人贩子的那花几个月的饷银,卖契什么的都齐全、父母文书都在,日后麻烦少。
人贩子在灾区收,赚个差价。很多人贩子当年在鲸海时候就是干这一行的,轻车熟路不说,各路关节也搞得通。
不过这些张皮绠并不知道,他只是关心自己将来到底要去哪、到底种什么东西。
这么一直忐忑地等了七八天的时间,第二批人也来到了这里。和他们一样,也是光着身子,进来后先清洗船舱,然后清洗自己,最后还要搭建屋子。
这里的人越来越多,管理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些穿着军装的人也开始在周边出没。
张皮绠也是第一次见到南洋驻军,从衣服颜色、模样来看,看起来和在老家见到的军爷差不多。
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南洋驻军头上戴的不是红缨毡帽,而是一种木头旋出来的像是毡帽的帽子,脖颈子地方带着一个布帘子。听说是用来防这里的蚊虫的。
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军官在营地里转悠。养成了上厕所习惯的张皮绠又一次就在厕所旁边看见了几个当官的军爷,吓得他赶紧让到边上。这些军官一边走,一边在说些什么。
“国公说,要把这种成千上万人规模的海运,当成一种演练。我看只从运人和后勤上来看,咱们比那些西洋人要强一些。我估计,远的不敢说,只说南洋,四五万人规模的后勤和运输,是没有问题的。”
“今年第一年,就搞得不错。沿途补给、停靠、粮食准备这些,都很不错。我听说,英国人远征,这后勤准备就出了大问题。人还没上船呢,先死了几百个。”
“既然咱们这边去公司的那群退役的,都能搞出这个规模。军中要搞,规模肯定比这个大。”
另一个军官则道:“扯淡,这有什么用?南洋根本打不起来四五万人的仗。海军要是顶得住、防得住,最多也就是三五千人规模的仗。打打那些小国就是了。海军要是顶不住,你一个人都运不过来,那不就和咱们打荷兰人一样了?海上一灭舰队,各个岛全成孤岛了……”
“至于不用海战的,跟打万丹似的,那不是随便打?就打了一场野战,随随便便就碾过去了。这种演练,要我说就没啥用。真要去远的地方,比如跟英国人似的从英国运兵到吕宋,咱们做的也未必好。肯定不一样。”
“除非打安南、暹罗、缅甸什么的,或能用得上……但我看也打不起来。真要打的话,咱们不得扩军?总不能从北方京营调部队来这湿热之地吧?”
几个军官一边闲聊,后面跟着几个人,提着个书本,东瞅瞅、细看看,不时写点什么。
张皮绠对这些话基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也完全不知道这些军官在这里干什么,但总感觉这里和家乡不太一样。
不管是当兵的帽子,还是军官说的那些他根本没听过的词,都觉得怪怪的。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的问题,也或许只是因为新来到南洋这个和家乡完全不同的新环境的原因,总觉得不太一样。
等这几个军官走远,远处营地里的钟声响了。张皮绠不敢怠慢,匆匆往自己睡觉的屋子那跑,若是钟声停了还不到的话,就得挨打。
等跑过去后,木屋前已经稀稀拉拉地站满了人。
一些穿着衣服的人站在前面,一些拿着纸笔但从打扮上一点不像儒生士绅的人在那等着。
“点到自己号的,到这边来!”
等人到齐之后,穿衣服的人喊着一些数字,这些数字是每个人发的小牌子上的数字。虽然张皮绠不认得,但却背的熟,他是张三六三。
每天吃饭睡觉前都会有人按照这个点名,这些天他已经记得熟了。
等了好一阵,点到了他的名号,他赶紧朝着那边走过去。和自己一起来的那一家人,并不和自己在一处,也不知道安排到了哪里。
这边的人也没见到自己村子的,全都打散了。
点完名字后,张皮绠又重新被装上船。这一次没有上次那么折磨,只两天的功夫,就下了船。
下船的地方在一处河口,有个小村落。村子里的人都涌出来看,张皮绠也是第一次见到这里的人,矮小又黑黢黢的,说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
旁边又是一堆木屋,这一次进木屋之前,终于发了一身衣裳、一套被褥、一套蚊帐,以及一个葫芦水壶。
“葫芦水壶是主家送你们的,上工之前都得装热水,不能见水就喝。”
“衣裳、被褥、蚊帐,先都记在账上。主家心肠好,不算息。”
“咱们先把账算明白了啊。之前的船资、吃喝,你们一共需要干三年的时间。”
“三年之后,愿意在这干的,工钱按照一个月六钱算,一年加上贴补,是八两银子。包吃住。”
“干完三年后,给你们分小片份地,愿意种什么就种什么。要是不用包吃住的话,有长工、短工之分。短工按天算钱,到时候再说;长工的话,一个月是一两三钱银子。”
“在这之前,吃用什么的,也都记账、走钱。咱们也是明账,不超过二两就不算息;超过二两了,按照2分的利算息。日后做工还就是。”
“有媳妇的,话说在前头,一个个管住自己。真要是怀了孩子,影响干活了,主家可不用。每天每个人有定量,完不成定量就别想拿工钱,到时候怀了孩子完不成定量,你就只能赊账养老婆吃喝了。”
“三年之后,若分了份地了,还完账了,到时候也就随你们了。到时候想攒钱盖房子也行,都随你们的便。”
“一百人一个工头,先有人教你们怎么干。丑话说在前头啊,没还完账之前,吃不住苦就跑,这地方可没地方跑去。林子里都是毒蛇猛兽,离了大伙,蚊子都能把你们吃了。”
第六一七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五)
在张皮绠看来,是士绅家里的管家样的人物说完了这些规矩后,他便见到了自己的工头。
说是工头,年纪也不大,也就十七八岁出头的样子。
说话也是北方口音,虽然口音略怪,但张皮绠也还能听懂。
晚上学会了怎么扎蚊帐,每每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天才亮,就被叫起来吃饭。
吃饭的地方,张皮绠看到了自己的老婆,这才放心。
他老婆穿了一身新的棉布衣裳,和几个女人在那做饭。
张皮绠去问了两句,才知道他老婆现在是厨工,主要就是负责烧水、做一些大锅饭。
“倒是个好活,饿不着她。”
给了这个一个评价后,张皮绠吃饱了早饭,就被工头组织着开始了种植园生活的第一天。
烧荒。
砍伐。
烧出灰来,烧没了草木,然后种东西、修水渠、挖田埂、栽木苗。
工头也不干活,就是告诉张皮绠等人怎么干,监督着,晚上数数人头之类。
第一个月就是在大规模点火,到处烧树林。烧之前要先搞出来防火带,据说这好大一片都是主家承包的产业,日后这边的地里肥力没了,就在没烧的地方重新烧出来新地。
就这么过了能有一个多月,张皮绠还是不知道这里到底要种什么。
烧荒后的土地非常肥沃,一场大火也将大部分的草都烧死了,地上厚厚的一层灰。
看起来不像是种庄稼,因为他们要拿着锄头修田埂,宽度也不像是种庄稼的架势。
直到有一天,张皮绠在那干活的时候,一群奇怪的人来到种植园里,在种植园里说了会话,张皮绠才知道这里种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只不过也只是知道个名字,不知道具体什么样。
那天他正在那里挖田埂,慢吞吞地磨着工,每天的定量,张皮绠觉得要是给自己干,能干定量三倍的不止。
但既是给别人干,干那么快也是干三年、干的慢也是干三年,只要恰恰卡在定量上就行。
给主家做工的时候,得个“真能做”的评价,那是因着舂米之类的事,舂完了事。
张皮绠和大多数一起干活的人一样,虽然没怎么见过世面,心里却精明着呢。觉得若是干的多了,怕不是这定量明天就得涨?
正磨蹭着呢,几个穿着打扮有些奇怪的人就在他旁边,指指点点这片土地。第一天来的时候像是管家样的人物,跟在这几个打扮奇怪的人旁边。
为首的一个,也是带着一个木头芯旋出来的盔帽,颈后也带着被张皮绠等人戏称为“屁帘”的防蚊颈帘。
身上背着一个帆布包,脚下穿着一双古怪的鞋。张皮绠这些年已经知道,这种古怪的鞋叫橡胶靴,据说能防蚂蟥,还能防水。
旁边几个随从似的人物,手里提着一些看起来像是捕鸟捉虫的工具。还有几个身上背着枪。
旁边还有人牵着几匹马,马背上卷着一个毛毡毯子卷成的卷,上面还有一些古怪的防雨用的披挂。
管家模样的人很讨好地递过去了烟,穿着古怪的那人接过去道:“你们老板既信得过国公,要干这个买卖,我自然也是给国公打了包票的。油棕这东西,确实三五年才能挂果,但只要挂了果,几乎年年都能收。”
管家模样的人道:“其实我这心里也没底。您是科学院的大人,说什么我们自是信的。但养着两千多人,三五年后,一年吃喝拉撒加上工钱,就得四五万两银子。这东西,之前这边也没人种过,荷兰人也不曾听说有种这个的……”
穿着古怪的那人道:“荷兰人每种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他们种过乌桕吗?我作为科学院探险队的,这几年跑了好多地方,专门就是找这种能种、能赚钱的东西的。”
“一年四五万两,你怕赚不回来?不可能赚不回来的。我在非洲那边研究过,这东西一亩地产油比豆子、花生、胡麻、菜籽都多。而且挂果许多年,稳赚不赔。”
“不只是能吃,更主要的还是一些工厂要用。你知不知道随着鲸海那边的开发,捕鲸的、捕海豹海象的,熬了大量的油脂,这才催出来肥皂、蜡烛之类的产业发展。”
“但捕杀那玩意,终究跟不上用。豆油太贵,菜籽油也不太行,这东西产量大,又能吃、又能做原料。没个赔钱。”
“你要说种咖啡什么的,还得看西洋人的脸色,不知道卖的出去、卖不出去。还要和加勒比那群开种植园的竞争;或者种甘蔗,不但要面临西洋人的竞争,还有广东、福建、台湾等地的也在种。”
“但这东西,如今就没人种。而且国内也卖得掉,这东西肯定有赚头。”
“你们也好好弄,我评科学院博士就指着这东西呢。要不我不是白在非洲跑了那么久?有什么种植上的问题,我来解决。每年我都来查看。”
衣着古怪的人蹲下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捏了捏道:“爪哇的地,就是肥啊。你们只管种出来,榨油到时候也用不到笨办法。我带着半船的油果,回去自有师兄们帮我搞出来烧煤榨油的机器,也不难。”
“你知道那些在鲸海捕鲸、海豹之类的,弄一船油,卖多少钱?三五年的投资而已啦,我也就是没钱,我要是有钱我就自己干了。”
“我跟你讲,你得看日后的形势。就看着天下形势,蒸汽机一物,必会大兴。一旦其大兴,则蜡烛、灯油、润滑这些东西,都得跟着大兴。这些东西一大兴,做工的人多了,肥皂之类的也卖的多了。”
“若是看不清形势,只看眼前,等着大兴的时候在做,那黄瓜菜都凉了。先干的吃了肉,后干的也就喝口汤吧。”
“这玩意儿怎么种,怎么栽,我都写成小册子了。工头都是实学学农学出身的,字总是识得的,学起来也快。按着办法种就是了。”
“这几年,一直到挂果前,我都会在椰城,有什么事找我就是。对你们来说这是赚钱,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关系我的前途和奖金呢。”
“我跟你们讲,等南洋这边的油棕种起来后,那些搞菜油的士绅土商,非得恨死我不可。我在那边蹲了这么久,我是绝对有这个把握的。不管是产量、压榨、还是运输,都能打的沿海各处的菜油哭爹喊娘。”
这样的把握一说,管家模样的人也松了口气,笑道:“我不是不信你们,科学院的,都是有真本事的,我也是学过实学的,知道里面深浅。这也不是我问的,是主家叫我问的。估计是心里不踏实呗。可又不好去问国公,倒显得不信国公似的。”
“好说一年四五万两银子的成本,本钱着实是大。估计心里也是虚,还是种棉花、靛草什么的,心里更踏实一些。”
一旁在那磨工的张皮绠这才知道自己要种的这东西叫油棕,不知道到底什么样,但是榨油的。
听的半懂不懂,听懂的地方却是暗暗咂舌,心道乖乖,这一年四五万两银子的本钱。原本在家的时候,也不知那几个大户老爷,家产加起来有没有四五万两?
那可不是四五万钱,而是四万五万两啊……想着这个之前从没听过的巨额数字,张皮绠心里惊诧不已,心想这里果然和家里面不一样。
却不知这种能榨油的东西,到底长个什么样?张皮绠心道我见过菜籽、见过芝麻、这几年也见过花生了,这东西倒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听这意思,竟是从好远的地方运过来的?
他也不知道所谓非洲到底是哪,心中一开始还有些好奇,但随着日后日子越发繁忙,一开始心中那点好奇也就渐渐散了。
这里种植和在家里不一样,本以为种是麻烦事,不想一直干了六七个月,都还没轮到种栽呢。
要么就是做穴、要么就是挖水渠、要么就是引水沟,和家里那种种地的方式完全不同。上千人被主家雇着,几个月时间愣生生把一片烧荒后的林子,弄出来一片道路纵横、水渠布满的好地方。
每每看到这,张皮绠心道,自己要是能有四五十亩这样的地,水利齐全,土地肥沃,种上粮食,这辈子还愁?
可惜,这地不是自己的。若是自己干,怕是一辈子也挖不出这样的大渠、小渠、水沟、田埂。
也不知日后分到的份地,能不能用现在主家的水渠引水用?
上等的水浇地,竟不种粮食,张皮绠觉得当真是浪费了。
等着水渠基本修完、田埂基本弄完,张皮绠觉得总算可以歇歇了。那边已经开始培苗了,看样子真的是一种树。
种树嘛,种上估计也就不怎么用管了。现在水渠都修好了、地也整理的差不多了,之前又听说得三五年才能结果采摘。
便想着,三年还债期,实际上自己就剩下栽树苗这个事要做了?只要把这个做完,那不就能歇上一阵?
然而,很快,事实就证明,主家花钱雇他们,是绝对不能让他们歇着呢。
冒着下雨天,趁着水湿,挖好了坑把培出来的树苗栽上。
以为就能歇着了,结果栽完了树苗,又得在树苗间的空地上种一些苜蓿草。
等这些苜蓿草种完,又要给主家盖羊圈、马棚、仓库。
等着这些东西盖完了,苜蓿草就要收获了。
收获完苜蓿草,又要晒干。
晒干后要打捆。
打捆后要运走。
忙完了苜蓿草,又要重新把地锄一遍。然后再种新的。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似乎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
每天要干的定量,也是逐渐增加。
每个月都有死的,或是这种病、或是那种病、或是蚊子叮、或是蛇鼠咬。
每年十月份到过年期间,都会来一批新人,然后重复来了死、死了再来新的过程。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新奇的东西不断在种植园出现,
比如。
他们的工作里,多了一项把煤运到往水渠提水的蒸汽机房中。
或是渐渐的,种植园周围出现了小贩。吃的、喝的、酒馆、烟草、女人。
实在忍不住想吃点好的,便去工头那先支点钱用,给的也不是银子、更不是铜钱,而是几张纸钞,却也真能用。
但在张皮绠眼中,这些新奇的东西并不会引来他们多少兴奋,甚至与他们无关,也并不会让他们要做的事少一些。
只是渐渐习惯了那些新事物的存在。
就像是习惯了这里的太阳总是高高的在头顶一样。
似乎,不管是种植方式、劳作方式、新的机器等等,都和过去他所熟悉的一切都不一样。
可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对自己来说,好像又和过去一样,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第六一八章 归来
在大顺大规模开发南洋的第二年。
端午刚过,刚刚处理完一起奇葩的涉外贸易纠纷的刘钰,洗了把脸,准备前往码头迎接从欧洲回来的齐国公一行。
南洋来快船已经先行返回,通知了这边齐国公等人已到南洋的消息,预计今日抵达。
与之一同回来的,还有西洋贸易公司的第一批货船。他们在大顺开发南洋的前一年出发,在大顺开发南洋种植园的第一年冬天抵达欧洲,然后今年返回。
到底赚了多少、到底拿到了多少的利润率、以及欧洲战局的情况、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结束后的和谈中大顺发起的武装中立同盟,这些有什么的结果,这一次也该全知道了。
身旁在那记录的办事员还在那等着记录刚才那场涉外贸易纠纷的处理意见,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因为要处理的这个贸易纠纷实在是过于奇葩,叫人哭笑不得。
格罗恩岛的安德罗斯家族,委托普鲁士埃姆登王家公司,在大顺这边给烧一批定制瓷器,要把家族的家徽弄上,作为家族宴会用的瓷器。
欧洲的盾徽乱七八糟,颜色古怪,这家族的管家可能脑子也有点问题,直接画出来就行的事,结果用字母在图样上标注出来“红色”、“蓝色”、“紫色”之类。
又为了图便宜,找了一家烧瓷的作坊。这烧瓷作坊是家新作坊,师傅手艺倒是可以,跳槽单干的,但是哪懂洋文啊?
于是把那些“红色”、“蓝色”之类的单词,给作为图案弄上了。
数量倒是不多,六百来件。但这家作坊是个小作坊,新成立的,也算是头一桩对外生意,这六百多件瓷器可是关系到这家小作坊的存亡。
自然而然地,普鲁士埃姆登公司不收,说这和我们给的图样不一样;烧瓷作坊就说扯淡,明明一样,你看这字母,我们哪一个描错了?
这种屁事,前所未有,大顺律肯定没有,都得归刘钰来管,不断地完善贸易和对外问题的诸多章程。
其实这事也不是出了一次了,十几年前其实就出过一次类似的事:荷兰委托烧的一批瓷器,图案审核的时候,审核人就在图样的下面,写了句“同意”,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结果烧瓷的时候,就把“同意”这个单词和审核人的签名也一并烧上去了。
如今又一次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叫人哭笑不得。或许,这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之间交流所必要出现的情况吧。
洗了一把脸的刘钰随口和那个办事员道:“你记一下,出个通知。告诉各国,图样问题,去贸易处那边,由专门的翻译给弄清楚之后,再往外承包。让贸易处组织个小部门,科级,招六个办事员,专门负责图样、翻译、美工、合同等问题。”
“告诉普鲁士埃姆登公司,这是他们的问题。中国烧瓷师傅当然不懂洋文,但是眼睛都是一样的,分得清红色蓝色紫色。他不直接画盾徽颜色,弄个单词,这怪的了谁?如果他们不同意,直接用他们公司的押金强制执行。”
“还有,以后所有合同,一式两份。拉丁文一份,中文一份。法语也行。剩下的都不行。”
办事员将记录下的东西复述了一遍,确定无误后,又问道:“国公,英国东印度公司又派人来,询问是否可以解除对他们的监视?”
这是每个月都会来这么一次的月常,刘钰算算日子,便道:“行,告诉英国东印度公司那边,我知道了。别的也不用多说。”
“是。”
得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办事员知道恐怕还要拖下去,心里有数了,就匆匆退下去了。
刘钰这边洗漱,换了衣衫,自叫人准备仪仗,前往码头迎接。
他这边一到,当地大大小小的官员、海关的官员,也都到了。
这些官员的身后,就是西洋贸易公司的股东们,实际上他们的心情比这些官员还要着急,甚至着急的多。
对西洋贸易公司能不能赚钱,这一点他们这些投资人没有任何疑虑。但凡不是暴利,这些西洋人也不可能冒着这么高的死亡率每年都来。
只是,到底会有多高的回报率?坐地收钱和把货卖到别人家门口赚二道贩子钱,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一想着这种超高的回报率,一个个心里都压不住痒痒。
加之大部分往南洋投资的种植园,要等二三年才能真正看到回报。而且很多回报,也和与西洋的贸易息息相关。
尤其是那些种咖啡、可可的。这些东西,大顺这边基本不喝。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喝的。
可可是作为一种“安神、补阳”的药物,加上一堆茴香、八角、阿尼斯之类的奇葩配料,纯粹的药味。
咖啡众人也根本喝不惯,大顺没有咖啡馆,但有茶馆,一样承担了西欧咖啡馆啤酒馆的一些政治意义。
一众人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在这等着,想着一个个投进去的银子,莫说眼睛发酸,就是脖子硬了,那也等的住。
等刘钰一过来,这些商人都赶忙行礼,刘钰见这些商人的神情,笑道:“不必紧张嘛。我不是说了嘛,从南洋来报信的快船上,给的消息虽简短,却也非常明确。”
“上善!”
“至于具体多少利润,那得等船到岸之后,让会计清点核算。况且到了南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今从南洋到松江,和小孩子从妈妈肚子里找往外的路一样简单。”
刘钰内心丝毫不担心这一次贸易的事,他捏准了荷兰的情况,而且既然回的是上善,显然贸易极为成功。
荷兰的商业渠道在那摆着,软资产至少值1000万两白银,走私渠道又是现成的,不赚钱才有鬼了。
商人们心急如焚,见刘钰泰然自若,却也难以安心。
虽说的轻巧,但事到眼前,难免会生出各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想法。
像是诸如阴沟了翻了船,从欧洲到南洋都走回来了,结果在南洋回来的路上沉了?
这种不怕万一的想法,伴着日子一天天临近,也是越发的壮大。
这时候,在前面观望的人喊道:“看到船桅杆了!看到船桅杆了!”
这一声叫喊,顿时把所有人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都知道即便看到了船的桅杆,距离船真正靠岸、距离核算账本,还有很长的时间,但至少可以心安了。
刘钰坐在那慢悠悠地歇了一阵,一直等到下午,船已经渐渐靠近,南洋那边护送的舰队已经开始鸣炮的时候,他才站起来。
迎接的仪仗也开始忙碌起来,几个西洋贸易公司的大股东和董事会成员,也被特许跟在刘钰后面。
几个士兵抬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下面有巧匠制作的锁,船队的账本会放在这个玻璃罩子里封存,等到开股东大会的时候公开账目。
当然,刘钰作为监管者,会提前拿到一份。便于内部审核,以及提前验算,外加里面还有一些皇帝垄断的小金库的特殊官窑的高等瓷器的利润,那不是商人能弄到的高端瓷。
岸上的大炮也开始鸣炮致意迎接,这里有上好的码头,船可以直接泊靠,不需要像是出使琉球那次,还需要大量的劳役去用小船拉过来。
蒸汽机驱动的绞盘,已经取代了拉绳索靠岸的人力,大顺的蒸汽机使用,总是用在一些奇葩的、对过去的旧有一切影响最小的地方。
伴随着船越来越近,小船开始将大船的绳索拉到岸上。挂好在蒸汽机驱动的绞盘上后,大船开始慢慢靠近到码头。
第一艘船肯定是齐国公等官方人员乘坐的船,这是毋庸置疑的,大顺还是要将尊卑贵贱和官商先后的。
待仪仗都准备好了后,齐国公下了船。与之前不同的,或者说体现出大顺对海外贸易重视的,就是紧随齐国公后面的捧着账本的人。
公司的人自去查看了箱子上的封漆和蜡印,十几个人做了见证证明这东西没有问题后,再打开岸上士兵捧着的玻璃罩子,将装着账本的箱子放入到玻璃罩中。
军队护送着账本先行离开,将账本安放在公司总部大楼内,再贴上官方监管委员会的封条。
做完这一切,商人们才算是真正放心。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账本问题,这一点他们和英国荷兰瑞典人打交道多了,很清楚那边做假账的情况。
至于别的,这些大商人也算是大风大浪见过的,做生意嘛,有赚有赔很正常。只要账目清楚、利润公开,那他们就安心了。
虽然如此大张旗鼓,很有些形式主义,但这种故意为之的形式,有时候比实质更重要。
公司这边的形式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刘钰等大小官员迎着齐国公一路先回官舍休息。
刘钰对公司是否盈利一事并不担心,但他也依旧心急,急于知道欧洲的情况。
齐国公坐了许久的船,加之年纪也不小了,精神并不是很好。
虽然在回去休息的路上,刘钰就几次想要张开口问问,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一直走了快一半,齐国公忽然道:“你倒是渐渐沉稳了,竟能沉得住气?我看你好几次欲语还休,本想着直接和你说,但想着看看你到底能忍到何时。能忍到现在,倒也可喜。”
听齐国公说的如此轻松,刘钰笑道:“坐船终究遭罪,虽不比海员,但海上无趣、风波不止。岳父大人一路疲累,我纵有心,也觉得事情都已经定下了。就算知道,也没办法更改了。几次想问,总算还有些修养功夫,忍住了。”
齐国公哈哈一笑,伸出个大拇指道:“你且放心,你关心的事,基本都是好消息。”
“我亦算是不负天子所托,在亚琛和会上讲了些话,这是我天朝第一次在这种和会上发言,应该说,我不辱国威。但应该用不到不卑不亢这个词。因为和咱们的关系还真不算大。南洋问题不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范畴之内,那是咱们与荷兰国的事,不谈这个,也不需要他们承认,我最多也就是扯扯淡,谈什么反海盗、反私掠。”
“要说也有些难堪,恰似一群太监在那说要禁了妓院。”
这个比喻颇俗,刘钰想象了一下一群没有私掠能力的国家在大会上疯狂支持反海盗、反私掠;而海盗和私掠强国如荷兰英法西等一言不发的场景,也觉有些可笑。
大概,这就像是后世一群无核小国,建议全面销毁核武器的感觉吧。
不过听齐国公这意思,应该是很顺利的。
“对了,岳父,丹麦国的事,你办了吗?”
齐国公笑道:“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这种事,最简单了。”
刘钰大笑道:“妙极!眼看就是新茶收购的季节了,正要掐一掐丹麦人。去岁禁了英、葡,今年再禁丹麦,我看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啊。拉一派、打一派,这贸易便可做大。”
他连齐国公到底是怎么搞得“欲加之罪”都没问,因为毫无意义,只要想要理由总能找到的。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而且这种事也就是在欧洲那边走个形式,其实在大顺连个形式都不需要。既没有议会,也没有国会,说禁谁就禁谁、说禁鸦片就禁鸦片。
主要还是天朝的面子,讲究个名正言顺。这就需要找个理由,至少记在史书上的时候,有个理由。
早已经等不及的刘钰,马上把远处的海关总队的军官喊来。
“去丹麦商馆,维持秩序。海关的人也立刻过去,告诉他们,所有货物加增25%出口关税。至于理由,会由他们的公使转达给他们的!”
第六一九章 无妄之灾
海关总队的军官得了令,立刻领着人去了丹麦商馆。
这是新组建的一支部队,主要处理外事和贸易问题。人数并不多,但在大顺本土,这种部队也用不到几个人。
百十号人呼啦啦地朝着丹麦商馆那边走去,有了上次英国、葡萄牙商馆被查的事,商馆区附近的人已经是见惯不惊。
看着海关总队的士兵带着枪过来,手快的看热闹的已经下了赌局,猜猜这一次是要查办哪一家的商馆。
经过刘钰整治的海关,如今也是行动迅速,效率出众,专业的会计和审查小吏,跟着海关总队的后面,进了丹麦商馆。
丹麦商馆的负责人一脸懵逼,看着荷枪时代的士兵把商馆一围,顿时楞在那了。
丹麦是个中立国,也没和大顺有什么冲突。
最近的殖民地在印度的特兰奎巴,远得很,大顺下南洋和丹麦也没什么关系。大顺攻打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殖民地城市时,丹麦亚洲公司还特意发了个声明,公司严守中立,拒绝交战双方在其殖民地泊靠、补给等。
怕的就是荷兰人跑过去,大顺找麻烦。丹麦人听说大顺这边的行事风格有些霸道,好像是西域的一些异教首领逃亡中亚,大顺这边直接派人逼着对面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便怕大顺到时候找借口把特兰奎巴收拾一顿,当真是滴水不漏。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丹麦更是直接选择了中立,和大顺的敌人荷兰、亦或盟友法国都没交集。
大顺在瑞典王位继承人问题上站俄国,丹麦也就顺势退步,给足了刘钰面子。
论贸易额,丹麦这个亚洲公司或者叫东印度公司,在一众东印度公司里也算是大顺的优质客户了。
至少在茶叶进口上,比英国东印度公司还要多。丹麦公司顶着个东印度公司的名头,实际上印度的贸易额只占30%,剩余七成都是和大顺的贸易。
按照西方此时盛行的“重商主义”观点,丹麦人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大顺最好的合作伙伴。
丹麦也没什么可以往中国运的东西,一开始倒是还能卖点钟表和音乐盒,但在英国商人总结出一条名为“往中国输送任何可复制的工艺品,都意味着本国工匠失业”的规律之前,大顺的钟表业已经在发展起来了。
历史上,这条商业规律,总结于18世纪中后期,因为“伦敦和伯明翰发条制造商遭受了惨重的损失”,而之前,这些发条商制造的音乐盒之类的东西,是可以直接作为交易期货票据的。
而在大顺主动吸取外部技术的背景下,这条规律比历史上早了二十年就出现了。
除了丝茶瓷等老几样几外,实际上大顺还垄断着一种“冶金工业”的高技术含量的拳头产品。
西洋人称之为“tutenage”,实际上就是锌合金,这一点也是此时的欧洲各国无法生产的——前年柏林科学院的化学实验室主任马格拉夫,刚在实验室炼制出来。但实验室炼制和大规模生产,不是一回事。
丹麦是最早做锌生意的欧洲国家之一,哥本哈根一直也是欧洲重要的锌合金交易中心。因为丹麦人最早和锌商人签订了订单,把控了很大一部分货源。
除了白银,丹麦基本没什么往中国运的东西。
而且丹麦觉得,自己在大顺的地位很稳固。
丹麦人觉得,自己承载着一种“经销商”的身份:锌合金、茶叶,这是丹麦公司的主力产品,而这两项产品都不是在丹麦销售的,而是面向整个欧美市场。
从这一点看,大顺怎么也没理由找自己的麻烦才是。
总归,不管怎么看,丹麦亚洲公司都是一个似乎非常听话、且非常合作的大客户。
这在几家东印度公司里,是不多见的。
刨除掉盟友性质的法国,英国葡萄牙有鸦片问题、普鲁士贸易额太小、西班牙有宗教问题、奥地利的公司作为公主继承的条件解散了……
种种条件下,大顺海关总队的士兵荷枪实弹进入丹麦商馆的时候,丹麦商馆的负责人是愕然且崩溃的。
通译连忙迎上去,行礼之后问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海关总队的军官一边挥手示意士兵先查封仓库,一边道:“国公吩咐,自有缘故。具体如何,自有丹麦的公使转达,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转告一声商馆馆长,就说自今年开始,丹麦的一切货物,不管是进口还是出口,一律增加25%的关税。”
“加税?”
通译大惊,现在连普鲁士都跑来做生意,各国都在搞直航贸易,都在试图打破几家公司的垄断,这时候加税?
一下子加25%的税,虽不及伦敦的茶叶关税要的狠,但这也直接摧毁了丹麦公司的利润啊。
“对,加税。原因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军官并不解释原因,而且他也真的不知道原因。
丹麦商馆的负责人又恳求着问了几句,然而得到的回答还是如初,自有在天津的公使转达原因,这边只是执法。
“请问,此事是否只针对我们丹麦公司呢?”
“应该是吧?我只是接到了先查封丹麦商馆的命令,并无命令叫我去查办别人家的商馆。”
说话间,带着记事本的海关人员就拥到了丹麦商馆仓库的门口,开始清点里面的货物。
丹麦商馆馆长眼看着一箱箱的货物被要求拿出订货单,想着25%的高额税,真真有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感觉。
各国现在都在争相出口,只听说有出口补贴,还真就没听说哪国搞什么出口税的。丹麦商馆的馆长只觉得自己今日算是长了见识,可叹息之余,心里却也没什么办法。
丹麦人的第一次探险,从广州拿回货之后,第一次跑,路不熟、货不明白、荷兰作梗、英国打压,再加上死人抚恤之类,依旧得了11.7%的纯利润。
自从找到了“对英茶叶走私”、“保证锌合金交易中心”这两个财富密码之后,公司的利润率更是一路飞升,升到了26%的纯利润。
这在欧洲,已经算是极高的利润率了。
丹麦王室给予公司绝对的垄断权。
任何非公司的丹麦人都不得私自前往亚洲贸易。
任何非丹麦公司的船都不得携带东方货物在丹麦卸货。
加上公司可以直接用茶叶期货,在英国走私商人那获得低息贷款,以获得资金周转。
可以说,对华贸易就是丹麦亚洲公司的根本。
现在被加了这么重的出口关税,公司怕是要完啊。
丹麦商馆的人心急如焚,可也不敢做什么,只能顺从地把订货账目交出去。
隔壁的英国商馆里,法扎克莱幸灾乐祸地看着丹麦公司被大顺海关查封。
他当然有幸灾乐祸的理由。
丹麦公司的茶叶整天往英国走私,英国东印度公司烦不胜烦。奈何外贼易防、内贼难防。
和丹麦公司勾连走私的,当然都是英国人。
而且很多还是前东印度公司的员工,大部分人的资本还是在印度拿到的第一桶金。有的是靠在印度买到了宝石、有的本身就是参与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的。
英国这边抓都不好抓。
本就是公司出身的,在公司赚了钱,然后搞对公司不利的走私。
内行无比,全都门清,甚至不少都是公司前辈,这怎么抓?
比如捐助了大学,以至于大学用其名字命名的伊胡利·耶鲁,这就是法扎克莱的前辈,公司前驻印办事处负责人,茶叶贸易拿到的第一桶金,拿到第一桶金之后才转行干奴隶和走私贸易的。
虽然英国商馆还未解封,但今天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而不是之前明确否定的回答,以法扎克莱对中国的了解,觉得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其实意味着今年的贸易可以正常展开了。
他是没有什么“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情的,觉得大顺今天可以找个由头查封丹麦商馆,明天说不定又会再查封英国商馆什么的。
从大顺查封丹麦商馆这件事上,法扎克莱觉得自己算是看透了。心道刘钰说话就如同放屁,什么国民财富是生产的总物品、什么白银太多没什么用,纯粹扯淡。
明显的事,大顺这边找理由查了英国和葡萄牙,转头又来查丹麦。
理由?
想到理由二字,法扎克莱不屑地啐了口唾沫。
心道,理由?理由无非是大顺想把转运的钱自己赚了,如今有瑞典人俄国人与他们合作,大顺已经不需要第二个波罗的海的“分销商”了。
丹麦人早就应该看清楚这一点,主动和大顺合作,拿出一部分股份让大顺这边持股,或许还有活路。
可看不明白,今天被查封,那实在是太正常了!任何去试图讲道理、找理由的人,就像是荷兰人拿着他们认为有道理的海洋航行自由理论去让英国放弃航海条例一样。
幼稚。
凭着这些年和刘钰打交道的经验,法扎克莱总结出一套非常有效的猜想逻辑。
然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瑞典商馆,心道,中国人在塑造一种意识,跟着中国合作就能赚钱,而且越赚越多。作为这种典型,会被政策支持,而在大顺政策决定一切。瑞典人运气好,荷兰人丢了东南亚,或许也是一种好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