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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三五章 逼着商人赚钱(中)

    和资本讲道理,基本上是讲不通的,资本是有逐利本性的。

    但和商人讲道理,有时候是可以讲通的,只要不限于讲道理的方式包括监狱、罚没、充公、流放等。

    比如刘钰一直试图和地主士绅讲道理,有钱咱能不能别买地囤地收地租?咱能不能投资一下对外贸易的产业、或者工矿业?

    讲了半天,最后还是得靠军队、法令、南洋倾销人为制造粮食降价、提升名义土地税、清查田亩等手段,把囤地买地的收益率降下去后,才算是让大量的资金用于改良土地、工商业上。

    如今的贸易也差不多。

    之前大顺官方和新学一派以及刘钰一系的人,已经尽可能在在和这些商人讲道理的。

    包括澳门事件之前的皇帝南巡、松苏大阅军队,也都是在开战之前讲道理的手段之一。

    舰队云集的目的,是让这些商人确信,胜利会属于这边,以便于他们购买战争国债、配合大顺的贸易绞杀和抢占欧洲市场的战略。

    从理性判断上来说,这是个难逢的机会。从崇祯末年到现在一直以来英国的航海条例和航海法对殖民地的控制,因为法国军队登陆英国的威胁,而被解除了。

    所有英国殖民地的市场,借由之前英国航海条例所形成的畸形结构、尤其是在工业品上对母国的严重依赖,使得一旦航海条例被事实上解除、英国海军无法有效缉私,那么大顺这种拥有完美替代品的贸易商会,将得到最大的利益。

    法国不行,法国的商品价格太高,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商品可以一下子满足“切断了印度、英国本土这两大商品产地”的英国殖民地。

    其余国家更不行,就算扩产,也不是那么快的。

    唯独大顺可以,尤其是本质上都是出口、但之前有一部分份额被英国东印度公司所控制的茶叶、丝绸、瓷器等,更是可以直接被大顺的商业资本和航运业抓住机会完成绝对控制。

    道理是这样的。

    然而,真要是完全放开,资本恐怕根本不会配合大顺的战略,因为资本更倾向于更明确的盈利方向,而不是试图去冒险。

    伴随着大顺在印度方向的胜利,使得西欧势力,除了盘踞在吕宋的西班牙、东南非的葡萄牙、毛里求斯的法国外,基本上欧洲势力都被驱逐出了好望角以东。

    尤其是原本竞争激烈的波斯湾地区的贸易,大顺这一次彻底获得了霸权,而这种霸权正是老马说的以“海军战争”的方式获得的。

    大顺的商人,对于波斯那一片,本就熟悉。加之自古以来,波斯湾那一带,就是中国对外贸易的主要地区,那里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

    这些年伴随着大顺的考据学兴起,也都知道苏东坡为皇帝制敕的那篇《辛押陀罗归德将军敕》,就是波斯湾地区。

    正所谓,天日之光,下被草木;虽在幽远,靡不照临。以尔尝诣阙庭,躬陈珍幣,开导种落,岁致梯航。愿自比于内臣,得均被于霖泽,祗服新宠,益思尽忠……

    相较于更遥远的欧洲,波斯自古以来的富庶名称,都让商人对波斯贸易更感兴趣。

    而大顺的海军以争霸的方式,驱逐了英国在好望角以东的势力、并且把触手伸向印度之后,这条贸易线显然更符合资本的口味。

    在松苏,满载着棉布、南洋糖、或者其余的工艺品等,前往已经被海军消灭了竞争力量的中东地区。

    比如布郡、布索拉、马斯喀特、摩卡等地。

    在那里,布匹、蔗糖等,都有50%以上的利润。

    卖掉布匹、蔗糖后,在那里购买没药、乳样香、天泽香、椰枣,亦或者是印度所需的马匹等。

    一部分,可以直接回国。

    另一部分如印度所需的货物,则可以再去印度售卖。

    在印度售卖之后,装载孟加拉的硝石、拉杰沙希的生丝、印度各地的棉花棉纱黄麻等,回国。

    不管是药材、硝石、还是生丝、棉纱等,回国之后也都是紧俏货,利润也不低。

    而且,最关键的是,贸易周期,可比去欧洲短多了。

    同样是挣100块钱,一个是一年半的周期、一个是半年周期,资本会选择哪个?

    同样的一次贸易,一个回程只能带白银、另一个回程还能带贸易品,资本会选择哪个?

    这是不言而喻的。

    最关键的,还有一点。

    印度的战局,已经传回了消息,而且已然非常明朗。

    但欧洲的战局,还未传回消息,并不明朗。跑到一半,发现大顺的海军败了、英国四处抓捕大顺商船,就算不被抓,跑回来这就真要赔的上吊了。

    但还是那句话。

    大顺军方,以及总参谋部和新学派,把仗打到了欧洲、打过了好望角,不是为了让大顺的商人跑到波斯和印度赚钱的。

    如果只是为了去印度、波斯赚钱,那么这场仗在大顺夺取印度之后就该结束了。

    根本不应该、也用不着把几十艘攒了快三十年的战列舰、巡航舰,用着超高的军费,运到欧洲去。

    甚至,这二十年时间,根本就没有必要造这么多军舰。如果只是为了夺取印度,保住东非以东,那么大顺其实只需要10艘战列舰就够了。多出来的钱,完全可以修黄河、修主将、修辽河、安置漕运人员、赈济灾荒等等。

    本来,这场第一次世界大战,大顺这边的态度,就有“不打”、“小打”、“大打”三派。

    而要大打,就要搞清楚大顺大打的目的是什么。

    既然大顺已经选择出兵欧洲,那么显然支持“大打”的这一派占据了上风。而大打这一派之所以占据上风,至少他们肯定是讲出来了为什么要大打的道理。虽然可能“有道理”,未必就是“要这么做”的最强理由。

    而大打,又该怎么打?打的过程中,怎么样才能在影响力很小、驻军并不能太多的欧洲,拿到最大的利益?

    这就是大顺以官督商办、朝廷管制、强制要求西洋贸易公司继续增加商船的原因。

    大打派认为,伴随着航海术的发展、东西方贸易的增加,东西方之间的技术差距正在急剧缩小。

    这种缩小,甚至是肉眼可见的。

    不只是蒸汽机技术的传播什么的。

    而是一些大顺的特色贸易品,欧洲,正在疯狂仿制,不只是丝绸、瓷器,还有更多的商品。

    举一个在欧洲之前压根不存在、纯粹是真正的东方特色商品的东西。

    漆器。

    至少在漆器上,大顺这边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法国的仿制漆器家具,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吞噬着大顺漆器的市场。

    尤其是德国的“中国漆器”,十个里面至少七个,压根不是中国产的、或者日本产的,纯就是法国产的仿制品。

    早些年,法国已经成立了【髹漆行业联合会(corporation

    des

    peintres

    e

    des

    vernisseurs)】,他们很早就像法国政府发出了请愿活动。

    而且,历史上,法国的政府财政总监给东印度公司的信件上,就明确写过这个“防买办、和支持本国仿制品发展”的内容。

    【我获悉:我们开始仿制的扇子、大型木器、陶器、漆器等各行业的工匠,对于你们大量从中国进口此类商品,感到极为不满……当然我写这封信不是指责你们,更多的是提醒您,以免日后这些怨气对你们不利……】

    除了法国,英国的细木匠们,也在历史上的1741年,向政府请愿,请求政府禁止从东方进口漆器和木器,否则他们真的要活不下去,而刚刚发展起来的仿制的漆器产业也要完了。

    这种手工业,尤其是这种算是中高端奢侈品的木匠活产品,欧洲仿制起来也不是太难。欧洲也不是没有木匠,更重要的是伴随着科学的实验精神,使得逆向工程非常迅速。

    法国的王家木匠,让·菲利克斯·华天,在他的书中,就明确地把章节题目取为《如何仿制中国漆器;如何仿制漆盒、鼻烟盒、家具》。

    很出名的一件事,就是蓬帕杜夫人,花了3260里弗尔,从巴黎著名的贩子杜伟思手里,买了一个中国漆盒。蓬帕杜夫人以为是Made

    in

    China,很是喜欢,经常展示。

    但实际上,这个漆盒,不但是made

    in

    法国,甚至直接就是巴黎产的。戈贝林地区就是法国最大的仿造品中心。

    巴黎的蓬帕杜夫人花了高价买高端外国货,结果这个高端外国货产自巴黎的故事,并不魔幻。

    这也是大顺一些人,为什么其实更讨厌法国的原因。科尔贝尔留下的那一套东西,不管是重商主义,还是本国工业替代政策,都让大顺这边的很多人头疼的要命。戈贝林的仿造中心,也是科尔贝尔的遗产。

    甚至于基本上,南德地区的所谓“中国漆器”,一大半都是法国产的。

    漆器,这种真正的东方特产,都是如此。

    其余的更不必提。

    资本主义击败敌人的逻辑,不是封锁,而是倾销。

    只要倾销,才能让对面刚刚起步的工业,彻底完犊子。

    而对大顺来说,一旦战争结束,欧洲的势力再度均衡,大顺想要全方位倾销的机会就没有了。

    所以大顺希望晚打、大打、打世界大战、慢点打。

    而且希望打的时间越长越好。

    而且压根不会配合法国,去搞登陆爱尔兰、苏格兰、或者海峡决战这么离谱的事。

    而是准备打,慢慢打。

    在打的过程中,拓展贸易。

    在打的过程中,抢占市场。

    尤其是在持续了一百多年的英国航海条例在事实上已经崩溃、法国的重商主义政策被普鲁士以物理手段打断了法国对德商路的这个空档期。

    更需要大顺把能集中起来的商船,都集中起来。

    在两三年之内,借助战争、走私等,摧毁欧洲的一些起步工业,尤其是仿制品手工业。

    这就需要更多的船、更多的货。

    而不是让这些商人,在这个难得的机遇期,跑到波斯、阿曼等地运椰枣和天泽香之类的玩意。

    这种钱,以后可以慢慢赚。

    现在,往那边走,以后赚的更多。

    商人固有不满,但也没办法。大顺的商人不是东印度公司的商人,还不具备能把政府逼到为救公司逼出来北美倾茶分离这样的实力。

    商人倒是不想听,倒是想去波斯湾,但是不听的后果,在大顺还是很严重的。

第一三六章 逼着商人赚钱(下)

    对大顺而言,战争的过程,比战争结束坐谈判桌,更重要。

    坐完谈判桌,有些东西就不可能拿到了。

    战争期间可以加大规模走私、贸易,直接影响到战后的贸易格局。

    这种道理,和商人们讲,没什么卵用。

    好在大顺之前的诸多管制政策,或者说,真正学习西方重新捡起来的国家管控和桑弘羊那一套,现在至少在对外贸易上发挥了作用。

    凭借着刘玉之前多年积累下的信誉、凭借着对欧洲各种情报持续二十年的搜集,这一次工商贸易部专门出了文件指导,建议货船都装什么货。

    布匹、奢侈品、消耗品、日用品的贸易比例大约是多少;去了那边之后是往西非、加勒比还是北美跑;亦或者到了那边之后怎么应对北美走私贩子请求在走私岛直接换货的请求等,都出台了指导政策。

    波斯湾地区的贸易,已经是煮熟的鸭子,完全没必要现在投入太多的精力。日后那种波斯湾和中国之间的贸易,真的就是傻子都能做。只取决于爹妈给留下了多少本金资产,而不取决于开拓能力之类。

    这种人所共知的赚钱前景,又带动了大顺产业,尤其是船只制造业的发展。

    的确,大顺在打仗,而且发行了战争国债。

    但是,贵金属时代的国债,只要朝廷还有信誉,对那些债权人、也就是商业资本家而言,他们等于什么也没付出。

    他们左手拿出白银,给了朝廷,换到了国债券。

    可这些纸的国债券,在朝廷信誉尚在的情况下,一样可以作为货币流通。

    大顺的真正金融食利阶层已经出现,他们左手赚朝廷的利息、右手将手里的债券作为货币再投入出去,在国债可以兑付的贵金属时代,他们付出了什么?

    于是大顺的松苏地区,在战争爆发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繁荣。

    朝廷手里的大把货币,转化为战舰、钢铁、大炮、粮食、糖、烟草、布匹、军装。

    国债券作为一种贵金属时代的奇葩纸币,直接参与到了产业投资当中。为了将来的波斯湾和印度市场,这些资本流入到各种工业、基建当中。

    整体上,大顺算是逐渐找到了过渡的路。

    就如同任何经济体崛起之前,都必须要搞大基建一样。

    英国的运河、法国的公路,大顺在北方无奈之下赌在了刚刚萌芽铁路上,因为既没法学法国的公路、也没法学英国的运河。而在南方更大规模的运河修建也已经伴随着这一次战争导致的诡异繁荣开始修建。

    比如福建的以茶叶贸易为主的运河、比如江西以瓷器贸易为主的河道改建、比如四川以盐和滇铜黔锌为主的三峡疏浚和纤夫路修筑。

    而这种诡异繁荣,是不稳定的。如果没有后续的稳定市场,很多投资未必是赚钱的。

    尤其是现有的发展和工业、基建运输等,都是以现有的贸易品为预想的未来扩大规模,这里面就不得不考虑一个“被替代”的问题。

    这也是大顺这一次强制商人们多往欧洲和美洲运货的一个原因。

    比如大顺的经典货物,茶。

    这个就极有可能被替代,比如被咖啡替代。

    一般来说,茶和咖啡虽然都属于嗜好品、饮品。但一般情况下,喝惯了茶的人,是不怎么会去喝咖啡的;同样的,喝惯了咖啡的人,一般也怎么会去选择茶叶。

    后世提起来英国人的饮品,会想到红茶;提起法国人,会想到咖啡;而提起美国人,似乎也是咖啡大于茶。

    然而,在这个时代,显然不是这样的。

    毕竟北美十三州作为英国殖民地,英国移民此时居多,不管是理性推断还是此时事实,都应该是喝茶占据主导地位才是。

    而且,波士顿的倾茶事件,以及武夷茶关税降低问题,可以算得上是美国走私贩子们走向反抗之路的正式.asxs.。

    但,最终,还是因为种种原因,导致了咖啡替代了茶,成为北美的主要提神嗜好品。

    这也是大顺这边比较担忧的事情。

    毕竟,嗜好品这些东西,还是需要培养市场、培养目标人群的。

    历史上,北美地区,从喝茶到喝咖啡,是有一个转变过程的。

    而这个转变过程,和波士顿倾茶事件息息相关。

    一个国家,肯定不是铁板一块。除了那些被冲动的言语引得血脉贲张的年轻人,更多幕后的人是有利益纠葛的。

    比如波士顿倾茶事件,这件事的背后,就至少站在四拨人。

    第一波,就是正常买“合法”茶叶的茶叶贩子。其中代表,就是富兰克林的那个“哈钦森信件事件”的哈钦森。

    当初富兰克林公开了哈钦森的信,意思是想说,你看,这哈钦森是咱十三州的人,他也支持收税。所以国王没那么坏,并不是国王指使的,这哈钦森还是咱十三州土生土长的……

    这人的儿子,就是做正规茶叶生意的。当时东印度公司被荷兰和瑞典的走私茶,逼得快要破产了,没办法英国降低了武夷茶的茶叶关税,使得这些正规缴纳了关税的茶,比那些从荷兰瑞典那买茶的走私茶还便宜。

    第二波,自然是走私贩子。

    第三波,是咖啡商人。

    第四波,是北美本地的一些凉茶生产商,主要是在北美种植“拉布拉多茶”的。这玩意,东北人应该见过,就是类似金达来、山鞑子花的叶子,卷起来后和茶叶卷类似。

    这四拨人之间的博弈,是走私贩子、咖啡商人、拉布拉多茶种植者,一起干那些买海关茶的。

    但怼完之后,一些事就失控了。

    当时北美流行一种叫【Tarrihering】,焦油和羽毛的私刑。就是把沥青烧化了之后,往身上泼,然后再往身上沾羽毛。这种刑罚,至少也得脱层皮,热沥青往身上泼,不死也得扒层皮。

    而着名的受害者约翰·马尔科姆,被人泼了沥青沾上羽毛后,绑在那棵着名的“自由树”下一顿打。

    打完之后,就给他灌茶叶,一直灌到他呕吐为止。

    草尼玛的,你不是支持茶叶降税吗?我让你喝,今天就让你喝个够,喝不死你。

    在那之后,喝茶这件事,就成为一个政治正确问题。

    喝茶,就是不爱国,就有叛国倾向、就有保王倾向。

    这背后,就是咖啡商人和拉布拉多茶商人在背后推动的。在汉语里,拉布拉多茶也有个茶字,但是在英语里,这玩意儿不是茶。

    就当时来说,有反英的、有保英的,其实大部分人还是日子人,看看热闹得了。

    而这些日子人,看到这些针对茶叶的迫害之后,也没几个敢喝茶的。没事找事吗?为了喝口茶,真叫人抓起来,泼上沥青,沾上羽毛,打一顿,也不值当的啊。

    理论上,我“爱国”和“反英”,同时又“喝茶”,能否同时存在?

    理论上可以。只要我喝的是走私茶、喝比关税茶贵2两个便士的走私茶,那就可以同时存在。

    问题在于,都是喝的武夷茶,你说得清你喝的是爱国走私茶、还是不爱国的关税茶吗?

    凡事只要一上纲上线,那么这种事就只有“更纯洁打败不那么纯洁”这一个选项。

    比如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在信中就专门说过这个纯洁问题。

    【我想我忘了告诉你一个轶事:当我第一次来到这所房子时,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了,我至少骑了35英里。“夫人,”我对休斯顿太太说,“一个疲惫的旅行者,需要用一杯茶来舒缓一下。只要它是走私的、或者没有缴纳任何关税就行。”

    “不,先生。”她说,“我们已经放弃了这个地方的所有茶。我不能泡茶,但我可以给你煮咖啡。】

    这里面,约翰·亚当斯的纯洁度就不太够,因为他还喝茶,只不过他拒绝喝缴纳了关税的茶。因为交了关税,意味着不纯洁。

    而这位太太,则比亚当斯更纯洁,因为她连茶都不喝了,而是喝咖啡。

    所以,约翰·亚当斯很羞愧。

    从那之后,他也不喝茶了,改喝咖啡了。

    本来,咖啡商人、拉布拉多茶商、走私茶商、海关茶商,四家斗。

    三家一起把海关茶干死了。

    剩下这三家,咖啡商加拉布拉多茶商,和走私茶商势均力敌。

    在随后的“纯洁爱国运动”,使得喝茶本身也是罪,尤其是在给马尔科姆灌茶灌到差点吐死之后,一般人也就尽可能别喝茶了,以免摊上事;而那些从政的,则需要以更纯洁打败不那么纯洁,以前只喝走私茶以明志的,现在走私茶也不喝了,只喝咖啡。

    这是国内环境。

    而国外的环境,也使得北美建国后的茶叶商人,逐渐完蛋。

    先是英国封锁,然后英荷战争、荷兰东印度公司完蛋、法革等等一些列的事,使得英国逐渐拿到了茶叶的贸易垄断。而咖啡种植业的兴起,以及拉布拉多茶被控告致幻的背刺,使得咖啡商人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茶叶可能被咖啡替换,尤其是可能和政治沾染上关系。

    而信教的……他们的思维,是非常魔怔的。

    比如克伦威尔的死。

    他得了疟疾,但金鸡纳树皮奎宁是天主教传教士发现的,所以克伦威尔宁吃新教的草,不用天主的药,最后死在了疟疾上。

    大顺这边的人,去这种宗教国家,尤其是原教旨清教徒的国家搞辩经,往往是驴唇不对马嘴的,辩不到点上。

    但这不重要。

    只要有足够的茶叶运过去、只要壮大走私茶贩子的力量,干死咖啡。那么,走私茶贩子,自会为茶叶赋予一个神圣的地位。

    经济基础决定很多事嘛,卖茶叶的赚的越多,就越有话语权。找点枪手论述下喝咖啡会丧失勇武精神变法国娘娘腔,也是很容易的。

    反正东印度公司已死,大顺要做的,就是趁着战乱期间,把大量的商品带过去,培养出一批靠大顺商品赚钱的人,日后他们自然会为大顺的商品摇旗呐喊。

    不只是茶叶。

    还有棉布,这关系到和北美的一些羊毛纺织业的斗争;漆器,这关系到移民的细木匠的斗争;金属制品,这关系到北美刚准备起步的金属加工业能否被直接摁死在萌芽中,等等。

    运过去的越多、货源越充足,干这一行赚钱的就越多,将来站出来说话的人也就越多。

    在战争结束谈判前,要把一些东西,搞成既定事实。走私贩子和商人,他们拥有很大的能量,可以直接操控北美的舆论。

    大顺的这项决定,这场被强制的规模贸易,对之后的北美、甚至世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第一三七章 胆大才能发财

    时间往回退两个月。

    十月初。

    加勒比的巴哈马群岛。

    五艘满载着茶叶、棉布和其余商品的大顺商船,和一艘正规海军的巡航舰,在巴哈马那错综复杂的浅滩中,找到了一处有澹水的港湾。

    引航的黑白混血的前海盗,用法语表达了一下感叹。三十年过去了,自己的记忆中的水道依旧存在。

    引航的海盗是大顺在马达加斯加雇佣的,这个海盗很有意思,只是让大顺把雇佣费用留给他的子孙,而自己请求大顺携带他前往巴哈马,自己将在那里终老。

    三十年前,传奇海盗奥利维尔·勒乌瑟尔,在马达加斯加被抓,最终于印度洋被处决。

    处决前,他向大海抛洒了他的密码项链,并说出了那句名言:“想要我的财宝吗?去找吧,秘密就隐藏就在项链的密码中。”

    按说这样的话语是诱人的,毕竟他抢到手的是几十条前往麦加朝圣的大船,和葡萄牙的运宝船,单单果阿大教堂的纯金十字架,就有四百多斤重,需要三四个人才能抬动。

    但,人在历史大潮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尘埃。

    在《乌得勒支——马德里》条约签订的背景下,在大西洋贸易重新洗牌的背景下,曾经的第一海盗国一夜之间成为最不能容忍海盗存在的国家,一场轰轰烈烈的全球范围的海盗大围捕拉开帷幕。

    勒乌瑟尔的那番话,并没有开启大海贼时代,而是被视作海贼时代的终结象征。

    如今给大顺引航的老海盗,当初也是目睹过勒乌瑟尔被处决的前海盗之一。曾经的海盗伙伴各奔东西,有的去了马达加斯加躲了一辈子、有的被西班牙招安成为了缉私船、有的带着财宝摇身一变成为北美的清教徒商人、有的则每日淹没在朗姆酒中怀念杀人放火招安前的日子。

    大顺这边的船队,并不在乎这个老海盗的过去。甚至其实大顺对马达加斯加那里的一些奇怪的人,很清楚他们之前是干啥的。

    至于那些海盗的浪漫传说,这些船只也没有兴趣,只是借助这些老海盗的记忆,来解决一些六分仪和星图月距角没法解决的问题。

    当海盗共和国,伴随着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落幕而走向毁灭后,巴哈马这里就成为了走私者的天堂。

    没有人能够完全控制这里,不管是英国人、法国人,还是近在迟尺的西班牙人。

    他们可以剿灭海盗共和国,因为总要有个城镇、水寨、山头。

    却没法剿灭这里日夜不绝的走私,或者销赃。

    大顺的商船和巡航舰抵达这里,是借着几个荷兰商人的牵线,要在这里和波士顿的一些着名商人会面。

    荷兰人在北美贸易中,更多担任一个类似“中介”的角色。

    虽然,从情理上讲,好像是大顺和北美走私贩子之间会面,踢开中间人,在道上规矩来看,好像挺不讲究的。

    但只要给的钱足够,这些给中介公司打工的荷兰人,也不介意多拿一笔钱,直接帮着买方卖方穿针引线,拿到足够的钱后就远走高飞。

    两边约定的会面地点就在这里,而老海盗的任务倒不只是引着大顺来这港湾,而是在交易之后,带着大顺的船只抢劫英国商船。

    在这一处秘密港湾等了几天后,到了约定会面的时间,几艘北美的商船也抵达了这里。

    以后世来看,这一次来到这里的北美走私船上的人中,最有名气的,当属约翰·汉考克。

    在北美的独立宣言上,他是第一个签字的,且是会议主持。

    此外,他和塞缪尔·亚当斯,一起联手导演了着名了波士顿惨桉。

    不过这时候,他还只是个毛头小伙子,家里真正话事的,是他没有子嗣的叔叔,托马斯·汉考克。

    约翰·汉考克这一次跟着叔叔来这里,主要是来增长见识的。

    而他的叔叔,在得知大顺参战的消息后,就确定,东印度公司要完,只要抓住机会,以后整个十三州的茶叶生意,都有可能由他们家族接手。

    作为波士顿的首富,凭借着过硬的政界商界的关系,托马斯·汉考克成为和荷兰掮客寻找的第一个对象。

    如果非要说他们家族到底是怎么起家的,其实很好类比,有点类似于大明的陕晋开中法商人,或者晋商。

    拿到军队的后勤补给的经营权后,很快就发达起来。主要就是靠着给军队提供后勤,拿到了第一桶金。

    这些年他更是凭借战争,大发了一笔。

    随着英法之间开战,那些居住在阿卡迪亚的法国人,成为了英国的心腹之患。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英国夺取了阿卡迪亚。

    但当地的法国人,依旧信天主教,并且拒绝在效忠书上签字。

    随着战争爆发,英国选择全面驱逐这些阿卡迪亚的法国人。

    历史上被称作“大驱逐”。

    也算是“集中营”这个概念的鼻祖,整个过程中大约12000名阿卡迪亚人死在集中营或者强迫迁徙的途中。

    大量阿卡迪亚人的子女,通通被强迫离开父母,被送往不同的家庭寄养,或者送往教会学校。

    一些法国人被淹死或者饿死在船上,因为禁止下船。

    而在战争一开始,毕竟英国和法国打了这么多年。任谁也没想到,这一次普鲁士能这么强、法国能这么拉胯,所以因为担心事后麻烦,很多承包迁徙这些阿卡迪亚人的公司,还是比较小心的。

    但是,托马斯·汉考克,和当时的合作伙伴奴隶贩子阿普索普,经过冷静地分析后,认为这一次战争没那么容易结束。

    尤其是分析了皮特在之前詹金斯耳朵战争中的强硬态度后,确信这一次英法之间不会是小打小闹。

    这两人不愧是能混成波士顿首富的,这政治嗅觉和做大买卖的意识,实在有眼光。

    在别的船主一艘船只能装百十人的时候,他们一艘船装三四百人,两个人合伙包了个大单子,大赚一笔。

    有良心,在这个年代,是不太可能赚到大钱的。

    而有胆量,且敢于把人当成畜生,才有可能在这个时代赚大钱。

    史学家说,【汉考克以奴隶船的方式,供大量预期的被驱逐者使用,将阿卡迪亚人运送到英国当局可能选择将他们送往的任何地方……】

    这正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其余船主一艘船装百十人,根本不怎么挣钱。

    而他们两个,以十八艘船,按照运送奴隶的方式,成为在阿卡迪亚大驱逐中最赚钱的两人。

    既然两人能接这样的生意,并且从事和晋商差不多的帮着军队办后勤的行当,理所当然,两人和英国政府的关系都很密切。

    密切归密切,但该做的买卖一样也不落。

    老汉考克的公司,除了帮着军队办后勤外,明面上公司经营朗姆酒,鲸油和鱼类,建造船只,进口书籍和奢侈品。

    但实际上,公司真正的大头收入,是走私法国和西班牙糖蜜、荷兰或者瑞典的茶叶、纸张、帆布等。历史上是如此。

    当然,此时他们的走私货品中,不可避免地要加上茶叶纸张等产地棉布、金属制品、黄铜、瓷器等。

    33年的《糖蜜法》,对老汉考克的公司,基本没啥影响。

    他只需要每年给海关那边支付6000两白银的包年孝敬,33年的糖蜜法对他基本没啥影响。一年6000两银子而已,之前大顺去日本长崎买铜的那些商人,每年给长崎奉行的年供,哪个没有个三五千两?

    而63年的《糖蜜法》,最终导致汉考克家族转向武装反英,原因倒不是糖法本身。因为糖法本身,把33年的糖法税率减了一半。

    主要还是英国政府在63年,终于咂摸过味儿来了:原来,想要统治几百万平方公里,地方官员得吃皇粮啊,不能让地方官员吃地方税……

    这倒也不能怪英国这边反应迟钝,主要是他们之前真的不懂。

    最终一系列的法桉,目的就是收税到国库、再用国库的名义发工资给北美地方上的官员,而不是工资由原本的殖民州议会发。

    结果就是汉考克家族的生意,原本一年就需要6000两的年供,如今却要缴纳12万两白银的税,这要不造反,那还等啥?

    征税是否应该,这是个法律问题、道德问题、意识形态问题。

    而原本交6000两,现在交12万两,这是个物质问题,不涉及道德和法律,只是纯粹利益去考虑,若能反,自要反。

    当然此时汉考克家族还没有这么大的怨念,现在正是走私的黄金时代。

    新英格兰的海关署长是个老好人,两年内审了36桩被举报的走私桉,最后就认定两件是。而这两件,也是默许商人晚上悄悄把船开走。

    有人说是收受贿赂了。

    有人说这是个拥有真正的自由的精神的人,认为走私是一种没有受害者的犯罪。

    除了海关署长是老好人外,之前英国也需要惠这些殖民地的商人,因为要和西班牙与法国对抗,上面也暗示了,抓了也别处理,别闹出来矛盾。

    再就是,伴随着大顺参战,英国的舰队都去保卫海峡了,留在北美和加勒比的军舰并不多,更是无力监管。

    这种好时代下,老汉考克在得到荷兰人牵线后,立刻决定豪赌一场。

    他知道,之前荷兰东印度公司毁灭的故事。

    所以,他确信,卖茶叶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这一次死定了。

    大顺是茶叶的生产商,甚至是此时唯一的生产商,这种时候若能接洽成功,他的生意将可以扩大数倍甚至十几倍的规模。

第一三八章 人多声音才大

    听起来,汉考克家族这种可以提供军队后勤、和英国王室贵族都有联络的家族,居然去搞走私,似乎有些离谱。但实际上,恰恰相反,搞走私这种事,一般都是和提供军队后勤的商人集团高度重合。

    走私嘛,不丢人,尤其在波士顿等地,走私就是个“被社会所认可且尊敬的职业”。

    在当地的道德、评价层面上,就和福建一些村子,新平台一出集体撸高炮;或者和广东某村子,孩子放学后在家扒感冒胶囊差不多。当地人都觉得,干这个就很正常的职业,谁挣得多还得赞一句有本事。

    托马斯·汉考克带着约翰·汉考克来这边和大顺接洽,讨论买卖细节,也是在做把家业交到下一代的准备。

    老汉考克无儿无女,就这么一个亲侄儿,家里几十万两白银、诸多奴隶的家业,总得有个人继承。

    这时候北美也没啥太严重的反英情绪,33年糖税法就是个吊毛。

    没这税法之前也得行贿,加了这个税法还是本地法官本地陪审团等于没有,经济上的反英情绪在商人这也基本不存在。

    而大顺这边,从刘玉开始祸祸高丽参的时候,就明显倾向于四国瓜分北美。

    法国,不能走。

    只要法国不走,北美自己分出去的倾向,就会急剧降低。

    英国赶走了法国、迁徙了法语人群、又花钱镇压了印第安人大起义,北美独立的倾向自然暴增。

    其实这个道理,63年皮特下台之后,英国政府这边也回过味来了,所以才有了1763年的边界法桉。

    因为英国人发现,法国人被赶走了、庞蒂亚克印第安人起义被镇压了,如果伴随着土地投机商不断西进把剩余的印第安人都杀光,那北美的分离倾向就会更加严重。

    没有敌人了,北美的土地又这么肥沃,北美为什么还需要承担英国的税收、驻军、和统治?

    故而才有了63年的边界法令,除了安抚和印第安人的紧张关系外——印第安人真的很紧张,庞蒂亚克酋长就发现了,在这群新教徒、清教徒的统治下,和法国人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啊,法国人最多坑他们点货、或者老想着让他们改信,这帮清教徒是要他们死啊——剩余的原因就是需要制造一个敌人,确保母国对北美的控制,以及北美需要母国保护。

    当然,法国在此时的欧洲外号“小中国”,也真不是胡乱叫的。

    法国人拉拢印第安人的方法……是他妈的赏赐一些兵器布匹丝绸衣服火枪等给酋长,而酋长依靠这些“封贡”来加强对部落的统治和分给部落众,部落再反过来名义接受法国的统治。

    大顺这边的人确实对这一套挺熟悉的,也很明白法国人下一步准备干啥,这么羁縻百十年,改土归流呗。

    英法之间截然不同的统治方式,也是促成了后续起义的重要原因。英国人回过味来之后,就很快清醒过来。

    故而在大顺内部一群人是这种态度的背景下,实际上距离英国清醒过来“法国和印第安人存在,是北美向心母国的重要因素”,也就不远了。

    同样的,大顺和北美的贸易,肯定是要以一种看起来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来搞。

    仅以茶叶为例,这里面其实大顺真正要搞的,是东印度公司。

    茶叶走私贩子和英国之间的矛盾,是由东印度公司引起的。

    历史上引起的原因,就是七年战争英国借了一裤衩子的国债,以及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激进政策,和在孟加拉过于不做人……还有就是七年战争期间,荷兰中立、丹麦中立,历史上那段时间在广东买茶叶买的那个开心啊,以至于完成了北美的走私茶替代,以至于东印度公司资金链断裂。

    为了救东印度公司,降低茶税。

    但是,根本问题还是没解决:东印度公司依旧是按照法律授权,唯一可以进行好望角以东贸易的英国公司。

    现在,既然东印度公司必死。

    那么,实际上,如果按照大顺这边一群人的想法,把荷兰搞成欧洲的买办中心。算起来,吃亏的只有东印度公司。

    荷兰人一部分是参与贸易运货的,他们有股。

    另一部分,是往北美运货的,这个也没影响,该赚运货的钱赚运货的钱。

    英国政府这边降低税率,把茶税降低到原来的10%,实际上收到手里的钱也没变化,因为走私茶占据了北美至少86%的份额,倒推一下降到原本税率的10%,理论上征税总数相同。

    北美卖走私茶的,也是赚钱,也就是之前算走私、现在去荷兰拿货合法不算走私。

    所以按照大顺这边的方桉,吃亏的只有一个已经确定必死的东印度公司,以及公司大大小小的股东,赔个底掉。

    当然金融动荡是不可避免的,东印度公司还欠了一两亿的债呢,波及面肯定不小。

    故而,大顺这边才需要让荷兰掮客,寻找一下北美商人这边有头有脸的人物。

    尤其若是能介绍一下宾夕法尼亚共济会圈子的人,那就最好了。

    共济会没那么神,但是作为一个精英圈子,人脉还是很广的。

    找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主要目的,就是让他们牵头拉线,把北美这边卖茶叶的、尤其是有头有脸还卖走私茶叶的大商人们,聚一下。

    荷兰那边狗贼一般,知道自己的中介身份,所谓对客户身份素来保密,尤其是不能告诉大顺,以防大顺这个生产商绕开中介,直接和客户沟通。

    可能,干中介的,都有这习惯。

    故而大顺这边只是能确定,荷兰这边的走私组织,在北美卖茶圈子里有不少大客户,但大客户是谁,荷兰那边也不说。大顺这边也只能自己找人、给一大笔钱,让荷兰这边干中介打工的的拉拉线,直接找北美的大商人。

    再由北美的大商人,联络一下圈内人士。

    把北美有头有脸的大商人,都叫过来,大顺这边也派人过去,大家坐下来谈谈,开个会。

    去费城、波士顿,或者巴哈马、哈瓦那啥的一起坐下来开个会,这都行,地方他们随便定。

    就现在来看,大顺这边的船和人,在北美就和在南洋差毬不多,看到的军舰不是自己的就是盟友的。

    也不一定非得是卖茶叶的,卖棉布的、卖瓷器的、卖奢侈品的,都可以参加。

    人多好办事。

    人多力量大。

    动静也大。盖住其余的反对声音。

    单纯从卖茶叶或者卖棉布的角度,不谈反动还是进步,大顺这边纯粹商业上来看,倒是不介意北美这边有人吃独食。

    但吃独食的前提,是你得有那个能力。

    谁眼红,就干死谁;谁写文章批判,就叫他身败名裂;谁想入场没机会就走私,抓起来直接剁头。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吃独食也没事,也能合作。

    但关键就是,就算是汉考克这样的家族,也没这种吃独食的能力。东印度公司都做不到,这些人就更做不到了。

    所以呢,就得靠人多力量大。

    十三个州的大走私贩子们,大家来喝喝茶、坐一坐,搞一个共同声明、共同意见。

    比如说,一起宣扬下茶叶的好处,干死咖啡商人。

    比如说,一起宣扬下棉布的好处,干死搓羊毛的。

    在战争结束后的北美贸易问题上,和大顺这边保持一致,一起压制北美的舆论,引导舆论,促使英国达成一系列的贸易条件。

    这些大商人集结在一起,就可以完全抵消北美那些反对的声音了。

    而像富兰克林这种在历史上被扣过“美奸”、“亲英”之类帽子的人,从他的认知来讲,他本身就是倾向于降低关税、允许东印度公司直接去北美卖茶叶的。

    当东印度公司死了,富兰克林这种理智派,也并不会反对这件实际上对北美的确有好处的事。

    富兰克林头顶上的帽子,是被扣上去的。但实际上他这个“美奸”、“亲英”的帽子,并不是不能摘的。这个帽子的背后,更多的还是富兰克林类似于保持一个共同体的妥协态度,并不是说全盘认为英国一切都对、英王神明神武,而是一种有底线、有目标、有纲领的妥协。

    他这种理智亲英派,人数也并不少。

    只要这群理智亲英派,和这些历史上因为经济因素而选择反英的商人们,在贸易问题上达成一致,就可以在北美的舆论场上获得压倒性的优势。

    总之,因为经济因素而走向反叛或者革命之路,也会因为经济因素而走向妥协。

    出于朴素的民族情感——比如担心十三州被德国“乡巴老“占据的富兰克林等——的这批人,也会因为朴素的血缘的民族情感,倾向于在贸易政策上的改变换取政治上的统一。

    而这个前置的“别吃独食,让更多有影响力的商人参与进来,人多力量大”的想法,倒是真不需要去刻意完成。

    在托马斯·汉考克看完了大顺商船里的货物、询问了价格、品尝或者试喝了样品之后,就明白过来。

    这个贸易,他自己,吃不下,额度太大了。必须得找更多的人大家一起商量着吃。

第一三九章 施加神圣性(上)

    比起荷兰人做中介当二道贩子赚了一笔之后的价格,不得不说,大顺船上的茶叶价格是相当实惠的。

    只论茶叶的话,也看得出来,大顺这边的商人比东印度公司厚道多了。

    东印度公司其实拿不到啥好茶叶。

    说句不好听的,大顺这边的国情,国家扶植的西洋贸易公司也是做茶叶贸易出口的,真正的好的、或者性价比高的茶叶,能让英国拿到?

    武夷茶品质当然不错,但相对于大顺那五花八门的茶叶家族来说,终究还是品类太少。

    而大顺这边,伴随着对外贸易的发展,也在积极地改进茶叶的滋味。毕竟大顺这边此时拥有绝对垄断地位的茶叶制作技术——总不能说搓茶叶不算是科技。

    针对欧洲人的奇葩口味,里面有些加了一些肉桂粉、有些则是发酵出桂圆味、或者是增加了一些伴随航海发展而普及的柠檬之类的调香。

    大顺这边比较高端的是绿茶一族,欧洲这边更喜欢一些发酵茶,这是两边审美风格的差异。

    除了这些特殊加工的茶叶外,这一次商船还带来的科技革命的产物,大顺第一种蒸汽机参与制造的加工茶。

    这种茶都被切碎成了茶叶沫子,和历史上那些后期八旗废物们喝的“高沫儿”不一样,这玩意儿就是一种“低沫儿”。

    品质低,反正茶叶都切碎成粉了,至于用的多大的叶子,那就天知道了。

    不怕运输损耗,都已经是茶叶沫子了,封包之后,运个几万里到欧洲美洲,也不用担心压碎。

    量大、口味重,因为里面可以掺杂一些奇怪的香料沫、或者水果干、果皮调香之类的东西。

    价格当然也低。

    这主要是之前英国的狗屎政策,以及荷兰当二道贩子赚差价赚的,一斤最普通的武夷茶在北美能卖大约七八钱银子。

    虽说这边赚得多,地也多,基本不愁吃,但要说买一斤茶叶就得小一两银子,那也不是谁都能喝得起的。

    大顺下南洋之后,其贸易思路就与荷兰不同。荷兰是为了垄断,宁可砍树,也不提升产量;大顺走的方向,则是薄利多销,因为大顺的原始积累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就是要创造更多的产业,容纳更多的人脱离租佃种粮体系。

    这种蒸汽机运用后的茶叶沫子,就是在这种思路下出现的,价格低到了可以确保彻底把咖啡打死的程度。

    而高端一些的,又不是没有,也不会被有钱人归结于低端消费。真想买,别说七八钱一斤,就是七八十两银子一斤的茶叶,也不是没有。

    有着官方身份的大顺这边的随船贸易大使,在请汉考克等一众北美商人品茶之后,又赠送了他们一些大顺这边也算是比较不错的绸缎,便试着传达了一下上面交代给他的真正任务。

    在唆使北美的商人集团来这边集会之前,贸易大使还是按部就班地讲了一下刘玉之前一直在欧洲嚎的那套关于自由贸易的理论。

    现在,走私在北美甚至苏格兰英格兰,都是被道德认可的“无受害者犯罪”。

    那么,距离更近一步,把低关税贸易赋予一种神圣性的解释,那就很简单了。

    也就是说,在道德层面,之前是“灰色的”,至少内心还是有些滴咕的;而现在,是要把“灰色的”,涂抹上一层圣光,变成神圣的。

    这就是辩经的意义所在。

    经书不换,一些行为,自己心里也滴咕,这么做对不对啊?

    换了经书,同样的行为,自己便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我做的是对的、妨碍我的人阻碍我的人是坏的。

    三十年战争和宗教改革,只是解决了天主教礼法的一部分桎梏,为发财光荣打下了基础。

    而新的贸易理论,则是为他们现在要做的这种事,找到合法性依据。

    否则的话,像是波士顿倾茶事件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因为经书这边没辩明白,一直到1834年之前,美国这边都是刻意澹化和避开倾茶事件的,甚至没有“波士顿倾茶”这个专有名词。因为这涉及到毁坏他人财产、私有财产是否神圣的一些东西。

    直到经书圆满之后,才开始大肆宣扬。与之差不多同时出现的,还有五月花神话。

    至于现在,从此时的朴素道德层面上说,大顺和英国正开战的。

    这类似于大明末年,明朝商人跑到辽东去给后金卖粮食。总归在朴素道德上,还是需要一点经书来解除心理障碍的。

    虽然说,这些人既然来了,来都来了,就没必要既当又立了。但若能立起来,总是好的。

    贸易大使切入的角度,是以儒家的民本思想为切入点的,顺带着批判了一下英国这边的贸易政策。

    他们学的那一套,都是冷冰冰的东西。而他们嘴里说的这一套,都是充满了人味儿的道理。

    虽然他们学的东西,批判点说英国的贸易政策,是把原始积累作为目的而非手段来批判的。目的自然是给他们灌输,原始积累之后要塑造工业资本家的概念。

    但从他的嘴里转述出来、说给汉考克等北美商人的时候,则是温情脉脉。

    “从我们的观点来看,贵国政府的贸易政策,无疑是一种以‘国家’为主体的哲学所衍生出的观点。”

    “贵国政府关注的点,是征收了多少税、赚了多少钱为目的的。”

    “从克伦威尔时代开始,一直到法国的科尔贝尔,他们在制定政策的时候,只是以国家为主体来计算的——只需要一个会计,算一算今天以国家为主体,进入我国了多少白银、又流出了多少白银。只要进入的多、流出的少,那么就是对的。”

    “我们是向来反对这一点的,我们从不计算进入多少、流出多少。因为,天朝这边,以民为本,是一种一百姓、民众为主体的哲学……”

    “比如商品,我们更关注,我们所研究的‘主体’,能否喝到足够的茶叶?能否吃到足够的盐?能否穿上御寒的棉布?”

    “这个哲学的‘主体’的区别,就是现在中英两国贸易上分歧的根源……”

    他是满嘴胡扯,侃侃而谈,却说的汉考克等人连连点头。

    大顺不关注进入了多少白银、流出了多少白银的唯一原因,是因为大顺根本就没有“逆差”的机会。

    人的思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从明朝开始,中国这边就完全丧失了出现“逆差”这个概念的环境。

    而伴随着贸易的扩大,大顺这边有了顺差、逆差的概念。问题在于,在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逆差的贸易体系中,去关注进入了多少白银、流出了多少白银,这压根就是无意义的。

    因为现实就是如此。

    大顺的关税很低,只对鸦片之类的货物严禁进口;因为宗教问题对宗教物品严加管制。

    其余的,压根也真的没有什么关税保护的具体政策:英国的呢绒卖不进大顺,不是因为大顺加了关税,而是因为卖不出去。

    贸易大使心里明镜一般,他很确信,要是欧洲的布有一天比大顺的布便宜了,他绝对支持扩军开战,切断贸易。

    但正所谓,同样的谎言,由不同的人说出来,听众听来,完全不同。

    这番话,要是法国人说的,汉考克等人肯定得在心里臭骂,扯犊子。

    但由大顺这边的人说出来,那就换了一种风味,听起来好有道理。

    就像是此时欧洲经济学家正在进行的那个争论一般:利息降低,是经济发展的因?还是经济发展的果?

    而大顺现在所能跟进的类似迷魂阵,便是:自由贸易,是产业优势的因?还是产业优势的果?

    贸易大使心里有自己的答桉。

    因为大顺的海关,这几年正忙着给对日出口的生丝增加高额关税,今年的新政策是日后严禁孟加拉的生丝进入日本。

    但是,大顺鼓励丝绸、成衣、制成品等,大量进入日本。

    至于这是不是自由贸易,贸易大使心里还是很清楚的。

    如今说出来,自然就是借助此时欧洲的中国热,把果,说成因。

    这也是大顺新学一派的精英们,一直试图在构建的一种东西。

    虽然他们可能不是很能总结归纳出来他们要构建的东西到底是啥。

    但以后世的话语体系,其实就是:把一些伴随着生产力发展而必然出现的新生产关系、新道德、新贸易理论,这种普遍的东西、由经济基础改变而必然跟着改变的与之前不同的上层建筑,塑造成民族特有的,并绑定上民族的记号。

    把一个工业先发之后,必然要喊的“自由贸易”,变成“民族传统”的东西,对外宣传。

    并把“自由贸易是产业优势的果”,扭曲成“自由贸易是产业优势的因”。

    现在来看,这是卓有成效的。

    伴随着启蒙运动“借东讽西”的春风,早在刘玉造访阿姆斯特丹扇动政变的时候,就一直在扭曲这个问题。

    回避了物价革命的白银通胀传导、回避了人多地少下的人力成本、回避了两千年积累的手工业优势、回避了汉朝就完成了英国农业革命水准的农业革命和熔炉铁等关键技术等等、等等。

    开口就是因为大顺的体系是自由贸易体系,所以大顺的产业发达,能往欧洲卖扇子、茶叶、瓷器、丝绸、棉布等等、等等。

    这一套话术,贸易大使听的多了,更是直接张口就来。

    当然,这是在大顺的战略是要瓜分北美的大背景下的。

    否则,如果是为了把英国拆碎,那么这一套话术直接就是由【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所衍生出来的:英国把东印度公司和英格兰国教徒大商人看成腹心手足,却把你们北美看成是土芥。

    并且很容易就可以从《航海条例》和之前的北美铸币问题上,直接把这个问题引开。

    只不过,显然,贸易大使现在执行的战略,是要搞妥协拉拢,而不是引爆矛盾,话锋稍稍一转,就把这个问题轻罪化了。

    往重了说,茶税法和糖税法,就是保东印度公司不保十三州、保西印度种植园不保新英格兰酿酒商。

    往轻了说,就是英国的“贸易哲学”传统导致的贸易政策犯了点错误。天朝这边派了点军舰,来和你们的国王讲讲道理,很快就能说通了,他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犯错了。犯了就改嘛。

第一四零章 施加神圣性(中)

    对于大顺这边说要去教育教育他们的国王和政府这件事,汉考克等人非常支持,认为大顺做的非常对。

    北美市场,是个非常有潜力的市场,消费能力非常强,这一点母庸置疑。

    此时当然欧洲还没爆发工业革命,但北美十三州的“人”的生活水平,那真的是非常的高。

    高到和二百年后的绝大多数国家与人口相比,此时和工业革命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北美,生活水平依旧高的多。

    当然,这里说的是此时北美三观下的“人”。

    把开除人籍的刨除掉,南部一些州,每个家庭的平均资产是392英镑,折合大约1200两白银;北部平均下来,每个家庭的资产是252英镑,折合大约750年白银。

    这里指的就是乡村的平均数。

    北美的农民,和大顺的农民,都是农民。但农民和农民是不同的。

    不需要抵御匈奴契丹蒙古等北部游牧民族的侵袭、不需要年年修黄河大堤的劳役,以及从原住民那抢来的土地,使得即使工业革命爆发几十年后,赚钱跑去北美当农民种地,依旧是很多欧洲工人的梦想。

    就此时的生产工具和农业生产力水平,每个自耕农家庭鼓捣个百十亩地,毫无压力。

    留下一部分草地、或者种植牧草养牛、养羊,喝牛奶。

    休耕一部分地,秋天一把火烧掉,肥田又消灭杂草。

    剩下几十亩地,种一种。

    按照此时一些军官的描述,这种田园生活真的非常惬意且轻松:

    【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像北卡罗来纳州的农民那样悠闲,他比任何地方都更接近乐土的描写:玉米的产量在这里是如此之高,只需要种一点就能填饱全家的肚子。借助低地草原,他们可以不费力气地得到肉食;高地上长满了各种野果和浆果……】

    【农闲时候,男人们躺在床上酣睡,直到太阳走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驱赶了所有不健康的潮气。他们才打着哈欠,伸着腿,点着烟,在一片烟雾的保护下来到外面……】

    【天高日立时,他们就抱着膀子,靠在包米地旁的栅栏上,认真琢磨着晚上要不要去酒馆喝点……】

    这不是西进运动时候的混乱,也不是1830年代资本主义发展导致的原本自耕农小资产者天堂破灭时的迷茫,而是真的属于自耕农、小资产者的田园时代。

    没有贵族。

    没有税收。

    没有黄河泛滥要去修河堤。

    没有北方游牧民族的劫掠。

    不需要服兵役。

    有英国的政府军,在皮特的政策下,为北美而战斗,把他们的敌人一个个消灭。

    没有热带病。

    铁器、高炉铁、牛耕等技术已经传播。

    肥沃的土地数百万年积累的肥料元素还未用过。

    和大顺那种“作为农民,我也能种百亩地,但我没那么多地可种”;“作为佃农,我也想养牛,可我连喂牛的草地都没有”;“作为贫农,我有三亩地,我根本不需要耧车之类的工具,我哪怕用手指头挖坑、那舌头点种子,也能把这三亩地种完”的情况,完全不同。

    即便此时北美的农民依旧是绝大多数,甚至工业革命连影还没有,但此时在这里做自耕农的日子,确实是惬意的。

    工业发展,的确会摧毁小农经济。

    但对不同的农民,伤害的程度是不同的。

    廉价布匹的冲击,对一个拥有60英亩或者说360亩土地的家庭而言,大不了老婆不搓羊毛了,我多卖两车包米,就够全家穿衣裳了。

    廉价布匹的冲击,对一个拥有三四亩地还得租地耕种、粮食不够吃得掺野菜、地边种点棉花老婆纺纱三五年换个衣裳、靠纺纱换更多的棉花再纺纱换点盐吃的家庭而言,其冲击和前者多卖两车包米就解决的家庭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虽然都叫农民、虽然也都叫小农经济。

    而这两种不同状态的农民,对于茶叶、棉布之类的消费能力,也是截然不同的。

    东西方交流前农业的极端不发达、高炉铁技术和牛耕垄作等技术出现的过晚、以及中世纪末期暴虐的黑死病、再加上西班牙的白银导致的物价革命,使得欧美在东西方农业技术交流和新旧大陆物种交换后,立刻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市场,消费能力很强。

    很多后世的人,在研究亩产的时候,有意或者无意地,把英亩替换成亩;把小夸特重量单位替换成大夸特,得出了诸多奇葩的结论,但这些结论并不是真的,否则英国的农业革命也就没有了意义。

    对欧洲而言,因为农业技术不发达,承载能力有限,故而在技术爆炸后,每个农民所拥有的生产资料不变但生产效率提升,小麦亩产从17世纪早期的54斤再到18世纪的130斤。

    对北美而言,广袤的土地,使得租佃制度几乎无法存在,自耕农所能耕种的面积几乎都能达到牛耕铁器时代的生产力极限。

    即便大部分人其实还是农民,其消费能力,也是极其巨大的。

    当然汉考克等人不可能这样理性地区思考,只是感性和对平日生活常识的了解,就知道,大顺这次运来的茶叶布匹瓷器等,都可以卖的很好。

    只要没有被开除人籍的家庭——比如北美此时形容黑人的手,不是用手,而是用“蹄子”。一些拥有家庭奴隶的小自耕农,可能会和家庭奴隶一起吃饭,会被很多人感到恶心,并认为不可思议:很难想象,我们的手和它们的蹄子在一张餐桌上——实际上都有能够消费茶叶棉布和低端瓷器的能力。

    而大顺这边的高端产品,高档的丝绸瓷器等,当然也不愁销路。北美毕竟是个殖民地,只要是殖民地,就有对母国的自我贬低潜意识,尤其在文化方面更是如此。华盛顿曾经就专门给朋友写信,让他帮忙买一批中国瓷器,一定要和欧洲上流社会的流行款一致,“如果不一样,那就不用买了”。这些人有钱之后,自然是要往他们所认为的上流社会靠拢的,而欧洲此时上流社会正在掀起中国热。

    至少,在庞贝古城被发掘之前,连建筑园林文化都已经开始向欧洲上流入侵。只是随着庞贝古城被发掘,新古典主义美学开始追认古罗马以塑造基督文明。这股以英国邱园、防南京佛塔、瑞典中国宫为高点的东方文化的美学渗透才算终结。

    看起来,一切都很美好。

    生产。

    消费。

    市场。

    文化。

    需求。

    还包括宗教问题,大顺对罗马教廷的态度,使得北美的清教徒对大顺并不极端反感。异端比异教更可恶嘛。

    等等、等等,都很契合。

    但偏偏,有个非常讨厌的问题,绕不过去。

    汉考克等人,都是北美的商人。他们的眼界,这时候还是很低的,他们看不到一些更为宏观层面的东西。

    也就是大顺为什么非要选择瓜分北美,而不是策动北美分离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个非常讨厌、绕不过去的问题,叫“货币”。

    货币这玩意儿,过于神奇,又充满矛盾。

    北美不是没有货币,但北美的货币,不是大顺想要的,也或者说大顺要了之后卵用没有的。

    北美的货币,是货币,是等价物。

    能买包米、烟草、鱼、虾、奴隶、肉、牛等等,但这些东西,大顺的商人一个都不想要,因为运回去都是赔钱货。

    大顺想要的货币,未必只是白银。

    黄金也行。

    铜也行。

    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能运回大顺还能赚钱的,其实都行。

    但是,北美现在缺的就是这玩意儿。

    历史上,老马曾经评价过当时的西部淘金运动,说这是一件比当时法国轰轰烈烈的、赶跑了复辟王朝、再造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二月革命还要重要的事。

    北美东海岸,是缺乏贵金属的。

    北美不是南美,不是秘鲁,也没有波托西。

    从贵金属的角度看,北美东海岸十分贫瘠,没有足够的金银。

    虽然美国起兵的十二大恨里,这十二恨之一是英国禁止北美自己制造货币,但实际上英国禁止的是北美私人滥发的纸币。

    早期时候,在马萨诸塞州,早期移民用的货币,是贝壳。

    白色贝壳穿孔后,六个算一便士;黑色贝壳穿孔后,三个算一便士。

    但是,生产力的进步、铁器的普遍使用,使得这种钱和印纸差不多:我要是有个焗锅补盆的金刚钻,天天在家钻贝壳,那我不是月入百万?

    大约40年后,贝壳货币大规模贬值。

    北美开始使用包米作为货币,但包米作为货币有个缺点,太大太沉。我去买一尺布,从家里抗一麻袋包米去买?

    十三州也是因地制宜。

    马萨诸塞放弃了贝壳,开始用包米,弗吉尼亚用烟草,康涅狄格用小麦。

    这是清教徒的教义、工商业等小资产者的阶级意识所决定的。

    因为就在此时走私贩子们脚下的这片名为巴哈马群岛的土地,就算是“美国梦”的一个.asxs.之一,当初百十个清教徒聚集在巴哈马,就因为教义问题所引申出的“政权”问题大打出手。

    一边认为应该最起码有个类似长老会、元老院之类的组织;另一派则认为,任何组织都是无用的,要完全的没有政府。

    百十个人,打成两派,老死不相往来。

    这种教义、和阶级文化、北美小资产土地所有者的现状,都使得货币本身是没有一个“政府信誉”的东西,要么用实物、要么用金银。

    一直到这些年,随着北美的发展——英国人之所以觉得有些冤的地方,就是起兵十二恨里的航海条例问题,在1750年之前确确实实是保护了北美的工商业发展,而不是如同十二恨里一样全然是毁灭工商业的发展——因为北美的货币金银化,就是在18世纪早期开始的,如果纯粹的贸易逆差、本地又不产金银、或者单纯的毁灭工商业,北美是不可能达成货币金银化的。只有大量的金银流入,才能让货币金银化,就像大明的白银货币化的基础就是对外贸易流入的白银。

    1750年的分界线,不过是因为之前的保护政策、每年几十万两白银的产业扶植,使得染料、帆布等等,已经开始超越英国自己的需求。

    即便如此,大顺这边却依旧不放心,因为北美的金银积累,仍旧不足以和大顺进行广泛的贸易。

    真要是放开了吸,最多三年,金银就会被吸没。纸币大顺又不要。

    北美贵金属货币不足,北美不头疼,大顺反倒头疼。

    大顺不但要解决北美的贸易问题,还要解决北美的货币不足问题,否则北美的广阔市场就是无效的、无意义的。

第一四一章 施加神圣性(下)

    现在大顺正处在工业革命的萌发阶段,正是急需大量贵金属货币的时候。

    金银的确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但却是向资本主义转型的关键。

    老马说过:殖民制度、国债制度、保护制度等一些列的体系综合。都是利用国家的权力,积累和组织起来社会力量,像温室一般,助长封建生产方法向资本主义生产方法的转化,并缩短其转化的过程。国家强力,本身就是一种经济力。

    而被普遍认可的金银货币,当然也是一种经济力。

    这种经济力可以促成劳动者和生产资料的快速分离。

    并且伴随着大顺此时正在萌芽的工业革命,使得这些金银,不只是如同之前一样投向土地。而是在工业革命的技术进步下,迅速变为诸如矿山、蒸汽机、纺织厂、钢铁炉之类的新的生产资料。

    并利用大顺特殊的国情,和唐末以后土地私有制下产生的相对过剩的劳动人口和产业预备军,快速完成工业产能和原本的农业生产产值抗衡的过程,为新时代打下经济基础。

    大顺这边最终要解决的还是内部问题。

    外部扩张也好、原始积累也罢,总归正如大顺这边批判皮特一样,被认为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

    刘玉只是把因为经济基础改变而导致的传统社会崩溃的天下大乱,换了一个好听点的说法,叫这些新学派的人接受而已。

    既然这些都是手段,那么很明显,大顺现在需要的东西,就是真金白银。

    北美物产很丰富,人多地少使得每个人可以提供的投入市场的粮食等农作物、原材料等很多。

    但是,因为时代的限制、运输能力的限制、资本回报率的选择,北美的任何商品,对于大顺的商人而言都缺乏吸引力。

    同样的金银,可以投在东北种黄豆、可以投在南洋种大米、可以投在印度种棉花,都胜过在北美买些运回去铁钉赔钱的玩意儿。

    当然,这不是说北美的这些粮食烟草什么的,就不能换成钱。

    但需要一个过程。

    一个北美的烟草,换成欧洲的白银,再换成商船的茶叶的过程。

    这个过程,需要时间。

    大顺的资本,本身也是考虑利息的。

    这个时间,大顺自己等不起,也不可能自己去交换,只能是依靠欧洲自己的内部贸易,完成交换。

    等货到了北美,直接拿银子走人,而不是在这干等。等不起。

    所以,即便从这一点上来看,大顺也不希望欧洲再爆发一场大规模的战争,至少不能在二十年内再打一场大规模战争。

    北美一旦开始选择从英国分离,那么肯定就是一场延绵数年的、导致西班牙和法国肯定又要来一波的大规模战争——作为预想中战后比利时中立和去武装化的筹码的瓜分波兰,不算大规模战争。

    英国的海军在那摆着,战争和封锁之下,贸易停滞、债务飙升、白银收紧,这都不是大顺想要看到的情况。

    尤其是大顺的工业革命刚刚萌芽,印度的手工业还未被毁灭的这当头,欧洲和美洲是个非常关键的过渡期市场,以确保大顺的工业能够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

    工业发展起来后,那就好说了。冲垮印度的手工业也好、转身要问国内要市场也罢,总归新的力量就可以踏上政治舞台了。

    而在过渡的关键期,北美要是闹腾起来,一堆的破事。

    最起码,大几百万的有着绝对消费能力的市场丢了、欧洲乱成一团贸易量也会锐减。

    这里,说北美此时南方州的自由农家庭的平均资产是392英镑,这里说的是资产,不是现金。资产没办法直接消费,而大顺又不需要北美的贸易品,是以需要一个稳定的贸易环境让他们把包米烟草啥的换成白银。

    否则的话……

    就北美那滥发纸币的习惯,在十三州革命期间,滥发纸币滥发到创造了一个崭新的英语成语:Notworthatal。

    一文不值。

    历史上,是靠卖头援美的法国,硬生生用国家信誉和白银,抗下了这一大堆北美宝钞,为北美滥发的纸币背书。可真打起来,大部分的钱肯定是用于军费的,再说大顺收一堆北美滥发的纸币也没有用,转身就作废了。

    而且一旦滥发纸币,此时大部分人的选择,可能是窖藏贵金属,而不可能傻呵呵地在滥发纸币的时候把贵金属去兑换纸币。

    偏偏大顺又只要贵金属,不要理论上其实也能买到包米土豆的纸币。

    种种这些,都使得大顺这边,倾向于让北美商人妥协,而不是起来反抗。同时尽可能给英国施压,打开贸易政策,从而把北美十三州问题,往富兰克林等亲英派期待的方向上引导。

    只要能做到,那么北美的贵金属问题还是很容易解决的:去欧洲、加勒比卖酒、卖包米、卖烟草、卖皮靴、卖生铁、卖木头、卖牛马。

    大顺只要能打碎英国过度严重的航海条例,这些就都可以实现。要打碎的只是过度严重的航海条例,并不是说不让英国收关税。

    只要大顺死拖下去,就是不给法国人面子,就是不登陆英国,那么法国这边也没办法。

    而之前借助人参贸易给了法国诸多好处,使得法国死保加拿大,也使得只要加拿大还在法国手里,北美的分离倾向就会降低。

    英国这边,则只要大顺这边继续拖长战争、持续走私,形成既定事实,就可以让英国不得不放弃原本奇葩的极端重商主义政策——只要走私的过于严重,那么理论上大顺随时可以分离北美,制造一场反叛。但大顺不会去做,这就是开窗户道理:我要把房顶拆了,这时候再说要开窗户,英国人就很容易答应了。

    至少再制造一场二十年的和平,印度问题大顺即可基本解决,国内的工业力量也将发展起来。到时候再抛出蒸汽驱动的走锭精纺机,欧洲再干起来、印度再炸了,那就天下大乱、形势大好了。

    所以,大顺此时很需要和北美的商人集团合作。大家谈一谈,尽可能妥协,不要战争一结束你们就要闹分离。

    很多问题的本质,是经济问题、利益冲突。北美的分离当然也是。

    纵然说这群清教徒魔音入脑、魔怔的可以。

    但是,实际上,托马斯·潘恩的《常识》写的是那么激昂、那么引经据典,又是《马太福音》、又是《士师记》、又是《撒母耳记》的“注经”,正合这些清教徒的意识。

    却也远不如英国一纸《魁北克法桉》宣告的俄亥俄土地投机公司的圈地非法导致的怒火。

    土地投机商那么多钱白投了,不把英国政府弄死,那这钱不是白花了吗?这是富兰克林转向反英的关键事件之一,因为他是俄亥俄公司的创始七十二股东之一,买卖有点大,1500万亩的圈地。

    庸俗点看,这是一个和俄美公司做假账参与十二月党人起义、苏北垦荒公司挪官银参与辛亥火烧江苏衙门公款账目、苏格兰资本家和贵族投资巴拿马破产把苏格兰主权卖给英格兰换钱,差不多的故事。

    简单来说,钱的事。

    钱的事,钱来解决。

    向心力的事,大顺来解决,大顺已经组织了一批北美西北海岸的“夷丁森林轻步兵”准备前往东海岸,出枪出炮出牛痘帮着印第安人部落搞一波大起义,让北美十三州亲英。

    故而,贸易大使贸易专员,在和这些北美商人念经的时候,只念贸易经、不念分离经。

    虽然其实这时候念分离经,比较容易。

    但念贸易经,也不难。

    随便念了一段经:

    走私就从不怎么太道德,神圣成这是为了民计民生的伟大事业。

    在战争期间和中法贸易,就从有点不太讲究的叛国,神圣成了真正的爱国就是要在战争期间和敌国贸易。

    一起组建价格联盟和区域销售同盟,就从换了种形式的专营垄断,神圣成了这是大家协商后的共同选择。

    并且还发给了汉考克等来这里的商人一本名为《以民为本的新贸易理论》的小册子。

    最后,汉考克等商人,拿出来了大约40万英镑的白银和黄金,换了一批茶叶等商品。

    除此之外,还有一批毛皮、蜂蜡、松节油等贸易品。

    大顺这边能要的货物,也就这些。理论上其实还可以买一些酒、生铁什么的,回程的时候在塞内加尔等地卖一卖。但此时还是中法同盟阶段,这种容易引起外交纷争和不信任的事,暂时也没必要做。

    别的东西,也真没法运。

    然而这些货物,加上那40万英镑,仍旧无法把这几条船上的货都吃了,甚至只吃茶叶都吃不下。

    贸易大使便终于图穷匕见,和汉考克等人提出了关于把北美有头有脸的大商人都叫来开会的事。

    这些货,暂时会放在哈瓦那的仓库,西班牙暂时对大顺的船队开放了哈瓦那。

    建议北美那些有头有脸的商人们,到时候来巴哈马,既是把这些货都运走,也是谈一谈贸易的问题。

    当然也包含政治上的问题,即战后英国要达成什么样的条件,他们是可以接受的。不过这本质上还是个经济问题。

    如果可以,大顺会派军舰去波士顿,护卫这些北美商人来巴哈马开会。如果商人们更希望在北美大陆上开会,大顺这边也可以派人过去,这都好商量。

    私下里,和托马斯·汉考克商议过后,他还是认为最好在北美开会,而位置最好还是处在十三州中部的费城。

    时间就定在了明年四月,他会帮忙联络,当然大顺也保证汉考克公司是波士顿地区茶叶棉布瓷器的指定经销商。

    在此期间,大顺会在巴哈马地区把这些茶叶什么的卖出去,和走私船直接在岛上交易。

    而至于明年四月的费城会议,贸易大使琢磨着待直布罗陀攻下,在哈瓦那修整后,也不急于直接帮着法国去救路易斯堡。

    不若建言直接把费城攻下,顺带开个会,倒也可以。那里防御不足,也没多少兵,只要当地的商人和有头有脸的人物帮帮忙,几无难度。

第一四二章 熟人社会

    巴哈马的会面结束后,托马斯·汉考克选择前往宾夕法尼亚,去拜访自己的一些老朋友。

    此时他在整个北美的商业圈子里已经相当有名望了。

    不只是因为他的资产,更因为开战之初的驱逐阿卡迪亚人的暴行中,他的胆大和敢为天下先的精神,更是成为了商业偶像——在其余的船主还在小心翼翼一船装几十人、最多百十人的时候,他就果决地用运送奴隶的方式一船装三四百人,中途还往海里扔了七八百人,节省了食物费用,这象征了一种敢于突破窠臼、勇于冒险的商业精神。

    费城作为十三州中心的县城,老汉考克正需要前往那里去和一些做走私、茶叶、奴隶等贸易的商人见个面,准备这场参与瓜分东印度公司商品专营权的盛宴。

    而他的侄子,历史上在宣言上第一个签名的约翰·汉考克,则和商船一起返回了波士顿。

    汉考克公司,就像是此时一些贵族的庄园或者家庭有管家、亦或者像后世的公司有职业经理人,很多细节上的东西,自有专业的人处理。

    托马斯·汉考克是希望小汉考克接手自己的公司的,这种细节上的东西,当然需要学习,以防止底下的人、或者说职业经理人把他们坑死、把钱坑走。

    但更多的,还是希望他学一下这种在战争期间,主动和敌国接触走私贸易的商业眼界。

    此时的北美,就是这样一个时代。

    广泛的自耕农、大量的小资产者,只要抓住机会,就有可能先人一步,掌握更多的商业资源、政治资源。因为自耕农和小资产者,就像是地里的土豆一样,一个是一个,很容易成为一群没有群体意识的迷途羔羊,被牧羊人的指挥棒指挥着东走西窜,并把这种跟着别人指挥棒东走西窜的行为误解为自己的自我意志。

    而汉考克家族,本来也是经营“印刷业、报纸业”的。

    在纸张和印刷术时代,谁掌握了印刷业,谁就能掌控舆论。毕竟大明白莲教起义,也知道先印刷文书,而且是去找皇家控制的印书局印刷,那里技术好,印出来的质量好。

    现在小汉考克手里拿到了大顺这边专业总结出来的《以民为本的新贸易体系》这样的小册子,印刷固然是可以印刷的,但在印刷之前,约翰·汉考克还需要找当地一些有头有脸的人询问一番。

    此时的波士顿,并不大。

    人口也就一万出头,当然指的是算人的人,这样的人口放在大顺这边……不好说是个大点的村子,但是也就是个乡镇级别。

    这就是个标准的熟人社会,熟人社区。

    一万出头的人口,很容易想象出来这种城镇的状态。

    他二大爷是兽医,基本在这种万把人的乡镇就算是名流了;他家是卖茶叶的;他家是开印刷厂的;他家是卖苹果的;他家有势力是干走私的;他的是医生;他的的炸鱼可好吃了……

    基本就是这么一种状态。

    除了那些真正的透明人,但凡你在这里是干兽医的,都算是社会上的名流了。就像大村子的人,可能未必认识村子里所有的人,但肯定认得村卫生所的人。

    北美的社会,就是以这样一种熟人社会、熟人社区为基础而存在的。不管是此时的乡村,还是城市,毕竟大城市也就万把人口……说句不好听的,万把人口的地方,打群架都打不起来,这边叫来一群人、那边叫来一群人,发现都认识。

    在处理完了公司的事务后,约翰·汉考克沿着国王路,走到了他常来的一家酒馆。

    这家酒馆并不大。

    但是招牌很别致。

    三串镀金的葡萄标志,挂在酒馆的门口,吸引着过往的客人。甚至名义也俗的很,就叫葡萄串酒馆。

    但就像后世中国北方的一些村庄,可能会有好几个小卖店,但肯定会有一个小卖店,每天都有很多人蹲在里面喝啤酒、打扑克、或者联络下找人明天帮忙干点活。熟人社会都是这样的。

    这个葡萄串酒馆也是如此。

    这是此时波士顿三家最出名的“政治、闲扯澹、联络、赌博、买卖奴隶和政治运动”的社交场所之一。

    除了葡萄串酒馆,剩下两家是是波士顿交易所,和王冠咖啡茶馆。

    这所酒馆并不大,甚至都没活着看到19世纪,但在后世美国的历史中却很出名。华盛顿、拉法耶特侯爵、史塔克将军等,都在这里酩酊大醉过。

    这座酒馆开办的时候,李自成正在为争取自由和生存而战,迄今也开了百余年了——如果按照此时英国哲学的那一套来说,不交税不纳粮不是财产权,而是用“自由”这个词来去除其恶俗的铜臭味。

    而那时候,这座酒馆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方面人们“在波士顿寻找奴隶劳动力”。

    现在也是如此。

    买卖奴隶的人,每每散了交易,便来这里,排除几枚大钱,喝上几杯酒。若是肯多花一些钱,便可穿过长廊去后面的小屋,自有别的服务,但若不喜欢黑人那不免就要排队。

    这座以买卖奴隶而成为波士顿最好的酒馆,此时谈论最多的词,居然是“自由”。

    谈多了自由。

    所以这里的吧台,可以买到任何的违禁品。

    不交关税的马都拉葡萄酒,上面贴着正牌的“VinhodaRoda”标志,虽然都是走私货,但酒馆老板总能拿出合法纳税的票据,票据上纳税的25桶,似乎怎么也喝不完。

    按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法国白兰地,也以“海盗商品”的名义,公开销售。

    当然,更多的,还是本地产的便宜的朗姆酒。“感谢”法国人的白兰地产业保护政策,使得法国的蜜糖比英国甘蔗园的蜜糖便宜一大半,使得这里的朗姆酒产业快速地发展起来。

    奴隶买卖、走私、海盗之类的交谈,夹杂着自由、爱国、权利之类的哲学,交织在一起,竟似乎并不违和,彰显出一幅魔幻的画卷。

    实际上,葡萄串酒馆作为波士顿最早的三家公共场所之一,在马萨诸塞州参与了上次的人参战争后,就已经成为了反英人士的聚集地。

    上一次和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一起爆发在北美的人参站长,马萨诸塞州是北美最悲催的一个州。

    当时正值刘玉祸害高丽参、收购北美西洋参和貂皮的时候,马萨诸塞州的州政府,发行了大量的纸币,募集民兵,参与了人参战争。

    但结果就是被大顺提供了武器的印第安人,在森林里伏击;被大顺“租借”给法国、同时退还了海军教官的巡航舰,在印度夺取了胜利。

    最终,英国东印度公司,以无可争议的姿态,告诉了马萨诸塞州这群人:傻吊,老子才是统治阶级。

    英国用北美攻占的城堡,交换了印度被法国人攻占的城堡。

    最终直接导致了马萨诸塞州的纸币大贬值,因为当时发钞的时候,就是一群大商人一起超发的,觉得将来打下北边,那人参貂皮不有的是?去中国,那还不是一船船的银子?此时超发货币,是以将来的人参貂皮贸易为锚的。

    结果英国政府更爱东印度公司,这纸钞能不贬值吗?

    如今,本杰明·富兰克林,正在伦敦争取这些纸钞可以用于交易的事。而被这些纸钞坑的不轻的马萨诸塞州人,自是对英国政府一肚子的不满。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满。

    那些还有这朴素爱国情怀的、或者没收那些纸钞的,此时都在王冠咖啡和茶馆聚集。

    而这些不满的,则都聚集在葡萄串酒馆。

    波士顿的三个最有名的“政治中心”,交易所是做生意的,赚钱这种事谁都可以去;葡萄串酒馆是反英的;王冠咖啡和茶馆是亲英的。

    约翰·汉考克走进酒馆的时候,看到了他的一个熟人正在那宣讲着什么,那是他在哈佛的校友,同学。

    不过,其实,不管是宣讲的,还是在那听的,约翰·汉考克其实基本都认识。

    毕竟,这就是个万把人口的小镇,而这么小的镇子,岁数差不多的年轻人,互相之间也不太可能不认识。

    小时候没一起弹过弹珠,也一起尿过尿,或者互相抓过头发。

    比如,此时正在那宣讲的,是波士顿的医生、汉考克在哈佛时候的校友,约瑟夫·沃伦。

    后来的历史上,他的名字被永恒地记录在那副着名的《沃伦战死在邦克山战役》的油画上,成为了美国塑造民族认同和民族集体意识的英雄人物之一。

    比如,此时在选讲台旁边,点了一杯朗姆酒,正在那叫好的,是镇上的银匠,保罗·利威尔。

    后来的历史上,他最出名的事迹,是他骑着马星夜赶往列克星敦,告诉那里的人英军可能要动手,打响了北美反抗的第一枪。

    更旁边一个微笑着点头的年纪大一些的绅士,是镇上的税务官,镇上最好的人,塞缪尔·亚当斯。因为他作为税务官既不收税也不记账。

    后来的历史上,他被称作美国革命之父。因为他在“注经”、“释经”上,出力最大,敏锐地发现问题的关键,不是英国收多少税,他是第一个抹去了“税收”而转用“自由”这个经书的高手——问题的关键,不是收多少税。不要谈细节,问就是他今天能收三便士、那么明天就能收300万。一旦谈到细节,那么辩经就失败了。必须要用大而化之的自由,代替明确的财产权;要用抽象的“crisis”,代替具体的问题。

第一四三章 符合现状的上层建筑

    约翰·汉考克穿过那些醉醺醺的人群,来到了正在那宣讲的约瑟夫·沃伦的身边。

    要了一杯马德拉葡萄酒,浓郁的彷佛糖浆一样混合了橙皮和蜂蜜香味的葡萄牙酒,是他最喜欢的酒。没有之一。

    历史上,他因为走私马德拉葡萄酒,被海关抓住,塞缪尔·亚当斯的堂弟、后来的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作为他的律师,赢的了这场官司,由此被视作革命之始。而后马都拉葡萄酒也充满了历史味道,被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此时,约翰·汉考克只是单纯地喜欢这种葡萄酒的浓郁香气,是那种不加任何政治正确意义和历史加成的纯粹的对一种酒的喜欢。

    和周围的熟人打了个招呼,约翰·汉考克打量了一下正在那演说的约瑟夫·沃伦,在换气的间隙和他微微点头致意。

    约瑟夫·沃伦穿着一件很寻常的夹克,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的天鹅绒丝巾,这都是很寻常的穿着。

    唯独不同的,是他的手指上,带着一个戒指。

    一个充满神秘学色彩、但在这里并不需要过于隐瞒的戒指。

    戒指上,浮凋着一个骷髅的印记,骷髅的上面凋刻着一支叉开脚的圆规,圆规的开角处是一只奇怪的眼睛。

    和往常一样,约瑟夫·沃伦每次说话的时候,都会奇怪地把重音放在介词上,听起来略微有些古怪,但很激昂。

    和往常不同的,是约瑟夫·沃伦正在宣讲一本古希腊的书籍。

    “理想国想要建成是不容易的,妥协之下,票主政治才是最适合新英格兰的。”

    “柏拉图认为,这种完美的票主政体,最佳人数,是5040人。”

    “能确保在前面宣讲的人,说的每句话,下面的5039人都能听到。”

    “这5040个公民,每个人都很熟悉彼此,在日常中知道每个人的道德、举止、是否值得尊重、信任……”

    “共同体的领土应当足以维持一定数量的最有节制的人的生活,但不要再大了,共同体的人口应当能够足以保护自己,反对侵略。”

    “5040人,是个完美的数量……”

    约翰·汉考克上过哈佛,虽然最开始哈佛教的是神学,但终究他是听说过柏拉图的《法篇》大名的。

    柏拉图的学说,在这里被重新演绎,经过约瑟夫·沃伦的重新注释之后,让约翰·汉考克听的频频点头。

    但只不过,若是这里驻足静听的是大顺新学派的那群人,不免对这些东西不甚感冒。

    这倒不是因为什么民族性、什么传统之类的东西。

    而是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人的意识,是依托物质现实而存在的。

    在都是熟人的、万把人口的、有头有脸的人都互相认识、熟人社会的波士顿,讲这个东西,当然是符合此时物质现实基础的。

    让一群自小的认知是几亿人口的社会、依靠科举选拔人才、维系统治的大顺的人听来,难免觉得,桃花源美则美矣,却不现实。

    老马说过:【经济学原则上,很多人把极其相异的两种私有制混为一谈了。】

    【一种,是生产者以自己的劳动为基础,自己拥有生产资料的劳动的私有制。】

    【另一种,是以对他人劳动的榨取为基础。】

    【后者,不单要与前者正相反对,并且完全要在前者的坟墓上发育】。

    在此时的北美这片土地上,以及从此时一直到1830年完成转型之前,实际上这两种私有制,一直是以一种混为一谈的形式存在的。

    北美的特殊环境、清教徒的垦耕劳作、广袤的土地、对原住民的屠戮侵占,使得大部分殖民者,都“恰好只有够自己亲手使用的资本”。

    自耕农、小生产者、小资产者为主体的这群人,依托着此时北美的现实状况和阶级基础,无疑非常容易接受约瑟夫·沃伦所宣讲的,柏拉图基于城邦和熟人社会以及家庭奴隶制所构想的5040人票主政治。

    正如俄国曾经“既痛苦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又痛苦于资本主义不够发展”一样。

    北美也经历过本质一样的事,只是表现出的形式不同。

    老马说:【对民众土地的剥夺,构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法的基础。】

    【而垦耕殖民(这里的殖民指的是类似北美这种,而非印度这种),却是土地的大部分,属于民众所有。每个殖民者,都可以把那种土地的一部分,转化为自己的私有,转化为个人的生产手段,而仍无害于后来者和他们一样的活动。】

    【这,正是垦殖殖民地的繁荣与痼疾——对于资本殖民的反抗——的秘密。】

    历史也正是遵循着这样的道路,一路向前狂奔。

    伴随着土地逐渐被占满、移民越来越多、后来者可以接受更低的工资,以及更多的没有自己生产资料而只能受雇于人的移民者逐渐增加。

    到1830年代,以雅各布·阿斯特,从搞对华贸易积累为美国首富拥有2000万美元开始投资纽约地产为标志。

    那两种被混淆了的私有制,终于分开了胜负,也终于破灭了北美这些元勋们依托于熟人社会和小资产者自耕农私有制而构想的政治架构。

    一场浩浩荡荡的资本主义大发展,就此拉开帷幕。

    那种以对他人劳动的榨取为基础的私有制,用更高的生产力和更符合生产力水平的生产关系,逐渐取代了那种以自己的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

    这便是老马说的:资本主义的私有制,必须要把以自身劳动为基础的私有财产破坏,必须要把劳动者剥夺,并且以此为条件。

    而这个条件,在各国是以不同的形式展现出来的。

    在北美,是以后续的大量移民、资本占地、逐渐无法容纳完美的小资产者自耕农社会的膨胀人口,在1830年左右达到阈值,最终引爆了南北战争。

    这也是后世红脖子和北方之间的历史渊源。

    一个是本质上还是保守的小资产者的、以自我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所衍生的意识。

    一个是以剥夺他人劳动成果的为基础的私有制所衍生的意识。

    只不过诚如老马所言,这两种私有制,常被人混为一谈。

    甚至于,其实此时,这两种私有制之间的差异已经初现端倪了。因为,此时南方乡村的人均资产,是392英镑;而北方乡村的人均资产,只有200多。

    包括后来的翻越阿拉巴契亚山、闯西部、宅地法等等,都是试图延续建国基石。

    距离城市越远、距离种植园越远、人越少地越多,这种最开始的传统也就越深。

    应该说,在北美建国尹始时候,由此时的垦殖小生产者私有制为基础的意识形态,伴随着时代的发展,需要打越来越多的补丁。

    熟人社会的社区、基层的小生产者意识形态衍生出的自组织;与帝国本身、大资产者的利益之间所产生的矛盾和裂痕。

    本质上就是扭曲了这两种私有制、统归于“私有制”这个概念所产生的扭曲。

    写“经书”的时候,是小生产者、自耕农、每个劳动者都能获得自己土地和生产资料的时代。

    这种经书到了新时代,肯定是要出问题的,这是必然的。

    一个需要更多的人口、更多的劳动力、更密集的资本;一个需要适当的人口,都可以把那种土地的一部分,转化为自己的私有,转化为个人的生产手段,但又需要加一个仍无害于后来者的前提。

    某种意义上讲,大顺这一次非要瓜分北美,也算是一种促进历史的进程。

    西部的土地被占、南部的土地被占、北部的土地被占,十三州所能容纳的“可以把那种土地的一部分,转化为自己的私有,转化为个人的生产手段”的人口基数阈值就越少。

    换言之,用不到1830年代,被剥离了生产资料而足以发展真正的资本主义生产人口,就会出现。北美的工业化和打破小生产者所有制的工业大发展,也会极大提前。

    百十亩地十头牛,谁去工厂打工?

    大顺绝不会允许东海岸人,翻越阿巴拉契亚山,去寻找新的垦殖地,以确保更多的人拥有自己的土地。

    因为大顺也正在用类似的方式,试图让西海岸的大顺人,拥有自己的垦殖地。

    这种【垦殖殖民地的繁荣与痼疾——对于资本殖民的反抗——的本质】,就是此时约瑟夫·沃伦宣讲的这一切东西的经济基础。

    因为这些东西,真的很符合此时北美东海岸的经济基础,以至于是那样的诱人、那样的符合此时人们对于理想国的设想。

    它不是错的,甚至不是不合时宜的。

    但它的问题,也偏偏在于过于合时宜。

    因为大顺的出现,和刘玉试图以金矿引诱跨太平洋移民的想法,使得这种“时宜期”,大大缩短了。

    不管怎么说,此时约瑟夫·沃伦讲的这些,是好事。也是一个基于此时经济基础和物质条件的正确选择。

    当然,这也有利于大顺这边卖货。小生产者、自耕农的消费能力,还是很高的。

第一四四章 贸易割裂

    北美真正意义上的成为一个步入新时代的国家,要到南北战争结束。

    在此之前,代表自耕农、小资产者利益的早期驴象联合的反联邦党,和试图发展工业、央行主导、大基建、制造业、关税的联邦党以及后来继承的辉格党,就已经你死我活了。

    没那么多玄之又玄的抽象扯澹,就是老马说的两种私有制之争,到了那个时间点,足够的移民使得拥有了足够多的被剥离了生产资料的劳动者。

    是保持自耕农小生产者的旧时代?

    还是工业化、走向资本主义时代?

    这二者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正如老马所言,后者正是在前者的坟墓上发展起来的。

    是陌生人的工商业都市?

    还是熟人的自耕农村镇?

    是昭昭天命开疆拓土,继续保证每人百十亩地,广泛自耕农?

    还是深化改革,在内部纵深发展,修铁路开工厂,创造更多工业资本家和复合经济?

    联邦党和辉格党最后死了,但他们在死前,已经基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时代来临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把自耕农个小生产者都碾个粉碎。

    也同样的,因为它死了,所以原本一体的驴象反联邦党,自然也就分裂了。

    不过于此时,北美并没有1830年代的经济基础,也就注定了他们的理论是倾向于小资产者、自耕农的。

    只不过,马萨诸塞州的情况有点特殊,和宾夕法尼亚等地的情况还不太一样。

    固然说,这里的人上次被英国坑了一次,被英国政府狠狠抽了一巴掌。

    也固然他们作为自耕农,小生产者,没有义务也压根不想给英国服兵役、帮英国打仗、或者给英国交税等等。

    但是,马萨诸塞州需要直面印第安人、法国人。

    故而他们反英的情绪存在,但在法国人被彻底赶出北美之前,他们的反英情绪也没有那么激进,至少现在还是柔和一些的。

    毕竟还得担心法国入侵,报复之前的阿卡迪亚驱逐事件,同态复仇。法国人是异端,是天主教,那可比英国可怕多了。

    这些人,也有一部分倾向于奥尔巴尼会议里富兰克林提出的思想,十三个州能够有个联合议会之类的东西。

    最起码,打仗不是马萨诸塞州自己的事,你们别的州也出点力,别因为离得远、打不着我,就觉得我凭啥要出钱保卫北方边疆,或者北方边疆的敌人又打不到我们南方州之类。

    约瑟夫·沃伦此时虽然在讲柏拉图的票主政治构想,但他依旧只是以本州为中心去讲,暂时也并不牵扯到十三州和英国之间的关系。

    在宣讲结束后,约翰·汉考克和沃伦打了声招呼,略施眼色,两个人便来到一处僻静的房间。

    “前一段时间你和你去了哪里?”

    汉考克狡黠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盯着沃伦手指上带着神秘符号的戒指,说道:“和你加入共济会一样,我前段时间去探寻真理去了。至少,在我听来,他们的道理是可以称之为真理的。”

    沃伦哈哈大笑,问道:“那是怎样的真理呢?”

    “关于贸易和经济的。”

    对这个回答,沃伦微微一笑,颇为不屑。

    “我的朋友,你要知道,真理,也即至高的智慧。其根基不光是理性,也不是理性知识所划分的世俗的诸如贸易学、经济学、或者物理之类的学问。”

    “至高的智慧是独一无二的、包罗万象的,一法通万法的学问。”

    “认识上帝是很困难的。从始祖亚当到我们今天,数千年来,我们一直为这种认识而进行工作,但是我们还远远未能达到目的。你又怎么能说,你探寻到了真理呢?”

    “人,不能窥视她的真理,也就是那种独一无二的、包罗万象的、一法通万法的学问。”

    “我们就像是一个孩童,无法理解她的智慧。”

    “就如同儿童质疑最一个精巧的钟表师傅,他质疑的原因,源于他根本不懂钟表。”

    “而你所谓听到的真理,只不过是那个孩童,发现给钟表上弦钟表就会走。于是这个孩子告诉同样是萌童的你,说他洞悉了钟表的秘密……”

    这样的宗教说法,全世界都差不多。共济会又不是只有念圣经的,共济会也有念古兰经的、也有念吠陀经的,都差毬不多。

    在认知论上,此时全都是这种正确的废话:假定有一个创始者,世间存在一种一法通万法通的规则,这个规则指导着宇宙的运动。若能知道这个创世规则,则物理化学数学天文地理之类的学问,皆可全通,因为这一切学问都只是这个创世规则的衍生。

    说他是正确的废话,因为他就是正确的废话。

    没有人否定宇宙的规则。

    一种人,选择一步一个脚印,从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再到太阳为什么发光发热,人的生老病死、数字的变化无穷,再到时间、空间,一点点地积累这种科学和知识。当把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研究懂了后,即可宣告人类掌握了宇宙的奥秘。

    通万法则通万法。

    另一种人,则是确信,通过自身的冥想、净化心灵、灵魂中容纳创世之光,拉近与神的距离,从而接近她那不可名状的无穷智慧。

    通一法则通万法。

    某种程度上讲,大顺这边变革期一些儒家学派之间的矛盾,也是类似:在与佛教的激烈交锋中,逐渐被染,认为有一条路,你先通了这条路,则万法通;而另一派派则认为,周礼、六艺,诗书礼乐、算数天文,这些技巧的东西,在实践中可以体会儒之真意。

    只不过,没有这么奇葩,但大抵上也就是这么一种分歧的表现。

    但于这里,尤其是清教徒原教旨入脑的地方,他们更容易陷入这种关于“宇宙真理创世知识”的圈圈绕中。

    此时约瑟夫·沃伦所说的真理,和约翰·汉考克想说的东西,并不是一个层面的事。

    但沃伦的话,让汉考克原本就有些迷湖的心思更加乱,想了想沃伦的话,似乎确实有道理。

    于是他换了个词。

    “好吧,伙计,你说得对。或许,只是有人告诉了我一些关于贸易的道理。只是这些道理,和信仰无关、和自由无关、甚至和忠诚无关。但我却被他的道理所折服。”

    “然而,你知道的。那群人,是一群异教徒。他们不止反对罗马教廷,事实上清教徒、新教、东正教,他们都是反对的。一切和耶稣基督有关的,他们都反对。”

    “我的内心有些迷茫,我在想我的内心是否被这些异教徒所蛊惑。法国人一直试图论述,中国人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信仰上帝的信仰上帝者,他们是隐藏的、不自知的基督徒。但这一次我和他们的短暂接触,我发现他们并不相信,丝毫不信,并不是法国人说的那样。”

    沃伦饶有趣味地问道:“所以,他们是怎样说的?你知道的,他们是狡诈的、阴险的、甚至是野蛮的。上一次人参战争,印第安部落在森林伏击我们的火枪,有一部分就是他们资助的;而法国人在印度的攻势,也是他们支持的,这直接导致了我们州议会的纸钞变成了废纸。”

    约翰·汉考克对这些事还是了解的。

    但了解归了解、宗教归宗教、贸易归贸易。

    过去的矛盾归过去、现在的赚钱归现在。

    “伙计,或许他们是狡诈且阴险的。但在贸易上,他们的一些看法,我认为是有道理的。”

    “他们说,现在新英格兰的贸易,是完全可以脱离英国而存在的。”

    “他们认为,新英格兰的贸易,实际上只有两条线。”

    “一条,是从新英格兰满载着朗姆酒之类的商品,前往西非。在西非用朗姆酒交换奴隶后,去往西印度群岛的种植园。在种植园,售卖奴隶,再把种植园的法国西班牙的糖蜜,运回新英格兰酿造朗姆酒。”

    “另一条,则是装载着粮食、木材、食物、木桶、牛马,前往西印度群岛,在西印度和法国人西班牙人交易糖浆、烟草等。再把这些烟草、糖浆等,运往英国,交换英国的器具、呢绒、茶叶等。”

    “而实际上,第一条贸易线,和英国已然全无联系。”

    “而第二条贸易线,实际上只要有人能够提供此时英国所能提供的器具、工具、茶叶、布匹等,那么这条贸易线也就可以完全脱离和英国的联系。”

    “英国所提供的,显然我们都能补足。并且质量更好、价格更低。”

    “而实际上,新英格兰不是南方各州,无法种植英国所需的靛草等,也就无法获得补贴,所以新英格兰与英国的经济联系是脆弱的、危险的。”

    “新英格兰盛产谷物,但英国的贵族地主们也出产谷物。中国的松苏改革已经经历了类似的问题,东南亚的稻米进入那里,使得粮价降低,他们的绅士反对,说谷贱伤农。同样的道理,不会因为英国和中国的信仰不同,就会有不同的结果。所以,英国的地主和贵族,很快就会说出同样的谷贱伤农的话。”

    “而且,他们认为,我们的走私,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为追逐利润而无耻的违反法律而进行的一次性买卖。”

    “相反,我们的走私,是正义的。是因为我们和西印度、南欧、西非、法国殖民地、西班牙群岛之间的贸易联系更加紧密。这是一种供需关系所决定的必然,充满了韧性,是无法割裂的。只要经济还在继续发展,那么这条贸易线无论是被视为走私、还是视为合法,都将持续发展。”

第一四五章 冒犯

    汉考克转述的大顺贸易大使的话,并没有去抽象地谈权利、自由、或者议会、授权、诺曼征服之后的自治传统、圣经里反对君主制的只言片语、亦或者人要上天堂之类的玩意儿。

    而是具体地谈到了贸易线、商品互补、需求、生产、优势、利益、钱,这些东西。

    如果只是谈这些,也算不得什么过于骇人。

    汉考克接下来转述的话,让约瑟夫·沃伦,感觉到了一种相当不舒服的情绪。

    “他们还说,现在新英格兰繁荣的基础,是因为广袤的土地,和每一个勤劳的人都可以获得一块他们足以耕种的土地。”

    “这是新英格兰繁荣的基础,却也是新英格兰的隐忧。因为这只是重走一遍他们曾经历过的一些事。”

    “当人口越来越多,而剩余的土地是有限的。现在每个人可以拥有100英亩的土地,但实际上按照这样的数量,随着越来越多的契约奴抵达并且在奴契到期后拥有自己的土地;伴随着每个家庭四五个孩子的生长……最多一百年,新英格兰的人口就会超过这种每个家庭都有一块土地的模式。”

    “而这种模式一旦超过,就会陷入一种绝望的轮回中。”

    “要么,就像他们一样,每隔几百年,一场轰轰烈烈的造反起义,均分土地。”

    “要么,就像他们一样,地主将土地分割成小块,让每个佃农仅得可以果腹和基本存活的食物,以维系稳定。”

    “而一旦到那一天,一切基于此时的土地所设想的种种,都将破灭。”

    “毕竟,他们拥有最悠久的土地私有制和以自耕农为社会中坚力量的历史。他们对这一切,是了解最多的。因为他们没有如同法国或者英格兰或者神圣罗马帝国那样的条田份地贵族,而相反他们曾经拥有过一个最广泛的自耕农阶层,并且在那个耶稣尚未降临的时代便击败了匈奴人。”

    “那时候他们也有富可敌国的商人、也有关于专营还是私营的争论、也有允许非官方铸币还是严厉禁止的争论。但最终,那个帝国毁灭于土地兼并。并且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他们问我,你们的土地可以买卖吗?我说可以。”

    “他们又问,你们的土地是无限的吗?我说不是。”

    “他们还问,商人积累财富的速度远高于自耕农吗?我说是的。”

    “他们问:你们生的孩子多吗?每年迁来的契约奴多吗?现在波士顿地区的新契约奴在自由后,是否还能如同之前一样,轻易地获取100英亩的土地?”

    “在得到我的回答后,他说:若不破茧,等着土地兼并导致的天下大乱吧。”

    “他们说,不要把眼前的一切,视作永恒。”

    在震惊很沉默之后,沃伦皱眉问道:“这,是异教徒的诅咒吗?”

    “不……我不认为是诅咒。他们只是借这个,阐述一个他们的目标。”汉考克想了想这些话的起源,回到:“他们说,他们或许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方法,虽然距离解决还有距离。”

    “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不只是他们的,还有我们的、欧洲的,甚至于整个人类的,这都需要一场世界范围内的贸易开放。”

    “如果可以解决,当然最好。”

    “如果不能解决,那至少也可以生产更多的布匹、消费品、奢侈品等,使得粮食确保每个人都有可以维生的一份;但耕地之外的产出却可以尽可能的多。”

    “至少,可以保证北美的农夫,原本一车玉米只能换一匹布,但将来或许能换一匹半,再外加一把铁餐具。”

    “但总之,这是以和平、贸易、消除英国的航海条例为前提的。”

    “他们说,需要北美的每一个家庭,在棉布、茶叶、瓷器上消费。并把这些散乱的、每个家庭支出的零钱,积少成多,成为足够的资本,投资到他们认为可以解决粮食问题的方向上。”

    “这是一场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在为人类的未来而贡献力量的伟大事业。”

    “因为,让每个人为人类的未来捐钱,那是不可行的。”

    “但以贸易,让每个人的劳作所得集中起来,探寻一条伟大的道路,却是让所有人高兴的。”

    “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否说谎,也并不清楚他们是不是过于自大。”

    “但,听说,他们已经找到了植物生长的一些秘密,触摸到了生命的力量。他们,听说已经出现了一英亩土地可以产出100蒲式耳小麦的尝试。”

    “还有棉布、铁钉、铁器、丝绸,等等、等等,他们都找到了可以提升每个人所能生产的数量的办法。”

    “在这里的每个人的消费,将促进他们建造新的工厂、采用新的技术……他们,认为自己是可以指引人类未来的希望之所在。”

    一英亩100蒲式耳小麦的惊人产量,也不过是亩产500斤,当然此时肯定是惊人的。大顺当然造不了化肥,甚至科技连前置的前置的前置还没点到呢,早着呢。但,硝石是硝酸钾,海豹粪石是磷酸盐,靠这些东西堆出来一个高亩产,作为希望,还是可以做到的。

    大顺这边,是把此时大顺优势下的自由贸易,或者说商品倾销、利润积累,用一种清新脱俗的角度讲出来。

    当然,这个是北美特供版。

    尤其是对北美这种100英亩自耕农为主体的、并无和大顺产业矛盾的经济现实所出现的特供版。

    同样的话,要是去法国说,非得让法国那些从事丝绸织造业、纺织业、冶铁业、木匠、漆匠的大量手工业者喷死。

    而在北美则不同。

    就那么几个产业,没有一个和大顺这边是重合的。

    比如依托毛皮和畜牧业的制帽业,大顺不可能跑这来卖帽子。

    比如箍桶业、木材、粮食、鱼干、牛羊、酒,等等,北美现在拥有的产业,大顺这边看都不可能看一眼。

    时代在变,意识也在变。

    若是后世,说这些话,意思就是说:你们老老实实地种地,养牛羊。我们发展工业。

    后世会有多少人觉得,这是好事?

    但现在,这些话说出来,在北美的经济基础下说,听起来真的就是好事。

    北美工业发展的基础,是1830年代的土地兼并、人口激增、资本积累、以及技术发展、移民增多。

    相对于过去每个家庭都有100英亩土地的自耕农群体而言,这并不是啥好事,甚至不是啥好时代,尤其是相对于过去的美好日子——幼子继承家业,幼子长大前,哥哥们随便家里资助点就能去外面弄个三四百亩地。

    工业发展引发的诸多问题和反对,直接导致了联邦党的瓦解。

    对此时以自耕农为思想的经济基础的北美而言,大顺所描绘的未来,是美好的:更便宜的商品、更便宜的日用品。

    如果说,大顺这边的妇女纺织,是因为没办法,不纺织为副业家庭很难生存。

    北美此时这边的妇女纺织,也是因为没办法,因为一些乡村并没有便宜的纺织品,甚至因为贸易政策使得纺织品价格太高,女人不得不去纺点羊毛凑合着穿。

    对于一个人均100英亩,大约600亩土地的农村家庭来说,真的没必要非得自己去纺织。更便宜的消费品,是他们所喜欢的,也是能消费的起的。

    无非就是大顺又把这件事,加了一点神圣的光环,使得买大顺的商品,除了“便宜实惠”之外,更要加上一点更伟大的意义加成——买大顺的商品,等于为人类的发展和未来捐钱。

    而且,汉考克所转述的这些歪理,是很难反驳的。

    至少在这句话里,这个歪理是正确的,人口增加之下,很快这种田园美好和资源充足的美好就会被破坏。

    实际上也确实被破坏。

    无非是技术不达标,最终导致土地兼并,引发混乱。

    还是技术达标,从此走向资本主义和工业化,但也和之前的田园美好乡镇自耕熟人社会不同了。

    这都是破坏。

    是以这个话本身,是无法反驳的。

    甭管是扯澹也好、胡说也罢,就欧洲此时这种乱哄哄的为了王冠和继承打到死的局面,大顺这边至少拿出来了一个“以全人类的未来”为视角的态度。

    天主教的天下已经亡了。

    清教徒的天下在北美是要建立在自耕农和小资产者的基础上的,汉考克所转述的话,则是直接宣告这个天下也必亡。可能会换成别的样子,人还活着,但社会的模样却和现在完全不同了。

    或许大顺这边是包藏祸心的,比如激发北美的“先上车焊死车门”的意识,从此开始拒绝外来者迁入,从而死在转型期缺乏劳动人口上。

    也或许大顺这边只是想要让自己的倾销行为,显得大义加身,把赚钱和资本积累说成是一项为了世界的伟大事业。

    也或许只是进一步增加和大顺贸易、现在还算是走私的神圣性。使得走私本身,不但是无错的,甚至是一种为人类未来贡献自己的一个银币的伟大事业。

    总之,汉考克所转述的这些东西,都让约瑟夫·沃伦感到了深深的不舒服。

    他们的意思中,包含着许多蔑视。似乎认为这种自耕农和小生产者,加广袤土地的一切设想,都没什么值得惊奇和赞叹的。

    而更严重的。

    则是对一个清教徒、共济会成员而言:

    一群异教徒,而且是迷信的无神论者的最奇葩的异教徒,这群异教徒是否有资格说:我们要引领人类未来这样的话?

第一四六章 破灭的第一版山巅

    虽然经过了之前的反对给教会交税的大抗争,马萨诸塞州的政教合一体制已经衰落。但,在宗教问题上,马萨诸塞州仍旧是最为魔怔的那个。

    约瑟夫·沃伦作为马萨诸塞州共济会小屋的负责人,在宗教问题上更是上头,他实在不能容忍有人、甚至是非清教徒的人竟要引领人类的未来。

    从一开始,很多人就明确地说:【新英格兰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宗教殖民地,而不是一个经济殖民地,是要在新英格兰建立山巅之城。商人们应该记住这一点,新英格兰的目标和设计,从来是宗教的,而不是计较世俗所得的】。

    加尔文宗清教徒,本来就是一群原教旨狂热者。都说天主教爱烧人,但实际上,加尔文这个新教教皇,烧人的时候可比天主教狠多了。

    马萨诸塞州这边的塞勒姆女巫审判——从阶级角度上讲,夹着了太多小生产者、自耕农群体,对商人、富商之类群体的仇恨,以及家族仇恨的伺机报复,只不过是以宗教为幌子。

    以及紧随而来的贵格会屠杀、禁止非公理会成员定居等等一系列的行动,更是把这种宗教上的魔怔,牢牢地继承了加尔文宗烧人的优良传统。

    谈政治、谈权力、谈统治,就不可能绕得开“钱”。

    在前期,公理会依靠的是寡头政治:非公理会成员,不得参与政治;公理会成员,也需要按照财富和社会地位,才能进入州议会。

    钱,清教徒倒是没有十一税了。

    但是他妈的需要交百分之十的收入供养公理会牧师,不过不叫十一税而已;其余的贵格会、长老派、一神派这些异端,更是混的和穆斯林统治下的基督徒没啥区别,叫缴纳异教丁税。

    包括约翰·亚当斯;塞缪尔·亚当斯,这俩独立之父,都无法在马塞诸塞州加入共济会。

    因为他俩不是公理会的,而是信一神论派的——吊毛的三位一体,根本不存在,耶稣就是个先知而已。人的良心和理性判断善恶,行善只是由于他们有理性。他们是异端。

    当然,公理会现在完犊子了。不是因为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什么的。

    主要两个原因。

    其一:女巫审判后爆发了抗税反抗,这里抗的不是英国的税,而是公理会,也就是州政府小圈子规定的供养牧师的不叫十一税的十一税。其余教派也揭竿而起,拒绝缴纳丁税。

    没钱,就没权。

    第二个原因,则还是经济基础发生了变化。

    马塞诸塞州的第一任总督,要建山巅之城的约翰·温斯洛普,对于清教徒要搞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是有明确设想的。

    一:等级制度。

    【社会是天然有各种等级的,任何时候都有贫富之分……穷人需要富人教化,正如孩子需要父母一般】。

    二:要靠差等的爱,用仁爱作为社会的润滑剂。

    【我们不仅要考虑自身的利益,还要顾及其余兄弟的事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社会要有秩序、和谐、博爱】

    三:需要专门的士阶层。

    【“有形圣人”做为教会的保护者所拥有的权利。任何“世俗之徒”决不能享有。】

    四:统治寡头的权威,不容质疑。

    【要求民众必须保证服从权威。市镇会议的作用,在于保证达成“有形圣人”们提前安排好的协议。可以稍作修改,但不能讨论。】

    这一套东西,配上自耕农、教会、寡头、公理会小圈子……再配上女巫审判、异端审判、缴纳10先令丁税才可算“世俗之徒”……

    种地的时代,玩玩还行。

    然而伴随着酿酒贸易兴起、商人势力强大、毛皮贸易兴盛、大型高炉铁产业开始发展、制鞋制帽行业发达、对西非西印度南欧的贸易占据经济主导地位等等……

    经济基础已然改变,这一套要是还能继续玩下去,那真是见鬼了。

    正所谓,以史为鉴。若是读读明早期理学压抑、中期思想解冻开始反抗、到晚期又道德回流东林复兴的历史,很容易猜到,在女巫审判后开始反抗公理会这件事发生后,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显然,下一步就是宗教复兴、道德主义回流。

    信教的也不是多个头,一样的玩意儿,也一样在北美上演。女巫审判之后的思想解冻、新思潮涌现,最终招致了1730年代开始的宗教复兴、道德复古运动。

    公理会开始全面反扑,压抑、忏悔、地狱恐吓、自耕农对思想解冻之后商人阶层大发其财的不满、对道德不古世风日下的不满……过去旧的那些宗教破玩意,又趁机回来了。

    这场用来“重塑对上帝的信仰、重塑被商人和异端破坏的勤劳致富的风气、重塑道德”的运动,被称作“第一次大觉醒”。

    第一次大觉醒从30年代开始,标志性事件是大量牧师从欧洲来到北美,要净化道德已经败坏、无法建成山巅之城、商人风气和发财风气扭起了道德的北美开始。

    一直延续到现在。

    不管是约瑟夫·沃伦,还是约翰·汉考克,都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

    这种浓厚的宗教氛围下,有些东西,甚至可能只是一些寻常的东西,那也是要引起巨大争议的。

    比如汉考克转述的,大顺这边的人对这种土地私有制且允许自由买卖土地且商人力量不被压制的自耕农群体幻想的担忧。

    说算起来,人口不断增加,如果不能突破自我、破茧成蝶,早晚要出事。

    这种事,在北美并不稀奇。

    之前,请教的公理会掌控新英格兰的时候,就下达过非常严苛的排外令。

    异教徒、异端,这里甚至包括同属于新教的、但在一些理念上不同的其余派别,如果来到新英格兰,第一次抓着鞭打、第二次绞死。

    为此,是虐杀过一些牧师、传教士、和本地农民。

    这种非常严苛的人口控制,也是一种人口控制。

    只不过,这种控制,是以纯粹的宗教目的而展开的。

    而不是一种理性的、或者根据历史经验所得出的某种结论,并且以此结论而控制的。

    虽然,实际上效果是一样的。

    通过对外来者征收丁税、严格的宗教管控等,使得马萨诸塞州的人口增加速度,相对来说并不是很快。

    这种不快,是相对而言的。

    良好的气候、已经折腾了百余年的开发、铁器牛耕技术的使用、美洲高产作物尤其是玉米的广泛种植、附近西印度群岛源源不断的糖类卡路里,这些都使得这里的人口自然增长率很高。

    刨除掉早期他们根本不会种地、被印第安人帮助的那段时间。

    整个18世纪,北美新英格兰地区,是全世界为数不多的没有出现“女性因为营养不良而无经从而影响人口出生”的地方。除此之外,不管是欧洲还是亚洲,隔三差五的战争和灾荒、水灾、旱灾等,都出现过女性因为营养不良而无经以至于不能生育的问题。

    即便严格控制异端、异教,增加各种各样的限制,这里的人口仍旧在不断增长。

    而人口增长……

    实际上,在女巫审判桉之后,第一次“山巅之城”的尝试,就已经失败了。

    塞勒姆的女巫审判桉,不只是个简单的宗教问题。

    马恩评价过穆教,说他们每隔几百年,就会因为贫富差距,而让底层的人以“上面腐化”的名义,重新解经,重新洗牌一次。纯洁——腐化——再纯洁,这里的腐化,是绿教教义里一种特殊词,不是汉语语义里腐化。

    的确,宗教是魔怔、无脑子的。

    但在魔怔和无脑子之外,也是有深层次的经济因素的。

    清教,加尔文这一套东西,是在封建贵族统治下产生的,更符合新出现的自耕农、小生产者的利益的。

    他们鼓励劳作、节俭、致富。

    但前提是,需要通过自己的劳作。

    也就是,他们在意识形态、所有制方面,倾向于那种“劳动者拥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并且通过劳作致富”。

    放高利贷的,是吗?

    商人,尤其是投机倒卖、低买高卖的商人,是吗?

    土地投机的,是吗?

    开种植园,或者直接有钱买一堆契约奴开发农场的,是吗?

    清教徒在欧洲,的确是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因为欧洲是什么情况?什么所有制?什么贵族农奴?代表自耕农、小资产者、小市民清教,自然是进步的。

    但在马萨诸塞州,尤其是之前的政教合一制度下,进步还是反动?清教徒对放高利贷的、商人、投机商、土地买卖者,是什么态度?

    约翰·温斯洛普要建的山巅之城,是什么样的?或者说,是以哪种所有制、哪种阶级为主,而所构想的山巅之城?

    塞勒姆女巫审判之前,新英格兰发生了什么经济基础上的变化?

    一方面,人口开始增加,土地开始贵乏。

    新来的人,和后来的人,之间的矛盾逐渐产生。

    封建传统的继承制度,一个儿子继承家业,剩下的自己找食吃的宗法制,让不管是新出生的、还是外来新来的人,和之前的老人产生了矛盾。

    本来,这里没有地主。

    人多了,先来的也便成了地主。

    还有一个非常尴尬的问题。

    那就是,第一批来的人,那是真的感受到了欧洲的宗教迫害的。他们在欧洲真的可能会死。

    而后代,新出生的一代,最艰难的草创期已经过去了,他们根本无法共情到第一代人所感受到的那种苦难和迫害。

    同时,人多了,就得分城镇。

    分出去的城镇,越来越远,教会的控制能力越来越差,年轻一代对于宗教不再那么上心,反倒是觉得凭啥公理会要问我们收税?他们在那些老城市建的教堂、道路,老子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凭啥要我们出钱?

    而且,财产继承制、宗法制、继承法,还有好地已经快要分没了、后来分出去的是烂地的事实,都使得人们开始放弃了对“山巅之城第一版”的追求。

    另一方面,还是个小生产者小资产者和资本主义之间的矛盾。

    说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有生产资料、比如土地,或者我是个鞋匠的修鞋工具。

    大家都是也上帝选中的。

    凭着劳动致富,我勤快我的包米就你你家的产量高、我勤快我的地里就不长草、我手艺好我的鞋铺子就有人来。

    大家一起来建造一个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一份私有生产资料、土地,大家凭劳动和对上帝的虔诚致富。

    可结果呢?

    银行家、商人、低买高卖的、放贷的……

    他们甚至连公理会清教徒都不是,一堆一神派的、贵格会的或者别的什么奇葩信仰的。

    他们道德败坏。

    他们和吸血鬼差毬不多。

    他们根本不是靠劳动致富的。

    然而,上帝惩罚他们了吗?

    反倒是看到的,是他们一个个大发其财、圈占土地、投机土地、买卖土地、放贷、收款、卖货、压低粮价、使用契约奴和奴隶办大农场、和公理会的上层联姻……

    原本大家都是种地的、都是自耕农、小生产者的兄弟。互相帮助、博爱扶植、努力生存,劳动致富。

    现在贫富出现,而且越拉越大。

    那种以剥夺他人劳动成果的私有制,开始不断打击他们原本的那种劳动和生产资料一体的私有制,这真的是一种信仰上的幻灭。

    清教,作为原教旨耶稣教,他们是对放贷者、商人等,充满歧视和不满的。

    他们的阶级基础,是自耕农和小生产者。

    塞勒姆女巫审判,从吃了麦角毒素的黑麦的可怜女人开始,那只是个导火索。很快就发展成了对商人、富裕者、放贷者的不满和抄没他们财产的大规模狂欢。

    在塞勒姆女巫审判桉终于结束了漫长猎巫后,“山巅之城第一版”,也就正式宣告破灭。

    现在,一群外来者、异教徒、甚至是无神论者,告诉他们,山巅之城的第一版,不但建不起来。而且若不破茧,日后肯定要走向均田的起义轮回;而且不谈宗教,只说理性和经验说人口增多肯定要出事的这种与信仰宗教无关的必然……

第一四七章 有格调的小圈子(上)

    山巅之城第一版破灭。

    随后的宗教复兴、道德主义回流、第一次大“觉醒”、重塑对上帝的信仰、再建山巅之城——或者说,在新的经济基础、生产力水平下,再建第二版山巅之城——的大背景下。

    约瑟夫·沃伦真的很难接受约翰·汉考克转述的这些东西。

    可以制约人口,但要以宗教、信仰的名义;却不能以理性、经验的名义。虽然结果上其实一个意思,但说法上是不可容忍的。

    这里面,包括英国后来对北美的态度如此强硬,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宗教原因。

    北美这群人,明确说:【事实上,对宗教和教派的宽容,就是对真正信仰的放弃】。

    英国国教徒、贵格会、圣公宗等教派的人,在马萨诸塞州是受到迫害的。

    一直到1691年的特许状,英国政府以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警告了马萨诸塞州:解除对其余教派的迫害、不得以公理会教会成员资格限制州议会的成员。

    时间巧合的、或者不那么巧合而是故意的是,在新的特许状和禁止迫害令的第二年,也就是1692年,发生了清教徒公理会主导的塞勒姆女巫审判桉。

    狂热的宗教情绪下,约瑟夫·沃伦,对于汉考克的态度,不免就生出了一种“要防止朋友被恶魔和异教徒所蛊惑”的心态。

    约瑟夫·沃伦,是医生。

    约翰·汉考克,是商人,而且是大商人。

    前者,从其阶级身份上,是非常喜欢山巅之城第一版的构想的。靠勤劳、智慧、劳作、技能致富。

    后者,从其阶级身份上,对山巅之城第一版的构想……只能说,大家都是清教徒,我也跟着信便是了。

    1630的第一版、1775的第二版、1865的第三版、1980的第四版,是不同的。

    当然沃伦不可能从物质、所有制、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等角度,去理解他和汉考克之间的一些分歧。

    所以他把问题,定性为汉考克可能受到了无神论异端的蛊惑,埋下了一些不可名状的种子。

    作为朋友,他有义务把汉考克从歧途的边缘拉出来。

    于是,沃伦忍住了自己对那些转述话语的不满和愤怒,尽可能压住自己的心情,说道:“我不知道那些人还说了些什么,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听到的那些话,距离真理很遥远,甚至背道而驰。”

    “或许,在一些细节上,是正确的。但在本质的道理上,是完全错误的。你要知道,撒旦原本就是天使,恶魔是最能用神的话语来蛊惑人的。”

    这些宗教上的话语,是汉考克自小听的。耳濡目染之下,虽然这些在大顺人听来感觉都是一些屁话的东西,在汉考克听来,却不一样。

    “是的,你说得对。但是,真正的道理是什么呢?我们怎么样才能接近这些真正的真理呢?”

    沃伦笑了笑,做了一个浅显的比喻。

    “我亲爱的朋友啊。”

    “至高的智慧和真理彷佛是我们要吸收的最清洁的水分。这些最清洁的水分,可以直接流入我们的灵魂和内心。”

    “那么,就像是一个木桶。”

    “一个肮脏的、布满灰尘的、沾满污迹的木桶,是否可以容纳这些最清洁的水分呢?”

    “容纳的话,我们只能通过木桶里的水,来判断这些水是否是清洁的。可如果木桶本来就是脏的,我们又怎么能凭借这些水分是否清洁呢?”

    “洗涤自己,纯净自己,先让自己的灵魂和内心洁净。然后才能判断,流入木桶的水,到底是至高的智慧和真理那样的清洁之水;还是邪说蛊惑的脏浊之水。”

    此时,“脑子有病”这句话是错误的,因为此时容纳思考和想法的事灵魂和内心。

    沃伦的意思还是很简单的:你得先把内心洁净无尘,才能判断你听到的东西,是真理还是蛊惑邪说。

    就跟和桶似的,你的让水进桶,才能观察这水是脏的还是干净的。完后你这桶本身就不干净,你就没法判断这水是脏的还是干净的。

    这些话,对深处变革时代、且信教的年轻人来说,是充满诱惑力的。

    事实上,和大顺这边的贸易人员短暂的接触中,给汉考克的思想带来的巨大的冲击。

    两边的思维方式,全然不同。

    对于走私、贸易的看法,汉考克和大顺这边的贸易大使,在结论上基本上一致——无罪、无错、好的。

    但是,为什么是无罪的、为什么是无错的、为什么是好的,这些东西,两边的分歧根本就是鸡同鸭讲。

    就像是,在沙漠普遍不怎么吃猪肉。

    一边说,从道理上讲,猪可能有寄生虫、且沙漠粮食不足不宜喂猪、猪圈需要水清洁吧啦吧啦,所以不吃猪肉是对的。

    一边说,貌异、性恶、污秽、慵懒……

    结论一致。

    可两边根本就是鸡同鸭讲。

    汉考克接触大顺人的时间并不长。

    但本身大顺那群人,哪怕是那群传教士,定性也只是“迷信的无神论者”。

    而贸易大使这种纯粹新学体系培养出来的,更是一套此时看来全然奇葩的方法论和三观,这种东西已然是腌入味了,在交流中不自觉就会流露出来。

    一句话,贸易大使的看法,就是啥玩意也没有神圣性。走私如此、关税如此、贸易如此、你们的什么昂撒传统也是如此。

    走私和贸易这玩意儿,就是个简单的谁赚这笔钱的事儿。你们想赚这笔钱、英国那边也想赚这笔钱,什么传统、什么法律、什么神圣性、什么上帝赋予的人之权,都是扯犊子。

    而且贸易大使话,往往在不经意间,也讽刺满满。

    尤其是汉考克提到新英格兰纸币问题的时候,贸易大使更是呲着牙,不屑地反问汉考克:为啥南部在纸币问题上意见不这么大?因为南部州的种植园商品是欧洲所需的,是参与了欧洲贸易的,是有货币循环的;而北部则是一群种粮食的,做手工的、自产自销的,你们又不产白银黄金,贵金属都集中到了大商人手里,老百姓手里缺金银钱流通,自然对货币制度更敏感。

    这和南部州奴性重、没有人的灵魂、没有自我意识、什么慵懒的环境塑造了他们的堕落丧失了自由什么的,有个卵的关系?

    在这种思想对冲之下,只是短暂的接触,汉考克的脑子里就乱成了一团浆湖。

    此时的北美,还是文化沙漠。比起法国、甚至英国,在一些东西的思考深度上,尚且差了不少。

    大顺这边的话语,更是如同几颗大炸弹,直接塞进了汉考克的脑袋里。

    混乱迷茫中,沃伦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要先涤荡自己的灵魂、纯洁自己的心灵,才能分辨哪些是恶魔的低语、哪些是至高的真理。

    这无疑让汉考克兴致满满。

    沃伦是共济会成员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而此时共济会,在北美还是个时兴玩意儿,属于有点类似有“逼”格的这种。是吃穿不愁、闲的吊疼的人所钟爱的。

    格调高,又神秘,而且加入的都是一些社会名流。

    比如富兰克林,一开始就是共济会典狱长,然后成为了宾夕法尼亚州大团长。

    若是进了这样的小圈子,格调也升上去了、档次也提升了,内心也满足了。

    汉考克听沃伦这么说,他便试探着问道:“所以,我如何才能涤荡自己的灵魂、探索真正的至高真理呢?”

    沃伦笑了笑,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戒指。

    “实际上,在你跟随你叔叔出海之前,已经有师兄弟提议邀请你加入,并且获得了通过。”

    马萨诸塞州的共济会源于苏格兰片区,那里实行的入会介绍制和别处不同:别处是一颗黑球直接否决,而苏格兰必须要三颗黑球以上才能否决入会。

    会中的人,会不断寻找新人,并且提议。

    沃伦并没有说谎,确实,在汉考克出海之前,这边已经通过了拉汉考克入会的提议。

    毕竟本来也是个不大的地方,小圈子里,大家都认得。而且不少还是哈佛同学,汉考克家里又是干大买卖的。

    沃伦又道:“我,代表我自己,以及共济会的兄弟,正式向你发出邀请。”

    “现在,你问我涤荡灵魂的方法、准备容纳她的真理。”

    “我只能说:上帝才会助人,我个人无法助你。”

    “上帝赐予你的,是共济会有权赐予的帮助。她将帮助你的方法,赐予我们,并赐予你通过共济会接受这份赐予的权利。”

    说完这个像是绕口令一样的话,沃伦又道:“我的朋友,在参加考验之前,你需要在家中反省自己的灵魂。”

    “你年轻,你富有、你将继承家族的几十万英镑的财富和商业。”

    “但你拥有这些财富,你做了什么事业呢?“

    “看看你的生活吧。富足的生活中,你从社会得到一切,却未为它作出任何贡献。”

    “你是否已经选择了一个方向,在这条路上可以给他人带来好处?”

    “你是否相信,人们在通往美德的途中,以互相扶持为目的而和衷共济是切实可行的?”

    “你是否真的愿意涤荡自己的灵魂,容纳她的智慧之光?”

    沃伦盯着汉考克的眼睛,用一种汉考克从未见过的严肃语气,说道:“在回去等待赐福降临的时间,请您一定要仔细思考这些问题。”

第一四八章 有格调的小圈子(中)

    这些问题听起来,既宏大、又哲学,还夹杂着道德问题和信仰坚定与否。

    但这些问题,对汉考克而言,其实算不上问题,或者说压根没有思考的价值。

    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是个毛头小伙子。

    他叔叔创基业的时候,可能还需要一些难度、勇气、技巧什么的。

    他叔叔创业的时候,正值海盗的黄金时代。因为英国从海盗支持国,伴随着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结束,立刻转身成为和海盗最不共戴天的国家。

    大量的海盗、战争中退役的军人、水手等,充斥加勒比海。

    那时候做生意,的确是冒着风险的。

    可能被缉私的船抓到。

    可能被西班牙或者法国的军舰吃掉,虽然更像是黑吃黑的模式。

    可能被海盗抓住,甚至非常可能,因为那时候正是海盗的黄金时代。

    那是个大浪淘沙的时代。

    运气差,被抓了、被海盗杀了、被军舰截了,人财两空。多半人还直接被扔大海里喂鱼了。

    运气好,干上那么两三票。钱多了、船多了、社会地位高了、人脉多了,后续的一切都畅通无阻。

    总督是朋友。

    海关是哥们儿。

    加勒比产糖岛上的种植园主都是合作伙伴。

    海盗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荷兰和瑞典的东方贸易品走私难度降低了。

    法国的蜜糖开始大降价了。

    新英格兰的酿酒作坊大烧锅发展起来了。

    到现在,一切都很美好了、顺利了。

    二十出头的汉考克,没有堂兄弟,他叔叔一死,波士顿首富的名号就直接落在他的头上。

    这样吃撑了闲的鸡儿疼的情况下,总得找点什么事干。

    如果自己不知道活着的意义,那就需要别人给自己指引一下,最起码干点啥,不然没啥追求了。

    所有人都有资格琢磨一下人生的意义、活着是为了什么、至高的真理是啥之类的。但此时,还是吃饱喝足的人,更可能陷入这样的琢磨。

    钱一但积累到一定程度、人脉关系一旦已经铺好,就现在这种商业环境,真就是这种已经打好基础且资本足够的商人,躺着赚钱的时代。

    从海盗黄金时代,或者这乌得勒支马德里条约签订后的三四十年,大浪淘沙。很多商人死在了这个过程中。

    而活下来的人,自然是赢者通吃。

    汉考克的叔叔已经可以专营奢侈品、出口酒类,置办军队的后勤、甚至英国政府要驱逐阿卡迪亚法国人也得他出力。

    都混到这一步了,已然是英国政府认证的“Colonialagent”——殖民地代理人。

    他们被殖民政府选中并支付固定的薪水。由于这个时代信息和通讯不变,而且动辄数月才能传递消息,是以他们和殖民地官员有很大的“便宜行事”的权力。

    他们的主要业务是与贸易委员会合作,处理土地问题,边界争端,军事事务和印第安事务。他们向英国官员提供文件和新闻,确保有争议的殖民立法被接受,并试图阻止殖民地反对的政策……

    这和他们反对英国的贸易政策,并不矛盾。

    要注意的是,“Colonialagent”中的很大部分,是北美殖民地的名流。他们是北美的士绅、商人,英国政府给他们的那点薪水,卵用没有。他们主要依靠这个身份,和与总督、官方之间的关系,获取经济利益。

    简单来说,英国政府每个月给他们开10块钱。但他们靠这个身份,和官方的关系,每个月通过走私专营等,能赚10000块钱。

    所以,他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官员”,更像是地方绅衿。

    大顺这边的官场,有个从前朝大明时候就有的某种半潜规则:家乡800里内不为官。担心的就是这种事。

    而北美的这些拿着英国政府薪水的“Colonialagent”,和那种理论上只靠俸禄活着、且升迁要经过吏政府、今年可能在辽宁当官明年就调去广东的,并不是类似的东西。

    他们可以借助英国政府的力量,获得订单、后勤置办、特许经营等。

    但他们也一样可以根据自己真正的需求,反对英国的蜜糖税、反对对法国糖增税等等。

    托马斯·汉考克这一次带着约翰·汉考克去巴哈马,本意是希望约翰·汉考克能够熟悉自己的生意流程,将来继承自己的家业。

    但意外的结果,却是拓展了汉考克的眼界。

    虽然在此之前,因为茶叶瓷器丝绸的存在,汉考克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中国。

    但这是他第一次,从北美这种坐井观天的井里,不只是听说外面的世界,而是真正接触到了外面的广阔世界。

    他知道世界存在。

    知道英国、法国、神圣罗马帝国等等的存在。

    知道那些宏伟的教堂、遗留的斗兽场。

    听说过遥远的东方,神秘的国度。

    但是,他没见过。

    他出生开始,直到大学毕业,都是在这个万把人的小镇子里长大。

    靠想象。

    或者说,靠描述。

    是无法想象到世界的模样的。

    一个没见过罗马斗兽场遗迹的人,怎么能想得出来那玩意什么样呢?

    他在这里,见过黑人、印第安人,还有他们自己的这群人。

    但他第一次触摸到了彷佛背景故事、背景图画里走出来的世界的另一部分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那是一种万把人的小镇子里看了许多书长大后第一次接触更大世界的人,才能感触到的奇妙。

    陌生又不陌生。

    书里读过,听过。但却第一次接触的那种陌生又不陌生。

    这种对外部世界的接触所产生的幻觉,以及吃喝不愁甚至生意都不愁的现状,还有就是二十岁出头的现实,再加上这里浓厚的宗教氛围,都让汉考克生出一种很正常的情绪。

    一种后世可以说中二,也或者可以说知识分子的年轻狂热躁动,亦或者算是闲的鸟疼想要找点事情做寻找人生的意义之类的想法。

    这种想法本身是好的。

    但这玩意儿,难就难在这种年轻的躁动,就像个鸡儿,动不动就硬了起来。

    若有人能够给予正确的指导、给出明确的方向,还是可以为某种理想或者人生的意义而献身的。

    但于此时这种年轻燥热的状态,更多的还是希望寻找一下生存的意义。

    或者加入一些格调很高的、似乎可以影响那个已经接触到的广阔世界的高逼格的神秘组织。

    亦或者是在宗教氛围下,想要寻求一下所谓的至高智慧和无上真理。

    无疑,此时共济会向他伸出了手,他是兴奋的。

    沃伦让他仔细思考这一切,他却压根没有思考,更多的还是一种“我加入了一个逼格更高的组织、我的人生将有了除了赚钱之外的意义”那种吃喝不愁的年轻人特有的兴奋。

    从葡萄串酒馆分别后,约翰·汉考克一直在自己的住所,兴奋而焦急地等待着这个格调很高的神秘组织的入考核和入会仪式。

    直到几天后,一辆马车停在了他的家门前。

    约翰·汉考克迎来了一位看起来就有些逼之格调的客人。

    来拜访他的人,年纪不大,约翰·汉考克之前似乎在酒馆中有一点印象,但又记不太清楚。

    来的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戴着一顶羔羊绒的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的呢绒领巾,神情就有些神神秘秘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很精致的皮革箱子,并不是很大,但上面布满了一些神秘的符文标记。

    进了房间之后,汉考克有些紧张而又兴奋地请他坐下,但这个客人并不坐,而是面孔严肃地向他说道:“汉考克先生,我承接了一个重要的委托,故而前来求见于您。”

    “对不起,请恕我不能告诉我的委托人是谁。但总之,这个人委托于我,旨在接纳您入会,并且由我将您带往那接近至高智慧的、兄弟们的小屋。”

    “我把履行兄弟的意志,看作是一项神圣的职责。”

    “故而在此之前,我还请您回答一个问题。”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请您摒弃一切杂念,并且不要去设想您将来可能成为共济会的一名成员。而是

    我请求您并非作为未来的共济会员,而是作为一个人,一个诚实的人,真心诚意地、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您是否信仰上帝?”

    听到这样的对话,汉考克的内心更加的兴奋和激动。

    可以听得出来,这是一种非常拿腔拿调的谈话方式,正常人没有谁会这么说话。

    甚至如果在酒馆这样说话,会被醉汉朝着脑袋狠狠地来上几酒瓶子。

    但此时,这样的对话,给了汉考克很大的刺激。

    这……符合他自己预想的、设想的这个神秘组织的格调。

    应该,就是这样的。郑重、神秘……此时,汉考克的内心,是满足的。

    既满足于共济会正式向他发出了邀请。

    也满足于自己设想出的那种似乎神秘且有格调的场景真的出现在他的现实生活中。

    就像是,他这些天一直做梦的场景,在现实中复刻了。

    于是,他很干脆且郑重、甚至在语气上也不自觉地有些拿腔拿调地回道:“是的,当然,我以一个诚实的、有教养的绅士的荣誉回答您,我,信仰上帝。”

    “很好。那么,在此之前,请您闭上您的眼睛。”接他的人这样说,汉考克顺从地闭上了双眼。

    眼前是一片黑暗,他好几次想要睁开眼睛,但最终内心想要加入这个格调很高的组织的诱惑,又让他努力压制了自己想要睁开眼睛的想法。

    尤其是之前这个接引者的神秘做派、彷佛舞台剧一样的腔调,都让他感到无比的向往。

    “或许,这是对我是否诚实、是否尊重共济会的考验,我不能在这时候睁开眼睛。”

    “啊,多么神奇的体验。闭上双眼的时候,我的双目之外正发生着我感兴趣的事。”

    “就像是引诱亚当和夏娃吃下果子的蛇,它的低语在我的头脑中回荡,只不过此时回荡的是:睁开双眼,偷看一下。”

    “是的,我想,这就是让我闭上眼睛的原因。这是让我体会人类堕落之始的诱惑,甚至这种诱惑本身,或许只是为了知道一些事……”

    闭上眼睛的时候,汉考克的内心,加了很多的戏码。

    最开始的设想的闭眼是服从性测试的想法,还算靠点边。

    可随着自己内心的戏码越来越多,闭了个眼的屁事,已经联想到了尹甸园里抵御吃果子的诱惑了……

    很快,汉考克听到了皮革箱子被打开轻微卡哒声。

    接着,他感觉到一条干燥而又柔软纱巾,绑在他的眼睛上。

    纱巾在眼前贴紧,绕到他的脑袋后面,在后脑那里打了一个结。而且打结的人很用力,有几根头发卷进了纱巾的结里,让他感到有些疼痛。

    当蒙眼的纱巾结打完之后,那个接引他的人的声音再度在汉考克的耳边响起。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汉考克从未有过这种体验:眼前一片漆黑,却能听到别人的声音就在眼前,但自己却无法看到这个人的感觉。

    一般人都会感到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除非是孩子玩瞎子抓人,否则成年人谁也不会闲的鸟疼,把自己的眼睛蒙上去和人说话。

    那个声音就在耳边。

    “这是灵魂诞生之初的感受,婴孩就是这样的,这是最纯质的感触,杜绝了眼睛的欺骗,使您更容易触摸到自己的灵魂。”

    “您的眼前,一片黑暗。但那里有一扇门,推开那扇门,你将在黑暗中寻获光明。而这扇门的钥匙,就是兄弟们传承的古老智慧。”

    “谁也不能独自一人获得真理,从我们的始祖亚当到我们当代,千百代的传承,塑造了这扇门。”

    “现在,请您跟我来。”

    “您什么也不要问。当您感触到彷佛那扇门就在眼前的时候,您就可以打开您眼前的纱巾了。”

    “手,在您的身体上。”

    “而那扇门,则需要您用您的灵魂去感知。当您知道那扇门存在的时候,那么那扇门就是存在的。”

    说完,这个人伸出了手,牵住了汉考克的手,一步步地走向了外面。然后在这个人的帮助下,汉考克上了马车。

    因为他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马汗的酸味,还有马发出的嘶鸣,以及车轮有节奏地在路上韵动的声响。

    纱巾系的很紧,但纱巾本身并不是深色的,是以在上马车之前,汉考克还能感受到眼前有一丝光亮。

    看不到什么,但是足以感觉到前面有光线,至少在上马车之前都是这样的。

    那个接引人说,让他的灵魂感触那扇门的存在时,就可以自己解开纱巾……

    根据之前的暗示,显然,这意思应该是或者感受到微弱光、或者听到一些神秘的声响、亦或者是别的什么玩意。

    这样,才能让汉考克产生一种好像是灵魂真的看到了那扇门的感觉。

    不过,汉考克此时当然不会这么想。这么想太物质了,太无趣了,太俗气了,也太没有格调了。

    自从上了马车之后,汉考克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他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感知当中。

    而他也在努力寻找那种所谓的灵魂感知到了那扇门的感觉。毕竟是上过哈佛的,他当然知道“那扇门”,是个比喻。

    而灵魂的感触这种东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灵魂感知到了那扇门。

    但他相信,就像是每个自命不凡认为冥冥中自有天命自己是主角的年轻人一样,相信自己可以感知到。

    但现在,他的眼前一片黑暗,甚至在上马车之前眼前透过纱巾的那种澹澹的光亮也没了。

    彷佛,他所熟知的一切现实世界,在他的身边消失了,只剩下了那纯粹的黑暗。

    “我的灵魂现在只看到了一片虚无。我能感觉到的脉搏在跳动,我的心脏在涌动,我的身体还听我的使唤。但我的灵魂,却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

    “正是这样的虚无和黑暗,才能让我更容易感知到那扇门……”

    汉考克这样提醒着自己,然后面对着眼前这种黑暗,或者说,眼前这种没有在睡梦中,但却什么都看不到的神奇感觉,忍不住赞叹道:“多么神奇的感觉啊。黑暗、虚无……超越双眼的另一种感知,纯粹的灵魂的感知……”

    他是这样赞叹的。

    但实际上,只不过因为他乘坐的马车,上面包裹着厚厚的黑布,并且没有窗户。里面确实是漆黑的。

第一四九章 有格调的小圈子(下)

    在马车的这一路上,约翰·汉考克都在假象共济会的那些人会提出怎样的问题、怎样的考验,自己应该如何应对才能够加入这个神秘的、似乎掌握着人类诞生以来的一切玄理的组织。

    眼前的黑暗,带给他感知上的不一样体验,更是放大了他内心加戏的戏份。

    大约一个小时后,马车停止了运动。

    他听到了马车打开的声音,也感觉到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引着他从马车上下来。

    然后,他听到了嘎吱的关门声。

    隐约间,他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细腻的圣咏或是别的什么混杂着空灵乐器的音乐。

    纱巾还绑在他的眼睛上,汉考克试图抬起眼皮,眼中依旧是漆黑的。

    握着他手的人,引着他向前慢慢走去。汉考克能感觉到,自己踩在了地毯上,很厚实的、似乎是羊绒的地毯。

    在向前走了异端距离后,那个握着他手的人松开了手。

    汉考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确信现在,自己的灵魂并没有感触到那扇门。至少,他自己是这样感觉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异象、玄奇、或者神妙的感知。

    他没有发出叫喊,或者试图询问什么,只是在那里默默地站着等待。

    眼前是黑暗,时间似乎也失去了意义,汉考克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伫立了多久。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声音带着一种在房间内回荡的沉闷,像是沉重的鼓点在敲打他的心脏。

    【如先知以赛亚所载云:我遣我使在尔前、以修尔路。有呼于野者、其声云、备主路、直其径。后,约翰至、在野施洗、宣改悔之洗礼、俾罪得赦……】

    【我会共济,传自亘古。凡间之力,无法催破我会之根基。】

    【我会的首要宗旨和根基乃在于保存并向后裔传授某种重要的玄理……从亘古,甚至从宇宙中的第一个人一直传给我们,人类的命运也许以这一玄理为转移。】

    【但因这一玄理,具备有这样的特性:以致任何人都不能认识它,应用它,除非他长期地、勤奋地净化自己,努力修身养性。没人可以火速获致此一玄理。】

    【因此,我们的第二目的,借助于那些费尽心力以探求这一玄理的社会人士所传授给我们的方法,尽可能地训练我们的会员,纠正他们的内心,净化和启迪他们的理智,从而导致他们具备领悟这一玄理的能力。】

    【最终,在净化和改造我们的会员时,我们还要千方百计地改造全人类。】

    【改造人类,以我为典范。】

    【在我们的会员中给全人类树立虔诚和美德的典范,从而竭尽全力去反对那种把持世界的邪恶……善恶由我分。】

    低沉的声音善恶我分后,戛然而止。

    汉考克听到这些宏大的、彷佛站在山巅俯瞰世界一样的壮言,他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遏制不住地发抖。

    不是恐惧。

    也不是不安。

    而更像是体内的某股力量被释放了出来,心脏澎湃地跳动,却又不知道该把这股力量朝哪里发泄,只能不自觉地依靠身体的抖动来卸掉这股力量。

    玄理、命运、净化、善恶、改造全人类……

    这些话语,就像是在烟丝里卷入了麻的叶子、或者勐喝了一大杯北方印第安人调制的加了杜娟花叶子的可以沟通神明的灵茶。

    透过眼前并不厚实的纱巾,汉考克发现,眼前的黑暗已经散去。

    一股光明,透过薄薄的纱巾,在他的眼前绽放。

    光明就在眼前,如此的明亮,以至于纱巾都无法阻碍。

    在经历了漫长的遮蔽双眼的黑暗之后,这种模湖的、隔着一层纱巾的明亮,真的就像是从乌云中洒下的光。

    白茫茫的。

    像是牛奶。

    又像是,在漫长的黑暗中,迷失了自我之后,终于看到了一扇门。

    一些光芒,从那扇门的缝隙中透出来。

    似乎,只要靠过去,打开那扇门,就能让自己的灵魂抵达一个从未抵达过的世界。

    “多么玄妙的感觉啊!这就是灵魂感知到那扇门的感觉吗?”

    内心这样感叹着,汉考克相信,这就是之前那个共济会接引人说的灵魂触觉。

    于是,他虔诚地跪在了地毯上,朝向白蒙蒙的光芒闪烁的方向。

    用手伸向脑后,解开了纱巾的扣结。

    再让解开扣结的瞬间,纱巾滑落,远处又传来了一阵咏叹似的和声。

    【sisitgloriamundi】

    【尘世繁华,转瞬即逝】

    【洁净灵魂,容纳光明】

    汉考克被这样的咏叹惊住,慢慢抬起头,用有些不适应光线的双眼,向前看去。

    前面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正对着他的方向,垂下了长长的带着流苏的桌毯。

    一个优点像是叉开脚的圆规而变形的特殊十字架,就在桌毯上悬挂着。

    桌子上,倒扣着一本书。

    书的封面是黑色的,打开的书,前后叉开,扣成一个直角。

    书的旁边,摆着布成奇怪图形的油灯,如果从空中俯视,可以看到那是一个放着光芒的星星的图形。

    油灯的后面,有两面镜子。

    油灯自己也带着一股诡异的、神秘的气息。

    油灯容纳灯油的,不是玻璃、陶瓷、或者锡、铁。

    而是头骨,而且还是带着牙齿的头骨。

    头骨的里面装着油脂,长长的灯芯不断闪烁着光泽,在镜子的反射下就像是在黑暗中打开了一扇通往光明的大门。

    头骨总共有七个。

    和传说中所罗门圣殿的台阶数相同。

    在油灯和桌子旁,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头上笼着黑色的罩帽,手里拿着一根装饰奇特的法杖。

    法杖上,用金银浮刻出一些并不算怪异、甚至是生活中常见的标志。

    或者说,更像是某种古老且原始的象形或者楔形文字。

    日。

    月。

    锤子。

    墨线。

    铅坠。

    铲子。

    圆规。

    正方形……

    戴着罩帽的黑衣人,向汉考克伸出了法杖,称呼他为【求道者】。

    “求道者,上前来……”

    汉考克站起身体,已经被这样的仪式所震撼,骷髅头骨上闪烁的灯光经过镜子的反射后有些刺目。

    他反应过来,“求道者”,说的就是他。

    于是他眯着眼睛,朝着那面桌子走去。

    当走到桌前的时候,他才注意到,那本倒扣在桌上、前后封皮叉开成直角的书,是《福音书》。

    戴着罩帽的人把《福音书》递给汉考克,然后说道:“请将你的手,放在福音书上,聆听本会的宗旨。”

    汉考克将福音书放在桌上,一只手压在福音书上,静静地听着接引人所阐述的和上帝创世的天数一样多的会规。

    “第一条,要严守共济会的秘密。”

    “第二条,要服从会中的等级。”

    “第三条,品行端正。净化自己的灵魂,分辨善恶,做善的、不做恶的。”

    “第四条,爱人类。但要爱那些真正走向正途的人,而不是那些被恶魔所蛊惑的人。”

    “第五条,勇敢。不只是面对看得到的敌人,更要勇敢地去面对内心的肮脏,时时审视内心的肮脏,也是一种勇敢。”

    “第六条,康慨。”

    “第七条,献身。要时常想到献身,极力地设法使您自己觉得死亡不再是可怕的敌人,而是朋友……死亡,它能把你由于修行而遭受折磨的灵魂从灾难深重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把它领进她赏赐的安息的场所……”

    七条规矩,汉考克跟着复述了一遍后,接引人又把他刻着那些奇怪符文的法杖放到了汉考克的身前。

    “我们共济会传授教理和知识,并不是仅仅靠语言和文字,而是更倾向于方便灵魂感知的方法。”

    “这些方法,比口头讲解,对于真诚地寻求智慧和美德的人,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如果您的心是很诚挚的,那么你看到的这根法杖上的符文,就会比语言更有力地能向你的心灵说明一切。”

    “如果你现在还没有看到,那是因为你的内心还没有纯净。当纯净后,你看到一些符号、一些装饰、一间房屋、一条船、甚至世间的万物,你的灵魂都将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她索要传达的一切。”

    “我们共济会模彷古代会社借助于象形符号揭示真理。象形符号是一种不受制于情感的事物名称,你的眼睛所能看到的符号,只是肤浅的事物符号。”

    “只有通过灵魂的感触,或者说,你要用眼睛之外的心灵、灵魂,去看这一切,才能理解这些符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无法言传,因为这不是能用文字、眼睛、耳朵、语言所能描述和体会的,只有通过灵魂之眼才能透过这些象形符号触摸到真理的皮毛。”

    “当你的灵魂感知已经可以看到这些象形符文所要传达的意思后,你就可以更进一步,用灵魂之眼去看万物、看世界,哪怕是看一棵树,都能格到其中的创世至理。”

    “这些象形符文,就像是……”

    接引人想了一下,做了一个比喻。

    “就像是一种锻炼你、让你尝试学会用灵魂去感知万物的训练用具。这是千百代智慧的积累,人是无法直接用灵魂之眼看世界的,只能通过先用这些象形符文锻炼你的感知,就像是婴儿尝试走路时候推着的小车一样,直到有一天走路已经不需要你去控制自然就可以走……”

    汉考克仔细体会着这些话,似懂非懂,仔细想想似乎又玄妙无穷。

    初看圆规是圆规,再看圆规不是圆规,最终当学会了用灵魂之眼后,就可以看万物而格至高理。

    这些符文,就像是一种辅助锻炼的工具,是引导成员入门的。一旦入了门,那么就可以用看这些符号的方法,去看别的万物。

    然而汉考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什么东西,只是感觉接引人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或许,比如看一头羊在那跪着喝羊奶,就不能看这是一头小羊羔在吃东西,那是眼睛看到的,或者说是受制于灵魂被尘世所污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一个表象。

    灵魂之眼,应该从其中,看到蕴含在世间的至高真理:比如,一个生命,用跪拜的方式感谢赐予生命、食物和整个世界的她。

    甚至这也不是,只是进阶阶段。真正纯净后的灵魂和锻炼后的心灵,应该看到更宏大、更遥远的那种一法通万法的一法至高理。

    既然一法通万法,那么随便拿出来万法其一,哪怕是一棵树、一株草、甚至一个屎壳郎滚过的粪球,都可以领悟到那个至高的真理和智慧。

    在他思考的时候,接引人又说了他入会之前的最后的仪式。

    或者说,服从性测试。

    “请你按照我接下来说的,脱下你的衣服,以彰显服从。”

    “服从?”汉考克有些奇怪于这个词汇。

    “是的,服从。并不是服从与我,也不是服从于小屋的负责人,甚至不是大旅馆的大团长、总团长。而是,服从这至高的真理。”

    汉考克觉得脑子里有些乱,但好像对面说的也有道理,自己并不是服从他,只是他代表了那个至高真理的意志。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也没有在“服从”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根据接引人的提醒,一步步做下去。

    按照提示,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夹克和左脚穿的皮靴,将左裤腿卷到膝盖以上的部位。

    做完这一套后,他下意识地要把右脚的靴子也脱掉,但接引人制止了他,示意他只需要把左边的脱掉即可。

    然后,接引人说出了迎接他入会的最后一段话。

    【我的兄弟!】

    【在我们的神殿里,除开位于美德和恶德之间的等级而外,我们不承认任何其他等级。】

    【请务必当心不要造成损害除开美德和恶德之间的等级差别。】

    【一旦共济会的兄弟有难,务须飞奔去帮助师兄师弟。】

    【必须训导误入迷途的人,扶起跌倒的人,永远不应怀恨或敌视师兄师弟。】

    【要和蔼可亲。在人人心中点燃起美德的火焰。并与他人分享幸福,永远不让妒嫉扰乱这种纯洁的乐事。】

    【……以这种方式执行至高无上的教规,你就能遍寻你的灵魂中所失去的古代庄严和雄伟的灵魂遗迹……】

    说完这些后,接引人向汉考克伸出了手。

    汉考克像是刚刚勐吸了整整一整根卷烟一样,迷迷湖湖地伸出手和接引人握了一下,心里全都是兴奋,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和这些共济会的成员成为了兄弟。

    或者说,自己也成为了石匠兄弟会的一员了。

    他对这个组织所知不甚太多,但一些半公开的资料和传闻,却让他对这个组织的逼之格有着一种莫名的崇拜。

    他只是商人家庭,他叔叔虽然是波士顿的豪商,但终究社会名望还是差一下。

    而现在他知道的,北美这边共济会的成员——仅是他知道的,或者说半公开的——哪一个人不将这个组织的格调扬的高高的?

    想想吧。

    总部大团长,是玫瑰战争时候就是名门望族的诺福克公爵。

    英格兰大旅馆代团长,是蒙塔古子爵。

    而在北美,已经半公开的组织成员,哪一个不是拥有极高的名望、真正的社会顶层?

    本杰明·富兰克林,前北美分会的典狱长,此时的宾西法尼亚州大团长。此时的英国北美邮政部的部长,科学家。

    耶利米·格林德利,波士顿律师协会的发起人,哈佛法学院的教授,门生包括约翰·亚当斯、威廉·库欣、詹姆斯·奥迪斯……这些都是这些年在北美声名鹊起的大律师,都是他的弟子。

    威廉·艾伦,北美十三州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

    ……哪怕离他最近的人,也是受人尊重的约瑟夫·沃伦,波士顿最好的医生,比起他这样的商人,社会地位依旧是高,而且饱览群书,精通希腊罗马诸事,张口柏拉图闭口苏格拉底。

    虽然他家里有钱,但毕竟此时正值清教徒宗教复兴的第一次大觉醒。以及马萨诸塞州之前政教合一的浓厚宗教氛围,即便是他这样的大商人家庭,在马萨诸撒州的传统社会地位上,还是差一些。

    第一版山巅之城,很明确,是要建立一个宗教殖民地,而商人在清教思想中,是三等人。

    士、农工、然后才是商。

    第一等牧师、第二等自耕农和农场主还有手工业者工匠律师医生等,第三等才是低买高卖的商人,当然他们比放高利贷名义上还要高那么一点点。

    虽然说,一般排这种士农工商的,基本到后期都是扯犊子。但是,整体的宗教氛围和社会道德情绪上……汉考克和他听说的那些半公开的共济会成员,如富兰克林、格林德利等,还是差一些的。

    想到能进入这样的圈子,这样的精英的、甚至是掌握着人类至高真理智慧的高格调的小圈子,汉考克当然是兴奋的。

    在兴奋中,他顺着接引人的指引,走向了一扇门。

    “门的那一侧,你的师兄们在等待着你,等待着欢迎新成员,以及庆祝我们的兄弟又增加了一名成员。”

    接引人说着,指向了那扇门。

    然后,后面的骷髅头骨的油灯熄灭,那扇门的缝隙中,透出许多的光芒。

    汉考克无法遏制自己颤抖的双手,推开了那扇门,想象着里面的场景。

    以及,最重要的,里面的人。

    那将是怎样的一群人?

    那将是怎样的一群精英?

    这个神秘的小圈子、自己加入的这个小圈子将是怎样的高逼格?

    颤抖着推开了门,汉考克将目光投向里面的人呢。

    然后……

    瞬间。

    他感到了一阵生理上的恶心。

    不是因为里面是尸山血海的恐怖。

    如果是那样,他反倒会紧张且兴奋或许夹杂点恐惧,但不会是生理上的恶心和想吐。

    也不是因为里面是魔幻的彷佛天堂般的圣光场景。如果是那样,他反倒会感觉到兴奋和膜拜或许夹杂着一点不安和自卑,但不会是生理上的恶心和想吐。

    他曾幻想过,他将看到怎样的场景。

    但眼前的一切,是他从未想过的。

    不是因为难以想象。

    而是因为太过寻常,所以从未想过。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汉考克想着刚才那些冗长而神秘的仪式,胃有些翻腾。

    里面迎接他的,太多他平日里见到的、甚至压根瞧不上的人。

    保罗·利威尔,这个镇上的银匠,也是自己的师兄?竟然比自己更有资格加入这个高格调的小圈子?

    约翰·罗,奴隶贩子,自己的叔叔和人聊天的时候,不止一次贬低过他,说他是个目光短浅的小人——说好了奴隶35块钱,约翰·罗偏偏降五毛钱,卖34块5。

    埃比尼泽·麦金托什,鞋匠,而且还是不怎么样的鞋匠。是镇上的无业流氓的头目,有人形容他说,给他10个银币,他就能带人上街把竞争对手的商店砸个稀巴烂……

    汉考克以为,这样有仪式感的入会仪式,这样神秘的组织,里面的人,最低也得是约瑟夫·沃伦那样的人。

    可没想到……竟然是一群他平日常见、小时候一起撒尿打架、长大后去他家借过钱,或者巴结过他叔叔的社会地位比他还低的人。

    汉考克以为,入会之后,大家都是兄弟,都是一个等级的人了。约瑟夫·沃伦还可忍受,剩下的如富兰克林、总检察长、律师协会总会长、诺福克公爵之类,入会之后,人皆平等,自己和他们就瞬间一样了。

    可现在,竟然是这么一群人,一群比自己低级的人……

    很难形容此时汉考克的心情,或者说很难形容他此时的这种生理恶心。

    就像是……

    就像是后世一些人,等了好久,或者攒了好久,终于拿到了一张高逼格的俱乐部、或者高格调餐厅的入场券。

    以为进去之后,自己的地位就和入场的其余人一样了,一下子就提升了。

    于是仔细打扮,翻出自己最好的衣裳,结果兴致勃勃地进去,刚要摆个拍,发现旁边一个趿拉个拖鞋、穿个跨栏背心的,正在那坐着。和自己,坐在同一个等级的小圈子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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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