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零章 软弱性的故事
“欢迎新的兄弟!”
里面的人,向他伸出了手,以示欢迎。
汉考克忍住了那种生理上的恶心和不适——如果在大街上,他看到了麦金托什,未必不会去打声招呼,毕竟波士顿南街的流氓都归麦金托什管,而且叔叔也请他帮忙砸过别人的商店。
但是,关键是,之前的格调太高,而且仪式感太强,抱着自己要和那种神秘的、影响世界的、传承亘古真理的,如富兰克林、总检察长、诺福克公爵之类的大人物称兄道弟的心态……
在这种背景下,看到在大街上遇到一定会打招呼的麦金托什,总归是感觉怪异的。
当然,汉考克此时还年轻。
他并不知道,后来的历史,或者说原本的历史,今天在这里聚会的人,会将“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和泥的永远是和泥的”这样的精髓演绎出来。
比如,作为入会比较晚的汉考克,成为了马萨诸塞州共济会的大团长。
而比如,此时入会很早的麦金托什,被人怂恿着带着流氓去打砸抢,烧了邮局,倾倒了茶叶,最后却混的穷死,去济贫院打更。最后死后的墓碑上,名字都没写对,写成了菲利普,但实际上他叫埃比尼泽。
是他带人在《印刷税法桉》出台后,砸了邮局,烧了票据商的家。
是他带人,把票据商安德鲁·奥利弗,绑在了“自由树”上,抽打到半死。
是他组织了人,在波士顿打砸抢,彻底扰乱了波士顿的治安。
但也因为他的社会地位低贱,穷,在事后开始抨击一些指使他打砸的富商,因为最终,他【超越了富裕阶层想要的驯服抗议活动,将这把底层不满的火,蔓延向在背后扇动驯服抗议活动的富商……当抗议的活动不再是驯服的、可控的,那么他的忠诚就受到了怀疑】。
于是,他从最开始的【明智的男子气概】、【伟大的埃比尼泽】、【为保护财产的神圣所有制,而理性去破坏他人财产的伟人】……
逐渐,变成了“债务奴隶监狱的服刑人”、“济贫院农场打更的老头儿”、“墓碑上连名字都写错了的菲利普”……
当然,这个故事非常的无趣,以后也会不断地上演。而上演的名称,一般会叫做“XX的软弱性”。
简单来说,就是背后的人在扇动放火,等着火真烧起来、控制不住,可能要烧到他们自己的时候,又赶紧打压。
甚至几百年后,类似的故事,依旧一模一样,比如国会山。
而此时麦金托什的故事,是以1766年8月14日为分水岭的。
8月14日,他带人砸了票据商人的家,并且烧毁了印花票据。
塞缪尔·亚当斯,盛赞其【在尝试了一切方法来保护个人的财产之后,无奈以理性的破坏财产的方式,来保护个人的财产不受侵害,这是伟大的事业】
8月26号,情况失控,更多的贫民和底层百姓站出来,开始焚烧副州长的家,冲击副州长和社会名流、大商人的房屋。英国态度转为强硬,宣告要以武力镇压。
塞穆尔·亚当斯立刻扭转态度,怒斥其为“暴徒”、“令人不齿的”、【对个人财产无法无天的攻击,将毁灭一切自由的基石】
当麦金托什“他在波士顿的平民中拥有了最高的威望,开始抨击富裕者;当他的领导能力可以用耳语或手势带领人群,并可以让2000人整齐地走在两条线上”的时候。
他进“债务奴隶监狱”劳动还债、最后沦落到死后墓碑名字都写错的命运,已是必然。因为他开始逐渐抨击那些富裕商人,并且真的能指挥2000人,而且这些人不是军队,只是平民激愤的人群。
现在,汉考克当然不会知道,他这个入会如此之晚的小师弟,最后会成为马塞诸萨州的大团长,自己将被邀请在独立宣言上第一个签名。
更不会知道那些此时财产地位低下的师兄们,今后的命运都不怎么样,或者去给农场当打更的、或者战死、或者死后连个墓碑都没有。
此时,他只是有些因为之前过度兴奋、对逼格的期待过高之后的现实差距,所产生了一些生理上的不适和恶心。
当然,不只是麦金托什这样的鞋匠,亦或者保罗·利威尔这样的银匠,这些在财产地位上并不高的工匠。
汉考克对约翰·罗,这样的奴隶贩子,也感觉有些瞧不上。
他叔叔这几年已经不怎么卖奴隶了,但是约翰·罗现在还卖奴隶,而且约翰·罗在波士顿的大商人中名声挺差的:很多人称他“小人”。因为别人卖奴隶,都是公开卖,他都是私下里谈,让对方报一手价,经常压价销售。
当然,后来的历史也证明,这是个小人。倾茶事件他也参加了、也去开会了,但他晚上回去就写日记说自己今天身体不适在家躺了一天,后来还把自己的日记公开了,试图证明自己和倾茶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并且在美革武装斗争期间,两边贸易,既卖货给美方、也卖货给英方。
但现在嘛……
鞋匠、银匠、律师、医生、奴隶贩子、商人、酿酒师、船长等,不同阶层、不同阶级的人聚在这里,名义上,大家都是共济会的兄弟。
按照会规,【在我们的神殿里,除开位于美德和恶德之间的等级而外,我们不承认任何其他等级】。
无所谓小人不小人的,既然入了会,那么显然都是灵魂纯净的人,是有可能以纯净的灵魂容纳至高真理、教化全人类、教人类分辨善恶的高格调小圈子里的兄弟。
汉考克虽然感觉有些对比之后的恶心,却还是和这些人,按照他刚学的共济会的规矩,和这些人握了握手。
然后,他作为此时最后一个入会的,按照这些共济会成员的姿势,坐在了他的交椅上。
“小师弟,现在你已成为共济会的一员。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你的兄弟,并且也会严守会规,保守共济会的一切秘密。”
“你的事,我们已经从沃伦那里听说了。那么,现在,你应该坦诚地、真诚地告诉我们,在巴哈马,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些异教徒,又和你说了些什么?他们的目的如何?他们怎样看待英国和十三州的贸易问题?”
至少在此时,马萨诸塞州的这些人,反英情绪还没有那么强烈。
糖税法此时的执行等于是零,在法律层面上的确可以视作英国政府无代表就征税,但在现实的物质层面上这税压根就征不起来——就像后世的一些说法一样:理论上,大明还征茶税呢。
像是约翰·罗这样的奴隶贩子、走私贩子,他们对糖酒征税问题比较敏感。
而像是保罗·利威尔等工匠——这就是后来塞缪尔·亚当斯的高明之处,将具体的税收问题,抽象成抽象的自由——这些抽象的东西,才是这些工匠为主的小生产者所能热情迸发的。
至于这些工匠们真正走向反英之路,要到历史上七年战争结束后的欧洲经济萧条、以及63年末的最严苛的《铸币法桉》取缔新英格兰纸币之后,才在经济上真正走向了反抗。
还是那个简单的道理,新英格兰的经济体系,和自耕农小生产者向内延伸的现实,大商人把控走私金银的现实,只能靠纸币在内部流通,因为他既没有金山银山也没有和欧洲的贸易接轨;和南方州那种面向欧洲的种植园经济不一样。
种植园经济手里有欧洲的金银,并且是必须要参与世界贸易的,内部市场对种植园产业的需求太小了。
而新英格兰之前的自耕农传统,使得产业很多是自给自足的,纸币理论上也能用,至少在民间还可以作为媒介。关键是对工匠自耕农而言,去哪弄贵金属货币去?
铸币法要求新英格兰地区废弃纸币用金银币,那等于是要了这些小资产阶级小生产者工匠的命,不反也得反了。
这里面的事,得分开看。奴隶贩子和走私商人是对糖税关税敏感的,而工匠是对战后经济萧条和纸币改革敏感的。
再加上,此时,法国人还在加拿大,之前还有阿卡迪亚驱逐事件担心复仇;印第安人正在森林里伏击他们的民兵……
这时候,他们的反英情绪,真的不怎么激进,更多的还是经济和宗教的一些问题。
现在,众人关心的,还是约翰·汉考克在巴哈马群岛,和大顺那群人接触,大顺那群人到底要干什么?
这,是个参与政治的绝佳机会。至少,共济会应该达成一个共识,确定一下在面对大顺的问题上,是一个怎么样的态度。
现在的情况,是有些魔幻和不安的。
英国的海军已经开始收缩回海峡,北美的走私彻底乱套了,根本管不住了。
可这背后,隐藏的凶险,就是法国人会不会打回来?会不会复仇?
大顺和法国的海军,如果击败了英国,英国很多人会不会逃到北美?到时候,宗教的问题、公理会和贵格会、贵族问题、国王问题,这些怎么办?
北美,新英格兰,或者马萨诸撒,对于战争到底应该是个怎么样的态度?中国人是否可能和法国人一起,登陆北美?
这些问题,关系到在场的每个人。而一旦出了最坏的情况,他们就不得不考虑一件事:如果不接纳海峡被突破的英国国内那群人逃到这里,无法抵御法国和印第安人;如果接纳,那么土地问题、法律问题,又该怎么办?
这,当然是最坏的情况。
而这个最坏的情况,就得看大顺这边的态度,因为,法国人自己无力渡过海峡,甚至无力在北美增兵。
而如果……大顺这边,只是想要贸易,或者如同传闻的那般,在践行自由贸易……那么,北美自然是可以和大顺私下接触,并且挟华自重,达成在英国议会中一些一直没法达成的诉求。
第一五一章 恐吓出来的费城会议(一)
虽然汉考克不是很瞧得上这些和他平起平坐、约为兄弟的人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此时这群人,就是波士顿地区、甚至马萨诸塞、乃至于新英格兰的最强的,与政府无关的政治力量。
涵盖了马萨诸塞州除了广泛的自耕农群体外剩余的广泛力量。
比如有极端的宗教成员,如要建设山巅之城的极端公理会牧师。
如新英格兰三角贸易、甚至说新英格兰“发钞行”的奴隶贩子。
他这样的家族广大的走私商人。
印刷书商。
银匠、鞋匠、酿酒师傅。
律师,尤其是律师。
医生,非常受人尊敬的职业。
还有打手,或者叫恶少年头领。
这些人聚在一起,一共万把人的波士顿,他们完全可以一手遮天。
谁敢收税,就弄死谁。
这种事已经出过不止一次了,马里兰州前一阵不就出过类似的事嘛。一个愣头青的的海关人员,居然真的收税而不受贿,不久就死在了家里,而且找不到凶手,从那之后海关人员再也不敢收税只敢受贿了。
干这种事,需要有人出钱、有人提供情报、还得有人执行、有人万一被抓到后还要有律师打官司。最关键的,还是马里兰、马萨诸塞这些州的进出口问题,到底是那些人得益。
站在马萨诸塞的自耕农的角度来看新英格兰与英格兰的冲突,关键问题在于英国的《谷物法》。
换句话说,是新英格兰的自耕农、农场主,与英国地主规则之间的矛盾。好比新英格兰的包米五块钱一斤,而英格兰的包米六块钱一斤,英国的贵族和地主当然反对从新英格兰直接进包米。
当然,英国的工人、市民阶层,手工业者,肯定也反对包米价格高。问题就在于,新英格兰的自耕农,能否在英国的市民阶层于梅诺卡岛失陷后英国闹“米骚动”的时候,去支援英格兰的市民和手工业者以及工人?
站在自耕农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北美的这场运动,是否是以盎格鲁萨克逊民族,反抗贵族和地主利益、废除谷物法,争取新英格兰的谷物拥有一个统一的国内市场、争取英格兰雇工和手工业者降低粮食价格生活成本的整体斗争?
显然,不是。
正如此时聚在一起的这些人,没有一个农民,即便在北美地区实际上农民仍旧占据多数、甚至农民依旧是经济体系中的主要生产者的前提下。
而现实是,马塞诸萨州,几年前才和新罕布尔州,打了一场蔓延七八年的关税战;纽约州刚刚和中部州宣了关税战,禁止其余州的小麦和面粉进入纽约州,中部州也以其余商品向纽约州发起了反制报复,当然故事总是相似的,纽约州的面粉价格很快飙升且开始掺杂发芽麦和麸皮;马萨诸塞州对亚麻麻绳和木料,给予4便士的补贴,康涅狄格州立刻就对马萨诸塞州的木料产品和亚麻帆布产品增加15%的反制税……
在马萨诸塞州为首的经历过三次大规模反政教合一大起义的、州政府只能从教会选拔的这种模式遗留下——甚至可以说,是浓厚的封建残余。清教的小资产者和小生产者阶级意识、以及其宗教的烧人传统,在贵族横行、条田制度、农奴制度、行会制度和天主教教会遍布的欧洲,是进步的;但在土地近乎无限、每个劳动者都能获得自己的一份生产资料的北美,是反动的、封建和宗教迷信的温床——不要说联合整个十三州获取一个统一的国内大市场、进而走向一个世界的统一市场,就是十三州各个州之间的关税战争和保护贸易问题都无法解决。
是以,在马萨诸塞州正在和纽约州、新罕布尔州、康涅狄格州大打贸易战和关税保护主义的现实条件下。
共济会,算得上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在整个北美十三州、跨域了州与州之间冲突的一股政治力量。
是个“全国”性的组织,而不是各个州之间的乡绅联合会。
至少,此时是的。
大团长、副团长、典狱长、各州小屋负责人、下层会员……这样的纵横整个北美的、上下的组织结构,是唯一能够将北美的各方力量、各州力量联络起来的组织。
这一点,大商人出身和自小跟着叔叔接触商业问题的汉考克,是比这里面的大部分手工业者更能体会的。
尤其是在巴哈马见到了大顺的那批人之后,这种更开阔的的经济视角的认知,更是让他隐约意识到共济会的力量。
之前的奥尔巴尼会议,富兰克林提议十三州联合一致,搞共同大议会的想法,遭到了很多的反对声,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各州的利益完全不同。
各州之间的矛盾如此之大、利益冲突如此之多,也就是类似于清教会、共济会之类的可以跨越各州的组织,才能算是将来会有政治影响力潜力的组织。
因为……至少,这个组织,是跨越了县、市、州、乃至于大西洋的。而诸如波士顿律师协会、波士顿商人联合会之类的组织,是无法跨越州的,就是个本地组织。
此时共济会的成员问他巴哈马的诸多事,汉考克虽然对他们中的一些人瞧不太上,但虽然逼格的幻想破灭了,更现实的政治潜力的需求,让他还是想要在共济会中崭露头角。
之前他是自我怀疑,去询问了约瑟夫·沃伦,希望沃伦给他一个答桉,因为他觉得大顺那群人说的很有道理。
可大顺那群人既是异教徒,也是迷信的无神论者,还是此时英国的交战国,又是反基督的。
这都使得,汉考克觉得大顺那些人的说法,确实有点像是“恶魔的蛊惑”。
但见到沃伦之后,沃伦给他的解答……
只能说,一开始仪式感满满,自己确实挺期待的。觉得最起码也得是总检察长、富兰克林之类的那样的人物,自己入会之后直接就能和他们约为兄弟。
然而等到看到这些熟人之后,汉考克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再想想那些之前他从宗教情感上担忧是“恶魔的蛊惑”的话,便又觉得有道理了。
于是,他以新入会的小师弟的身份,将从巴哈马那里听来的一些话,加上他的理解,和这些人表述了一番。
“我不能明确地说清楚中国人的态度。但至少,他们的一些话,我认为或许是有道理的。”
“中华帝国的那群人,说我们需要看到一些事情的……”
他想了一下当初在巴哈马那里,大顺那些人的话语翻译之后的词汇,并没有用大顺那边直接翻译的词汇。
而是,可能是无意的。
亦或者是有意的,用了一个古希腊的词汇。并且,他确定,这个古希腊的词汇,至少他瞧不上的那些银匠、鞋匠等人,是不可能听懂的。
“……本质。”
在那几个鞋匠、酿酒匠和银匠显然流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后,汉考克心满意足地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说,关于北美十三州,要把十三州拆成新英格兰北部、中部、和南方去看。而不能看做一个整体,至少在经济和贸易上,无法看做一个整体。”
“而现在英国的国债,在大顺参战、干掉了东印度公司后,已经不可能那么容易还上了。或许日后对北美的加税还国债是必然的,因为皮特的愚蠢全面开战政策彻底耗尽了英国的债务潜力……”
“不过这是未来要发生的事。至少以他们的经验来看,他们的前朝大明,财政困难的时候,就要增税、出卖垄断专营权来获得收入。这个道理,东西方是一样的。在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泡沫之后,因为过去的时间太短,所以用约翰·劳的方法平国债的手段,也是不可能用的,二三十年内没人会信没人敢信,或许以后会有,但现在肯定不行。所以,基本上肯定是要加税的。”
“当然,这件事是将来可能发生的。现在暂时还没有发生,只是一种可能和预测。”
“那么,只考虑现在。暂时不提十三州之间的问题,只把十三州作为一个抽象的整体,英国政府对于十三州控制的法律主要表现在《航海条例》上。”
“而《航海条例》,又必须要拆开。拆成《航海航行法》和《列举商品法》来分别讨论。”
说到这,汉考克深吸一口气,将在巴哈马那听说后觉得非常有道理、但之前认为是“恶魔的蛊惑”的话,以一种不把自己摘出去的态度,公允地说了出来。
“如果把《航海条例》分开。”
“那么,《航海航行法》,是有利于抽象的十三州的整体工商业的。”
“而《列举商品法》,至少在二十年前,也是有利于抽象的十三州的整体工商业的。只不过,此时此刻,现如今,是绝对有害于十三州的整体工商业的。”
“《航海航行法》,规定了所有前往殖民地和英国的商船,必须在英国或者北美制造、且船主必须是英国或者殖民地的有籍贯的人、且船员必须是至少75%说英语的本国人。”
“我作为一个商人,我必须要说,如果没有《航海航行法》。那么,荷兰人、瑞典人、法国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的商船,会让我根本没有成为商人的机会。他们的商船会在我们的港口横行,而我们甚至根本无法拥有第一艘商船。”
站在商人的角度,甚至一些工匠的角度,这话说的……应该是没错的。
毕竟当初纽约并不叫纽约,叫新阿姆斯特丹。
当初科尔贝尔的那一套的重商主义,被称作“畸形重商主义”,过度重视工业、手工业标准化和航海业。
而《航海航行法》,保障了北美的商人们,能够掌控在英国殖民地贸易的航运业。
同时,因为船员的籍贯要求、以及船只本身制造地的要求,也为北美创造了很多的工作岗位,以及极大地促进了北美木材加工业、造船业的发展。
这一点,是不能否定的。
海上马车夫的死,不是因为死于什么保守、腐败之类,恰恰是死于他们傻乎乎地相信自由贸易,相信只要自己的船只航运成本更低、运费更低,自己就能凭借竞争优势占据大西洋贸易的航运。
法国和英国很快就给荷兰上了一课,告诉他们:傻吊,你的船造价低、你的运费低,并不是你能掌控航运业的原因。我的船造价高、我的运费高,但我有五一税和高额商业税支撑的海军和陆军,能让你的航运业彻底完蛋。
现在汉考克转述大顺这边的看法,把《航海条例》给拆成两部分,拆成了《航海航行法》和《列举商品法》,其恶心之处也就在这。
显然,大顺这边试图瓦解北美的反抗,将一个抽象意义上的独立,瓦解成一个又一个的小问题。
把一个更高层级的问题,拆成一个个可以讨论的分支问题,从而瓦解北美的反抗以致,横向将北美切成一个个不同的利益群体,而不是一个抽象的美利坚民族的自由。
一旦开始这么拆分,只要第一个问题开始往“利益”、“妥协”、“商量”的角度上引,原本激情的反抗精神也就逐渐被瓦解了。
现在,第一个问题拿出来,在场的有商人、有律师、有工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如果这是对的,那么是不是就是说,《航海条例》本身只是有缺陷的,并不是要完全否定的?
完全否定《航海条例》的全部,从法理上否定、从意识形态上否定,那么北美日后的任何反抗行为,便拥有了正义的大旗。
而只要不完全否定《航海条例》的全部,不是从法理上否定、从意识形态上否定,那么北美日后的反抗行为,就会变得在正义性上非常不好解释。
大顺这边很恶心地把《航海条例》拆开,其用意之险恶,隐藏极深。
现在,这种险恶的毒已经渗透过来,汉考克转述完拆开的《航海航行法》后,众人只能认为,这是对的。
塞缪尔·亚当斯,是北美真正的经学大师,他是第一个发现北美的反抗的经书到底该怎么写的人,也是他发现必须要把问题抽象化、坚决不能讨论细节的。
是他,赋予了北美“闻诛独夫纣矣,未闻弑君”的正义性解释,当然他不会用文言文,而是用的“如国民除反抗最高君主外无他法以自保时,如此作法是否合法”,实际上讨论的还是那个“马肝之辩”。
然而,因为塞缪尔·亚当斯,是一神派,也就是否定三位一体异端派的,所以他并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共济会集会中。
理论的重要性,在共济会的这次聚会中就体现了出来。
没有足够高水平的理论、或者经书,他们很容易被大顺那群辩了快两千年的“食肉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母言汤、武受命,不为愚”的人,带到了沟里去。
这些人既然赞同,汉考克接着又道:“真正有问题的,是《商品列举法》——那群人,把这个法律,叫做‘一口通商’。”
“按照《列举商品法》中的商品清单。”
“棉花、靛草、蔗糖、烟草、雪松、斑点木、姜黄、染料木、大米、糖浆、海军用品、海狸皮、朗姆酒等等列举的商品,必须要运送到英国本土,征税之后才能在指定的港口对外贸易。”
“而进口的商品,如茶叶、丝绸、棉布、糖蜜、瓷器、金属制品等,必须在英国转口,缴纳关税之后,才能运到北美。”
这个问题,正是此时北美开始探讨的问题,起源就是《糖蜜法》。
虽然,其实这个税压根收不上了,但是,正是因为这个33年的糖蜜法,引起了北美一些人的反感,开始讨论起来母国是否已经开始阻碍他们发展了。
当然,也是因为时间到了。之前因为贸易保护和产业扶植,导致了北美产业发展,商品增加。而英国的工业革命迟迟没有爆发,使得英国已经吃不下这么多的北美原材料了,反对的声音自然越发的大。
然而,汉考克并没有针对英国“一口通商”的问题,说对还是错。
而是转述了大顺那群人在巴哈马说的另一番话。
“在贸易体系中,《列举商品法》,才是现在英国落后的贸易体系的精髓之所在。”
“而皮特,正是这种落后的贸易体系的支持者、虔诚者、克伦威尔的继承人。”
“英国向北方加拿大地区的进攻、试图和西班牙开战夺取西南部的原因,也正是因为皮特继承了克伦威尔落后的贸易思维、并且虔诚的实践它。”
“进攻北方,是为了扩大殖民地;试图开战西班牙,也是为了扩大殖民地。”
“而扩大殖民地的目的,就是为了延续《列举商品法》所隐藏的落后的贸易体系。”
“通过更大的殖民地获取原材料、而本国向殖民地倾销商品,从而积累金银,让金银向母国流动。”
“而大顺,正是要来纠正这种错误的贸易思维的!”
这话一说完,在场的人立刻发出了赞同的声音。
按照他们的理解,大顺要来纠正这种错误的贸易思维,显然也就是说,大顺要帮着北美争取到去除《列举商品法》和关税。
做北美殖民地的“解放”者?
至少,正常人都该这么理解。
然而,在一片赞同和欢呼中,汉考克却用一种苦笑不得的语气道:“兄弟们,请先不要过早高兴。”
“那群中国人说,既然夺取加拿大、和西班牙开战夺取殖民地,都是这种错误的贸易思维的延伸……是要维系既有的重商主义的体系,再把加拿大和路易斯安纳等地拉进这个体系中去。”
“所以……他们觉得,要纠正这种错误的办法……”
“是出兵帮助法国夺回路易斯堡、资助印第安人夺回他们自己的领地、资助西班牙人打退英军的进攻。”
“不让英国继续扩大错误,把加拿大等地,拉进入到错误的的贸易体系中。”
“他们,已经决定在出兵加拿大、支援印第安人一万支火枪,并且正在夺取直布罗陀。”
“这样,就可以防止英国扩大自己的错误了。”
一席话讲完,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傻眼了。不少人还入股了对西部和北部土地的投机呢,这不扯犊子吗?
第一五二章 恐吓出来的费城会议(二)
“可是,如果那些印第安人活着,会严重妨碍十三州人民的自由!”
“中国人给他们支援火枪,更是加重了这种妨碍。”
听到大顺这边会出兵路易斯堡、且会继续支援印第安人火枪之后,共济会场内的气氛顿时焦灼起来。
很多人发出了惊奇的反对,因为实际上,自耕农无法拥有自己劳作极限的生产资料问题,已经出现了。
杀光印第安人、驱逐说法语的法国人,然后将那里的土地占据。土地投机商和大商人吃肉,小自耕农喝汤,只有这样才能维系这种以自耕农为主体的第一版山巅之城的梦想。
这些北美清教徒所理解的自由,是小资产阶级、自耕农阶级的自由。即,每个人都有自己劳动极限的土地,子孙分家出去也可以拥有100英亩的土地;没人会强制他们信仰异端和异教;不交税不纳粮;不强制服役;也不需要代役钱……
后面倒是都好说,甚至相对于1630年代那乱哄哄的、宗教互相烧人屠杀、给贵族卖命的欧洲,肯定是进步的。
前面嘛,就不太好说,怎么保证每个人、或者说每个成家的男性都有100英亩土地?地球不是无限大、美洲也不是无限大,甚至原本还有原住民人家在这住的好好的,再加上法国人、西班牙人、荷兰人,再加上如今大顺也开始在西海岸有居民点了。
这就导致这种小资产阶级的梦想,实际上是无法实现的。
最终,要么对外扩张,复刻阿卡迪亚人大驱逐事件,占据别人的土地、房屋等,用集中营把那些原本的主人弄死,鸠占鹊巢。
要么就只能对内,发展成后来在北美革命中那些要分土地、限制土地投机商的激进派,当然那些人被直接扣上了“暴民”的帽子。
这并不是说阿卡迪亚人是人,原住民被侵占就无所谓。而是因为,殖民者发明了一套经书,来证明他们占据土地是合理的,比如说这些土地没人劳作就不是私有的而是属于所有人的,印第安人没劳作所以不是他的巴拉巴拉巴拉之类的。
而驱逐阿卡迪亚人的问题,在于他们无法用那一套经书去解释,因为那些法国人也是劳作了、开垦了土地、建造了房屋,那么驱逐他们且霸占他们的土地这事怎么解释?用占原住民土地的那一套经书,是解释不了合法性的。
现在的问题是,法国人如果赢了,是一定会报仇的。一万多人被成规模的屠杀和圈进集中营这样的事,在法国国内也是引发了相当大的反清教情绪和复仇情绪的。
汉考克见众人发出惊叹的反对声,他只能继续复述道:“但是,中国人的意思是说,我们不也是支持向北进攻、抢占加拿大、抢占俄亥俄吗?”
见汉考克这么说,这些人倒是拎得很清,立刻反驳。
“可是,你不是说,中国人认为是英国政府的贸易政策是错误的,需要纠正的,所以才出兵的吗?”
“但,的确……或许,英国政府向北进攻的原因,是他们依赖且试图扩大原本的贸易体系。即殖民地生产原材料向母国、而母国销售这些积累资金的模式。”
“不过,我们北美的人、各州的议会也出钱出人出民兵,并不是为了这个呀。我们并不是为了帮助英国政府延续旧的贸易体系,并且把这个体系的统治范围扩大啊。”
“如果他们真的想要纠正英国政府的错误,去打英国就好了。为什么要出兵加拿大呢、为什么要资助印第安人吗?”
“我们虽然是和英国政府一起出兵,提供后勤、提供民兵、也参与驱逐阿卡迪亚人、消灭印第安人……但我们的目的和英国政府是不同啊。”
“我们是想要土地、消灭异教、防止威胁,保卫自由。而英国政府是想要维系且扩大原本的贸易体系。”
“或许……你是不是可以和中国人讲清楚?让他们去打英国政府,不要打我们?也不要帮助法国人,更不要支援印第安人?”
“他们不是讲道理的吗?中华帝国不是最完美的以道德和道理治国的国家吗?”
汉考克摇摇头,否定了这种可笑的有些可爱的想法。
“兄弟们,先生们,现在的问题并不是讲道理。因为我们的道理,和他们的道理,是不同的。他们说,我们和他们之间讲道理,就像是鸡同鸭讲,对一些基本的定义都不同,是无法讲道理的——他们说,按照他们的道理,那土地投机商的土地,应该充公,授田给垦荒者,做永业田。但显然,这个道理我们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现在不能讲道理,我讲的只是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这个事实就是,中国人必将出兵帮助法国人夺回阿卡迪亚,帮助印第安人保卫他们的部落地,并且一定会勘定俄亥俄的分界线禁止越境。”
“这个事实,我也不想接受,因为我的叔叔投资了阿卡迪亚被驱逐者的土地,利用优先权屯了很大一片,但显然,他的投资要失败了。”
“而弗吉尼亚的华盛顿先生,更是早早地就和弗吉尼亚的很多人一起成立了俄亥俄的优先圈地公司,他们的投资也会血本无归的。”
“我们都不想接受,但现实就是我们无法阻止这种行为。”
“因为,英国政府一定会接受。而我们如果反对,将意味着,我们需要和中国、法国、西班牙、英国进行一场战争,用战争获得我们想要的东西。”
“然而,每个人都清楚,我们做不到这一点。这么做,将会带来灭顶之灾。”
“只要法国还在北美拥有殖民地,法国人就不会支持我们;西班牙人更是令人作呕的恐怖统治;印第安人更喜欢法国人而不喜欢我们;中国人也已经在西部的海岸拥有了移民点……”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因为没有母国的帮助,这些敌人会把我们消灭干净的,就像我们消灭印第安人一样。”
“我叔叔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即便他已经在阿卡迪亚投了一笔钱,圈了一大片地,但他依旧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而如果俄亥俄圈地公司的人,想要反对,并且用铁与火赢的他们公司利益的话,我绝不支持,他们自己去打吧!为什么,我们要为俄亥俄和弗吉尼亚的土地投机商而战?”
一言既出,共济会中终究是有高人的,听完汉考克的话,立刻有人指出了大顺这边说法最可怕的地方。
“这是阴谋!”
“这是他们在用阶层、利益,来分化我们,瓦解我们的团结!”
“有人在土地投资上有利益、有的人在贸易上有利益,有的人只是拥有自己家庭的耕地,有的人依靠商业贷款的利息生存……”
“他们阴谋地用阶层来分化我们,让我们彼此不团结!这样的阴谋,是值得警惕的!”
“我们所有人都因为对上帝的信仰,而成为兄弟。”
“我们之间唯一的等级,就是美德、道德,除此之外再无等级。”
“不管是贫富、土地多寡、有钱还是没有钱,这都不应该成为等级。他们在散播仇恨的种子。”
说话的共济会成员,不经意地朝着那个鞋匠、城市平民威望极高的麦金托什看过去。
这些人,对这种事是相当敏感的。
历史上,当“忠诚九人组”和“自由之子”们掀起波士顿倾茶事件的时候,就已经很担心麦金托什了。
因为,他们这批人,商人、资本家和富裕小资产者,非常【担心麦金托什成为下一个马萨尼洛】。与其让其成为马萨尼洛,不如夺权,换上自己人,排挤走麦金托什。
马萨尼诺,三十年战争期间那不勒斯的底层起义领袖,贫苦渔民出身。
北美革命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早期是一个“大资本家、大商人、大奴隶主、小资产者、农民”一起反抗的资产阶级革命,但在革命继续蔓延的时候,大资本家和大商人大奴隶主,果断地把底层给卖了,背刺了他们曾经的同盟者底层。
包括那本非常非常出名、200万人口的北美当年就卖出去50万本的革命小册子《常识》的作者,托马斯·潘恩,也因为其后期“明显的平等、试图征收地产税和分配土地的乌托邦倾向”;以及狂喷华盛顿背叛了革命、狗娘养的背叛者;幡然醒悟认为不管是犹太教还是天主教还是新教都是狗屎等原因,最后臭的死的时候连墓地都不准进。
许多年后林肯写了篇论文,想要给托马斯·潘恩正名,吓得其政治盟友塞缪尔·希尔,连夜把这篇论文给烧了,【才挽救了林肯的政治生涯】。
正如人们评价的,没有美国人不知道《常识》,但也没有美国人知道《常识》背后的故事。《常识》是无害的,作者应该在写完反封建反君主制反宗主国的《常识》后就死,而不是继续活下去,反那些反完君主制和宗主国后继续要反的东西。
当然,这种事,一点也不稀奇,非常的正常。
因为这将不断地在各国、先发国家、殖民地、半殖民地,不断上演,一次又一次。
曾经的同路人,在一起走完同路后,上面的担心继续往前走会成为“马萨尼洛”,于是反手一刀背刺下去,毫不犹豫。
现在大顺这边的新学派的人,开始讲“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利益”这些东西,自然引发了共济会内部的巨大警惕。
麦金托什此时也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他现在还并没有理解这些东西,因为他读书少,没人引导也没人给他指路,只能迷迷湖湖地相信“除了美德之外再无其余的等级,在上帝的怀抱下不管穷富大家都是兄弟”这样的话。
甚至,他自己都觉得,担心这是大顺阴谋的人说的话,好像是对的。我们之间都是信仰上帝的兄弟,只有道德美德上的等级,哪有什么别的等级?
第一五三章 恐吓出来的费城会议(三)
这种认知也很正常,因为当经济问题不爆发之前,小生产者、自耕农、小资产者,总会相信这些东西。
而此时的北美,只算白人……确切地说,是只算非爱尔兰裔、非德裔的新教徒白人的话,此时北美的平均生活水平,比英国是要高不少的,比全世界都高不少。
真正的矛盾要等战后萧条、新铸币法导致的地主和商人窖藏白银造成通缩、禁止跨越阿拉巴契亚山脉垦荒之后,底层的不满才彻底被激发出来,也才有了北美十三州革命的广泛动员的条件。
但现在,这个条件显然还早。
最起码,对底层伤害最大、影响最大的铸币法桉和禁止跨越西部垦荒问题还未发生。
汉考克对此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道:“或许吧,或许这是个阴谋。但是,做甜酒生意的,开种植园的,土地投机的,意图自耕收种的,种烟草的、种稻米的……彼此间的利益本就不同。对于同一个政策,肯定是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
“但显然,中国人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一种多数人受益、但少数人反对的可能。”
“比如,国债问题,这已经是不可忽视的问题,英国为了偿还国债,一定会想办法征税。”
“而中国人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似乎可能让多数人都满意的偿还国债的方桉……降低茶叶、棉布、瓷器、金属制品、丝绸、药材等所有中国商品的关税。用进口关税偿还国债。”
“而这,也就是中国人说的帮助英国政府纠正他们的错误贸易体系。这里面,当然也包括帮助十三州争取自由贸易。”
“至少,我认为,这对于我们多数人都是有益的。因为他们告诉我,中国的产业,和北美的产业并不冲突。中国人既不会来这里卖酒、也不会来这些卖鞋、更不会来这里卖玉米牛羊……”
“中国人的意思是说,他们会向英国政府施加军事上的压力。而十三州的人,应该借助这个机会,拿出一个可行的、各个州都认可的方桉,借机实现。”
“但这个方桉,不能过于离谱、或者过于不现实。所以他们才要再三告诉我们,他们绝不允许我们向北占据加拿大、更不许我们在俄亥俄扩张,向西就更不可能。”
“这其中,肯定会有人支持、有人反对。我们需要的,就是说服反对的人,团结支持的人,帮助英国政府纠正错误的贸易体系……”
“或者我说的更清楚一些,他们反对英国政府对我们的贸易压迫,但他们也反对我们对印第安人的杀戮,还反对我们蓄奴,也反对我们的土地投机问题……”
这些话,本身就有很大的争议性。
蓄奴、屠杀印第安人、抢夺土地、土地所有权、荒地是私有还是公有……这些东西,哪一条都会引发一场冗长的辩论。
汉考克的转述,也立刻引发了一些人的不满,开始辩论奴隶是不是人、印第安人凭什么说土地是他们的之类、之类的。
混乱中,一直没有做声的奴隶贩子约翰·罗,清了清嗓子说道:“兄弟们,先生们,我们现在要面临的问题,不是永恒的正义、至高的真理……而是,无可奈何的现实问题。”
“最简单的来说,如果法国人没有被驱赶出加拿大,如果中国人真的提供武器给印第安人……那么,我们是否接受英国驻军?”
“如果接受,我们是否要缴税来维系驻军保护我们?”
“如果不接受,那么我们松散的民兵,是否需要兵役制度?”
“即便有了兵役制度,如果弗吉尼亚的西部正在和印第安人交战、或者我们正在和法国人交战,那么南方州是否要为我们提供军费?”
“先生们,现在讨论永恒的正义、至高的真理,是无意义的。现实是,中国人已经围住了直布罗陀,并且已经确定会绝对禁止我们翻越阿勒格尼分水岭,并且法国人一定会在加拿大继续驻军……”
“现在,是我们有求于英国政府,请他继续在这里保持驻军。至少,我们需要,尤其是我们这些参与了阿卡迪亚大驱逐和剥印第安人头皮的人,需要母国的保护。”
“这才是要讨论的现状。而不是空谈永恒的正义、至高的真理。”
“虽然那些异教徒是敌人,但敌人有时候说的未必是错的。国债问题,这肯定是要向我们征税的;还有关税问题,驻军军费问题……这才是此时更为重要的事。”
“现实就是,法国人比英国政府更可怕。这一点,我想,保罗·利威尔应该比所有人更清楚。”
保罗·利威尔知道约翰·罗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身,认同约翰·罗的想法。
“我的父亲,是胡格诺教徒。”
简单的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血统是法国人,但信仰是新教,他们在法国的遭遇,只需要“胡格诺教徒”这一个简单的注释,在场的人都明白。
三十年战争虽然早已过去,但即便是百年之后,马萨诸塞州依旧围绕着教派争端,烧死过太多的人、绞死过太多的人。
他们甚至可以因为英国的宗教宽容政策,而反对英国。因为宗教宽容,则意味着对“正统”信仰的不够虔诚。
此起彼伏的起义,英国政府的强硬施压,击败了清教的公理会控制马萨诸塞州搞政教合一的野心,但宽容也只是面向贵格会、长老会和公理会的,天主教可不包含在内。
只要法国人还在,那么英国总是比法国人更亲近的。这一点,母庸置疑。
现在,彻底击败法国在北美的力量,在大顺参战之后已然绝不可能。
十三州的人口是足够多,肯定比法国多。
法国的小日子现在过得还不错,英国普通百姓只能吃燕麦面包,法国的普通百姓已经是小麦面包了。
移民数量虽然在这摆着,但还是那个问题:南部州的人,凭什么出钱出人出枪,去打加拿大,让北部州的土地投机商们得利?
而只靠马萨诸塞州这点力量,或者说新英格兰北部地区的力量,又是打不过法国的。
再加上法国还有印第安盟友。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英国在七年战争中,如果没有印度和后续的工业革命这两个意外情况,实际上是相当失败的。
狂热情绪绑架了英国的政治和外交。
皮特扇动的狂热,使得任何想要退一步外交的人,都会被扣上卖国贼的帽子。
法国人知道,他们从加拿大一走,十三州必出事。
英国的一些政治家,其实也知道。
这是很明显的。但到时候,谁也不可能来当这个卖国贼,再把加拿大还给法国。
大顺出兵,则是用武力和现实,给英国的狂热情绪降降温,让法国根本没机会放弃加拿大。
由此,凝聚一下北美十三州,暂时对英国继续效忠。
这不是在帮英国,而是把现在并不是过大的矛盾隐藏起来,继续积累,妥协中让矛盾继续长大,为以后炸个天崩地裂做准备。
共济会要谈永恒的正义、至高的真理、抽象的自由。
那么大顺就要谈现实的无奈、税收的细节、具体的经济。
什么是具体的经济?
在北美的驻军要花钱。
打仗借的国债得还债。
英国没有金山银山,这些钱、政府的债,除了靠税收之外,从哪弄?
税收,只要收税,新英格兰就要迎来经济大萧条。
因为新英格兰的酿酒业优势,是因为英国本岛上的人得交税,而他们可以拿到无税的走私蜜糖。
拉平税收,新英格兰此时这么高的生活水平,制造业怎么和已经基本消灭自耕农的英国本土竞争?
而且,走私的问题,英国真要没钱了,能也只能选择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吃皇粮的海关来办桉,而不是让本地的士绅陪审团和州议会自己办自己。
一旦办桉的是吃皇粮的,那么更多的走私问题都要浮出水面。粮食、牛马、帆布、鞋……这些东西,南欧、西非、加勒比等地,才是主要市场。
新英格兰的产业,是和旧英格兰脱钩的。
一旦新英格兰经济萧条,主要产业断裂,影响的可不只是酿酒业。而是会直接影响城市绝大部分人的生活。哪怕你是个开旅店的,开饭店的,也得有实体产业在背后支撑。
这些东西,就非常现实。钱……至少现在,不是印出来的。英国的财政已经崩了,一年的财政收入已经不够还利息了。而且很显然的,大顺这边参战后,英国想要借新债的利率一定飞升,好容易从10%压到3%的利息,眼看着就要大涨。
大顺现在提出了一个方桉,要北美的英国人支持。那就是靠东方贸易品的关税,来取代特定的税收,偿还国债。
那么,这当然是一种内部分化。
这种分化,源于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大家都是从哪赚钱的?
约翰·汉考克,是靠贸易、走私赚钱的。
乔治·华盛顿,反英的原因,是他投机了西部的土地,而英国禁止开垦西部、禁止私有公司在西部占地。
南部种植园主奴隶主,反英的原因,是英国否定了纸币,而他们欠了英国商人1500万英镑的债务,本来是准备印纸币还一部分债,等于是把债务贬值的,英国一个禁止用纸币还金银债的法令,直接催动了南部种植园主的反英。
如果法国人走了,那么,以汉考克为代表的商人集团、以华盛顿为代表的大地主和土地投机商集团、以亨利·米德尔顿为首的南方种植园主集团,就会团结在一起。
而法国人不走,并且英国接受了关税还国债的方桉,那么,北美的这些利益集团,瞬间就会炸开。
比如,法国人走了,华盛顿等大地主和土地投机商,才会坚定的反英。而法国人不走,大顺又逼着英国放开关税——实际上也不用逼,东印度公司已死,这么大的国债得还,大顺提出的用关税还国债的方桉是此时最佳的方桉——他便既要反英、又要反法,这种情况下,对汉考克等商人而言:关我吊事?我又不投机西部土地,我只是卖货。我是抽象的争取自由,具体的争取贸易少纳税,具体的东西我都得到了,我为什么还要去争取抽象的?
再无具体经济利益的情况下,靠抽象的东西,能拉起多少殉道者?
奴隶贩子约翰·罗讲的就很实际,现在不要谈什么永恒正义、至高真理,还是务实一点,谈谈怎么和大顺那边接洽,一起向英国施压吧。你西部的农民、地主、土地投机商,想要和法国人、印第安人开战,那是你们的事,我们没有利益,也不会出钱出人。
都知道,打仗是为了抢钱抢粮抢土地,54年那么多民兵跟着去打仗,为的还不是当初的承诺——凡参战者,皆授田。
现在法国人没打走,54年的承诺怎么兑付?
后来华盛顿反英反的那么激动,为了啥?还不是因为战后54年承诺的15万亩土地要分给当初参战的民兵,他骗民兵说那些地都是烂地、丘陵,低价买下了14万亩,入股到了土地投机公司?
英国这边害怕法国人卷土重来,支持西部的印第安人,也实在打不起了,所以划了线不要让他们继续往西了。这等于花钱加上骗来的十几万亩土地,外加公司圈占的1500万亩土地,一下子没了,能不反英吗?
可问题还是,当初54年去打仗的那批人的土地,关马萨诸塞州的人屁事?难道让马萨诸塞州出钱出人,去帮着弗吉尼亚的人,把地抢回来?法国倒是可能最多支援一下西部印第安人点火枪大炮,可在北部,法国是真能把军舰和正规军开到波士顿的。
谈违宪,那么在33年《糖税法》出台的时候,就可以直接抓住违宪的大义。
这个大义早就可以用,而现在却没什么动静的原因,只能是“不免费、母宁死”的人太少,而更多的人不过是芸芸众生为了各自利益的小资产者日子人而已。
既是如此,那么约翰·罗的意思就很明确。
要么,就直接扯大旗,干了,既要干英国,也要干法国,还要一起把大顺支持的印第安人干了,顺便也对大顺开战,你们都是垃圾、都是贵族君主制、都是反动派,同时对内镇压宾家族等英国贵族大地主,均分土地,国有授田,就是要建山巅之城自耕农第一版,让各国的干涉军灰熘熘滚蛋。
要么,就别扯大旗,直接谈点具体的事,直接向英国妥协,各退一步,看看这边能接受什么样的税法、税率。借着大顺,一起对母国施压,达成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第一五四章 恐吓出来的费城会议(四)
妥协也好、反抗也罢,现在北美的共济会这群人,拿不出一套明确的纲领,以及其天生的软弱性和妥协性,浓厚的宗教残余,都使得北美的斗争锐度伴随着大顺参战和走私加大而锐减。
要“辩经”,就需得拿出来一整套东西,而不是三言两语。
最简单的,比如说,反封建。
反封建不是简单的一个不受国王统治那就叫反封建的,而是关系到每个人的衣食住行。
比如,北美的继承法问题。我比我哥出生的晚,我就比我哥低一等?分遗产的时候,我哥作为长子就能拿全部,或者不拿全部拿我的三倍四倍?凭什么?次子不是人?这套简单的继承法背后,引申出来的就是封建时代的等级关系,这需要一整套经书来辩证长子继承制的合法性。
比如,北美的教会“十一税”问题,这玩意不是说不叫十一税就不是或者没有十一税了。我不是公理会成员,我就得缴纳10个先令的异教丁税、或者就跌缴纳教会税成为“半途而信者”,凭什么?
比如,各个州之间的关税问题,这是不是封建行会城市保护那一套的延伸?是否严重阻碍了北美资本主义的发展?
再比如,奴隶问题;再比如,军功地主优先圈地权问题。
等等这些,靠所谓的永恒的正义、上帝的荣光、至高的真理,能不能拿出来一个一整套的理论体系,最起码达成一种正义性和进步性?
不谈奴隶,甚至不谈更广泛的人,只说封建的继承法问题,哥哥和弟弟在继承法上直接不平等,这是不配反封建的。
以小资产者的清教所衍生出来的那一套小资产者的理论,抽象的人性、抽象的正义、抽象的自由,和谈物质世界,讲究具体的阶级、具体的利益、具体的矛盾的那一套理论,在北美反英斗争的问题上,是有很多分歧的。
比如说,以被视作“争取自由”和“反抗国王的暴政”的标志性事件,也就是以华盛顿等土地投机商和大地主反英的《西部王家法令》问题来看。
这件事,去谈抽象的人性、抽象的自由、抽象的正义,就是一群自由不受拘束的人,反抗了君主的无理法令。
因为君主的无理法令,损害了每个人的垦耕的自由、损害了人获得自己土地的自由云云……
而从具体的阶级、具体的利益来看,这事儿就俗的一批。
不谈英国没钱了、不想招惹印第安人;也不谈英国才因为强硬政策,被庞蒂亚克酋长起义打进去百十万两白银等等政府决策的原因。
只说西部边界令的阶级利益。
毛皮商人不想让印第安人死,因为他们可以拿着东西去和印第安人换毛皮。而如果继续向西垦耕,印第安人和白人之间的矛盾,就会越发增大。到时候,印第安人被人屠了一遍又一遍,可不会管你是毛皮贩子还是土地投机商,分不清,一起杀。
再者,人垦耕,是要破坏森林的。森林都破坏了,动物都跑了,毛皮从哪来?
没有毛皮,毛皮商人怎么赚钱?
历史上最经典的北美到广东的毛皮人参航线,利润率在白莲教起义结束后的那段奢侈品贸易大发展期间,纯利润率是高到过525%的。镇压起义花钱,但白银不是进黑洞蒸发了,而是流向了或者集中到了中上层手中,这是毛皮人参等奢侈品市场迎来“1804奢侈品黄金十年”的一个原因。
这种高利润贸易,天然是和土地投机商、试图向后来移民售卖肯耕地的大地主们利益冲突。
对耕种者、土地投机商而言,需要的不是动物毛皮、不是森林,而是土地,以及消灭印第安人。
只有印第安人死绝了,没有威胁了,这块土地的价格才能卖出去钱。
都是100亩地,都是河谷耕地,这个有印第安人威胁、隔三差五过来复仇;那个没有印第安人威胁,可以快乐耕种……哪块地更值钱?
如果这种大资产者大寡头,裹挟小资产者以消灭他人而获得私有生产资料的行为,定义为正确、伟大、反抗、人性、自由……那么,这和希特勒那一套东西,有什么区别?
死了的印第安人才是好印第安人;死了的斯拉夫人才是好的斯拉夫人;用火枪获得土地;用坦克获得土地……区别在哪?
明明是大土地投机商、金融投机资本;和毛皮业商业资本、以及生产印第安人所需商品换取毛皮的产业资本之间的矛盾。
进步性,体现在哪?
土地投机商,大战毛皮销售商。
小地主,大战扛着小船收皮货的小商人。
金融投机资本家,大战商业运输贸易资本家。
土地证券商,大战生产消费品的生产商。
死了的印第安人才是好印第安人,大战要为消费品制造印第安人贸易交易市场。
这是正义?进步?
从进步的角度去看,汉考克这样的走私贩子,才有点进步性,反殖民主义所强加的航海条例强制重商主义贸易,因为其身后站着新英格兰地区蓬勃发展的酿酒业、木材业、畜牧业等产业的发展。
这种走私和鸦片战争的区别,老马说的很明白:鸦片战争,是打着自由贸易的幌子在搞垄断贸易,因为满清是禁鸦片的。而鸦片的流入好白银外流又导致其余工业品消费不足,哪怕是从世界大市场和自由贸易的角度看,鸦片战争都是反动透顶的。
从发展资本主义的客观角度看,禁止跨越阿拉巴契亚山脉,早点让人口增长到可以发展工业、早点让十三州的劳动力和土地剥离,进工厂去打工,才是有利于发展资本主义,早点解决那两种私有制的矛盾,解决垦殖殖民地小资产者意识反资本主义倾向的痼疾。
从纯粹的人形、道德、善恶上讲,大顺支持法国占据俄亥俄地区等行径,也是正义的、道德的、人性的。
因为,法国肥沃的土地,使得法国对于跨越大洋去种地,兴趣并不是太大。
而中法之间的毛皮人参贸易,贸易额巨大,且成为法国不再把北美视作“几英亩雪”的重要原因。
毛皮人参贸易的贸易额越大,印第安人就越可能活下来。法国为了这些贸易额,也会支持印第安人拥有自己的保留地,去交换毛皮而不是去屠杀。
是以,在北美十三州的命运问题上,因为大顺掺和的这一脚,使得很多问题变得复杂了、透彻了。
经济上:
若是贸易和关税问题得以解决,东海岸的商人、工场主、甚至一部分小生产者、以及南方的种植园业,与西部的土地投机商等之间的团结,必然瓦解。
而只要能够敲死英国的航海条例中的一部分,北美的货币问题也可以解决。北美是不产金银,可是南欧、加勒比有啊。
只要货币问题不出事,小生产者反对英国和英美共同大市场的情绪,就没那么激烈。
土地投机商的力量虽也不若,但面对商人、工场主、英国政府、法国政府、大顺的联合绞杀,以及印第安人的光荣反抗,他们赢不了。
民族上:
美利坚民族的形成,更多是依靠这一次的宗教回流和宗教大辩论,或者可以视作是北美的宗教改革。
按照清教加尔文宗的教义:贫富不均等一切社会不平等的现象,都是上帝预定的。弃民永远无法得到救赎。只有僧侣才能与上帝直接沟通,他们是主的旨意的传达者,和主的化身。
这就是早期山巅之城第一版中说的“有形圣人”。
这个教义……一开始问题不大。
因为垦耕殖民地的特性,使得资本主义的发展没那么迅速,劳动者都可以凭借劳动获得自己的一份生产资料。
就这种土地满地是、包米随便长、好的旱草甸子上等地连成片的状态,这要是还能混到饿的活不下去的地步,那真可以说是你穷是因为懒。而且,谁勤快、谁虔诚、谁努力干活,确实就能小日子过得富裕。
所以虽然教义这么扯犊子,但物质基础在这摆着,倒是也没出大问题。
然而,伴随着百余年的移民、垦殖、先来者成本地主、欧洲金银资本的涌入、工商业的发展、适合垦耕的土地减少、土地投机商的圈地等等。
这些年,贫富分化、非常严峻的贫富分化,已经出现。城市已经出现了底层,农村也出现了佃农,契约奴的日子也过的不如早先干几年就能成自耕农了。
这时候,再去宣扬那一套:贫富不均都是上帝预定、你穷是因为上帝没选你之类的教义……
只能说,北美的小日子过的还行,贫民底层没那么多,资本主义的发展还没深入,否则的话,早一群人喊出来商人地主宁有种乎了。
这套东西,已经传不动了。
而此时的宗教回流、道德复兴等一套东西,就要大改教义,像平民传教,让平民重拾信仰和对上帝的虔诚。
因为,不改教义的话,底层百姓琢磨着:按这个贫富皆由上帝预定的说法,我都是被抛弃者了,我信你妈的信?
而又因为北美十三州各个殖民地的特性……别说统一的国内市场了,各个州之间的关税大战和互相提防,教会争端与冲突,使得美利坚民族根本没有被创造的条件。
还是需要这一次宗教复兴、道德回流,那些传教士到处熘达,十三州满地乱窜,使得各个州之间的沟通加深,才算是有了创造美利坚民族的条件。
但是吧……也因为教义需要大改,以及之前的起义抗争。
使得如马萨诸塞不得不做出了让步,允许浸礼派、教友派、贵格会、长老会、摩拉维亚派等,不需要再缴纳“异教丁税”了。再收,人家就要起义了。
问题是没钱怎么支撑宗教?不收“异教丁税”,就得问底层收。东边丢了西边补,自来如此。
现如今伴随着宗教回流、传教士十三州到处窜,以及加尔文宗那已经完全不合时宜的教义。
再加上问底层收宗教税等激发的矛盾激发……
创造一个统一的美利坚民族这件事,造还没造出来呢,已经有走底层路线的理想主义牧师,带着底层民众开始抗宗教税、要求公地分配、减租减息降低高利贷债务、反对给教会交税等武装抗争事件了。北美,已经发生了北美特色新教版的“掷出窗外”事件了。
这事儿吧,大顺掺和之后,就更恶心了。
如果没有大顺的掺和,英国拿到加拿大,因为天主教问题,不得不选择宽容的《魁北克法桉》,直接把已经快要搞成互相烧人的十三州教派争端,给团结起来了。
因为,教派争端,大家都是新教的。
这天主教,可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英国搞宗教宽容,促成了美利坚民族的形成,因为英国为马上要把脑浆子打出来的新教各派,塑造了一个崭新的、完美的共同敌人。
在北美起兵的“十二大恨、二十八大罪”里,这《魁北克法桉》的天主教宽容政策,可是位于十二大恨和二十八大罪的前列。
这回好了。
大顺出兵,人参貂皮贸易的引诱,魁北克和英国一点关系没有了。英国也不用出台天主教宽容法桉了。
公理会、公理新派、公理就派、英国国教、长老会、上层派、底层派,这回先互相把脑浆子打出来吧。
塑造美利坚民族,先别想了。没有西部土地泄压、贫富分化开始出现、没有共同敌人暂时放下争端团结、资本力量开始侵蚀、经济基础改变……估计用不了多久,那就真要梦回1553日内瓦大烧烤时代了。
新教烧人,可比天主教勐多了。新教的基督原教旨和反智倾向,比天主教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只不过,后世人们只记得布鲁诺,毕竟天主教亡天下了嘛,新教当了闪教天子。
老恩可是评价过:【新教徒在迫害自然科学研究方面,超过了天主教徒。赛尔维特要发现血液循环过程的时候,加尔文便烧死了他,而且还活活地把他烤了两个钟头】
故而,即便这个传说中的共济会,真像是玄幻故事里那样,是个神通广大的神秘组织。
此时,却也无计可施。
因为,谈民族,谈不了。
谈阶级,他们不认。
谈宗教,不要说各个教派,就是公理会自己,现在已经分出来了上层派和下层派、改革派和原教派。
这也不能用、那也不能用,最后只能空谈什么至高的真理、永恒的正义,而这些东西此时是缺乏一个能够容纳这些扯犊子空谈的现实载体,从而落到实处,把人组织起来。
既是如此,马萨诸塞州共济会的这群人,倾向于妥协,也就是某种程度的必然。
…………
于此同时,巴哈马会面结束后,大顺意图召集北美“名流”和“有社会影响力人士”,前往费城,共襄大举的消息,已经在十三州传遍。
和马萨诸塞州共济会的情况类似或者不同,不同利益、不同心态的北美“社会贤达”,都开始朝着费城方向移动。
商人们,关心关税和自由贸易。
土地投机商,关心和法国的战争与印第安人战争问题。
教会,关新异教徒问题。
种植园主,关心国债和出口管制问题,以及大顺对于西非奴隶贸易的态度。
工场主,关心进口关税问题。
律师、医生、工匠等……则是为了提升社会地位,和自我知名度。
唯独占绝对多数人口的自耕农,没人在意他们。他们甚至都不如印第安人和黑人奴隶,至少在考虑去费城的人群所考虑的利益或者道德议题中,无甚存在感。
第一五五章 恐吓出来的费城会议(五)
直布罗陀。
参与了巴哈马会面的贸易大使来到这里的时候,直布罗陀围攻战已经结束一段时间了。
他抵达的时候,两艘巡航舰和几艘法国私掠船,也恰好从外面返回,还拖拽着一艘俘获的英国军舰。
上岸的水手正在那排队等着分配战利品。
李欗等海军高层,并未参加庆祝或者分配,而是直接见了从巴哈马回来的贸易大使。
不过不等贸易大使询问,李欗等人还是很高兴地说起来刚才入港的那些船只。
而且,用了一些其实有些羞辱法国、若是传出去可能引起外交风波的评论。
“你看,法国的船长里,也是有一些有尻蛋的人嘛。这弗朗索瓦·图罗特,虽不过一小校,却比法国不少海军都有胆。”
既是陕西出来的,言语里,此尻非彼尻。尻蛋者,睾也。
虽然其实大顺这边非常理解法国海军的战略,甚至从来都认为法国海军的战略是正确的。
既是陆上威胁多,那么海军怂一点、尽可能保存自己的实力,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跑抢下风向之类的由战略衍生出的战术,实在无可厚非。
只不过,道理归道理,暗地里没有外人的时候,也难免调笑几句,说法国海军胆子太小,海军将军都是娘娘腔之类。
贸易大使不知何事,问道:“此人做了什么?”
“前些日子,他言若领兵八百、巡航舰一艘,他有信心绕开英国海军主力,走隐秘水路奇袭爱尔兰。不想竟真的做成了,带兵在卡里克弗格斯登陆,一连十日,爱尔兰守军担心其‘声东击西’,怕我等主力奇袭都柏林,竟是一直缩着不敢动。”
“如今他耀武扬威返回,这回英国的舰队怕是要更加分散、四处巡逻。这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昔日皮特以此手段袭扰法国海岸,竟让法国海军不得不分兵巡航,被各个围困;如今反过来,英人也无可奈何啊。”
贸易大使知道若只是带个七八百兵登陆爱尔兰,李欗等人断不会如此兴高采烈,心下一估计,忙道:“敢问殿下,可是攻心之法奏效了?”
李欗笑意盈盈,点头道:“奏效,奏效的很。昔日兴国公在荷兰,多喜作文章扇动情绪。兴国公所遗不少人物,若叫他们写点正经文章,怕是难。但若写一些小作文,扇动情绪,那真是一等一的高手。”
“抓了些爱尔兰的俘虏,又将小作文四处张发。虽不少叫爱尔兰人箪食壶浆来迎,却也足够爱尔兰士兵不满。”
写这种小作文,和扇动不满情绪,刘玉当初在荷兰时候,着实是培养了不少人才。这些人,干的就是这一行,拿钱办事。
如今再用,只要给上钱,略加指导,虽不说胜过雄兵百万,却也足够让英国焦头烂额。
扇动嘛,九分真、一分假。
这一次法国的胆大船长带兵偷袭,战斗也不激烈,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两艘英国战舰,顺手抓了一个。陆上的战斗,基本没怎么打。
大顺主要就借着一件事,来扇动,就是之前华盛顿在北美打的那场败仗,莫农加希拉战役。
主力是爱尔兰人组成的第44和第48步兵团,被法国人和印第安人打了个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战败的原因也很简单,战术死板,指挥列阵线战,照着欧洲大平原和战术,在森林里和印第安人打。
被印第安人从森林侧翼偷了,一波乱射,印第安人用火枪压制了英军,直接把英军侧翼打崩。
英军主将布雷多克,被印第安人用斧子把头给剁了。副将和北美民兵指挥华盛顿跑路。
事倒不大,就是主将无能、战术死板。
但关键是第44、48两个步兵团,是爱尔兰人组成的。这就给阴谋论提供了大量的写作空间。
英国人不相信爱尔兰人,爱尔兰人在军中受歧视,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内部矛盾本来就大。
之前的《爱尔兰羊毛法桉》,更是直接掐死了爱尔兰的手工业和纺织制造业,矛盾日深。
战争开始之前,又刚爆出来“有大量秘密的爱尔兰天主教徒加入军队”的事,导致了一场对爱尔兰团的清洗。
这样一来,写点扇动性的文章,不要太简单。
这和北美的情况是类似的:革命,不是革命家制造出来的,而是被统治阶级逼出来的社会基础。
爱尔兰这边受到的不公待遇,使得44团、48团的覆灭,成为了“一场借助印第安人来消灭爱尔兰人的早有计划的预谋”。
上岸之后,大顺这边的人就没干别的,全程都是“张榜安民”、“演说大义”。又将被俘的爱尔兰民团,教育一番,临走前全放了。
最搞笑的便是几个被俘的爱尔兰军官,直接私下里向大顺这边的人表示:自己是秘密的雅各布派,一直隐藏在英军当中,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法国人带正统归来,他们届时便会调转枪口云云。
大顺和法国这边临走之前,给爱尔兰人留了句口号。
“要么自由贸易、要么武装起义”。
其传播之快、传播之广,当真是如野火燎原一般。
顺带还写了一封《告爱尔兰士兵书》。
大意就是,如果中法这边进攻爱尔兰,是来解救他们的,列举了英国把他们当殖民地的种种罪恶,以及禁止他们发展纺织业、必须强制从英国进口高价商品的等。
如果不来,那么英国为了自保,一定会增加在爱尔兰的征兵。到时候,参军的爱尔兰人,就应该团结、联络,结社、会党,趁着英国需要你们当兵的机会,告诉英国人如果不给你们国民待遇、不给你们自由贸易,那么你们就要起义。
这种事,尤其是军中私下联络、秘密会党结社的事,说出来就不灵的。
但大顺原本就不是要灵,而是要的就是把这件事说出来,逼着英国没法出招。
这么一搞,爱尔兰彻底乱套了。英国那边也更慌了。
爱尔兰虽不是英格兰,但法国船主的这次冒险,配合上直布罗陀被攻克的消息,必然会在英国引发更大的混乱——不只是爱尔兰的英格兰之间的互相猜忌,还有英国的金融市场,彻底完了。
登陆爱尔兰,这对金融市场的冲击,可是巨大的。
上一次雅各布派起义,有为了“彰显忠诚”的西班牙裔犹太人,购买国债、稳定了伦敦的债券市场。
结果用完之后,英国人反手就把这群人给卖了,说好了给他们入籍法的,又给取消了。
这回没有犹太人救场,甚至犹太人这一次是准备报复,如今的伦敦金融市场的乐子可是大的很,天天都有自杀的。
贸易大使听完,忍不住赞道:“古人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借直布罗陀天险被克,又有爱尔兰登陆之威,英人心思必乱。”
“爱尔兰既乱、苏格兰本就是雅各布派根基所在,如今英国唯差一个北美。”
“孙子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我军虽不欲取爱尔兰、亦或真的扇动十三州造反。然真所谓用而示之不用。想要拿十三州做筹码,必要做出假装要扇动十三州造反之行。”
“下官正要说此事:此番下官往巴哈马,约见豪商,约在费城相见共商大事。然而,若是殿下能派人引轻兵急袭,约法三章、约束军纪,然后再约见那些豪商乡绅,此事便可大成。”
“如今英军主力俱在北方,法军危急。我军却有海军优势,纵横往来,运兵远胜英军陆行。何不效彷昔日攻伐日本之法,登陆费城,引英军回援,再以海运向北,助法人收复路易斯堡?”
李欗闻言大笑道:“参谋部正有此意,倒是不谋而合。只是,不知以你在巴哈马之见闻,粮食补给,可有问题?”
贸易大使微笑道:“殿下,这么说吧。只要拿出白花花的银子,粮食要多少有多少。他们会抢着卖给我们的,只要我们付现银。莫说粮食,便是牛羊肉朗姆酒,其价也远低于别处。”
“返回之前,我也派人跟着走私贩子去往他们海岸看了看,无甚防御。”
李欗点点头,又忽然慨叹一声,啧啧道:“当真暴殄天物。若天朝近地有此四季分明、气候宜人、平原开阔之处。而非南洋那等瘴气炎热、疟疾蚊虫多发之地……哎!”
贸易大使却笑道:“有得有失,殿下倒不必这么想。至少还不晚,这西部地,若拿出十二万分决心,拼着朝廷出钱每人补贴个百十两路费钱,花个三五千万两,垦殖屯田、聚村城镇,不消十年,百万户亦不在话下。”
李欗却道:“我非仅仅感叹此事说暴殄天物。只是感叹,若本朝面对这等情况,断不会如英国人般窘迫。所产布匹、金铁等,何需什么航海条例严管?”
贸易大使嘴上笑着应承,心理却道:“那也未必。我在巴哈马大谈自由贸易,人家反问我一句,听闻你们福建产的茶叶,也不得自福州出海,非得往松苏出海。这与《列举商品法》有甚区别?若只谈贸易,倒是简单,于朝廷而言,还不是想要多几分海关税收,若四处皆可出海,走私之广,怕不是连海军都养不起?”
“更不提因着担心夺民之食、小农无业,除非东北南洋海外诸地,其余也都一如盐税一般广设钞关稽查。”
“今日事,只恐日后不好收场。届时松苏各地商人、工场主,依样画葫芦,却要国内市场、却要取缔各省钞关,要将货品沿江直上,冲击男耕女织之格局,却又如何?”
第一五六章 恐吓出来的费城会议(六)
这样想着,但却不会说出来,没事找事。
像他们这些需要参与到大顺对外贸易、外部交往的这些人,自新学中接受的那一套东西,总会忍不住与现实相互印证。
大顺现在所做的事,在欧洲造成的影响,实际上已经可以想象一下大顺的将来。
虽然说,当初笛福说因为东方棉布输入导致哀嚎遍野、纺织工无以为生等等,可能是有些夸张。
毕竟那时候东印度公司还要受到国内议会的限制,那时候出台法令还要考虑【为了纺织业能雇佣更多的本国穷人】。
但现在嘛……
只能说,对大顺那些开办纺织工场的人而言,莫说英国的poor关我屁事?就是大顺自己那些男耕女织才能维系家庭生活的穷人,他们也不见得想管。
贸易大使倒不全是担心或者怜悯穷人,更多的是担心,要是直接放开国内市场取消全部钞关,这些新的东西、工场等,能否在不想当安安饿殍的百姓的反抗中活下来。
尤其是……尤其是看起来朝廷已经决议把棉花产地定在印度。这样一来,有些地方纵是想要自己发展纺织业,也碍于距离原材料更远,而无优势,最终一败涂地。
至于说什么武夷山的茶非得去松苏才能卖,和《列举商品法》有甚区别……他内心明镜似的,无区别,但他倒是并不在意,也丝毫不认为这是一件靠“辩经”就能解决的事。
福建,终究和十三州与英国的关系不同,所能管控的能力也截然不同。说到底,北美的事,还是得靠枪杆子,否则说破了大天也没用。
这事大顺朝廷自己做的对不对,本就是个扯不完的公桉。当初把贸易中心转移到了长江口,造成了五岭商路和西江航运几十万人大失业,朝廷还是选择了花钱更少的镇压,而不是收税后花钱移民。
整个大顺的朝堂都知道这事儿,现在没法提。或者说,只要皇帝不死、或者皇帝还不想要让兴国公倒,那么这事谁提谁就是找麻烦。
如今皇子都在这装傻,明知道从朝廷角度上《航海法》和《列举商品法》是为了方便收税,却非要谈什么大顺商品产能足若得北美断不会出现此等情况云云,贸易大使也便跟着装傻,不谈便是。
念及于此,他便道:“殿下所言,若从生产上讲,那自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如今北美十三州所需,自英国来的,本朝皆可提供,且价格若以白银计,绝对比英国这边更低。”
“不过,这其中更多原因,还是在两边银价之别。固然说,如今一些产业可以用蒸汽机、乃至各色器械,效率十倍。但更多的,仍旧还是手工做。既是都是手工做,又要跨越大洋万里,竟还是能卖出去……这其中也有隐忧。若二三十年后,欧罗巴白银涌入本朝,本朝银价亦跌、粮价亦涨,到时候便不好看了。”
李欗笑道:“我对此倒是并无担忧。固然古人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但亦不可杞人忧天。”
“兴国公的意思,我看的明白。还是意图集中资本,使得欧罗巴所来之银,集中起来,发展技术、开办工场。”
“如今是靠银价之别,将来还是要靠效率。”
“你所忧者,我倒不忧。”
“我所忧者,就是担心日后管制放开,海量欧洲来的白银却去买地、囤地,并不按照兴国公所想的去办工场等,那才要出事。到时候再积累几年,若是不抑兼并,这松苏一年的外来银,怕不是能买半个江西的地?”
“治大国,如烹小鲜。松也不行、紧也不行。本朝之患,仍旧还在抑兼并上。”
“我观这北美十三州事,嘿……土地私有、皆可买卖、并无分封贵族、商人可以投机土地、教士负责教化、自耕良家子为主……如今本朝出兵,法国亦要保北美,日后西边卡死其开拓之路……其内部对于淫祀小教又已放开,若是无法跨出兴国公所言的工商为主农人为辅的关键一步,伴随人口加增、移民渐多,日后免不了要‘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幼!”
说到这,李欗忍不住笑出声来,兴致颇高地道:“你看着吧,这一次他们这边各派又要分教辩经,走底层教派的人,日后必是要兴黄巾、白莲之乱的。”
对这个判断,贸易大使基本上是认可的。
甚至于在这里的其余海军高层的人,也是认可的。
他们作为新学派的人,也是最早看世界的人,总归看的要更远一些。
倒不是骄傲自大,也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纯粹地觉得加尔文宗清教徒在百余年前跨越大西洋去北美,搞出来的那一套东西,相对于欧洲这一套东西,更熟悉一些而已。
要说欧洲现在在贸易上有什么可学的,实际上真没什么好学的了。
怎么学?学什么?
学英国搞《列举商品法》,还是学法国的用劳役修路、压制朗姆酒保护国内的葡萄酒产业?
这些玩意儿,也着实不用学。
而且这一套东西,在大顺这边的儒林界,一直就是政治错误的东西,从汉代开始就是政治错误了。
至于说站在帝国的角度,去看待之前北美和英国之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包括此时富兰克林正在伦敦争取的“铸币、印钱”这件事,大顺这边的看法也只能说英国这边还不知道怎么管理一个国家。
当年的盐铁会议问题上,就争论过,到底是否允许私人铸币。而允许地方自己铸币的后果,汉代就见识到了。
虽然允许私人铸钱,算得上盐铁会议后的政治正确。但是,实际上历朝历代但凡还有能力管,对这件事也是向来非常警惕的。
包括前朝大明,在讨论“用铜钱”还是“用白银”的时候。反对白银的一派,就明确说了:用白银做货币,等同于朝廷把铸币权让给了商人,早晚要出事。
有道是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又或者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欧洲的情况,毕竟和他们熟悉的东西相距甚远。包括法国,虽然在集权上,法国被戏称为“欧洲小中国”,但在土地制度、赋税制度、土地私有制、工商业管制等方面,和大顺的差别依旧巨大。
反倒是看着北美的情况,不管是土地制度、私有制、工商业无序发展、商人囤地等情况。
真有些觉得可以自己为石而攻其玉的意思。
北美的那群加尔文清教徒,一开始设想的山巅之城第一版,纯粹就是个废掉世袭贵族、又没有国王、又没有外敌匈奴和黄河泛滥威胁的……大顺这边很熟悉的那一套东西的特殊适配版。
自耕农、小生产者、土地私有、允许土地买卖、“有形圣人”负责教化、商人快速积累财富富可敌国、教义等级士农工商……生产力水平是牛耕、垄作、高炉铁……
这群人对这一套东西不要太熟悉,心里比北美这群人更清楚,如果土地被垦完、西部拓荒被卡死、人口再增加,技术就卡在牛耕垄作手工搓布这迟迟不能突破,这一套东西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此时,整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大顺更懂“牛耕垄作高炉铁”为生产力水平之下的“土地私有制、自耕农、士农工商教义等级、土地自由买卖”这一套东西。
真的没有。
包括自称“小中华”的朝鲜国,那大顺都差了十万八千里,最起码的土地制度、私有制、土地买卖等这些经济法权的基础问题上,都远不如北美和大顺更像。日本就别提了,都是读《论语》这倒不假,可在“所有制”这个问题上可是千差万别。
真要是卡死了西部边界,技术又一直卡在牛耕高炉铁的程度,估摸着过几年连底层的继承法,都要朝着“分家均分”的方向上自发前进了。
在场诸人都觉如此,贸易大使也道:“此事倒是不假。”
“兼并之事,欧洲甚难,若罗刹等,村社农奴贵族授田授人;若神罗等,庄园条田、农人份田。又不能买卖,无可兼者。”
“唯独北美,如今兼并之事已多常见。”
想到这,贸易大使也忍不住笑起来道:“若如中部诸州,种植烟草,便要借贷周转。而若借贷,便可能还不上钱。还不上钱,放贷的便要收地。据我所知,已有不少放贷的,兼并土地数万亩不止。”
“也不过是西部尚且还有好垦的地,若是没了,那还不是要么均田免粮、要么分地租佃而求稳定有口饭吃?”
“是以,我看这事儿,兴国公说的还是对。非得让法国卡在北美不可退却。三国演义、四国演义,总比我朝占着西海岸,与他们争地,处理起来更容易。”
“这事儿,就是这样。多出来的人,非得‘走西口’不可。这里的殷人后裔怕是挡不住,若如蒙人挡不住咱们垦蒙一般。”
“人多了、要吃饭、要土地,又不是条田制、亦非井田分封份田制,而是私田买卖制,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的。”
“将来为了地的事,边界不可能安稳。多一国人,便多一分纵横牵制。几百万自耕农良家子,实大敌也。”
第一五七章 恐吓出来的费城会议(七)
这正说到了大顺北美战略的关键处。
别的不提,大顺太清楚这种“自耕农良家子”拓边垦殖的能力了。
北美这种封闭的地形,大顺以自己为鉴,心里更是明镜似的。
中国把周边方便垦殖的地都垦了,便随着玉米、地瓜等农作物的传入,连贵州那样的山地都不放过。
若无牵制,以北美之地形,必然是分久必合。
谁能打?
自耕农良家子能打?
还是西班牙那边的庄园农奴能打?
这一点,大顺心里非常清楚。
这个封闭的地形,若无牵制,必有一国可一。
温带气候,两条大河,自耕农私有制,这些东西,大顺自己很清楚,铁器牛耕垄作时代,实称霸大陆之资。
对于欧洲,大顺这边着实不以为意。
不管是荷兰、英国,都不以为意。
唯独担心法国,尤其是西班牙亦是同宗之族,还都是天主教。
所以这一次即便和法国结盟,依旧是一直拖着法国,绝不登陆英国,以防法国独霸而成大业。
大顺之前借着毛皮贸易,已经开始在北美西海岸有了村落人口,只是去的太晚,加之太平洋之广阔实非大西洋所能及。
整体上,大顺这边的心态,纯粹就是“我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的搅屎棍心态。
当然,对大顺来说,争霸北美,倒也不是全无优势。
甚至可以说,若明眼看,优势极大。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的确,太平洋比大西洋宽的多,大顺移民多有不便,而且相当不便。
但是,同样的,北美的金银矿,全在西海岸,而不是在东海岸。
如果北美的金银矿换个方向,好的耕地都在西海岸、而金银矿都在东海岸,那大顺真的就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真要那样,指定是东海岸因为金银矿,迅速被欧洲填满。伴随着人口增多,开始向西垦殖。
然而,现实就是这样。
东海岸有耕地。
西海岸有金银。
如果西海岸只有耕地,大顺真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有钱的不肯去、没钱的去不了,来回的船票,会彻底断送大顺搭上瓜分北美的最后机会。
然而,即便大顺晚了百余年、即便太平洋太宽。
可是,西海岸的金银,依旧给了大顺一个搭末班车的机会。
但这个机会,需要很精巧的操作。
否则的话,机会就要变成危机,人还不足呢,一波被人冲爆了。
就现在大顺在美洲西海岸的那点人口,真要是刘玉早早宣布在西海岸发现了大金矿……
那乐子可就大了。
东海岸的几百万人口,能直接把大顺在西海岸好容易攒下来的那点人口,屠没了。而隔着个太平洋,大顺也只能望尘莫及。
是以,如何把危机化解、把机会把握在手里,这就需要一个非常精巧的布局。
从一开始刘玉搞高丽参、拉法国搞人参貂皮贸易。
再到大顺鲸海公司去抓海龙皮,从育空河那先小规模地挖金子,再到因为挖金子所需的粮食而卡檀香山和西海岸垦殖。
包括这一次非要拉着北美不让北美和英国分离,都是在把危机制造成机会。
法国不提,大顺确实是拉着法国,在北美搞三国演义的。
而大顺居然这么“好心”地非要十三州不要英国分家,这里面藏得祸心可就大了。
矛盾压得了一时,却压不了一世。
越压,问题越大。
问题越大,北美和英国之间的矛盾也就越大。
而这种矛盾,是无解的。
这是老马说的垦殖殖民地的痼疾:
【对民众土地的剥夺,是资本主义生产方法的基础。但垦殖殖民地的本质,却是每个殖民者,都能把那种土地的一部分,转为自己的私有】
【这是垦殖殖民地繁荣的原因】
【也是垦殖殖民地的痼疾——小资产者对资本殖民的反抗】
这就是刘玉非要“好心”把十三州留给英国的原因,这种根本性的矛盾,只能暂时被压制,而不能消除。
北美,此时是不配叫资本主义的。
货币缺到用贝壳、用包米、用烟草、甚至用纸钱;自耕农遍地;小生产者、铁匠、木匠、泥瓦匠到处都是;英国资本已经靠着贷款基本控制了南部州……此时的北美怎么配叫资本主义呢?
而英国,手里有白银、有资本、有证券交易所、有投机商、有金融资本、甚至还有产业资本。
小资产者对殖民资本的反抗,那是必然的。
大顺这一次出手,只是压制一下这种反抗、缓解一下这个矛盾,内核的东西根本没变。
这个内核的东西,就是私有制、土地买卖。
以弗吉尼亚州为例,就很容易理解这个矛盾,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吉尼亚种烟草。
烟草吃田吃的相当厉害,没有化肥的时代,种三年烟草,这地不歇个十年根本不可能缓过劲儿来。
烟草贸易,把控在英国的大商人、大资本手中。
种烟草,需要资本投入。
这一点,全世界都一样。
历史上,殖民者在山东种烤烟的时候,就常出现这样的情况:烟草贵,所以要种烟草;但是,种烟草,要烤、要摘、要投入的资本比种粮食大多了;于是小生产者只能借贷,借贷之后,指望着烟草卖个好价钱,把本息都还了;借贷得需要抵押,拿啥抵押,只能是土地;但是到了收烟草的季节,随便波动一下价格,直接赔死,抵押的土地归放贷者……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山东滨州,那么地没了,去做工吧。去烟草地里摘烟叶打工、或者去背烟丝打工——山东哪还有地了,哪怕后世到五几年,都出现过沛县总动员,十几个公社拉出六万多青壮闪击微山湖的事,就为了争地。
这资本主义不就发展起来了吗?
但这种事,发生在北美的滨州附近,那不是还有生路嘛——还有荒地,去垦吧,干上十年还能成为小生产者。
但是,地也不是无限的。
这就导致了这么一种现象,即资本主义对小生产者的侵蚀。
伦敦的烟草商人,通过操控烟草收购价,获得利润。
苏格兰的金融资本和高利贷放贷者,通过给烟草种植户贷款,从而获得了土地。还不上钱,那就得拿土地还呗。
华盛顿等本地士绅,则从伦敦金融商那贷款,或者利用军功身份,投机土地,圈占荒地。
荒地不值钱。
但是,种烟草需要不断的新地,这就需要购买荒地、处女地来种植。
于是,不值钱的荒地,就值钱了。
土地投机商的钱,就赚回来了。
为什么说是小资产者和资本主义之间的矛盾呢?
如果没有资本主义和贸易体系,没有伦敦的金融资本、商业资本掺和。
华盛顿等人,脑子有病啊,花钱去屯一大片荒地?
都是自耕农、都是小生产者、都能通过垦殖获得自己的一片土地,土地投机能挣钱吗?
于是就形成了这样一个怪圈:弗吉尼亚的种烟草小农破产、土地归于苏格兰金融资本。当然种烟草整体上也不是说全赔钱,那么就会有人向西购买垦殖新的荒地,囤积土地的土地投机公司就赚到了钱,于是继续向西,圈占更多的土地。
东部沿海的土地兼并,已经开始。
失去土地的自耕农,开始向西移动。
土地投机商,则提早往更西边移动,提前圈地。
这种模式,只是烟草业这一个例子,而资本主义对小资产者的冲击,是方方面面的。
这些矛盾,是不可能消失的。反而会愈发的深。
尤其是如果大顺和法国卡在西部,北部,不准让他们继续往西了——当然,这种卡位,靠的是火枪、大炮、以及印第安人的帮助,和至关重要的毛皮贸易。
原本,西部的大量荒地,使得小资产者还是有活路的。而且,土地投机商提前圈占的荒地,卖价也不是太高,毕竟西边还有嘛。
但是,西边被堵死之后。
由东海岸开始的欧洲资本主义的侵袭——土地私有制且可以买卖的所有权制度下,将会急速地激化矛盾。
这一点,大顺绝逼门清,这要是放开诸多的抑兼并政策和各种金银纸币管制以及松苏的诸多土地政策改革,就凭这些年松苏进来的那么多白银,会出什么事,大顺太清楚了。
因为,大顺自己就是私有制加土地可以买卖,这套东西不可能不明白。
现在,大顺看似是“如此宽厚”,竟然还帮着英国留下北美。
实际上,则是埋了一颗将来炸起来非要惊天动地的大雷。
压根就没触碰垦殖殖民地的根本痼疾和矛盾,只是暂时先把矛盾压制,等着以后炸个大的。
而炸起来,就能给大顺时间,把西海岸啊的金矿银矿变成自己的、且利用这个缓冲期,确保足够的人口守得住。
至于怎么炸、如何在需要的时候扇动着炸起来……
大顺这边的人,确实不懂《圣经》,也不懂这个派、那个派。
但是,大顺这边的人,对私有制、土地兼并、商人圈地、土地投机、放贷收地……以及小资产者对资本主义的反抗这一套东西,可是太了解了。
这套东西,欧洲人肯定玩的不如大顺这边明白,因为欧洲此时大部分还是贵族土地制、农奴、庄园、条田、份田这些东西。
老欧洲那群人,在法革分地之前,懂个锤子的小资产者所有制?
懂个锤子的“耕者有其田、一分劳动一分收获、有形圣人教化、农工居于商人之上、鄙视商人和放贷者”的山巅之城第一版?
关键是大顺现在还没准备好。
还不如先把这个雷埋下,等着需要的时候再引爆。
现在要扇动北美自立,对大顺来说,并不是啥好事。
法国那就真的称霸了不提。
在大顺和法国的帮助和压迫下,英国连镇压的能力都没有。
热热闹闹平平和和的把北美弄出去,造出来几百万自耕农良家子,再无宗主国牵制,拓荒垦边向西,大顺在西边可就要哭了。
第一五八章 恐吓出来的费城会议(八)
这种事大顺这群人不但可以从历史中借鉴,此时此刻的现实也正在发生。
东北地区的状况,和北美的土地问题差不多。
靠南的地方,兼并开始大规模出现;原本靠南地方的自耕农,被迫向北。
一个因烟草而得资本青睐,另一个因黄豆得资本青睐。
只不过因着宗教问题,大顺这边没那么魔怔。
一个在屠戮印第安人。
另一个因着渔猎部落朝贡因素请求朝廷不要让人再往北垦了,或者主动半主动地开始向地主转型。
大顺朝廷的做法,自也是老一套。一些老林子里的首领,摇身一变,从部落酋长变为大地主,放垦、卖地,招募资本前来。管你是原来本族的,还是南边来的汉族,通通在地里扛活,效《少郎与岱夫》故事,农场主多半还是山东口音,闯关东嘛……有诗“赞”曰:少郎乔装来到了炮台前,亮开嗓门喊的是山东腔。
如今大顺过了松辽分水领,也是个差毬不多的状况:今儿长工起义、明儿边军镇压、后儿逃亡山林,不多久又冒出来一个个在山谷河谷地小平原的村落。
这种河谷小平原村落非常常见,朝鲜的、索伦的、汉族的、蒙古的,聚在一起,朝鲜族教山东人种水稻、山东人教朝鲜人挖菜窖、索伦人教他们挡河口抓大马哈鱼……
故而大顺对于这种边疆区垦殖的乱七八糟事,着实门清。
况且就不说那遥远的松辽分水岭以北,随着小冰期结束,跑到承德垦蒙,蒙古贵族摇身一变招揽贫民种地,变成地主、大农场主,结果引的放羊的和种地的干仗的事,更是离着京城就不远。
这种事既清楚,大顺这群人对于武装干涉后,封禁西部边界之后,土地不增而人口加增的未来会怎么样,自是非常清楚的。
念《圣经》,又不能真的念出来五饼二鱼。
私有制加土地买卖,人口加增,垦田不能,只要没有五饼二鱼,这种事就绝不会因为大顺念的经和北美念的经不同,便不一样。
既是理解了这一层,那么剩下的事就好说了。
无非还是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那一套便是。
总结起来,竖着切:
就是和东部沿海地区的商人集团妥协、和西部拓边的土地集团对抗。
横着切:
拉拢商人、种植园主、和大顺的商品没有冲突的小资产阶级工匠如铁匠瓦匠酿酒师鞋匠等。
打压土地投机商、破产自耕农、向西垦荒的农民。
要把握的关键点,其实就那么几个。
小资产者是对货币波动和贸易波动最敏感的,也是最容易被利用和被扇动的,暂时不能让他们反。
一个是要向英国施压,至少暂时不要禁止北美自己印纸币。
另一个,就是一定要打碎英国的海关,尤其是遏制英国琢磨着让海关吃皇粮、真的去查税的倾向。
只要这两个不出问题,小资产者根本就反不起来,扇动也没用,他们自己不疼、日子能过,才不会放着日子不过非要去反英。
但这恰恰也是最不好办的地方。
贸易大使对于大顺取代英国,成为北美所不能自产的消费品生产国这件事,信心满满。
但也正是因为这份信心满满,他在巴哈马和汉考克等商人沟通之后,就感觉到北美的货币问题确实是个大麻烦。
还是那句话,大顺离得太远了,卖布匹卖瓷器,那是大顺的生产力水平高。但这时候的运输能力,总不可能从南方州回程的时候装两船大米回去,这不是说赔钱不赔钱的问题,而是会被视作脑子有问题:从左治亚州装了两船大米,途径产大米的印度、产大米的锡兰、产大米的南洋、最终抵达产大米的江南,然后卖大米?
大顺要是在欧洲,那的确如休谟所言:衣食住行,皆中国产。工业品换原材料,则欧洲亡矣。
但现在,不行,大顺只要白银黄金铜。别的也确实没法要。
大顺既是打定了主意要瓜分北美,搞三国演义、五方划界,就需要在对英国施压谈判的时候,也要把北美的货币问题给解决了。
贸易大使便将心中所虑直言相告,又问道:“殿下,如今召集北美乡绅往去费城开会难度倒是不大。但,谈什么,有件事还是需要解决的。”
“自由贸易,卖茶叶、卖布匹、逼着英国取缔糖税等等,这都好说。但这也只能拉拢一部分人。”
“或者说,这些很容易拉拢到北部、中部的人。但中部、南部的人,就不好拉拢。”
“他们关注的重点,并不在此。”
“但他们又很重要。如果天朝想要在北美卖货,赚白银,那么就很需要南部那些人。因为南部那些人,才能大量地从欧洲弄来白银,比如卖烟草、卖靛草、卖些种出来的东西。白银才能流入北美,这样他们才能用白银买茶叶丝绸瓷器等。”
“本朝卖货,只要白银、金铜。其余之物,皆不能要,也不肯要。总不可能从左治亚州换大米回南洋吧?谁会做这样的生意?”
“此事,总要在会上给他们个说法,如此他们才能支持我们。但这个问题,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答应他们。”
“那日在巴哈马,他们商人便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当时也只能搪塞过去。”
李欗这群人接受的新的经世致用的学问,对这些东西自然了解,也知道一些大概的情况。
贸易大使将巴哈马会谈的一些细节一谈,更是让这件事错综复杂。
走私、自由贸易、商人利益等,这些都好说。
唯独这个北美纸币问题,这事真就不太好办。
因为纸币问题,不只是关系到小资产者,工匠等。
还关系到南方州的种植园。
他们也想发纸币,目的就是还钱。
资本主义入侵,他们肯定欠了金融资本一堆钱,还又还不上,就琢磨着印点钱,拿点纸还给英格兰、苏格兰的金融资本。
当然也不可能全还纸钱。
至少,历史上,种植园那批人琢磨着,自我感觉,自己的要求也不是太过分。
比方说,一共借了1500万,说好明年还。
加上利息,一共就是1600万。
那这边印个500万纸币,然后再要求金融资本别那么着急收账,你可以延期个一两年,后年还、大后年还嘛。
延缓三年,还1000万白银、600纸钱。但其实正常来说,加上延缓的三年利息,实际上一共要还2000万。
但这么一搞,只还了1000万的贵金属。
这就等于是把债务贬值了50%。
干种植园的这批人,肯定是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但问题是人家搞金融的,也不是傻子,因为傻子当不了金融资本家。既然不傻,肯定觉得这个办法不好啊。
所以,这件事看似就是个简单的纸币问题。
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简单。
比如说,我拿着纸币,去还钱。人家债主不要,说这是纸钱,就要白银。
那就得打官司吧。
打官司,英国大法院怎么判?
这不是个简单的道德问题,也不是个简单的对错,或者和稀泥的事。
判纸币还债可以,那就意味着,英国大法院,要给北美的纸币背书。
或者说,英国政府,在用政府信誉,为北美这些滥发的纸币背书。
历史上法国人为了给北美那群人滥发的纸币背书,可是用真金白银发的债券把币值稳住的,背书背的把国王的头都背进去了。
如今整个殖民地现在大约已经发了1800万的纸币,全无锚定物,而且南方州为了贬值债务还准备再印600万,英国政府哪有这本事,给这2000多万纸币背书?
再说了,放贷的金融资本,脑子又不是进水了。有马塞诸塞州和罗德岛,贬值到4%的前车之鉴,谁敢收纸币?
所以这件事,难解。
按照“法律”、“自然法”、“神圣财产权”、“传统”这些东西的逻辑,是难解的。
唯一好解的,就是革命的逻辑。革命,是最高规则、最高天赋之权,是可以不用还债的,只要打赢了。
这事,就是资本对垦殖殖民地的侵袭。
也即是本地小生产者、土地所有者、和一些本地的地主,对资本主义、尤其是金融资本的反抗。
难点就在这。
这些放贷的大金融家、大资本家,在英国,是和辉格党结盟的正儿八经地统治阶级。
哪怕是英国国王,他也不敢说让北美用纸币还债啊。
你这国王还想不想干了?
而北美的货币问题不解决,只解决自由贸易问题,是不够的。
或者说,拉不到足够的人,去打压那群大顺要打压的西部土地投机集团的,反倒会把大量的小资产者推倒敌对一方去。
只解决自由贸易的问题,像是汉考克这样的大商人,倒是肯定就不反了:跑西非、跑加勒比贸易的,又不用纸币,都是真金白银,只是不想交关税而已,用不用纸币对他们影响不大。
可对那些小生产者、小资产者来说,那不啻于天塌了。他们手里是纸币,而且平日交易用的也是纸币辅助,买两斤包米、打一桶朗姆酒啥的,都是本地货,纸币就能交易。
他们手里也没有啥白银货币。
一旦要是英国要求交税还债啥的都用白银,那些大商人肯定会选择把白银窖藏,因为明显白银针对纸币会升值。
这种事,明朝就上演过。
北美的人又不是特殊材料造就的,不可能不出现纸币贬值导致大量的白银被窖藏从而更加加剧紧缩纸币更加贬值的情况。
这是必然的。类似的货币问题、通货紧缩、白银窖藏等事件,已经在大明、日本,上演过好几次了。
而北美的情况,就是个资本主义慢慢侵袭的过程,资本主义的体系是一整套的,而不是一个单独的孤立事件。
资本先侵袭东南沿海,造成人口向西拓垦,这样西部的土地投机才有利可图。
西部土地投机的资本,也是借的金融资本,否则哪有那么多钱圈地?
不在东南沿海搞土地兼并,人怎么往西?
人不往西,那圈的地怎么能卖出去钱?
土地投机公司赚的就是个差价,花100块钱把地屯下,将来慢慢卖出去1000,把债还了。
这是一环套一环的。
不是说私有制种点包米,然后卖了包米买棉布,那就叫资本主义了。
纸币、禁西进,这两件事若办成,都要敲在伦敦金融资本的头上,总得拿出来一个说法,让他们接受。
第一五九章 恐吓出来的费城会议(九)
东西方金融资本之间的对抗,倒也不是没发生过。
之前大顺下南洋,就搞崩过阿姆斯特丹,一群人自杀的自杀、喝药的喝药。
现如今,大顺也不是没把伦敦的金融市场搞崩。国债崩了、东印度公司崩了、西印度商会还能撑多久取决于大顺明年能派多少船带多少货。
这都简单,因为大顺可以直接下场解决。
但北美的事,不是大顺能直接下场解决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大顺现在还在荷兰卖国债呢。
大顺可以打压东印度公司、甚至当初可以坑的荷兰坑出了第二个灾难年。弄完之后,荷兰该买大顺的国债,照样买。
但是,大顺不能支持欠债不还。大顺要是支持北美不还债,欧洲也就没人敢买大顺的国债了。
再说了,大顺得拿出多大的筹码,能把北美欠的将近两千万的债,说纸币平了英国那边就能答应?
谈判,是要互相拿筹码的。
英国要是就不认纸币,大顺是没本事逼着人鼻子认的:因为,你贷款你是有抵押的,没钱还,拿土地种植园偿还啊。
真要走到那一步,北美肯定还是要乱的。
但大顺不想北美现在就乱。大顺知道北美这边有矛盾,但矛盾引爆的点,是大顺准备开发西海岸金银矿、且已准备充足的时候。
提前把矛盾引爆了,到时候想要引爆矛盾的时候,怎么找?
现在是积攒着“小生产者所有制、垦殖本土资本,与英国殖民资本”之间的矛盾,等待合适的时候炸开一个窗口期,为大顺的西海岸大移民挖金狂潮造出来时间。
况且,大顺想要北美的市场、想要北美的金银。
而北美东海岸没有金山银山,想要金银,现在必须得依靠南部种植园产业,从欧洲把金银吸到北美。
北美的经济格局,是很明显的。
因为《航海条例》的存在。
所以北部地区的手工业,在保护之下,已经发展起来了。
棉布茶叶什么的,大顺可以运来。
而如酒水、牛马、铁、木料、桶、船之类的东西,是北部州提供的。
南部州现在是香饽饽,靠着种植园从欧洲吸回来金银。
北部州依靠这些手工业,再把南部州的金银吸到北部州。
南部州的种植园业,是大顺在北美卖茶叶、卖棉布、赚金银的基础。缺了这个环节,北部那群人就真的只剩下纸币了,大顺要一堆只能买包米、小麦、朗姆酒的纸币,有个卵用?
打完这场仗,就要到大顺急速发展的时期,好容易抢下来的欧美市场,正需要为大顺的工业起步提供资金的时候。
大顺是真不想让欧美这么快再打起来,最起码弄个二十年的和平吧。打仗严重影响大顺这边赚钱,也严重影响大顺的工业起步,起到一半资本不足就操蛋了,尤其是大顺现在正准备搞几个大项目,比如修铁路和修运河。
是以,怎么解决北美的货币问题、解决纸币问题,这就是一个保证欧美二十年和平的另一处关键。
贸易大使将自己的困扰说完,愁眉苦脸。
他自觉这个问题难解。
不想李欗却哈哈大笑。
“当真是书生气。你看看那是那是什么?”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正在港口泊靠的战舰,和在那操练的士兵。
贸易大使不解,但还是回道:“军舰和士兵。”
李欗拍手道:“然也,要不怎么说你书生气呢?经济问题,货币问题,谁说一定得用经济手段解决?兴国公盐改、废运河走海运,是靠纯粹的经济手段?还是带着兵镇压了盐工镇出来的?”
“此事根本很简单嘛。”
“你不就担心南部州的那些种植园,因为不想还债,所以准备分离起义,到时候造成十三州大乱?又担心咱们一走,法国人巴不得让英国失血,只怕也会借机鼓动?”
“墨翟言: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有两害,一个是剁你手指,但剁了手指就能把保存手腕;另一个是直接剁你的手腕。如此两害,相权之下,则剁手指即为利。人皆取利,故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与人之求利的本性相应。”
“现在南部种植园,只有一害,那就是欠了钱不想还钱。”
“所以,你琢磨了半天,书生气之下,便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解决,才能让南部州不乱。”
“然而,只要我们再加上一害,一大害,两害相权之下,我可保证南部州亲英如故,不敢造次。”
贸易大使顺着李欗指向的军舰、士兵方向看了一阵,若有所悟,心说自己设想解决问题的方式,着实都是只靠经济学问。然而现实并没有经济学问完美运行的地方,似乎经济问题,倒也不必非要以经济手段破解?
李欗见他还是思索,便道:“此事简单。我派人去那边,攻两个种植园,解放一批奴隶。然后在割取一处小岛或是无人之地,做奴隶解放垦耕之处,就在南部州的旁边。”
“他们保准老老实实还债,生怕英国人真的放弃他们。”
“你看,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一边是还债。”
“一边是和英国闹掰了之后,咱们可能会救济种植园奴隶,皆赐予其良民之身。”
“选哪个?”
“没有两害,你手里的兵、军舰是干啥的?没有矛盾,那就制造矛盾;没有两害,那就造出两害让他们选。”
“造出来两害,他们就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墨翟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只要你会反着用、逆着练。”
“你以为当初本朝为何不早早去打准噶尔部?非要诱着准噶尔部去打漠北漠南蒙古?”
“还不是,让蒙古自己选,是效忠天子做守土之犬、还是被准部吞了人口牲畜,这两害其中选一个?没有两害你就想办法,再弄出来一个啊。”
“或者说,你想想,本次出兵,以及更早之前,兴国公缘何非要和法国搞人参贸易?为何专门派人去宣讲,说这西洋参不是南洋来的,也是苦寒之地长得,非有热地性寒之说,而至西洋参打的高丽参苦不堪言?”
“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北边有个法国,他们想自立的心思,便要大减二分。南边再加个解救奴隶,便要直接减八分了。”
贸易大使闻言,久久无语。
心里觉得,好像不太对。
可仔细想,又实在说不出哪里不太对。
自巴哈马会面之后,贸易大使绞尽脑汁,就在以经济联系琢磨北美十三州和英国如何保持联系、拉拢一部分压死西进派的事。
哪曾想,自己想成了一团乱麻,在李欗看来,就是派几艘军舰,袭击种植园,搞个解救奴隶的大新闻这么简单……
许久,李欗才道:“昔日,兴国公以粗鄙之语说过一个道理。莫做舔犬,上赶着不是买卖。叫别人来求你,而不是你去求别人。”
“你既谈经济,那我问你。上一次英法在北边打仗……就是兴国公在印度支援杜普来克斯两条军舰、让法国教官开着军舰去印度的那事,为什么叫人参战争?”
“你想想,为什么英国政府这一次非要往北打?他们想要什么?”
“或者说,这北美十三州的膏腴之地、遍地良田,对英国国内的朝臣士绅,有什么用?他们的朝廷,能从十三州收到一分钱吗?”
“若只谈经济,本朝管控对日贸易、当初兴国公叫日本开关,竟然还要组建东洋贸易公司,非要强制买大船、养水手,否则不得贸易。按说这就不对,应放开管控,如此产业才能大发展。可为什么当初兴国公非要管控对日贸易?”
“道理是差不多的。英国政府非要往北打,那是因着他们盯上了人参、貂皮。而且,这玩意儿,是真能控制的,是真能把钱收到国库的。因为,东印度公司垄断着往本朝的贸易,若把法国赶走,难道本朝真的不要人参貂皮?”
“十三州再膏腴,钱一分也收不上来,那就英国政府而言,便无意义。”
“好了,现在,本朝力挺法国,卡住西北人参貂皮产区,英人不可能夺到手了。”
“关税又收不到、糖税法收了二十多年了一年收个几百两银子、那马里兰的总督七年都没领到薪水因为本地无法征税……”
“那我问你,如此,对英国政府而言,十三州值钱?还是巴巴多斯那个小岛值钱?”
北美和巴巴多斯,哪个值钱?
这看起来,似乎是个颇为玄幻的问题。
但实际上,此时对英国政府而言,别说十三州,就是十三个北美,只怕也未必比一个巴巴多斯值钱。
联想到刚才李欗说的“舔犬”之言,贸易大使恍然大悟道:“殿下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在北边帮着法国站住脚、在西边资助印第安人、在南边攻下两个种植园吓唬他们。”
“届时,是英国不想要十三州?反倒是十三州要主动去舔英国,请求英国驻军、征税、以护其周全?”
李欗点点头,缓缓道:“此地膏腴,但是征不上来税,对朝廷而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昔日兴国公最惧之事,便是下南洋后,英国立刻拆了东印度公司,放弃印度,驱虎吞狼,挑唆中法。而其取代荷兰,做东西方贸易之中转者。真要那样,你我今日如何还有机会在这里?”
“今日,万一英国朝堂,竟有力挽狂澜之辈,主动放弃北美,叫十三州给法国放血,又将如何?届时,英国一分钱不用出、一个兵不用派,这十三州就会自己征税养兵去和法国人打、去抢地、抢人参……慢慢给法国放血。”
“到时候,法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英国本来就在北美收不到钱,这就等于一分钱没花,造出来一个盟友。”
“虽说兴国公对英国朝廷颇为不屑,以为皆虫豸也、不足以论政治。然而,焉知西夷无才,不会来个真正有宰执手腕的人,真做出这等有胆魄的决断?”
“自由贸易事,那是本朝本来就要施加给英国的压力。为此,给北美这群人做个顺水人情,自无不可。但别的嘛,军舰即可解决,何必竟要帮他们建起政府,还要教他们发钞发币?乃至于教他们,不收税怕是不行的这样的道理?”
“我今天解放三千奴隶,他明日便要哭着求英国议会不要放弃他们。”
“你看,此事不就解决了?到时候,航海条例已碎,卖几年烟草什么的,这银子不就够了吗?货币不就解决了?”
“天下事,变则通。然而,变的难点,不在于如何变、也不在于变成什么样。而在于……如何过渡。此事最难。”
“所以只要过渡过去,三五年内,南部州的种植园放开贸易,便足够赚回来金银,完成过渡。”
“过渡之乱,有种植园主支持镇压、有大商人支持镇压、有工场主支持镇压,那便不叫乱。只要莫让这些人都反即可,不是说一点乱都没有才行。”
第一六零章 过渡之痛、幼稚空想
这种过渡可能是混乱的,甚至可能是残酷的。
因为历史上的第二次大陆会议召开之前,大量的手工业者、市民贫民等,已经组织起来,要求改变继承法、公地垦殖权、以及财富数量达标才能有议事权等。
英国后来阻止西进,除了土地投机商反对,也确实有大量的“好好开垦当个自耕农、干几年将来当地主”的贫苦自耕农参与的。
阶级上的矛盾已经不少了。
历史上,是反英派获得了胜利。即便如此,还是发生了后来的关税动荡、退伍士兵起义、农民起义等。
而反英派获得胜利,实际上是这个过渡期虽然混乱,但却不至于乱到无法解决。
因为,大量的亲英派、反分离派,跑路了,跑回欧洲了。
的确,细软金银、古董字画、船只债券……这些东西都能带走。
但是,土地带的走吗?房屋带的走吗?庄园带的走吗?
这些跑路回欧洲的亲英派,大量的地产、房屋被充公,并且在后续的过程中被分配。
虽然说,的确,是大部分投机商、大商人获得了这些被分配的财富中的大部分。
但是,底层也跟着喝了口汤,回了回血。最起码宾夕法尼亚的土改,还算是给了那些贫民一些好处,宾家的地产全部归公,半数被投机商买下、半数分了。
这是反英派获胜的情况。
而若是亲英派获胜呢?
反英派获胜,亲英派可以带着细软回欧洲,可带不走房子土地,但起码能把命带回欧洲。
亲英派获胜,反英派去哪?
那就只能死了。
如果不想死,那就只能接受资本主义,摒弃掉小资产者的幻想。
亲英、反英,并不是一个抽象的“奴性”还是“自由”的问题,更多的还是经济问题。
比如说我是个自耕农,家里百十亩地,四五个孩子,日子过得乐呵呵。
大儿子让他干几年活,或者去学个瓦匠;二儿子去学个铁匠……
等着快死的时候,跟孩子们说:你们让着点弟弟,家里的地就都给弟弟了。我这边攒了些钱,你们也学了手艺,去西边吧。那里的荒地便宜,老大、老二、老三都去西边,买些地,过我这样的好日子。西边有的是地。
计划的好好的,家庭也很和睦,结果卡察一下子,英国来了法令:不准西进!
那干嘛不反英?
不反英,想要保持家族兴旺,就得让一个人继承,剩下的去打工。那家庭和睦就别提了,孩子之间就要先打个头破血流。
不反英,对孩子一视同仁,那就得把地越分越小,最后日子难熬,只能向商人借贷。还不上,土地抵债,一无所有。日子总得过,这时候说,城市有工场,去工场做工吧。
一群孩子们就得琢磨,自己的爹过的那是什么日子?百十亩地一群牛,农闲时候晒太阳。自己过的什么日子?工场里面上大工,身价不如一头牛。
不要给我讲什么“土地也不是无限的,新大陆也是有边界的”,我不听。
不要给我讲什么公有制,脱胎于小资产阶级革命的美国底层,只反资本主义,不反私有制。
也不要给我讲什么“资本主义发展是必须的”,我不懂,我就知道我爹、我爷爷,也不识字,也没啥文化,但照样大房子住着、小酒喝着。
哪怕到后世,依旧还是这一套:我爷爷、我父亲,可能连高中都没读完、大学没上过,可是我们照样住大房子、小日子过得美滋滋。不要给我讲什么道理,我就像知道凭什么我爷爷的时代可以这样,现在就不行?,
同样的逻辑,从反英开始,就一直在北美根深蒂固。
反英完了,反大商人,反银行;反完银行,铁路和蒸汽机还没出现呢,【一无所知党】就已经开始崛起,认为是爱尔兰人、华人、德裔,导致他们的日子比祖辈过的差……
实际上,大顺开始下场掺和欧洲战争的这一刻开始,北美还未出生的工业,已经死了。
因为,大顺要推自由贸易。
而北美的制造业起步,源于《1807禁运法桉》。严苛到极致的进出口限制、近乎疯狂的一刀切断了对外贸易,使得北美的纺织业、玻璃制造业、制帽业、采矿业、金属加工业,在东北地区快速发展起来。
那是北美制造业的兴起之时。
因为对英国的恨,亲手签下《禁运法桉》的杰斐逊,事后面对着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的制造业,失声痛哭。
因为他重农、轻商、抑工,认为自耕农才是共和的基础,而工业的发展必将破坏共和国的根基。
杰斐逊认为【制造业,习惯于让人们处于劳役状态,使贵族政治原则在一个共和国内居于优势……工业的发展,把财富集中于少数人之手,导致共和国倾向于贵族政体……】
所以,面对这种恐惧的最好的办法,是不发展制造业,让每个农民都拥有自己的一小片土地……重农、轻商、反工。商业是【必要的恶】,不得不存在,但不可重视。
他分地。
他买路易斯安纳州。
他出台了《土地销售法》,一改过去买地最低500英亩的限制,降低到原本的四分之一,就是希望“每个自耕农都能拥有自己的一块地,不再有投机商买了大块地再拆开卖赚差价”。
他反银行。
反金融业。
反制造业。
反工业化。
当汉密尔顿拿出《关于制造业的报告》时,他用滔滔不绝的口才和极高的威望,毙掉了建国之初的制造业发展方桉。
可以说,他一生,都在反资本主义、反工业化,都在践行他的“小资产者的共和”、“农民乡约亲睦”的梦想。
显然,他不是皇帝,也不是国王。
他的这些想法,能够得到支持,因为很多人支持她。
而这,就还是老马说的【垦殖殖民地的痼疾,就是反资本主义】。
总不能说托马斯·杰斐逊,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杰斐逊可是当过驻欧洲大使,欧洲各个国家哪里没去过?
也正是因为他去过欧洲,对欧洲那一套太熟悉了,所以才如此坚定的反对工业化、反对发展制造业。
他亲眼目睹了原始积累的残酷、血汗工厂的恐怖、目睹了法国因为制造业发展创造的大量城市无产者、目睹了工业化转型到底有多吓人。
他亲眼目睹了欧洲缺乏满足人口不断增长的土地,无地可耕种的人到大城市打工谋生,大量闲置的劳动力带动了制造业的发展,同时也使社会出现了贫富分化,富人的奢侈和穷人的贫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社会动荡。
革命。
反革命。
起义。
镇压。
反抗。
屠杀。
抗争。
压迫。
贫富差距。
道德败坏。
世风日下。
人心不古……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正因为杰斐逊不是土包子、不是没见过世面,所以他这一生都反对工业化、反对资本主义。
【我宁愿看到半个世界人口灭绝,也不愿这个(反工业化、退回小资产者所有制、自耕农、乡愿社会、乡约村社的)事业失败!】
当然,那时候北美也是有资格嘲讽欧洲工业化的。
不只是嘲讽,而且还是鄙弃。
在《土地销售法》改革之后,每个家庭都能得到160英亩的土地,也就是960亩。
欧洲正在工业化的国家,问问飞速工业化的城市的工人,你家别说960亩,有960平吗?
这种反工业化、反资本主义的小资产阶级私有制的思想,是有底气、有基础的。
反对工业化的,未必都是坏人,甚至很可能许多人都是好人。
但,是,反动的好人。
凡事走到私有制、土地自由买卖这一步的国家,早早晚晚,都会生出重农轻商反工业化的想法。
这几乎是所有“私有制加土地自由买卖”为基础的国家的通病,迈不出这一步、迈不出这一关键的“不惜一切代价工业化”的一步……就会周期轮回。
而牛耕、垄作、高炉铁、亩产120斤的生产力水平,配上土地私有制、土地可买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这一点,中国已经向18世纪的欧洲、美洲的启蒙主义者、小资产阶级的空想派,用两千年的历史证明过,可当时没人相信。
杰斐逊这种反动空想的物质基础,是北美广袤的土地、北美稀少的人口。这些现实基础,给了他这种空想似乎可以实现的假象。
但终究是假象。
伴随着《禁运法令》对商业买办的损害、对本土制造业的刺激,纺织业和其余制造业在《禁运法令》期间的飞速发展不可倒退,他除了失声痛哭认为第二版山巅之城也破灭了却又无可挽回外,别无办法。
他说恐惧的制造业、银行、金融业、会一步步瓦解他幻想出来的乡约村社为基础的熟人社会。
的确,他的幻想,得到了很多北美人的支持。
但是,同样的,他的《禁运法令》打下了北美的工业基础的同时,他自己也被原本的贸易体系得益者,打上了“暴君”的名号。
因为禁运法令的“阵痛”,摧毁了原本北美的对外贸易:卖原材料、进口工业品的贸易体系。
使得原本的商业资本、通过贸易完成了资本积累的商人,不得不将资本投向美国还没发展起来的纺织业、玻璃制造业,完成了对英国纺织品的替代。
使得一些商业海运发达的州、粮食出口州,原材料出口州,不惜喊出要退出联邦的口号。因为这个“阵痛”,确实太疼了,这是原本的国家经济体系的重新大洗牌,成千上万的人失业、工业品价格激增、走私泛滥。
是非功过,难以论说。
这些之后的事,或许可能根本不会再发生了,大顺这边当然也不可能知道这一切。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顺这批粗略认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人,他们可以围绕着此时北美的经济基础,编造出一套合适的忽悠,来彻底打开北美的市场,获取足够的支持,并且把这一套压死殖民地工业发展的理论,发扬光大,变为显学。
选出来他们要拉拢的人、明确出肯定要反对的人、支持一批人、弄死另一批。
第一六一章 最后的增兵
几个月后。
一艘轻快的、模样和此时的帆船不太一样的快帆船从遥远的中国抵达了直布罗陀。
后世称这种船为飞剪船,但这一艘其实算不上,只能算是一种亚飞剪船。
新型船只的出现,一定有其应用的地方。
历史上飞剪船的出现,是因为中国茶叶的特殊性,陈茶不如新茶好喝、以及欧美市场广泛的茶叶需求和激烈竞争,以及鸦片这种超高利润的“货物”。
使得这种片面强调速度、而降低了载重和防护的船只,有了其生存空间。
此时的这种亚飞剪船,源于大顺朝廷的要求:缉私,传信。
不需要运货、不需要防护、不需要有太强的战斗力。
只要跑得快就行。
缉私不需要去抓,只需要巡查到之后告知海军;传信则是因为大顺扩张的太大,又不是那种贸易公司殖民地的模式,朝廷急需一种快帆船来管控这么大的帝国。
船上的人下船后,说有圣旨。
这边自然要摆桉焚香,听了一堆片汤话的圣旨之后,李欗等人将传信的人引入侧厢,传圣旨的人这才将一些不那么片汤的话传了一遍。
“朝廷已经集结了大量的商船、也从别的航线上抽调了一些船,运送货物在来的途中。”
“下官奉命先来,也是传达一下朝中的意思。”
“既是已经从各处抽调商船了,想来殿下也明白其中的意思。朝中争论许久,最终陛下圣裁,要继续打下去。不要草草停战。”
“随船来的,还有些枢密院和外交部的人。”
“陛下同意了兴国公的‘荷兰做欧洲总商埠’的计划。一切战事,皆要围绕此来决断。”
“下官确定,若以往情报作准的话,此次所来货物,完全可以填补英国在北美的商品空缺。”
“从棉布到黄铜、从瓷器到丝绸、从铁器工具到火枪……一应俱全。若是一切顺利,五六月份即可抵达。”
李欗听后,喜不自胜,起身赞叹。
“来得好!来得好啊!此战,难的不是在这欧罗巴的大海上,而是在本朝朝堂中。”
“既是这一次加大了货量,那便是朝堂中已经分出了胜负。好!好极了!”
传话的人并没有说更多的东西,但李欗很清楚,这一次加大的货量、抽调了船只、甚至从日本、南洋、漕米等航线上抽调了大船来欧洲,意味着什么。
这场仗到底要打成什么样,朝中自然是有分歧的。
打,还是不打,是分歧。
打的话。
打到印度,还是打到好望角,是分歧。
打过好望角的话。
是搞口岸对口岸贸易,还是把荷兰做欧洲总口岸,依旧是分歧。
而这种分歧,从这一次货来的多少,就能看出来朝中的斗争已然分出了胜负。
李欗很清楚。
货船增多,意味着大顺要趁着欧洲的战争,抢夺市场,更大的市场。
能抢多少抢多少。
能塞多少货塞多少货。
能挤垮多少同质产业就挤死多少同质产业。
因为,一旦谈判,就不好办了。
现在大顺的态度,就是继续打。
能打多久,打多久。
打的越久,对大顺越有利。
要从实质上,瓦解自乌得勒支条约以来的大西洋贸易体系,重写贸易格局。
生米煮成熟饭。
大顺能够跑远洋贸易的船,并不少。
因为当初强制的专营公司体制,以及强加的专营公司必须用重型商船的要求,朝廷只要下定决心,完全可以拉出一支庞大的商船队。
至于商品,大顺并不缺。不管是劳动力,还是技术、还是工场,这些都不缺。
缺的,只是朝廷要下多大的决心。
因为,跑南洋、跑波斯湾,明显更赚钱。这事必须得朝廷出面,用鞭子抽着,才能把这件事做成。
所以李欗才说,这场仗的难点,根本不是在欧洲的海面上,而是在大顺的朝堂中。
“这么一来,过些天费城那边的底气,就更足了。”
“原本这北美是英国的禁、娈,一旦放开,若是本国货没有提前卡住,便是我们又出船又出力,最后便宜了别人。”
“好!很好!”
洋溢不住的兴奋,让李欗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步,走来走去。
前些天,按照他的计划,两艘巡航舰载着大约600名水兵,袭击了北美南部的一些种植园。
那的确没什么可说的,打起来简直都不如攻打个邬堡难。
将解救的奴隶武装起来,发了枪,暂时还在种植园内工作。大顺这边只要提供一些粮食即可,花不了几个钱,但造成的效果是巨大的。
当然,这些被解救的奴隶,是作为筹码的,随时可以作为交易筹码卖掉。
大顺又不是真的来解救奴隶的,只是用了“无中生有”之计,凭空造出来一个筹码。
在欧洲这边,中法联军和英军,在海峡上比定力。
今天派几艘船去趟爱尔兰、明天在布雷斯特海角打一场小规模海战、后天跑苏格兰散播点谣言,并没有太大规模的战斗。
法国这边正在组织陆军,准备在风向转好和圣劳伦斯河口破冰之后,支援加拿大。
这回也老实了,不想着再去汉诺威搏一搏了,因为法国确信,英国八成要放弃汉诺威了。
因为……法国那边得到的最新消息,英国议会停了给普鲁士的补助金。
这种情况下,法国想要把英国驱逐出欧洲大陆的想法已经算是实现了。而后续的欧洲格局,法国也是元气大伤,还需要大顺帮忙,事后主持停战。
大顺这边的陆战队精锐,肯定是要帮法国打仗的。
但是,怎么帮、帮打哪,大顺这边是有自己的发言权的。
态度自然也很明确:你要是听呢,咱俩就合作;你要是觉得你自己可以打,那你就自己打。
西班牙和葡萄牙这对绝妙的对手,陆战打的稀烂,大顺这边也没兴趣去帮西班牙,让他自己玩就是了。
李欗的下一步计划,就是把大顺的陆战队和战斗工兵抽走,去北美。
打费城。
开会。
然后再北上加拿大。
李欗将这些情况大致一说,来使便道:“朝廷这边,这一次不但抽调了更多的重型商船,而且也加增了三艘战列舰、几艘巡航舰赶来支援。印度那边已经完全可以腾出手来了,印度分舰队也会抽调一些。”
“除此之外,朝廷抽调了一些北边的夷丁。都是些散兵轻步,老林子里长大的。”
“这批人可以去帮着法国人打仗。都是些猎手出身的,大部分都是毛皮公司在北美西海岸招募的。”
“朝廷这一次,可是把海军的家底子都拿出来了。”
李欗笑道:“这个不必担心。且不说我这边胜券在握,只要援兵一到,那就更是彻底无忧。”
“只说这援兵一来,英国的心态就会彻底崩了。”
“他们知道天朝大国,亦知天朝人口极多。”
“一旦又有新的战舰抵达,他们会怎么想?只怕彻底断了抵抗的心思,只要保其核心周全,剩下的都可以谈了。”
“现如今嘛……英国那群人,都扭扭捏捏,我们就咬死了不谈,他们不断试探,又无人肯担这‘卖国’之名。”
“等着支援的舰队一到,最后的扭捏也就没有了。”
“战后英国养不起这么多军舰的,到时候,商人可以大买一批改成商船,压低英国海军的数量,和法国持平就是。”
“只不过,这种事要提出来,非得海军实力碾压不可,不然终究咱们来提,这腰板便不硬。”
算了算又来支援的数量,李欗知道这个“把海军的家底子都掏空”的话,不假。
大顺的确有造船能力,这些年靠着专营公司的强制要求、和海军订单,大顺的造船业发展很快,人员充足。
水手当然也不缺。
但是,大顺不会再造军舰了,因为再造就是赔钱货了,完全用不了那么多。
所以,说大顺这次把海军家底子都掏空了,那是一点不错。
潜力足够,造船没问题,但实际上最多也就是通过这次增兵,吓唬一下英国。而实际上,不可能再造新舰。
盘算了一下现在的情况,若是中转一下去打费城,此事原本不难,哪怕是援兵不到,打起来也容易。
主要是打仗的目的还是为了贸易。
朝堂上游移不定,这边就不好说。
到底是口岸对口岸贸易?
还是把荷兰做欧洲总商埠,搞自由贸易?
这是有不同说法的,也是到时候去费城拉拢反贼时候该怎么说。
口岸对口岸贸易的话,那就得拉人组建北美中国贸易品商会,让他们独享其利。
荷兰作欧洲总商埠的话,那就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更关键的,还是今年加增的货船,得让北美知道,大顺真的可以提供他们所需的任何贸易品,完完全全地取代英国。
所谓政治妥协,是要和北美这群人谈清楚,让他们认清现状:不要空谈那些扯犊子的抽象东西,谈点实际的。你们能承受什么样的税率、能承受怎么样的关税,以此来和英国妥协。
第一六二章 拼命是错的、挣钱是对的(一)
是不是累赘,这取决于法国是否被从加拿大赶走。
拿后世的历史来套,说北美脱离了英国,依旧可以和整个欧洲贸易云云……
那就纯粹是刻舟求剑。
那是法国已经被从加拿大赶走、之后法国革意识形态相近、再之后拿破仑带着整个欧洲大陆和英国作战……那是北美反英,反出来的统战价值。法国人为了惠美,惠的国王脑袋都没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那时候,初生的美国的货,自然是可以进入法国市场的。
而现在……法国还在加拿大、五大湖、俄亥俄,法国那严苛的贸易保护政策,连大顺的货想要进法国市场都进不去,法国人信奉的科尔贝尔主义和本国产业保护政策,再加上法国在加拿大还没被赶走,你北美十三州何德何能能把货卖到法国去?
更不要说,伴随着西班牙的卡洛斯三世上台,一些列的开明君主制改革,哈瓦那烟草公司的创建、犹太赦免、宗教宽容、打击耶稣会等等一系列举措。法国自己的糖蜜都卖不出去、西班牙还有烟草,你北美要不是反英反出来统战价值,凭啥要买你的货?
而不买货,北美倒是还能凑活着过,在大顺能容纳一亿人的土地耕地,容纳200万人,不可能说就民不聊生了。
但北美卖不出去货,大顺这边想要在北美换银子的贸易,可就完犊子了。
美利坚十三州国,在西部和北部,与法国发生了武装冲突,为了夺取土地和毛皮贸易,是一回事。直接断贸易、加关税。
英属十三州殖民地,的一小撮匪徒,在西部和北部侵袭了法国,占地垦耕,那又是另一回事。可以英法磋商,一起镇压这些“暴徒”,两边贸易继续。
正如李欗所说的那样,英国向五大湖、俄亥俄、圣劳伦斯河地区的作战、投入了大几千兵力的目的,和北美那些州政府的民兵的目的是不同的。
英国是为了人参貂皮贸易。不是说十三州不值钱,而是只有人参貂皮贸易,才有可能被垄断专营、严格控制,别的玩意儿是控制不住的,因为英国已经试过了,糖蜜法根本收不上税。
而那些民兵是为了土地投机,垦耕、田亩。
十三州再富,和英国政府也没关系,因为收不上来税、反而还要补贴的地方,对政府来说是赔本的。
就像是大顺这边一直有放弃西域驻军、放弃西域移民的说法,因为花钱而一毛钱收不到。
不要说北美有包米、大米、小麦,这些都是国家的根基云云……英国的统治阶级还有强大的地主阶级,《谷物法》盯的死死的:你把北美的粮食运进来,你让我们地主怎么活?粮价低了,谷贱伤农懂不懂?
人参貂皮是容易垄断的,王家专营的贸易站、和印第安人的交易要经过河流运输可以设置钞关,这是能拿到手的钱。
如果英国真要把北美扔出去,对大顺是相当不利的。
扔出去,意味着欧洲美洲肯定还要打仗。
不能拼命啊,拼命还怎么挣钱?
打仗的时候,消费市场是下降的。这不是一战二战的时候,那时候的运输能力,战争打起来可以卖粮食卖肉卖武器卖钢铁。现在大顺能卖的,都是些消费品,打仗会严重影响大顺的贸易利润、严重影响大顺脑子过热引发的投资基建狂潮。大基建和工业化初期,一旦资金断裂市场萧条资本不足,是要出大事的。
大顺是要一个稳定的、至少也得稳定个二三十年的欧美,而不是乱成一锅粥的欧美。
因为,大顺要弄死印度的手工业、彻底瓦解印度的手工业生产能力,至少也得个一二十年,在此期间大顺能在印度卖的货是肯定不如“物价革命传导”的第一站欧洲和美洲的。
要瓦解印度的手工业和工业生产能力,需要时间,不是说随便出个政策,刷的一下印度的旧经济基础就瓦解了——大顺能顶着82%的关税往欧洲卖布,印度也能,印度的生产能力只比大顺手工业略低。
现在制约大顺工业发展的,不是技术、不是资本,而是市场。
大顺短时间内,不可能彻底放开钞关、真的搞全国统一大市场的。
还是那句话:
殖民者和鸦片战争(刨除掉鸦片问题的剩余贸易),影响的民族资本的发展,把民族资本扼杀。
但是,对于小农、男耕女织的自然经济来说,西方资本家,和松苏资本家,同样都是在瓦解他们的生存基础,无甚区别,甚至后者更勐,因为省了跨越大半个地球的运费。
大顺这点新兴力量,别看在欧美呜呜喳喳,又是逼得英法出棉布禁止令、又是逼得法国漆匠联合会逼着加关税、又是引爆了北美独立的波士顿倾茶事件……但在大顺,吊毛不是,根本还不具备镇压铺天盖地的农民起义的能力。
所以大顺急需在瓦解印度的工业能力之前,拥有一个和平的广阔市场。
而欧美的几个火药桶,无非是奥属尼德兰也就是比利时、汉诺威、东普鲁士、波兰、西里西亚、以及北美。
欧洲大陆的问题,都好解决,不敢说多,二三十年和平是有把握的。
所以大顺必须要拿出足够的力量,确保北美的势力均衡。
均衡,不是永久的和平,只是扩军备战的间战期。大顺某些人,希望将来还打,而且还要打个大的;但又希望二三十年内不要打,要和平。
大顺新学的激进派,或者叫帝国主义派,比如李欗等人,他们不希望打成“口岸对口岸”贸易。
他们希望宁可朝廷多花点钱、多出点军费、多打两年,也要达成“荷兰做欧罗巴总商埠口岸”的效果。
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
但举个这些复杂问题中最简单的一个例子。
比如茶叶。
如果口岸对口岸贸易,英国收了关税来北美卖茶叶,迟早还要爆发十三州和英国的冲突。
到时候,茶叶就会作为一种象征。
一种“支持英国统治”的象征。
原本的历史上,发生过太多类似的事件。
焦油和羽毛,给商人勐灌茶叶水灌到吐也好;所谓义和团不用外国货也好……本质上都是一样的玩意儿,谁也不比谁高贵。
北美也喊出过“宁可不穿衣、不用英国布”的口号。
亚当斯等人也亲身经历过“戒茶不彻底、就是彻底不忠诚”的窘境,亚当斯说要喝茶只要是走私茶就能喝,人家某太太直接说你这不忠诚我们都不喝茶了。
很正常的事。
如果口岸对口岸贸易,到时候,英国为了还国债,必定要鼓励中国货消费。到时候,北美反英的时候,肯定连带着中国货一并反,并且一定会把不用中国货作为抵抗压迫、抵抗英国奴役的象征。
茶叶是不可替代的吗?
不是,因为还有种玩意儿叫咖啡。
棉布是不可替代的吗?
不是,因为还有种玩意儿叫呢绒、亚麻,甚至北美自己就能种棉花。
北美玩“宁可不穿衣、不用英国布、妇女自纺纱、自由与骨气”这一套的时候,甘地的爷爷还没出生呢。
更别说欧洲此时一大堆的“彷的都快要可以假乱真的”东方漆器、木器、扇子等。
所以大顺必须要拿自由贸易这个大义,要把荷兰作为欧美洲口岸商埠。否则很容易出现欧美一群人,拿着“反对专营权、反对垄断贸易”的口号,来砸中国货。
北美市场潜力巨大。
不敢说太大,最起码,养活半个湖北转型种茶叶,让湖北那些山区的百姓过上种茶叶的好日子,总还是可以的。那些山区种粮食根本不适合,种茶叶却正合适。
要防的,恰恰就是一些人,打着大义的旗号,最后把茶文化弄成咖啡文化,那就赔大了。
而这种轻奢侈品和嗜好品,一旦被替代,是无法甚至很难被扭转过来的:就像咖啡不能在大顺替代茶、茶也不能在法国替代咖啡一样。
而且,大顺想赚钱,就得拿到定价权。
不搞口岸对口岸贸易、搞荷兰做欧洲窗口的“假自由贸易”,才能拿到定价权。
简言之,欧洲统一东方贸易品关税。东方贸易品的关税定税权,既不在英国手里,也不在荷兰手里,而是在要拢在大顺手里。
由英、法、荷、奥、俄等国,共同派人监管,自由贸易,但关税统一,按照各家份额分关税。
这当然是“假”自由贸易,因为各国必然都试图自己人卖到自己家拿到更多的关税,而不是英国船可以随意去法国卖、法国船可以随意去俄国卖……但,世界上,有真正的、如同真空球形鸡一样的真正自由贸易吗?
且只有这样,才能是各国都能接受、且北美那群商人也能接受的条件。
北美商人对《航海条例》的态度,一定要注意,他们反一半、支持一半。
他们不反《航海航行法》,因为这保护了他们不被荷兰法国瑞典西班牙的商船打爆;他们反对《商品列举法》,因为这损害了他们直接去欧洲卖货的利益。
既要让英国接受、还得让北美接受、还要保住茶叶的潜在市场不被咖啡替代、还要不要引发【反茶叶反棉布就是爱自由】的情绪,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
与此同时的北美,伴随着巴哈马会面和南部突袭种植园,十三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开始朝费城聚集。
为名者,都知道这件事至关重要。不能在这场和“敌国”一起协商的会议上露面的,也就彻底断送了日后弄潮的机会。
为利者,都知道这件事至关重要。因为,确实很重要。
一时间,北美十三州的风云人物,齐聚宾夕法尼亚。
奴隶贩子、私掠船主、走私商人、种植园主、奴隶主、地主、土地投机商、军功贵族圈地者、牧师、律师、医生等,皆汇聚于此。
共济会、教会,在这里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因为各州利益不同,只有共济会和教会,算是在各州都有团体的组织。
这些人聚在一起,第一件事就是吵架。
各州的利益区别巨大,不吵架是不可能的。
说句难听的,莫说这些本来就松散的殖民地,就说满清这种压抑的君主制帝国,围绕着对外贸易口岸设在哪,福建、浙江、广东,从施琅私下出卖主权和英荷接触希望把口岸设在福建到后来的宁波私降关税争取货船,明里暗里斗成什么样了?
吵架的关键,倒不是要不要召集民兵反对大顺登陆费城、也不是争吵这时候和大顺接触算不算卖国。
吵架的重点,还是在于当初奥尔巴尼会议打下的底子。
富兰克林建议组织一个总议会,各州一起出钱,得养兵。因为华盛顿在西北被印第安人暴打,44、48这两个爱尔兰团直接被打崩了,太吓人了。
可还是那句话。
你们北方人打仗,关我们南方人什么事?我们凭什么出钱让你们去打仗?凭什么出钱养兵?
况且,英国的传统,就是反常备军的。
如英国所言:买官制和团长所有制,是保护自由的最后屏障。
反常备军的传统思维,在北美也非常严重。
你富兰克林今天想有常备军,明天你是不是就想当国王?
当然,这种想法,在这个时代,纯是好日子过久了惯出来的。但凡没有海峡阻隔、但凡印第安人能有蒙古匈奴女真的战斗力和组织力,就不可能冒出来这种“不要常备军”的想法。
但是,传统是神圣的吗?
正如老马讽刺托利党,说他们整天扯着大旗,说自己是英国传统的精华保护者。实际上一个《谷物法》就原形毕露,吊毛的传统,不过是为了地租。给铜臭气的地租,加上一个传统的神圣外皮罢了。
北美也是一个吊样。
上一次富兰克林召集奥尔巴尼会议的时候,南方北方因为共同出钱养兵的时候,闹得沸反盈天。
现在好了。
大顺爆了两个种植园,给释放的600多黑奴发了枪,立刻治好了他们的空想幼稚病。
这回立刻也不辩“光荣的传统”了。
开始不扯犊子,谈实际的了。
当然大顺解放奴隶,不可能从什么天赋之权之类的玩意谈。
但,大顺对奴隶起义的扇动能力,那可是胎里带的。大顺开国的时候,可是有不少南方奴隶和矿井奴隶后续参与的。
效奴变故事,抓起来种植园主打一顿,拿鞭子抽、拿烙铁烙,顿时就能让黑奴明白什么叫“天地翻覆、乾坤倒转、我辈何以常为奴”。
北美这群人从辩经的角度,是可以怒斥大顺的:私人财产不可侵犯,你们把我们的财产释放了,你们违背了私有财产的神圣性原则。
可问题是大顺这边压根不想和他们辩经。
虽然解救的奴隶不多,也就600多人。杀的人也不多,也就七八十个。甚至登陆的部队也不多。
但是,这一次造成的轰动,可比华盛顿在西北失败带来的震撼大得多。
南方州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也第一次体会到了要有军队的重要性。
不过,这也只是个开始,只是个能一起谈事的契机。
距离真正谈成,还早的很。
不过,至少,这一次,富兰克林的政治讽刺画《加入,或者死亡》,没有遭到广泛的抵制。
一条蛇,一条被切割成七八段的蛇,象征着不团结的十三州。加入,或者死亡;拧成一股绳,或者各个被击破。
当初的分歧,重点在于要不要继续扩张,跨越阿拉巴契亚山,和法国人发生冲突、和印第安人作战。
而当初的分歧就在于,你们北方州要跨域阿拉巴契亚山,因为你们都是一群土地投机商,你们吊毛没有,要和法国人打仗,你们去打。
我们南方州,烟草、大米、牛马、粮食这些东西,都是要往法国的加勒比岛屿上卖的。哦,你们把土地拿到手了,法国人反手给我个禁运,好事都是你们的,吃亏都是我们的?
要打,你们北方人打,我们南方没兴趣。
现在嘛……
拧成一股绳,或者加入还是死亡的关键,最简单的方法,不是靠辩论。
而是有一个共同的威胁。
初步的共识已经达成,更多的争吵还在后面。
三月中旬。
两艘战列舰、六艘巡航舰护卫的运输舰队,出现在了特拉华河口。
大顺的战斗工兵们兵不血刃地占领了河口,并且被欢迎进入了威明顿市。
这里原本是瑞典的殖民地,曾经伫立着克里斯蒂娜堡,但随着荷兰人打败了瑞典人、英国人又打败了荷兰人,这里的堡垒已经年久失修,根本没有防御。
这里距离费城不远。
做为宾家族的领地,宾家族的年轻一辈,约翰·宾,算得上宾夕法尼亚的地主,略尽地主之谊,欢迎了大顺军队登陆。
因为这里没啥防御,不欢迎的话,也不行。
按照欧洲这时候的奇葩规矩,抵抗后被占领,是要缴纳“赎城费”的。
而如果不抵抗直接开门欢迎,那么就不需要缴纳赎城费。
大顺这边把直布罗陀打下来的消息已经传来,抵抗毫无意义,自然直接来欢迎。
奇葩的是,贵格会的很多成员,也来这里欢迎大顺的军队。
贵格会和清教徒有仇,因为他们反对任何形式的教会、认为神在信中自我解读,不需要“有形圣人”这种狗屎。当年他们在马萨诸塞州,可是被烧死不少。
总体上他们总的进步分子,是反对奴隶制、反对政教合一的。
和马萨诸塞州那群清教徒疯子不一样。
对于大顺之前在南方烧了俩种植园、解救了不少奴隶的事,他们当然也反对,觉得这过于暴力,不应该如此。
但也不至于把大顺这边当成恶魔。
总的来说,得益于欧洲启蒙思想东学西渐的传播,大顺此时还是作为“宗教宽容”的理想国存在的。
虽然大顺禁教,但是禁教的理由不是从宗教角度上讲的,伏尔泰等启蒙思想家对于禁教的态度也表示支持:大顺禁教的理由,是主权问题,是治下的人效忠本国政府还是效忠罗马教廷的问题。
在这件事上,被天主教烧过、被清教徒烧过的贵格会,对大顺的做法并没有过于魔怔地反对。
当然主要还是打不过。
既没堡垒,也没驻军,民兵还在西部和印第安人开战,大顺的舰队一来,与其反对不如欢迎。
第一六三章 拼命是错的、挣钱是对的(二)
除了以上这些原因外,贵格会成员迎接大顺军队,还有个挺别扭的宗教因素,或者说挺叫人哭笑不得的因素。
是的,就是哭笑不得。
宾夕法尼亚的建立,是一群贵格会教徒,相信一件事:他们可以建立一个宗教宽容、各种不同的教派和平地生活在一起的神圣之地。
这是基督教史上很出名的【神圣实验】。
贵格会反对任何形式的战争,包括服兵役。后世他们也不服兵役,宁肯拒绝服兵役蹲监狱,也不服兵役。
挺奇葩的,唯一一个和印第安人真的和平相处的教派,和印第安人盟誓和平,并且居然把印第安人当人看。
然后,实验了不到八年,就失败了。
不同教派的人之间,脑浆子差点没打出来。
失败的原因也很有趣:
因为贵格会反对暴力,所以他们拒绝拿武器,甚至当民兵也不当。
因为他们要做神圣实验,所以不同教派的、哪怕是烧过他们的教派的人,也能在这里享受平等的权利。
因为他们不拿武器,其余教派的人拿武器。
这要是不失败,反倒奇怪。
只能说,贵格会到处被屠,不是没原因的……在英格兰被屠、在威尔士被屠、在波士顿被屠、在马萨诸塞被强制征收“异端丁税”等,不拿枪有啥办法?
两千年前墨翟都知道,要爱与和平手里得有暴力组织,不然哪来的和平?
枪杆子都没有,就敢做“各教派和平相处”的神圣实验?
故而,贵格会的神圣实验失败后,这帮贵格会教徒,仍旧念念不忘。
就听说在大顺,儒教徒、道教徒、之前的天主教徒、佛教徒、不信教的……居然能他妈在一起生活?
不但在一起生活,竟然还超过了八年?
而且居然没有把脑浆子打出来?
这是怎么做到的?
就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不可想象,觉得不可能存在。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
怎么可能那么大一个国家,居然没有天天因为信仰问题互相烧?
不说异教,儒教内部也得有不同派别吧?这些不同派别,难道不互相屠杀?
这,也是贵格会教徒并不以暴力反对大顺登陆的重要原因,甚至登陆后不久就有贵格会的女传教士来到军营,想要见一见大顺的军官。
贵格会这群人,只是在烧人、审判这种事上,不那么魔怔。
但并不说他们不魔怔,相反他们在烧人、审判之外的事上,相当魔怔。
两种魔怔。
比如贵格会早期的传教士玛丽。
她在都信基督的马萨诸塞,被人扒了衣服、差点饿死、身体检查、被驱逐,差么点死了。
她在异教徒的君士坦丁堡,虽信仰不同,但却受到款待,苏丹派兵护送她回国,她拒绝了,独自溜达回国,全程无险。
很黑色幽默之外,也足见这两种都是魔怔。
清教徒的魔怔,是爱烧人、爱屠杀、爱审判。
贵格会要是不魔怔,能孤身去君士坦丁堡,找奥斯曼苏丹谈谈信仰,希望苏丹改信?
在这种魔怔下,听到一个各教派和平共处、而不是全国性的异端异教大屠杀的国家居然真的存在,而且登陆了威明顿,她们也是真的忍不住要来欢迎一下。
只不过,很显然,大顺这边绝不可能允许这些传教士进入军营。
在军营外观察了几天后,这些贵格会教徒惊奇地发现,这些大顺的士兵有着非常的好的军纪。
相对于此时的欧洲军队,尤其是被富兰克林吐槽说连“侵略者法国都不如的”英国军队,大顺登陆部队的军纪,更是好的不得了。
大顺的这些精锐部队,是发足额军饷的!
此时能够足额发饷、且有退伍授田保证的军队,可能独此一份。别看普鲁士军歌吹得震天响,“法王头油充军饷、哪像我们月月清”,实则听听就是,别信。
既是发足额饷,最起码,不至于跟英军似的,在北美驻扎的时候扛活,卷的工资下降,卷出来城市市民的厌恶情绪:原本干一天活能挣二十斤棒子面,这帮龙虾兵一来,一天十斤棒子面就肯干,这谁受得了。
大顺的士兵一来不扰民……这倒不是他们素质多高,而是进入一群魔怔人的家里住,担心半夜死了都不知道咋死的。再说本来野战部队也是有扎营纪律的。
二来也不和当地干活的抢活干,卷的工资降低。
三来这里的物资很丰富,真的是拿着现金白银,多少商人排着队往这边卖粮食。
这就更加助长了贵格会的好奇。
贵格会和宾家族关系密切,鉴于大顺这边禁止传教士,尤其是女传教士进入军营,所以贵格会希望宾家族的继承人约翰·宾,能够帮着传个话。
约翰·宾作为这里的地主,真正的地主,他家的地有12万平方公里,整个宾夕法尼亚都是以他们家族的姓氏命名的。
大顺这边登陆宾夕法尼亚,约翰·宾也不可能不出面,来和大顺这边谈事。
宾家族的人,整体上,道德上讲,是个好人。至少相对于那些清教徒疯子、蓄奴狂人,算是个道德意义上的好人。
宾夕法尼亚是他们家的地产,和印第安人也算是相对而言比较和平,宗教上也没那么魔怔,算得上北美殖民地的一股清流,竟然没怎么烧过人不说,甚至天主教徒和犹太人也能在宾夕法尼亚生活。
这年月,不烧人,就算是好人了。
而后来美革时代,宾家族的境遇,也算是十三州独立“为数不多的进步性”的体现:
他家的1亿6200万亩土地的地产,全部充公,收归国有。因为比较配合,所以算是开明地主,给了13万英镑的补偿,不像是其余亲英派一样不但不给钱没收而且枪毙。
这就是进步,为资本主义发展扫清了障碍。
其反封建性质,主要体现在废除“退租费”上——其封建性质类似除夜权。
比如说,这块地产是我的,我租给你,你只是租户。而根据封建法权,我有权在我的土地上狩猎——虽然一般来说我不会闲的没事干非跑你的麦地里打猎,但我在我的地产上狩猎,是我的合法权利。我可以不做,但不代表我就没这个权利。
当然,合的是封建法。
所以,作为佃户的你,得给我交钱,从而从我这购买诸如“狩猎权”之类的权益。
这和除夜权差不多,我未必要睡佃户的媳妇,但是我有权去睡。我可以不睡,但佃户得为我的这个特权付钱好让我不去睡。
在法理上,恶臭的封建味儿太浓。
所以北美革命期间,没收宾家族的地产,取消封建退租,绝对的反封建的大进步。
这一点无可置疑。
包括走私贩子、没收地主财产、取消长子继承制、取消封建法权……这些都是其进步性。
而这种进步性、以及法国启蒙运动的影响,都使得约翰·宾做出了迎接大顺军队的决定。他已经意识到了危机正在酝酿,并且可能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如果不能避免,最好还是选择妥协,多换一点利益。
历史大势,浩浩荡荡,明眼人在这个时代,都能看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可控制。
法国启蒙运动的火焰,源于欧洲宗教入脑。也恰恰是因为宗教入脑,使得他们这些反宗教的启蒙运动,又在不自觉中借用了宗教的经院哲学衍生出的天赋、人、自由的意志等等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在此时的大顺,卵用没有,因为大顺这边又不信上帝的那一套东西,也并不耽误历朝历代造反、均田。
而这些东西,在欧美,是能让统治阶级,尤其是约翰·宾这样家族拥有12万平方公里土地产权的地主,心惊胆战的。
一旦大顺和法国卡住西部边界,没法对外扩张获取土地,那就只能对内分地了。
现在富兰克林在伦敦,主要就忙两件事:一个是希望允许印纸币;另一个就是想让宾夕法尼亚从私有业主殖民地,一步到位转为王家殖民地。
富兰克林是承认主权在国王的,所以转为王家殖民地后,等于土地所有权转为了主权国有,亦即通过和平的方式完成国有化。
这里的弯弯绕很复杂。
如果主权归议会,那么北美十三州就是英国的附属,议会是英国那群人控制的;只有主权归国王,北美才能和英格兰在法理上平起平坐。
约翰·宾作为卷入宾夕法尼亚土地所有权之争的关键人物,毕竟他是家族继承人嘛,对于大顺军队的到来,充满了矛盾的感情。
里面的事,很麻烦。
而宾夕法尼亚的大业主,宾家族,主动欢迎大顺军队登陆,也正是因为这里面的麻烦。
用非常粗略、或者说“庸俗”的话来讲。
对外扩张,大资本吃肉,小资产喝汤,吃肉喝汤啃骨头。
不对外扩张,先来的地主,尤其是像宾家族这样动辄几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主,可能要被挂路灯。
大致且粗略来讲,大致就是这么个“庸俗”的事。
约翰·宾曾经是个乐无边的少年,叛逆地违背了父母的意愿,追寻爱情,不惜和父母闹掰,娶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即便家族里一直提醒他,这个女孩可能只是为了分家产,但他确信这是爱情。
然后,成长了一番,在巨大的……呃,确实挺巨大的,他和堂兄的要继承的家产是12万平方公里……巨大的家产的提醒下,他和那个女孩离婚了。
亦算是和自己过去中二的、年轻的、激情的、青春的自己,做了个告别和分离。
过去那个年轻的自己,死了。
现在这个“成熟”的自己,才是自己。
于是,现在渐渐明白该如何争取利益的他,在家族都在伦敦的此时此刻,果断地做出了决定,迎接大顺的军队登陆,争取更多的、更有利于自己的利益和战后条款。
第一六肆章 拼命是错的、挣钱是对的(三)
大顺这边带队的,正是从伦敦返回了陈青海。
他护送那些俘虏去了伦敦,基本也没干啥正事。
参加了一场葬礼。
然后参加了一场加冕礼。
再然后就是英国那边旁敲侧击大顺这边的态度,他一律以文官决定政治、当兵的没发言权为理由给搪塞过去。
之后去伦敦的金融街,看了几场跳楼和喝鸦片酊自杀。
再然后就返回了直布罗陀。
大顺压根不想现在谈,法国到底是要打要谈还是别的什么勾心斗角的事,那是归田平等外交部的人管。
陈青海就是携直布罗陀攻克之威,去耀武扬威的。耀武扬威之后,他就回到了直布罗陀。
这一次出征北美、之后配合法国支援加拿大,都是由他带队。
陈青海见过大顺天子,各种排场见的多了,又去伦敦转了一圈,应对约翰·宾这样的大地主,还是游刃有余的。
约翰·宾并不了解陈青海,甚至肯定都不认识,也根本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但是,对于大顺这个国家,除了棉布瓷器茶叶丝绸之外,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甚至相当关注。
因为在宾夕法尼亚边界的印第安部落,在之前就接到过大顺赠送的武器。理由比较奇葩,非说这些印第安人是当年武王伐纣之后北迁的殷商后裔云云。
历史是真是假,倒是无所谓。
转赠武器是早先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时候,刘钰派人送过来的。
关键是现实状况下,这些通过法国人转赠的武器,使得宾夕法尼亚州的边境乱成一团。
但约翰·宾也没有上来就指责大顺给印第安人提供武器。
而是先说了一下宾夕法尼亚的“和平盟约”。
大致就是说,宾夕法尼亚最开始是作为“神圣实验”的地皮,这里讲的是宗教宽容和无政府和平主义。
基本上,和印第安人的关系还行,和各个印第安部族都盟誓过,互不侵犯。两边也算是遵守和平条约的规定,总体上比较和平,至少比别的州强。
的确,可能在买地的时候,耍了点花招。但是印第安人不懂几何学,买地的时候利用几何学在合同上占了极大的便宜……但只能说这属于不道德,但是从合同上讲这也没啥错云云。
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说到后面,就说到了他们和印第安人之间的边境摩擦、说到了大顺支持印第安人反抗的事。
“尊敬的中国将军,您在万里之外,可能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宾夕法尼亚州和印第安人之间的和平,从我的祖父时代就已开启。”
“我可以说,十三州中,宾夕法尼亚是唯一一个和印第安人保持和平的州。”
“之前贵国的公爵来荷兰的时候,因为之前乔治·安森在伶仃洋的无礼,从而做出了支持印第安人的决定。或许是私人支持的、或许是官方支持的。”
“但总之,我希望您能够清楚。宾夕法尼亚的人,分为两种,”
“一种,是旧宾夕法尼亚人,或者说,真正的宾夕法尼亚人。他们是爱好和平的、商业的、平等的,甚至是追求宗教宽容的。”
“另一种,是新的宾夕法尼亚人,或者说,他们不是真正的宾夕法尼亚人。他们是好战的、野蛮的……”
“或许您不清楚……”
说到这,陈青海笑道:“不,我很清楚。实际上,自从我的同窗师兄前往哥德堡送还被准噶尔俘获的瑞典战俘那时开始,我们就在关注北美的情况。你们各个州的报纸,都有人专门收购,借着贸易商船送回国内。”
“我的老师,他会组织人翻译这些东西,然后将这里面的很多事讲给我们。当然,是以他的观点来讲的。”
“我们,很清楚宾夕法尼亚和印第安人之间的事。”
“因为了解,所以我们很清楚,要解决这你说的这些事,很简单。”
“减租、减息、降低地价,就可以把这些问题解决掉。”
“只不过,你作为宾夕法尼亚的大业主、大地主,会接受减租、减息、降低地价吗?”
这些话,看似没头没脑。
甚至于,好像减租、减息、降低地价这种事,只应该发生在大顺,放在北美似乎有些风格不合。
但,约翰·宾听陈青海这么一说,顿时确信,大顺那边是真的研究过北美、尤其是宾西法尼亚的情况的。
的确,正如陈青海所言,宾夕法尼亚和印第安人之间的和平被打破、这些年逐渐增加的冲突,确实是依靠减租、减息、降低地价就能解决的。
哔嘀阁
先来的人,把地占了、把地圈了、把地买了、把地归为自己的产业了。
后来的人,在东部买不起地、买不起这些已经被圈占的地,地租又贵、地价又高。
那咋办?
只能去“边疆”地区。
那里的地,是印第安人的,不是约翰·宾等先来了百余年的地主家族的。
印第安人好惹?
还是这些地主好惹?
百十号人、七八十条枪,就能在“边疆”抢到一块地。
尤其是那种人口不是很多的印第安部落,遇到这种拿枪抢地的,只能往后撤,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而百十号人、七八十条枪,要是敢问先来的地主要地,只怕还没组织起来呢,先辈约翰·宾这样的大地主给屠了。
惹不起地主,还惹不起印第安人吗?
惹毛了印第安人,印第安人要是报复了,则可以举大义——看啊,那些红皮猴子,居然敢杀我们基督徒,你们这些人还不跟着我们一起把他们屠灭了?你们还是基督徒?还是白人吗?是你们和印第安人签的和平协定重要?还是咱们都是白人基督徒更重要?
这里面,又涉及到有人背后煽风点火。
贵格会早期一直在宾夕法尼亚的政治生态中,占据主要地位。
他们是和平主义者。
当然,主要是因为他们是先来的。
先来的,既可以先把地圈占了。
而长老会,则一直希望把贵格会这群人赶下台,真正掌握宾夕法尼亚的政坛。
长老会可不是和平主义者,烧人也是烧的非常开心的。
他们当然怂恿着边境地区的人,和印第安人开战。
原因也很简单。
边境地区和印第安人开战,印第安人肯定要报复。
报复的时候,印第安人还能先问问:哎,你是贵格会的?还是长老会的?你支持和平?还是支持对我们的屠杀?
肯定不会问啊,肯定是看着你是白皮我就杀,复仇嘛。
长老会就可以借此机会,大肆宣扬印第安人的残暴、恐怖、野蛮,应该将他们屠灭。
这里面就有个问题。
贵格会,是和平主义者,他们的教义死板到连枪都不能拿。哪怕到了后世,一战二战打起来,依旧一群贵格会的人,宁可蹲监狱,也不服兵役。
而别的教派,可都是有枪杆子的。
宣扬了印第安人残暴、野蛮、恐怖,是不是要自保?是不是要武装民兵?是不是要组织军队?
一旦组织了军队,那么,贵格会是反暴力的,贵格会在民兵里有力量吗?有发言权吗?再说了……民兵里,怎么会有贵格会的人呢?
只要鼓动边境的互相仇杀,那么贵格会早晚要失去政治力量,从宾夕法尼亚的政坛上退出去。
这不是说印第安人“忍一忍”、“他们杀我,我们不要报复,我们要讲道理”之类,就能解决的。
你印第安人不报复。
那我不会雇人往脸上涂抹颜料、粘上羽毛、冒充印第安人,去把白人的商队屠了吗?
当然,这是阴谋。
而阴谋的产生,总有其原因。
为啥边疆地区会有人定居?
宾夕法尼亚可是不小,人口才多少呢?这么大的地方,别说装现在这点人口,就是再装十倍,也容得下。为啥那些人非要往边疆去呢?
这就是陈青海说的症结。
约翰·宾这样的先来者,先把地给占了、先把地给圈了、先把地给土地投机了。
新来的人又买不起这些已经别圈占的地,那咋办?
中国有句古话:苛政猛于虎也。
宾夕法尼亚的情况,就是:地租猛于印第安人也。
这群后来的人,买不起地、租不起地,又打不过地主……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想打。
而是觉得,地是人家的,私有财产不可侵犯,我怎么能去抢先来者圈占的地呢?人家的地,人家要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买卖吗,坐地起价、就地还钱,人家不是不卖,而是我没钱买,这不很合理吗?
后来的人,既支持私有制不可侵犯,又买不起东部沿海的荒地,那就只能大家一起向西。
离开地主的地,去印第安人的地盘上,占一块地。
这就又绕回到了那个“法权”问题。
凭啥这块地是你的?
按照自然法这一套学说,比如说,这块地,原本是荒地。我用劳动,把这块地变成了耕地,所以这块地是我的了。
这倒也不是说不过去,最起码自圆其说。
现在是,很多地压根就是荒地、压根就没有人类劳动的改造。先来的一群人扯了根绳一圈,说这块地就是我的了,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你们后来的得花钱从我这买地……这就压根说不过去了吧。
在“边疆”的那群人,主要都是爱尔兰人、苏格兰人。
爱尔兰变成了英国的殖民地。
很多的爱尔兰人、苏格兰人,被圈地运动、爱尔兰种植园农奴化等问题,逼得只能离开故土,跑到北美。
跑到北美一看,好嘛,靠海的地都有主了。
又买不起,没办法,去边疆吧。
去了边疆,印第安人肯定不乐意啊。当初说好了,咱们互不侵犯,你们说要土地耕种,我们也给你们了,我们也按照当初的契约,退到了我们自己的地盘。
打打猎、学着种点粮食,和你们交易点的酒、火枪啥的。
从1682年你们赶走了荷兰人和瑞典人开始,咱们两边就一直和平。你们信守承诺,我们也信守承诺。
现在你们的人跑到我们的领地去了、或者说跑到我们的国境去了,你们什么意思?
印第安人还是讲道理的,和宾夕法尼亚的州议会说过这事。你们州政府,能不能管好你们白人?当初的盟誓,你们还遵不遵守?
贵格会能说啥?手里连个枪杆子都没有,靠道德宣讲,要爱、要和平,就能让边境的那些人不越界了?
历史上,帕克斯顿男孩,屠杀了印第安人后,州政府的这群枪杆子都没有的贵格会成员,最多也就嘴上骂几句【白人野蛮人】之外,有啥办法?
250人的叛乱成员,屠完了印第安人后,直接提兵上费城,要直接武装政变,州政府连个对抗的兵都拿不出来。只能怂的请富兰克林来调节调节,靠着威望讲了一通道理,才算是把这件事压下去。
现在,陈青海直接把事挑明了:印第安人比老虎还可怕,为啥那些人非要去边疆?是你们宾夕法尼亚这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竟没有可开垦的地方了吗?
真要和平,只要你们这些地主降低地租、降低卖地价格就行了啊。你们的爱好和平,是不是虚伪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