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五章 凡尔赛和约(一)
只打别人,对面却无法报复,这样的情况,是无法理解“和平”二字的珍贵的。
虽然说,阿卡迪亚人只是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整编,但对新英格兰地区造成的损害却是令人震惊的。
一方面,他们本身既有复仇主义又有大顺提供的枪炮,加之他们本身也有相当不错的单兵素质。
二来,大顺这边,用了当初在日本尝试、随后爪哇火山聚义后用的非常纯熟的“海上游牧战术”。
靠着法国控制着缅因湾的制海权,使得这些阿卡迪亚人森林步兵,可以在新英格兰地区的任何地方登陆。
人少,就打。
打完,伏击来迅速支援的游骑兵。
伏击完,继续打镇子、烧镇子,烧完之后上船跑路。
有法国提供的炮手、大顺提供的西海岸原住民散兵、以及正规整训了大半年的纪律。
使得这些人殴打一下各个镇的民兵、游骑兵,尤其是在平原列阵作战的条件下,轻而易举。
而要对付他们,就只能出动龙虾兵。
龙虾兵能打野战,之前在俄亥俄,布拉多克将军被砍死,就是因为错把平原野战的技巧,用在了森林作战中。
不过,龙虾兵平原野战肯定是没问题的。
但问题在于,这种“海上游牧战术”的精髓,就是利用机动性跑路。
比如说,一支600人的营级阿卡迪亚人的袭击部队,普通的民兵和游骑兵,是打不过的。
就算上龙虾兵,那也得至少出动2000人、3000人进行多路围攻。
尤其是约瑟夫·戈丁所在的袭击部队,在森林里伏击了摩西·哈森的游骑兵连队、或者叫游骑兵公司之后,更是使得龙虾兵不得不集结大量的部队出城清剿。
这一战,约瑟夫·戈丁完成了复仇。
200多游骑兵被围歼,仅跑了30多人,剩余的全部被打死、剥皮。
而这一战,亦可以堪称“阿卡迪亚复仇战争”的转折点。
虽然其实也就打死了一百多号人,但“转折点”这三个字是当得起的。
因为阿卡迪亚人的军事教官,是大顺的人。
大顺的军事教官,是新学派一系的。
新学派军改之后的思路,从刘玉的阿尔金山北麓诱敌决战、再到西域镇压反抗的顶住数倍叛军的围攻、再到西南改土归流的“中心开花”战术,基本上一脉相承。
以这一仗为例。
如果,摩西·哈森的游骑兵,200多号人,顶住了阿卡迪亚人的围攻伏击,争取到了波士顿的龙虾兵主力抵达,那么被黏住的阿卡迪亚人就没得跑,肯定损失惨重。
并且如果这样,200多人的游骑兵连队,就可以四处跑,反抓阿卡迪亚人,只要黏住阿卡迪亚人即可,等着大部队抵达就行。
那么阿卡迪亚人的复仇游击战,就要面临很大的考验。
问题是,摩西·哈森没顶住有大顺散兵和法国炮兵支援的阿卡迪亚森林步兵。
于是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比如再有阿卡迪亚人围攻镇子的时候,救还是不救?
救的话,因为之前的教训,可知不可少量冒进,必要集结上千人的规模。
而集结上千人的规模,需要时间、粮草、补给、协调,这又需要时间。而且人数一旦上两千,加之又有伏击问题,行军速度必然减缓。
等着来了后,镇子都烧完了。
而龙虾兵只会正规战,需要靠本地组建的游骑兵前出,追、黏、抓、堵。
然而摩西·哈森被剥皮之后,游骑兵不敢再以小规模出击,这就使得本来用于掩护侧翼、前出侦察、黏住迟滞、森林掩护的游骑兵,只能跟在龙虾兵的主力,在主力前七八里活动。
再一个,阿卡迪亚人的复仇队伍,也压根不碰龙虾兵。
数量太大,打不过,难道不会跑吗?到处都是森林、人口如此稀少,只要跑到海边的船队登陆点就能跑路,为啥非要和龙虾兵硬碰硬?
理论上,换家战术也可以靠换家战术去怼。但去年秋天的安纳波利斯山谷屯田,使得阿卡迪亚人的“家”,在安纳波利斯山谷。
想换家,可以,让英国海军出一支带战列舰的舰队,再把路易斯堡打下来,否则换不了。
龙虾兵抓不住阿卡迪亚人的复仇队伍,阿卡迪亚人也不碰龙虾兵主力。
就是烧镇子,烧麦子,烧房子,打新英格兰民兵。
尤其是配合上大顺这边提供的带有橡胶和陕西油的、被这群人称作“东方的希腊火”的玩意,烧北美这种木头房子镇子,确实是相当的方便。
新英格兰的民兵、游骑兵,都是本地的人,都是有家人的。
今儿黑弗里尔被烧、明儿埃姆斯伯里被烧,都是有家有口的,这些新英格兰民兵、游骑兵,哪还有心思跟着龙虾兵,全都嗖嗖的往家跑,保护自己的家庭和产业。
这又导致了阿卡迪亚人的复仇队伍,行动的更加顺利。
阿卡迪亚人的复仇队伍怕啥?怕的是被组织起来的游骑兵、本地民兵抓住、黏住,然后被龙虾兵跟上包住。
但现在,本地民兵、游骑兵,各自回家了,阿卡迪亚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龙虾兵缺了本地的游骑兵,根本抓不住这些阿卡迪亚人,每一次过森林都心惊胆战,因为龙虾兵非常缺乏森林作战的技巧。但凡有森林作战的技巧,也不至于在俄亥俄州,44、48两个团被印第安人从森林偷了侧翼,主将脑袋都被剁了。
这就使得龙虾兵的行动更加缓慢。
而龙虾兵行动缓慢,这些复仇的阿卡迪亚人,就各个击破,去打小镇子、小村子。
没人不怕,人躲起来了也不怕。不打人,烧房子、烧麦子、烧磨坊、烧庄园。
而龙虾兵出城“剿匪”,又会带来新的问题。
如富兰克林所说:自己国家的军队,烧杀抢掠、杀良冒功,连法国人都不如。
而龙虾兵都是团长的人,算得上是标准的“贼配军”,也没钱——有钱谁当兵?在英国,当兵,和当军官,是不一样的,区别很大。
历史上在波士顿,英军为啥那么受波士顿人反感?因为英军太穷了,去扛活,抢了本地城市小市民的饭碗,或者说卷起来了,城市里的小市民那是相当的不满。
就这样的军队,既是出城“剿匪”,那么军纪也就可想而知。
【老子从英格兰、爱尔兰,不远万里来帮着你们打法国人、打印第安人,吃你家一只破火鸡,你就叽叽歪歪的?】
【老子从英格兰、爱尔兰,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出城剿匪,还不是为了你们?晚上住你们家里,对你姑娘动动手而已,你就叽叽歪歪的?至于吗?】
可以说,伴随着阿卡迪亚战争的继续,一条发源于三十年战争期间的德国、终于在这里完成了最终形态的本地特色成语,或者叫谚语——兵过如梳、敌过如篦——终于出现了。
而大顺这边,帮着印刷了一大堆的“檄文”——这是大顺这边的传统,干啥事之前,尤其是打仗,肯定得先“名正言顺”。
檄文一出,备说阿卡迪亚人的命运之悲惨,说一切问题,都源于新英格兰人的侵略,而反抗和复仇,既然你们以为是正义的,那么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复仇。
于是,在大顺的帮助下,随着新英格兰沿海地区的小镇一个个被烧、大量的游骑兵被同态复仇而剥皮……
新英格兰这群魔怔了、政教合一了150年的人,终于明白了一个单词的分量。
原来,【和平】这个单词,是这么美好啊?
原来,打仗是有成本的,要是没打过人家,被人怼回家里来,自己可能会死啊。
一般来说,这个道理,也即“打别人就要做好被别人打回来杀全家”的道理,在欧洲、亚洲、乃至于非洲,都是不言自明的。
唯独在北美,这个道理,或者说亚欧几千年历史总结出的道理,他们还得重新体会、领悟、学习。
显然,这场“教育”,是非常有效的。
…………
北边打到杀全家、烧房子的时候。
中部和南部,整体上还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到八月份,有了上一次不算成功的费城会议打底。
有了大顺在牙买加帮助奴隶起义、阿卡迪亚战争报复、袭击南部种植园解救奴隶等作为砖墙。
这第二次的费城会议,开起来可就顺畅多了。
以至于大顺的贸易大使还等到场,南方州的代表、新英格兰地区大地主大商人,就率先朝着那群挑事的土地投机商、游骑兵公司组织者们,狂喷不止。
历史上曾担任第二次大陆会议主席的南卡罗来纳州的大种植园主,亨利·米德尔顿,率先开炮。
他代表着北方大商人、走私贩子、旧有地主、以及南方种植园主,朝着来参会的弗吉尼亚州的代表。
包括弗吉尼亚的政府头目,罗伯特·丁威迪,和弗吉尼亚的军头,乔治·华盛顿。
喷的原因很简单:
妈了个巴子的,这仗就是你们弗吉尼亚的【俄亥俄土地投机公司】挑起来的。打赢了,是你们拿到几百万亩土地;我们啥好处都没有。
原来你们愿意打就打,觉得反正你们州愿意打,那是你们的事。反正好像也打不到我们州。
可现在呢?大顺这帮人,可不管你们是弗吉尼亚的、我们是卡罗来纳的、他们是宾夕法尼亚的,无差别的报复。今天烧房子、明天救奴隶。
这事,你们弗吉尼亚得负责吧?这事可赖不掉,就是你们【俄亥俄土地投机公司】在边境惹的事。
不只是他喷,弗吉尼亚其实一共有三家大型土地投机公司。
而另一家名为【弗吉尼亚忠诚公司】的土地投机公司,在开战前,就被俄亥俄公司被刺了一刀,吊毛的好处没拿到不说,好容易在西边占了点地都被印第安人给报复了,公司直接破产了。
这【弗吉尼亚忠诚公司】,虽关系和门子,不如俄亥俄土地投机公司——要不然也不能被俄亥俄公司商战整的生不如死——但也不是软柿子,里面还是有一堆英国准将、世袭贵族站台的。
忠诚公司的几个股东,也站出来狂喷俄亥俄公司:流十三州的血、肥自己的地。
第一九六章 凡尔赛和约(二)
这带头开喷的亨利·米德尔顿。
是大庄园主,家里土地30万亩以上,财产化的奴隶数百人。
一看这阶级属性,便可基本猜到历史上在北美独立战争中,他的态度。
简单来说,软弱、摇摆、妥协;两面下注。
自己站保王派。
儿子在宣言上签字站分离派。
多次反对从英国分离。
战后因为儿子是开国元勋的缘故,他是为数不多没有被“没收逆产”的保王派成员,30万亩的种植园也都保留了下来——相较于宾家族傻呵呵的直接就站保王派,也不多方下注,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可以这么说,没学会在变革和混乱年代,多方下注、家族子弟加入互相敌对以至于兄弟阋墙的大地主、大家族,那都是没当明白的。
这亨利·米德尔顿,那就当的非常明白、思路非常清晰。
一方面,英国之前的重商主义政策,他是受益者。因为英国有靛草、麻之类的种植补贴和购买补贴。
另一方面,英国的重商主义政策,在北美的农业达到一定阈值之前,是保护北美种植业的——这种保护,确保了北美南部种植园的种植业,不会受到强势的法国和西班牙的竞争。
不要以为法国真的不懂经济,是法国的糖便宜到一定程度,逼出来的《糖税法》。
也不要以为西班牙人干啥都废物,西班牙人种烟草种的相当不错,弗吉尼亚烟草与哈瓦那烟草,孰好?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此时英国的工业发展,没跟上北美的种植业发展,使得北美的种植业已经达到了这个“由忠到反”的阈值,因为英国的工业无法吃下这么多的原材料和农产品。
但这个阈值,也就刚刚达到——历史上后期英国工业革命爆发,南方很快就和英国的经济又贴在一起了。
于是,于此时,这个阈值刚刚达到的时候,南方州对于英国的态度——尤其是大顺在去年的费城大会上表示要废除英国的航海条例后——态度是相当暧昧的。
北方州,比如马萨诸塞等。
要说他们想不要要土地?
肯定是想要的,大量的贫民是缺乏土地的,否则新英格兰也不能在阿卡迪亚大驱逐后,很快就募集了万数人“闯关东”。
但问题在于,你连土地都没有、你都穷的往苦寒之地的北方跑就为了点地,怎么会有资格来费城开会呢?
根本就“没有资格”来开这个会嘛。
而来开这个会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都是做大买卖的,走私、卖茶、卖布、放贷、卖奴隶、卖酒的。
就算经济上不是太达标,那最次也得是共济会的成员,而要成为共济会的成员,除了一些特殊的“打手”,最起码也得是医生、律师吧?
伴随着大顺帮着阿卡迪亚人搞了“海上游牧战术”后,北部几个州可谓是首当其冲。
弗吉尼亚挤在中间,是往西北开拓。
而大顺这边拿着海权,打的都是东北地区的州。
像是汉考克家族这样的大商人,他们的诉求是啥?
还不是自由贸易、免除关税?
像是马萨诸塞州蓬勃发展的朗姆酒产业,他们的诉求是啥?
还不是自由贸易,免除糖税?
这些,在上次会议上,大顺已经表示,肯定是要废掉英国的航海条例的。
马萨诸塞等州,这些年因着航海条例的保护,造船业也已经发展起来了。
比起英国造船还得种树,北美这边直接砍树就行,那成本差的不是一点半点。而且之前因为英国的保护主义政策,对油脂、松节油、木焦油、帆布、雪松桅杆木等,都有补贴,使得北部州的造船业也已经起来了。
废了航海条例,哪怕加上《航海法》而不只是《商品列举法》,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八分利、二分害。
如此一来,能到这里开会的北方州的大商人、大作坊主、旧地主,自然也是站在南方种植园主的一边,狂喷弗吉尼亚。
这也是经济因素决定的。
弗吉尼亚种烟草,他只能不断追求土地,因为这年月没有化肥,烟草吃地太狠了。
历史上,山东地区的烟草业能够发展起来,即便当时山东其实没有可以占新地轮作休耕的条件,但山东有另一个条件啊——渤海湾对面是东北,东北有豆饼,豆饼是化肥出现前性价比最高的肥料。
但现在,北美并没有大豆,也没有智利硝石,鸟粪石产业也还早着。
那弗吉尼亚的真正统治阶级,也是囿于这个经济基础、物质条件,肯定是对外扩张最激烈的一批人。
靠农民单独对外扩张……那是毫无效率的。
必须得有一群“土地贵族”,或者“土地利益极大的大资本”,才能高效扩张。因为,扩张,需要组织力,没组织力、没资本投入、没政治强力——国家强力,本身也是一种经济力——真以为阿拉巴契亚山以西的土地,都是靠牛仔、游骑兵、爱尔兰羊倌弄出来的?
如今这局面,就是刘玉这边特意搞得“挑动大商人、种植园主、旧地主;斗新土地主、土地投机商”。
而此时,弗吉尼亚的代表们,也是据理力争。
罗伯特·丁威迪,乔治·华盛顿等,也是唾沫横飞。
现在报复的,是阿卡迪亚人。
导致出现这情况的,是大顺参战这个“意外”。
阿卡迪亚人在北方烧镇子,关我们鸟事?我们在俄亥俄谷地圈地,打的是当地的印第安人,也不是阿卡迪亚人。
大顺烧种植园、解救奴隶,你们倒是和大顺干啊。找我们的麻烦干啥?
说到底,根源就是,南方种植园州和北方州,现在都希望战争赶紧他妈的结束,好赚钱。
而对弗吉尼亚来说,不能拿到俄亥俄的地,那么公司就要破产。
这些股东里,都是些赫赫有名的人物,说是在各个地方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而大顺给出的停战和平条件之一,就是必须要划定边界,各州也好、或者你们遵照奥尔巴尼会议精神搞个州联也罢,总之,谁越界,你们就得抓。
现在,这问题摆在明面上了。
对弗吉尼亚来说,就是个敢不敢对着英国这边要划边界的使者,说一句“此乱命也,弗吉尼亚不奉诏”了。
不敢,那就好说。
俄亥俄土地投机公司直接破产,划定边界。
敢,那也好说。
弗吉尼亚代表,大可愤然离席,曰“此乱命也、不奉诏”,回到弗吉尼亚,组织军队,直接开战。
不管是敢,还是不敢……
在现实面前,这就不是个“据理力争”、“讲道理”、“讲法律”能讲清楚的事。
要么认了。
要么起兵。
实际上,这第二次的费城会议,就是其余州给弗吉尼亚下最后通牒的。
如果弗吉尼亚不接受,那么各州将为和平而做最后的选择:组建州联民兵,出钱出物,和龙虾兵一起,抓捕抗命者。
因为,大顺的贸易大使,真的把和平的曙光带来了。
和之前不同,这一次的贸易大使,手里拿出来了停战条款,公布了很多和北美这群人有关的内容。
上一次只是放了许多空炮。
最关键的是上一次,贸易大使可没拿到朝廷的真正授权,任何条款都只是“建议”、“应该”、“大约”。
而大顺的王朝性质,注定了这些贸易使者,没有朝廷的命令,屁用没有。即便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说便宜行事,那也得是有朝廷给定个基调。
这一次是真拿出条款了。
而且大顺的高规格的使节团,也已经到巴黎了。
这是真正的和平曙光,证明大顺这边真的准备要谈和平了。
当然,和平,可能是大顺决定和法国一起,拼一波上岛;也可能就是这么谈。
大顺之所以决定要和平,倒不是因为打不下去了。
而是能拿到的,基本上拿的差不多了。
最多再打两年,基本上也就再打一年,再打下去也没啥成果了。
而现在,大顺这边的山东黄河河道工程,即将开启。
不是钱的事。
而是大顺急需大量的舰船,并且划定好边界后,开启以淘金热为底子的美洲西海岸大移民计划了。
战争一旦结束,大顺需要退掉一些战舰、退伍一批水手海员。
或者叫“转业”。
将多余的军舰、海员等,作为大移民计划的运输工具,以最快的速度,在边界谈判后,赶紧往西海岸塞个几万人。
既是要挖黄河河道,这么大的工程,劳役方面和钱挂钩。而那些黄河新河道要占据的耕地,也需要解决。
这不是给钱就能解决的事,再说实际上其实也给不起来。
再者现在的大顺,容不下这么多的无地人口。哪怕说现在松苏趁着战争迎来了一波大发展,但也容不下这么多的“工资”人口。
除了移民,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移民固然要钱,但也需要船和远航水手。
现在只剩下“边界”问题要解决了。
边界问题,要解决的重点,在于需要有一个政府,出台法令,禁止越界,并且能够以暴力手段维系此法令的执行。
所以,这就需要,这个政府,不能是以土地投机商为主要势力,甚至要对他们进行彻底的清除。
这样,才能维系边界的存在。
不考虑埋雷、贸易、抵制茶叶等等目的。
若只是单纯地考虑边界问题。
那么,是北美十三州自己的议会也好、还是英国的总督也罢,这都无所谓。
关键是,不能弗吉尼亚说本州自有制度就是越界,边界得靠两边一起维护。
当然,即便只考虑边界问题,大顺这边也是绝对倾向于英国直接派总督的。
因为,对英国来说,管到阿拉巴契亚山就是极限了。
再往那边扩,对英国来说毫无意义、毫无收益、也根本管不来。
到时候惹毛了印第安人、大顺、或者法国人,还得英国出兵来顶,英国肯定是倾向于以阿拉巴契亚山为界、并且肯定会严守边界法令、甚至英国会主动组织边界巡查游骑兵。尤其是,被大顺逼着签下休克法自由贸易协定之后,更会如此。
而这场第二次的费城会议,对大顺而言,其主要目的,就是制造矛盾,确保弗吉尼亚的人不会绑着其余州的人,拿到一些政治正确的口号,把事情给闹大了。
还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把“利益”讲清楚,大家谁也别唱高调。
第一九七章 凡尔赛和约(三)
北美这群人从“唱高调”转变为“讲利益”,这直接关系到大顺的核心利益。
因为生产力水平、手工业能力的不同,使得这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后谈判重点,欧洲国家和大顺之间的侧重点根本不同。
如英、法、西等,侧重点,还是围绕着巴巴多斯、梅诺卡岛、牙买加、汉诺威和英国分离、低地地区等。
而大顺的侧重点,则放在自由贸易、荷兰彻底成为欧洲的通商总海关、以及北美划界问题等。
仗打到这个份上,如果大顺想要这么拖着,实际上欧洲战争已经可以算是打完了。
到现在,柏林被俄军攻陷、英国今年爆发了水兵起义要求提升水兵待遇、法国内部关于改革和合法的士绅优待买的贵族也能优免的争论甚嚣尘上。
甚至法国还爆发了“募役法”的争论——如大顺需要修黄河,法国虽然没有黄河可修,但法国的情况又不能挖运河,只能修公路,是以法国是有修路劳役的。这个修路劳役要不要改?改成什么样?有钱人是否可以出钱免役?等等、等等,税法争论到这一步,实际上危机已经倒了无法调节的程度了。
如今没什么可打的,两边也都基本都打不动了。
那么和平的曙光已经浮现,只不过刘玉在忙着为和平的曙光,加深一些记忆。争取把反战败,提升到反侵略,就算达不成,也得达到反战争的反思程度。
自然,这种“教育”,是以物理手段进行的,比如正在支持的阿卡迪亚人复仇行动。
北美的这第二次费城会议,可能在整个“一战”的欧洲角度,不算大事。但对大顺而言,这是仅次于荷兰为口岸自由贸易的大事。
这一次,英国方面也派了人来。
来得人,是作为北美邮政总长的本杰明·富兰克林,毕竟英国这边不太方面直接派人来参加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会议。
作为回报,已经担任首相的布特勋爵,给富兰克林的私生子,威廉·富兰克林,弄了个“新泽西总督”的位子。
这没什么丢人的,历史上富兰克林就去找过布特勋爵,希望给他已经承认的私生子,谋个总督的差事。
很正常。
而布特勋爵作为王党,也乐于看到宾州的“新地主”和“老地主”的争斗,欣然应允。
当然了,因为文化环境的不同,历史上宾州的派系,不是叫“新地主派”和“老地主派”。
而是叫“反专利土地派”和“支持专利土地派”。
可实际上,就是一群新地主,反对以宾家族为首的“早上车的”人,希望把宾州的土地,从私有收归国有。
历史上富兰克林也因此,被宾州的议会搞掉,连州议会的职位都丢了。
不过,现在嘛,布特勋爵趁着乱局,王党一派彻底占据了议会。如今自然给了富兰克林极大的支持,他是北美邮政总长、儿子当新泽西总督作为回馈,为的就是让富兰克林来协调一下。
因为,随着大顺提出了“休克”和“自由贸易”的药方后,英国王党已经必须要把北美抓紧了。
总不能……总不能把曼彻斯特等地的几万失业手工业者,都抓去监狱,做监禁奴全都扔糖岛上去。
宾州的大片土地,如果可以国有化,那么肯定能极大缓解英国即将爆发的巨大内部矛盾。
宾家族的12万平方公里土地,并不全是耕地,要是12万平方公里的耕地那还了得?指的是宾家族对这12万平方公里土地拥有封建主权,这就使得“授田”的时候,一般来说得多付三分之一的封建特权免除税——类似除夜权,当然宾州没有,但有类似的东西。也就是说,土地实际上要交两分钱:一份是你买了土地耕种的钱,另一份是你要买断地主的封建权益的钱,比如你买了土地的耕种权,但是地主有在土地上的狩猎权,还是那句话,地主未必真的去你的麦地里狩猎,但基于程序正义和法律正义,这笔钱你得交给地主,要把地主在土地上的狩猎权什么的都买走。
再换句话说就更简单点,所谓买地,按照欧洲传统,买的其实是“永佃权”。永佃权从欧洲法律的角度,是种、收的问题。那么这个土地上附属的除夜权、狩猎权等,并不包含在永佃权之内。你种地没问题,因为你买了永佃的耕种收获权利;同样的,我在你的土地上打猎也没问题,因为我没把这块土地上打猎的权利卖给你。
这和大顺那边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大顺那边的佃农,“享受”的是土地私有制下的超经济剥削;而欧洲这边的农民,依旧“享受”的正牌的封建贵族延伸出的土地所有制。
宾州的问题,要么靠国王把宾州的主权收回;要么,就只能走历史线,来克星顿的枪声响起,宾家族作为“保王党”,澹化其阶级属性,没收其土地充公。
如果把“土改”的政治属性去掉,只从纯粹的“技术”角度看。北美是大西洋两岸“土改”最彻底的地方,只不过北美的“土改”,是用印第安人的“头皮”;是用成百数千的澹化了阶级属性、强化其站队状态的“保王党”的家产来改的。
所以,把大地主扣个“保王党”的帽子,然后没收其土地,就不是“斗地主”了吗?
这个就看怎么说了。
从表象的角度上讲,那就不是:比如约翰·宾,他不是因为是地主,而被没收家产和土地的;他因为是“保王党”,而被斗、并且没收的土地归为国有的。从法律和程序的角度上讲,这不是斗地主。
从本质的角度上讲,那就很是。比如约翰·宾,这就是个标准的“斗地主”——连赎买土改都算不上。
这个问题就在这。
如果,富兰克林所代表的“反专利土地”派获胜,那么宾州的土地就变为了王家殖民地。
而国王,是可以免除购买土地的“退费”的。也就是,土地只需要交一分钱,而不需要再交第二份给地主了。
这里面的情况,源于北美的特殊性。
英国人一开始在北美,不是没想搞佃耕制的。但北美这环境,说句难听的,哪个佃户愿意给你佃耕?
像是大顺的苏北地区,佃户“你不佃有的是人佃,爱干不干,不干滚”;而北美则是,“老子不佃,有的是地方可以垦耕”。
这是物质条件决定的,所以正统佃耕制在这里根本搞不起来,至少现在搞不起来。人太少、地太他妈的多。
即便说,国王不免除“退费”,那么,宾家族的土地、以及理论上是宾家族土地上的永佃农——实质是自耕农——就要交税。
而现在,因为土地所有权的问题,宾州的州议会穷的叮当响,因为宾家族和其附属的大量自耕农,是不交税的。
富兰克林这一次去伦敦的初衷,就是希望宾家族每年交税。
毕竟,没税真的是啥事都干不成,哪怕不对外扩张呢,修个路、修个桥,那也得财政有钱不是?
这事儿,本质上和前明的“投效”、“诡寄”是一码子事。
无非是带着地往大地主身下靠,还是大地主大到有12万平方公里其下之人本身就靠在大地主身下而已。
都是利用其免税之权,无论是源于法律还是源于土地之主权,从而免除缴纳土地税。
富兰克林等人所代表的,则是新地主、后上车的;宾州那些人,则是先上车的、先圈了地的。
从资本主义的逻辑,是无法理解宾州此时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但如果从封建中世纪的逻辑,非常容易理解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就是个中世纪的【typalatine】,帕拉丁郡、或者叫普法尔茨郡。
贵族宣示效忠国王,但并不是国王的附庸。在其领地内,行驶的是王权。
而不同于那些“我是你的附庸,但我的附庸不是你的附庸”的王权下贵族,更类似于听调不听宣的“军区大将”。
再简单来说,这种【typalatine】,不是周天子早期属下的八百诸侯晋楚齐卫。早期,晋楚齐卫是标准的我是你的附庸、但我的附庸不是你的附庸。
【typalatine】,更类似于大顺之前的朝贡国朝鲜、越南、琉球等。天子说话好使,但又没那么好使。
英格兰本土的兰开斯特、达勒姆、萨德伯格,法理上都是这种形式。
是以如果按照欧洲的法理,朝鲜、琉球之于大顺,类似于兰开斯特公国之于英格兰。
故而宾州的问题,相当的复杂,不仅仅只是土地问题,还涉及到诸多法理。
也基本就是18世纪,整个欧洲的主流思潮——中央集权的扩张、朝廷权限的延伸,把所有的“听调不听宣”的法理上的【typalatine】,变成下属省份的过程。
要注意的是,富兰克林的诉求,和英国政府的想法,并不一致,两边现在只是在一起对抗宾家族和旧势力上,短暂同路而已。
富兰克林的诉求,是继续保持宾州作为一个【typalatine】,但是宾州的主权,应该归于宾州的议会。由议会,取代宾家族,做这个“听调不听宣”的主体。
而英国政府的想法,是把宾州,从一个帕拉丁郡,变成一个正常的王权下属郡,使之和英国本土各郡的地位一样,取消其过多的独立性。
富兰克林的诉求,是北美与英格兰,同等地位。两个议会,北美一个议会、英岛一个议会,两套班子,一个共主国王。
英国政府的要求,或者说英国内部议会派的诉求,是一个议会,唯一一个在伦敦的议会,议会拥有全部主权,北美可以按照划定的席位,进入伦敦的议会。
原本,这是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傻子都知道,这么玩,英国议会绝不可能让北美这群人成为多数。到时候,议会通过了法令,说北美要征土地税、如本土无二,这连“无代表、则不税”的口号都没了。
但是,伴随着大顺的参战,可谓是里病外治的典范。
去年英国国王召见了富兰克林后,直接甩出来话了:北美,纯赔钱货,英国不想往里面贴补了。你们自己看着来吧。
而北边法国人开始反击、阿卡迪亚人开始复仇、大顺开始袭击南方种植园的背景下,北美这边需要求着英国,不要放弃他们,希望英国继续出兵、保护他们。
因为,只有法国被从加拿大赶走,美法矛盾才不存在。
现在,北美这边怕的是,英国战败,法国强迫英国允许北美十三州分出去,然后再爆锤已经和英国没关系的十三州,那可就要哭了。
而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从地缘的角度,英国很可能同意。因为这意味着让北美去给法国人放血,同时又能增强北美的向心力,何乐而不为?
大顺搞出自由贸易的要求后,时代当然变了,英国财政的构成将会发生巨大变化,北美作为“关税”的价值大增。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时代变了”这四个字的。
很多人依旧还延续着过去英国的重商主义时代的思路,来思考现在的局势,做出错误判断和杞人忧天式的担忧,也就理所当然。在重商主义时代,新英格兰是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赔钱货。
这个“时代变了”,在英国,体现为英国本土的制造业、已然萌芽的工业资本的力量,被大顺弄死了。
英国的商业资本和重创后的金融业,终于摆脱了1721年和1733年两次税法和禁止令问题的窘境:想要加大进口,总有人拿着制造业说事,还有人拿着本土贫民说事,说制造业、尤其是纺织业,使得本国许多贫民有事做。
现在好了,当初那些让商业资本和金融业相当不爽的力量,被大顺敲死了。那些叫喊着要发展制造业、要让本国贫民有事做的人,现在没啥力量了。
东印度公司死了。
但是,东印度公司当初的诉求——扩大进口、减免关税、取消外国货禁止令的诉求——实现了。
东印度公司死了,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可没死。这是一家有限责任公司,公司该破产破产,难不成让股东拿自己的钱还?
这个“时代变了”,在北美,体现为北美的大商人、大奴隶主集团,通过完全不流血的方式,获得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北美的开国元勋、宣言的签署人之一,斯蒂芬·霍普金斯,历史上曾非常清醒且冷静地说过:【我们的自由将是一笔廉价的买卖,只会损失10万人的生命而已】。
现在,更加廉价。
连十万人都不用而已,就达成了斯蒂芬·霍普金斯的经济诉求:放开进口。
第一九八章 凡尔赛和约(四)
是不是说,这些人,都是一群“虫豸”呢?洪洞县里无好人了?
难道就没有真正为具体的、贫民阶层、失地农民等人争取利益的人参与其中呢?
连写《常识》的托马斯·潘恩,都因为说【一小群富有的弗吉尼亚土地投机者,包括华盛顿,李和伦道夫家族,利用这一皇家宪章进行调查并声称拥有大片土地的所有权,包括13个殖民地以西的许多土地。但实际上,根据公共利益,这些土地应属于以大陆会议为代表的美国政府】这番话,被最好的朋友割席断交,直接被排挤到了法国,最后葬礼上连个有头有脸的人出席都没有。
不但如此,尸骨无存,墓都被扒平了,尸骨被人挖走,至今不知所踪。
那就可想而知了。
斯蒂芬·霍普金斯所说的“不过10万人的生命的代价”,到底要换什么东西?
自由?
那么这个抽象的概念,具体到底是什么意思?
具体到每个人的身上,比如具体到汉考克的身上,他要的自由是什么?是买法国的糖、卖新英格兰酒、购西非的奴隶。
具体到华盛顿的身上,他要的自由是什么?是他在俄亥俄公司的投资,是阿拉巴契亚山以西的土地。
具体到亨利·米德尔顿,他要的自由是什么?是他欠苏格兰银行家的钱,不想用白银偿还,而想用无锚定物的纸币偿还,但英国政府不让。
大顺这边要做的“别唱高调”、而是“谈具体利益”,其精髓就在于把矛盾具体化。
这也就破解了北美第一宣传家塞缪尔·亚当斯所抓住的关键点:不要谈具体的利益,要谈抽象的单词;不要谈具体的条件,要谈抽象的自由。
塞缪尔·亚当斯的技巧,其关键,在于“因地制宜”。
其基础,是历史上英国的政策,损害了北美大量的资产者、地主、土地投机商的利益。
并且在随后的战后萧条、71年欧洲经济危机金融崩溃破产潮中,吸引了大量的直接被冲击的、经济上最脆弱的城市小资产者——他们比北美有地的农民,其抗风险能力,要脆弱的多,他们是货币政策的“春江水暖最先知的鸭”。
禁止无锚定纸币法桉,直接导致了北美的通货紧缩,大量的鞋匠、皮匠、酿酒匠等,直接活不下去了。
一旦没有这个基础,那么这一套东西就会过于空洞,无法施展出足够的力量。
现在,大顺的做法,就是通过具体的利益,完成对北美上层的分化,使得他们无法团结在一面抽象的旗帜下。
这面旗帜,叫反英。
这个抽象的集合,叫英国。
但具体的东西,到底在反什么?大顺这边在一一破解。
既然弗吉尼亚的利益就是在西部的土地上,那么怎么拉都没有用,那就直接不拉。
既然富兰克林的私生子已经被委任为了新泽西总督,那么大顺这边就可以欢迎富兰克林来参加这个会,作为北美方面和英国方面的桥梁。
只要还有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空间,那么这件事就有的谈。
这件事有的谈,越早谈好、越早把北美的暴力机关搭建起来,大顺就可以越早开始移民计划,并且越早把可能需要花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的黄河新道修成,避免那场因为南边被抬高淤高而必然会发生的黄河决口洪水漫灌所造成的华北大水灾。
这个北美的暴力机关,是用来抓新英格兰的人、维护边境用的。
指望法国人,是指望不上的。法国人的小日子过得还可以,指望法国人把人口移的足够多来确保势力均衡,肯定没戏。
而现在的情况,对大顺的目标是非常有利的。
因为,经济基础虽然决定上层建筑,却不可能机械地决定。因为大顺把利益纠葛掰开,就一定会达成大顺想要的结果吗?那未必。
现在英国这边让富兰克林来做这个搭桥的,作为北美方和英国方讨价还价的沟通者,至少有几个方面,可谓是对大顺相当有利的条件。
富兰克林自己的政治倾向,那不必提。
政治倾向之外,富兰克林除了作为政治家,还是个科学家。
这倒不是说因此,或者说因为刘玉在大顺科学院鼓捣的那些东西,就会让富兰克林产生“媚中”的情绪,以至于觉得大顺这边的想法都是对的。
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
只不过,大顺科学院的存在,以及刘玉鼓捣的那些东西,作为大顺从背景画中走出时候的“人设”,这时候确实是帮了忙的。
雷电故事不提。
大顺科学院这边是聘了欧拉做外籍院士的。
在光到底是粒子还是波的问题上,欧拉支持惠更斯的“光是一种波”的学说。
富兰克林也是支持的,并且,因为牛爵爷的赫赫威名,富兰克林和欧拉都是少数派。
相信光是一种波。
但如何证明呢?
大顺科学院这边“设计”了一个很小的试验。
双缝干涉。
于是,光是一种波的学说,终于得到了实验验证,并且是在大顺科学院完成的。
这和是否会增加富兰克林的好感,关系不是太大。
而是刘玉打造的“大顺的人设”,通过诸如类似的事,使得大顺的人设,是镌刻着“科学”二字的。
既然这个“人设”,是讲科学的、讲理性的。
那么,从大顺这边流传过来的《国富论2.0plus》,是不是科学?
是不是符合理性的推断?
大顺这个国家,从“背景板”中走出来的瞬间,人设便已定格。
而刘玉一直在加强这种人设。
由此人设,所衍生出的“由讲科学、讲理性的大顺,流传出来的《国富论2.0plus》,自然也是讲科学、讲理性”的,那也就非常的顺理成章了。
既然富兰克林是科学家,讲科学,那么这本披着很科学的皮、且有人设光环加持的《国富论2.0plus》,自然也就说服了富兰克林。
而富兰克林,是真正去过爱尔兰的。
他亲眼目睹了爱尔兰,在英国那不做人的重商主义政策下的悲惨。
所以,他确信,英国的这套政策,肯定要完。
既不会带来科技革命、也不会让英国强大,只会慢慢腐朽,最终沦为和爱尔兰一样的境地。
相反,大顺的这套国富2.0,则大有道理。
通过休克,来靠无形之手,完成对北美和英国所有不合理的产业的清理,从而让英国与北美,找到真正的擅长的产业、优势的产业,这才有未来。
而这套东西,恰恰又解决了北美很多大商人的诉求。
并给大顺给出的“大顺代收关税、按照销售额分配关税”的办法,在技术上又是切实可行的。
故而,富兰克林个人,非常支持大顺这边给英国开出的药方。并认为,这是科学的、理性的、面向未来的。
第一九九章 凡尔赛和约(五)
本杰明·富兰克林是这么认为的。
他也的确是倾向于理性和科学的,这一点母庸置疑。
即便他父母都是清教徒,他也一直倡导清教徒精神,但实际上他和牛顿差毬不多,都是内心反三位一体的“唯一神论”、或者叫“泛自然神论”的信徒。当然这年月谁反三位一体谁违法,历史上直到西门子造出来发电机的年月,英国才从法律上宣告反三位一体的人无罪。
不过,也正因为他倾向于理性和科学,但经济学这东西毕竟是个新兴玩意儿,故而这年月越是信的人,越容易一知半解,产生错误的想法。
富兰克林看国富论2.0,觉得好有道理。
但实际上,这种有道理,遇到具体问题的时候,往往就容易以为一知半解,而导致无法想到更深层次的内容。
富兰克林去了爱尔兰,看到了爱尔兰因为英国重商主义政策的摧残而导致的衰败,所以他相信只有搞自由贸易就都好了。
他觉得,北美现在的情况,完全受困于英国的重商主义政策,所以只要英美都搞自由贸易,那么以北美现在的情况,一定会蓬勃发展。
然而,事实只怕并非如此。
经济学,是混沌的,变量实在太多。
此时在英国重商主义体系下、以及之前百余年英国海军优势航海条例、以及关税问题在英国查的严在北美查得松的环境下,北美此时搞自由贸易的“优势”,能否延续到这个旧体系被破坏之后的环境中呢?
过去的条件改变了,那么过去的优势还会是今后的优势吗?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以新英格兰的朗姆酒酿酒业为例。
现在,新英格兰地区对于33年的《糖税法》,肯定不满,因为他们觉得,这样一来他们酿朗姆酒的成本就增加了。
所以,如果没有《糖税法》,那么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美滋滋。
问题就在于,这么想,明显是个刻舟求剑的想法。
把过去的条件,只改变一个,然后得出一个结论。
但,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过去的条件,只改变一个,实际上会导致更多的变量发生变化。
比如,都知道三角贸易赚钱。
而新英格兰的朗姆酒,也正是靠着三角贸易发展起来的。
只考虑《糖税法》这一个变量,似乎只要取缔蜜糖法,那么他们的朗姆酒竞争力就会继续保持优势。
但是。
因为洋流、季风等气候因素,“正规”的、或者叫“规范”的三角贸易,是三角形的。
从欧洲,装载布匹葡萄酒等,前往西非,换取奴隶,这叫【出程】。
从西非满载着奴隶,前往加勒比海糖岛、北美南部种植园等,卖掉奴隶,换钱、换原材料,这叫【中程】。
从北美满载着原材料、或者中美洲南美洲金银,前往欧洲卖掉,再换手工业品,这叫【归程】。
这种“规范”的三角贸易,全程都有季风和洋流相助,可谓是全程最为合理的路线。
而新英格兰地区的朗姆酒,在大范畴内,属于“三角贸易”。
但,他不是“规范”的三角贸易。
因为,他的路线,能也只能是在波士顿装满朗姆酒,去西非卖掉换奴隶,把奴隶运到法国糖岛卖了奴隶换便宜的糖蜜,再把糖蜜运到新英格兰继续酿酒。
只考虑一个变量,不考虑事物是普遍联系的,那么很容易机械地、刻舟求剑地得出一个结论:只要取缔了《糖蜜法》,那么新英格兰的朗姆酒的优势就继续扩大。
实际上,这是个严重错误的想法。
并且是教科书般的机械、刻舟求剑式的思维方式——和历史上郑克塽战败之后,去琉球的中国商人携带了超量货物结果卖不出去,是一种思维模式。
因为,首先要确定一点,朗姆酒是啥高科技产业吗?
不是。
法国人不搓朗姆酒的原因,是因为法国要保护本国的百万葡萄工;普鲁士不搓朗姆酒的原因,是普鲁士的容克庄园种不了甘蔗只能种土豆子,所以普鲁士只能搓山芋烧、地瓜烧。
那么,这种非高科技的产业,比的无非就是原材料成本、人力成本。
那么,英国本土的朗姆酒产业,在三角贸易中不如新英格兰地区的原因是什么?
很简单,因为……英国在本土查税、查走私,可比在北美查税查走私,严的多、也方面的多。
历史上,新英格兰朗姆酒产业的崩溃,源于更严格的、取缔北美陪审团审判、和海关吃皇粮之后的新糖税法。
那么,问题来了,难道西非不要朗姆酒了?
显然,不是的,仍然要。
那么新英格兰的朗姆酒产业崩溃,本质上就是“因为严查走私,导致的原材料成本上升,使得他们丧失了价格优势,在市场竞争中败下阵来”。
所以,法国不搓朗姆酒、普鲁士也不搓朗姆酒、俄国更不可能搓、荷兰的制造业早在五十年前就完了、西班牙的手工业更是一言难尽……
而西非,又不是不要朗姆酒了。
那么,谁抢了新英格兰的份额?
显然,是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
因为之前,是英国这边逃税成本大,所以导致原材料成本比新英格兰高。
而新糖税法后,英国本土的原材料成本,和新英格兰地区拉平了,而英国本土的劳动力价格,可比新英格兰地区低得多。
同时,走“规范”的三角贸易航线,航运成本更低、资本周转周期更短、资本盈利率更高。
于是,新糖税法一出,缉私稍微严格,海关稍加努力,新英格兰的朗姆酒产业直接暴死。
那么,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
如果,真的搞自由贸易了、真的英国本土也取消了糖税,那么新英格兰的朗姆酒产业,怎么可能争的过英国本土?
也即是说,新英格兰人的朗姆酒商人,都认为,他们的成功,源于这个原因、那么原因、更加努力、更有天赋……等等、等等。
而实际上,他们的成功,源于英国本土查税查的严、北美查税等于不存在,导致英国本土的糖蜜,要比新英格兰地区的价格更高。
仅此而已。
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
屁股坐在哪,一定不要脑臀分离。
走私贩子的屁股坐在哪?
走私贩子,一定要明白一件事——本国之重商主义、关税保护,才是有利于走私贩子的。
走私贩子,一定会反对自由贸易。
因走私而导致的原材料成本高于正常纳税地,也一定要反对自由贸易。
自己的优势明明是走私贩子、逃避关税导致成本更低的那批人,却以为是关税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这就是典型的脑臀分离。
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优势,却把因为别人交税而自己不交税导致的优势,理解为自己更努力、更有天赋……这就是非常可笑的。
而说刻舟求剑,就是这么回事。
还是那句话,33年的《糖蜜法》,北美根本吊毛的税都收不上来,反倒是英国那边缉私的厉害因为毕竟本土,那么33年在北美有名无实、但在英国却名副其实的《糖蜜法》,到底是有利于新英格兰的朗姆酒产业?还是有害于新英格兰的朗姆酒产业?
而如今,大顺这边,高喊着“自由贸易”。
刘玉这边借英国人的嘴,拿出来了《国富论2.0》。
而刘玉是读老马的书的,老马说过,垦殖殖民地的痼疾之一,就是短期内无法做到劳动与生产资料的分离,使得工资劳动者数量少、价格高。发展资本主义,在人口达到一定阈值之前,是非常艰难的。
而英国,已经通过圈地运动,完成了生产资料和劳动的分离。
真搞自由贸易,北美是搞不过英国的。
这是大道理上的问题。
具体到小道理、具体的细节。
大顺要搞的所谓的“自由贸易”,是要把荷兰,打造成欧洲的“金融中心”、“物流中心”、“航运中心”、“全欧洲的东西方贸易海关口岸”。
三角贸易的工业品份额,是棉布占到六成以上。
那么,当真的搞自由贸易了,英格兰本土也能买到低价的无关税糖蜜了,英格兰还因为大顺的贸易令使得大量本土产业崩溃制造了大批的潜在工资劳动者,朗姆酒又不是啥高技术产业英国自身的技术积累也很强。
那么,显然,朗姆酒产业为什么不向“距离煤区更近、运河修通后交通更方面、大量潜在工资劳动人口、有发达的航运业基础、是奴隶贸易的中心集散地”的利物浦转移呢?
而棉布等工业品,又是在荷兰刷新的。
那么,利物浦的商人,有什么理由,不会因为距离荷兰更近、本地朗姆酒更便宜、处在“规范”的三角贸易航线起点上有洋流和季风优势等原因,而彻底将新英格兰的朗姆酒产业挤死呢?
所以,富兰克林的讲理性、讲科学,在这里反而成为了一个微妙的缺点。
讲理性、讲科学,好得很、非常好。
但怕就怕,讲理性、讲科学,讲到刻舟求剑、讲到只考虑单一变量、讲到完全没有事物是普遍联系的这些概念。
自认为自己在思索动态的世界。
实则其思考的,是静态的世界。并在静态的世界中,搞个变量,却认为其余事物不会变。
这就是这一次,对大顺而言,英国这边让富兰克林来沟通北美的最大优势——富兰克林崇拜理性、崇拜科学,但又不理解什么叫资本主义,视角过于静态,缺乏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的方法论。
当然,他要是不讲理性、不讲科学,反而也不好。
…………
在东海岸的富兰克林,正忙着在第二次费城会议上,照着国富论2.0和奥尔巴尼会议精神,构建北美政权的时候。
西海岸,在一些基本理解了老马讲的“资本主义是怎么来的”、但却不可能知道“资本主义是怎么没的”的一群大顺新学派的人的参谋制定下,大顺已经开始为系统地美洲西海岸移民打造基础。
准确来说,这个基础的打造,并不是从现在开始的。
而是从很多很多年前,刘玉参与大顺和罗刹的边境战争时,就已经开始了。
先是大顺和罗刹的战争。
然后专营毛皮之利的鲸海公司成立。
划界之后的对罗刹贸易,毛皮开始流行。
海獭皮(海龙皮)的超高利润,和海龙皮的风靡,促使鲸海公司不断寻找毛皮。
凭借大顺这边的手工业优势,以换,来对抗罗刹国穷吊的抢,将罗刹毛皮商人从鲸海驱逐。
鲸海公司获得了原始积累,大顺的肥皂甘油等产业兴起,又促使鲸海公司除了要毛皮还要极低动物的油脂。
对海獭皮的追逐,终于跨越了亚洲,因为亚洲基本没了,开始在美洲收购毛皮,扩大利润。
因为高质量的毛皮、值钱的油脂,都在北方苦寒之地,使得鲸海公司急需粮食、防坏血病的水果、以及一个优秀的冬营越冬温暖地。
强制迁民、以屯垦方式强制征收粮食的方式,在西海岸的一些据点失败,大量的农民跑路,证明“逃奴法”和“佃耕制”在地广人稀的地方行不通。
促使鲸海公司转向檀香山,希望利用檀香山的人口,提供他们开拓所需的粮食后勤补给,同时作为冬季的越冬地。
对檀香山的渗透、生产工具和组织术的传入,使得大顺对西海岸的开拓拥有了一个中转站和补给站。
之前二十年在西海岸换毛皮的交易,也为大顺这边提供了还算不错的交流环境,也培养了一批能够和西海岸原住民沟通的翻译。
天花流行后的、以儿童为培养皿的牛痘接力,也为大顺塑造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形象——这份接力能出现的深层原因,是大顺勤劳的劳动人民打造的发达的手工业,使得鲸海公司算了一下,用商品换毛皮,比自己捕、比抢,利润都高,且高得多。
历史上,俄国哥萨克,欲换而不能,只能靠抢,或者靠哥萨克化村社拉人头入伙的方式,弄了一堆画十字都画不明白的“万物有灵论哥萨克”、“萨满哥萨克”。
大顺这边的条件,显然就好的多。
至此,这二三十年的基础打下来,如今大顺这边也开始了黄河新水道工程——这个工程,绝对是此时的超级大工程,可能要断断续续花个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
这一切,终于使得大顺的西海岸殖民计划,可以开始了。
而整个这个计划的“导火索”。
能,也只能是“淘金热”。
导火索的任务,只是将事件开启。
而整个西海岸移民计划,实际上,是按照老马批判过的“正统殖民术”来的。
简单来说,直接将西海岸的荒地,国有化。
通过行政命令,人为扭曲土地的价格。不扭曲的话,西海岸的地,就现在来说,一两银子1000顷,都没人要。
以矿业、金银铜矿为起点,通过人为扭曲的土地价格,迫使每个前往西海岸的一文不名者——但凡家有洛阳城外二顷田,断不会跑到西海岸干活的——必须要付出足够的劳动,方可换取货币,从而购买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
而购买土地的钱,又进入“移民基金”,从而形成接力——先去的人,干活,买地。买地的钱,做移民基金,再移新的人过来,继续干活、买地,从而滚雪球。
既可以防止出现英国殖民地的“圈地新大陆地主阻碍生产力发展”的情况。
又可以确保在北美这块土地生产资料唾手可得的地方,仍有源源不断的工资劳动力。
而又因为跨越太平洋,成本实在是太高,高的吓人。
新的殖民地,具有经济价值,且能够完成经济循环,需要一定的人口基数。
所以,早期移民,或者说移民计划的导火索,能也只能是金银铜矿。
第一步,探矿。
第二步,承包、扑买。
第三步,扑买金银矿的,出钱移民,去那边挖矿。唯独金银铜矿,才能使得跨越太平洋移民,有利可图。
第四步,朝廷管控,登记制度,干满五年,交钱买地。
第五步,买地钱入移民基金,开始循环,直到人口足以支撑跨太平洋贸易运转。
历史上,弗吉尼亚公司,可以种烟草。
而大顺,就不可能这么办。种烟草?别说种烟草,就是种甘蔗,这年月的跨太平洋贸易,都是赔钱货。
北美西海岸和大洋洲不同。
大洋洲的开发,可以是无序的、靠自发的淘金热去玩。
反正现在大顺已经卡在了好望角,且经纬度天文定位技术也已成熟,自发无序去搞,不花一分钱,百余年后,大洋洲也都是华人。
西海岸则不同,必须要以国家的强力,来完成西海岸的早期移民,并且在短时间内形成人口优势。
在北美东海岸的人地矛盾爆炸之前,确保西海岸的人口优势。
而对大顺朝廷而言,山东河南等地的人口在那摆着,使得算账的时候,只能算减法,不能去算加法。
不要去算“移民过去能赚多少钱”。
只要去算“移民过去,能减少多少可能的起义”。
移民本身,就是意义,就是最大的经济价值。
而不需要考虑移民过去,这些移民能收多少税。
以史为鉴,蒙元完犊子,就源于折腾黄河,结果折腾出来个独眼石人。
大顺现在胆子肥到又要去折腾黄河,那么,既是已经开始折腾,那么就别考虑折腾黄河能赚多少钱,只要考虑别折腾到一般挖出来独眼石人,那就大赚特赚。
故而,这又使得大顺这边,对于西海岸金银铜矿的态度,非常微妙。
简言之,不赔就是大赚、少赔就是少赚,只要能把人塞过去,别弄出来独眼石人,赚之又赚。
而这里面,既然,老马所批判的这种正规殖民法,是为了破解垦殖殖民地的痼疾的,是为建立资本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服务的。
那么,资本的拥有者,未必就一定需要私人开矿,大顺朝廷这边亦可作为拥有者、使用者。
既通过不承认任何私人圈地、不承认任何私人与原住民的协议买的地为基础,通过对矿山、耕地、荒地、林地的一步到位的国有化购买,系统地践行被批判的“正规殖民法”。
相对来说,大顺对这一套东西,还是比较熟悉的。
实在不行,或者这一套实在玩不转,理解成均田法也不是不行:授田、定期去矿井服役。把去当兵换成去挖矿便是。当然这是实在不行的办法。
第二零零章 凡尔赛和约(六)
有人曾这样评价过历史上的美洲西部淘金热。
因为远,所以浪漫。
因为近,可以到达。
浪漫,意味着无政府的混乱、荒诞、魔幻。
到达,意味着附近就有大量的人口、以及之前淘金热所储备的大量渴望暴富的矿工,可以稍稍收拾一下,就能抵达。
历史上西部淘金热的荒诞与魔幻,造就了浪漫。
比如,因为在苦寒之地淘金,也因着先去的大量矿工后有的农业生产,使得矿区的鸡蛋,一枚一钱黄金,而淘金发财的人,为了像美人炫富,将矿区所有的鸡蛋全都买到手全部砸碎,因为他看中的美人之前在和别人吃饭,而请她吃饭的人请这位女士吃的水煮鸡蛋。
历史上西部淘金热相对于当时的居民点,足够远,造就了自发的狂潮。
比如,在三藩市的4000多华人矿工,听到北部有金子,稍微收拾一下行囊,便可踏上挖金子的旅程,直奔温哥华,整个行程的困难程度,甚至不如走私川盐去湘楚。
而现在,这场由大顺这边计划兴起的淘金热,将既不那么远、也不难么近;既没有足够的浪漫,也不存在迟尺的距离。
应该说,大顺开启的这场由淘金带动的移民垦殖活动,是“配不上”会有许多“浪漫”和“魔幻”的淘金热这个词的。
但正如老马曾评价过的,淘金热,对当时世界的影响,是比法国的二月革命还要重大的。
这个评价,大顺开启的这场淘金活动也当得起。
蒸汽机的技术已经萌芽,大顺现在急需大量的金银等贵金属货币,投资到工业、矿业、基建、印度种植业、棉纱上。
只靠从欧洲吸金银,还是太慢了。因为刘玉的步子迈的太大,随着对欧战争的结束和扩张期完成,这么大的步子,若是中途资金链断掉,那是绝对要扯着蛋的。
而防止扯着蛋的第一步,就是完成对后世“北美小麦和畜牧业混合农业带”地区的金矿探查。
此时的北美西海岸,一群大顺派出的探矿人,在几个海达向导的带领下,正沿着后世温哥华地区的河流向上。
海达人和大顺之间已经进行了多年的贸易,海龙皮的高利润,以及大顺手工业的发达,以及那场牛痘跨大洋接力,使得海达人和大顺毛皮贩子之间的关系相当不错。
俄国的哥萨克在商品交换上贵乏的可以,手里没什么能换的东西,只能杀杀杀、抢抢抢。而大顺这边,一尺布,一根红头绳,都能换一群女子去山里采集抵抗坏血病的浆果,更不提用酒来换海龙皮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
随着交易的深入,海达人也终于发现了一个好东西——原来,他们原本并不重视、只是作为装饰品好玩的黄金,能换这么多东西?一个海达人拿着一块六斤多的狗头金,从大顺商人这里换取了大约四大桶高粱酒、半车的毛毯、一桶枣、一大包糖,和一些果脯。
而大顺这边的人,也顺着海达人手里的黄金,开始朝着河流上游,寻找金矿的存在。
探矿队大约六十多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参与过之前的育空河淘金。
在那里,劳动人民的智慧展现的淋漓致尽。
大顺的挖金人,依靠育空河的冻土层,采取了放火烧冻土层的方式来取金沙。
因为永久冻土层的存在,使得他们完全不需要搭建矿井所需的支撑结构。
靠着这种笨办法,使得育空河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挖金子依旧非常盈利,因为不需要极多的人口来砍木头、搭矿井支撑架等等。
那里的环境当然恶劣,至少比这里恶劣的多。
既是先苦后甜,这些在育空河活下来的人,自是把这里的环境看作极乐世界。
温哥华,看看这名字,就知道历史上发现这里的,多半是个荷兰裔。温者,多半就是荷兰的范的另一种音译法,VAN。
但在海达人的语言里,这里应该叫枫树林。
就如同荷兰人叫的巴达维亚,改名为椰林城一样。
这座历史上应该叫温哥华的城市,如今也改名了叫枫林湾。
枫树,意味着温带。
温带,意味着不像热带那么恐怖,毒蛇虫子疟疾热病等等,比起热带来简直不值一提。
枫树,也意味着,这里可以种小麦、种黄豆、种玉米……甚至种花生、水稻。
当然,也就意味着,这里四季分明。
对于一群发源于中原的人而言,四季分明的地方,无疑是充满吸引力的。
这六十多人的探矿队伍里,除了探矿的,还有一些负责地图绘制的、经纬度测量的。
他们从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初成镇邑的枫林湾出发,准备沿着河顺流而上。
秋季不好出发,因为枫林湾到了秋季,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下个不停。
冬天倒是不冷,但是会一直下雨。
也正好趁着冬季雨季,在这里贴贴秋膘,等着明年开春雨停了,便可出发。
枫林湾这个小镇邑,如今已经有了600多人口,小半数还是嫁过来的海达女性或者加入公司的海达男性,不算多,但因着这里是几条河的入海口,也是毛皮公司在这里贸易的据点,故而这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典型的中式贸易小镇。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北边的海达瓜依岛上,已经发现了金矿,之前对海达瓜依岛的金矿开采,使得大顺这边已经开始尝试“国有土地分块售卖”的模式,让一些挖金子的在这里安了家,开始垦殖。
地主佃户模式当然是不行的,因为地主就算有钱买上上万亩土地,不挖金子的话,靠种地收租,估计100年能把船票钱给赚回来。
都说若有前后眼,当知此地日后必然人烟鼎盛,早来早当地主。奈何既没有人愿意做这种超越三五十年的投资,大顺这边也压根不允许——能也只能有一个地主,而且是超大的地主,那就是朝廷。
如今在这里垦殖,也要缴纳土地税,不过都是交实物税,以供学堂之用。
颜李学派的一些年轻人,也来了这里,按照他们设想中的“理想国”,搞颜李学派的实践。
乡约、学堂、民兵、十一税、土地禁买卖等等。
还算不错。主要是这地方,缺的就是有理想的文化人。
大顺当然是有流刑的,很多官员犯错,也是基本往流刑去判,但一般不会往这种地方流。
主要还是大顺深知自己的核心是啥,也知道自己的基本盘是中国。
所以,这些士大夫作为文化阶层,流刑不是往西域扔、就是往黑龙江扔,算得上是“废物利用”,从而增加那里的文化传承,增加边疆的向心力。
如同满清统治下的地狱笑话,北方人均文凭最高的地方,其实是宁古塔……
这种隔着大洋的地方,大顺这边是不可能把“宝贵”的犯罪的士大夫,往这边扔的。
好处就是重六艺而轻经书的颜李学派,在这里和实学新学混杂在一起,倒是也少有空谈扯犊子,学堂里也是按照“由外而内学六艺、学不成六艺学一艺、学不成一艺学半艺、学医术、学治丧、学红白事、学种地、学铁匠”的思路。
这些年倒也是风调雨顺、百姓安康,颇有三代之治之模样。
当然主原因是地多,因为压制大顺生产力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土地太少,使得每个劳动力无法发挥其劳动潜力。明明论技术、论经验、论勤劳,一个劳动力种三五十亩地毫无压力,却受制于生产资料的限制,只能在那二三亩地上卷来卷去。
探矿队在这里的生活还是相当不错的,这里又不缺粮食、也不缺肉,缺的反而是一些手工业品。
货币在这里的意义并不太大,或者说被严重扭曲,是以探矿队在这里可以用一些棉布等,换取足够的食物,用来贴秋膘。
秋季的雨淅淅沥沥也没个停的时候,相对于美洲另一面的战争,这里岁月静好到很多人趴在窗户上,冲着滴滴答答的雨滴破口大骂,难以忍受。
“再这么下下去,浑身就要长毛了。”
这样的抱怨声中,一直熬到了第二年农历三月三,天终于放晴了。
和几乎所有的汉人村落一样,到探矿队终于出发的时候,房前屋后的人,正忙着种菜。
三月三,种辣椒、茄子、秋葵、荠菜、雪里蕻、油麦、胡萝卜……
农歌唱响,魅力无穷。
探矿队里那些在育空河混过好些年的人,看着这一片春日忙种菜的场景,感慨万千。
“至少,将来这里淘金子的时候,能吃上菜了。你们知道,在北边淘金子的时候,一个大白萝卜得换多少金子?”
“那边肉倒是不缺,菜是真的少。我的牙就是在那掉没的……”
探矿队里的一个人,说话间,张开嘴,露出了因为坏血病而脱落的牙齿。
“你咋没安个金牙?”
探矿队里负责测绘的年轻人好奇地问了一嘴,大顺的牙科还是相当先进的,琉球国在很早之前来这边学医,很多就是学牙科的。如今大顺这边在外闯荡的,有好牙的没多少,而在这边,大金牙更是常见。
那个满口坏牙的啧啧道:“舍不得啊。我又不是光棍子,兄弟姐妹、三姑六舅的,若是能帮衬着带到这里,那不比在老家的日子好?早些年我为啥闯关东?还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都知道去关东挖金子九死一生,可就那点地,怎么活?”
“挖矿九死一生,我是不准备让家里亲戚来这挖金子的。还是弄些地,在这里种地的好。在矿区附近,种点菜,换金子,那不比当矿耗子强?”
“这一个挖金子的,得有三五个人养着。得有种地的吧?得有种菜的吧?得有裁缝吧?得有卖酒的吧?得有开窑子铺的吧?要我说,除非是真活不下去,别去挖金子,不如去学堂学一门手艺。学个铁匠、裁缝,那才是一辈子的饭碗。”
“挖金子的……嘿,一个富的、九个穷死。里面的道道,多着呢。朋友背叛、合伙杀人、故意堵洞闷死、往腚眼里私藏金子、被抓着藏私绑在树上让牛虻吸干……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们年轻娃娃,哪里懂得?”
满口坏牙的探矿者,算是完美诠释了“淘金的浪漫”这个词里的“浪漫”二字。
第二零一章 凡尔赛和约(七)
年轻的探矿队员,是负责测绘的。
一般来说,大顺新学一派里,学测绘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因为这活……反正是京城这等好地方,能测绘的地方少。
但虽是穷人家的孩子,既是考上了“中专”,那亦算是完成了阶级跨越,最起码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挨饿了。
只不过,终究还是缺乏生活,对于挖金子的想象,浪漫居多。
过来人的肺腑之言,年轻人听来,也只是当个故事。
澹澹一笑,一边检查着马背上行囊里的各种工具、查表用的星图表等,一边说道:“听说朝廷这一次是要官督商办?好像是要把先从大清河那开始迁民,到这边来挖金子。到时候是给工资,又不是谁挖了归谁,应该能好点吧?”
坏牙的中年人笑道:“好个屁。谁能看着金子不动心?稍微一动心,就得死人。你能看着金灿灿的大金块子,就不动心,就交上去?”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只要动心,不死即伤。能偷着把金子带出来的,那都得是大本事的人物。这么说吧,这样的人物,不管是胆色、眼界、武艺,心眼子,那都是一等一的。又有几个能做到?”
“兴国公要折腾黄河,要往这迁的人……你可得知道,梁山泊,那是自古就聚义出响马的地方。你看着吧,到时候挖金子的时候,嘿,哪天要是不死个三个五个的,那都怪事了。”
“就算是山东人老实,可再老实,真要是亲手捏住了黄灿灿的金块子,那也就不老实了。”
“现如今,山东好些人,恨不得刨了兴国公的祖坟。黄河是个大灾星,过哪个省,哪个省遭罪。好容易不走山东几百年,兴国公又要折腾着挖回来……哎,肯定是要出乱子的。”
年轻人却用一种标准的、新学内部最是流行的言语道:“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得已的代价嘛。黄河南流几百年,越来越高,迟早要回来的。不提前折腾,等到时候真发了水,那冲的可就是成百上千个州县。”
“这等事,非得盛世能做,又须得朝廷有手段,能做事的时候做。如今正值盛世,便要付出些代价,也要把事做了。”
年轻人侃侃而谈,既说“代价”,中年人不免想笑,心道若是你做这个代价,你做不做?道理归道理,做事归做事,那可不一样。
不过他也没争这个话,只道:“话是如此,自是好事,你说的也对,真要是乱决了口,那就是乱淹一片。”
年轻人道:“说真的,我只盼着这边有金矿,一点点把人移过来。我家也是种地的,你看看这地方,若是种地,一家三百亩,那得过什么样的日子?”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朝廷出钱移民,船程什么的朝廷出,到了这边就给地、种子、牛马……你说,这等好事,轮得到穷苦人?”
“多少朝廷的良家子,人家也是有孩子的,朝廷若真走国库出这笔钱,啥都准备好,如何不移他们家的庶子?”
“还有当兵的呢,更不必提。”
“说到底,我觉得兴国公的办法是对的。这事,只能这么办,靠着挖金子,把黄河道两边的人运过来。”
“哪怕一年一个县的河道段、实在不行三年一个县,花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把这件事干完……”
“所以我是盼着有大金矿的。”
“若能一部分走关东、一部分来这里,这件事我看办得成。死人……是要死的,但若办,死个三五万、甚至死十万,顶天了。若不办,真到黄河决了口子往北走漫灌的时候,怕是连着饿、病、疫、水,再做绿林起义,怕要死个三五百万不止。”
说到这,年轻人心里不免想到了一些在新学派中流传的激进思想。
尤其是颜李学派的一些想法的渗透,或者说传统均田思想的渗透:说不若天下均田,取税十一,朝廷集中力量,专办大移民事,把天下荒地可垦处都占了,虽不能达到先秦大贤说的五口之家百亩之田,但五口之家三五十亩,总是可以的。
届时朝廷若能均天下之田,取天下之十一,便使劲儿造船,人多地少处则移之,待五口之家均田五十亩、八十亩,则何愁大事不成、江山不固?
如今与其在外折腾,东征西讨,倒不若朝廷狠下心来,行均田法。若能均田取税十一,何必东征西讨,不过是换些金子银子。
那金子银子,要亦可、不要亦可。到时候靠着朝廷征税,集力造船,非要发金子银子?发粮发钞,却不是一样?
天下田亩,算上关东南洋各处,数以十亿计。各亩取税一钱,便可入库一亿石粮米,除却养军治水之用,其余全营造船,弄个万艘大船,亦不难。
到时候向扶桑移民,一年如何不三五百万?
这种激进的思想,在新学派的底层出身的人中,这几年广为流传。可谓是吸引力极大。
这种流传的背后,经济因素,是新学派底层出身的,基本不是地主。
而这一套东西的背后,隐藏的,则是说,不若天子重用他们,把科举出身的士大夫都做了、地方士绅都做了,要之何用?
由新学派的人充斥军队、官场、吏员,把田均了,集力移民,以求“五口之家、百亩之田”的真正盛世。
甚至一些想法,也已经在军队中流传开来,一些青年军官更是深以为然。
虽然这些激进的想法已经流传,但新学一派的内部,整体上倒还没有十分激进,大部分还是支持现状。
包括这一次扶桑西海岸探矿移民、以及山东挖河道这等逆天而行的政策,他们也多支持。
应该说,矛盾还没有激化到那种程度。
只不过,因为新学一派的人,识字。
所以,一些小册子,很容易通过印刷术,在这些识字、却又被主流文人边缘化、偏偏实际上他们又掌握着先进生产力和科技的人当中,流传极快。
而偏偏,大顺对外扩张的主力识字人口,又都是新学派、或者叫实学派的。
他们走南闯北,真的见到了北美的广袤土地、见识到了大洋洲的草原万里,也经历过东北的苦寒蚊虫,而且还懂算术。
所以他们相信,五口之家、百亩之田的梦想,是可以实现的。
只不过,他们和儒家的复古改革派所不同的,便是他们还是相信刘玉所描绘的美好未来,这和将来发展工业也不矛盾。
区别就在于,比如刘玉在苏北搞得圈地、盐垦等事,他们就觉得,这事完全可以干的再漂亮些、再温柔些。
比如朝廷若是真如他们设想的那样有个一亿两的收入,完全可以造船,不去考虑盈利,而是把这些人送到扶桑南大洋垦荒。
实在……实在不必复刻对运河漕工、五岭商路脚夫、扬州盐工、苏北盐户的那种残酷镇压。
而且,很多人对于这些事,也是颇有微词的。比如五岭脚夫起义,这事在他们看来,既是把贸易中心从广东转移到了松苏才导致的五岭脚夫起义,那么就该松苏这边得利的大商贾出钱,安置这些人去垦荒才是。
其实,这就是大顺的启蒙运动。
只不过,因着大顺这边,反教会、反宗教、反封建继承法、反贵族等诉求,没那么强烈的需求。
所以表现出的形式,是以一种萌芽的“权利和义务之统一”的思想为主的。
而这种想法的典型,就是围绕着大顺改革绕不过去的贸易中心转移之后,得利者是否应该出钱安置旧商路上的失业百姓所展开的争论。
看上去,大顺参与一战,内部歌舞升平、勃勃生机。
欧洲打的头破血流,连北美东海岸也未能独善其身,唯独大顺这边安安静静。
实则,一战对大顺造成的影响,不比直接几十万军队列阵对轰的影响小。
实学派内部,开始出现了非常激进的思潮——一战打完后,我们怎么办?我们要干什么?
因为,从最开始,大顺的种种改革,走到现在,明眼人都觉得,这一切都是在为这场世界大战所准备的。那么,现在这场世界大战即将打完了,兴国公等那一辈人已经老了,甚至现在也不管太多事只是蹲在山东挖黄河、修道路。
实学派的很多人都陷入了一种说不出的迷茫当中——之前的一切,都看懂了,是为了一战,那么之后呢?
如果说,历史上的法革,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也即七年战争的失败,最终爆发。
而此时的大顺,则陷入一种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即将打赢,但打赢之后怎么办的迷茫中。
大顺这边,自古以来,对这种事,尤其是激烈的变革,是不怎么喜欢空谈的。
王莽也好、安石也罢,激进的变革,是要拿出具体的东西的:地、税、法、钱、政,这些实际的东西,而不是空谈的东西。
包括历史上颜李学派等人,他们写的东西,侧重点从不是“经”,侧重点是“艺”——官制、税收、田亩、学堂、人才选拔、军制等等这些东西。
经,是我们这么做是对的,着重点在于论证“对”。
艺,是我们应该这么办,着重点在于“办”。
因为从始至终,“对”这个东西,其实从诸子百家开始,大家的态度其实基本都是一致的。什么是对?国泰安康、人民安定、有衣有食。
儒、墨、杨当时的三家显学,都是在讨论这个的,无非是在“怎么办”这个问题是,分歧极大而已。
新学派存在的最大意义,是潜移默化地灌输了一些方法论,解决“我们应该这样做”的“这样”,到底是“怎样”的问题。
是以,大顺这边的启蒙运动,和欧洲那边的,在表象上完全不同……因为大顺这边普遍不信教,所以不可能从经院哲学衍生出的人与神的关系,搞出一堆“不辩自明”、“不言而喻”的东西。
反倒是,因为大顺这边普遍不信教,所以大顺这边的启蒙运动,围绕的是“权利和义务的统一”、“土地所有制到底是国有制还是私有制”、“是否要限定商人购买土地”这些东西来的。
这也和大顺这边的官方意识形态有关,因为实际上大顺理论上的官方意识形态,陈亮叶适等人那一套,也是“以艺修身、艺大于经”这一套由内而外的东西。
当然,是内核。
也正是因为如此,由外而内的内核,所以叶适等人的想法,才会是全面复礼,以方方面面的制度,由外而内地达到真儒道统。
这套内核就是如此,包括颜李等人,其实内核也是这样:想当真儒,那就学君子之艺,在实践中体会儒之真意,由外而内,融会贯通,最终大彻大悟。也所以,反对者狂喷他们是异端的理由之一,就是“人要去什么地方,得先知道自己要去哪,然后才能知道该往南走还是往北走。你们可倒好,不先学去哪,先蹲在那造车养马,然后说只要车造好了马养好了,就好了。那你们的目的,到底是去那个地方呢?还是你们的目的就是造车养马呢?”
也正因如此,大顺这边官方意识形态的影响下,这种由外而内的味儿,还是很重的。
因为……实学一派这群人,不学经,所以他们的目的,也从不是复礼,或者把复礼作为最终理想。
所以也就出现了这种有些奇葩的启蒙运动,讨论的重点不是人、天、主、神、天赋、自由这些东西,而是所有制、税制、官制、军制、工商这些东西。
虽然不一样,但其实是一回事。
对欧洲来说,“敢于反抗”、“反抗有理”,是很重要的。这赋予了反抗的合法性,因为对教徒而言,“合法”,“合经”,才行。要知道,北美对于异端的烧杀,可才结束没几年。
而对大顺而言,李自成显然不知道“自然之权利”,他应该有生命权,这不是别人赋予的,而是自然赋予的……但是,这碍着他为了自己的生命权,而起身反抗了吗?
一个是“不辩自明”,证明有理。
另一个,则是“辩甚鸟经,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的“理所当然”,无需去证明。
启蒙运动是不是一定是有标准形态的?或者说,侧重点不同。
在北美,启蒙运动的表现,是所谓的“第一次大觉醒”,以宗教道德回潮的方式进行的,大量的传教士赶赴北美进行传教,试图让人重归信仰。侧重点,在于宗教的自由,不要再搞政教合一和异端审判了。
在法国,启蒙运动的表现,恰恰相反,是以极端的反宗教反教会的方式进行的。侧重点,在财产权,法国的资产阶级不想再随意给国王交税了。
但表象之外,有个东西是相同的,那就是“土改”。
北美是以剥头皮、没收保王党家产地产完成的。
法国自不必提。
那么,既然大顺也已经产生了特色的启蒙运动,那么大顺能“逃”过去这个问题吗?
其实,不管是颜李等人的均田第一仁政的想法,还是如今在新学一派中流行的大集权造船移民的想法,其内在推动的经济因素,还是土地矛盾。
这个矛盾,伴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即将打完的“今后怎么办”的迷茫中,越发明显。
刘玉在山东测河道,试图靠金矿移民的方桉,并没有解决大顺的最大矛盾,反而让这个矛盾即将彻底激化。
因为,伴随着移民在北美西海岸的定居,伴随着参与这件事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不可避免地要产生疑问:为啥,不集中力量,疯狂造船移民呢?一边是水旱洪灾,一次又一次的起义、赤地千里、人相食;一边是枫树满地的温带气候,平原河流,万年沃土,我们的导航术、造船术都已达标,为什么不去做呢?
而在大顺,如何集中力量,自古以来,始终都有一个明确答桉的:均田乃第一仁政,去除中间商赚差价。
这种矛盾的激化,只不过把过去的“目的”,转变为了“手段”——对新学派的激进派来说,似乎,均田不是目的,而是为了集中资源的一种手段,真正的目的是移民、工业、或者说,减轻工业化之痛。
而且是大顺特色版的减轻,大顺不缺劳动人口,缺的是过程中小农痛苦减少的资源,土地。
工业化对小农自然冲击,但冲击是冲击、起义是起义。
冲击一定起义吗?
工业化会造成小农起义的原因,是因为小农靠土地养不活自己,地太少。要是有300亩地,媳妇的纺车被纺织厂冲爆,没必要起义。而要是就3亩地,媳妇的纺车被纺织厂冲爆,买个盐、冬天搓个棉裤都搓不成,那就只能起义了。
第二零二章 凡尔赛和约(八)
而随着实学一派的人越来越多的前往南大洋、北美,一些在明末“大觉醒”中讨论了许多次的东西,再也遮盖不住。
最开始,很多人讽刺儒家复古激进改革派,说他们“连算术都不懂,数也是君子六艺,还号称通儒呢……按照你们的想法,一户丁,田五十亩,你自己算算天下是否有这么多田?”
一开始颜元过于激进,被人指责为“伤富户之业、夺富户之田,此非正道”。
然后李塨等人把这个激进的想法改进,再到王源,最终拿出了还算是比较完善的“三十年赎买”方桉。
如果说,在科技水平达到之前,这个想法是空想的,甚至是有些反动的——李塨无法解决人多地少的矛盾,他的设想里自己都没解决的问题,就是“为工为商恐难容纳如此多人口”;而反动,是说这一套方桉的背后,还涉及到非常严格的士农工商等级制、惟农有田工商不得取田等问题。
那么,现在,很多问题在技术层面上,理论上已经可以解决。
比如土地,澳洲的土地或许差一些,但是北美的土地是真的好,枫林湾再怎么差,也比甘肃那等少雨的地方强,也比西南高山上的一点点能种玉米的平地强。
比如工商,伴随着产业发展,李塨生前都觉得自己的想法是空想的“工商业无法容纳过多人口”的问题,也看到了解决的曙光。
当技术,或者说生产力水平——航海术、造船术、导航术、数学和天文学,也是生产力——已经达到理论上可行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做,这就会让很多人心生疑惑。
大顺的人地矛盾,已经即将到达无可挽回的地步。
历史上,黄河决口之后,围绕着微山湖,山东江苏的农民,动辄武装数万开战,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
更不要提土客矛盾、赶苗拓业、垦蒙导致的蒙古贵族地主化引发牧民起义和佃户相杀、还有那场影响极大的白莲教起义。
松苏不是尼德兰,也做不成尼德兰。
大顺普遍的“天下”思维,使得这些先走一步的人心里装着的仍是天下,而不可能是尼德兰和西班牙模式。
这天下,自然包括山东、河南、陕西、湖北、甘肃等等地方的人。
江南是人,别处人也是人。
于是,一些激进的想法也就不可避免。既然胸怀天下,那么自然会把目光投向一处地处温带、北半球、气候湿润、平坦、冬季最低也就零下二三度、有枫树桦树杨树、能种小麦种包米种蔬菜、有河流、非常适合搞水利堤坝灌既、人少地多的地方。
即便,实际上这件事正在做,比如眼下正在进行的金矿搭台、移民唱戏的办法。
但很多人觉得还是慢了,何不争朝取夕,以最暴烈的手段来解决这件事?或者说,以最暴烈、最激进的手段,来减少新时代从旧时代的母体上分娩的痛苦?
和一些人想象的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从当初米子明送瑞典战俘回哥德堡开始,大顺和欧洲的交流逐渐加深,对于欧洲的了解越多,在这个“原始积累”的时代……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好。
以史为鉴、以夷为鉴也罢。
甚至所谓的师夷长技以制夷。
大顺实学派的这些人,鉴来鉴去、攻来攻去,攻的方向,直奔着“强化集权”的方向上去了,而不是反过来。
顺承于明。
有些东西,叫影射史学也罢、叫托古言志也罢,总归,很多人借着明朝的事,来抒发自己的想法。
说前朝朝廷,连发钞权都没有,在白银改革之后,确定了用白银为税的那一刻,就等于拱手把发钞权让给了东南沿海大商人。莫说西洋,便是日本,幕府手里也有发钞权——发铜钱,收税却收白银,并不叫发钞权。因为铜钱不是辅币,而是类似于内币和外币的关系,兑换价格是按照汇率波动的,并不是固定额辅币,所以实际上就是没有发钞权,而是“自由”到把发钞权让给了商人,这不是扯犊子吗?
说前朝朝廷,连海关都管不明白,那么大的贸易额,能把铜钱冲到白银货币化的程度,税收能力和英国差了八条街。
说普鲁士这等国家,都知道用财政补贴纺织业,这边可倒好,任何经济政策都没有,全靠自由发展。连学法国财政部出钱组织丝绸生产出口获得财政收入的脑子都没有。
说荷兰为了把控茶叶的专营权,不惜用各种手段,掐死奥斯坦德公司、屠杀英国东印度公司。这边可倒好,茶叶就是这边的特产,居然不知道垄断茶叶出口税。
在这个原始积累的时代,大顺这群人在这个时间睁眼看世界,所看到的,只有四个字。
“国家强力”。
这和1848欧洲之春之后,再开眼看世界的时候,完全不同。那时候原始积累已经完成,各国资产阶级已经基本上台,甚至再往后几年中国的手工业已经堪堪能和有大洋运费阻隔的机械工业不相上下不甚有优势。
那时候看到的,是那个样子。
现在看到的,是这个样子。
因为,毕竟,连正牌的《国富论》,都还要晚几年才能出现,而出现之后也并不是英国的政策,而是反英国政策的。
这时候,双眼向外看去,所能看到的,唯有重商主义、加强集权、强力干涉——重商主义只要不去“望文生义”,就应该知道这个“重农轻商”的“轻商”,并不是一个相对的关系。
再配合上一直以来的传统,很多实学派中的激进派,就认为“师夷长技”的长,应该去其外壳,取其内核。
比如英国之长,在于能征税养出那么大一支舰队。小小岛国,愣是靠征税能憋出来一支和大顺规模差不多的舰队。
那么,这个长的内核,并不是说大顺要造一支更大的舰队,而是说“要用英国搂钱造舰的手段,来推行移民”,既然英国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搞出一支这样的舰队,那么大顺师夷长技,难道就不能集中力量大规模移民吗?
不同时代的“师夷长技”,是不同的。就像此时,师夷长技,是怎么也不可能师到自由贸易、开放包容这些东西的,因为夷自己此时也根本就没这些玩意,怎么师?
怎么可能师一个此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呢?
所以此时师,比后来师,更适合。后来师的,是富了之后的上层建筑;现在师的,是如何富时期的上层建筑。
即便不需要仔细分辨,透过现象看本质,只看现象,也不至于被忽悠瘸了。
而学诸如什么异端审判、政教合一、女巫审判之类的东西,也实在不用学。
本土就有非常极端的儒家一派,颜元等人是明确提出,要对异教徒“物理消灭”的——60岁以上,出于对长者的尊重还可以轻判;60岁以下,甚至连和尚道士都要若不还俗就物理清除的。
所以,要说对外交流,一定要学点什么不可。
那么除了军事技术、理科而非工科,恐怕此时能学的除此之外,也就是集中力量办大事,想办法收税、想办法用大量的税收干一些要干的事,加强管控、加强监管、加强集权和行政效率。
简言之,刘玉在大顺原本是激进派。
但是,现在,一些实学派的中的激进派,认为刘玉过于保守,是保守派、甚至是老保守派了。
“兴国公老了……”
这句话,在实学派中的激进派中流传,并不是在陈诉一个年岁上的事实,而是有其特殊含义的。
就像此时在北美西海岸既找金子又勘探绘图的这些人。
这年月,勘探、测绘,家里有钱有势的子弟是不可能学的。因为要去的地方,要么是雪山高原、要么是茫茫沙漠、要么就是热带雨林、要么是土着遍地的异域。
而没钱的子弟,才会学诸如测绘之类的行业,就是弄口饭吃。
而偏偏,大量外派到各处测绘的,能看到海外的大量平原、沃土、良田千里潜力之地的,又是这些穷人家的子弟。
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想想自己的父母那点地、过的是什么日子,自然而然就认为,朝廷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集中力量移民,实现“五口之家、百亩之田”的愿想。
但刘玉在干什么?
在慢悠悠地做事,不管是在山东做的,还是在此时正在引导北美挖金子移民的办法,在他们看来,都太慢了。总觉得,刘玉现在做事,比起当年在松苏和盐改漕改的雷厉风行,大约的确是老了。
即便出于惯性,很多人依旧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支持朝廷的做法,甚至愿意说诸如“这是必要的代价”之类的话。
这种想法在年青一代的实学派心中逐渐萌发。
具体到探矿队的人这边,伴随着探矿队沿着河流而上寻找金矿,看到那茂密的丛林、肥沃的土地,享受着温暖但不过于炎热的夏季,让他们心中的冲动更加强烈。
很多测绘的人,是去过南洋、甚至非洲的。
让他们选择的话,他们会喜欢南洋还是北美西海岸?这是不言而喻的,任何一个温带出生的人,都喜欢四季分明,爱枫树远胜过椰子树、虎豹远胜过疟疾和热病。
探矿队里年轻人,也学过简单的经济学,虽然是简化版的简化版。
所以他们也知道,广袤的大洋在这隔着,效彷南洋模式是不行的——南洋模式,是以国家强力强制开发、促进移民的。比如转移漕米到南洋的稻米种植园,等同于朝廷用江南的漕米税,以及取缔了运河漕运后的损耗收取等,投资到了南洋,支持了南洋大开发和大移民。
而南洋模式的前提,是南洋米,确实比江南米便宜。
可用在北美,这套模式就用不上。除非北美能种白银草、黄金树,否则是无法用南洋模式的。
所以他们也明白,金矿搭台的办法,是对的。
可问题在于,很多人在想:为啥一定要赚钱呢?为啥一定是经济驱动呢?为啥不用国家强力这个特殊的经济力,直接扭曲,不以盈利为目的而进行屯垦移民呢?
这就是他们觉得,刘玉已经老了、已经保守了的原因。甚至一些人想着,圣天子也老了,以后的太子若是个更保守的,那可怎么办?
第二零三章 凡尔赛和约(九)
这种想法,伴随着他们不断深入河谷、不断看到新的河谷平原、不断见识到这里土地的广阔和气候的宜人,便更加的强烈。
尤其是分不同路线的一支探矿队,越过了落基山,看到了巨大且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后,更是如此。
这里,实在是太适合种麦子、油菜籽、或者黄豆了。
也太适合搞那种均田制村社了——耕地、牧地、草场分开,保证每个家庭都有草场能够养足够家庭使用的牛马。
虽然是让他们来找金子的,但测绘队的人,却更震撼于这里的广袤土地。
他们并不知道,在刘玉的影响下,大顺在大西洋参与这场第一次世界大战,并且重点在北美折腾的原因,其实根本原因,也是眼馋这片大草原区,一片相当于中原平原区的巨大草原区,农业潜力仅以种麦子种包米种向日葵油菜籽而言,不亚于中原的大草原区。
为的就是引英国加强对北美的控制。而英国如果想加强对北美的控制,但又不迁都的话,那么英国就只能选择压制北美向西扩张,离海太远了就完全管不过来了。
即便不知道大顺在东海岸到底在折腾什么,但基于对这片草原的向往,探矿队的一些人还是在山区和平原的交界处,得到了一个让他们很是不安的消息。
小队成员遇到了一群本地原住民的帐篷,借助中转翻译,酋长接待了这些探矿队的成员。
并且将布满了羽毛、树枝、和其余装饰的烟斗,递给了探矿队的成员。
这是一种本地的仪式,称之为“和平烟斗”。
按照他们的传统文化,认为烟雾通常被认为可以使祈祷引起造物主或其他强大灵魂的注意。
吸了这样的烟斗,也就等同于得到了部落的保证:和平,交易,但不会杀戮。
探矿队的成员也向他们回赠了甘蔗酒和高粱酒,以及两匹马,一公一母。
这些原住民称呼马匹为“麋鹿犬”,因为他们没见过,而他们之前是靠狗或者麋鹿来驮东西的。
在友好的交流后,大酋长阿基希努埃,通过翻译,给探矿队的年轻人带来了一个非常焦虑的消息。
“几年前,几个从东边来的黄头发的人,来过这里。他们希望我们去树林里捕猎毛皮,并希望我们的族人用独木舟送他回去。”
通过音译,探矿队的成员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叫安东尼·横笛。
大约也就是五六年前来过这里。
这个部落的人属于黑脚联盟,而因为要帮着划独木舟送安东尼往东,会经过科里人的地盘,不提前打招呼,会被克里人杀死,黑脚和克里人的关系并不是太好。
听到这个消息,探矿队测绘的年轻人顿时焦虑不安。
美洲到底有多大,测绘的人肯定是知道的,因为有了经纬度测算技术后,看看星星,东海岸西海岸的经度就能算出来。
但美洲的腹地到底是什么样,他们并不清楚。
如果说,有西洋人已经在五年前来到这里试图收毛皮,并且可以确定,那个西洋人并不是骑马来的,而是靠独木舟来的。
那么,这就意味着,有河流可以从东海岸一直抵达这里,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既然他们是学测绘的,自然学过大顺测绘专业的历史性事件,和罗刹人的划界。
也自然知道,罗刹人当初就是靠着独木舟桦树皮船,一条河一条河地来到了黑龙江流域。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因为对探矿队的测绘人员而言,他们认为这片广袤的草原,在激进派对未来的构想中有了很大的一席之地。
尤其是本来他们就对刘玉这种靠资本来运转移民、靠利润来驱动移民的行为,认为太慢。
在夜里,测绘队的人内部进行了一场小小的讨论。
几个非常激进的年轻人提议道:“我觉得,咱们应该分开。队长领着人继续寻找金矿,而我们这几个人,应该顺着这些人所说的河流,顺流而下。”
“既是测量河流,深入内陆了解情况。”
“也好知道,有什么特别险要之处,日后若行移民,也好先占据险要之处。”
“兴国公不是说过嘛,若移民,必先占河口、陉口、三岔口等地。如今最方便的,还是走河。”
“金矿固好,但若沿河行走方便,只恐矿区日后被人抢夺,亦成了为他人做嫁衣裳事。”
“若探知河流是否通航、距离远近,也可助朝廷做出决断,是否要多移些人、并建设棱堡,派驻军队卡在三岔口、陉口各地。”
“亦或者,联络草原上各部,以防他们做西洋人之前驱。”
“古人说,做事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此番探矿,若其然,是为了金子。”
“若其所以然,金子只是移民之器。移民才是所以然。”
“如今路途遥远,上面命令不畅,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等既知其所以然,便不可拘泥于形式,所以我们几个应该沿河而下,绘制地图、积累人文消息,以便将来。”
“我亦去过南大洋,若论起来,还是这片平原更舒服,非南大洋可比。若能占此形势中原之土,当可解人地之困。”
“之前来这里的,到底是英人还是法人,亦需弄清楚才是。”
队长迟疑了一下,其实也有些心动。
“你们说的也有道理。尤其是需得知道,探清楚这条路的的安东尼·横笛,到底是英人还是法人,着实重要。这些人又说不清楚,只说是毛皮贩子。”
“只不过,你们几人若沿河去,怎么回来呢?”
这几个人便道:“这个倒是不必担心。朝廷如今不是正在东海岸打仗?只要有河,便有入海口。只要有入海口,多半是有村镇的。而这种地方,既有村镇,必有船只。”
“若下游河口,在法人手中,如今既是盟友,那自好说。”
“若在英人手中,我们便折回来便是。他安东尼·横笛既能三五人走到这里,我们也是三五人,难道便走不了?”
说完这个,坚持要往东查探的人,又给出了一个技术上的理由。
“若十年前,测绘之繁,需得用望远镜观察太岁,以定时间而算经度。”
“如今大不同,我等手段,只要看星星、查星表、查年历,便可知经纬度。”
“三五人足以绘制基本的地图,虽不精确,但沿途人文地理、河流走向、山川走势,大致不差。”
“况此地地处温带,并无大病瘴气。本地人亦非吃人魔,只要我们和他们和平相处,他们何故要打我们?送些玻璃珠子、三五瓶酒,总是可以通行的。”
“昔日,张博望远走西域,不比此时凶险?如今千余年过去,难不成古人能做到的比这更难的事,我们竟做不成?”
“朝廷当初派人来此之前,本就有备份人选。”
“一则忧心船上生病、二则忧心水土不服、三则你我众所周知实学派人太多也多超编。”
“测绘队伍有了星表法后,本就无需这么多人。我们几人走了,也不影响正事。”
“若成,则日后名垂,兴国公必有赏赐。若败,也无非是葬身野外,又有何惧?”
既说了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又谈到了基本的技术问题。
队长素来也知道,这几年实学派的人在内部升迁,多靠表现。
不管是军队的人也好、测绘的人也罢,从上到下都在鼓励冒险。
这种冒险,是说“完成任务是底线,在底线之外,玩多少花活,决定脱颖而出”。
尤其是军队内部表现更为强烈,由此出现了不少以少胜多的花活,当然主要还是靠技术进步和战术体系,经常搞一些“冒进引敌、中心开花”的战术。
而在测绘上,上面也一直鼓励完成基本任务后干点别的。
尤其是实学派内部特殊的“楚王好细腰”、“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都知道实学派内部的头目人物,喜欢地图、草石、特产等,送礼也多送这东西。
故而这番道理一讲,自是说得通。
队长既能被选为队长,除了手段高明外,必如队员所言,要“知其所以然”。
为啥要探矿?
是为了黄金?
还是为了移民?
黄金是目的?
还是说,黄金是手段?
这些,他们显然是清楚的。
也是有自身的认知倾向的。
而且,实学派内部的年轻人,弥漫着激进的情绪——尤其是仗即将打完了,一个升迁封侯的三十年窗口期,结束了,这种对未来个人前途的焦虑,也是产生这种激进的因素。
对军队而言,这场仗,都知道是仅次于开国的一段“阶级跃迁窗口”,大量最早跟随刘玉的利己主义者,都在努力练兵不扣军饷,因为他们知道抓住这个时机就可能封侯,何必贪在一时?
而对测绘系的人而言,虽然日后测绘的地方多了,比如黄河、比如湖泽、比如土地等等。
但是,地球太“小”了,留给“名垂青史、以我为地名、我先把图画出来、日后大移民必忘不掉我”的机会,也太少了。
这也是一种焦虑下的激进。
从十余年前,爪哇聚义期间,实学派的人都知道,若要送礼,不若送地图花草石头标本。
如今,对于队长而言,这也是个“迎合细腰之好”的机会。
若能做成,固然这几个人有功,但自己做的决断,岂能无赏?
只要……自己有把握,分出去这几个人,依旧完成上面找矿测绘的基本任务即可。
而也正如那几人所言,星表月距角法、以及一开始就多出来的备份人选,都使得队长有十足的把握,完成基本任务。
略微权衡之后,便道:“如此,也好。我见这些原住民,最喜马匹。你们往下,若沿河走,也未必用马匹。那就用马匹换他们一些向导、翻译。”
“你们携点黄金、玻璃、烈酒等,明日便出发。”
说罢,队长又忍不住道:“若是河流下游,是法国人,可谓大利。法国在这扶桑洲,人口极少,要毛皮而不要土地。”
“若河流下游是英人,此事大不妙啊。圈地事、异端事、加之英岛狭小,数以百万人已到这里,日后必要拓土要地,非是毛皮所能供养。”
“若真如此,这河流通行方便,必要上奏朝廷。宁可多花些钱,也要在三岔口等险要处,筑城屯垦,先卡位占交通。”
“亦不知,你们顺流而下到了那边,这场世界大战,是不是就打完了?若真打完了,划界时候,竟把河口划到英人那边,必要赶紧通知那边的大臣将帅。”
“若法人卡住河口,则虚惊一场。”
第二零四章 凡尔赛和约(十)
大顺这边对法国的态度,是有些扭曲的。
虽是盟友,但其实一直防着法国。而防着之余,有时候又确实感叹法国人的小日子可能真的是过的有点好,移民这么多年了,人口始终不足,这对大顺的“北美欧洲化、大国均衡”的战后构想,严重拖了后腿。
如果,沿着河流而下的入海口,是法国人占领的,那么大顺这边也就不必在意。只要是法国人卡住入海口,就凭这年月的交通状况,大顺一清二楚——阻碍大顺往黑龙江松花江流域移民的最大阻碍,就是松辽分水岭。河流才是这个时代移民、垦殖、圈地、占领和作战的最佳交通方式。
真要是法国人占的,那就好说了。
至于说这些大草原上的原住民部落,大顺之前主要接触的,都是落基山以西地区的部族,和这些大草原上的部族并不熟。
原因也很简单,对于鲸海公司而言,有价值的毛皮还是海龙皮、紫貂皮这些东西。跨越落基山去草原,并无太大意义,因为草原部族狩猎的牛皮鹿皮,利润率并不是太高。
以北美为例,北美是有皮鞋、皮帽业务的。这些普通的反刍动物的毛皮,鉴于大西洋并不是太宽,是有利可图的。
而对大顺这边而言,牛皮鹿皮什么的,利润率并不是太高。鹿皮在东亚的主要市场在日本,因为武士需要用鹿皮做类似擦刀布之类的玩意儿,在大顺鹿皮的销量也就一般。
海獭之类的高档毛皮,当然不可能去大草原上找,因为根本找不到。
故而这段旅程,还是有些凶险和未知的。
不过既是这边有人主动请缨,队长也下了决心,那么这种凶险和未知,倒也算不得什么。
大顺虽然只是抓住了大航海时代的尾巴,但这些年死的人可是不少,多有人怀揣张博望、班定远之志。死的多了,也就习惯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若是不死,便可脱颖而出。
还是那个问题,虽然实学一派,被大顺的主流科举派,视作“边缘人”,他们甚至自己也自嘲说自己不是读书人。
但实际上,他们自嘲,恰恰因为他们自己认为自己算是读书人。
而此时这种读书人的心态,是非常有意思的——做人上人。
“人上人”之一词,其妙无穷,这种“赢了他人”的幸福感,那不是舒适的生活所能比的,也是后世的民社高税平均社会所无法提供的“精神满足”。
无非就是科举有科举的赛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实学派有实学派的赛道,也算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头悬梁,锥刺股,读万卷书,是科举赛道的方式。
换到这边,就是卧冰雪、饮咸水、行万里路,是这边赛道的方式。
这里面当然有“天下”情怀,也有“五口之家百亩之田”的理想,但当然也不可能缺乏这种想当扬名立万名垂地理书的自我实现。
并不矛盾。
大顺这边并不信东正或者天主,所以并无奉献一切困苦一生唯独精神满足的圣愚思潮、或自我牺牲必然和利己主义相对立的那种脱胎于“基督社”或者烧炭党人空想社的扭曲。
自从秦末之后,这边主流思潮,对那种“以苦为乐”的异端,都是相当排斥的。尊大禹精神的,延续以苦为乐的异端,在秦末之后就基本被融合了。包括后世被评价为“以苦极为乐、近墨而非儒”颜李学派,历史上,也只是溅起个一时显学的小浪花。
相反因着明末的道德回流,刘玉这一系的实学派,奉行的是【不向人们提出道德上的要求,例如你们应该彼此互爱呀,不要做利己主义者呀等等;相反,他们清楚地知道,无论利己主义还是自我牺牲,都是一定条件下个人自我实现的一种必要形式】的态度。
在此时的这个【一定的条件下】,大顺的对外扩张,实际上就是靠着一群追求自我实现的人多数利己主义的人在推动。
这种【一定的条件】,指的就是大顺进入了一个彷佛盛世的时代,皇权似乎稳固无比,且都知道这将是大顺自开国后最好的一次阶级跨越的大时代的背景下,所以治军严格、不喝兵血、发展生产、造舰战斗、探索发现这些,都是在这个特定条件下追求个人利益和自我实现的表现。
属于是标准的无意识地推动历史进步的样板,因为大顺这边此时绝对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有着明确目的、且目的是进步的高效组织,大部分的进步都是靠这种无意识地历史进步所推动的。
正如尹里奇的《咋办》,是20世纪先锋者该怎么办;汉密尔顿的《联邦党人文集》,是19世纪在一片处子地上创造一个资产者的共和国该怎么办;此时大顺这边实学派奉行的,也就是18世纪一个封建专制巅峰的皇权科举制国家的原始积累期和扩张该怎么完成的怎么办。
这种将“18世纪的皇权国家的原始积累和扩张该怎么办”,这种寓“有意识的原始积累和近世标准正规系统科学殖民学说”于“无意识”的灌输,也催生了大顺实学派内大量的人才。
不管是军队、航海、测绘,还是探险,都表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态势。
敢赌、敢做事、敢冒险。
赢了脱颖而出,不说将来兼济天下,最起码能在大顺开国后再度迎来的阶级跨越流动期,为自己博来功名利禄。
于是,五个大顺的测绘专业年轻人,两个黑脚联盟的向导,便沿着黑脚人提供的路线,在百余里外找到了在草原上蜿蜒的、向东流动的、不知道通向大湖还是大海的河流。
这条被黑脚人称之为“流的非常快的河”,走起来还是很方便的。
这种地方骑马是不太可能骑马的,草原可以骑马,但是河流两岸骑马就是做梦了。
借助简单的船只、独木舟,树皮船,甚至是最最最简单的弄棵大树烧空心的办法,这七个人很快就来到了这条河的下游。
在靠近下游的时候,河上的独木舟就渐渐多了,很多独木舟上装满了毛皮。
和这些运输毛皮的原住民交流起来非常容易,因为他们非常喜欢烈酒,几瓶烈酒就可以很好地和他们搞好关系。
可能是人的祖先原来是吃果子的,对于酒精,实在是难以抵抗。
但这种基于生物学的道理,对于此时的大顺人而言,并不是一个可以知晓的道理。
相反,因为一些奇怪的传说、或者奇谈怪论,大顺的一些人相信这些地方的人,其实就是当年迁走的殷商后裔。
原因就是和“酒”有关。
要知道,佶屈聱牙的《尚书》,本来就没多少字。
可这没多少字里,可是有专门一篇《酒诰》的,论述殷商灭亡的原因之一就是纣王酗酒,亦算是三千年前的【禁酒令】。
正所谓,我西土棐徂,邦君御事小子尚克用文王教,不腆于酒,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
……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祗,保越怨不易。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衋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国灭,无罹。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
或许,可能是只要是人,只要粮食生产能够满足,难免就会有个酗酒的过程。这个过程需要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才能形成文化上的禁酒思潮和不酗酒意识。
显然,这里的原住民此时并未走完这个人类肯定要走的历史进程。
而大顺这边的人,自是根据《尚书·酒诰》,来穿凿附会,只说这些群多半就是殷商后裔——他妈的,两千八百年过去了,你们怎么还酗酒无度?
而米尔马克等族群的象形文字,更是让这种穿凿附会增加了几分证据。
是还是不是,这是个科学问题,但也是个政治问题。
如今这年月,历史上俄国人带着刻字的石板在北美海岸到处埋、法国人非说肤色略浅的北美曼丹人和法国有亲戚,大顺这边说这群人是殷商后裔,那也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情况。
通过酒后的交流,以及看着这些印第安人手里的火枪,大顺探险队的人终于松了口气。
看火枪,和大顺的款式差毬不多,基本像是一个妈生出来的,显然是法国人的制式火枪海军短款,那便基本可以确定下游控制在法国人手里。
新一代的测绘系年轻人,基本不会说法语,因为上一辈还需要法国教官的帮助,到他们这一代已经完全不需要了。
但是,虽已经不会说法语了,但是通过这些卖毛皮的原住民嘴里,法语那标志性的“笨猪”、“傻驴”,还是听得懂的。
大顺探险队的成员,松了口气,心道,至少下游是在法国人手里,看来暂时不用担心有人会顺流而上大垦荒了。
很快,在大河下游湖泊处,他们和来交易的印第安人一起,来到了一处法国人建立的贸易站,其实也可以叫“羁縻地卫所”,和羁縻卫所实在是差毬不多的玩意儿,因为这里的法国人正在那和原住民酋长商量征募士兵的事。
大顺的探险队成员和这里的法国卫所官打了声招呼,换来的,是法国这边的军官用不怎么流利但肯定听得懂的汉语,回应了问候。
“我的父亲是做毛皮和人参生意的,你们之前曾派了一些采参人来这边,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贸易站里有不少中国人。”
法国军官的汉语说得不错,他的名字叫德·拉·维伦德里。
虽然在后世游戏《刺客信条·叛徒》里,他作为反派BOSS、刺客兄弟会的成员。
但于此时的现实中,他就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汉语说得还行,并且很急躁地询问了大顺探险队一些他很关注的问题。
或者说,是从1713年《乌得勒支条约》之后,法国人一直非常关注的问题:
merdut,是真实存在的吗?
merdut,夕阳海、日落之湾,亦即北美大陆面向太平洋的海湾和河流入海口。
这是自从1713年乌得勒支条约后,法国在哈德逊湾被英国人干爆割让了河口毛皮站之后,法国人一直想知道的东西。
merdut,和古早之前的印度、金银岛、西北航线、乃至于更古老的西方大秦的陆路通道等等一样,都是探索期特定时代所产生的一个特殊词汇。因为,在北美大陆,夕阳,是在太平洋落下的。
德·拉·维伦德里,和他的父亲,已经为寻找这个传说中的“日落之湾”、“夕阳海”,断断续续探索了40多年了。
虽然,伴随着大顺参战,以及英国海军主力被困在了海峡,“日落之湾”对法国人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但德·拉·维伦德里,还是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困扰了他们父子两代人四十多年的问题的答桉。
一个此时对法国来说,已经不具备现实和经济意义的答桉。
第二零五章 凡尔赛和约(十一)
1713年的《乌得勒支条约》中,法国将哈德逊湾的约克堡割让给了英国。
那是北方水路的入海口,也是毛皮贸易最关键的据点,因为这个时代的北美只能靠河船来运输毛皮。
谁控制了河口,谁就控制了毛皮贸易的产出终端。历史上的哈德逊湾公司,也即HBC,拿到了关键的河口,一直活到21世纪,赞助了奥运、上了市、甚至差点收购了梅西百货,可谓是样板式的“殖民时代和原始积累攒下的家底厚的很”的说明书。
法国海军一直拉胯,没得办法,只能如刘玉所言,殖民就是卡位,卡入海口、卡三岔口。既是卡不成入海口,只得深入内陆去卡三岔口。
所以,从1713年开始,夕阳之海、日落之湾,这东西对于法国而言是具有现实意义和经济价值的“传说”。
一如被土耳其崛起后卡断了东西方贸易通道时,“向西航行是能达到印度”的“传说”。
只不过,现在嘛……
德·拉·维伦德里,向大顺的探险队成员告知了他现在要做的事。
“我现在正在召集印第安人的士兵,去夺回哈德逊湾的约克堡。也就是这条水系的入海口。”
“这里不是大海,是巨大的湖。从这里可以到苏必利尔湖,再从那里跳到另一条河流,进入哈德逊湾。”
略微解释了一下,大顺这边的人就很容易听明白法国人在干什么。
简单来说,战争快要结束了。
而现在,法国在东部的军队,正忙着攻打英国人的堡垒,占据隘口。
北方的哈德逊湾的贸易站,并不是在法国的正规军计划当中,因为法国政府希望通过谈判,把约克堡纳入自己的统治。
但德·拉·维伦德里,父子五人,在这一代经营了几十年,他们当然知道法国的贸易政策,有非常严苛的管控。
然而,同样的,法国也允许私人公司的存在。
德·拉·维伦德里父子等人,都有法国的军衔。但这个法国的军衔,和大顺这边的土司发的五品将军差毬不多。
他们手里并没有正规军。
你有本事、你能搞到钱,能借助印第安人土着,或者像是阿卡迪亚人这样的法裔混血,你就把队伍拉起来。
拉起来后,打下来的好处,自然不会少了你们的,可以算作股份。
同时也会承认你们在这里的半统治地位,以及在一些贸易领域具有优先权。
德·拉·维伦德里,就是个空头中尉。
军衔,确实是法国政府发的。
正规军,一个没有。
枪,一条不给,自己募集资金、自己买。
现如今,战争即将结束,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很显然,法国和大顺两边,对于占据十三州,一点兴趣都没有。
一方面,大顺这边肯定没兴趣。
而另一方面,法国人自己心里也是有点批数的,法国能管的了新教徒?
当然,这里指的是十三州的核心区域,在核心区域之外的关键河口、三岔口、隘口等,还是要拼力争夺的。那些小的居民点,能驱逐就驱逐、能占领就占领。
是以,眼看着战争、至少北美方向的战争基本上结束了,德·拉·维伦德里,和自己的亲兄弟们,自然是商量着,把贸易站抢回来。
这样,战后,他们家族就可以获得在北美毛皮贸易中的优势地位,甚至可以成为法国贵族,至少也能跻身上流社会了。
摸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大顺这边的人也就更加放心了。
只要河流的下游在法国人手里,那就先放了一半的心。
现在又知道这条河并不是直接往大东南流淌的,只是作为毛皮贸易的水路,那么另一半心也就放下了。
这对大顺,当然是好事。
法国毛皮贩子的利益越大,也就越会组织自东而西的垦荒,因为垦荒种地和毛皮贸易,犯冲,只能是两选一。
而且,毛皮贩子的势力越强、毛皮贩子以及人参贸易集团的话语权越强,那么向西开放垦荒的可能性就越低。
换言之,给大顺这边留下的时间也就越多。
大顺这边当然也有毛皮公司,比如鲸海公司。
但一方面,大顺的这些公司,相对于朝廷的意志,就是个屁。阻碍垦荒,搞点小动作还行、欺上瞒下也还行。
但在大略上,他们没有欺上瞒下的空间,因为刘玉很清楚北美西海岸的垦荒价值,并且一直在布局这件事,他们也根本不可能在大略上欺上瞒下。
另一方面,还是大顺这边以金矿为突破口,鲸海公司早在育空河采金时期,就已经开始转型了。
最后,就是鲸海公司的毛皮贸易,对于草原的反刍动物,兴趣真的不大。而对垦荒者来说,草原、旱草甸子,是比森林更适合的垦荒地。这两边的利益实际上是叉开的。
鉴于此,大顺这边的探险队在回答“夕阳海”、“日落之湾”的问题时,也就很巧妙地回答了一下。
说并不存在这样的海湾,也不存在一条可以直接通往太平洋的河流可以助于贸易。
他们当然也不会说他们是在西海岸找金子的,只说自己是“纯粹”的探险家。
德·拉·维伦德里对此还是非常相信的。
因为,法国人不可能理解“垦荒”是多么迫切的一件事。因为法国人不可能设身处地的理解大顺的人地矛盾,已经尖锐到何等地步了。
所以,在法国人眼里,或者在维伦德里的眼里,跨越大洋,来种地?显然不可能。
所以,要么是找毛皮的、要么是找人参的。
但,他父亲那时候,就是靠人参和毛皮发的家,向西的探索一方面是要找夕阳海。
另一方面,也是在寻找新的人参产地,尤其是在大顺当年派来的采参人的帮助下寻找这种超高贸易价值、为数不多能从大顺的嘴里撬出来白银的贸易品。
然而,他当然知道,人参是不可能在草原生长的。所以,既然大顺说过了草原就是山脉,山脉对面就是海岸,那么西海岸的人参估计是没戏了。
当年刘玉“包藏祸心”的人参贸易,此时终于大见成效。
正如昔年东虏的贸易品,人参貂皮东珠一样,刨除东珠,实际上人参的生长地和毛皮产地基本是重合的。
法国人这些年在人参贸易中大赚便宜,所以也就到处找人参。
以德·拉·维伦德里父子为代表的法国探险家,实际上这些年的重心,逐渐转向了南方,而并不是西方。
尤其是伴随着大顺参战,哈德逊湾必然要被法国控制后,“夕阳海”的意义大为下降。
那么,毛皮、人参又不可能生在草原。
相反,西洋参的产地,基本上是围绕着北美五大湖区,向南一直到奥索卡高原、联络到阿拉巴契亚山。
这也就意味着,分割北美、以法国为缓冲遏制北美十三州的战略,在以德·拉·维伦德里等为代表的法国探险家的“帮助下”,已经基本达成。
沿着五大湖向南、再到奥索卡高原、再到阿拉巴契亚山,基本上等同于将十三州给包住了。
法国在北美的利益集团,会在战后,死死守住这个巨大的利益,绝对不会松口。
这也意味着,大顺实际上可以和法国达成殖民地瓜分划界约定:以人参生长区为界,大顺要草原区、法国要森林和高原区。
借助法国的人参貂皮东珠利益集团,以及法国特色的归化态度,还有法国奇葩的此时居然就有的“黑色法国人”的这种超族群的构想,帮着大顺顶住十三州的“边疆良家子”西拓。
并且,法国能也只能选择和大顺继续合作。
一则卖人参。
二则,法国只靠自己,顶不住十三州的巨大人口优势。
这里面的局,每一环都缺一不可。
不管是当初塞过来的采参人、还是大顺主动扩大和法国的人参贸易、亦或者维伦德里这样的法国探险家,缺了其中任何一环,都会导致出问题。
现在,显然,“夕阳海”问题既然已经成为法国探险家的一个“纯粹求知”的东西,那么这对大顺而言是非常有利的局面。
某种意义上,在北美,法国在北美,成为了大顺的“朝贡”、或者藩属。
大顺出钱买人参貂皮东珠,为法国在北美的“龙虎将军”提供军费,由他们来顶住真正的敌人。
这一套,大顺这边还是比较熟悉的。
而且,很显然,火枪时代,不可能玩砸了。
第二零六章 凡尔赛和约(十二)
如维伦德里这样的,便是大顺要重点“照顾”的龙虎将军人选。
有法国敕封的军衔,他爹还拿了个圣路易斯勋章,拿这个勋章不算是正经贵族,但是国王直属的骑士团。不是法兰西贵族,但是国王直属的骑士团荣誉骑士。
历史上,英国人也知道这些人对法国将来可能重返北美的重要性,所以办了一件和之前大顺在印度差毬不多的事:战后把121名法属北美的探险家、外交官、边军、印第安部落联络人,装载船上遣送法国,结果船只“意外沉没”,一波直接把法国最懂北美的人全都送走,这里面就包括这个维伦德里。
对大顺来说,历史上被英国“送走”的这百十号人,就是大顺在北美的最佳潜在盟友。
因为完全不必担心他们和大顺这边发生冲突,两边的利益完全不同,这就是一群挖人参、搓毛皮、采东珠的。
只要他们活着,整合了法国在北美的力量,那么他们外可以阻挡十三州西扩、内可以阻碍法国向这边以垦殖为目的的移民。
当然此时大顺这边的探险家并不知道上面的战略,不过他们还是很高兴眼前的局面。
局做到这种程度,有些事其实聪明人就很容易想到了。
靠挖人参、狩猎、取皮的印第安人,和法国人,战斗力是有的,尤其是在森林里的战斗力。
对法国来说,想要维系他们在北方和森林地带的优势,主要的问题是啥?
粮食。
只要有足够的粮食,法国在森林地区的优势就会继续扩大。
但法国的农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跑到这里来种粮食。
而大顺这边,当然,大顺这边靠种粮食,也是完全没有经济效益的。
且不说太平洋太宽,以此时的运输能力,从太平洋对岸运粮食去大顺,那真的要赔死。哪怕不去南洋买大米,去印度买大米运回来,都比从北美西海岸运回来更合适。
只说横在草原区和港口之间的落基山,那就是个根本过不去的坎儿。要是大顺能解决这个问题了,那么松辽分水岭以北的大片平原,现在就能作为商品粮基地了,显然这个问题这时候解决不了。
但是,大顺却可以生产粮食,形成一个人参——大顺松苏地区白银——白银回流到毛皮产区——再用白银从大顺移民区买粮食烈酒沿着河流而下的完美商业循环。
说其完美,关键就在于,白银是世界货币,可以通过东西方贸易直接走账;粮食沉重,顺流而下,最省人力。
即便说,大顺的目的也不是生产粮食、对于北美西海岸的经济价值只认黄金白银。
但是,大顺极为尖锐的人地矛盾,使得移民本身就是大顺的迫切需求。
而移民的人种粮食……这属于额外的事。而大顺这边的移民,不种粮食是不可能的。而且,只要能卖,不多种粮食也是不可能的。
探险队的年轻人对于北美西海岸移民一事,是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的,很清楚“金矿搭台、移民唱戏”的道理。
于是,很容易地,他们就举一反三地推出来了一种可能。
是不是,落基山以西的平原区,也可以用这种方式呢?
只不过,搭台的,不是金银矿挖出来的金银,但却是人参貂皮等贸易品变成的金银呢?
如果,大顺朝廷集举国之力,不计成本、不考虑利润回报、不以经济为导向,那么的确可以不择手段地完成移民。
但显然,现在看起来朝廷并没有这个意思。实学系里的激进派,都是些没啥影响力的年轻人,人微言轻,因为实学派里的老一辈爬上去了人不微言不轻的,已经成为了大顺这一波扩张潮的受益者,他们当然不怎么激进,反而被评价为和刘玉一样混成了保守派。
激进派年轻人居多,又没啥权,至少在朝廷内部影响力不够大。
考虑到现实,那么退而求其次,去考虑经济利益来推动移民,也未尝不是一个可选项。
想到这,大顺探险队的年轻人便试着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下维伦德里。
“前朝时候,东虏也是搞人参貂皮东珠贸易的。他们总是缺粮食。要交易粮食、烈酒、盐巴、铁器、丝绸、布匹等。”
“你们如今也是搞这个贸易来赚钱的。天朝有句话,自古大河向东流,这里倒也如此,我看这些人交易多用小舟,想来从东海岸运粮食等物到这里,很是麻烦吧?”
这一下子便说到了维伦德里的痒处。
因为不只是这边弄粮食麻烦,就是和英国开战的时候,连路易斯堡那等海岸地方,弄粮食都费劲。
他在这一处堡垒,基本上算得上是“镇守一方”的羁縻卫指挥使,管辖范围往大了说,百十万平方公里是有的。虽然他手底下的卫所兵加起来也就几十个人。
他的前任科恩骑士,之前被调去了东部,组织阿卡迪亚民兵和新教徒作战。
两人是继任关系,交流很密切,故而他很清楚法国在这边缺粮食的窘境。种地的人太少不说,而且法国本土愿意来的人更少,当初路易十四想法设法弄人,也没弄来几个。
而来的人,则基本又都从事运输、私掠、毛皮、挖人参等,这玩意儿可比种地挣钱容易。
谁也不想在苦寒之地过一辈子,何不如赚点钱,衣锦回乡,回法国定居,岂不美哉?
这和十三州那群人不一样,十三州那群人当初是被迫害的新教徒,英国内部是有国教会的。而且正是因为新教徒认为国教会这群人“修”了,难以容忍诸如国教会还有教会这种“一点不符合原教旨圣经的东西、哪本圣经上说存在教会这种玩意儿”,而选择分离跑路、以及“出埃及记”来这片应许之地的。
法国人若是能来这里的,肯定是天主教徒,因为新教徒、胡格诺教徒,法国政府不信任他们,压根不让他们来法属美洲殖民地。是以,法国这边的移民并没有宗教上的歧视问题,赚钱、衣锦还乡,依旧是主流。除非是实在赚不到钱的,那就只能老老实实在这里种地了。
是以,法国在这边的军事行动,始终面临一个难堪的“缺粮”问题。
除了缺粮之外,还严重缺乏和印第安人进行交易的商品,尤其是酒类。
印第安人嗜酒。酒能换很多毛皮。
而法国又面临一个“保国内葡萄种植产业链”、还是“扩大朗姆酒和人参貂皮贸易”的两难问题。
结果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法国人选择了保国内的葡萄酒产业。
其实也是个加减法的选择,的确,人参貂皮和朗姆酒产业很挣钱,但是,国内上百万人从事葡萄种植、摘果、酿造、箍桶、运输等,以及法国这几年正勐发劳役修公路,公路也靠着国内的葡萄酒产业而繁荣。
法国人还是决定保所谓的“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保也不是不行,像大顺一样,靠着东南沿海的资本力量组织军队,镇压住就行。但法国显然没这能力,因为法国过于充分地参与了世界贸易,而缺乏大顺这边的一个稳固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群体,这些人稳得住,因为参与贸易和贸易改变导致的起义,就压得住,人口比例在那摆着呢。
这就导致法国在北美的贸易,非常别扭。
有些东西,不是靠仇恨、军队、巡逻就能防住的。
就比如所,那些爱尔兰羊倌,拿着自己酿的威士忌,也即粮食酒,去换毛皮人参。那是什么价?
法国靠着严格的贸易管制,拿着国内的白兰地,再沿河运到这一处湖泊,去换毛皮人参。那又是什么价?
靠人防、靠巡逻,怎么可能防得住走私。
在诉说了一下他们遇到的这些困难后,大顺探险队的年轻人不失时机地提出了一个想法。
“如果,我们在上游种植粮食、酿酒,提供给你们呢?”
“由朝廷出面,组织粮食种植园和酿酒作坊,依靠天朝的人力,提供商品粮食和酒类。你们支付白银。”
“或者,由天朝的宝船直接运回去。”
“或者,直接走账,在松苏的银行兑付汇票,在交易人参貂皮东珠的时候直接结算。”
“朝廷在松苏拿到汇票结算白银后,作为移民的基金和经费,将人口迁徙到这边。形成一个贸易循环,弥补一下你们在这边缺乏粮食和酒类的问题。”
“这是不是可行的呢?”
“你应该想到,如果真有夕阳海、日落湾、或者一条适合通航的通向太平洋的河道,那么我想你应该在十年前就会见到我们的人来这里探索寻找毛皮了。”
最后的道理很简单,也很实在,点透了之后就是那么回事。真要是有什么夕阳海、一条适合通航的大河由东向西流,确实十年前只怕在这里就会常见到大顺的探险队了。
而这背后更多的道理,还在于两边的毛皮贸易结构。
对大顺而言,牛皮鹿皮什么的,利润率不足,基本赚不到什么钱。但草原上的毛皮,在欧洲是有销路和市场的。
维伦德里简单地思考了一下,便觉得这貌似确实是个好办法。
种地哪家强?欧洲正在经历农业革命,从耧车到曲辕犁,一堆东方传过来的农业工具,你说哪家强?
要说畜牧业,大顺肯定是比不过此时的法国的,这无需讳言。但要说单纯的种地,法国人很清楚中国人种地的本事,至少此时在没经历二百年的正确记忆塑造,农业革命是不是“东学西渐”,此时的人还是很清楚的。
大顺的亩产,此时就是世界第一。制约大顺农业的,就此时而言,不是技术,就是简单地生产资料不足,使得每个农业人口理论上使劲儿干能一个人养活三个非农业人口,但没地方可使劲儿而已。
那么,大顺会酿酒吗?
这显然也不是个有意义的问题。
那么,大顺的酒沿着河顺流而下,在贸易站交易,会不会比爱尔兰羊倌翻山越岭走私过来的威士忌更便宜呢?
第二零七章 凡尔赛和约(十三)
这其实也不是个问题。对印第安人而言,地瓜烧和威士忌,只看度数。
显然,这个提议,是个双赢的提议。
金矿搭台,移民种粮换金银,金银买地入移民基金。
这里面,金银只是一种运转的“润滑油”,是运转的媒介。
那么,是不是一定非得是金银矿出金银呢?
法国人卖毛皮的金银,在把金银作为运转的“润滑剂”的情况下,和金矿出来的金银,似乎并无区别。
关键是,“龙虎将军”手里有了粮食,也就可以更好地为大顺,守住边境。
至于说是不是有可能喂饱了、喂肥了,最后养虎为患?
只要不刻舟求剑,便可知道显然不可能。
十三州可比现在的西海岸富庶,而且十三州可不买人参,抢也不可能来抢大顺的西海岸。再说了,法国脑子抽了,撅大顺,就欧洲碎成一地的情况,上哪还搞不出个欧洲打手去撅法国?
这帮子“龙虎将军”在这边又不缺盟友人口,也不缺老林子里的“生女真”,也不缺贸易的大笔财富,就是缺粮食,组织不了多少半脱产军队。
维伦德里没想到,在大顺这边的人眼里,是把他看成羁縻戍边版的“建州三卫”的。只不过这个提议,和大顺这帮子年轻人把他们看成啥不重要,重要的是确实有效。
“你们的建议,非常值得考虑。我个人肯定是支持的,并且我想,大部分新法兰西的和我从事类似业务的人,也肯定是支持的。”
“是的,只需要在你们的港口结算的时候,使用汇票记账结算即可,完全避免了麻烦的贸易。你们只要在拿到账单后,将粮食和酒类,沿河运送下来即可。”
“至于边界问题,那也并不是问题,我们对于西海岸并无野心。尤其是在你们帮助我们夺回了哈德逊湾和圣劳伦斯河口后,夕阳海对于法国已经毫无吸引力了。”
“当然,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不过,我想我可以利用关系,和新法兰西的毛皮人参商人们,联络一下。”
“这样吧,你们跟我一起去下游的河口。在那里,有我的很多朋友,都会来参与这场对约克堡的围攻。而在那里,也方便将你们送到你们的军官和外交官那。”
这也正合大顺探险队年轻人的意。
既是可以跟人前往海湾,也可以在大顺的欧洲驻军和官僚团那“脱颖而出”。
几个人答应下来,几天后,便跟着维伦德里的独木舟队伍,和他组织的印第安人武装,顺流而下。
围攻约克堡的过程,无惊无险。
本来就不是个太大的城堡。
大顺和法国的海军又拿到了制海权。
这个破堡垒还修在冻土层上,这年月的建造技术,在半永久冻土层上修堡垒,要是二十年不塌,那得是天才级别的设计师。
约克堡被攻克后,这几个在大顺内部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和法国在这边的实权派们都见了见面。
说是实权派,其实也就是当地“土豪”、“豪强”。
共同特征是,没有法兰西贵族身份,但是拥有国王圣路易斯十字章这种法国第一种可以向非贵族颁发的勋章,实际上也算是国王私属骑士团成员。
都是搞毛皮、人参、珍珠等贸易的。
几家基本上算是蒙特利尔的首富阶层。
对这边的风土人情、人文地理、原住民关系,都很清楚。
也基本上都是历史上那次英国的“意外沉船”是故中被送走的那批人。
法国在大湖区的八个卫所,基本都被这些人控制。而这些人彼此之间或有姻亲、或是朋友、或是原本的上下级。
简单来说,在这边打仗,只靠法国正规军,法国在这里打不了仗。
而以维伦德里为首的本地豪强,基本上控制着加拿大的民兵、团练、藩属兵。
所以,也就理所当然会出现他们和法国本土派来的总督之间的一些小摩擦。
简单来说,总督要是个清廉的,那么一切都好。
送礼肯定是要送的,就北美的情况,若只是收送礼、炭敬、冰敬、年节礼的,那就算是清廉的。
只要总督不清廉,那么放着这么大的人参貂皮贸易,肯定眼红。到时候,总督稍微动动手指,就可以直接从这个贸易里弄钱,这可比收点炭敬年节礼什么的赚得多。
这很正常,不会因为大顺大明这边这样,法国人就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就没有这事。
50年,扬基耶尔侯爵当总督的时候,这边的豪强就很不满意。
就因为扬基耶尔侯爵不满足于收点炭敬年节礼,而是准备直接插手毛皮贸易安插自己人。
辩证地看,这倒也可以算是好事。
伴随着人参貂皮等贸易的发展、以及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解散,再加上法国严重的债务问题,有消息说法国准备组建新法兰西毛皮人参东珠专营公司。
经历过总督老是想要直接插手毛皮贸易的这些本土豪强,对此也算是支持的,只要股权合理。
之前这些豪强们就想过要合作成立专营公司。
但一方面,乌得勒支条约中,哈德逊湾重要的毛皮港被割让,使得这些豪强也只能把很多毛皮卖给英国人。
另一方面,就是之前东印度公司存在,人参贸易兴盛后,东印度公司手里实际上垄断着对华的人参貂皮贸易,是以极力阻止新法兰西毛皮人参专营公司的成立。
大顺参战,不只是让英国东印度公司破产了,更是让杜普来克斯经营了许多年的法兰西东印度公司也一并完犊子了。
资本又不是铁板一块,法国东印度公司的倒掉,为新法兰西毛皮人参专营公司的成立扫清了障碍。
大顺要在荷兰开口岸,做欧洲东西方贸易的总窗口,也使得实际上帮着法国解决了一个“争论”。
历史上,七年战争后,法国在经济政策上极为激进,表现为“是否取消东印度公司的专营权”、“是否法兰西人民都可以自由贸易前往东方”,这个激进的政策一直延续到法革。
而现在,这个争论就不必存在了,因为……东方商品以后就在荷兰刷新了,既不用东印度公司、也不用散商费劲吧啦地去好望角以东了。
哈德逊湾的毛皮贸易,利润很大,但法国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割了大量的北美的利益。
现在,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几乎重写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以来的殖民地格局。
这使得法国重新控制了哈德逊湾,稳住了局面,也就具备了成立类似HBC的专营公司的条件。
在此之前,法国不是不想成立专营公司,奈何条件不允许。
这些北美的豪强们,在这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证明了他们的价值,以及对法国的忠诚,自然换来了回报。
而此时,更为有利的,便是这一任的新总督,卡瓦尼亚尔侯爵,不是在法国出生的,而是在蒙特列尔出生的,是殖二代。
很大程度上,也足以代表着新法兰西这批人的利益。亦或者可以算作巴黎和地方豪强之间的粘合剂。
这也非常有利于推动专营公司的成立。
专营公司的成立,对大顺当然是有利的。尤其是一个主营毛皮人参利益的专营公司,其组织度,可以有效地确保与十三州的边界。
南洋的事,已经证明,在这个时代,有组织度的专营公司,是能把散商私商打爆的,甚至可以算是此时比较先进的组织模式——微缩版的商业资产阶级专正。
这一次进攻约克堡,实质上就是新法兰西的豪强们,借机聚在一起讨论大事的,尤其是讨论一下日后专营公司的利润股权分配等问题的。
在这个历史关头,这几个大顺探险队的成员,既无官身、也无名望,但却凭借这次探险和关于粮食贸易汇票的想法,跻身为这些新法兰西豪强的座上宾。
这些豪强其实基本就算是地方军头了,因为法国在西边的八个卫所,基本都是这几个家族世袭的。偶尔会有交换,但也就是从甲堡换去乙堡,法国也不可能派正规军驻扎那么远的卫所。
是故,大顺官方的谈判,是和法国的中央朝廷沟通的。
总不可能说大顺这边的高规格使节团,专门来和这些法国的卫所军头谈。
而大顺这支小探险队的成员,在这个时候出现,含湖其辞其真正身份是小人物中的小人物,法国这边的地方豪强也认为这些人至少有一定的官方身份。
酒宴上,这几个探险队的小人物,却也借着酒劲,准备效一出古时故事,便侃侃而谈到了他们之前和维伦德里谈到的贸易问题。
这几个地方豪强,内心也跟明镜似的。
经过这些年的摩擦和战争,他们也明白,背后若无祖国的支持,他们早就被那帮子新教徒吃干抹净了。
之前人参战争的时候,他们就吃过一次亏。要不是当时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势力太大,杜普来克斯在印度发力,使得最终英国卖了北美利益换印度,那一次他们就可能要被赶走了。
而这一次的战争,则又证明了另一件事。法国没有大顺的帮助,就法国那凶险的陆上形式,海外利益根本得不到保证。前期英国人已经兵至蒙特利尔了,要不是大顺及时参战,调回了英国海军,这一次多半又要完。
只要新教徒赢了,对他们就不会客气。
这不是个投诚、投降的问题。而是毛皮人参的利润在这摆着,新教徒要是赢了,人家是缺资本啊、还是缺货船啊、还是缺市场啊?凭啥让他们这些天主教徒法国人继续占着这些利润?
尤其是之前的阿卡迪亚大驱逐,更是给了这些法国豪强很大的冲击——之前总督是想要分一杯羹挺不爽的,可他妈的这些新教徒是准备吃干抹净把我们都弄死啊。
这些人本来可能不太爱法国,甚至马上就要出现殖民地和宗主国的利益冲突了,很多人准备妥协和HBC直接交易了。加之总督准备以权插手毛皮贸易的事,前些年确实闹出来了离心离德的前奏。
但一场阿卡迪亚大驱逐,几波新教的集中营操作,直接把这些摇摆的人,逼成了坚定的法国爱国者……
应该说,阿卡迪亚人大驱逐,使得这些新法兰西豪强大为觉醒,极大地提高了他们对法国的忠诚度、并且让这些人对于引大顺入北美的想法得以萌生。
而在大顺这几个探险者看来,和这些法国的军头们谈判,能解决一个重要的问题:种地,得要牛马。
大顺不可能从本土运牛马来这边,所以,也正需要这些法国军头,从东边准备牛马。这样,大顺这边只需要移人就行,牛马之类的价格,装船运来和从本地购买,那可绝对不是一个价。
虽然,这些人并无官身,理论上也没资格谈这样的事,但他们却胆大地和这些法国豪强,谈起来了细节问题。
“你们或许应该提前准备一批牛马,至少找到提供者。几年之内,就可以组织人沿河送上去。”
“如果一切顺利,凭借山东人种地的手段,一年可自给、三年之内便可向你们提供粮食、酒类了。”
“两边的大宗交易,如牛马、粮食等,完全可以通过东西方的贸易公司,对账结算。”
“甚至,你们现在就应该投资,在大湖区养殖一批牛马。以便到时候交易。我想,越早完成交易,你们南下采参、向南交易皮毛的利润就越大。”
“越早越好,不是吗?而如果我们缺乏牛马,垦耕的速度会很慢。这批牛马,也可以用粮食或者烈酒偿还。既然你们说要组建专营公司,我想也不会缺乏资金,股东完全提前投资。”
大顺探险队的成员,并无权力谈这些事,甚至可能要是搞不好要搞出外交风波。万一养了牛马,到时候没人要呢?到时候大顺这边根本没选择向东去草原卡位呢?
但他们还是发扬了这些年大顺实学派内部非常明显的“赌一把”的风格:赢了阶级跃迁,输了流刑万里。
快速跃迁的年月,伴随着战争即将结束,明眼人都知道没几年了,抓紧时间跃上去的大环境下,赌徒甚多。
第二零八章 凡尔赛和约(十四)
粗听上去,好像大顺这几个年轻人的意见有点离谱。这等于是让法国的投资者承担前期的风险,养殖牛马,雇佣人手,运输种牛马等。
但实际上这个看似离谱的意见,这时候提出来,倒也是恰逢其时。
法国的确财政没钱。
但法国财政没钱,不代表法国资本家没钱。
就算法国资本没钱,也不代表荷兰的金融资本没钱。
现在欧洲各国的热钱,处在一种非常蛋疼的阶段。
比较稳妥的英国国债,炸了;历史上七年战争后二十年的英国“运河热”大基建,也肯定没戏了;东印度公司炸了,各国都炸了;大顺国债买的也不是太多……
在这个当口,很多钱是不知道该往哪去的。
左脚踩右脚上天这种事,南海公司和约翰·劳两拨操作,至少三十年内,欧洲还会有记性,也不太可能再搞一次左脚踩右脚上天的金融操作。
而在此之前,因为英法之间互殴,加上哈德逊湾的特殊情况——大量移民是不可能的,冬天冻死个人,而且还是半永久冻土带,使得每个据点也就十个八个的人。
今天你打我、明天我偷回来。
弄得都知道利益极大,但是HBC愣是20年没给股东分红股息,因为确实分不了。
一直到乌得勒支条约之后,HBC才算是开始稳定分红、给股息了。
现在,HBC也死了,因为法国在北美站住脚了、没有被赶走,HBC拿的是英国的专营权,现在不归英国管了。
而本身,HBC控制的只是毛皮贸易的最终端,在上游狩猎的、交易的、五大湖水系卡位的,依旧是法国的森林猎手。
如今,最终端这边也要丢给法国了,那么法国版的“北美山货专营公司”,几乎可以视作战后最有潜力的一家专营公司。
这种情况下,股东自然不会吝啬于投资,也不会不选择可以适当延长一下回报周期,甚至可以确定法国的这些豪强也将摆脱之前募集资本募不到的情况——之前肯定募不到,河口贸易站都丢了,海军拉胯到英国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个傻子会把钱往法国毛皮贩子身上投?现在自然大不同,哪个傻子会不把钱往法国毛皮贩子身上投?
比如往这边养牛马,准备将来卖给大顺等,都算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投资方向。
而且这种投资可是真金白银见效的,东亚只吃不拉,但又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拿人参作为高端奢侈品药材的地方。
真的是那种只要有货、根本不愁卖的状态。
此等背景下,大顺的这几个小伙子侃侃而谈,听的这几个新法兰西的豪强频频点头。
对于已经拿下了约克堡的新法兰西豪强而言,对于大顺可能在西部掺和毛皮贸易的事,不甚在意。
既然夕阳海并不存在。
那么,就像是在松苏垄断对外茶叶贸易的大商人,会在意上游种茶的人转了几道手吗?转几道手,到头来不还是要从这里出海,经自己的手才能换成欧美白银吗?
至于北美的价值,只要大顺不下场,那么对法国而言就是“几英亩雪地”而已;大顺下场,那么对法国而言,就是不啻于两个瓜德罗普岛。
而这个价值,体现在森林里,恰恰不体现在草原上。甚至可以说,对法国而言,北美的价值是相当苛刻的,得有鹿、得有人参、得有湖泊。
反过来,对大顺而言,北美的价值,体现在非常简单的几个字上:温带,不旱,能种地。
没了。
是以两边的矛盾,是非常次要细微的。
大顺这几个年轻人只是隐瞒了西海岸的黄金传说,却不讳言大顺需要移民垦殖,以安置大量的“多余”人口。
一通半忽悠式的交流后,这些新法兰西的豪强,便准备了一艘船,将大顺的这几个年轻人送到大顺在这边的营地。
到了营地,简单讯问之后,这边的将领也啧啧称奇这几个人的胆魄,勉励一番,又送到了在欧洲的李欗那里。
此时欧洲这边正忙成一团,李欗却还是抽空见了见这几个年轻人,见面便问道:“那法国人不知你们何等人,本王却知道,你们怕是没有这样的权限谈这样的事。你们倒是好大的胆子。”
这几个年轻人也不甚慌张,内心反而窃喜,心道若是按部就班,莫说见到个王爷,就是见个将军都难。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当初抱着搏一搏的念头,便该想到万一出了事该如何。既是提前想到了,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遂道:“回禀殿下,我等虽少读正学,却也知一二道理。昔者,子产曰: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兴国公亦曾借用,言:苟……”
“吾等位卑,却不敢忘忧国。是以莽撞,自西海岸一路向东,打探消息。及至哈德逊湾,见法人豪强,我等也知此番寻金之所以然,是以既知大略,便在细节上略敢做些出格的事。”
“我等此番一路向东,见从西海岸过了大山后,一路平坦,皆为旱草,甚有利开垦。是以心中担忧,划界谈判时候,万万不可放弃这些草地。这些草地,极为广阔,若垦殖得当,容民数千万不在话下。”
一番话下来,李欗只嗯了一声,这些年类似的人见的多了,也不至于过于惊奇。
说是位卑忧国也好、说是心存脱颖而出往上爬的心思也罢,论迹不论心,结果上差别也不大。
要说谈判的话,这边正忙着谈,但上面的意思,就是拿着经度线划一笔就是,论起来可能差别也不大。
法国殖民地缺人、西班牙也缺,西班牙都缺到恨不得把阿卡迪亚人送到他们殖民地去顶新教徒了,划线问题在大顺上面看来还是很容易的。
但这几个人走了这么一圈,所见所闻,确实是给了正在谈判的大顺使节团们一个很好的机会,说不定还真能从法国人那里多咬上几口。
这随便多咬一口,可能就是几十万平方里,现在是画一笔的事,若考虑将来,这时候画线稍微抖一抖,百年后那都大不一样。
这种瓜分,未必是越大越好。吃的太多,没有那么多人,或者说暂时不能移那么多人塞满、卡位,平添许多谈判的麻烦,还容易生出龃龉。
再一个,大顺这边是不遵守欧洲这边的一些所谓“国际法”的。比如“谁发现、谁占有”。
因为,这个所谓“国际法”的前置,是教皇子午线的托德西拉斯条约的衍生。
这种衍生,有个非常恶心的法理问题,就是“非基督国家的土地,遵循谁发现、谁占有为殖民地”的问题。
这里面的法理问题过于恶心,所以即便说大顺在实质上遵循的也是“谁发现、谁占有”的潜规则,但是绝对不承认这一套法理,而是认为根本就没有这种破法理,就是纯粹谈判或者战争弄出来的。
加之其实刘玉对北美洲西部的问题,大致是了解的,而且早就定下来了“金矿搭台、移民唱戏”的思路。所以,自始至终,大顺在北美的划界问题上,包括之前和西班牙的谈判,从不遵守所谓的“谁发现、谁占有”的原则,而是拿着大地图,直接画经纬线,也根本没有派人深入到北美内陆去绘图。
欧洲这边可能还会因为“谁先绘图”这种事打嘴炮。
大顺是不打这个嘴炮的,因为大顺压根不认这个由“非基督国家即可为谁发现谁占有为殖民地”所衍生出的所谓国际法法理。
具体表现就是和西班牙谈判的时候,大顺既不拿地图、也不拿证据证明自己去探索了,而是直接拿着直布罗陀和菲律宾说事,发个锤子的现,直接画直线。西班牙也承认了、且认可了。
原本对于北美的划界,计划就是拿着铅笔来一道就完事的。
这几个年轻人跑了这么一圈,提出来了一些和法国人谈利益的想法,倒是确实歪打正着地解决了一些所谓的谈判法理。
一种基于现实主义和具体利益的、不以扯犊子的虚空法理和规则的新规则。
画线那是完全的无道理。
而现在倒是有道理的,按照各国的利益所在来画线:既然法国的利益就是人参貂皮,否则北美对法国就是几英亩雪;而大顺的利益就是北美的潜在耕地。
那么,两边的谈判,就可以既不是大顺非常讨厌的那套发现法理;也不是毫无理由的划线;而是一种可以谈现实、谈具体利益的新的国际规则。
李欗听完这几个年轻人和新法兰西豪强的一些讨论之后,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之所以不想别的。
则是因着李欗很清楚金矿和移民的事,所以他知道绝对不可能分封的,故而他也从没做过什么诸皇子分封海外的梦。至少现在是不可能的,只要金矿挖不干净那就绝无可能,朝廷必然会选择非常严格的官督商办模式。
他是没想别的,却架不住这几个年轻人说的顺畅了,在看到李欗对他们的说法有些赞许后,不免忘乎所以地加了几句话。
“殿下,我等虽位卑,却也知道,如今天朝人地矛盾日盛,随着人口滋生,粮食日益不足。”
“为社稷长久、为圣朝流传,我等又亲眼目睹了这扶桑土地之广、垦耕之易、气候之宜。听闻东边英人已有数百万口,本朝晚了一步,正该如黄河、戍边等大事来看待。不惜代价,加大移民,尤其是要变革税制、行均田法,以为长久计……”
这话,让李欗心里一咯噔。
这话倒不至于说会被抓起来打死。
大顺说的比这过分的,有的是。
但是,有些话,有些人说可以、有些人说就不行、有些人听了也会惹出许多麻烦。
就如现在这番话,这几个年轻人,随便说,哪怕是直接公车上书给皇帝,那也无所谓。
可对李欗来说,这话听着就有些别扭了。他是皇家内实学派的代表人物,而这些人说的变革税制、行均田法等东西,牵扯的可不只是简单的一句“改革”,而是直接涉及到实学派的地位、科举制是否要变、近百万的士绅生员的特权……
或者说,这是要直接动大顺的统治基础的。这些事,李欗年轻的时候还是挺愿意掺和的,随着年纪越大、权力越大,他反而不敢也不想掺和了。
尤其是眼看着这一次朝廷出兵,刘玉在背后出谋划策的一些事,以及过多地在北美干涉,李欗其实看出来很多问题。
第二零九章 凡尔赛和约(十五)
其实说白了,移民问题的两条路线,就是“为大顺”还是“为华夏”的区别。
李欗对这两个的区别,还是分的清楚的。
刘玉现在搞得这种不温不火、一步一步来、不急不躁的移民方桉,是为华夏。
因为,这种移民效率,说句难听的,别说解决最头疼的河南的人地矛盾,只怕也就解决一下“黄河新道”的问题。
靠着金矿搭台子,一年移民也就三五万。
几十年后,加上移民、加上移民的滋生,几百万的人口是有了,占着北美西部那是妥妥的。
日后再移民也好、再迁徙也罢,无论是成本、文化等方面,都方便的多。
但是,对大顺而言,卵用没有。
一年三五万……能解决大顺的人地矛盾?
大顺一年不说增加的人口,就是弃婴、溺死的,只怕都比三五万多个几倍。
压根是解决不了大顺的内部问题的。
也不能说完全不解决,这不还有个黄河问题嘛,也算是给大顺解决了一些问题。
真要是黄河忽然北决,那可就麻烦大了。
而要“为大顺”的话,靠刘玉现在这种有些保守的移民方式,肯定是不行的。
真要保大顺,那就真得下狠手,搞均田,照着一年大几十万的人口来移民。
甚至可以说,把大顺每年用于维稳的钱,全都投入到移民上,靠移民来缓解内部矛盾。
照着一年大几十万的数量级,再加上工商业改革、均田永业不得售等等政策,这肯定可以延续大顺的命。
只不过这个药方可是过于烈了,搞不好大顺吃下去,病没治好,直接死了。
李欗内心很清楚这两者的区别,但他仍旧不愿意掺和。哪怕从某种意义上讲,大顺真的是他们家的。
这几个年轻人说的激进思想,李欗听的多了,又不是一天两天新出来的想法,这些年就有不少谈此事的。
想着这里面的麻烦事,李欗只能笑了笑道:“你们懂个什么?朝廷的事,自有天子大臣,其中利弊,岂是你们想的这么简单的?”
“本王知你们是一片为国为社稷之心,但终究还是年轻了。”
“如今朝廷自有对策,按部就班。至于日后如何,你们如何知晓?”
“如今圣朝大胜,西夷束手,现在正在谈判战后事,形势一片大好。就算移民,也不急于这一时。”
“你们做的事,本王记在心里了。这事就休提了,暂且退下吧。”
这几个年轻人无奈,也只能行礼退出,暂且休息。
待这几个人退出,李欗摇摇头,赶忙提笔开始写奏折。
把今日的事,说了一下,提了一下这几个年轻人的拳拳真心,也不忘加上最后这几个年轻人的话。
因为这事瞒不住,他统兵在外,虽是海军,但身边肯定无数眼睛盯着。该怎么说就这么说,若是不说,日后说不定就是麻烦。
奏折写完,心里忍不住滴咕起来。
他内心要滴咕的事可多了去了,仗基本打完了,海军的命运、他的命运、将来他爹死后自己的地位,还有自己这个蛋疼的皇家里实学派的代表人物的另一层身份。
许久,终于也只是叹了口气,放下这些心事,只将几个人叫过来。
“你们明日便启程,去一趟巴黎,给那边的谈判递个话。”
“我看,别的都不用变,就是和法国的边界谈判,这事不必太急。”
“就先把大略定下,日后具体的边界线,还是要测绘之后再定。就按照今天这几个年轻人的想法,两边谈点具体的利益。”
“法国既是要人参貂皮,那么我们保证他们的垄断专营之利。但我们的垦荒地,法国也得承认。两边可以先把这个大略定好,达成共识。”
“具体的界线,不急于一时,到时候两边各自派人,效咱们和罗刹勘界故事来。画线的话,日后免不得全是麻烦,况且画线的话咱们说不得还要吃点亏,这样又能多占一些。”
这几个要前往巴黎的,也知道了这件事,一人道:“依属下看,朝廷还是应该早做准备,准备一笔钱,早早迁民。卡住三岔口之类的地方,先把卫所建起来。”
“这几个年轻人谈的很好,法国人那边提供牛马,咱们出人,便可省许多麻烦。而且越早占住,日后扯皮的时候也越方便。”
李欗点点头道:“这话说的在理。界可以慢慢谈、慢慢勘,但事却要早早办。法国人要搞专营公司,先把这事敲定了,咱们那边的人也早点到。”
“兴国公肯定是不在乎那些金矿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是能靠着法国的专营公司之利,先把边界的垦荒搞起来,画地为牢,慢慢充实内部,他那边也定畅快支持。”
旁边一人笑了笑道:“殿下,有句话,属下觉得还是要说一说。”
“兴国公对金矿,那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明显的事。但实际上,他对划界,也不甚关心。”
“其实于大局来看,兴国公就断定了,法国人要拿东虏贸易品,这英国人要控十三州,至少三五十年内,局面都很稳。”
“既是如此,其实即便只靠金矿,那么三五十年之后,西海岸的天朝子民,也足以和东海岸人口相抗。”
“是以,这件事,无非锦上添花。可能原本需要五十年才能达成的人口数,加上这个,也不过缩到了四十八年,也就这样了。”
“兴国公对这事,要说畅快支持,那肯定也支持。锦上添花也是好的嘛。”
“但只怕,兴国公内心,未必不如那些年轻人那般想,好好做一番大的,用些大手段加速移民。解山东河南等地的人地之困。”
“如今,这么搞,最多也就是开疆拓土,为三五百年、千年计,利在千秋……”
“可若真想利于本朝,还是要大变、大革,集国家之力,靠外部的几十亿亩土地,完成均田,则可真成兴周八百之大功绩,成‘五口之家、百亩之田’的小康之世。”
李欗听闻这话,呵呵一笑,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们真觉得兴国公这么想?我看不然,兴国公根本就没这么想过。”
“他若真这么想,那么实际上这场战争就没必要打的这么麻烦。又是拉十三州的豪强、又是扶阿卡迪亚人复仇。”
“搞出如此多的制衡、平衡、牵制。”
“可就算这些事都不管,就算英国签了自由贸易关税约定,海量人口涌入十三州,因着地都被先来的豪强占了——即便说,土客矛盾没有爆发,而是稳住了,全力向西开拓。那么,只怕也得三十年,方能占到西海岸吧?”
按照大顺这边的叫法,他们把新来十三州的移民、和十三州老地主的矛盾,称之为土客之争。
而李欗这么讲,给定了个三十年时间,众人想了想,也觉得合理。
纷纷道:“殿下所言极是。即便不管、即便不设如此多的的制衡牵制,也需得三十年时间。”
李欗笑道:“若真能变革成功,均田十一、集举国之力,分田、造船、移民、缓解人地矛盾。不要说三十年,就算第二十五年搞成,剩下五年时间,你们觉得能移过去多少人?”
“能不能把那些人反推回东海岸?”
“只怕真要搞成了,五年时间,就足够移民百万不止,到时候那零零散散的西进农夫,岂能相抗?”
“兴国公能连这个都算不清楚?”
“可偏偏,这一次兴国公极力要求在北美制衡、平衡、限制。你们想想,这是为何?”
说到这,李欗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只怕,在兴国公看来,内部的事,就算真的要办,三五十年内,是办不成的。”
“正因为他觉得三五十年内,怕是难成,故而只怕他压根就没那么想。所以才要尽可能搞平衡、搞限制,靠这种低效的移民,争取三五十年时间。”
“但凡他觉得,三十年内这事能办成,那他绝不会如此麻烦非要搞这么多。”
“所以,他压根就没考虑过这种可能。”
“三十年后……或许可以,或许不能,那就天知道了。但三十年后,按照这个移民的态势,想来西海岸也有个百十万人了,到时候怎么都好说。”
“变,则可年移大几十万。反正地方已占、粮食亦足、先期发展也已完成,移民成本极低,若鲸海故事。”
“不变,则慢悠悠地移,加上本地生聚,总还是有人口优势的。”
这话,李欗说的很隐晦了。
其实若是说的更明白点,也便是说,李欗觉得,刘玉认为,这事不管是改革也好、亦或者政变也罢,都很麻烦。
想要完成均田、征税、并且维系一个高效的中央朝廷……甚至或者重塑一个朝廷,并且保证天下归一。
三十年内,全无指望。
这里面,既包括改革,即便假设朝廷真的下决心去改革。
也包括……造反、政变、起义、革命……
无论是改、还是革,没有个三五十年,是不可能成功的。
李欗对此深信不疑。
甚至他有时候甚至怀疑,刘玉其实根本并不在乎天下大乱。
只不过,李欗怀疑,刘玉是盘算了一下,觉得天下大乱,也未必三十年就能成事,真的完成均田等一些列事,最终内部安定,朝廷全力去做移民大事。
所以才要在北美做这么多局,甚至从很多年前就开始铺法国的贸易局,为的就是争取一个至少三十年的缓冲期。
阴暗点想,三十年后,西海岸也有一二百万移民了,到时候地方都卡住了,太平洋另一边是不是天下大乱,也就无所谓了。即便天下大乱了,三十年后,这边的一二百万移民,也足以抗住东海岸的西进。
如今战争已赢,凡尔赛那边的谈判即将全面拉开,大顺基本可以拿到战前想要拿到的所有东西,北美的制衡也已成型,只怕三十年内,肯定是乱不了的。哪怕用钱砸,只要坐在椅子上的新君不要彻底昏了头,有什么乱子用钱砸也足够砸平了。
三十年后的事……
李欗心道,自与罗刹开战算起的三十年,已然是日新月异年年不同;从现在往后算的三十年,岂是人力所能知的?算来算去,既是他都觉得三十年内乱不成也乱不得,我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忠臣宗室吧。
若是这一次在大西洋的战略,没有这么复杂,也不是花了大力气拉北美豪强搞制衡,李欗内心说不定会有些别样心思的。
若是一切正常,别有什么堪比王莽的操作,兴国公的人,承其志而为老保守派,死保三十年不乱的话。三十年后,自己多半都躺土里了,去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