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五章 拼命是错的、挣钱是对的(四)
听起来,好像大顺这边的人,脑袋也有问题。
这玩意儿,是靠谈就能谈出来的?
实际上,并无问题。
因为很久很久之前,这边也有一群“兼爱”、“非攻”的人,热爱和平、反对战争。
而他们是怎么做的,史书上是有记载的。
全是靠嘴吗?
并不是,是靠一群更加暴力的暴力集团,所以那群和平主义者的领袖才敢孤身见楚王,谈和平、谈退兵。因为他的身后,有一支专业的强力暴力团体,于是楚王退兵了。
这个故事放在现在也一样。
靠嘴就能谈出来减租、减息、降低地价吗?
当然不是。
而是靠着大顺支援法国人、靠着支援印第安人火枪。
现在这情况就摆在约翰·宾面前。
管?那就好说。或者武力镇压、或者减租降价。
不管?英国现在自身难保,到时候肯定要签边界条约的。印第安人拿着法国的大炮、大顺的火枪、再加上大顺支援的“夷丁”森林轻步兵,当然可以有和平。
不和平?
这一战之后,英国二十年内不敢再动兵戈,也无力再动兵戈。
这个和英国国内的诸多问题相关,英国不可能养一支大规模的常备军,尤其是被大顺卡断了印度之后,常备军问题是英国的国本。那是真要闹到国本之争的程度,才能养常备军的。
贸易一旦被切断,英国国内的地主更是要蹦着高反对常备军。这不是简单的什么买官制和团练是捍卫英国自由的最后保障,而是更“庸俗”的土地税问题。
届时,你宾夕法尼亚惹的事,你宾夕法尼亚自己去处理,到时候复仇的印第安人在法国炮手、大顺散兵的帮助下直接打进费城,你们自己看着办。
法国人非常热衷于支援别人炮兵,不管是真印度人、还是假印第人,炮兵是个技术活,而法国总会有“志愿”炮手出现在想要支援的势力一边。
大顺人非常热衷于培训轻步散兵,从军改开始,到鲸海毛皮公司在北美搞牛痘接力,大顺征召了许多森林轻步兵膛线枪猎手。从西域的北疆山林、到南洋印度的散兵骑炮反泛蒙古化骑兵、再到北美搅屎棍,都是热衷于把大量老林子里征召的轻步散兵送过去。
约翰·宾脑子还是清醒的,他和那些“苏格兰—爱尔兰边疆人”不一样。他很清楚,如果法国人不走、大顺又在西海岸掺和了一脚,那么这个西部边疆问题早晚要出大事。
这个大事,是回避不了的。
支持边境摩擦,得收税。因为原本靠那些逃亡过去的苏格兰爱尔兰边疆人,就能解决。民兵、团练、自武装,打打把法国赶走后拿不到火枪的印第安人,最起码能五五开。
而现实是法国人不可能走了,大顺又在西边登陆垦殖了,别说火枪,印第安人想弄大炮都能弄到。
靠那点团练民兵,去打得到支持的印第安人、或者大顺的雇佣兵、法国的“志愿”者、毛皮贩子的武装商队,那是做梦。
只能组建常备军。而组建常备军,就得收税。
不支持边境摩擦,也得收税。
不支持边境摩擦,手里得有暴力工具吧?
连个暴力工具都没有,谁会遵守州政府的规定?历史上即将发生的帕克斯顿男孩屠杀事件,州政府说要给印第安人一个交代,结果有个卵用?二百来号人直接就能杀到费城,连个暴力工具都没有,靠嘴维护法律规定?
想要暴力工具,就得征税,没钱怎么组织暴力工具?
而征税,这恰恰是北美最难的一件事。
历史上汉密尔顿为了征税,可是和财政部的人一起策划过纽堡事变的。
征税不能、财政没钱,又不发工资和退伍退休金,故意把不发工资不给退伍金的事散播出去,遂煽动士兵“诛国贼”。
特拉华河波涛动、国会山上乱云飞,肉食者鄙,敌在议会,不若带枪进京,用刺刀教教那些议员们什么叫国家和税收。
也就是北美地广人稀、资源丰富,拿不到退伍金回去种地也比当时世界包括欧洲大部分人的生活好。但凡人均资源少点,那可真就提前国贼天诛了。
这种情况下,约翰·宾对于大顺出兵援法、登陆宾夕法尼亚这件事,真的是很难用简单的“支持”、“反对”这样大而化之的词汇来形容。
但陈青海讽刺他应该降低地租,他便试图和陈青海讲一番道理,说明这些地的所有权是属于他们家族的,他们家族拥有……
然而道理只讲了一半,陈青海便打断了一下,略微讲了讲从绿林、赤眉、黄巾开始的一些故事。
随意地讲了一些后,便道:“人活着,是最大的道理。不想做安安饿殍,那么饿殍们总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的道理,不是你们的道理;你们的道理,也不是他们的道理。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我朝就是起义军得的天下,口号便是均田免粮。”
“我今日来,并不是来和你们讲道理的。”
“我只是说的更加直白点。天朝已经在西海岸垦耕,天朝需要一个缓冲国,一条沿着阿拉巴契亚山脉的缓冲地带。”
“而英国已经扛不住了。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了这个消息,狂热地支持全面战争的威廉·皮特,自杀了。英国的国债也已经炸开了,英国除非恢复五而税一的土地税,甚至可能连国债利息都无法偿还。”
“这种情况下,英国是一定会接受停战谈判的。”
“你们可以说,是英国背叛了你们。”
“这就要看你们愿意为你们想要的自由,付出多大的代价。没有英国的正规军,你们是否能够在阿拉巴契亚山的城堡和山谷平原野战中获胜?”
“你们你们认为,英国接受了停战,是‘次乱命也、美不奉诏’。那大可以打,我们也会源源不断地派人来。”
“问题是,你要考虑清楚,有多少人愿意为这个‘自由’,出钱、出力、出人,在没有英国正规军帮助的情况下,为了一群苏格兰爱尔兰人,在边境和我们与法国人打正规野战?”
“这就是我说的现实。如果他们无法越过阿拉巴契亚山,那么那些边疆人,总要土地。”
“是我们可怕?还是你们可怕呢?”
“原本,是你们更可怕,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是印第安人。两害相权取其轻,印第安人不如你们可怕,所以他们选择去打印第安人。”
“而现在,你们相对于我们和法国人与印第安人的同盟,你们并不那么可怕。”
“苏格兰爱尔兰人嘛,素来如此。抽刀向更弱者,但凡有点骨气,当初被英国夺占强制迁入农业种植园做农奴的时候,就该起来反抗了。”
“可见,他们只敢对弱一些的人动手,却不敢和强者动手。”
“所以呢,我才说,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你们家族在宾州的土地问题、地租问题、地税问题、土地所有权问题了。”
“你们讲上帝、讲道理。”
“我们讲理性、讲历史。”
“而根据历史,我们可以非常确定,一旦无法跨越阿拉巴契亚山,那么必然要面临着均田、耕者有其田的诉求。”
“真要论起来,宾夕法尼亚和印第安人之间的冲突,责任全在你们家族。土地占得太多,又占着茅坑不拉屎,难道不正是这个原因,那些苏格兰爱尔兰人,才会选择去你们管不到的地方开垦,最终引发了和印第安人的矛盾吗?”
“这件事,就是个简单的苛政猛于虎也的故事。你们觉得有火枪可以杀死老虎了,但时代变了。我们会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印第安人火枪。”
“不是因为这样的道理、那样的道理、亦或者人的生命应该被尊重、亦或者印第安人也是人之类。”
“只是因为,我们需要一条沿着阿拉巴契亚山的缓冲带。”
“法国人,会为了阿拉巴契亚山中的毛皮人参,出这笔钱。”
“我们,则愿意为了西海岸的土地,出这笔钱。”
“你能想象,一个三亿多人口的国家,对耕地的渴望吗?”
“我们有个道理,叫守江必守淮;守华北必守燕山;守关中必守陇西。一样的道理,我们要守西海岸的耕地,必守阿拉巴契亚山。我们需要这个缓冲区。”
“我倒是没去过阿拉巴契亚山。但我估计,这和太行山类似,肯定会有诸如太行八陉之类的险要隘口。这是条天然的分界线。”
“总之,我们的意思,还是规劝你一下。与其将来被人挂在树上分了你的地,何不主动退一步,尚可做个富家翁呢?”
“我们这也是为你好。”
“你们这边之前一直是条田制、份田制、庄园农奴制。所以你们可能不太了解,自耕私有之下的分地起义,多可怕。”
历史上,约翰·宾运气还算不错,没被枪毙,也没有被“焦油和羽毛”。只是被关在了城堡里关了好些年,最后他“主动”把土地所有权交了出来,免于一死,和堂兄两人分了13万英镑的赔偿款。
当然,给的不是白银,而是革命券。
第一六六章 拼命是错的、挣钱是对的(五)
约翰·宾能找出一万个理由,证明这些土地归他、别人想要强制拿走是不对的。
他可以从《圣经》、讲到英国习惯法、再讲到传统、再讲到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等等、等等。
而大顺这边,也一样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证明那些人如果将来有一天来把他的土地收走,是正确的。
且不提很多人所嗤之以鼻的“阶级的道德”、“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法律”这些东西。
就说点宗教的。
《圣经》。
既可以解读出君权神授、黑暗的中世纪。
也能解读出宗教改革,迎来自耕农和小生产者时代。
甚至后来还在南美解读出了解放神学,都能把《出埃及记》解读成【上帝在历史中站在被压迫者的一边,使被压迫者得解放。灵性是在对上帝的忠信与为穷人献身这两者之间‘辩证’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
所以,说到底,这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事。
上古时候的辩论家们,就知道,辩论得先确定一个共同的认知。比如说什么是白、什么是黑、什么是马、什么是牛,这些最基本的共识得有,然后才能辩论。
现在这个时代,连共识都不存在,最后只能讲点实际的。
什么是实际的?
说到最后,还是钱。
毕竟,这个时代是如此的大、又如此的小、如此的互相不同、又如此的习惯相近。
基督可能到了大顺地界,不如关老爷好使。湿婆去印第安部落,肯定也就是个万物有灵之一。
但是,手持100两金子,别说从印第安人这跑到大顺再跑到日本再跑到南美,都好使。
就是穿越到水浒传之类的小说里,这100两金子都足够改变历史走向了。
约翰·宾很郑重地考虑了一下陈青海的想法,苦笑一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如果我不想让他们抢我的土地,那么我仍旧可以选择支持跨越阿拉巴契亚山。但,因为现在打不过,所以我要支持,就得出钱,组织军队,仍旧要花钱。”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如你所说,英国政府一旦退出战争,是不可能在这里继续驻扎军队,来和法国人作战的。要打仗,就得我们花钱了”
“而且,肯定是我们这些土地所有者花钱。因为商人不会花钱的,比如汉考克,我确信,他不可能为了西进夺地而出一分钱,因为他要卖茶叶。”
“而土地投机商……事实上,伴随着你们参战,没有资本会选择投资西进圈地。”
“你们毁灭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现在又毁灭了伦敦东印度公司……这些金融家们,日后会对你们的警告,非常重视。”
陈青海闻言便笑了起来。
应该说,这正是这些年大顺军队做出来的非常卓有成效的一件事。
欧洲的金融家,对“非大顺持有、但却距离中国人很近的高利润投资”,如同上面沾了屎一般,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当初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毁灭,很多人就已经有点长记性了。
等着这一次英国东印度公司也毁灭了,这个记性更是深刻。
在大顺参战之前,可是有不少大商人、金融家,找到华盛顿等人。建议他们牵头,成立个西部土地投机公司,趁着和法国印第安人开战的机会,先圈占个几千万亩土地。
将来必定大卖。
等着大顺参战,并且在巴哈马让汉考克带个话,说必要保阿拉巴契亚山的印第安人后,很多人已经连夜撤资跑路。
不想招惹、也不想沾身上一身屎。
很多人更是哭的哭爹喊娘,本以为皮特这种战争狂人,一定会坚持把法国人从北美驱赶走。这么好的机会,这不把全部身家都投进西北土地投机中?只要法国人一滚蛋,这地还愁卖不出去?
结果大顺参战,直布罗陀附近,一场海战、一场陆战,这西北土地投机的股东们,能撤资跑路的早跑了,剩下跑不了的就只能哭了。
资本是最精明的。
没有英国的正规军赶走法国人,指望着只能硬一分钟的北美民兵们,去和法国正规军争夺俄亥俄谷地区?能不能打得过有法国支援火枪的印第安人都两说。
这些年印第安人的力量也在飞速增长,法国人往大顺卖人参貂皮卖的非常开心,也就更加注重给印第安盟友的“封贡”。刘钰毁了高丽参贸易,俄国人毁灭了欧亚紫貂,这两者贸易的很多好处,转移到了印第安人身上了。
哪怕他自己对人参的药用价值存疑,倒不是觉得一点用没有,而是怀疑古方里的参到底是党参还是人参。但这玩意儿,反正吃不死人,要是让大顺直接出财政补贴法国和印第安人那是不可能的,利用这种贸易,等于加了点中产税或者奢侈品税呗。这种税,最容易加了,连拔毛的时候叫一声都不会叫。
反正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那些试图翻越阿拉巴契亚山的贫苦百姓,尤其是贫苦的苏格兰爱尔兰移民,他们即将面临大顺、法国、英国这三大帝国主义;外加北美诸多商业集团、土地地主集团、和种植园主的联合绞杀。
事就是这么个事,大顺这边正在和这些“先来的”移民,商量一下,搞个章程出来。
最起码,这事归你们宾夕法尼亚管。
或者蓄意屠杀印第安人,那就得拿出来个说法。是杀啊,还是绞刑啊,还是火烤啊,这个你们自己定。
你们要是不定呢,到时候就炮击费城报复。
你不要说杀印第安人的不是真正的宾州人,大顺不管这个,因为大顺直接去阿拉巴契亚山毕竟不方便,可以提供装备确保印第安人守得住,却攻不进平原。那就只能在东部报复。
到时候,就看看这群北美的人,到底是热泪盈眶地说大家都是上帝选民,要团结一致,不惜把宾州打烂了,也要和这些异教徒开战?
还是,东部的商人、先来的地主,把团练拉起来,先把这些“擅启边衅”的人,都绞死。以免中法报复东部?
亦或者,是英国的百姓听闻自己的广义同胞,正在阿拉巴契亚山为民族争取生存空间,于是贵族老爷们主动要求把土地税加到三一税、商人们捐出钱造舰,要将战争进行到底?
还是英国上下一片哗然,痛斥他们是白人中的恶棍、毫无信誉的苏格兰盗马贼、爱尔兰恶棍,和大顺法国一起,封控阿拉巴契亚山,对宾州施压要求严惩凶手、严惩越境者?
这有助于让北美这群人深入了了解一下,什么叫法律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
当然,大顺阻止英国人跨越阿拉巴契亚山,是客观上促进了进步的。
这种进步性,无关道德,也无关印第安人的生命。
而是,老马曾专门批判过类似的问题——如何在垦殖殖民地,制造出工资劳动者?
【一个人尽管拥有货币、生活资料、生产资料,但如缺乏工资劳动者(即被生活所迫而自愿出卖其自身劳动力的人),他就不能成为资本家】
【……资本并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以物为媒而成立的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社会关系】
那么,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老马批判过一种“一举两得”的妙策:
【……将未垦地课以人为的价格,使得从欧洲来的劳动者能用货币购买土地。但是,在能购买土地成为自耕农之前,必须要作长时间的工资劳动,以挣到可以购买土地的工资】
【……从欧洲来的劳动者,除非为货币劳动,否则他是无法获得购买土地的足够货币的……是资本家未曾在工资市场找到替代这一批人的替代者之前,这些劳动者都不能变成独立的农民……】
【……对土地的出售,又能保证这笔钱作为基金,可以源源不断地将新的劳动力运过来】
如此一来,每一个新来的劳动者,实际上都在干两件事。
第一件事,为他们的主人,资本家,创造剩余价值。
第二件事,创造完剩余价值后,再用工资购买自己的小块耕地。而购买耕地的钱,这笔钱,又可以作为“迁民基金”,使政府从海的彼岸,把他们的“补充员”运过来。
基本上,大顺要搞得移民政策,这里主要是指面向北美西海岸、澳洲这些方向的移民,除了那些退伍士兵分的土地外,基本上就是照着这个思路来的。
金矿,只是让资本愿意去;而去的劳动力的目的,恰恰是为了赚钱之后买一块地。这是两千年自耕农思维对土地的渴求,非常完美地符合大顺的国情。
阿拉巴契亚山以东的问题,是既不缺资本、也不缺商人、也不缺市场,缺的就是【被生活所迫而自愿出卖其自身劳动力的人】。
所以,即便有资本、有生产资料,可是没有工资劳动力,那就很难发展起来资本主义的生产模式。
大顺现在要把阿拉巴契亚山一截,禁止西进,这正是推动了北美东海岸的资本主义发展。
西部边界问题,算得上是北美十三州的一个最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影响极大。
不只是导致后来美国分离出去后,即便资本主义发展了,依旧保留了浓厚的封建和小资产者残余,尤其是文化层面;更是直接催生了联邦党和共和党的激烈对抗,以及后续的一系列变了名字的两党党争的传统因素。
汉密尔顿和杰斐逊之争的关键物质基础,就是西部、西进。或者说,西部的土地。
从建国之初,汉密尔顿就拿出了《制造业发展规划》,告诉杰斐逊,你们那一套基于自耕农、小生产者、熟人社会、乡约村社的那套东西,早晚要完。不搞制造业,等死吧。
杰斐逊则认为,凭什么会完?西部还有广阔的土地,每个人都可以做自耕农、小生产者。这种乡约村社、熟人社会的模式,可以全面复制。
汉密尔顿认为,没有制造业,迟早要完。乡约村社、熟人社会、法官就是新教教皇、小生产者自耕农互助社区等等,肯定是要瓦解的,不提前就把这些东西改了,未雨绸缪,早晚要出事。要着眼未来搞社会实验,而不是盯着过去,不然修修补补缝合在一起的东西,将来肯定会出问题。
而杰斐逊则认为,有了制造业,才是要完。制造业发展起来,就这体制,那将来肯定要魔幻成大资本居于幕后的贵族寡头制。所以为了避免这种魔幻,我们就别进步了,重农轻商抑工,大家都去当农民,不就可以避免了吗?
而著名的“威士忌叛乱”,更是把汉密尔顿的发展资本主义的理念,展示出来:对大型工场轻税、对小资产者作坊加税,要让大工场把这些小资产者都挤死。让小生产者破产,为新时代做准备。
最终导致了叛乱。而叛乱的主力,就是这些“苏格兰爱尔兰边疆人”,也就是现在大顺和约翰·宾谈论的越境问题的主力。
汉密尔顿的手段效果很明显,小作坊破产、西部的农作物价格暴跌因为主要用来酿威士忌,从而使得东部的酿酒制造业工厂迅速发展、而西部的土地因为粮价暴跌快速被大农场兼并,破产者不得不去做工。
现在,大顺和约翰·宾谈的,依旧还是类似的问题。
即西部土地问题。
人,也还是那群人。
至于怎么办……历史上,汉密尔顿已经给出了办法:组织军队,15000士兵压过去,镇压。
现在,陈青海和约翰·宾谈的事,就是这么回事:法律是要暴力机关执行的,现在你们得拿出点东西,军队也好、民兵也罢,你得能做到约束那些人不要越界、越界之后要有惩罚。
否则,这事没完,到时候非要打起来不可。大顺和法国是铁了心保阿拉巴契亚山做边界。
当然,也不能只靠罚。
所以,还是你约翰·宾这边退一步,降一下地价,让他们回来。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第一六七章 拼命是错的、挣钱是对的(六)
让约翰·宾退一步,即便他退一步,那也依旧有很多问题要解决。要解决这些问题,就不能只靠宾家族,还得把富兰克林等为首的议会派都召集起来一起讨论,这就是为什么要在巴哈马鼓动人来开会的缘故。
以历史上美国革命中宾州土地问题的进步性来说。
革命是最高正义。
所以可以抄没宾家族的地产,变为国有土地,摁着宾家族的头签字,不签字就关到死。
在法理上废除了英国封建法中的退租费,这个翻译可能不准确,但大致就可以理解成除夜权税类似的玩意儿。
但是,如果妥协呢?
如果妥协,宾家族把土地献出来,不收退租费了,因为这里面的逻辑是封建特权。
那么,把这个退租费换个名,换成叫“捐助补偿”——我家族的土地,我捐出来给你们用,州政府卖地之后,给我一个数目的补偿。这可不是封建特权吧?
法理上,有区别,区别很大。
实质上,没区别,买不起的还是买不起。
是要法理上的反封建?
还是要实质上的反地主所有制?
是要法理上的把退租费换了个名,换成补偿款?
还是在实质上,根本就不交这笔钱?
工农业资产阶级反地主的原因,不是在反那些抽象的封建法理,而是从根本上,产业资本家认为“地主是生产环节中完全无用的废物、实实在在的阻碍”。
退一万步讲,就算宾家族大发善心,主动把土地全捐出去了,捐给州政府了。
那么,地怎么分?
要不要来的人都有永业田?
卖地的时候,是最小额度3000亩?还是最小额度300亩?
一时间买不起,可不可以先拿着无息欠款,分期偿还?
耕种的土地,是否要收税?可不可以收税?
不收税的话,想要组织军队,防止越界行为,钱从哪来?
收税的话,交税是交实粮米?还是折色白银?交折色白银的话,宾州缺乏金银贵金属,能不能发纸币?
发纸币的话,是私人发?还是州政府发?
这些,都是问题。
而这些问题,大顺都很关注。
或者说,不得不关注。
因为大顺在北美折腾,就为了两件事。
自由贸易,北美这群人说的不算,而且他们也支持自由贸易,这件事是要靠军舰和英国人谈。
西部边界,英国那边的人说的不算,因为英国不可能驻军花钱来干一点收益都没有的事,这就需要北美这群人尽快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
当然,法理、正义,这些东西,问题不大。
辩经嘛,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哪怕是新教,都可以今天必须要有有形圣人的教化、明天就可以无需有形圣人只要自我修持。
现在是英国政府可能不想当这个“坏人”,而北美的精英阶层面临中法印第安人的威胁,更倾向于爱英国,同时又想保留更多的自治权。
那么,就得有钱。没钱,啥也干不成。
征税问题、以及如何对“抗税”的人重拳出击,这就是些实质性问题。
趁着中法给予北美十三州的巨大压力,内部反动派和外部帝国主义势力联合起来,完全可以完成对抗税、垦耕等活动的镇压。
既是说要给压力,那么大顺这边就不免要进行一些军操表演之类,让北美的“精英”们深刻认识到,北美不是他们一家独大了,英军无法让加拿大的法军完全撤退,再打下去,就是要给他们这些精英阶层放血了。
在与约翰·宾会谈之后,由约翰·宾出面,向在费城聚集的北美精英们发出了邀请。
大顺的军队不会进入费城,但在费城的附近,租用了一大片土地,要表演军操。
大量的费城居民,连同从各地赶来的北美精英们,大几千人观看了这场表演。
大部分局面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
少部分人则是抱着直布罗陀被攻陷后的紧张心态来的。
大顺的军队表演的也很有意思,除了表演了一下此时世界强军通用的阵型演练外,还搞了一些看起来比较奇葩的展示。
放了两个热气球。
朝着租用的林地发了一堆大号的、装了油脂和橡胶混合物的大钻天猴燃烧弹。
工兵表演了一种“威力极其巨大”的炸药。
膛线枪桅杆射手在超远距离射击一群羊。
不同的表演项目,针对的是不同的人群。
对于那些受到了启蒙运动和自然哲学发展而影响的精英阶层,大顺这边是有几重形象的。
除了哪些中国热引发的富庶强盛的想象。
除了那些启蒙学者描绘的道德理想国。
大顺还有另外一个这几年塑造出的形象,那就是一个理性的在追求科学的国家。
是不是,那是一回事。
发了多少论文,那又是内部圈子才能了解的。比如雷电法王富兰克林,肯定知道大顺科学院的一些研究成果。
而要塑造一种“重视科学”、“科技发达”的大众普遍印象……或者说,塑造这个形象,这就需要另一套操作。
大顺靠的是什么?
实际上,大顺靠的,是要在1761年发生的金星凌日事件。
科学只分学科,倒是没有高低贵贱。
但,比如设计一个精巧的实验,证明质量守恒;比如设计一个实验,证明燃素学说是错的……
这些,在此时,绝对算得上是科学的顶流前沿研究了。
但是,这个适合塑造“形象”吗?
并不适合。
因为这些东西,可能需要全世界教育普及之后,大部分人要从课本上学到,才知道这些足以证明科技的发展。
所以,从很多年前开始,刘钰就一直嚷嚷着“金星凌日,全人类已经合作,通过在世界各地的观察测算,知道我们生活的地球距离太远到底有多远”。
这不是现在才开始喊的。
从最早大顺派出测量船满世界跑去画海图、再到刘钰在阿姆斯特丹演说,都一直在大肆宣扬这个事。
这个事,从科学的角度上讲,和实验证明燃烧后质量守恒之类,更前沿吗?
显然没有。
但这个事,从传播学、塑造形象的角度上讲,那不知道要比科学院里做燃烧实验高到哪里去了。
毕竟,大部分人其实学不学质量守恒,这年月也不耽误吃饭工作生活。
但世界上所有人,都会每天抬头看到太阳。
提前嚷嚷了十几年、二十年。
这种事早已经传遍了整个世界,因为观测金星凌日测算地日距离,需要从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经纬度观察。
这,需要各个国家的配合。
哪怕,正在打仗呢,大顺也做出姿态,当成个正事以外交手段和各国提前沟通过,搞了个大新闻。
至于这件事的难度……只能说,与其说这是个基础科学,不如说工程学和数学计算的成分更多。
大部分人,都是感性的。
对一件事、一个国家,往往只会接受一个抽象的形象定义,而不会去理性思考种种内因。
如果从理性上分析,嚷嚷着要依靠金星凌日测算地日距离这件事,能否证明一个国家强大?
能。
因为这证明这个国家,其本土和殖民地,至少幅员辽阔,可以在不同的地方测算,从而利用简单的数学公式来推断下地日距离。
这证明这个国家的航海水平……呃,当然,这个不一定。蒙古帝国海军拉胯,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搞子午线测量……但欧洲国家面对的现实,就是国家普遍不大,本土不可能够干这事,所以这也可以证明航海水平很高。
这证明这个国家的数学不差、很好,由此可以推出炮兵水平和棱堡攻防水平肯定不低。
这证明这个国家掌握了经纬度测量方法,由此可以推出其海军可以出现在大洋的任何地方。
这证明这个国家很富庶,因为若是穷的叮当响,多半是没钱投入到这种纯粹似乎是闲得蛋疼的基础测量中。
等等……等等,用理性可以推出许多东西。
但大部分人都是感性的,喜欢一个抽象的定义、一个相片一样的形象,从而在内心种下种子,按照自己的想象琢磨到底是什么样。
刘钰也正是通过这种心理,通过几件事塑造了大顺在欧洲的形象。
并不是启蒙学者那种“借东讽西”式的塑造。
一直以来,中国,在欧洲的叙事中,一直是一个类似于“背景画”一样的形象。
那里可以有挖金蚁。
可以是摸神灯的阿拉丁生活的地方,毕竟阿拉丁是生活在“中国的京城”。
可以是瑞典人嘴里的“皇帝会每天巡视自己的国土,聆听人民的声音”的大唐。
看到茶叶,想到中国;看到漆器,想到中国;看到丝绸,想到中国;看到瓷器,想到中国;舞会的折扇,想到中国……
但是,中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呢?
刘钰确信,当大顺开始睡醒,参与世界竞争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嗯,一个背景画里的人,从背景画里走了出来。
原本在背景画里,这个人是高大的、健美的、亦或者道德高尚的。
而从背景画里走出来后,这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呢?他说话是什么样?他吃饭是什么样?他爱吃什么?他拉屎擦腚吗?
用后世的话讲,刘钰在为大顺,或者说中国,打造“出道的人设”。
这种人设,不是辩经。
人都有慕强心理,嫌贫爱富,你若富庶强大,自有人替你辩经。比如启蒙运动,辩的就非常好。外来的儒生去和信圣经的人讲经,往往驴唇不对马嘴。
不若靠对面的大儒主动替你念经,你只需要负责打造一个高端的人设。
而“金星凌日”,正是刘钰为打造“中国出道人设”的一场“世界范围内的炒作”,专门立人设的。
否则的话,他哪会显得没吊事做,非要一直折腾这件事。地球离太阳多远,这还用测?光8.3分钟到达地球的知识普及,反算一下就是了,肯定比现在测得准。
但这样无声无息的,哪有十几年前就开始在世界大规模炒作来的影响力大?
人设一立,刚从背景画里走出来的中国,顿时形象就立体了许多、光辉了许多。
至少,说起话来,更有分量了。尤其是配合上启蒙运动的借东讽西、配合上下南洋荷兰政变、配合上直布罗陀围城,这些东西综合在一起,使得大顺在外交场合,放个屁也比以前响亮的多,会有人听进去了。
比如这一次的操演,大顺放热气球、远距离狙杀绵羊、神奇的大钻天猴火箭等,这都和之前立的人设契合,也给北美的这群人增加了极大的压力,尤其是面对大顺的“建议”、或者叫“威胁”的时候,也就更容易听大顺这边的意思,仔细琢磨琢磨有些明显恐吓的话。
第一六八章 拼命是错的、挣钱是对的(七)
虽然武力威慑并不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事。
但现实就是这样的令人哭笑不得。
之前在奥尔巴尼会议上,富兰克林痛斥“十三州各州议会和大多数人在观点上都是狭隘的,相互嫉妒,并怀疑任何中央税收当局”。
讲了一通的道理,最终无可奈何。
大顺这边,连道理都没讲,或者说还没来得及讲道理呢。
只是派兵支持了一下法国,在南部袭击了两个种植园,最后在费城附近的荒地上展示了一下军事力量。
于是之前那些让富兰克林头疼不已的困难,似乎一下子就解决了,很多人一下子就想通了。
觉得还是组建一个十三州的共同议会、并且拥有征税权和军事力量比较好。
大顺展示了军事力量后,就在军队的驻地附近,搭建了几座巨大的帐篷,作为和这些各州有头有脸人物的会谈地点。
会议的第一天,就是在一个大家比较不扯犊子的氛围下进行的。
说大家不扯犊子的原因,是因为北美这群人,没有上来就先扯一通《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然后由此条约引申出了【国际法】——对任何非基督徒的土地,都遵循【发现即获得所有权】的原则。
因为要是扯这个《国际法》的话,有点像是指着和尚骂秃子。
大顺的百姓既不是基督徒,大顺也不是一个基督教国家,所以按照这个《国际法》,那么大顺的土地都可以被作为基督教国家的殖民地。
这就属于没事找事了。
毕竟,《国际法》这玩意儿,和那些小的部落、毫无抵抗能力的国家,谈谈还行。
和大顺这样的国家,谈《国际法》,大顺就不得不提出质疑了:我都没参加,算个屁的国际法?哪来的国际?
再说了,要是从这个条约开始扯起来,引申出的那些东西,容易招致大顺这边军官的不满,觉得是侮辱:合着照你们这么说,大顺就该做殖民地?
到时候,再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流血漂杵……直接把费城给烧了,那就不好了。
所以呢,既然【发现即占有】的扯犊子的国际法不能谈,那么也就不需要辩经,便可以直接谈点正事了。
有些事,只要不辩经,谈起来非常简单、轻松,以及大家不至于驴唇不对马嘴、鸡同鸭讲。
毕竟,来这里参加会议的各州“精英”,其实按照大顺这边的道德观来看……都他妈是一群什么牛鬼蛇神?
比如马里兰州的代表,马里兰州州长之子、上一次奥尔巴尼会议的主持者之一,本杰明·塔斯克。
放在大顺,那也是被抓进监狱“锁在尿桶上”的人物。家族的主要致富业务,和老舍《茶馆》里的刘麻子差毬不多,拐卖人口、买卖妇女。
比如纽约州的代表,威廉·约翰逊……一开始是天主教徒,他叔叔升任海军少将之后,给他在北美找了个门路,便立刻发表了措辞严厉地痛斥天主教和罗马教廷的宣言,宣布自己皈依新教了。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只能算是为了追求一下自我上升通道什么的。
但缺德的是,历史上的西部边界问题上,他拿到的西部土地,一开始是在分水岭以西的,为此他“代表北美人民的利益”,和英国政府“据理力争”,把分界线向西挪了挪,把他圈的地包括进去了。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倒是可以说什么为别人争取利益也不妨碍为自己争取利益。
关键是,边界线挪到他的圈地边界后,他立刻跳反,坚决支持英国西部法令,认为任何越界的人都该受到惩罚。原因是华盛顿等人的圈地更靠西,而如果继续西扩边界,必然引来印第安人的强烈反弹,他的圈地也会遭到报复。
这就实在是过于……过于操蛋了。你上了车,就要把车门焊死?
基本上,来参加会议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种道德败坏、牛鬼蛇神、奴隶贩子之类的人物。
不过也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这群人,是真正的利己主义者。
真正的利己主义者,和傻乎乎的自以为是利己主义者实则是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的假利己主义者,相比起来,还是前者更容易打交道。
最起码,这群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慷慨激昂、什么时候该大谈爱国。
当然,大顺又不是来做好事的。
在刘钰看来,北美的雷埋起来,非常容易。
因为历史上的北美独立战争,既是反宗主国的殖民地独立,也包含了很浓的阶级的斗争色彩。
这里面指的,便是将反英派的人的家产、财产全部没收,进行了内部重新分配,极大地缓解了北美的内部矛盾。
明明是阶级上的斗争,却披了一件亲英、反英的外套。这极大地影响了北美人民的觉醒,使得真正的矛盾被掩盖了——这个语境中的觉醒,和北美此时定义的“第一次大觉醒”的觉醒,并不是一个意思。
现在,刘钰要促成的,就是把“反英”这个外皮拿掉,把真正残酷而真实的东西,去掉那些抽象,展现给之后的北美人民来看。
很多问题,是不是脱离了英国就一定能解决?
是不是脱离了英国,就不用交税了?
是不是脱离了英国,换上“自己人”,就能解决西部边疆问题了?
这两个当时反英的最大矛盾激化点,在后世看来,一个都没解决了。
北美分离之后,就不必交税了?显然,这是个笑话。
换上“自己人”就能解决西部边疆问题了?显然,这也是个笑话,因为83年《巴黎条约》签订正式建国,90年北美政府自己就发现西部边疆问题是个财政黑洞,自己也出台了他们当初极力反对的《1763王家西部法案》。
那么,如何促进北美人民的真正觉醒,而不是被所谓的宗教觉醒弄得五迷三道呢?
简单,拉着眼下这群反动派、奴隶贩子,真的把北美议会建起来,把矛盾压下去并且继续激化,让他们将来无法用“反英”来作为外套,掩饰现实的矛盾。
没有亲英的大地主、大商人的家产、土地;又要把西部边界确定不能向西垦荒。
刘钰倒是要看看,这群人能玩出来什么样的花活。
或者说,他想看看,“盎格鲁撒克逊人平凡而伟大的民族性”,是否真的存在。
到底是“无代表、则不纳税”的理想主义者多?还是“不想纳税”的现实主义者多。
以及,没有把“分了地主的田地”这件事,披上一件“他们是亲英派卖国贼、所以没收他们的财产家产地产是合理”的外衣后,那些想要土地的人,会不会也出李自成、黄巢、张角等英豪?
总的来说,一个国家的历史机遇期是很短暂的。对北美,或者说美洲而言,如果历史一切不变的话,1815年6月18日之前,才是他们的机遇期。
必须要在这个机遇期之前,通过诸如《禁运法案》等政策、以及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让买办资本和商业资本流向工业,打下制造业基础。一旦错过这个机遇期,那就相当困难了。
而现在,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大顺的参与让北美人民面临的困难增加了:届时,他们不但要反宗主国,还要反国内的买办和地主阶级,还要反帝国主义的干涉。
现在坐在这里和大顺谈判的、即将成为按照“奥尔巴尼会议原则”成立的十三州议会中的绝大多数人,也即是大顺正在扶植的这群人,其阶级上的性质是非常清晰的。
买办。
大地主。
大奴隶主。
即将在东西方同步工业革命和工业化过程中原材料产地受益者的种植园主。
大顺谈判代表的态度,也将这种态度表达的很明确。
即便大顺刚刚才在南方袭击了种植园,解救了一批奴隶。
但是,既然这群人没有辩经,那么大顺这边也没有辩,甚至故意不提解救奴隶这件事的正义性。
这也算是双方的一种无言的默契。
如果,北美这群人,和大顺谈由《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所引申出的“非基督教国家皆遵循发现即占有原则”的所谓《国际法》。
那么,大顺这群人,也一定会拿奴隶、印第安人的土地所有权等问题说事。
他们既是有点脑子,没有当着大顺的面,谈所谓的《国际法》。
那大顺这边也就投桃报李,没有当着这群大买办、大地主、奴隶贩子的面,谈相应的一些在大顺谈烂了的问题。
固然,大顺现在还是君主制,社会依旧是地主所有制的封建社会。
但是,均田、反对任何形式的奴隶制、反贱籍制度,一直是大顺内部的政治正确。
做不做是一回事。
但谈均田、土地国有、减租减息这些事,在中国的历史上,除了一段比封建王朝还恶臭反动的时期,大部分时候是都不会被枪决的。相反,很多士大夫也会嘴上支持,即便他们不可能去做,但嘴上支持肯定是没毛病的。
你有你的“国际”法,我有我的政治正确。
只不过,既是北美这群人不谈所谓国际法,大顺这边也就不谈他们的政治正确便是。
大家心照不宣:只要你们乖乖听话,那么我们未必真的要解救奴隶。可你们要是不听话,那就不好说了。你看,南边有奴隶,北边还有法国人呢。
第一六九章 三角贸易(上)
北美的经济结构决定了奴隶问题是个大杀器。原本对各州联合、收税、养军这种事非常反对的南方,一旦大顺用奴隶说事,他们就不得不考虑妥协。
大顺打那俩种植园,只是表示个态度。
真正的威胁是隐藏在态度之后的。
北美此时的经济结构,南方和北方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
南方蓄奴。
北方卖奴。
南方制造业发展不起来,因为相对来说比较富庶,乡村的家庭平均资产比北方高得多。
北方的甘蔗酒,是换奴隶的硬通货。
固然,在《乌得勒支—马德里条约》之后,英国拥有大西洋奴隶的专营权。但现在,大顺都打到直布罗陀了、其法国一直卡在塞内加尔,这种情况下,日后英国的奴隶贸易,等于被大顺砍断了一条腿。
以前嘛,东印度公司还能拿着“哀伤之布”,也就是蓝色的东方棉布,去换奴隶。
现在好了,大顺自己又不买奴隶,可偏偏卖布。除了甘蔗酒,北美和英国现在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玩意儿换奴隶了。
再说了,只要大顺流露了一丁点反对奴隶的意思,就意味着奴隶贸易可能被拦截。到时候,奴隶价格飞涨,固然说种植园觉得自己的资产增值了。
但是,眼瞅着大顺要把英国的航海条例打破了,南方梦寐以求的自由贸易、不走一口通商直接把烟草之类的往欧洲卖的梦想就要实现了,这时候奴隶涨价可不是件好事。
南方州的人,心里也觉得挺委屈。
不免想着你们大顺想要分界线和缓冲地,可越界的又不是我们干种植园的。你们倒是去打那些苏格兰盗马贼和爱尔兰羊倌啊?影响奴隶贸易干啥?
但面对他们的委屈,大顺这边说的也很清楚。
大顺直接派兵去阿拉巴契亚山,难度挺大的,耗费挺高的。
算了算,还不如在西非劫持奴隶船,逼着南方种植园出钱养兵,然后用北美的兵,去镇压北美的垦耕百姓。
总之,大顺的意思就是,他们更希望十三州的精英人物,为大顺做一个守土官长,由他们来保证缓冲地和阿拉巴契亚山分水岭作为边界线的事实存在。
因为真正有钱的人,都生活在东部。而只有有钱的人,比如大商人、奴隶主、大地主,说起话来才好使,也才是十三州真正的统治阶级。
拼命的话,是挣不到钱的。因为大顺现在真的有能力,让东部陷入一片萧条。
而不拼命的话,你们这些人或者琢磨着问老百姓收税也好、或者你们自己出钱也罢。算起来,你们出钱去镇压西部垦荒者,肯定比大顺截断你们的贸易,更省钱。
正如同历史上的鸦片战争一样,鸦片贸易的高额利润,来自于满清还有一定的统治能力,暂时还能做到禁止地方种烟。
道理是一样的。
大顺认为十三州过于松散了,现在十三州必须要有一个稳定的联合在一起的政府,具备一定的统治能力,从而有能力做到禁止越过阿拉巴契亚山。
这个统治能力,包括征税、养兵、执法这三项基本的能力。
如果没有的话,你们赶紧弄出来。之前富兰克林的那个奥尔巴尼会议提案作为蓝本,修改修改,大家可以再商量。
这种事,肯定不能像是一起吃个饭那么简单。上午聚在一起,下午就能谈出来。
大顺这边,也是奉行边打边谈的战略。
四月中旬,在特拉华河附近的大顺精锐工兵,已经拔营登船。和法国人约好的,等着圣劳伦斯河的河口解冻,便开始北上,帮助法国将北方的英军击退,夺回路易斯堡。
到五月末,大顺的第一批动员的商船,已经抵达了费城。
这一批商船在塞内加尔泊靠补充了粮食后,沿着三角贸易的经典航线,抵达了费城。
于是,整个北美,呈现出一种仿佛后现代般的魔幻场景。
法理上,大顺和英国现在正处在交战状态。
事实上,也在打。而且对北方和西北进攻的军队里,还有不少各州的民兵,尤其是弗吉尼亚和马萨诸塞,都有民兵参加。也就是说,实际上,大顺也正在和北美交战。
但是,另一方面,两边却其乐融融。
北边打北边的。
南边该做生意,照样做生意。
甚至于因为英国在西非的海军力量失去了支点,使得法国与荷兰重新掌握了奴隶贸易的主动权。
原本这是英国垄断的贸易,尤其是往西班牙殖民地运送奴隶,这是当初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战后格局,是西班牙签字承认的。即便詹金斯耳朵战争打到最后,西班牙花了150万两买回了这个奴隶贸易专营权,但英国人的商船毕竟更多,西班牙的贸易管制太复杂,实际上依旧还是英国掌控着奴隶贸易的主动权。
但现在,不同了。
法国人的奴隶贸易,本身也是官方授权的半垄断状态。荷兰虽然管的松,也虽然之前几次对英战争一败涂地。
但伴随着大顺下南洋,与荷兰商业资本合作,这几年荷兰的奴隶贸易也“蒸蒸日上”。
于是,北边,北美民兵和英国正规军,正合中、法、印第安人部落、天主教徒民兵打的热火朝天。
南边,歌照唱、舞照跳,法国人的奴隶船前所未有地受到了南方州的欢迎,以补充因为英军海上贸易被切断之后的奴隶不足。
费城正在开会。
南方的种植园主嗅觉灵敏,知道大顺肯定要把英国的航海条例干废。由此可知,他们的种植园产业即将大发财,不再有一口通商的《列举商品法》限制,意味着他们即将迎来在南欧和中欧市场的大发展。
于是南方的种植园主,都在迅速扩大种植园规模,增加奴隶数量。
不只是在赌未来,更是因为这是在争夺奴隶的“定价权”。
一开始打起来的时候,两边互相伤害……虽然说,北美这群人和非洲那群人,没读过正儿八经的经济学教材,但这不代表他们不清楚物价走向。
北美、加勒比等地区的种植园主,一开始都琢磨着:你看啊,这两边打的热火朝天,打成世界大战了。奴隶贸易肯定受影响。那么,是不是很容易得出结论?奴隶的价格要暴跌?
因为两边打的热火朝天,奴隶贸易受到影响了,大量奴隶积压,那不是说明价格肯定得跌价吗?
这个道理,不用读经济学教科书,也是完全可以知道的。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非洲那些卖奴隶的,虽然也没读过经济学教材,但是居然也知道联合起来涨价!
思路客
大量的奴隶供应商、酋长们,居然没有选择卷、互相降价,而是联络起来,减少奴隶的供应,提高奴隶的售价。
这些奴隶供应商发现,伴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开打,粮食的价格节节走低,虽然很反常识,但现实就是如此。
北美的大量商品粮,因为英国地主保护粮价和中法劫船的缘故,导致北美的商品粮无处可去。
而北美急需的,是货币、是奴隶、是糖。
新英格兰地区、中部地区、尤其是康涅狄格等种小麦苞米的州,他们也没啥别的产业,种别的玩意儿也不行。
大量的自耕农,或者是那种带有家庭奴隶的小农场,动辄三四百亩地。他们要把粮食换成他们用的东西,当然,换成钱就行。
这使得大量的粮食在寻找出口方向,西非的奴隶贸易是个重要的市场。
而当地的奴隶商人、供货商,发现粮食价格一低,跟养猪似的养着奴隶不卖,控制出货量,抬高价格,利润更高啊。
比如说,弄一船粮食,让奴隶们自己用芭蕉叶子弄几个破草房子。吃饭的时候咚咚咚的敲敲盆,把粮食扔进奴隶圈里,死亡率也不是很高。算一算涨价的话,其实比原来的收益率还高呢。
顺带着还能生小奴隶,小奴隶也能卖钱,跟大顺这边卖老母猪和猪崽子似的。
如今,大顺海军、法国海军、英国海军,蹲在海峡南北对峙比定力。
真比私掠船的话,法国本来就不差。
而葡萄牙作为另一个重要的奴隶贩子,前些年巴西金矿的大发展期已经过去,金矿的产量开始萎缩。即便现在葡萄牙正在和法国、西班牙开战,但奴隶贩子们依旧主动和法国联络,希望法国帮着卖卖奴隶。
这种情况下,法国迅速获得了大西洋奴隶贸易的主动权,于是也就产生了这样的魔幻场景。
北边正在和法国厮杀。
南边港口大开,欢迎法国奴隶船来卖奴隶。
而奴隶贸易背后,还有一个法国产业的更大的问题。
如果有人思考的话,就会考虑,法国是靠什么完成奴隶交易的?
法国也产酒,但产的是白兰地等葡萄酒,西非会需要这么大量的白兰地吗?
西非要酒,但要的是朗姆酒,可是朗姆酒在法国是打压生产的,因为要保护本国的葡萄种植业。
火枪换奴隶?法国的确是产火枪,可是这么多奴隶不可能只靠火枪交易。
如果思考到这一步,就很容易想到,法国,多半是用中国的棉布,作为奴隶贸易的主要交易商品。
的确,法国是有棉布禁止令的。
但是,法国也是有买办集团的,也是有奴隶贸易集团的。
通过他们的不屑努力,这些人成功地打开了一个缺口。
当然,历史上,这个缺口从1729年就打开了。允许在南特,建立一个仿制棉布的工厂。
只不过,由于技术太次,以至于【非洲人不需要验证,只是通过鼻子闻,就能分辨出南特的拙劣仿制棉布】。
历史上到1759年,因为开战的缘故,从荷兰英国流入到法国的棉布减少。
而当时,北美的新英格兰地区和法属加勒比群岛之间的糖蜜贸易大发展,使得加勒比地区对奴隶的需求急速上升。
法国的奴隶贩子们,无法用新英格兰的朗姆酒,换奴隶;也因为开战封锁的缘故,无法用棉布换奴隶。
于是,历史上1759年,由法国财政部牵头,批准生产棉布,但要以“仅以对外贸易为目的而生产”。因为外部的封锁,使得法国的棉布制造业,从59年的大封锁开始,飞速发展了起来。
然而,现在,此时此刻,情况已经完全不同。
对法国的封锁没有如历史上那般成功,法国的本土棉布制造业,没有被奴隶贩子和商人们支持——历史上他们支持的原因,是他们急需棉布去贩卖奴隶,即便质量次一些,总比没有强,于是几方合力加上财政部牵头,反买办和自产运动才催生了南特、鲁昂等地的棉布生产飞速发展——但现在,奴隶贩子、买办商人们,则不需要发展本土制造业,而是更喜欢直接用大顺的棉布。
事情总是这样的,战争、敌对、禁运……结果往往是摧毁了本国的商人集团,反倒是让本土制造业增长起来。
然而,法国现在却摊上了一个纯粹的商品出口贸易国的盟友。这个盟友并不对法国禁运,而是一直在试图在法国内部寻找伙伴,一点点从1729年的南特出口棉布特许生产令这,打开缺口。
第一七零章 三角贸易(中)
既然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又和经济息息相关。
那么,大顺参战之后,最大的影响,并不是说在军事上攻占了直布罗陀。
而是,伴随着大顺参战,直接重写了整个大西洋三角贸易的体系。
这种贸易体系的重写,看起来并不如攻占一座堡垒那样波澜壮阔。
但实际上造成的影响,要大得多。
以英国的奴隶贸易为例子。
英国的奴隶贸易;北美的奴隶贸易,是两条不同的线。北美卖酒、英国卖布。
英国的奴隶贸易,原本半数是靠印度的棉布、半数是靠兰开夏生产的那种混纺棉布。
英国对兰开夏生产的棉布,是有一定的退税补贴的,而且对东印度公司运来的印度棉布,是加税的。
英国东印度公司,是英国东印度公司。
英国非洲公司,是英国非洲公司。
英国是个国家,是要征税的,是要管控的。
并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东印度公司直接把棉布运到非洲,再把奴隶带回去就行。
真要这么干,非洲公司非要和东印度公司干起来不可。
而且,政府老早就想收拾东印度公司了,最起码不要让他们过于无法无天,是以东印度公司的货物,也必须要遵守规矩,把棉布运回到英国。
加了税之后,再由专门买卖奴隶的公司和商人,运往非洲。
这就是垄断贸易的“好处”。
方便控制。
否则的话,真要是放开了好望角以东的贸易,这么说吧,兰开夏的棉布产业连出生都没机会出生。
现在,英国丢了印度、东印度公司已经死定了。
主力舰队并没有如历史上那样,一场决战把法国海军打废,瓦解了法国登陆的可能,使得英国的海军可以半数监视法国、半数在大西洋游荡获得制海权。
也就是说,即便大顺参战,和英国只打了一场算是大规模的海战。
但是,其战略意义,是盯死了英国海军,使得广袤的大洋不再被英国海军掌控。
就战略意义上讲,大顺已经达到了目的。
登陆英国本土,那是法国的战略目的,不是大顺的。
大顺海军的战略目的,从不是去帮着法国人获得欧洲霸权的,而是打碎英国的航海条例和贸易体系的。
这,未必需要打一场特拉法尔加级别的海战。
需要的,更多的是主力舰队在那比定力,而巡航舰、护卫舰、重装帆船等抢占贸易线。
历史上,拿破仑时代曾经对英国搞过大陆封锁。
其失败的根本原因,就是法国的生产力不足、生产力水平不够,没办法以一人之力,为整个欧洲提供工业品。
而现在,大顺不敢说为整个欧洲提供工业品,但是至少在奴隶贸易、三角贸易中的大部分商品,大顺都能做到把英国赶出贸易体系。
这场有些奇葩的、似乎并不激烈的战争,打到今年五六月份,在贸易上的直观表现,就是兰开夏的纺织业崩了、法国的棉布禁止令在奴隶贩子和商人集团的推动下名存实亡。
因为,历史上西非的奴隶贸易中,交换奴隶的商品比例在那摆着。
纺织品,占55%。
酒类,占18%。
武器火药火枪刀剑等,占11%。
其余金属制品,占5%。
剩余的镜子、梳子、伞之类的破玩意,占了11%。
这个比例,是总比例,当然会根据不同的地区而有所区别。
比如狩猎象牙比较发达的塞拉利昂等地,武器的比例会上升。
比如冈比亚等地,对酒类的需求,更倾向于葡萄酒,而非朗姆酒——这和教义有关,教义问题,葡萄酒可以绕开教义,但朗姆酒就不行。
纺织品中,主要也是棉布。历史上一部分是印度棉布,另一部分就是那些劣质的兰开夏的混纺棉布、以及法国59年财政部牵头的劣质棉布。
只需要看看这个贸易品数据,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在大顺掺和了“一战”之后,三角贸易的贸易体系就要被大幅度改变。
武器火药刀剑等,大顺不会去抢法国人的份额。
金属制品……这个也不好说,很多是瑞典的铁,鉴于外交关系和瑞典中国公司的存在,这个生意大顺也没怎么抢。
酒类更别提,大顺不禁酒,但绝不可能从东亚运酒过来卖。
而纺织品的55%、其余杂货的11%,这个接近70%的份额,大顺是完全可以全部吃下的。
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大顺这边的商人不可能贩奴。
和道德什么的关系不是太大。
而是大顺这边不能吃独食。
吃独食,自己垄断奴隶贸易,这还了得?帮着大顺说话的买办,就全成敌人了,这会直接促进欧洲、尤其是法国的新一轮产业自足和技术进步。
况且,大顺这边一直有个问题,就是对于白银黄金,只吃不拉。
故而从单纯的商业角度,大顺并不希望摧毁三角贸易。
而是,取代三角贸易中“工业品”的提供者,重写贸易体系内重要的“生产者”。
这就还是那个蛋疼到奇葩的问题。
也即是,就算当年三宝公的舰队,来到了欧洲,那也发展不起来贸易。
因为,大明要的白银,当时的欧洲也不多。是美洲白银的出现,催生了世界贸易。
三宝公的舰队就算当时到欧洲了……来干啥?
来扶贫?
用棉布、茶叶、丝绸等,换这边的羊毛,运回去?
同样的,现在也是这样的情况。
大顺把一堆棉布啥的直接运到非洲,运啥回去?非洲能拿出这么多的白银黄金吗?象牙就算把整个非洲的大象牙都折了,能顶得住大顺的棉布小商品的贸易额吗?
所以,到头来,其实大顺在费城那边吓唬人说要反对奴隶制,纵然从道德情感上是反对的,但实际上大顺的商人们毫无兴趣。
甚至可以说,大顺现在也算是三角贸易中的受益者。
大顺的出现,没有摧毁三角贸易。
只是把三角贸易中“工业品”的生产者,从弗兰德斯、兰开夏、南特、恩格尔斯堡、孟买、达卡等地,转移到了松苏。
这种转移,对英国来说,是毁灭性的。
对法国来说,则是日益壮大的三角贸易集团,绑架了法国的政策,使得法国在保护本国刚起步的纺织业;与保护三角贸易的巨额利润和大量税收之间,选择了后者。
至少,欧美几个先发国家的制造业发展,都有一个“痛苦且动荡”的“贸易保护时代”、或者“禁运时代”。
各国都是如此。美国立国后靠的是英法战争拿破仑以及英美战争,硬生生撕开了商人集团,逼着资本流向制造业。
法国的棉纺织业起步,则是靠着七年战争期间,英国对法国的贸易封锁,使得法国急缺和非洲贸易的棉布,这才使得南特和鲁昂的棉纺织业迸发出了生机。
这里面,此时此刻,在棉纺织这一块,走的最快的,也就是英国的兰开夏。
然而,伴随着大顺参战、英国无法攻下法国的塞内加尔、大顺在印度挤走了东印度公司。
兰开夏才起步的棉纺织业,已经死了。
之前,已经是半死不活,因为刘钰在松苏搞了这种“劣质混纺布”,在荷兰人的帮助下造假。
而现在,则是直接掐断了兰开夏的最后一口气——非洲市场。
大顺经历过刘钰的改革,也目睹过扬州城的衰败。
而同样的故事,此时也正在英国上演。
60年前,6000人口的利物浦,因为三角贸易,人口暴增了十倍,达到了接近八万人。
靠的,是背后的曼彻斯特、兰开夏,以及非洲市场的棉布。
大顺开始参与欧洲贸易,又使得接近8万人的利物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人口急速衰减。
经历过大顺改革的人,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因为扬州的盐工、漕工当年已经展示过了。
利物浦也不会因为他们信基督教、念圣经,于是就和大顺的人不一样。
都一样,尤其是以阶级的利益视角来看的时候,没啥区别。
而这,又将给北美的大地主、大商人们,提供了又一个组织征税和暴力机关的理由。
一场新的移民潮,即将到来。因为英国的工业萌芽,崩了。
早来到北美大陆的这群人、这群地主们,发财的机会来了。
地,要涨价了,只要你们能组织起来军队,不准让这些人去西部垦荒,那么你们就要发大财了。
当然,福祸相依。
危机危机,既是机会,也是危险。
如果你们不赶紧组织起来军队和税收,那么你们可能快要被吊树上了。
第一七一章 三角贸易(下)
这个危机,近在咫尺,尤其是北美的这些大商人大地主们,应该看到。如果他们看不到,那就应该告诉他们。
不只是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即将再来一波巨大的移民潮,还有另一个民族。也就是富兰克林一直忧心忡忡可能会把北美换血的“德国乡巴佬”。
腓特烈大帝的老爹,一直念念不忘的头衔,是【新教救世主】。
腓特烈也一直想要这个头衔。
现在,腓特烈已经完全没有机会当“大帝”了,就更不要提新教救世主这个头衔的。这特头衔,已经从荷兰橘子家族那断了。
英国已经断了给普鲁士的补助金,一年三百万两的白银,再给下去,汉诺威家族就要被英格兰人民扔回德国种土豆了。
当初法国人豪赌一场,希望打下汉诺威逼迫英国和谈,搞军事投机冒险。虽在战略上可以视作路易十五的机会主义,但是战术上,成功率理论上还是挺高的。
但现在,英国人面对现在的情况,即便是想搞机会主义冒险,难道会指望普鲁士军队攻入巴黎,结束战争吗?这比法国猛攻汉诺威还差,成功率就是零,现在的普鲁士还不具备进入法国本土的能力。
普鲁士或许可以攻入巴黎,但那肯定不是现在的普鲁士。
既如此,连机会主义的机会都没有,再给补助金有个卵用?
一旦普鲁士战败,或者说普鲁士战败在英国今年断了补助金之后,已是必然。
到时候,神罗境内的一堆新教徒,怎么办?
能跑荷兰的,当然可以跑荷兰去、跑日内瓦去。
但,随着大顺把荷兰彻底买办化,以及在之前的政变中支持城市寡头阶级彻底毁灭了荷兰的农业和制造业、行会、手工业,只留下了金融业、商业,这时候能去荷兰生活的人,手里得有钱。
这就是现实。
执政官时代,国王的支柱是贵族、乡村、手工业行会,保守,但至少当时的行会还指望着橘子家族压制商人的力量。
大顺参与荷兰政变后,荷兰……荷兰不是完了,而是相反比以前GDP更高了。商业、金融业、航运业、走私业、中转业务、贷款、投机、期货……只论经济,确实比以前强得多,但只不过就是你得有钱才能在荷兰生活了。
这么说吧,历史上大顺没有参与、也没有将荷兰买办化之前,荷兰的商人已经到了“囤积木料、唆使荷兰和英国开战、趁机售卖木料造船”的程度了。
大顺参与之后,荷兰的彻底商业化,更是极端加速。莱顿地区硕果仅存的那点纺织业,也彻底被大顺和阿姆斯特丹的买办商人们,干死了。
既如此,没钱的新教徒,没办法跑路荷兰,不往美洲跑往哪跑?
所谓的反英派和亲英派,本质上就是经济利益的冲突、地方中央的博弈。
将对地主的清算、没收家产等行为,套上一个“他是亲英派卖国贼”的名头,是严重影响北美人民真正觉醒的行为。
大顺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群人失去这层皮的掩护。
虽然参与其中的大顺军方和商人,算得上是无意识地促进历史,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历史意义,但历史意义就这样产生了。
原本的反英派,想要的诉求就那么几个。
大顺的“关税还国债”和“自由贸易”这两项要求,恰恰就可以把大量的反英派,弄成亲英派。
届时,北美议会有了、代表有了,几个抽象的隐藏真正矛盾的口号都不能喊了,西部又去不了。
那么,后来的移民、契约奴、破产自耕农、边境人,他们就算出不了李自成,难道尔朱荣也出不了?
新贵族和老十三州人,尽享地主之利;想要跨越阿拉巴契亚山垦荒的六镇子弟,总会有点想法的。
道理是要讲的。
但不能只靠嘴去讲。
而大顺这一波对商船的总动员,以及商船上装载的货物,就是讲这些道理、且这些道理能让人相信的重要依仗。
停靠在费城的商船,船上卸下的货物,实际上就是在向北美这群“精英”们宣告一件事:大西洋贸易的格局,已经发生了改变。
这个贸易格局的改变,并不是单纯地靠生产力水平的提升。
如果只是单纯地去算生产力水平,印度的很多纺织业手工业都碾压欧洲。
靠的是大顺这边的舰队,借助欧洲战争,打碎了旧有的、以暴力和海军所维系的旧贸易格局。
这里面,劳动人民的力量,体现在大顺的商品,是大顺成功的基础,这是根基。没有大顺劳动人民的生产,大顺的海军就算击败了英国海峡舰队,有个卵用?那不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一样的道理,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如果有大顺此时的生产力水平,大陆封锁就成功了。
现在大顺对商船进行了总动员,就是在复刻大陆封锁政策。但靠的不是强大到欧洲无敌的军队,而是靠着足以摧毁英国海上木墙长城的廉价商品。
可以说,这里面大顺取巧了,大顺的生产力水平还不足以说是工业化对手工业的降维打击。
但是,物价革命在这摆着,大顺的银价购买力就是比欧洲银价购买力要高,哪怕是同样的生产效率,大顺的棉布就是便宜,那有什么办法?况且,实际上大顺在棉布生产上的效率,就是比欧洲高。
就如同此时泊靠在费城的货船上的货物。
北美的商人,之前从未参与过对华贸易。他们就算可以通过荷兰二道贩子拿到走私货,那么荷兰二道贩子就不赚一笔了吗?
货船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数量极多,且价格便宜。
甚至可以说,只要北美不能生产的货物,大顺的货船上都能找到。
而且这些货物,是大顺沿海地区从南到北,聚集起来的。
其种类之多,只要能够卖钱的,通通都能运。
辽东的。
有柞蚕丝绸。
价格昂贵一点的属于轻奢的柞蚕丝被。
这是依托大顺对东北开发、沿着辽河而兴起的以大豆种植业为基础的次生产业。
柞蚕并不是此时大顺东北的支柱性产业,但大豆高粱木材小麦等,也不可能卖到这里,柞蚕只是东北地区此时对外出口的支柱产业。
山东、京畿的。
有草帽辫。
骨器工艺品。
鱼胶。
枣干。
环渤海周边造船业和重工业的金属制品副产物,精巧镜子。
松苏的。
有棉布、混纺布。
高端棉布。
低端棉布。
绸布。
江西的。
有瓷器。
福建的。
有茶叶。
湖北的。
有加工的茶饼。
南洋的。
有香料。
锡兰的。
有桂皮、宝石。
剩下的诸如折扇、漆器、苦楝树虱子油、汉服、女性贵族用狩猎气泵枪、甘油、高端精致主要卖椟的甘油……
从大到小、从南到北。奇奇怪怪的商品,五花八门。
除了北美自己不缺的粮食、酒、糖、生铁之外,北美和英国之间的贸易联系,可以说,除了英文版的《圣经》这种大顺能产且有利润但因为政治原因不可生产的之外,全部取代。
精美的瓷器,装在沙土中,用发芽的麦子生出的根须,将沙土凝结成块,极大地保证了运输的成品率。
低端的茶叶,用蒸汽机搅碎,发酵之后,压的紧紧实实,极大地提升了装货量,也使得茶叶的运输耗损降低了最低。
中高端的茶叶,买茶叶,送茶具。
低端的棉布,厚实、耐用,正适合北美的自耕农和拓荒者。
织布的妇女用浆洗法确保了经纬的韧性,使得这种粗布极为结实耐用。
这不是啥新技术,骡机发明之前的经线韧性问题,可以用这种经团上浆的办法解决。
松苏特色的包买制和织机下乡等,只是在纱线这边采取了工场制劳作,用批量上浆的办法解决了经线韧性问题。老技术、笨办法,但很有效。
高端的纺织品更不用提,大顺连皇家用的都开始搞承包制了,高端纺织品只要不僭越当然是可以流通的。
这个思路的转变,一个是因为吸取了前朝的教训。
另一个则是皇帝这几年真的有钱了,且钱真的能买到东西了。
这些林林总总的商品,经过大顺的注册商船总动员后,以一种要彻底取代旧的三角贸易“工业品生产者”的姿态,出现在了大西洋。
当然,现在大顺这边确定了“荷兰做欧洲总商埠”的战略。
那么,过去那种三角贸易,实际上依旧存在。
体系依旧在。
最大的区别在于:
过去,三角贸易所需的工业品,铁,产自瑞典;棉布,产自兰开夏;镜子,产自法国;玻璃珠子,产自奥属尼德兰;葡萄酒,产自葡萄牙或者法国;朗姆酒,产自北美……
以后,三角贸易所需的工业品,就是从商船里长出来的啦!
每年六七月份,定时在阿姆斯特丹港口,一键刷新。
诚如之前大顺这边一直说的,“感谢”荷兰东印度公司,开拓了茶叶的消费市场;“感谢”法国东印度公司,开拓了东方奢侈品市场;“感谢”英国东印度公司,开拓了棉布市场。
大顺没有摧毁旧的贸易体系。
甚至成为了旧的大西洋贸易体系的受益者。
只不过,大顺摧毁了原本的生产者,取而代之。
以及,为欧洲和美洲留下了一个印象:商品,是每年定时从商船上刷新出来的。
第一七二章 你们准备好了吗?
这些商船,就是道理的一部分。
而这些商船的背后,是大顺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的垄断专营管制,为的就是今天能来讲这些道理。
因为大顺的这些新学一派,没学“资本主义是怎么没的”,但真的学了“资本主义是怎么来的”。
保护制度、专营垄断、一口通商、高额土地税、强制购买重型商船、苏北圈地种棉毁灭盐户小生产者……靠着大顺特有的极其凶暴的国家强力,组织着社会力量,缩短着从封建生产方法向资本主义生产方法的过渡。
大顺的国家集权,不算完美但却基本合格地完成了他的使命——做孕育新社会的旧社会的产婆。
虽然,其实绝大多数参与其中的大顺人,包括皇帝,都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
但历史就是这样发生了。
大顺参与欧洲战争的目的,从不是摧毁大西洋的“商业”体系,相反是试图维护这个体系,只不过是取代欧洲生产者的地位。
贸易格局的改变,会改变很多事。
而眼下大顺的商船总动员,也讲了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
这个道理,不会因为欧美人读的是《圣经》、大顺人读的是《论语》就会发生改变。
所以,在费城的冗长的会议上,大顺的贸易大使,讲了一个两边都听得懂的道理。
拿最最最最不起眼的曼彻斯特棉纺织业来说,非洲市场丢了、北美市场被大顺排挤、那这些从事纺织业的人,靠什么生存呢?
之前靠着海军、靠着航海条例,一群生产效率远低于印度更不用提大顺的手工业从业者,在面对激烈的国际竞争时,他们是最先垮掉的。
开工场的、当包买商的,大不了转行,手里总还有三瓜俩枣的。
这些手工业者呢?
英国的圈地运动已经完成,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保障,使得劳动力和土地得以分离。
那这些失业且又无地的人,怎么办?
反抗是不可能反抗的,因为打不过。
英国这点小岛,这点人口,能拉出来将近九万正规军。而且地形狭小,完全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掘土派的起义早已成为了过去的故事。
这些人,除了被发送到北美殖民地外,别无办法。
既是自愿的。
也是英国政府想要推动的。
英国的工业,尤其是在被大顺掺和后崩掉的工业,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与土地分离”的人口。
这些“多余”的人口,自己主动想走。
而英国政府,也巴不得这些人走。
不走的话,留在英国干啥?
造反吗?
等着他们把克伦威尔时代掘土派的《英国被压迫的贫民宣言》、《新正义法典》这些小册子翻出来吗?
只能让这些人走。
必须让这些人走。
而且是远渡重洋地走。
这,就是大西洋贸易格局改变后,所衍生出的其余改变。
改变,意味着危险和机遇。
对大地主、大商人、工场主、种植园主而言,大西洋贸易格局的改变、大量的欧洲移民即将涌入北美,是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
比如宾家族圈占的土地,没有人的话,这些地就是荒地。
荒地不值钱。
对种植园主而言,大量涌入的欧洲移民,可以直接降低种植园的成本——比如,黑奴是财产,而且是昂贵的财产;而爱尔兰人是基督徒,所以不能当奴隶,但是可以当雇工。一些危险的、有生命危险的工作,可以让新来的爱尔兰人去做,从而保护他们的“财产”不至于损坏。
大商人、工场主,他们是盼望着欧洲移民到来的。
而反对欧洲移民到来的,是底层,这会让他们的生存更加不易。历史上龙虾兵驻扎北美,平时去给扛活,都导致了底层的极大不满,况于这些即将新来的一批移民?
诚如老马所言:一旦产生了“所谓的‘相对过剩的劳动者人口’”……由是,连卖、淫这件事,都如同在伦敦的菜市口街一样,蓊郁繁茂起来。
连干这一行的都如此,况于别的?
大顺的贸易大使,和北美这群人现在在谈的这件事,其实本质上就是一个意思,虽然他的话并不可能这么说,但内里的本质则就是这么回事:
即,伊里奇说:国家是阶级的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和表现。在阶级的矛盾客观上达到不能调和的地方、时候和程度,便产生国家。
那么,伴随着大顺和法国对阿拉巴契亚山的边界封闭、伴随着大西洋三角贸易生产者的更易,更多的新教徒即将涌入北美。
北美的主要矛盾,不再是原本的教派冲突,而是转为不可调和的阶级间的矛盾。
你们北美这群人,做好了来创造这个用来调和阶级间矛盾的新的半自治国家的准备了吗?
你们,做好了成为北美的统治阶级的准备了吗?
你们维护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准备好了吗?
这不是在吓唬他们,而是大顺这群人作为“过来人”,作为一个世界上最早经历过土地私有、土地买卖的国家的人的经验之谈。
北美没什么特殊的。
在牛耕、垄作、亩产百十斤的生产力水平下,一旦割断了西进拓荒的路,会变成什么样、会产生什么样的矛盾,此时真的没有人比大顺这群人更清楚。
如果想走佃耕制,维系稳定,那就去大顺那边,找地主学习学习,深刻理解一下什么叫重农抑商、抑兼并、保小农。
如果想要往前走,走商业、工业化、走制造业、或者走种植园农业,那就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办。
有别的路吗?
没有别的路,因为杰斐逊的那条路,其物质基础是西部的土地、是214万平方公里的路易斯安纳购地、是反英战争没收了大量亲英派地主的土地作为国有土地。
连国有土地都没有,怎么制造大量的自耕农?怎么可能会有乡村村社熟人社会?
而要走汉密尔顿那条路,就得清楚,汉密尔顿的那条路的基础,是“人性本恶”,所以要“以恶制恶”,实际上靠的就是法、术、势。
不要觉得法、术、势是什么落后的东西,汉密尔顿能在纽堡事变中,果断抓住机会试图煽动士兵拥立华盛顿、刺刀镇压各州议员,这就证明他已经摸到了法术势的皮毛了。
汉密尔顿那一套,要什么?
要大一统、要去掉州权、要有一个强硬的中央集权机构。
要坚信,老百姓脑子都不太好使,需得上层教化、牧民。
要建立一个跨越州界的全国统一市场。
要建立强大的暴力机关,面对抗税、逃税、退伍兵起义、农民起义,要重拳出击。比如面对谢司起义,汉密尔顿的态度就很明确:敢起义的农民,已经不是一般的农民了,不能宽恕,必须要出重拳。
这不是说欧美人念的经和中国这边念得经不同,就会不一样。
世界是物质的。
世界运行的规律在这摆着,当大顺和法国都卡在北美不走的时候,那种“耕者有其田、劳动者都有自己一小份生产资料、乡约村社熟人选长者三老、百亩之田五口之家”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也是必然被摧毁的。
在大顺的“帮助”下,“谢司起义”很快就会爆发。
而对这种起义,即便现在还未发生,大顺这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想到这场起义的诉求:均田、分地、烧地契。反对贷款收地的兼并行为。
就像是听起来仿佛“洋气”的【海马基特】,和听起来土气的【菜市口】,其实一个吊味。
【谢司起义是因愤怒于鉴于无法履行债务义务和税务义务,而被法官判决失去土地和其他财产】和【土地兼并】,听起来仿佛一个高端文明、一个低端政治。
一个高端,又是债务、又是义务、又是法官、又是判决、又是失去财产……
另一个土了吧唧,就是土地兼并,四个字政治味似乎太浓。
但,其实压根就是一个吊味。
因为,【鉴于无法履行债务义务和税务义务,而被法官判决失去土地和其他财产】,就是【土地兼并】啊。
否则,土地兼并是什么?
欧洲没有土地兼并,因为贵族庄园农奴条田份田永佃制,兼个锤子?
大顺这群人来到北美,看了一眼,土地私有加土地买卖,就知道,必要因着土地兼并出大事,必要出农民起义。
尤其是北美东海岸还缺银、金、铜,而参与世界贸易又必须要用白银,老百姓用纸币和铜子、征税和还债收白银。
这真的是连脑子都不用过,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此时的世界,没有人比大顺更懂农民起义,更懂土地兼并,更懂私有制和土地买卖、更懂流通货币和税收货币有别的矛盾。
因为大顺这群人,也经历过、或者在史书上读过一样的故事。
所以,大顺的贸易大使和这群北美的“精英阶层”们,聊得非常愉快,即便他是对面眼中的“异教徒”,即便他压根不懂什么叫英语语境里的“自由”。
但,他讲的这些东西,这些以史为鉴的东西,这些以土地所有权和买卖地契为基础的以史为鉴,配合上大顺的商船总动员运来的货物,都让他的话,极大的增加了可信度。
简言之,你们北美这群人,想要当统治阶级,要自立议会,但你们还远没做好准备。
大顺,作为似乎最大皇冠总保守、实则从先秦开始就是全世界最激进的国家,需要给这些人,传授点先进经验。
这和北美的劳动人民无关,因为没有人是救世主,得靠他们自己争取。
大顺只是帮着加加速。
第一七三章 英国的总崩溃(一)
这种“加速”的主体,当然是人。
就在大顺这边的人和北美这群人探讨着“国家”和“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这些概念时。
英国,正在把居于大顺幕后一些人所认为的“加速”,用一种普遍的方式演绎着。
没什么特殊的普遍。
英国,利物浦。
从德文郡调集来的民兵,正在殴打上街的人群,并且正朝着人群开枪。
如果谈抽象的法、程序,这种开枪似乎是合法的,也是合乎程序的。
因为根据《1715年暴乱法》,“凡英人聚12人以上,则为暴乱”。此法律历史上直到1967年才废除。
按照此法令,若通知警告一小时,仍不散去,则可杀戮、抓捕。
最高绞刑。
且,《1715年暴乱法》,是英国为数不多的不受“刑不上士大夫”条款约束的法律之一。
按照《神职人员保护法》,神职人员不受世俗法律之约束。但,《叛国法》和《暴乱法》,在此之外,其条款明确规定,叛国罪和暴乱罪,不在“刑不上教士大夫”的范畴之内。
当然了,辨别是不是“教士”的办法,得靠背经。背基督教天下的《诗经51篇》,抽样一篇,若可背诵,则认为算是“士”,免于世俗刑罚——后来的北美波士顿惨桉中,两名士兵,也是被处决前,背诵了《诗经》,免于死刑。只不过在拇指上用烙铁烙了个记号,示意免死金牌失效,只能用这么一次。
只不过,这一次既然被认定是暴乱,那么莫说背《诗经》,便是背《圣经》、说自己是耶稣他亲爹,那也没什么用。
这些镇压的士兵,并不是利物浦本地的,而是从德文郡调集来的。
之前不是因为大顺参战,导致一些流言四起,说可能会修改民兵法,强制让民兵出国作战吗?
英国政府也是专门出台了新的《民兵法》,着重强调:你们不要起义,放心,真的不会调集你们去海外参战的。
倒是根据《1745民兵法》,各郡民兵,是要一年轮戍的。
之所以轮戍,原因也很简单,如果都是当地人,乡里乡亲的,开枪的时候,可能下不去死手。
所以要各郡一年轮戍。
如果叫你去当民兵你不去,也不是不行,只要交30两白银的罚款即可。如果不交,那就去“债务监狱”,种植园走一圈,偿还这30两白银的罚款即可。
这德文郡算得上是穷乡僻壤,和利物浦的这些市民也没啥共情,加上压根也不认得,当初一年轮戍的法令为的就是防止同乡认识下不去死手。
于是,德文郡的民兵,殴打和镇压利物浦的老百姓,那真的是打的得心应手,杀的红光满面。
利物浦的市民上街,这事儿要说起来,屎盆子倒也真的能扣在大顺的头上。
但,因为能扣在大顺的头上。
所以没扣在大顺的头上。
利物浦的市民反对英国政府的理由,是质问英国为什么要参加欧洲的战争?为什么要在印度刺激中国导致大顺参战?如果不在印度刺激中国,大顺怎么会参战?
大顺不参战,他们的日子能过的这么惨吗?
当然,这个问题,继续往下引申,那可引申的就多了。
比如,质问英国王室,参加欧洲战争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汉诺威?
是保英国?还是保汉诺威?
你们家族,到底是汉诺威选侯?还是英国国王?
比如,质问英国政府,为啥要往无底洞一般的北美投钱?为什么要在北美打仗?把战火烧向北美?
这便是当时大顺决议参战的一个因素——如果是拿皇时代已经稳定的英国,大顺不会参战,因为那时候英国真的敢拼死一搏,上岸也不怕。但现在,英国内部根本不稳定。
《1745民兵法》,轮戍制就是为了防止雅各布派起义,驱逐汉诺威鞑子,迎回正统的。
至于此时利物浦的市民,为何要反对英国政府,表面的原因也简单到不能简单。
利物浦的经济,崩溃了。
作为一个六十年前还只有6000人的小城市,几十年内暴增了十倍人口,成为此时英国数一数二的港口城市。这种快速的发展,也就意味着这座城市的极端脆弱。
因为既不是靠工业、也不是靠农业,而是靠纯粹的商业。
后世历来多有讽刺中国自古的“天朝上国”心态,自诩为天朝上国、无所不有。
这话吧……肯定不对。
比如没有日本的铜,连铸钱都是问题,更不要提连个波托西级别的大银矿都没有的贵金属缺乏的事实。
但就19世纪之前,刨除掉这些贵金属,这话说的倒是也不算错。比如现在大顺来欧洲贸易,纯纯都是跑单趟,因为回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运啥能赚钱——这不是大顺有高额关税,而是就算零关税也真的除了金银铜之外没啥可以运回来卖钱的东西。
历史上18世纪晚期,广东的钟表匠就已经彷制品满天飞;法国运八音盒一共赚了五年钱。
是以,固然说小农经济、自给自足,这般不好,那般不好,但有一样,不至于出现因为海上封锁就直接全面经济崩溃的情况。
英国则不同。
利物浦更是不同中的典型。
对于常读史书的大顺人而言,这种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事,对于几年前文字记载的历史,很容易理解什么叫沧海桑田。
镐京之黍离,位列王风,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也没有不兴衰的城市。
若如繁华了千年的扬州,被一波漕运改海运,直接干废;兴盛了数百年的北方小扬州聊城,伴随着黄河改道运河被废,从千百商号鳞次栉比,混成了国家级贫困县。
这样的历史太多,又岂止是镐京黍离?
故而对于大顺的很多人而言,尤其是经历了运河被废等一系列改革的大顺新学一派的人而言。
他们还是懂一个道理的。
一座城市的命运啊,固然要靠……但也要考虑……
利物浦的市民,显然因为文字历史太短——毕竟,刑不上士大夫的神职人员保护法的“识字考察”,居然要靠“背《诗经五十一篇》”这么离谱——所以他们很难理解什么叫“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至少,在此之前,因为贸易的蓬勃发展,以及诸多因素,利物浦的市民一直认为,他们身上有一种有别于他处的品质、精神、冒险精神、商业精神,才导致利物浦在短短六十年间从小城市,发展成大贸易港。
当然,这种观点,也很正常。
毕竟,伟大的英国经济学家,托马斯·萌,就认为英国的经济不如荷兰,是因为英国人的劣根性,缺乏荷兰的勤劳、冒险精神等民族性。
这就是三观的区别。
因为在大顺被潜移默化影响了三观的新学派的人看来,只会觉得这种说法真的就是驴毬子吊毛。
利物浦这几年能发展起来的历史进程因素,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首先。
英国从进入18世纪开始,就整天干仗。
法国人、荷兰人,可能未必真的能上岛。
但是在海峡里祸祸一下英国,还是易如反掌的,毕竟荷兰人连伦敦都烧过。
今儿打仗。
明儿打仗。
一打仗,两边就互相发私掠证,面向海峡一侧的港口出航,经常受影响。
这利物浦躲在西北,安全的多。
伦敦的大量航运业务,向西转移。
伦敦出局。
其次。
18世纪开始,气候转暖,加上英国开始冶铁,大量的森林被破坏。
降水裹挟着泥沙,让塞文河的通航条件受到严重的影响。
而着名的“黑乡”煤铁区,伯明翰,就在利物浦和布里斯托尔之间。
伯明翰冶铁。
伯明翰砍木头冶铁。
伯明翰把木头砍得差不多了。
没有了木头会水土流失。
水土流失导致塞文河的通航废了,去布里斯托尔不方便了。
然后,英国学会了挖运河,挖了运河之后,去利物浦就方便得多。
布里斯托尔出局。
最后。
利物浦旁边就是柴郡。
柴郡有英国最大的岩盐矿区。
人得吃盐。
英国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法晒盐。
都说蜀犬吠日,英国的狗,吠的更厉害。
所以得煮盐。
盐非常挣钱。
所以得运盐。
同样的,因为英国气候多雨,西北地区尤其湿润。
是以,附近的兰开夏,能够搓棉纱——他们纺棉花的技术水平挺低的,压根不知道用浆洗法促进棉纱的强度。
这也是为什么兰开夏的棉纺织业能够先发展起来的一个原因,别的地方也尝试过纺棉花,但他们发现纺纱的质量实在不行,就是不如兰开夏的有韧性。
由是:
因为东部地区面临欧洲大陆的海军威胁、塞文河淤积、运河开挖、柴郡岩伯明翰煤铁曼彻斯特纺织业的缘故,再加上奴隶贸易,利物浦这些年像是吹气球一样发展起来了。
此外,还有就是斯塔福德郡的陶瓷,韦奇伍德的骨瓷。
简言之,利物浦发展起来的支柱,是棉布、瓷器、奴隶、美洲的烟草、西印度的糖。
所以,也就非常清晰地知道,为什么会发生暴乱了。
八万多人的城市,吃喝拉撒,等于都靠着棉布、瓷器、奴隶、烟草等贸易。
大顺参战之后,英国只能死守海峡,海外贸易被切断,利物浦若是不乱,那反倒是不合理了。
若无大顺参战,只是法国自己封锁,那么到时还好。
法国的工业生产能力,没资格玩大陆封锁。
但是大顺参战,以及大顺“战争是为了贸易”的战略,这就没个好了。
最简单来说。
有无关税的、正儿八经的景德镇瓷器。
谁买斯塔福德郡的骨瓷?
任何技术,都是要慢慢进步的,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就此时此刻来说,刚起步的骨瓷技术……只能说,1760年代的骨瓷,也配叫瓷?
第一七四章 英国的总崩溃(二)
有一说一,当初皮特叫嚣着要对西班牙发动全面战争、要对法国发动全面战争的时候。
利物浦是放过烟花庆祝的。
算得上是整个英国最支持全面战争的地区。
只不过,伴随着大顺把海军家底子都弄到欧洲来。
这种庆祝,只不过一年时间,就演变成了混乱。
不只是利物浦的混乱。
而是沿着运河一线的诸多城市的混乱。
世界是动态的,事务是联系的。
大顺参战,并不只是简单的单线影响。
以利物浦三角贸易中非常重要的兰开夏棉布来说。
兰开夏,是大顺参战受影响最大的城市,其起步的棉纺织业,直接死了。
这不仅是因为大顺截断了三角贸易。
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
有个道理是这样的,你要发展棉纺织业,你得要棉花。
没有棉花,是无法发展棉纺织业的。
《1721年棉布法桉》,或者叫曼彻斯特法桉,只对两种“棉”豁免。
一种,是原棉,也就是棉花。
另一种,就是兰开夏地区的Fustian。
原棉来自哪?
当然是印度啊,难道北美?
北美种棉花,至少此时是绝对不成立的。
因为北美为啥要种棉花?
一方面,之前孟买的、孟加拉的棉花,都用不了,供应给兰开夏那点被高额关税保护的棉纺织业,对东印度公司来说不是易如反掌?
哦,你不让我运东方棉布,那我运棉花行吧?
另一方面,北美的奴隶主,脑子有问题才会种棉花。
一个奴隶多少钱?
种烟草多少钱?
种甘蔗多少钱?
种靛草多少钱?
棉花在轧棉机之前,得用手剥棉花籽,一个成手奴隶一年能剥几斤棉花?
奴隶什么价格?
现在怎么可能让奴隶去种棉花?
历史上,直到1799年,整个北美的棉花产量,也不过200万斤而已。不够给大顺沉阳城一人做一条棉裤的。
事情从不是那么简单的。
简单到,听说英国发明了珍妮纺纱机、听说英国发明了水力织布机,那么英国的棉纺织业一定很发达吧?
听说北美的黑人,听到西瓜就会爆炸,而西瓜是非常适合和棉花套种的作物,那么北美一定是产棉地吧?
实际上,并非如此。
东印度公司把持着往英国国内运棉花的机会。
东印度公司叫东印度公司,不叫美洲公司,也不叫西印度公司。
东印度公司怎么可能允许北美的棉花产业发展起来?
北美高昂的劳动力成本,又怎么可能和印度棉花竞争?
所以,此时的北美,没多少棉花;此时的英国,棉纺织水平被孟加拉吊着打。
也所以,这不只是简单地以为大顺切断了三角贸易,所以才让兰开夏的棉纺织业崩了。
而是去年大顺在印度开战、直接搞死了英国东印度公司之后,兰开夏的棉纺织业就崩了。
大顺的策略也是非常清晰。
要么不打。
要么大打。
之前大顺和英国,在南洋就发生过几次冲突了。包括且不限于偷着运鸦片但是找中间商不让东印度公司担责;包括大顺皇家很不满英国在南洋偷偷摸摸买香料严重影响皇帝的香料利润抽成。
但是,也就一直“忍”下去了。
怕的就是英国有脑子好使的,看到大顺下南洋,赶紧开始补贴北美的棉花种植业。
显然,英国没这么干。
而是依靠印度的原棉,来扶植靠着高额关税保护起步的兰开夏棉纺织业。
大顺掐断了印度贸易,兰开夏的棉纺织业……这不是卖不到市场的问题,而是原材料上直接就断了。
这种贸易格局的改变,影响是方方面面的,并非是单线的。
再比如柴郡的盐。
北美靠海。
北美有的是森林煤矿。
但是北美的劳动力价格太贵。
所以,新英格兰地区,即便有一点盐产业,也顶不住柴郡的盐。
但是,随着战争进行。
大顺的确不可能把盐从苏北运到美洲。
但不能只考虑大顺。
而是要考虑到,大顺参战之后,贸易被切,新英格兰的煮盐业也迎来了春天。
这就让柴郡的盐,更加卖不到北美去了。
之前奥王继承战争的时候,齐国公参与分赃大会,代表大顺,提出了《反海盗公约》。
因为大顺的特殊情况,大顺是对海盗深恶痛绝的。一个商品出口国,怎么会喜欢海盗?
当时英国人嘲笑大顺,说“一群阉人提议禁止性的生活”。
因为加入反海盗公约的,都是些什么俄国、奥地利、普鲁士这种压根就他妈根本没机会私掠的国家。确实像是一群阉人在讨论关闭青楼。
但是,既然英国不参加,大顺就劫船呗。公约只对公约内的国家生效,而加入公约的国家连私掠的资格都没有,大顺当然遵守公约。
又因为大顺算是比较专制的垄断贸易政策,使得大顺所有的远洋商船,甚至去日本的商船,都必须按照标准购买重装商船。
虽然严重地扭曲了自由贸易,要不然更便宜、成本更低的船一样跑日本。
但在开战之后,效果就显现出来。
重装商船、月距角经度法、垄断专营公司水手培训军事义务……还有最关键的,西班牙换王导致西班牙参战,大顺船队可以在哈瓦那补给,私掠效率至少加了200%。
这几套组合拳下来,整个英国西部工业区,全都崩溃了。
金融崩溃,那是早就注定的事。
不管是东印度公司被掐死。
还是……金融业,得考虑利息,得考虑周转,得考虑风险。
大顺参战之后,北美种植园区1500万的贷款,至今不还,这些巨大的风险自然被一个个引爆。
而萌芽工业的崩溃,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1750年左右,英国基本消灭了自耕农。
这是好事,如果能够持续工业化的话。
但好事的背后,就是这点萌芽的工业被切断,这些人又没有土地,吃什么?喝什么?
怎么生存?
利物浦的混乱,只是大顺参战后英国总崩溃的一个缩影。
即便,实际上大顺和英国,打的最大规模的一场海战,也就是各自三五七八艘沉没的规模。
即便,大顺实际上并没有和英国打一场“特拉法尔加”。
甚至大顺压根就没打算登陆英国,而且,防“盟友”跟防贼似的,生怕法国真的称霸,那欧洲市场就完犊子了,法国的工业自主主义针就让大顺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然而,英国就这样崩溃了。
金融业的崩溃,伴随着东印度公司的毁灭,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来。
而制造业的崩溃,则像是一个大白馒头上,长出来几朵霉菌,一开始不多,调集民兵还能镇压。
但很快,这些霉菌就蔓延开来。
最开始崩溃的,是兰开夏的棉纺织业。
然后,是斯塔福德郡的陶瓷业。
然后,是柴郡的盐业。
再然后,又引爆了新一轮的金融业风波——因为,运河是要收费的,股东们大量的资金投入,运河没通航量,靠什么赚钱?
而之前利物浦的告诉发展,使得英国人确信,基建是赚钱的。
公路法的出台,允许公路收费。
到利物浦的运河,引诱着更多的资本投入运河基建。
公路的债券、运河的债券,伴随着曼彻斯特斯塔福德柴郡的制造业崩盘,也跟着全面崩溃。
痛恨53年犹太入籍法被卖了的西班牙裔犹太人,开始操控金融市场,拉低基建债券的价格,准备囤积运河和公路的股权债券。
最最然后,利物浦这个与制造业息息相关的港口,也迎来了萧条和毁灭。
八万人的城市。
全都是靠商业活着。
没有什么像样的制造业。
大量的城市人口,需要吃饭。
而原本,他们的生活中,每天的糖摄入量,是很多的。
所以,似乎其实吃不了多少粮食。
但是,伴随着大西洋贸易的崩溃,蔗糖的运输量也急剧减少。
简单的能量守恒。
少吃糖。
就得多吃馒头。
多吃馒头,土地贵族们当然高兴,因为粮食涨价了。
他们支持谷物法的唯一原因,和传统没有卵的关系,只是因为他们是地主,粮价增加对他们有好处。
商人们囤货居奇。
地主们推波助澜。
这种推波助澜,不只是因为粮价暴涨。
而是,托利党们,终于盼来了党禁解除、终于盼来了一个允许托利党入阁的国王。
从博林布鲁克子爵被斗倒、批臭后,托利党已经许多年没有机会入阁了。
而利物浦的混乱,背后自然有托利党的影子。
他们需要混乱,需要更大的混乱,需要流血。
流血,才能对辉格党总清算。
甚至,辉格党内部,因为之前托利党被禁止入阁,也随之分裂成了乡村派和爱国派。
这些年,被皮特等人起高调的爱国者党们折腾的不轻的乡村辉格党,也要趁机对爱国者党进行总清算。
你皮特当初不是非要揽功吗?
当初克来武从印度回来结婚,不是你高调去欢迎、给他授勋的吗?
那好啊。
现在,大顺就咬定了,大顺参战,是因为英国在印度的激进政策,刺激到了大顺的安全底线,大顺不得已出兵。
你皮特,是死了。
可你们那一群爱国者男孩呢?
政治,哪有一个人一死,就再不追究党羽的?
利物浦的人血馒头,吃起来美味极了。
第一七五章 英国的总崩溃(三)
利物浦的人血馒头,吃起来是什么滋味,对英国贵族和一部分商人而言,肯定是鲜美无比的。
因为大顺叫喊的是自由贸易。
而英国的部分贵族、商人,实际上根本不懂什么叫自由贸易。
他们只是反对英国的“现状”,然后认为反对现状就是支持自由贸易。
简而言之,英国的重商主义政策,使英国养了一支强盛的海军,并在之前依靠这支强盛的海军为英国夺取了市场、奴隶贸易的运输权、控制了北海和波罗的海的贸易区。
英国内部此时支持自由贸易的人,是支持“在现有的市场和英国贸易优先权”下的自由贸易。
既要英国的殖民地市场,要海军打了一百五十年夺取到的北海波罗的海加勒比海和西非贸易圈。
又要放弃任何形式的关税,专营权租金,从而让他们参与到这场盛宴之中。
这不是不对,而是不现实。历史上英国的生产力水平能做到无需军舰保护的商品优势贸易,要到1850年代。
正如休谟在转投自由贸易之前,和那些自由贸易支持者的争论:你们懂什么叫自由贸易吗?你们但凡真的懂,就该知道真要搞自由贸易,英国的产业就全完了。
什么是自由贸易?
即便说,真正的自由贸易不存在,可以加关税。
但自由贸易能不能加100%、甚至225%的关税?比如茶叶棉布等?
再退一万步讲,即便说加到225%的关税,也算是自由贸易。
那么,行政命令扭曲经济,肯定不是自由贸易吧?
那么,是不是要废除《棉布禁止令》?
是不是要废除《航海航行法》?
是不是要废除《商品列举法》?
是不是要废除《爱尔兰羊毛法令》?
是不是要废除《裹尸布必须用本国布法桉》?
这些不是关税。
这些是行政命令。
关税可以在自由贸易的框架内,多少还能圆过去。虽然其实也不好圆。
那么,行政命令在自由贸易框架内,是绝对不能圆的。
把这些行政命令废除,英国还有几个产业能活下去?
诚然,这些或许是有道理的。
但也不尽然。
谁说,在这个时代,发展制造业就是正确的?
此时有多少人认为,工业化和发展制造业,是有道理的?
后世许多认为理所当然的道理,此时并不那么理所当然。
甚至于:
就算是对的,就算有道理。
那么谁说有道理、谁说是对的,就一定要去做?
【因为是对的,所以一定会这么干】,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
况且本身很多人还不认为这是对的。
就像是后来杰斐逊所思考的那样,发展制造业,一定是对的吗?
破坏了农民的道德、制造了社会的矛盾、制造了贫富的差距、剥离了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大工业化,为什么一定是对的?
种地不好吗?
制造业的发展,破坏了英国的传统生活,让田园的美好一去不返,为啥一定要发展制造业呢?
这,才是此时英国北美等地的主流思想。
更重要的是,威斯敏斯特宫里,有几个人是搓棉花的?有多少是冶铁的?
比起数量庞大、力量强势到在大几十年后依旧可以推动谷物法的地主贵族的托利党,与贵族和金融资本商人集团融合的辉格党……
制造业在英国议会有多少发言权?
更进一步说。
从克伦威尔时代开始的重商主义。
到底是主要目的是为了攫取商业利益,对制造业的保护和制造业的发展,只是副产品?
还是说,从克伦威尔时代,英国就有一股强烈的信念,一切为了工业化、一切为了制造业发展?
就像是一只鸟。
它的目的和初衷,到底是为了吃葡萄,结果吃的多了,拉屎拉出来的葡萄籽,长出来了一片葡萄林?
还是其初衷,就是为了拉屎把葡萄籽拉出来,拉出一片葡萄林,所以才去吃葡萄?
这种认知上的区别,恰就是大顺在战略上认为能和英国谈判、促成关税贸易的基础。
以及,这也是大顺在战略上,试图搞北美洲势力均衡,让英国法国都不要放弃北美,把北美四国势力均衡的基础。
利物浦的流血,让北美的价值,或者说,让北美在英国政府眼中的价值,急速提升了。
至少,超越了牙买加和巴巴多斯。
不是商业上的价值,也不是税收上的价值,而是英国在1750年基本消灭了自耕农后的转型的这个十字路口上,被大顺掺和了一脚后,北美作为“泄压阀”的价值。
…………
此时的伦敦。
英国的新国王和他身边的大臣们,享受着难得的好日子。
这一段时间,反国王、支持皮特的大量报纸和争论,都像是忽然之间失声了一般,安静了好久。
尤其是之前反国王,要求主权在在议会的号称“为人民发声”的报刊,《箴言报》,最近一段时间都很安静。
历史上,在威尔克斯主持《北不列颠人报》之前,《箴言报》就是皮特一派,或者说爱国者党、支持主权在议会一派最重要的刊物。
虽然他们号称,或者说自认为自己是“为人民发声”、“为真正的自由呼喊”、“为启蒙人民而努力”。
但实际上,他们代表着西印度种植园、大商人、奴隶主的利益。
在此时的英国,基本上高呼“自由”的,背后多半都有奴隶主在站台。
他们想要的,是大商人和奴隶主的“自由”,也就是主权归于议会。
所以,他们现在噤声了。
因为,利物浦地区爆发的反抗和混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英国参加了战争。
而这些人,比如《箴言报》幕后的金主,伦敦市长、金融城议员、西印度商会的长老,威廉·贝克福德。
他们之前并不反对战争。
而且,《箴言报》之前,一直在“为人民发声”,认为国王过于软弱、国王有德国血统,而没有继续扩大战争规模,夺取马提尼克、瓜德罗普等加勒比地区的法国岛屿。
他们之前不但不反对战争,反而是鼓吹要扩大战争的。
并且认为,国王的专制,主权不在议会,导致了战争的规模不够大。
现在,战争的规模倒是大了。
从印度打到了北美、从好望角打到了爱尔兰。
然后,英国崩了。
利物浦、兰开夏、伯明翰……各地的反抗、起义、混乱,接连不断。
在这种时候,一直鼓吹战争、鼓吹扩大战争规模是为了人民的权利的《箴言报》,没动静了。
当然,他们没动静的另一个原因,是《箴言报》背后大金主威廉·贝克福德的重要产业,在牙买加的埃舍尔庄园,爆发了大规模的奴隶起义。
大顺派出了一支小规模的部队,实际上也就两门大炮和一条小船百十号人支持了起义,并且取得了极大的战果。
历史上这场牙买加奴隶起义,也是挺“搞笑”的。
“搞笑”的地方,在于英国在买卖奴隶的时候,明知道后来的奴隶起义领导者塔克,是个战败的酋长,具有一定的组织能力,还精通各国语言,英国人居然把塔克酋长和他身边的“近臣”们一起扔进了种植园。
这是生怕种植园的奴隶没人组织……直接给扔进来一个现成的组织核心。
大顺只是借了点力。
论组织力,酋长和身边的核心自己就能组织。
他们也会用火枪。
无非就是他们不会用大炮,大顺这边就支援几个炮兵,和一小队能列阵硬刚英国在岛上的轻骑兵的陆战队就是了。
大顺一共投入了两门炮、百十号人。
但对威廉·贝克福德等“自由”派的影响和震撼,可是太大了。
因为在大顺参战之前,甭管是西班牙、法国、葡萄牙,还是英国,打仗归打仗,可没有说打仗的时候支持对面奴隶起义的。
不要往井里吐痰,因为你也要喝这井里的水。
而大顺参战之后,就完全不同了。
不但往井里吐痰,还往井里拉屎。
因为大顺真的不喝这井里的水。
其实,说白了,此时英国所谓的“自由”一派,和英国此时所谓的“专制”一派,区别在哪?
无非就是,一群人的利益,在殖民地、在奴隶岛。
而另一群人的利益,在汉诺威、在欧洲大陆。
一群人的利益,在商业。
另一群人的利益,在土地。
一群人,可以忍受地租的略微降低,从而在商业上获得更大的利益。
另一群人,无法忍受地租的降低,因为他们无法在商业上获得足够的利益。
就这么点的区别。
像是威廉·贝克福德等人,那就是标准的“共和无胆、废奴无量”。
一群奴隶主,高喊“自由”,世界上真的没有比这更魔幻的事了。
伴随着英国本土各地的起义和混乱,一些百余年前的《英国贫民阶层宣言》之类的小册子开始重新流传,整天标榜着自己是代表人民的《箴言报》,就不敢有动静了。
之前最支持战争、支持全面扩大战争的这一派,担心再打下去,要出大事。
要面临奴隶起义,要面临英国的底层起义。
在这种关头,再反对国王,那就纯粹脑子不好使了。
的确,买官制和团长所有制,是捍卫英国“自由”的最后屏障。
但主权在议会也好、买官制和团长所有制也罢,都是上层斗争,在规矩内玩。
当面临下层的真正反抗时,要砸规矩时,大家可以搁置矛盾,联合一致。
要分清主要矛盾、次要矛盾。
现在主要矛盾,是要镇压底层的起义和奴隶起义,次要矛盾才是国王和议会之争、土地和商业之争、欧陆和殖民地之争。
现在,国王是不是汉诺威蛮夷鞑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赶紧把起义给扑灭、赶紧把反抗给镇压下去。
还有就是赶紧停战吧,大顺这种不但往井里吐痰还往井里拉屎的人,再继续和英国打下去,大家的财产都要蒸发了。
牙买加起义,短短两天之内,就让威廉·贝克福德损失了3000奴隶,12个超大型种植园。经济损失至少30万英镑。
再打下去,只怕这场火要烧起来就控制不住了。
第一七六章 英国的总崩溃(四)
面对这种情况,国王和身边的近臣,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现在这局面,议会内的反对派,已经不发声了。
忧的是,大顺玩的这么“埋汰”,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居然支持奴隶起义、居然扇动英国底层反抗?
只不过,虽然大顺玩的“埋汰”,却也还是在之前的接触中,给英国指出了一条路。
当然,伴随着现在英国内部的总崩溃,原本并不算重要的北美问题,现在成为了关键的问题。
小国王的导师布特勋爵,一针见血地把英国可能要面临的情况告诉了小国王。
“陛下,如果按照中国的外交使者透露出的意思,很显然,我们只能放开关税和诸多的贸易管制。依靠关税,来偿还国债。这就需要我们大量进口中国的商品。”
“不管是瓷器还是丝绸、棉布还是黄铜……都是如此。”
“很显然,会有几万、甚至几十万的英格兰人、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失去他们谋生的职业。”
“我们必须考虑到,为这些人找一条活路。”
“因为如果不给他们找活路,他们就会去找温斯坦利和托马斯·莫尔了。”
“那将让英国,甚至整个欧洲,陷入到一片真正的恐怖当中。”
“所以……北美的重要性,已经远超从前。”
“我们必须重新考虑北美对不列颠的意义。”
“它可能无法创造一分钱的税收,但它却能保证不列颠不会发生恐怖的叛乱。”
“牙买加和巴巴多斯,中国人并不会抢走。他们只是用那里的奴隶,作为交易的筹码,他们并不想要。因为这对他们,毫无意义。”
“西印度的问题,不必担心。只要没有中国人的帮助,那些奴隶无法攻下堡垒、城镇,他们连大炮都没有,也不可能会用,是无法获胜的。”
“所以,只要战争结束,中国人撤走,牙买加的起义很快就会平息。”
“真正的问题,不在牙买加和巴巴多斯,而在北美十三州。”
“有消息说,中国人正在北美策动一些反叛活动,这才是真正致命的危险。”
“如果失去了北美。”
“那么,像是兰开夏的纺织工,他们的棉纺织业被中国的松苏布挤压的根本无法售卖,而他们又没有自己的份地了……让他们前往北美,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但却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因为,他们还有另一条路,叫叛乱。”
当然,“叛乱”,是布特勋爵的叫法,或者说,是此时全世界内的统治阶层的叫法。
实际上,还有一部分不把这个叫叛乱,而是叫起义。
此时还很年轻的乔治三世,虽然肯定有着遗传的不啉病,但是因着还没有大量服用鸦片酊,所以神志还算是正常。
北美的价值,就是一个做加法、还是做减法的运算区别。
如果做加法,税也收不上来,肯定不如牙买加、巴巴多斯值钱。
做减法,那就大不一样。真要是爆发了大规模的起义,这减去的东西,若是因为北美泄压阀的存在而不减去、不爆发,那么北美的价值可就大了。
当然,之前北美就是一个泄压阀。
已经把英国非常严重的教派冲突,给压下去了。
大量的不认可英国国教的“异端”,都去北美了,英国的第二场宗教战争终于没打起来。
现在,不是宗教的问题了,那么这个泄压阀的巨大价值,也就再度体现出来了。
现实的无奈,使得新国王和他的近臣们,不得不以“接受大顺的条件才能结束战争”作为思考的起点。
而不是说,在这种时候,还琢磨着不切实际的“反击获胜”、“神风助攻复西班牙无敌舰队覆灭故事”。
既然学会了面对现实,那么很多问题其实也就迎刃而解了。
在此基础上,哈利法克斯伯爵也跟着追加了一下北美的另一个意义。
“我的陛下,如果我们接受中国人的关税条件,和他们所谓的自由贸易。”
“那么,北美十三州的价值,将会再一步提升。”
“那意味着,十三州的二百多万人口,将是一个广阔的市场,而我们将能征收更多的关税。”
“不管是茶叶、瓷器、还是丝绸、棉布,十三州的人都会购买。他们购买的越多,那么我们所得的关税也就越多。”
“如果售卖的足够多,我想,1亿五千万英镑的国债,或许可以在30年内基本偿还干净。”
“同时,以关税作为抵押,我们又能借新的债。”
“实际上,只要我们的关税额,每年能够确保这一亿五千万英镑国债的利息的一半,也就是大约250万英镑,那么我们的财政状况将极大地缓解。”
“实际上,我的陛下,我们不可能增加土地税,这是托利党人的底线。”
“事实上,如果可以,我们可以让中国人帮我们征收关税。”
“他们只需要在价格上提前征收了关税,事后再交给我们,那么就可以杜绝走私和逃税的问题。”
“我认为,这是可以做到的。”
“因为,显然,他们虽然在叫喊呼号着自由贸易,但实际上他们也并不是自由贸易。他们也不会允许他们的商人、私商,携带着货物直接来欧洲交易。”
“所以,实际上他们呼号的自由贸易,仍旧是一种管制贸易。”
“如果他们的天子愿意,那么这种由中国人在价格上提前预征关税的办法,是可行的。”
“在这一点上,我们和法国人是可以合作的。”
“如果,贸易无法带来税收,那么,没有政府会支持这样的贸易。”
“之前和中国的外交使者接触谈判的过程中,他们也流露出了类似的想法。我认为,这个想法,是可行的。”
“实际上,中国人已经明确地拒绝了直接在伦敦贸易的可能。因为这会导致他们的盟友,可恶的法国人不高兴。法国人绝不会允许,东方贸易品的交易中心设置在伦敦。”
“所以,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即让中国人提前帮我们预征关税,那么北美的走私问题也将极大地解决。”
“糖税在北美征收的结果,已然证明,在北美征税是需要技巧的,也是极为困难的。我们必须要用新的办法,征收足够的关税。”
说到这,哈利法克斯伯爵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乔治三世,很小心地提醒道:“陛下,北美的土地虽然广阔,但是在北美征收土地税,是不现实的。甚至可能激起反叛。”
“在这种关头,尤其是我们明确知道,伴随着中国商品的冲击,将带来几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人失业的情况下,一旦北美反叛,那么不列颠内部也会发生恐怖的混乱。”
“甚至……”
哈利法克斯伯爵顿了一下,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个可怕的词说出来。
“甚至……”
“革命。”
这个词是如此的可怕,也是如此的充满力量。
即便哈利法克斯伯爵已经很小心地用了非常轻柔的语气。
但当这个词从他口里迸出的时候,还是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打了一个寒颤。
长久的沉默中,乔治三世考虑着布特勋爵和哈利法克斯伯爵的话,许久后才点点头,用对英国国王来说非常罕见的英语说道:“是的,是这样的。”
“革命……叛乱……”
“哈,多可怕的词语。”
“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控制得当,这将极大地加强国王的权威、国王的威严。”
“是时候让那些人知道,危险不只是来自国王了,更可怕的危险来自于贫民。”
“我已经受够了议会无休止的党争了……”
这个可怕的想法,并不是第一天在乔治三世的脑海中出现。
实际上,作为乔治三世的导师,布特勋爵一直在给乔治三世灌输一些思想。这些思想来源于博林布鲁克,至少,反对无休止的党争的想法,是一直被灌输的。
利物浦、曼彻斯特等地发生的事,看起来可怕,但在乔治三世看来,并没有那么绝对的恐怖。
并不是不可控的。
至少,那里发生的事,使得英国的议会,前所未有地团结了起来。
反对派、宫廷辉格党、爱国者党、乡村党、托利党……英国的贵族、大地主、奴隶主、大商人、圈地持有者、金融家……这些人,在利物浦发生的这场叛乱中,都团结起来了。
甚至连一直抨击国王的《箴言报》,都已经开始为平叛是合理的而做舆论准备了。
国王不再是可怕的专制者、暴君。
而是一跃成为英国的“自由”的捍卫者。
第一七七章 英国的总崩溃(五)
年轻人嘛,尤其是年轻的国王,总是雄心壮志,总觉得自己能干点事,折腾一番。
很多道理,他都懂,他也读过《君主论》。
任何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一般情况都会拒绝承认自己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甚至还会专门出本诸如《反马基雅维利主义》的书。
乔治三世虽不至于这么精通,但他也知道马基雅维利的几条基本原则。
其一:军队和法律是权力的基础。没有军权,放屁都不响。
其二:君主应当大权独揽,注重实力,精通军事。
其三:君主要拉百姓反贵族,从而拿权(要考虑时代,取其骨,要考虑马基雅维利说的贵族,在政治上是什么生态位)。
其四:君主不应受任何道德准则的束缚,只需考虑效果是否有利,不必考虑手段是否有害,既可外示仁慈、内怀奸诈,亦可效法狐狸与狮子,诡诈残忍均可兼施。
正因为这几条原则他懂,所以,乔治三世对于利物浦的混乱,认为这是自己的机遇,如果处理好的话,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他的祖先,还有英国的历史,倒是也有历史可以依照。
但是,很多历史经验他是没办法学的。
比如他爷爷乔治二世,真能拿到军权和军事贵族支持、从而让儿子坎伯兰公爵开始推军改,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自己上战马,去欧洲,在哥廷根和法国干了一仗,拿到了军中威望,这才有了后续的坎伯兰公爵的军改。
国王想拿权。
要么亲征,上马带队打赢。
要么,最起码要提供战略指导。
否则的话,军中没威望,很多事就不好办。
之前荷兰政变前,奥兰治的威廉,不也是试图在军中打出来威望嘛。只可惜鸡胸加气喘,压根不能上战场,最后大顺稍微鼓捣了一下,直接就被政变推翻了。
但显然,这一点,乔治三世学不了。
因为很显然的一点,他现在又不可能带兵去欧洲开干。
况且,人还是要有点批数的,此时欧洲国王圈子里最能打的腓特烈二世,现在都被锤的奄奄一息,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在欧洲大陆赢得威望。
但是,利物浦、兰开夏、曼彻斯特等地的叛乱和混乱,给了他一个机会。
倒不是说带兵去镇压,他叔叔坎伯兰公爵去镇压雅各布派起义,名声混成臭狗屎,得了个“屠夫”的名号。
而是说,乔治三世认为,自己可以利用这场混乱,先把军权抓到手。
英国人都很清楚,因为海峡阻隔,陆军,是决定政治走向的根本。
坎伯兰公爵的军改,目的就是把“升迁任命”的权力,从哪些地方实力派手里,拿到政府手中。增加常备军的数量,降低买官制和团长所有制的规模。
海军的问题,不用管。海军正常运作即可,那玩意儿不会决定伦敦的政局。
陆军,关键是陆军,只要能趁着这场混乱,把军权抓一抓、在议会撕开个口子允许增加常备军数量。
那么,就算大赢。
手里有了军权,以后有的是时间和议会这群人慢慢折腾、慢慢玩。
至于如何利用利物浦的混乱、大顺对英国的压制、和战争即将失败的现实拿到军权、增加常备军的数量,乔治三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三个支撑点。
汉诺威。
北美。
英国本土。
实际上,在大顺参战之后,尤其是直布罗陀陷落之后,布特勋爵就和乔治三世谈过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的陛下。”
“您是想当不列颠和北美的国王?”
“还是想当不列颠和汉诺威的国王?”
这个问题,犹在耳边。
现在,乔治三世很清楚自己该怎么选。
因为,汉诺威肯定守不住了。
法国不是大顺,法国有非常大的欧陆陆战压力,法国不会像大顺一样撒了欢一般在海上折腾。
所以,汉诺威问题,只要法国获胜,那肯定不会退让。
必定会让英国滚蛋,让“神罗的人决定神罗的事”,而神罗的人决定神罗的事,也就意味着法国可以当“裁判”,今儿打普鲁士、明儿打奥地利,神罗要是把脑浆子打出来,法国才高兴呢。
汉诺威,在大顺参战、且攻克了直布罗陀的那一刻,聪明点的就该明白,汉诺威留不住,赶紧扔。
乔治三世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利用汉诺威问题做支点,利用利物浦叛乱的这个契机,就可以通过贵族们的恐慌、和之前的反对派也就是爱国者党那群人成为众失之的的机会,名正言顺地扩大常备军、完成坎伯兰公爵当初预想的军改,把军官的升迁等权力收归政府。
这里面,一共三个问题。
每个问题,都可以拿来说事。
第一个问题,此时英国打仗,还有相当一部分军队,是黑森雇佣兵。黑森雇佣兵名义上效忠的是汉诺威选侯、帝国大司库,虽然实质上是效忠于钱。
英国的常备军问题,是一个……不能说是英国特色的问题,而是任何一个行政封建的国家都会遇到的问题。
取消常备军、坚持买官制和团长所有制,是英国“自由”的依仗。
同样的,取消常备军、坚持各藩拥有自己的武装,是日本“自由”的依仗。
取消常备军,放开藩镇,各地自行招募,也是大唐安史之乱后“自由”的依仗。
没啥神奇的。
但英国的问题就出在“黑森雇佣兵”身上。
为啥要用黑森雇佣兵?
首先,因为英国没有大量的常备军。
常备军是被议会坚决反对的,因为贵族们相信自己招募的民兵,不相信政府的常备军。
政府有了常备军,这还了得?
什么叫买官制和团长所有制,是英国“自由”的基础?
这就叫。
又没有大量常备军。
又想着当大西洋霸主。
咋办?
雇佣兵走起啊。
再者。
因为便宜。
德国的贵族们,自己招兵,打包出租给英国。
士兵那三成,在家里招兵的贵族拿七成。这也比英国自己组建常备军便宜。
而这,又不需要违背《民兵法》要求的民兵不得出国作战的议会法律。
同时英国又需要海外扩张、遏制法国,没有部队当个锤子的全球帝国?
而问题就出在这。
如果英国内部发生了叛乱、或者说北美选择分离。
国王用英国士兵去镇压,和用黑森雇佣兵去镇压,这就是完全两个概念了。
“借师助剿”这种事,不管放在哪都是相当膈应人、相当损害合法性的。
英国人打英国人,怎么都好说。
最多也就扣个暴君的帽子,顶天了。
英国国王,带着两万德国黑森兵,来打英国人……
这事,就不好说了。
这成啥了?
虽然说,这事其实也正常。
但,一百年前正常、二百年前正常、一千年前正常……
现在就不正常了。
这就是启蒙运动的作用之一。
一百年前,要说哪个国王皇帝,借师助剿、或者用雇佣兵屠杀本国的人,正常的实在不能再正常。
现在,这就不正常了。
时代在进步、人民在觉醒。过去正常的、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已经逐渐变得不那么理所当然。
但欧洲嘛,在法革之前,封建恶臭味太浓。包括后世,除了法、俄之外,其余国家基本上保留了相当大的封建残余,尤其是文化上。
所以,就现在来说,乔治三世用黑森雇佣兵,在法理上也说得过去。
他是不列颠国王,也是汉诺威选侯。
德国贵族,帮着神圣罗马帝国大司库打仗、镇压,这也说得过去不是?
但是,就如布特勋爵告诉他的。
要么,他当盎格鲁萨克逊人的国王。
要么,他当英国和汉诺威的国王。
这两个,现在已经无法兼容了。
战败既已不可避免,那么以后他再雇佣黑森雇佣兵,就不好说了。
这就又牵扯出第二个问题。
理论上,即便他不再是汉诺威选侯,和德国彻底脱钩,就是个纯粹的英国国王。
那么,对外战争的时候,理论上雇佣点德国兵,也不是不行。对外战争嘛,找雇佣兵帮着打,又省钱、又不会造成国内动荡,国内也不会不支持。
但是,只有对外战争吗?
之前的仗打的那么大,皮特拍拍屁股死了,留下一大堆的烂摊子。
就说北美的大量英军,还有因为战争而扩大的暂时性的常备军规模。
按照正常来说,战后肯定是要裁撤的。
那问题来了,这几万士兵,直接让他们退伍滚蛋,倒也不是不行。
可军中的大量军官呢?
也让他们直接滚蛋?军官可不是老百姓,在英国当军官,那门子可都硬着呢。
这是一个问题。
再一个,北美那群人,居然都和大顺的人聚在费城开会。
以前倒是好说,可能无所谓。
很多议会内的老爷们觉得,北美那破地方,赔钱货,还影响自己的地租收益、降低了粮价,要不要的都行。
现在可不一样了。
战败已是必然,大顺的海量货物马上就要入潮水般冲进来。
大规模的手工业失业近在迟尺,曼彻斯特和利物浦已经开始乱了。
这些人,如果议会不给他们活路,他们会自己去找温斯坦利的小册子的。
活路在哪?
真把温斯坦利的小册子翻出来,均田、分地,逆圈地运动?
还是,不如各位老爷们,一起出点钱,让这群人滚蛋去北美?
去北美的话,北美荒地的土地所有权,是不是要拿到政府手里?
这是个不用考虑的问题,即便费城那边正在谈的事,英国这边还不知道。但却清楚,北美和法国干起来就是因为西部边界问题,好容易停战了,再因为西部边界和法国人再来一场?
但问题是,英国政府如果想拿北美荒地的所有权,变为国有土地,那些在北美疯狂圈地投机的人会同意吗?
不同意的话,要不要镇压?
镇压的话,靠啥?
一旦镇压,就不能用黑森雇佣兵。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合法性问题,尤其是汉诺威家族在英国的统治还不稳固,正统性不足的问题一直没解决的情况下。
用英国的常备军,最起码还能叫平叛。
用外国雇佣兵去屠杀本国叛军,这性质就极端恶劣了……只怕真能把一堆原本的亲英派,愣生生打成反英派。
当然,对乔治三世来说,问题的关键,在于战后保留数量足够的常备军。常备军,意味着国王的军权。而国王的军权,是他所有那些年轻脑子里的所谓雄心壮志的基础。
而这支常备军能够在议会获得批准的发力点,就是底层起义所引发出的诸多问题。
因为利物浦的混乱,本身就是战败之后的预演——大顺想要的东西,已经在战争的过程中拿到了。大西洋贸易格局的改变,并不会等到英国战败之后才开始,而是已经开始了,利物浦和曼彻斯特的混乱,就是这种改变的体现。
乔治三世和他的近臣们,显然清楚这一点:战争结束,并不会解决这些问题。所以在战争结束之前,就要去考虑,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甭管怎么解决,是解决问题,还是解决掉人。
都需要一支强力的常备军。至少,战后裁军问题上,要保留一支常备军。
所以说,不要以为英国战败,那么英国上下都觉得这是天塌了般的大坏事。
相反,英国这一次战败,一些人心里那是恨不得放烟火庆祝的。因为有些事,要不是战败了,还不好办呢。
不管是乔治三世,还是那些托利党,还有那些辉格党分裂后分出去的乡村派,他们高兴着呢。当然,只要法国人不上岛。
现在看这个样,法国人怕是也上不了岛。大顺忙着在北美、牙买加等地折腾呢,没有大顺海军的支持,法国人是上不了岛的。
而对乔治三世来说,这事就更好了。
好容易熬死了爷爷、好容易当个国王。
议会内那群反对派,尤其是皮特和坦普尔这四大家族的联合,压的整个议会都喘不动气。
现在好了。
要么,大家坐下来谈一谈,妥协一下。别整天组建反对派了,至少现在别组建,趁着这个机会达成国王想要的一些条件。
要么,那事情就得说道说道了。当初詹金斯耳朵战争,沃波尔不想打,觉得打仗花钱太多,还是先把国内土地税问题解决了,你们非要打;这一次和法国人打,还是你们蹦的最欢,现在打成这个样,这怎么说?
妥协,是统治阶级必须要学习的一门艺术。乔治三世固然希望压住辉格党的激进派,但同样的,他也不可能让托利党一家独大,重复当初不准托利党入阁之后辉格党一家独大的乱局。
第一七八章 英国的总崩溃(六)
以阶级的视角来看待这件事,那就更加的清晰。
大顺的参战,严重打击了英国的民族的资产阶级的力量,使得他们的力量严重衰退。
而他们力量的严重衰退,使得英国的封建贵族势力的力量相对增加。
鉴于英国强势的贵族势力,沿海城市的资产阶级们,只能和一部分贵族结成同盟,形成一个辉格党的寡头统治集团,确保其“世袭”的权力。
而这些所谓的辉格党激进派的每一次改革,都是被资产阶级逼出来的。只不过,一旦到了他们的底线,他们就会站出来死守这个“激进”的底线。
现在,伴随着大顺参战带来的英国总崩溃——不只是经济的,更是原本平衡的政治力量的平衡的总崩溃,国王必将获得更大的话语权、更多的权力。
此时此刻,战争并未结束。
但是,英国的统治阶层,已经在利物浦事件中达成了一个共识。
这个共识就是,利物浦的今天,就是其余城市的明天。
这和大顺参战的战略息息相关。
攻占伦敦?关我吊事?
支持雅各布派正统?关我吊事?
帮助法国称霸?关我吊事?
大顺要的是贸易。
贸易并不需要非得大家坐下来,把合约签了,才能得到。
而是大顺已经摧毁了东印度公司、已经控制了北方航线、三角贸易航线。
战争继续打,愿意打多久就打多久,大顺这边该做买卖做买卖。
更准确点说,大顺和英国有仇吗?
对刘玉而言,肯定是有的,这仇还不轻呢。但对大顺来讲,没仇。
大顺和谁有仇?或者说,大顺支持开战的那些新兴阶层们,和谁有仇?
和英国东印度公司有仇、和英国非洲公司有仇、和英国航海条例海上缉私船有仇。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杀父母之大仇。
如今,大顺的仇敌死了吗?
显然,已经死了。
所以,即便战争还未结束,理论上还在打,还没有坐下来签和约。
但是,对大顺来说,战争已经胜利了。
现在英国内部的诸多问题,就是战争结束后英国要面临的问题。
利物浦和曼彻斯特的混乱,就是战争结束后乱局的预演。
对大顺来说,把通商口岸放在松苏,直接导致了二三十万人的五岭商路大失业,这问题不大。
二三十万人而已。
对大顺来说,废弃运河漕运走海运,直接导致了百万漕工的大问题,这问题也不是大到不可解决。
百十万人而已。
相对于大顺的体量,还是弱了点。
但对英国来说……二三十万、百十万人……这就是非常恐怖的数字了。
自由贸易、无形之手、绝对优势理论……对不对?
可以说对。
但是,始终还是那个问题——人民的“觉悟”过低,不肯做转型和无形之手调节周期的安安饿殍,那咋办嘛?
而且,伴随着大顺入局,亚当·斯密的“绝对优势理论”都没考虑的一个问题出现了:如果,某个国家的劳动人口、生产效率、生产成本,使得几乎所有的商品都具备优势呢?
这里不提大顺已经开始了工业革命的萌芽阶段。
而是说,即便大顺完全没有工业革命,因为美洲白银、物价革命、白银购买力等一系列简单的“汇率”问题,也使得大顺的商品,拥有欧洲根本无法抵挡的优势。
历史上英国的农业革命,已经开始用智利硝石和鸟粪石做化肥的时候,谷物法规定的进口限价还是2英镑12便士每450斤玉米。也即8两银子450斤包米。
就算两边的生产效率一样,两边搓布一样快,甚至大顺的瓷器丝绸等技术优势一夜之间都消失了。那这怎么和已经开始开发东北用大豆肥田、开发南洋稻米的大顺竞争嘛。
更别提大顺内部还有个非常蛋疼的“小老百姓用铜钱、大商人用白银,但交税得用白银”的内部铜银汇率问题。
英国的统治阶级可能不知道这些东西,当然他们也不太可能知道。
但是,大顺运来的上品的价格、质量,在那摆着。
真正的统治阶层,心里多半知道,一旦战败,但凡之前大顺货船或者东印度公司带过的商品,英国的产业全要完。
而那些大顺因为利润不足不带的商品,能有多少?
又能容纳多少非农业人口?
利物浦的事,只是个开始。类似的事,日后还会源源不断。
英国的情况,用后世的一个词讲,就是“后发优势”。
如果,承认英国的农业革命,是工业革命的基础。
那么,英国这个世纪的崛起,就是基于“后发优势”的。
因为之前种地水平太次,所有养不活那么多人口。
因为中国的种地技术传入英国,其后发的优势使他的农业革命和人口问题用一种非常低烈度斗争的方式解决了。
英国的农业革命是啥?
四大样:
轮作制。
高炉铁。
中国犁。
土地私有制。
土地私有制,英国人那套冗长的说法,叫“确定了土地的排他性所有权”。公地变成私人所有。圈地运动就是英国确定土地私有制的过程,或者说,就是英国“开阡陌、破井田”的过程,使得原本的公共土地,归于个人,这就叫土地的排他性所有权——这块地是我的,那就不是你的;而不像以前一样,这块地的是公共的,你能放牛,我也能放牛。
荷兰人传来的中国犁……【荷兰人从中国人那学来的犁,拥有犁尖、刮土板、曲辕,它的优势在于能够被一头或两头牛拉动,而非之前的重型轮式北欧犁所需的六头或八头牛。中国犁是由荷兰承包商带到英国,他们受雇排干东盎格鲁沼泽和萨默塞特沼泽,犁在潮湿的沼泽土壤上非常成功,但很快就在普通土地上使用……】
简单来说,英国的农业亩产、曲辕犁水平、高炉铁、轮作制等,终于达到了汉唐的水平。
之前的低水平农业所维系的少量人口,在技术交流下,获得了后发优势,人均土地多,因为之前养不活那么多人嘛,而技术爆炸之后产生了大量的剩余的、可以面向市场的农产品,同时也获得了转型的低烈度斗争——大顺这人口数量,圈个地试试?
后发优势怕啥?
后发优势,不怕封锁。因为后发,意味着已经开始了文明和技术的交流。你把蒸汽机做出来,就算你藏着掖着,这边知道肯定能做出来,找准了方向,五年搓不出那就十年,肯定能搞出来。哪怕你先把核聚变搓出来了,其余国家也会知道,原来那不是梦想,那是真的可以实现的,这才是最关键的,也就意味着可以搓出来。
这就是帆船时代开始,把世界连在一起的最重要的意义:你可以不教给我,但我知道那是可以做到的,那么大家都是人,总会做出来,因为我知道那可以做出来。
哪怕有外星人飞来,只要不灭,那也是足以振奋的消息:星际旅行,是可以实现的,都是智慧生物,我也能搓出来。怕的就是压根碰不到,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而于此时而言,后发优势,怕的是不封锁,怕的是倾销。
大顺参战,等于是打断了英国的后发优势——的确,英国有优势,完成了圈地、大量的和生产资料分离的潜在工资劳动者,但是,这些潜在优势,不要说在大顺面前,就是在印度的那一亿多人的手工搓布之下,这种优势也是毫无意义的,只能是潜在的优势,却无法转化为真正的优势。
英国有没有可能破解这个绝境?
不能。
因为,理论上有个办法,那就是拼尽所有,海外市场不要了,关上门,硬生生扶植起来几个企业,靠着国内市场完成技术积累,拉近差距。
但对英国来说,这个理论上的方法也用不了。国土太小,连棉花都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内部市场更是小到可怜。
在理论上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之外,英国还有个非常难顶的现实问题。
那就是,许多的英国人,认为是东印度公司阻碍了英国的发展,是英国的诸多重商主义政策,阻碍了英国的发展。
以至于,不管是北美,还是苏格兰、爱尔兰,甚至英格兰,全都认为“走私无罪、逃税合理”。
大量的商人,认为自由贸易是最好的,如果放开了自由贸易,英国的经济将会立刻欣欣向荣。而且,会带来英国制造业的大增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印度公司垄断着对东方的贸易,严重妨碍了英国的发展……
这话,1850年说,一点不错。
但现在说,只能说……
但实际上……
如果东印度公司早死了、如果真的搞自由贸易、如果真的私商可以随便去好望角以东贸易。
那么,英国人看到的,不会是英国的蓬勃发展。
而是,成百上千的船只,会把东方的棉布、漆器、家具、瓷器等,运进英国,直接把英国那点刚起步的制造业毁灭。
理想状态下,可以说,只要出台法律就可以了啊、只要规定关税就可以保护本国制造业了啊。
这话,没错。
错的是,这句话这时候说,就是纯粹扯犊子。
因为现有的技术水平、行政能力,根本不可能管得过来走私。
因为现在的技术水平还不到那个条件,还不足以做到谁走私、谁不走关税就抓谁。
英国的行政能力,也不足以支持。
英国东印度公司,至少在此时,不是在限制英国的制造业,而是在保护英国的制造业。
毕竟,英国东印度公司有政府监管,需要报账、需要注册商船、需要核点货物、需要把货物拉到英国本土交税且核查。
一堆蚂蚁好管?
还是一头大象容易管?
这是个现实问题。
不是个念经问题。
现实就是,如果没有监管,技术水平不足以监察所有海岸线,无法做到高效缉私,那么,所有人的商人都会看谁比谁会走私。
任何合法、依法纳税的商人,都会破产。
而会走私的、和海关关系好的商人,则会大发其财。
英国那可怜的制造业,连起步都没机会,在1700年就会被印度商品冲死。
而东印度公司,作为一个企业实体,庞然大物,它只能在议会讲道理、花钱游说试图证明进口商品是对的……因为这种庞然大物,走私代价太大,而且难度也太大。
英国的确不大。
行政效率也的确比大顺高。
但是,英国不是里维坦。
《1721年棉布禁止令》能够实行的原因,更多的因素,是因为东印度公司垄断着对东方的贸易。行政命令可以直接压在这个庞然大物上,而这个庞然大物专营着东方贸易。
如果换成私商自由贸易贸易,这个法令要是能执行下去,那就见鬼了。走私根本抓不过来,制造业连萌芽都不会萌,直接会死。
而现在的问题是,英国有多少人恨大顺开战?
又有多少人认为,大顺摧毁了东印度公司、开启了自由贸易,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又有多少商人,或者说,利物浦的奴隶贩子,根本不在乎三角贸易的棉布,到底是大顺产的,还是曼彻斯特产的?只要停战,让我继续买棉布、卖奴隶就行,我不在乎棉布是谁家产的。
人心所向……只怕英国内部,很多人人心所向的,恰就是英国战败,放开贸易。不只是利益相关,还真的有很多人相信,现在是东印度公司妨碍了英国制造业发展。这话,1850年说,绝对对,现在说,绝对不对。东印度公司此时只怕自己也觉得挺冤的——我在努力往外卖国货,可是我在印度中国真的卖不动啊,为什么你们总以为我是不想卖呢?为什么你们总以为是印度和中国的关税导致咱们英国货卖不出呢?
第一七九章 国富论(一)
当然英国也是有一些有识之士的,对于贸易的思考并不会那么简单的认为东印度公司的商品在印度和中国卖不出去,是因为中国和印度闭关锁国提高关税等等。
实际上,哪怕是到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时候,很多人也是清醒的,包括东印度公司的一些股东也是清醒的。
只不过,蠢和坏是有区别的。
真的傻呵呵地信了这些东西的,是蠢。
而明知道这些东西存在,却隐藏这些东西,那是坏。
一般来说,坏是比蠢高级的。
之前英国已经爆发了严重的重商主义和自由贸易之争。
一开始,自由贸易一派,已经节节败退了。
因为,自由贸易理论,也是一步步发展出来的。
亚当·斯密,首先是一个热爱祖国的英国人。
然后才是一个提出了自由贸易理论的经济学家。
而自由贸易走到这一步,有个很大的理论漏洞。
或者说,也不算是理论漏洞,只能算是“理论和现实”、“真理和国家利益”的一点“小”冲突。
早期的自由贸易学说,是讲“绝对优势”的。
比如说,英国和大顺。
瓷器、丝绸、棉布,这些都是大顺具有绝对优势。
好比说,英国能不能种东方桑树?
能。
早期詹姆斯二世引进过桑树,但是种不了中国的桑种,只能种适合欧洲环境的红桑。
而蚕宝宝啃红桑,吐出来的丝,质量很差。
那么,英国就一定没办法种中国桑吗?
也不是没有办法。
比如,用高昂的成本,用玻璃盖暖棚,这就可以种出来中国桑了。
只不过,成本嘛,肯定是中国桑的几倍、几十倍、甚至上百倍。
这时候,无非两个选择。
要么,通过极高的关税、极为变态的缉私制度,就是让英国用玻璃棚子种桑。
要么,反正是竞争不过的,不如彻底放开关税。
历史上,亚当·斯密用的是“苏格兰的葡萄酒和葡萄牙的葡萄酒”举得例子,放在这也差不多。
而按照自由贸易早期的“绝对优势”理论,那英国还搞个锤子的贸易啊,退回种地时代得了,做一个原材料出口国,卖卖粮食、卖卖羊毛……其余全靠进口。
这就是问题所在。
首先,亚当·斯密首先是个英国人,而且是个热爱祖国的英国人。所以他提出的自由贸易理论的基础,是英国当时相对欧洲有很多的“绝对优势”产业。
其次,欧洲是破碎的,单独一个国家和中国一个省差毬不多。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做到全产业链自给自足,也缺乏一个大顺这样的基本上相对破碎欧洲统一的多的国内市场。
亚当·斯密,考虑了欧洲的状况后,认为他的“绝对优势”理论绝对站得住——除了荷兰,其余国家都有自己的绝对优势产业。
但是!
但是,伴随着大顺整合了南洋、日本、朝鲜、印度的经济区之后,那就出大事了。
整体上,此时大部分的商品,东方的生产效率全面高于欧洲,再加上物价革命的传导性。
使得东方商品,几乎具有全部的“绝对优势”。
而根据“绝对优势”理论,如果一国的产品处于“绝对劣势”,那么这个国家就直接等着死就行了,他是无法在国际分工中获得好处的。
这,也是亚当·斯密的理论,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
【假如,一个国家在各方面都处于绝对的优势,而另一个国家在各方面则都处于劣势,那么,它们应该怎么办呢?这个全面劣势的国家,为什么要拥抱自由贸易呢?】
同样的,此时此刻,大顺鼓吹的自由贸易,在英国就恰恰存在这个问题。
自由贸易,不是圣经、也不是可兰经。
不可能是“因为经树上这样说,所以我们必须这么做”。
自由贸易,得是“参与者都能得到好处”,所以大家猜支持自由贸易。如果参与者明显没好处,在“绝对优势”理论下,全面处在劣势,那为啥要拥抱这个自由贸易呢?
这时候,“辩经”、“解经”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
亚当·斯密没法解决的这个疑惑,也即是现在大顺和英国贸易的现实,能否在自由贸易的理论框架下解决?
能。
谁的学说?
李嘉图。
【相对优势】理论。
举个非常粗浅简陋的例子。
假设,英国和大顺,都生产棉布和火枪。
大顺的棉布5块钱,英国的棉布10块钱。
大顺的火枪8块钱,英国的火枪10块钱。
按照亚当·斯密的【绝对优势】学说,英国既不用生产棉布了、也不要生产火枪了,找自己的绝对优势产品吧。
但是,按照李嘉图的相对优势学说,是还有救的。
英国应该彻底放弃生产棉布。
而英国制造火枪的人,也是的穿棉布的;冶铁卷枪管的人,也是要穿棉布的;挖矿搓铅的人,也是要穿棉布的。原先穿的棉布,都是英国产的10块钱的,所以火枪的成本也就提升了。
由是,只要彻底放弃生产棉布,全面进口棉布,一点关税都不收。原本搓棉布的人,都去搓火枪。
那么,英国原本10块钱的火枪,就可以降到7块钱,甚至六块五。这不是就比大顺的8块钱的火枪便宜了吗?
而大顺生产火枪的人,都去搓棉布;而英国搓棉布的人,都去搓火枪。
这样,可能总劳动量没变,但是总的棉布、总的火枪数量都增加了,两国都获得了好处。
这样,不就解决了【假如,一个国家在各方面都处于绝对的优势,而另一个国家在各方面则都处于劣势,那么,它们应该怎么办呢?】的问题了吗?
虽然,这个学说其实也是围绕着碎裂的欧洲展开的。
或者说,这个学说也是根本没考虑一种“几亿人全面工业化”的状况,或者说,他妈的就算一亿人都去搓棉布,依旧还有两亿人没活干,只能有啥搓啥的情况。
但是,显然,这套经书,解决了自由贸易早期的【绝对优势要是全没有,全都是绝对劣势,老子为啥要拥抱这个自由贸易】的现实问题。
所以,显而易见。
大顺,或者说刘玉输出的这套“自由贸易”理论。
上来,就不是【绝对优势】的1.0版本。
而是,最开始鼓吹的,就是【相对优势】的2.0版本。
甚至,是里面还加了一些关于“货币问题”的2.0plus版。
这一套“注经”的出台,有力地支持了英国国内自由贸易支持者。
在他们面临着大顺商品冲击、英国绝对劣势的悲惨情况下,被斥责为“卖国”、“根本行不通”、“这是要让英国经济崩溃”的危急时刻。
这个“注经”,无疑给了他们一剂强心针,让他们重燃希望,重新找到了理论支持。
这,就是“经”的重要性。
没有这个自由贸易的2.0plus版,自由贸易这套东西,由大顺提出来,在欧洲必然成为臭狗屎,而科尔贝尔和克伦威尔将会成为经济学大师。
有了这个自由贸易的2.0plus版,自由贸易这套东西,由大顺提出来,在欧洲还是能获得支持者的,那么科尔贝尔和克伦威尔就是臭狗屎。
经书,有时候,不在于是否能自圆其说、逻辑自洽。
很多时候,在于这玩意儿是否对我有利。有利则用之,无利则弃之。
毕竟,经济学家,也是有国籍的。
于是,一本内核基于刘玉提出的自由贸易2.0plus版的、实际上在亚洲写成、但是流传到英国后经过英国的自由贸易支持者们润色的一本经济学小册子,出现在了乔治三世等人的面前。
小册子的全名是《以休克的方式,清理英国经济中的不合理成分,并在休克苏醒后寻找英国产业的正确方向》。
…………
现在这本小册子,就摆在乔治三世、布特勋爵、哈利法克斯伯爵等“王党”核心人员的面前。
英国不是没有人才。
但是,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只怕不是,得需要实践和现实状况为依托。
老马说: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
而在大顺全面掺和欧洲贸易之前,英国的现状是什么样的?
的确,大顺的新学派,跟着刘玉一起嘲讽皮特,说皮特就是个老保守,别看好像挺激进似的,脑子里装着的却还是从克伦威尔时代传承下来的英国贸易体系。皮特只是个优秀的修补匠,因为即便他做成了,也只是把这个体系给做大了。
但实际上,如果没有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攻城略地,无心插柳柳成荫,最终成就了把眼珠子一直放在加勒比和北美的皮特,那么皮特的政策简直是灾难。
加勒比,北美,西非,这才是历史、这才是现实,这才是经验中英国富裕的根本。
而这,恰恰就是最无奈的现实,人们只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历史。
从过去的经验来看,这并不错。
可问题是,过去,有大顺的货船带着大顺的商品,要来欧洲卖,且棉布之类的商品让欧洲全无竞争力的情况吗?
既然没有,那么,现在面临这样的局面、这样必然战败、内部经济已经开始崩盘的局面,英国的人才,又有几个能够跳出过去的窠臼来解决眼下的问题呢?
过去的经验、过去的体系,都将崩塌。
这时候,这本《以休克的方式,清理英国经济中的不合理成分,并在休克苏醒后寻找英国产业的正确方向》,无疑就像是溺水者抓住的稻草。
至少,它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法。
一个不是面向过去的、以克伦威尔的航海法和殖民贸易体系为基础的方法。
而是一个面向现实和未来的、以英国必然战败、关税必然放开的新体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