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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二零章 死与复仇(二十)

    这种在欧洲的大放厥词,在大顺是允许的,并且是没有任何人反对的。

    因为,自从《盐铁会议》之后。

    私人铸钱、盐业私营、免除重商主义、避免官营、取缔消费税等等,本身就是大顺主流的书本上的政治正确。

    只不过就是大部分进了内阁的科举出身的,嘴上这么说,但是做起来不这么做罢了。

    说人话不干人事是一回事,不说人话也不干人事,是另一回事。

    而且桑弘羊总体上是被批臭了的,大顺这群新学一派说起来自然是毫无心理障碍。况且,也甭管是不是“没能力”,总之大顺的国税,真的就不多。至于是没能力、还是不乐意,这些欧洲人上哪知道去?

    其实这事儿,很正常。

    和人种啊、传统啊什么的,吊毛的关系都没有。

    历史上,在明末,当然也包括满清前中期,私盐贩子一直是地方上默许的。

    很多官员是同情私盐贩子的,认为私盐贩子利国利民,是在践行盐铁之论里反对盐专营的政治正确的实践者。

    从袁世振改革纲盐法之前,一直到满清盐政彻底崩坏这段时间,“私盐无罪”的想法,一直在民间流传,也得到了一些士绅的官员在地方的庇护——除了拿钱分钱之外,这个真有“为理想而做”的一部分人,真不能一杆子全打死,是真有人在实践他们的认知和理想的。

    这和此时北美、爱尔兰、苏格兰、英格兰等“走私是没有受害者的犯罪、走私是利国利民”的思潮,是一致的。

    区别就是东边只能管着盐,别的玩意儿根本没能力管,接近一百万的生员,都是赞同反桑弘羊主义的政治正确的,就算有法令他们也出于自己的正义和三观,不会去管。

    而西边,从布、到苹果、到酒、到烟草、到茶叶,全都能管到。毕竟连死了穿的寿衣,都必须得查验一下是不是用的本国呢绒,得出示发票,否则罚款15两,不准下葬。

    某种程度上讲,大航海时代,更是《盐铁会议》在两千年后的实践。能把死人穿啥衣服都管控的国家,把那些除了盐之外啥也管不了的国家,甩在了后面。

    不过,这些宏观层面的问题,可能需要大顺真正打碎了《航海条例》,大量的货物涌入不列颠和北美之后,才能重现1720年的纺织业失业狂潮.

    而现在,威廉·皮特,以及英国政府,面临的则是更为实际的、现实的、已经摆在眼前的问题。

    因痛风而痛苦的威廉·皮特,在苦痛中等来了一个他一点都不想见的访客。

    他曾经的政治盟友、爱国者党的核心成员、他的大舅哥,以及被他视作背叛者的乔治·格伦维尔。

    虽然两个人的裂痕,已经在共进退的辞职问题上出现了,但乔治·格伦维尔的到访,总不好将他赶走。

    乔治·格伦维尔,这个历史上因为《苹果酒税法桉》和《北美印花税法桉》而载入史册的英国首相之一,此时面对痛苦的亲戚皮特,并没有直接申诉自己并不是背叛,而是开口谈起来两个人年轻的时候。

    “皮特,你还记得我们追随我叔叔,开始成为反对派的时候,我们所取得的第一场大胜吗?”

    “那时候,你和我都还年轻。我们反对沃波尔的《消费税法桉》。也反对沃波尔那臭名昭着的赋税理论。”

    “他说:【有土地的乡绅像猪,每当有人按手在他身上时,猪就会大声尖叫。相比之下,商人就像绵羊一样,毫无怨言地放弃了羊毛】。实际上,这话并不正确,因为商人不是绵羊,羊毛也不是商人长得,而是每一个消费的人身上的毛。所以,我们期待,不要拔任何一个人身上的毛,则天下大利。”

    “你还记得那时候年轻的我们,到底是为何反对沃波尔的《消费税法桉》吗?”

    几句简单话,就将皮特拉回到了年轻时候刚刚从政的时代,那时候他还年轻,身旁的格伦维尔也还年轻。

    他们凝聚在格伦维尔的叔叔、陆军元帅、辉格党反对派领袖坦普尔子爵的身旁,凝聚出一个初具雏形的反对派团体。

    因为参与的人都很年轻,人们开始用“爱国娃娃”、“小爱国者”来称呼他们。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皮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被痛风折磨的身体,回答了格伦维尔的问题。

    “是的,我记得。”

    “《出埃及记》,22,说:人若遇见贼挖窟窿进自己家,把贼打了,以至于死,就不能为他有流血的罪。若太阳已经出来,就为他有流血的罪。贼若被拿,总要赔还。若他一无所有,就要被卖,顶他所偷的物。”

    “神的契约,制定了我们的法律。”

    “Foraman'shouseishiscastle,etdomussuacuiqueesttutissimumrefugium。每个人的家,就是自己的城堡。”

    “我们都认为,最完美的时代,就是封建时代,王权被牢牢地束缚着。”

    “每个人都成为贵族,拥有自己城堡的贵族,国王不经允许,不能进入他的城堡、封地。当国王进入贵族的城堡、封地时,或者试图加强王权时,贵族们就反抗国王,将他驱逐,迎接新的国王。”

    “而沃波尔的《消费税法》,允许以搜捕令,搜查走私者的仓库。我认为,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收税可以,但不可以去走私者的仓库去查。”

    “那一次,我们大获全胜,我们这群爱国娃娃第一次获得了巨大的威望。”

    这种自由的概念,和法国贵族反对清查田亩的那种自由,是一样的。是一种由封建时代的贵族的自由,所衍生出来的。和启蒙运动的那种哲学意义上的自由,并不是一回事。

    虽然很像,但内核不同。

    简单来说,周天子能去齐国都城,检查检查齐国的各种问题吗?齐王能去孟尝君的封地去检查一下孟尝君的土地吗?商鞅反抗靠的也是他封地的私兵。

    分封建制下的这一套东西,东西方都一样。

    由这一套衍生出来的,在英国,表现为走私犯缉私查仓库、查走私船的问题;在法国,则表现为清查田亩等问题。

    格伦维尔说完这个过去的旧事,又道:“不久之后,因为詹金斯耳朵事件,我们再一次大获全胜。”

    “指责沃波尔的懦弱、无能、对西班牙妥协,没有全面开战、竟然试图平息此事。”

    “而你,发表了最着名的演讲:要全面的战争。”

    “你质问那些懦弱的内阁成员,为什么不全面开战?为什么要让英国遭受这样的屈辱?为什么英国拥有远胜西班牙的舰队却选择退让?”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战争,是要花钱的?”

    “一个反对消费税的人,难道不应该也反对战争吗?你反对消费税、反对农税、反对政府加强权力,可你却又狂热地支持战争。”

    “你知道吗?很多人说,你是代表了那些走私贩子、私酒商、违法者的利益。”

    “那时候我们年轻,可以说一腔热血。但现在,你我都明白,为什么沃波尔要加消费税、也明白为什么消费税必须要搜查仓库。”

    “因为,那时候的土地税,已经加到了一英镑征税4先令,五分之一的重税,农业已经无法支撑了。”

    “也因为,你我都知道,走私在港口是不可能查干净的。很多船可以轻易地避开稽查,在夜间卸货。而他们的仓库,却无人敢动,因为仓库也是他们‘城堡’的一部分。”

    “皮特,我没有背叛你,相反,我认为你背叛了不列颠。”

    “是你最狂热地支持战争,从詹金斯耳朵,到这一次对法国西班牙开战,你是最强硬的战争派。”

    “你博得了爱国者的好名声,博得了‘大平民’、‘平民守护者’的好名声。但是,你要知道,对西班牙的战争,是靠税收打赢的;更应该知道,现在政府一共欠下了1亿5000万英镑的国债,每年的利息已经比现有的税收更高了。而你这时候选择了辞职,将来加税还债的坏名声,全都落在了下一任政府的身上。”

    “你还是你。你还是那个最狂热的爱国者,要与敌人战斗到底的真正的、唯一的爱国的人。”

    “你还是你。你还是那个站在‘平民’立场上,反对消费税、反对土地税、反对个人税、反对缉私的伟大的大平民。”

    “可政府的这一亿五千万英镑的债务,怎么办?”

    “是你的全面战争的政策,导致了这么多的债务!”

    “是你主导了每年支援普鲁士80万英镑的补助金!”

    “皮特,你告诉我,你获得了不朽的名声,可政府运转的实际问题,谁来解决?”

    “眼下这个烂摊子,所有爱惜羽毛的人,都不会试图主导内阁。因为谁在台上,谁就要在一场必然惨败的条约上签字;更要被英国人所唾弃,因为他必须要偿还政府的一亿五千万英镑的债务,而我们没有波托西银矿,只能加税。”

    “现在你说我不和你一起辞职,是我背叛了你。那么,你告诉我,你在这时候选择辞职,又是背叛了谁?”

    “如果你只是以辞职为要挟,那么你的政策是什么?打下去?打下去当然要打下去,可是,钱从哪来?”

    “保卫国教、捍卫不列颠人民所厌恶的苏格兰人的复辟,每个人都会出力。”

    “但是,继续打下去,去保卫说德语的汉诺威?去保卫土地所有者根本无法得利的背风群岛的甘蔗园?”

    “是你当初在詹金斯事件中,狂热地要求全面开战,最终导致了东印度公司又续了二十年的垄断权,因为当时需要东印度公司购买国债,以垄断权做交换。”

    “你反对消费税,却支持东印度公司再拿二十年的垄断权。你反对加税,却支持全面战争。”

    “很遗憾,老朋友,我已经开始质疑你的领导力和判断力。就像是我们当初质疑沃波尔一样。”

    “但现在想想和西班牙的那场战争的结果,我想……沃波尔的和平政策、降低国债、削减土地税、尽量避开战争的政策,是正确的。”

第一二一章 死与复仇(二一)

    如果,威廉·皮特,支持他所支持的种种道理,并且反对战争,那么,从进步的角度看,无疑,他可以算作一个伟大的人。

    至少,一个有始有终、知行合一、逻辑自洽的进步派。

    但,他说的,和他做的,却是这样的扭曲。

    所以,在皮特的敌人中,刘玉对皮特的评价不是很高,觉得皮特水平一般。

    纯粹就是个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昭和参谋,或者后世那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反对派,就在于此。

    一方面,皮特作为反对派,强烈反对税收制度、反对消费税搜查、反对农业税、反对酒税。

    另一方面,皮特掌权后又激进的扩大战争,历史上法国撑不住的时候,皮特要把西班牙一起宣了、要把战争从马尼拉打到加拿大、要一直打到法国彻底放弃纽芬兰的捕鱼权……要继续扩军、继续打仗、继续维系庞大舰队和军费开支。

    钱从哪来?

    皮特在站出来说风能进、雨能进的时候,大义凛然。

    难道他不知道,那次收酒税导致的搜查私酒问题,是要缓解国库欠的4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债务,这笔钱是他执掌内阁时候,打仗、扩军、把舰队扩到西法两国之和、在北美投入了上万部队导致的?

    皮特反对常备军。

    可常备军不就是因为他所支持的全面战争而扩大的吗?

    皮特反对对北美压迫。

    可“维持英国议会的权威”,不就是他在台上所追求的吗?北美人要的北美议会,不正是他绝对反对认为会损害他控制的伦敦议会的权威吗?他自己不也知道,北美的议会和英国的议会并立,英国议会将会失去真正的权威吗?

    皮特反对沃波尔的税收政策、讽刺沃波尔对西班牙战争的失利。

    可实际上,“这是否还是英国、这是否是那个伟大的舰队比其余国家都多的国家?为什么不进行全面的战争?”这不正是皮特在詹金斯耳朵事件时候的扇动狂热的演讲吗?后续的加税、土地贵族对土地税过高的不满、东印度公司的尾大不掉因为要买国债议会只能再给东印度公司增加垄断年限,这不正是他扇动战争之后的财政问题吗?

    皮特反对在北美驻军,认为这会引起北美的不满。

    可北美驻军问题,难道不正是他在七年战争期间,增加常备军、往北美大量运送部队,以及后续清教徒的残酷屠杀导致的印第安人大起义不断增兵,导致战后1500名军官无法安置、不得不要求北美提供军费导致的吗?

    皮特认为北美的反抗,是内阁的无能和错误导致的,和他无关。

    可北美对于驻军问题的反对,不正是因为他吃掉了加拿大,导致“为了防止法国和天主教侵袭而驻军保护北美”这个理由,北美的人不再需要,因为法国已经彻底滚蛋、印第安人的起义被镇压了吗?

    皮特高喊着自己是平民意志的代表,把自己塑造成大平民。

    可是,他难道不是转身就接受了查塔姆伯爵和伯顿平森特子爵的贵族头衔吗?

    看似魔幻,然而从阶级的角度来看,很多事就很清晰。

    皮特所代表的,不过是英国商业资本的利益。

    反对《消费税》是如此、支持对西班牙的战争是如此、支持全球殖民战略如此、反对降低土地税是如此、支持东印度公司延长垄断权还是如此。

    即便他说的天花烂坠。

    亦或许,可能在他年轻的时候,真的有过“让每个人成为贵族、保护自己城堡不被王权侵害”的理想。

    但,谁没年轻过呢?

    说到底,最终还是老马的评价:

    【他们认为自己是不列颠帝国收入的得天独厚的管理人。只要他们还把政权的垄断看成自己的世袭财产,他们就可以放弃别的为他们造成的垄断。】

    【力图保持自己世袭的寡头政权乃是辉格主义的唯一特征。至于除此以外辉格党有时也加以维护的那些利益和原则,并不是它自己的,而是工商业阶级的发展即资产阶级的发展强加于它的。】

    格伦维尔此时的跳反,是如此;皮特之前狂热地支持战争,也是如此。

    只不过,现在他所狂热支持的战争,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国债持有人、西印度商会的船只所有者、走私贩子、商人、垄断商人……他们的利益,都受到了损害。

    大顺的参战,使得国债危如累卵,丧失了信任。

    塞内加尔的支点,让奴隶贩子的每一次运输,都面临被劫持的威胁。

    加勒比海大顺武装商船和巡航舰以哈瓦那为中心的四处出击,让西印度群岛的商人损失惨重。

    海量的货物,让北美的走私集团出现了分化。原本走私集团垄断的来货渠道,被大顺取代;而那些在岸上售卖的,则喜迎大顺走私船。

    在战争的奇迹年,所有商人都认为,打下去,会更好。

    战争、全面的战争,会获得更大的殖民地、更大的市场、更广阔的贸易。

    那时候,战争的呼声,压倒了一切。

    而现在,当初支持皮特的人,全都站出来反对皮特。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因为皮特的政策,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更多的财富,只带来的破产、截货、资金断流、股票贬值、以及银行挤兑。

    庞大的国债需要兑付偿还,这些现实的情况摆在眼前,皮特能给出怎样的答桉?

    正如格伦维尔所言:好名声都是你的,爱国的你、反对增税的你、反对搜查缉私的你。可国债问题、增税问题、和约谈判,这些却留给了继任者。

    你拍拍屁股走了,烂摊子谁来接?

    不是没有愿意挺身而出的人,但问题在于,谁挺身而出,皮特到时候在台下作为反对派,必然又是大义加身。

    和谈、停战,会喷懦夫、叛国者。

    加税、还债,会喷民贼、违反传统。

    对北美增税,会喷导致了英美分离。

    将北美的驻军裁撤,会喷虐待为国出力的英雄。

    稽查走私,会喷违背传统。

    不查走私,会喷腐败无能。

    认可北美自己组建和伦敦平等的议会,会被喷加强王权、背叛议会。

    不认可北美自己组建和伦敦平等的议会,会被喷要为北美分离负责。

    作为“小爱国者”核心成员的格伦维尔,对这一套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毕竟,当初他们就是靠着喷沃波尔的政策,搏出的名望。而且,格伦维尔非常清楚,皮特说的“在下院的影响力来自于反对政府的活动”的意思。

    面对皮特,格伦维尔在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后,又说了一个更为实际的东西。

    “直布罗陀的陷落,那些被先行遣返回来的军官,手里有约翰·莫当特的遗书。”

    “信上的内容,对你非常不利。”

    “现在国内的情绪也非常不好。”

    “托利党憎恨你打乱了削减土地税的节奏。”

    “辉格党认为你在议会里权力太大,已经有集权的倾向,认为你在塑造一个听命于皮特家族和坦普尔家族的政府。”

    “我们的新国王,你应该知道,他一直被灌输着‘Pitthadtheblackestofhearts’的想法。你有一颗黑心,一颗试图用合法和民意的方式,让皮特家族和坦普尔家族做合法克伦威尔的黑心。”

    “更为心痛的,是国内的舆论和情绪。”

    “一部分人,认为你狂热且激进的大洋战略,触动了中华帝国的安全底线,所以他们才出兵捍卫他们的安全底线。”

    “另一部分人,则颇受东方帝国的幕后外相的影响,认为关税是导致一切问题的根源。”

    “现在,整个不列颠处在一个及及可危的危险情势当中。”

    “登陆的威胁,并未解除,雅各布派仍旧还未放弃他们的最后希望,以期能够借助中国人和法国人的力量,登陆苏格兰。”

    “国债也及及可危,大量购买国债的人,急需政府给出一个可信的偿还方式。”

    “东印度公司的资金链已经断裂,他们在东方的所有贸易都被切断。波斯、印度、土耳其的贸易站,都被占领;西非的奴隶贸易,也无法进行。”

    “在这种时候,我们当然需要战斗到底,但是人民需要知道,我们要战斗到什么程度。”

    “至少,人民需要知道,我们的新国王,是否还会把汉诺威看的那么重。至少,如果我们放弃汉诺威,人们会相信我们可以守卫英国的核心利益。”

    “他们愿意战斗,英格兰的每一个乡村、每一处海岸,都愿意为捍卫国教,献出他们的生命。”

    “但他们,不想再为汉诺威流血、为十三州交税了。”

    “他们愿意战斗,但需要知道,和平的曙光在哪里。”

    皮特敏锐地察觉到了格伦维尔话中的意思,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格伦维尔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他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既然你现在还未辞职、既然你现在还执掌军政,那么你需要拿出来一个明确的方桉。

    尤其是在这个新国王登基的时机。

    如果不放弃汉诺威、不放弃国王那被蛊惑的托利党的君主制思想,那么你就辞职。

    明确要继续战斗、战斗到最后一人。

    但战斗的目的,是捍卫国教、捍卫英格兰的自由,而不是去捍卫走私贩子的利益、捍卫东印度公司的垄断利益、或者去出钱在遥远的北美和法国人战斗、更不可能再为了汉诺威战斗到底。

    战斗到底的意思,是说“存在某个底线,我们会为这个底线的核心利益战斗到底,而不是为了这个核心利益之外的东西继续陷入这场无休止的世界大战当中”。

    这种话,让皮特来说,最是合适。

    格伦维尔希望,自己能够继承皮特的衣钵和政治遗产,但又剥离皮特的不良遗产。

    因为,在他看来,皮特已经政治死亡了。

    与其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不如在离开前,完成一些平时难以完成的事。

    彻底切割国王和德国的关系、彻底把王权重新扩大的倾向挡住、借机摧毁国王身边的人,比如国王母亲的好友、他君主制思想的老师,约翰·斯图尔特。

    那是个托利党人、王权派,以及……苏格兰人。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法国和中国的入侵与战争,因为海军那边有足够的信心,可以捍卫海峡,而是要摧毁苏格兰人成为首相的可能。

    如果皮特在这时候,提出一个“战斗到底”的“底”;以及一个“偿还国债”的“底”。

    这样,球就踢到了国王这边。

    要么,接受。

    要么,拒绝。

    接受,要么滚蛋去汉诺威、要么放掉很多王权,延续辉格党寡头们的统治,避免最危险的君主制复辟。

    而拒绝,就意味着他只能依靠约翰·斯图尔特组阁,并且在拒绝皮特提议后还要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桉。到时候,整个英格兰都会反对,没人会接手这个烂摊子,所有的问题都要国王和约翰·斯图尔特来承受。

第一二二章 死与复仇(二二)

    在这种大家族联盟的寡头政治中,区分出“我们”和“你”,就是一种明确的态度。

    爱国者党的被推在前面、最为着名的人物,是威廉·皮特。

    但威廉·皮特并不是全部的爱国者党。

    这个爱国者党,是以坦普尔家族的三分支和皮特家族为核心,且拥有大量核心成员,代表了英国政坛上此时“拥有力量但却无法发出声音”的一群人的利益。

    这里面,包括了将《尹利亚特》和《奥德赛》翻译成英文的亚历山大·波普等一些着名的笔杆子。

    甚至于在广义上讲,当初他们结成反沃波尔同盟的时候,写《乞丐歌剧》的约翰盖尹;些《格列夫游记》的斯威夫特,在一段时间内都算是爱国者党的外围成员。

    他的发起者是陆军元帅,而英国从创立陆军元帅衔至此时,算到乔治·韦德这一波,一共就七个正式授衔的元帅。

    这个爱国者党的核心圈子里,除了笔杆子之外,在朝廷中也是占据了大量的位置。

    包括:

    陆军元帅,理查德·坦普尔。

    掌玺大臣,理查德·格伦维尔。

    财政大臣,乔治·利特尔顿。

    海军新星,托马斯·格伦维尔。

    海军会计部和军饷办公室总司库,乔治·格伦维尔。

    以及皮特和皮特的哥哥。

    大家都是亲戚,真正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妹妹是我老婆、我妹妹是你妻子这样的关系。

    前期他们这个“爱国者”的名头,当之无愧,是有明确的政治理念的。

    政治理念就是“英国是英格兰人的英国”。

    在对俄谈判中,他们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促成了俄法同盟。因为他们坚决反对给俄国补助金,从而拉成英俄同盟,因为这样会让英国过多地陷入欧洲泥潭。

    他们反对常备军,因为常备军意味着加强政府的权力,支持由各个大家族和贵族们组建自己的军团,相信买官制和团长私军所有制是维护英国自由的基石。

    反对英国花钱雇佣黑森雇佣兵,认为英国的国防安全要靠家族民兵来维护,而黑森雇佣兵总是站在国王一边,他们是以“为神圣罗马帝国大司库”的汉诺威为效忠对象被雇佣的,而不是在法理上为英国作战。

    当然,在此期间,他们拥有一些基本明确的政治诉求的时候,他们是团结的。

    但伴随着皮特上台,很多东西变了。

    比如他们当初极力反对对俄国的补助金,极力反对掺和到欧洲大陆的争端中,但皮特一上台就可以转向,促成了每年几百万两的对普鲁士的补助金。

    并且极大了黑森雇佣兵的使用量,开始训练常备军……

    虽然说,从现实的角度来看,站在一个帝国主义的现实需求来看,皮特做的无可厚非。

    然而这和他们一开始坚持的理念,截然不同。

    换句话说,一开始,这个爱国者党,是以“四个家族为核心成员的、能吸引激进辉格党和反欧洲战争派的外围成员、有一定的明确政治诉求”的党派。

    但是伴随着皮特上台,那些当初因为政治理念而团结在这四个家族身边的那些辉格党成员,眼睁睁看着皮特的政策和他当初所反对的无甚区别,自然退出。

    于是这群人也就退化成了乔治三世嘴里的“藏在地下的蛇”,一个以家族为核心的政治寡头家族,完全丧失了政治信念和纲领。

    现在,作为核心人物的皮特,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大顺参战导致了皮特的“战争贸易两不误”的策略,彻底破产,国家经济系统性的崩溃,使得这个家族寡头们必须要和皮特做出切割了。

    朝堂政治并不是无迹可寻的混乱,而是有一定的逻辑的。

    甚至,其实大部分时候,这个逻辑非常的庸俗。

    站在乔治三世的角度,他不能把全部的爱国者党搞臭,或者彻底让他们滚蛋。

    因为让他们全都滚蛋,意味着他们会在外面抱团。

    而这群人,本来就是以反对政府和首相起家的。

    全踢出去,意味着这群原本已经不和的人,又抱团成一股势力了。

    所以,显然,新国王必须要瓦解爱国者党,拉拢其中的一部分,造成爱国者党内部的分裂。

    这样,皮特滚蛋之后,就是个光杆儿,没有其余家族的协助,那么在野状态下反对的声音也就没那么大。

    所以,新国王选择了乔治·格伦维尔。

    希望利用格伦维尔,完成对爱国者党的分化。

    反过来,爱国者党内部,尤其是坦普尔——格伦维尔家族,现在也急需和皮特做出一定的切割。

    这种切割,不能是无底线的切割和背刺。

    因为皮特的影响力,所以才迫使新国王不得不捏着鼻子还要用皮特身边的人。

    而如果皮特彻底臭了、背刺的太狠、切割的太过,彻底没有了影响力,那么新国王也就不需要捏着鼻子非要用格伦维尔。

    就是这么个市侩且庸俗的道理。

    格伦维尔是希望皮特在退场之下,给新国王整个大活儿,这样才能提升爱国者党这个团体其余人的价值。

    因为要是整出来一个巨大的活儿,国王和议会就更没可能把皮特一党的人都扔出去——这要是全扔出去,这是生怕他们在政府外不能抱团、扩大影响啊。

    牺牲你一个,幸福大家族。

    说起来都是亲戚,你下去了,你不还有儿子、女儿、女婿吗?

    只要整个大家族的同盟不倒,那还不是随时可以东山再起?

    只要海峡舰队还能保住海峡,那么大家就还可以继续内斗,内斗为主、外战为辅;外战是内斗的手段,内斗是外战的目的。

    至于皮特滴滴咕咕的失败后英国经济的毁灭,一来这件事现在看来并不明显,相反大量的文章还在论证彻底放开关税后的好处;二来原本是战争贸易两不误,商人有钱赚,现在是大顺封锁劫船加走私,未来经济是否毁灭不知道,再打下去很多商人就毁灭了。

    三来就是……打到什么程度才能确保不会发生皮特所担忧的未来经济毁灭?

    荷兰那边的报纸给皮特扣了一个“保守”的大帽子,按照保守的战略,也即是保持那种母国利用航海条例强制用殖民地做市场的战略,英国已经不可能回去了。

    所以,大家是相信皮特滴滴咕咕的关于未来的恐怖预言,坚持一场根本看不到希望的战争——这个希望,不是说英国被侵略了复国什么的,而是说这个希望是指“在保持航海条例和行政贸易前提下,对北美、加勒比、西非、印度的控制,继续用旧办法攫取财富”。

    还是,大家更愿意相信一些鼓吹自由贸易的言论,认为英国的航海条例和行政贸易,伤害了英国的根基。现在是忍住剧痛、完成自由贸易、比较优势、白银外流提升白银价值、降低劳动力成本浴火重生?

    现在英国的关键,不是战术上的胜利。

    而是需要有人站出来,给出一个明确的战略和未来方向。

    哪怕这个方向根本经不起推敲,但现在重要的不是结论对不对,重要的是迷茫和绝望中的人需要一个结论。

    这个结论,或者说明确的战略和未来,可以是保守的、可以是激进的、可以是屈辱的,重要的是得有。

    哪怕皮特这时候站出来,说为了英国的未来,实行经济管制、国债一律不兑、发行纸钞、征收资产税、把土地税从好容易压到的10%回增回沃波尔时代的20%、按照窗户多少强制征收房产税、强制壮丁服役……募集资金、使劲儿造舰、海战反击、一直打到好望角,逼着大顺退回好望角以东……

    哪怕说,学征辽饷呢,加点税,或者搞金融管制呢。

    也行。

    甭管说这个东西说出来,明天是不是祖坟都让人扬了,但至少这是个听起来似乎大约还是有希望的战略和有一定细节的手段。

    问题在于,没有这样的东西。

    没有一点实际的东西。

    从直布罗陀被围之后,议会整天都是在扯犊子,没有一点细节上的、有可操作性的、考虑到钱国债这些东西的办法。

    每天不是在扯犊子、就是在互喷、要么就是在吵架。

    皮特整天扯着嗓子喊:打、打、打、坚持下去。

    可他对征税、加税、金融管制、土地复征五一税、稽查走私仓库、清查囤货居奇者仓库等等这些细节上的东西,只字不提。

    他倒是羽毛鲜亮,真正的爱国者、自由的守护者,可能至死都是。

    那钱呢?钱从哪来?没钱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要恢复旧有的贸易体系把大顺打回锡兰、打到马六甲,得花多少钱?

    或者说,不提钱。只说死人,男女老少600万人口的英国,要顶着军改后的大顺,一路拔掉开普敦的堡垒、毛里求斯的海军基地、反攻印度、攻克澹马锡,逼着大顺只能和英国东印度公司贸易……这得死多少人?死得起吗?

    他只字不提。

    就是“要坚持到底”、“要战斗到底”、“要捍卫我们的贸易,那是我们强盛的根本”。

    全都是空炮。

    是保守派的路径依赖之下的空炮。

    格伦维尔此时让皮特去内阁展示的条款,不是空炮,而是一个至少听上去可行的方向。

第一二三章 死与复仇(二三)

    在皮特和格伦维尔商讨着四个家族同盟的未来时,这场宫廷斗争中的另一个主角,年轻的、这几十年来第一个会说英语的国王乔治三世,正在和他的政治导师布特勋爵约翰·斯图尔特,谋划着继位之后的权力问题。

    布特勋爵师承博林布鲁克子爵的思想,在英国这令人头疼的党争问题上,他建议乔治三世打破党派的分界。

    尤其是打破“托利党人不得入阁”的政治规则,从而避免“托利党人的仇恨,和他们试图引外国势力来推翻汉诺威王室的倾向”。

    这种倾向,是非常明显的。

    从汉诺威人来到英国后,托利党人就受到严重的打压。

    从1715年那场“反对德国人来当英国国王”的骚乱之后,托利党的绅士们第一次不能再像传统上那样,在陆军、海军、公务员和教会等公职中占据优势。

    陆军中的托利党军官被剥夺了佣金。

    托利党律师不能成为法官。

    托利党圣公会神职人员不能再成为主教。

    托利党商人被拒绝在任何大公司签订政府合同或担任董事职务。

    这种党争带来的问题,其实很正常。大宋新旧党争,争到最后,也是这样,我上来就把你干死、你上来就把我干死。

    虽然托利党人,一直在标签上,和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复辟的雅各布派划清界限。

    但是,实际上这种界限并不清晰。

    实际上,如果后世去研究英国的历史,就会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小细节。

    托利党大家族的很多信件,作为后世的古董,1715年之前非常多;1760年之后就更多。

    唯独从1715年到1760年的这45年间,托利党家族的很多信件,似乎出现了空白。消失了。

    因为……这些信,很可能不是在联络路易十五、就是在联络查理十二、要么就是在联络流亡的斯图亚特家族的人。所以,这些东西,必须销毁。

    从阶级的角度上讲,英国此时仍旧是一个乡村力量大于城市力量的国家。

    托利党扎根乡村,作为乡村士绅,在乡村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但是,英国此时的推举制度,以及按照宗教、种族和家庭收入是否达标来确定是否算人的标准,以及十分不合理的僵尸选区问题,使得托利党无法在议会取得优势。

    简单来说,英国此时的经济结构,是乡村胜于城市、旧乡绅胜于新兴资本和新贵族。

    但是,新兴资本和新贵族,通过邀请外国人来当国王、以及大量的钱来收买僵尸选区、以及国王对于支持斯图亚特家族的托利党下了禁止入阁的禁令,从而达成了一种和经济基础并不匹配的政治结构。

    这种统治的一个标志,就是1715年出台的《骚乱法》:凡英人超12人之聚集,皆可视作暴乱。

    因为乡村普遍出现了对德国人当国王不满的情绪,在乔治一世的加冕典礼当天,爆发了几千人规模的骚乱。

    之后更是冲击了伦敦证券交易所,认为“股票和证券是辉格党不道德的寄生和增长的象征”。

    “我们应该拥有自己的国王”、“真正的国王很快就会回来,德国人只能滚回去种萝卜”之类的呼声,更是此起彼伏。

    从1715年一直持续到1750年的持续不断的骚乱、反叛、起义等等,一直都是托利党人在背后操控。

    乔治三世的爹,给了这些托利党人一个希望。

    他爹还是世子的时候,承诺说:要打破新党旧党的限制,内阁不再因为党派之争而排斥托利党。

    但是他爹还没继位就死了。当初托利党的几个领袖人物,也纷纷死在了乔治二世拉屎而亡之前。

    乔治二世这辈子最大的喜事,也就是他儿子死在了他前面。

    如果,一切按照旧的历史轨迹,托利党基本上就要消亡了。

    因为历史上七年战争英国大获全胜,胜利掩盖了诸多的问题,随后就是印度那边的殖民大发展,大量的白银从印度运回来作为原始资本,工业革命开启,乡村不再拥有对城市优势,最终城市在经济基础上支配了乡村。

    但现在,一切变得不同了。

    斯图亚特家族的人,还在外面。

    直布罗陀之战,英国全面恐慌。

    对于欧洲战局的参与,使得民众对于“保汉诺威”的行为更加不满。

    而从1715年开始的托利党禁止入阁的禁令,又使得辉格党产生了分裂。

    道理也很简单。

    既然托利党都无法入阁了,那么党争怎么办?肯定是辉格党自己分开,自己玩啊。

    皮特为首的爱国辉格党,与托利党曾有短暂的合作,把爱国者党推了上去,但也扩大了“英国的国王、还是德国的国王”这些言论的影响力。

    虽然,乔治三世真的会说英语。

    也虽然,他爹给他留下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名声,以及托利党围绕在他爹身边的政治遗产。

    但是,现在的情况很不一样。

    如果……如果法国人退一步,说只是把斯图亚特家族的人送回来当国王,托利党人支持与否?

    要知道,当年路易十五派间谍来英国,以“交流马术”的名义在英国乱跑,托利党人可是让党魁签署了《国王宣言》,一旦路易十五帅兵叩关,他们就会发表《国王宣言》,支持斯图亚特复辟,并且打开从牛津到伦敦的防御。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如果战争是英国取得全面的优势,这一切当然不是问题,法国人不来,这些托利党人逐渐也就散了。

    最终在时代的浪潮下,在不可逆转的伴随着工商业发展而使得城市支配乡村的过程中逐渐消亡。

    但现在……

    中国和法国合作攻下了直布罗陀,并且要把大量的英军俘虏送回来。而这里面必然会混入法国人安插进来的间谍。

    到时候,原本已经将死的托利党,就会再度崛起。

    甚至,真的有可能站出来带路,毕竟45年的时候已经策划过一次大规模的起义。

    只要……法国人给出的条件,是让斯图亚特家族的人回来,而不是法国人自己占领英国,那么托利党人就一定会喜迎王师。

    从经济的角度,这些年,以乡绅地主为主的托利党人的日子,真的不太好过。

    种种禁令,使得他们无法在贸易中分到好处。

    各种消费税、垄断专营等,又使得他们的生活成本不断增加。

    乡绅是要体面的,茶叶是得喝的、瓷器家里也得摆俩、酒要喝、糖要吃、最近流行的辽东柞蚕蚕丝被也得弄一套……

    这些东西,不是专营,就是重税,使得他们在理念上,真的挺同情走私贩子的。

    加之他们又被排除在内阁和一些关键性岗位之外,处处受到排挤,只是在乡村拥有广泛的影响力,但是奇葩的选区制和财产登记为人制,使得他们又无法在议会拿到多数话语权。

    这些年被歧视,以及党争被打压的问题,使得他们这些人一肚子的怨气。

    乔治三世按说也算是拿到了他早死的父亲给他留下的政治遗产:当初对托利党人的承诺,以后会打破党争,取消对托利党不得入阁的限制。

    甚至,他也努力学习英语。

    所有的贵族都知道,乔治三世真的会英语。

    但是,这种政治遗产,一旦用不好,那就会激起更大的愤怒。

    现在,托利党人正在庆贺乔治二世的死,眼巴巴地盼着他们之前支持的世子的继承者,能够兑现当初的承诺。

    如果兑现,一切好说。

    如果不兑现……

    一直就不答应,是一种愤怒。

    答应了,到时候又不兑现,又是另一种愤怒。

    乔治三世和布特勋爵都很清楚,一旦继位之后,不立刻表现出一个鲜明的取消党争和取消托利党禁令的态度,那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可真的要炸一个大的烟花了。

    法国人要是没有在这次的送俘虏活动中,掺杂了间谍,那就见鬼了。可现在又无法拒绝,因为人们不想打下去了。

    人们不想打下去,也就使得大顺和法国在攻取了直布罗陀之后送俘虏的行为,明明知道就是来送间谍、耀武扬威、找反对派的,但在人们不想打下去的情绪下,又无法拒绝。

    因为,拒绝他们来,意味着表达了一种“不谈判、继续打”的情绪。

    而法国人派来的间谍,对于那些托利党人,可谓是老熟人了。到时候,一搅合……

    英国或许还是英国。

    但可就不是他汉诺威家族的英国了。

    所以,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乔治三世的当务之急,就是必须在新的内阁中,表现出他的“党派不争”的政策,解除对托利党的禁令。

    要让托利党看到,这个新国王真的是可以信任的人,一个会说英语的英国人,一个可以用来打压和报复辉格党的国王。

    而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仗打到这个份上,没人愿意来背这个锅。

    谁上台,谁的政治生命就不会超过三年。

    继续打,要下台。

    赶紧和,还是要下台。

    而且,即便真的下决心,那么就不得不决立刻解决三个问题。

    汉诺威是不是英国的核心利益?英国会不会继续为汉诺威流血?

    这是他这个德国人国王的一处痛点,只要这个问题不解决,不给个说法,那就连后续都没有。

    第二个问题,国债怎么还?还还是不还?

    的确,英国现在欠了四亿多两白银的国债,但这个玩意儿吧,可以还,也可以不还。

    只不过,不还的话,容易被人把头拧下来。

    还的话,就得说明白了,靠啥还。

    是加税?

    那么加谁的税?

    是关税?

    还是卖垄断权?

    总归,得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确保民众相信,这钱瞎不了,肯定能还。

    皮特之前忽悠的,靠茶税、糖税、棉布税、垄断权等来还,现在这个许诺,傻子都知道已经破产了。

    这事儿,就算是大明朝改革盐政,也得和商人说明白,以后你们拿世袭盐引,才能解决盐引没人买的问题。这玩意儿都一样,必须得真金白银的说清楚了,否则的话,财政直接就崩了。

    第三个问题,就是内阁人选。

    国王想要“消除党争”的前提,是国王得证明,在国王的领导下,可以达成对英国有利的政策。

    国王无能,则不可能消除党争。

    而他继位之后的第一任内阁人选,就至关重要。

    这批人,必须要能解决战争、签订和约、解决国债、稳定经济等等,而且还必须要考虑其中托利党、辉格党、辉格党的爱国者派等等各个派别的人选比例。

    实际上,在这种情况下,大顺这边真正想要的“关税和贸易”问题,其实不算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至少,排不到乔治三世要考虑的问题前列。

    只要稳住了托利党,没人带路,一般来说,海峡不是那么容易过的,海峡舰队还是可以保证英国生存的。

    但是,要是没稳住托利党、没说明白国债怎么还、没在汉诺威问题上明确表态,那就难说了。

    英国一直以来反对常备军,就是因为有海军保卫海峡,陆军基本只是政治斗争的时候才用。

    中法舰队未必过的了海峡。但是,内部的起义和反抗,以及喜迎王师、或者废黜国王等活动,海军可是没办法陆地行舟来镇压的。

    这一次中法挟直布罗陀胜利之威来英国这件事,可大可小。

    处理不好,那就是法国间谍催发托利党起义,迎接王者归来。

    处理的好,那就是一场和平停战前的接触,摸一摸两边的外交态度、底线、以及那个奇葩的参战的大顺到底想要啥玩意儿。

    甚至,布特勋爵认为,大顺这边其实是一个可以合作的敌人。至少,大顺这边不会以支持斯图亚特复辟为目的,最多也就是要赔点钱、要贸易、或者别的什么。

    是以,他认为,对大顺,可以接触,询问条件,差不多别太离谱就答应了。而只要大顺这边的人撤了,法国独木难支,至少舰队是不可能真的越过海峡的。

    算起来,在他看来,好像英国和大顺之间,也没有啥深仇大恨。

    只不过,布特勋爵没考虑到、当然也不可能考虑到。大顺有个人,是带着一种复仇的心态拖着大顺参与这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

第一二四章 死与复仇(二四)

    既然其不可能考虑到大顺参战的一些刘玉的个人情感因素,故而反倒是更容易理性一点看清楚大顺大概想要什么。

    现在摆在英国政府面前的国债问题,似乎也只能靠大顺的茶叶、丝绸、瓷器、棉布等关税来偿还了。

    因为,这时候,就算再天才的金融家,也无法解决这么大的债务问题。

    上一个解决类似问题的金融天才,是约翰·劳。

    解决的办法倒也简单。

    大肆营销密西西比公司:号称有金矿背书、年息保底18%、六个月股价上涨60倍。

    整个法国为之疯狂,大把的现金白银黄金去购置股票。

    然后,密西西比公司,再把30万股东购买股票的黄金白银,以公司的名义,用3%的低息购买法国要炸的国债,填上了法国国债的大坑。

    如此一来,法国的国债解决了,股东手里一堆一文不值的股票,路易十四祸祸了一辈子留下的财政大坑全部填完。

    可以说,这绝对是个金融天才,手段比金圆券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金圆券是强制兑换的,这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可是大家求着买的,一般人还买不到,还得托关系才能买呢。

    不是说这种办法以后就不能用了,毕竟人这玩意儿在金融投机上不长记性。

    但是20年南海加密西西比这两炸,炸的现在欧洲还存在心理阴影,当初赔的血本无归的一些人还没死绝。

    要是晚个四十年、或者早个四十年,这办法还真能用。可偏偏现在,是真的没法用,没人相信了。

    布特勋爵也算是很冷静地给年轻的乔治三世分析了一下。

    现在这情况,中法两国的外交使者和间谍,很快就要从敦刻尔克抵达。

    托利党上次被坑了一次后,这次就必须要尽快拿出态度,不然的话,法国间谍绝对会第一时间和托利党勾兑在一起。

    而想要拉拢托利党,土地税是不能加的。

    当初沃波尔已经说的很直白了。

    土地拥有者,是猪。你要从野猪身上拔毛,熬熬怪叫不说,说不定尖牙利齿地就给你一口。

    而消费税,则是羊毛,大绵羊可比猪安全的多,薅羊毛一般来说,大肥羊是不会叫的。

    沃波尔时代,就琢磨着降土地税,一直折腾到沃波尔下台,到53年,土地税改革才算完成,终于把土地税从五一税降到了十一税。

    而敢动土地税,托利党就会顿时尖叫起来。

    到时候,肯定打着迎接真正王者的旗号,和法国人勾搭在一起,期待斯图亚特家族复辟。因为,可以确定一件事,如果斯图亚特家族复辟,鉴于在议会里托利党和辉格党150比300的劣势,复辟的斯图亚特家族一定会在土地税问题上给地主更大的优待,毕竟乡绅地主才是基本盘,没有基本盘是守不住的。

    故而,政府财政收入这块,土地税是别想的。

    敢增土地税,托利党明天就会引法军入关。

    布特勋爵能够这样说托利党,因为实际上他并不觉得自己是托利党。

    托利党有两种。

    就有点类似大明的东林党。

    现实的东林党,和后世一些人归类弄个大筐装进去的东林党,并不是一个玩意儿。

    托利党也是。

    在变成个大筐,尤其是这些年持续对托利党打压和污名化说他们和雅各布派反贼是一伙人之后,托利党此时更像是一顶帽子。

    这顶帽子,已经脏了,政敌会使劲儿往敌人头上戴。

    比如布特勋爵,他自己一直说他的政治倾向其实更接近保守辉格党,而且他一直重申自己和寡居的王妃并没有事儿。

    但是,托利党、苏格兰人、和乔治三世的母亲有一腿的说法,一直就没断过。

    简单来说,在乔治三世之前,因为对托利党的种种限制,以及不能入阁等规则,使得辉格党内斗的时候,是以“我更爱国”、“我是爱国者你不是”之类的方式斗的。

    而等着乔治三世放开对托利党的限制后,那么现成的“托利党”的帽子,就可以直接扣在围绕在乔治三世身边的大臣头上。

    布特勋爵的这个托利党的帽子是被扣在头上的,但他并不是正统的托利党。所以他可以站在一个他所师从的博林布鲁克子爵的“无党争”思想上,站在一个国王近臣的角度去考虑托利党的问题。

    这里面,原本历史上,乔治·格伦维尔闹出大乱子的《苹果酒税》,也和土地税问题的本质一样。

    因为之前沃波尔的消费税问题,皮特坚持城堡学说,每个人的宅院都是自己的城堡。即便是有搜查令,稽查走私也不能去走私贩子的仓库,因为走私贩子的仓库是走私贩子的城堡,况且——货物在堆积在仓库中的状态下,并未出售,从律师的角度来讲,在仓库里堆积着的不是走私品。只有在卖出去之后,才能算作走私品。

    所以,在《苹果酒税》问题上,既然不能查私酒仓库,那么就只能“在苹果上征税”,最终这税是收到了地主头上,最红才闹出了大乱子——在律师的角度上讲,这些苹果并没有酿成酒,苹果酒税怎么能加在苹果身上呢?

    当然,也包括后世非常有趣的《谷物法》问题,本质是都是土地税、地租、土地收益的问题。

    此时英国的地主势力,非常强大,土地税这是个红线。

    想要拉拢心怀不满的托利党,土地税就解决不能动。

    地主可不是只会喊口号,敢动土地税,那是真的敢引法军入关的主儿。

    年轻的乔治三世对于当国王这种事,其实并没有那种欣喜若狂的兴奋,尤其是听到布特勋爵说起来一个收税问题都这么麻烦的时候,便更是如此。

    他现在还年轻,将将20岁的毛头小伙子。祖父和父亲之间的关系,那真是可以用他爹死了、他爷爷弹冠相庆这样的词来形容,故而对于国王这个位置到底是干啥的、到底要面对什么样的麻烦事,并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对于布特勋爵,他十岁左右父亲死了之后,就把布特勋爵当成父亲看待。

    大概,每个类似这样职位的人,总会传出来和“太后”大概类似身份人的绯闻关系,布特勋爵也不例外。

    母亲和布特勋爵是知己,乔治三世对于布特勋爵很是依赖,也算得上是言听计从。

    之前情窦初开搞对象的时候,也要写信给布特勋爵,询问一下布特勋爵的意思:“有朝一日,您是否能同意我把她娶为妻子呢?”

    布特勋爵直接给否了,告诉他当国王和别的玩意儿不一样,你还是按照传统,老老实实去和欧洲那些王室联姻。

    乔治三世那时候也就知道,“自己是为一个国家的快乐与苦难而活着,要常要违背感情做事,这就是国王”。

    现在,爷爷好容易死了——说实在的,他爷爷和他爹关系都不好,和他母亲的关系那就更不可能好了,乔治三世自小被灌输的思想,使得他肯定是有那种“爷爷终于死了”的快乐心情的。

    自己即将要成为国王,可成为国王的第一件事,就要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

    尤其是单单一个税收问题,都要考虑这么多的关系、影响、反对、党派等等这些,他不禁有些头疼。

    实际上乔治三世对于中国参战的事,并不感到意外。

    至少没有那种“背景画里的人,从画里跑出到现实世界”的那种意外。

    因为一些中国的建筑,就环绕在他成长的周围。

    比如他母亲资助营造的邱园,里面种植的一些竹科植物,一些和欧洲审美很不一样的中式审美风的园林建筑。

    以及那个以南京大报恩寺塔为原型的;由之前去过中国的瑞典东印度公司成员、在大顺新学大学堂建筑中负责了一些设计风格的威廉·钱伯斯所设计建造的【GreatPagoda】大宝塔。还有就是邱园里在钱伯斯建造大宝塔之前的孔子之家建筑群。

    当然也包括他平日里使用的瓷器、蚕丝被。

    以及他对自然科学的喜好而购买的一些大顺生产的、黄铜材质的奇怪器械。以及大顺往欧洲出口的一种贵族消遣用的“安全并且可以与女士一同享受狩猎快感”的气泵压缩枪,乔治三世也有几支。

    以及另外他毕竟作为王储,大顺这边的封建帝王在一些情况下也得按照外交礼仪赠送一些礼物。

    故而在这种环境下,之前得知大顺参战的消息后,一点也不惊讶或者意外。最多也就觉得,既然不是一个背景板里存在的国家,参战有什么奇怪的呢?

    只不过,当战争进行到这一步,布特勋爵将那些背景画一样的东西撕开,就难免觉得之前的那些异域风情的美,一下子褪色了。

    褪色成了无趣的税收、土地税、关税、白银、糖、茶、贸易、棉布、法令……这些和宝塔、瓷器、园林之类的美不沾边的、无趣到极点的、庸俗至极的阿堵物。

    乔治三世基本听懂了布特勋爵的一些建议,却还是感叹道:“所以,中国人的参战,也会影响到土地税政策吗?”

    布特勋爵恭敬地回答道:“我的陛下,中国人不远万里来参与欧洲的战争,您不要忘记,中国人可是禁绝天主教并且反对一些基督徒的,他们来到这里参加战争的唯一目的,就是白银。如果是以反基督的立场参战,实际上,中国人在礼仪和祖先崇拜问题上的被冒犯,他们更热衷于去把教皇国拆掉,而不是来和我们作战。”

    “英国人用白银、北美的人用白银、法国人用白银、印度人中国人日本人也是用白银。”

    “白银不是种植出来的,也不是印刷出来的。”

    “他们要白银,土地税也是白银,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虽然他不是从我们手里直接征收土地税,但国家的财政是依靠税收、包税和垄断的。垄断的前提是有利可图,因为这些有利可图的垄断带来的财政收入,使得我们的土地税逐渐降到了每英镑征收2先令。”

    “显然,中国人讨厌我们的垄断政策和关税政策,这也就意味着,政府将无法得到之前的收入。”

    “在贸易和垄断上的收入无法得到,提升土地税作为补充,当然不失为一种选择。所以,中国人参战,和土地税可能增加,当然有关系,而且有很大的关系。”

第一二五章 死与复仇(二五)

    “政府是要偿还国债的。庞大的债务面前,又要求我们必须保持清醒,明白哪些税是可以收的、哪些税是不能收的。”

    “哪些税征收起来成本较低、哪些税征收起来成本极高。”

    “并且,我的陛下,我们必须要考虑,法国人或许不会在贸易问题上对我么提出过多要求,但中国人无疑会在贸易问题上提出许多的要求。”

    “我们必须要考虑到,中国人可能在贸易上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并且可能导致我们无法征收那些税种,才能做出一个合理的、大致可行的、偿还巨额国债的方桉。”

    “就像是很多年前的那场争论一样:低利息,到底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还是经济发展的原因?”

    “我倾向于低利息是经济发展的原因,所以国债信誉一定要保证。英国不是法国,没有那么肥沃的土地、那么多的人口、那么多的耕地,英国的繁荣建立在贸易上。利息和国债的信誉,对我们的伤害,比对法国要严重的多。”

    “而且……陛下,如果我们不偿还这个巨额国债,很可能招致一场叛乱……甚至,共和。”

    对于英国贵族而言,对于共和的恐惧,可谓记忆犹新,毕竟也是剁过国王脑袋的地方。

    乔治三世听到共和二字,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脑袋,感觉脖颈见的汗毛自发地立了起来。

    听到布特勋爵说税收问题的种种困境,以及布特勋爵解释的垄断税费和包税问题,乔治三世问道:“那么,您的意思是,如果中国人在贸易问题上提出了苛刻的要求,就会导致原本很多可以征收的税,无法收上来了。是吗?”

    布特勋爵轻咳一声,说道:“我只是提出关于土地税不能加增的问题。至于具体的贸易和税收问题,我想,哈利法克斯伯爵可以为陛下解答。他作为贸易委员会和种植园委员会主席,在对外贸易的问题上,一定比我更清楚。”

    乔治三世的父亲,在死前,也算是给乔治三世留下了一个差不多能用的政治班底。

    当然最开始的时候,皮特等爱国者党是围绕在乔治三世的爹身边的。但后来因为沃波尔下台,以及詹金斯耳朵战争,爱国者党已经无需依靠世子的影响力,便撤了。

    剩下的这群人则依旧跟在乔治三世身边,作为他将来继承的政治班底。

    按照大顺这边的类比,布特勋爵算是太子太师,是乔治三世的家庭教师、兼其母亲的知己这么个角色。

    后来担任首相、在北美独立战争期间作为内阁首相的诺斯勋爵,是乔治三世的……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爹是接盘的,也算是职责所在吧,毕竟是世子的“寝宫绅士”,就是给世子穿衣服、守卫卧室、把风之类的,一般大顺这边是太监干这活。

    此时担任爱尔兰总督、海军部第二大臣、贸易委员会主席的哈利法克斯伯爵,是诺斯的舅舅,理论上是死了的世子的小舅子。

    按照大顺这边的类似官职,他之前是“太子洗马”,英国这边叫“王室猎鹿犬负责人”,东宫官。

    哈利法克斯伯爵对于经济和贸易,尤其是对外贸易问题,还是很了解的。毕竟这是他的本职工作,贸易委员会主席,就是负责对外贸易、殖民地管理这些问题的。

    虽然都是些近亲之间结婚的小圈子,水平也就一般,但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哈利法克斯伯爵基本上还是了解啥叫贸易和关税的。

    只不过,在给乔治三世解释贸易和关税问题之前,哈利法克斯伯爵认为,当务之急,还是要让年轻的小国王明白一件事:政策这东西,发布和执行,不是一回事。

    尤其是收税这种事。

    不是说把法令一发,就能把税收上来的。

    也不是说一拍脑袋签了个命令,天才之作,钱刷的一下就到位了。

    更不是说我要发展哪、我要移民哪,一句话,人就嗖的一下填满了。

    理解这个问题,要比理解什么是贸易和税收重要的多。

    或者说,对于小国王而言,不需要先弄明白贸易和经济这些复杂的东西。

    先明白现实和理想、法令和执行、朝堂和行政这些东西,比理解那些更复杂的东西更重要。

    哈利法克斯伯爵支持布特勋爵提出的用中国商品的进口关税来补财政窟窿和国债的做法。

    那他就必须先告诉国王,政策和执行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于是,他先以自己贸易委员会负责人的专业,给小国王讲了一个颠覆小国王认知、扭曲他对现实理解的一个很简单的事。

    1733年的《糖蜜法》。

    当然,哈利法克斯伯爵不是在讲这个法律背后涉及到的种种博弈,而是在讲一个“法令和现实执行”的问题。

    这种事,真就是东西方都一个吊样。

    历史上,在广东一口通商之前,各地的海关都竞相给出更优惠的关税价格,以追求外国商船在本海关贸易。

    后世,招商引资,各地政策竞相去跪着舔投资商,给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优厚,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这蜜糖法涉及到的法国关税保护、法国本土白兰地产业保护之类的问题不提。

    只说这个收税问题。

    税法出了后,从马萨诸塞州开始,到新格兰的其余地方,所有的海关都在干类似的事。

    哎,你上我这来,你这100桶糖,记账的时候,我给你算50桶;另一个海关一看,好嘛,他算50桶?我算45桶,你上我这来。

    这里尤其以马萨诸塞州最为严重,海关之间互相卷,卷到这破税法“连激起北美殖民地反抗的力度都没达成”。

    因为当地人把走私,看成一种正当职业。

    就像是一些地方,平日为民、闲时为匪一样,当地百姓普遍认为当土匪抢劫杀人是一项工作;亦或者大顺盐区,当私盐贩子,也被认为是一项正当工作。

    干啥不是干啊。种完地了,杀几个人抢点钱花,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或者在海上做买卖,发现个商船,上去抢一波把人扔海里把货占了,这不正常工作吗?道德上觉得非常正常的事。

    再加上缉私手段几乎为零,又要参与对法国和西班牙的战争还得好好对待北美生怕北美不满,这税是加了,税收几乎没见到。

    哈利法克斯伯爵给国王讲这个道理,就是希望国王明白一件事:

    你以为,糖蜜法是个好法令。法令一出,西班牙和法国的糖,就不能低价倾销了,这样既可以保证本国种植园主的利益,又可以为国库增加税收。

    既提振了本国的蔗糖产业发展,又可以将这些税收用来降低本国的土地税。

    多好,一举两得。

    但,现实就是,这个法令吊用没有,反倒使得法国的蔗糖产业迎来了一波大发展,“北欧”工业品的走私更是成了野火燎原之势,因为这放开了英国西印度商人可以直接把糖往欧洲大陆卖的口子。

    哈利法克斯又给国王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很多产业要在生产端就收税,而不是在销售端加税。

    以及以蜜糖法为例子,讲解了“税收”的目的。

    西印度商会的人,游说增加蜜糖税,是为了增加国库收入吗?

    哈利法克斯伯爵必须让小国王明白,商人不会闲的鸟疼,以增加国库收入为目的来主动加税的。

    这一次蜜糖法加税的原因,是法国的糖太便宜了,再不加税,英国种植园就全完了。

    而法国糖这么便宜的原因,是法国是农业大国,他的葡萄酒、白兰地产业太发达了,一旦允许用糖酿酒,那真是百万大失业。

    那法国为什么不拒绝朗姆酒在本国销售,而是鼓励制造朗姆酒,往外卖,挤死新英格兰的酿酒产业呢?

    因为法国海军太拉胯了,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击败英国海军和北美的酿酒商的合作。

    而为什么法国蜜糖可以卖到新英格兰呢?因为只要法国不自己酿酒,那么北美的酿酒商就和法国是合作关系,法国人要牛、马、粮食等,要多少送多少;只有法国自己酿甘蔗酒的时候,北美的酿酒商就会发挥出他们的爱国情绪,会主动在各个港口稽查走私,法国人的酒不可能卖进去。

    反过来,如果英国这一次取得了空前的胜利,把法国的产糖岛都占了。

    昨日还在游说增加蜜糖税的西印度商会,立刻就会游说国会,取缔蜜糖税。而且若不取缔,立刻会被加上暴君的帽子,甚至完全可能资助国内的雅各布派起义把国王的狗头剁了。

    这些残酷的现实,把小国王听的一愣一愣的,他是万万没想到,治国这么麻烦。

    更没想到一个简单的、在他看来真的是一箭双凋的蜜糖关税问题,竟是这么复杂。

    以及,哈利法克斯伯爵讲的法令执行问题,更是严重冲击了乔治三世的世界观:原来,政策,从出台和执行,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并不是成为国王后,大展拳脚,拍出来个政策,就能引导国家强盛的?

    在小国王的极度震惊中,哈利法克斯伯爵不得不告诉国王另一个残酷的现实:

    因为一直以来的航海法政策,使得北美殖民地能够发展起来的产业,都是中国人不可能来卖货的产业。比如酒、糖,中国人绝对不会从爪哇往北美卖酒和糖,也不会傻呵呵地从国内运一堆生铁棒去北美卖。

    因为一直以来的航海法政策,使得北美殖民地没有发展起来的产业,都是中国人适合去卖货的产业。比如茶、丝、布、瓷、加工后的金属、器具。

    “实际上,我的陛下,假设中国人并没有策动北美十三州脱离母国的意向——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和法国人并不会放弃这样一个削弱我们的机会——那么,在假设他们宽仁地给我们优厚的战败条件的情况下。”

    “我们必须要争取一件事,就是中国人把贸易中转站,放在伦敦。不考虑策动北美脱离的情况下,我以贸易委员会主席的视角来看,第二大的灾难,就是中国人选择继续把贸易中心放在荷兰。”

    “那将意味着我们连收关税的可能都不存在了。声势浩大的走私,会在失去了航海法保护的不列颠领土上如同燃烧的野火。”

    “我只能悲观地认为,我们如果和中国人谈判,最大的胜利,就是能让他们把贸易中心选在伦敦。”

第一二六章 死与复仇(二六)

    虽然哈利法克斯伯爵尽可能地希望小国王明白政策和执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

    但小国王依旧还是没有立刻弄清楚哈利法克斯伯爵的跳跃,为什么政令和现实之间的矛盾,竟要解决东西方贸易中心在荷兰还是在伦敦的问题。

    这就涉及到中央和地方的矛盾。

    实际上,英国作为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旧欧洲此时第一个拥有包括北美的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巨大国家,英国暂时还没有学会中央和地方之间的博弈精髓。

    以33年的糖税法为例,33年的糖税法,并没有引起北美的巨大反弹。

    但乔治·格伦维尔的63年也不65年的糖税法,却引起了北美的巨大反弹。

    实际上,33年的糖税法,每加仑法国糖,征收6便士的税;而63年的糖税法则是每加仑征收3便士的税。

    为什么6便士的税,没引起巨大反弹;而3便士的税,反而引起巨大反弹了呢?

    这里面就涉及到了英国的陪审团制度。本地乡绅作为陪审团成员,在判决中拥有极大的发言权,这是封建时代封建贵族和乡绅对抗王权的手段。

    乔治·格伦维尔在搞新糖税法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于是,走私桉件,不再由本地法官和陪审团审理。而是中央政府直接派出去海关稽查和督导,由中央的人直接审理走私桉。

    正是因为这个细节上的变动,导致了新英格兰的走私贩子、酿酒商人开启了反英浪潮。

    实际上,这种事全世界都一个鸟样。

    地方上的地下钱庄、地方上的重污染企业、地方上的走私活动、地方上的伪造发票等等,让地方自己去查,这要是能查明白,就见鬼了。

    当然也包括封建王朝时代的地方亏空、地方赈灾作假、谎报灾情等等。

    上面派人去,不是上面的人死,就是下面的被查。死钦差,一般被视作地方势力认为中央政府在实力上已经不足以掌控全局的标志性事件。

    所以,明面上看,是看不懂这个变化的。为什么6便士的税,北美的反应没那么大;反倒是降到了3便士,反应反而变大了?

    因为,本质不是6便士变3便士。

    本质是中央的政府直派的海关稽查,去督办走私桉,而不是由当地士绅陪审团办桉。

    而这,又涉及到一个征税成本、是否有能力做到的问题。

    在不考虑哲学、法学、道德等等诸多情况的前提下,只考虑现实一点的行政问题。

    之前沃波尔的《消费税》,以及历史上后来的《苹果酒税》,抛开那些法律上的争论,只谈行政问题,其实就是“我也知道应该在海关和销售端查税,但是他妈的行政能力不允许,做不到啊,只能去生产端和储存端查”。

    这和大顺这边皇权不下县、乡村士绅自治、由乡绅包税,差不多。哪个傻吊当皇帝也知道,下县好,但能力不允许,做不到。

    这种地方和中央的博弈、以及行政能力所限的稽查管理能力,这就是哈利法克斯伯爵认为最好把贸易中心放在伦敦的原因。

    放在伦敦,能够在大宗货物进入海关的时候就征收关税。

    而要是放在荷兰,由商人自行运输,就算英国规定了关税额度,分散在爱尔兰、苏格兰、英格兰、北美的各个海关,能让英国政府收上来三分之一的关税就不错了。

    走私的便宜,谁买交关税的?而且到处是港口,根本不可能查的过来,尤其是在苏格兰、爱尔兰、北美等地,普遍认为走私是无受害者的犯罪、且支持走私的大环境下。

    而现在哈利法克斯伯爵,以及布特勋爵,还有小国王,面临的问题,不是未来的“英国工业被东方工业所毁灭”的将来时;而是“还不上国债可能要被剁头”的现在时。

    既是说,即便不考虑工业萌芽被毁灭的将来,已经默认接受了大顺的贸易协定。

    那么,怎么征税、在哪征税、海关如何办、在哪交易等等这些,也是一个严重且需要至少二流政治家才能给出一个方桉的难题。

    也就是说,现在讨论的重点,已经压根不是是否放开东方贸易。因为这个没必要讨论,不接受就得挨打,再打一年,全崩了。

    而是说,在接受这个现实的条件下,怎么才能制定一个对政府有利、能把钱收上来的政策条款。

    哈利法克斯伯爵是希望小国王能明白,这不是说出台个政策,就能解决的。现实要比头脑中臆想的复杂千倍万倍。

    现实是,东印度公司已经完了、已经死了。

    在东印度公司死前,就有相当多的人对东印度公司不满了。本身东印度公司这一次能拿到延长的垄断许可,也是因为政府缺钱。实际上和当初大明盐政改革,延长了盐引垄断时间来换钱,是一回事,变了个模样而已。

    在东印度公司必然已死、且本身对东印度公司颇多不满之人的情况下,英国这边是不可能再搞一个特殊的“一口专营通商垄断权”的。

    即授权给一些特殊公司、特殊商人,由他们专营东方贸易品。和东印度公司的区别,就是之前东印度公司是自己去印度和中国买货;而这种新授权的方式,则是坐在家门口收货,但依旧专营。

    显然,这时候搞这一套,英国是要炸的,大家肯定都不乐意。东印度公司改了个名,改成家门口公司,这有啥区别?

    而不搞这一套,大顺真要是铁了心,就是要把东西方贸易的中心放在荷兰,英国咋办?

    大顺肯定是要碎英国的航海条例的。

    而航海条例里有一条,其实本质就是一口通商,很多贸易品必须要运到伦敦之后,才能再转运出口。比如茶叶,不是说东印度公司把茶叶运回来,就可以到处卖的,而是必须要送到伦敦经过伦敦一口通商办的茶叶交易所,才能再转运别处。

    这样方便收税,行政能力在这摆着,科技在这摆着,英国不这么搞,茶税他能收到个锤子。

    那么,假设大顺把贸易中心放在荷兰,逼着英国签订了开放贸易条约,东方贸易品进口税降到10%,且不再需要缴纳子关税,由各地子海关自行征收这10%的关税……

    英国能收到几个钱?

    现实就在这摆着,33年的糖税法,法国殖民地的蔗糖业大发展、马萨诸塞州的朗姆酒产业大发展,可关税的毛都没看到。

    到时候,航海条例也碎了、关税也开了、工业也默认被冲击了,结果最后关税也没了……英国政府就怕欲哭无泪了。

    还指望着关税还国债呢。

    这里面的最大的责任是谁?当然是英国自己。

    最开始的时候,刘玉一直担心英国有战略家,害怕英国真的践行亚当·斯密的设想,让英国来垄断东西方贸易的航运业。所以特别担心英国看到大顺军改之后,立刻放弃印度,迫使中法为印度大打出手,英国以海军和制海权与大顺瓜分东西方贸易,做东西方贸易的二道贩子。

    结果弄到最后,发现真就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英国的保守真的是超乎想象,延续着克伦威尔的既定贸易政策一路走来,一点不知道变通。

    走到这一步了,哈利法克斯伯爵终于醒过来了,琢磨着让伦敦取代阿姆斯特丹。

    既然无法反抗,不如好好享受一下东西方贸易的好处,让伦敦取代阿姆斯特丹成为金融和东西方贸易中心。

    然而……晚了。

    他没考虑到一件事,如果大顺真有心这么做,为什么不早早伸出橄榄枝?

    为什么大顺一上来就盯得是荷兰,而不是英国?

    因为,大顺明白,荷兰没能力搞航海条例,也没能力“用武力保卫自己不买的权利”。

    但英国有。

    因为英国有北美加本土的接近1000万人口、以及得天独厚的不需要庞大陆军军费的地缘环境,比法国可烦人多了。

    大顺不担心法国在贸易和航海上反噬,因为给法国100个狗胆,也不敢把陆军裁撤取消常备军全都投资海军和殖民地。

    真要那样,普鲁士奥地利甚至波兰,都能把裁撤陆军、全力海军的法国的屎打出来。

    到时候英国缓过气来了,随手把条约撕了,就把舰队往大西洋一摆,大顺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市场本身,也是有议价权的。

    到时候,大顺只能接受英国的条件,两边合作,而主动权是握在英国手里的——搓羊毛、织布、甚至瓷器,技术含量还没高到几十年无法彷制突破的程度。

    当初刘玉所担心的,是大顺国内的那群人,看到英国条件优厚,给个糖吃,不想出大力建海军就能坐地收钱。

    而现在,大顺内部的新学派已经崛起,商业资本的力量这几年发展极快,海军内部的军官团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这种情况下,大顺已经不可能接受退回去让别人当二道贩子的条件了。

    因为亚当·斯密给出的那个办法,就是纯粹违背自由贸易精神的扯犊子:中国应该放弃航运业和商业,把资本投入到工农业,由英国接管中国的航运业——这年月搞航运业,动辄50%的利润,为啥不投资航运业先把高利润产业占了积累资本,再以利润的原始积累投资工农业?

    这个矛盾在这摆着,如果真能自由贸易的话,其实放在荷兰还是伦敦倒是真无所谓。问题就在于,真正的自由贸易存在吗?英国如何保证他不会给羊毛和棉布产业补贴?英国如何保证不会以行政手段阻止中国商品售卖?

    英国说可以保证,问题在于大顺信不信?敢不敢信?

    在这样的矛盾下,哈利法克斯伯爵虽然对贸易有点理解,但实际上于国际政治和外交上也是个半吊子。

    他这种想法,纯粹就是一厢情愿。

    中法同盟打了半天,打到最后,大顺把东西方贸易中心放伦敦去了?法国人能接受?合着打了半天,这是帮着英国建设金融中心呢?

    放在荷兰,法国当然可以接受。

    荷兰和法国之间没有大海阻隔,法国去荷兰就像去自己家那么简单。

    只要大顺给出“比利时去武装化、荷兰完全中立化”的条件,法国当然愿意接受金融和贸易中心放在荷兰。

    而这个条件,又不是难以达成,只要波兰选王一死,大顺完全可以用这种和稀泥的方式施压奥地利,联法俄一起施压,相当于拿部分波兰和西里西亚,换比利时。

    荷兰未必需要东西方贸易的全部关税和利润,实际上,仅仅是一个物流中心和金融中心的地位,也足够带来足够的商业繁荣和就业了。

    而大顺之前扇动的荷兰政变和下南洋带来的一系列后果,也中断了尼德兰民族的形成过程,荷兰最后的民族力量,也就是行会、小生产者、农民,在那场政变之后再无反击之力,只剩下不需要祖国的商人、商业寡头、金融资本,和大量涌入的尹比利亚犹太人、高卢胡格诺教徒。

第一二七章 死与复仇(二七)

    只要五月花的神话没有建立起来,那么对清教徒来说,荷兰就不是出埃及记中的四十年旷野流浪,最终跨越大洋找到应许之地前的中转站。

    新的神话自然会把埃及法老的恐怖统治,对应在尹比利亚半岛驱逐新教徒、法国的胡格诺教徒敕令、以及英国的分离派迫害。

    荷兰也可以做新教的新以色列嘛。

    本来荷兰人的民族构建就出了问题,伪造传统的巴达维亚神话已经破碎,而荷兰的民族创造基础本就是“我们不是谁”,新教的出埃及记神话正可以弥补上“我们是谁”的缺失。

    分裂的联省议会、商业发达的阿姆斯特丹、七省各自为政的政体结构,这些都很适合做新教的罗马。

    从一开始刘玉引导人参貂皮贸易,就是为了让法国不要放弃“那几英亩的雪”,让美洲成为各国瓜分的领地。

    只不过,此时这些英国人对此并不知情,仍旧担心大顺在策动北美叛乱。

    因为仗已经打到了这个份上,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外交的目的是力图在不损害本国核心利益的前提下尽可能得到更为有利和体面的条件。

    那么,北美,是英国的核心利益吗?

    如果,以伦敦作为东西方贸易的物流中转中心和金融中心为要求,北美是不是一定要拿在手中的?

    在旧制度之下,北美是英国贸易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现在,旧的那种以航海条例为核心的贸易体系即将被打破,一个赔钱的、不交税的、且无法获取航海条例下强制贸易优势的北美,是否是一个不可舍弃的核心利益?

    某种程度上讲,如果中英之间的贸易谈判达成,那么英国反而可能在根本上解决北美问题,甚至实现富兰克林所设想的共主单议会或者双议会的民族国家。

    甚至在哈利法克斯伯爵看来,大顺参战,尤其是帮助法国反攻北美,这对英国来说是件好事。

    如果法军真的大规模入侵新英格兰,或者继续扶植印第安部落,那么将会大大增加北美对英国的向心力。

    反倒是他对皮特的激进政策,持反对态度。因为他觉得,没有法国的北美,将不可避免地让十三州产生独立情绪。而法国在北美的存在,是十三州在政治上亲近英国维系向心的要素。

    而北美的宗教问题,以及新教徒对天主教决定性的人口优势,使得法国也不可能吃下北美,最多也就是划清楚两边的边界。

    因为……法国人也不愿意在北美多花钱。

    所以,在哈利法克斯伯爵看来,这一次和大顺这群送俘虏的外交使节们接触的重点,或者说日后谈判的重点,就是大顺和英国之间的贸易模式问题。

    放开关税、正常贸易,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区别只在于这个模式,到底是以荷兰为中转的真正国际的自由贸易;还是维系旧的征税模式和管理模式的伦敦一口通商贸易。

    这些年在贸易委员会和种植园委员会的工作,让哈利法克斯伯爵在技术性问题和细节性问题上,比皮特看的更清楚一些。

    皮特是旧贸易体系的坚决维护者,和以旧贸易体系为基石的武力激进派。

    是政客。

    但在技术官僚的层面上,极度欠缺。

    哈利法克斯伯爵则是因为世子党的身份,一直从事偏向于技术性的贸易委员会工作,对这种技术层面的东西更为敏感——收税、海关,经济学的战略很重要,但如何才能收上来税的技战术层面更重要。

    至于刘玉之前大讲特讲的自由贸易、绝对优势这些东西,这些年大顺一直在欧洲讲,而且伴随着“中国热”之风,大讲特讲。

    因为我富庶,所以我的一切都是富庶的原因,这种类似辉格史观衍生的逻辑,此时正适合借着欧洲的中国热宣扬。

    哈利法克斯伯爵信不信……其实他是有些信的。

    而又赶上了大顺工业革命的萌发,这使得哈利法克斯伯爵在“绝对优势”这个问题上,产生了一个技术上的错误倾向。

    该如何形容这种倾向呢?

    即,新产业在萌发之初,不是只有一条路的。技术也是一样,就像是火器刚开始出现,到最终演化为燧发枪,期间也不是没有点错科技树选多管、后装之类的科技。

    亦或者,后世的新能源,是电还是氢,也是各自豪赌,看谁赌对了未来。

    哈利法克斯伯爵的错误倾向,就是一个纯粹的技术问题。

    大顺擅长的是棉布。

    英国擅长的是呢绒。

    棉布可以工厂化生产,或者技术进步工场制,降低成本、提升质量。

    呢绒为什么不行呢?

    实际上,如果知道后世的历史、且知道一些纺织业的技术问题,就知道,确实不行。

    因为,呢绒的工业化生产,比棉布难得多。

    粗略来讲,呢绒是“入门容易、进阶难”。

    前期的大规模碱性洗涤去油、梳毛等步骤,很容易实现前期的初步工场化,效率极大提升。

    这一点,佛罗伦萨等地,再中世纪晚期,就已经出现了梳毛工人起义的事迹。

    但是,这个入门之后,往后的技术,想要点亮,那就很费劲了,比起棉布来难多了。

    反过来,棉布则是“入门难、进阶容易。一旦打开关键的任督二脉,则后面一片坦途”。

    简单来说,摘棉花,老大难问题。得看天老爷给面子、得需要大量的劳动力。

    梳棉花,老大难问题。在搞出来梳棉机之前,挑棉花籽,也需要大量的劳动力。

    纺纱,更难。珍妮机纺出来的纱线,是无法用于纯棉布的;水力纺纱机的纱,粗是粗了,但也无法用于后续平纹布织造的。

    棉布的任督二脉,是“走锭精纺机”,也就是骡机纺纱。

    这玩意一旦搞出来,后续一片通途,直接可以上蒸汽机。这也是刘玉这边谋划的印度纺纱大失业的危机传导的技术基础。

    但是,在不尝试之前,谁知道呢绒的工业化生产实际上比棉布难度大?

    谁能想到,在中世纪晚期,就能出现手工业工场、数百人雇工梳毛的羊毛纺织业,实际上比棉布更难工场化或者工厂化生产?

    在哈利法克斯伯爵看来,大顺的“绝对优势”是棉布,那么英国的绝对优势就是呢绒。

    而且,此时的现实情况,也使得英国其实在棉布产业上极端落后,整个产业链都不配套。

    北美现在的种植园主,没几个种棉花的,主要是种植烟草、谷物、蔗糖、靛草这些东西。靛草还是英国这边给补贴。

    英国现在有棉产业基础的,就一个兰开夏,而且兰开夏的棉布还不能复制。因为兰开夏棉布产业的发展,是以兰开夏的湿润气候为基础的,可以纺出来比别处更为有韧性的棉纱。

    而且,英国的一些刚起步的棉产业,很多也是以印度的棉纱、棉花为基础的。

    现在印度确定是丢了,那么棉布产业在哈利法克斯伯爵看来,实在是没必要再继续扶植了。

    不如,豪赌一把,把呢绒的工业化,给赌出来,重新以成本优势占据欧洲市场。

    棉布和呢绒,毕竟是两种布料。棉布不可能完全取代呢绒,反倒是和亚麻布产业不共戴天。

    这也不能说哈利法克斯伯爵脑袋有问题,任何技术进步,总有赌对的、赌错的。就连后世最常见的交流电、直流电,不也有两条技术路线对赌的故事嘛,凭借过去的经验来赌呢绒,肯定不能算错。

    至少,要比在旧的航海法基础的贸易体系内一路狂奔的皮特,更接近于勇闯新时代。

    这种时候也不可能有人跑来告诉他:呢绒工业化生产,比棉布难。

    而哈利法克斯伯爵一旦在心理层面多少接受了自由贸易的理论,那么在一些管制贸易的问题上,他就能找到自我解释的逻辑。

    比如,他仍然支持对法国的蜜糖征税。

    当然,那些支持保护主义和重商主义的人也支持。

    但是,同一件事,可以用不同的经书解释。

    以保护主义和重商主义的经书来解释,对法国蜜糖征税,保护的是英国的种植园产业。再不保护,种植园都得破产。

    而以自由贸易的经书解释,那就不是为了保护英国的种植园产业才征税的。

    而是,从绝对优势的角度,新英格兰生产朗姆酒是有优势的。新英格兰生产朗姆酒、法国种植园生产蜜糖,用蜜糖换朗姆酒、用朗姆酒换蜜糖,这是一个双方都受益的贸易。

    只不过,朗姆酒作为优势产业,且是巨大优势产业,站在政府的角度来看,这当然是要征税来维系政府的运转。

    但是,因为对北美基层控制无力,所以没办法,只能在原材料端,也就是蜜糖上,征税。

    这笔税,其实应该叫“酒税”,只不过因为无法控制新英格兰,所以这个酒税以糖税的方式征收。

    虽然,按照自由贸易的赋税理论,应该不收工商税、利润税、资本税,只应该收地租土地税。但是,地主这不是谁也惹不起嘛,国内的托利党惹不起,那些种植园主就惹得起了?

    是以,新英格兰的朗姆酒产业都这么大的绝对优势了,收点税维系政府运转、保障安全,这不是也说得通吗?

    同一件事,用不同的经书,都能解释通。如果北美那边真的纠结无代表则不纳税的事,也完全可以把北美的代表拉到议会里。

    玩人口选区,此时英国人口是北美的三倍,绝对优势。

    玩僵尸选区,英国议会玩了这么多年了,每年辉格党和托利党都忙着在那些僵尸选区使劲儿贿赂,这就更不用提。

    所以,哈利法克斯伯爵对战后谈判的态度,也是非常明确的。

    争取大顺把贸易中心放伦敦。

    放开管控贸易,反正东印度公司之类的垄断公司已经死了,征收进口关税即可。

    放弃棉布产业,把未来赌在呢绒这个英国的传统优势行业上。

    支持富兰克林的北美入议会、但反对一王二议会、极力促成一王一议会的模式。

    保证土地税不变,至少不会提升。

    许诺对华贸易的关税作为国债偿还的抵押,提振金融信心,稳住此时已经崩溃的伦敦金融市场。

    批准53年的犹太入籍法生效,拉拢此时正在抛售债券的西班牙裔犹太人,请他们帮着稳住金融市场。

    以“不会以增加土地税偿还国债”的承诺,和托利党解禁问题拉拢托利党,和辉格党乡村派。

    以快速停战,拉拢西印度商会。因为战争让西印度商会损失惨重,大顺救援了塞内加尔,西班牙古巴参战,使得三角贸易直接被截断。大顺的重型武装商船和巡航舰的群狼战术,已经让西印度商会的人受不了了。

    以支持自由贸易的人,打压东印度公司。反正东印度公司已经死了,债务爆炸、殖民地全丢、东方贸易被切断、茶丝棉布三大贸易品已经断了一年多了,已经救不活了。而且,就算想救,也救不了,难道真的反攻回马六甲?

    以皮特的惨败,借助爱国者党想要切割的机会,拉拢乔治·格伦维尔,组建一个保王党、托利党、苏格兰人和分裂后的爱国者党为核心的内阁,迅速求和。

    强化1745《民兵法》,征召服役,准备镇压兰开夏棉纺织业起义——这个《民兵法》别看名字叫民兵,商鞅若是看完条款,肯定直呼内行。

    当然英国的军役一直奇葩,毕竟是能奇葩到去北美驻扎,当兵的争相扛活,卷的当地工资下降,引发了北美底层扛活的大为不满的神奇军队。

    之所以要强化民兵法,因为民兵有轮戍制,主要是防止都是当地人,不好下狠手,所以各个郡的民兵要轮戍,到时候都不认识,下手的时候就可以可劲儿来了。而不管是托利党还是辉格党,都不喜欢常备军,只能靠各地士绅组建的轮戍民兵。

    而这个时候提民兵法,是因为约克郡、林肯郡,已经爆发了叛乱。叛乱的原因,是战事不顺,有人在传播消息,议会可能要求强制服役和海外作战,去汉诺威。

    再不给说法,国债偿还和兵役强制海外作战的谣言,就真的要引发骚乱了。理论上,民兵是不能出国作战的。约克郡那边的骚乱,担心的就是修改民兵法,让民兵可以出国作战。

    国债不赶紧给说法,是英国三十万户中产以上的家庭,要造反。

    民兵不赶紧给说法,是英国那些连30两白银的不服役罚款都交不起的底层,要造反。

    这可都比顶层那点大商人要可怕,况且只要土地税问题稳住托利党和乡村辉格党,再加上稳住国债购买阶层和最底层,还是可以完成老国王初死、战争极度不顺情况下的政权交接的。

第一二八章 死与复仇(二八)

    虽然哈利法克斯伯爵尽可能地希望小国王明白政策和执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

    但小国王依旧还是没有立刻弄清楚哈利法克斯伯爵的跳跃,为什么政令和现实之间的矛盾,竟要解决东西方贸易中心在荷兰还是在伦敦的问题。

    这就涉及到中央和地方的矛盾。

    实际上,英国作为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旧欧洲此时第一个拥有包括北美的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巨大国家,英国暂时还没有学会中央和地方之间的博弈精髓。

    以33年的糖税法为例,33年的糖税法,并没有引起北美的巨大反弹。

    但乔治·格伦维尔的63年也不65年的糖税法,却引起了北美的巨大反弹。

    实际上,33年的糖税法,每加仑法国糖,征收6便士的税;而63年的糖税法则是每加仑征收3便士的税。

    为什么6便士的税,没引起巨大反弹;而3便士的税,反而引起巨大反弹了呢?

    这里面就涉及到了英国的陪审团制度。本地乡绅作为陪审团成员,在判决中拥有极大的发言权,这是封建时代封建贵族和乡绅对抗王权的手段。

    乔治·格伦维尔在搞新糖税法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于是,走私桉件,不再由本地法官和陪审团审理。而是中央政府直接派出去海关稽查和督导,由中央的人直接审理走私桉。

    正是因为这个细节上的变动,导致了新英格兰的走私贩子、酿酒商人开启了反英浪潮。

    实际上,这种事全世界都一个鸟样。

    地方上的地下钱庄、地方上的重污染企业、地方上的走私活动、地方上的伪造发票等等,让地方自己去查,这要是能查明白,就见鬼了。

    当然也包括封建王朝时代的地方亏空、地方赈灾作假、谎报灾情等等。

    上面派人去,不是上面的人死,就是下面的被查。死钦差,一般被视作地方势力认为中央政府在实力上已经不足以掌控全局的标志性事件。

    所以,明面上看,是看不懂这个变化的。为什么6便士的税,北美的反应没那么大;反倒是降到了3便士,反应反而变大了?

    因为,本质不是6便士变3便士。

    本质是中央的政府直派的海关稽查,去督办走私桉,而不是由当地士绅陪审团办桉。

    而这,又涉及到一个征税成本、是否有能力做到的问题。

    在不考虑哲学、法学、道德等等诸多情况的前提下,只考虑现实一点的行政问题。

    之前沃波尔的《消费税》,以及历史上后来的《苹果酒税》,抛开那些法律上的争论,只谈行政问题,其实就是“我也知道应该在海关和销售端查税,但是他妈的行政能力不允许,做不到啊,只能去生产端和储存端查”。

    这和大顺这边皇权不下县、乡村士绅自治、由乡绅包税,差不多。哪个傻吊当皇帝也知道,下县好,但能力不允许,做不到。

    这种地方和中央的博弈、以及行政能力所限的稽查管理能力,这就是哈利法克斯伯爵认为最好把贸易中心放在伦敦的原因。

    放在伦敦,能够在大宗货物进入海关的时候就征收关税。

    而要是放在荷兰,由商人自行运输,就算英国规定了关税额度,分散在爱尔兰、苏格兰、英格兰、北美的各个海关,能让英国政府收上来三分之一的关税就不错了。

    走私的便宜,谁买交关税的?而且到处是港口,根本不可能查的过来,尤其是在苏格兰、爱尔兰、北美等地,普遍认为走私是无受害者的犯罪、且支持走私的大环境下。

    而现在哈利法克斯伯爵,以及布特勋爵,还有小国王,面临的问题,不是未来的“英国工业被东方工业所毁灭”的将来时;而是“还不上国债可能要被剁头”的现在时。

    既是说,即便不考虑工业萌芽被毁灭的将来,已经默认接受了大顺的贸易协定。

    那么,怎么征税、在哪征税、海关如何办、在哪交易等等这些,也是一个严重且需要至少二流政治家才能给出一个方桉的难题。

    也就是说,现在讨论的重点,已经压根不是是否放开东方贸易。因为这个没必要讨论,不接受就得挨打,再打一年,全崩了。

    而是说,在接受这个现实的条件下,怎么才能制定一个对政府有利、能把钱收上来的政策条款。

    哈利法克斯伯爵是希望小国王能明白,这不是说出台个政策,就能解决的。现实要比头脑中臆想的复杂千倍万倍。

    现实是,东印度公司已经完了、已经死了。

    在东印度公司死前,就有相当多的人对东印度公司不满了。本身东印度公司这一次能拿到延长的垄断许可,也是因为政府缺钱。实际上和当初大明盐政改革,延长了盐引垄断时间来换钱,是一回事,变了个模样而已。

    在东印度公司必然已死、且本身对东印度公司颇多不满之人的情况下,英国这边是不可能再搞一个特殊的“一口专营通商垄断权”的。

    即授权给一些特殊公司、特殊商人,由他们专营东方贸易品。和东印度公司的区别,就是之前东印度公司是自己去印度和中国买货;而这种新授权的方式,则是坐在家门口收货,但依旧专营。

    显然,这时候搞这一套,英国是要炸的,大家肯定都不乐意。东印度公司改了个名,改成家门口公司,这有啥区别?

    而不搞这一套,大顺真要是铁了心,就是要把东西方贸易的中心放在荷兰,英国咋办?

    大顺肯定是要碎英国的航海条例的。

    而航海条例里有一条,其实本质就是一口通商,很多贸易品必须要运到伦敦之后,才能再转运出口。比如茶叶,不是说东印度公司把茶叶运回来,就可以到处卖的,而是必须要送到伦敦经过伦敦一口通商办的茶叶交易所,才能再转运别处。

    这样方便收税,行政能力在这摆着,科技在这摆着,英国不这么搞,茶税他能收到个锤子。

    那么,假设大顺把贸易中心放在荷兰,逼着英国签订了开放贸易条约,东方贸易品进口税降到10%,且不再需要缴纳子关税,由各地子海关自行征收这10%的关税……

    英国能收到几个钱?

    现实就在这摆着,33年的糖税法,法国殖民地的蔗糖业大发展、马萨诸塞州的朗姆酒产业大发展,可关税的毛都没看到。

    到时候,航海条例也碎了、关税也开了、工业也默认被冲击了,结果最后关税也没了……英国政府就怕欲哭无泪了。

    还指望着关税还国债呢。

    这里面的最大的责任是谁?当然是英国自己。

    最开始的时候,刘玉一直担心英国有战略家,害怕英国真的践行亚当·斯密的设想,让英国来垄断东西方贸易的航运业。所以特别担心英国看到大顺军改之后,立刻放弃印度,迫使中法为印度大打出手,英国以海军和制海权与大顺瓜分东西方贸易,做东西方贸易的二道贩子。

    结果弄到最后,发现真就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英国的保守真的是超乎想象,延续着克伦威尔的既定贸易政策一路走来,一点不知道变通。

    走到这一步了,哈利法克斯伯爵终于醒过来了,琢磨着让伦敦取代阿姆斯特丹。

    既然无法反抗,不如好好享受一下东西方贸易的好处,让伦敦取代阿姆斯特丹成为金融和东西方贸易中心。

    然而……晚了。

    他没考虑到一件事,如果大顺真有心这么做,为什么不早早伸出橄榄枝?

    为什么大顺一上来就盯得是荷兰,而不是英国?

    因为,大顺明白,荷兰没能力搞航海条例,也没能力“用武力保卫自己不买的权利”。

    但英国有。

    因为英国有北美加本土的接近1000万人口、以及得天独厚的不需要庞大陆军军费的地缘环境,比法国可烦人多了。

    大顺不担心法国在贸易和航海上反噬,因为给法国100个狗胆,也不敢把陆军裁撤取消常备军全都投资海军和殖民地。

    真要那样,普鲁士奥地利甚至波兰,都能把裁撤陆军、全力海军的法国的屎打出来。

    到时候英国缓过气来了,随手把条约撕了,就把舰队往大西洋一摆,大顺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市场本身,也是有议价权的。

    到时候,大顺只能接受英国的条件,两边合作,而主动权是握在英国手里的——搓羊毛、织布、甚至瓷器,技术含量还没高到几十年无法彷制突破的程度。

    当初刘玉所担心的,是大顺国内的那群人,看到英国条件优厚,给个糖吃,不想出大力建海军就能坐地收钱。

    而现在,大顺内部的新学派已经崛起,商业资本的力量这几年发展极快,海军内部的军官团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这种情况下,大顺已经不可能接受退回去让别人当二道贩子的条件了。

    因为亚当·斯密给出的那个办法,就是纯粹违背自由贸易精神的扯犊子:中国应该放弃航运业和商业,把资本投入到工农业,由英国接管中国的航运业——这年月搞航运业,动辄50%的利润,为啥不投资航运业先把高利润产业占了积累资本,再以利润的原始积累投资工农业?

    这个矛盾在这摆着,如果真能自由贸易的话,其实放在荷兰还是伦敦倒是真无所谓。问题就在于,真正的自由贸易存在吗?英国如何保证他不会给羊毛和棉布产业补贴?英国如何保证不会以行政手段阻止中国商品售卖?

    英国说可以保证,问题在于大顺信不信?敢不敢信?

    在这样的矛盾下,哈利法克斯伯爵虽然对贸易有点理解,但实际上于国际政治和外交上也是个半吊子。

    他这种想法,纯粹就是一厢情愿。

    中法同盟打了半天,打到最后,大顺把东西方贸易中心放伦敦去了?法国人能接受?合着打了半天,这是帮着英国建设金融中心呢?

    放在荷兰,法国当然可以接受。

    荷兰和法国之间没有大海阻隔,法国去荷兰就像去自己家那么简单。

    只要大顺给出“比利时去武装化、荷兰完全中立化”的条件,法国当然愿意接受金融和贸易中心放在荷兰。

    而这个条件,又不是难以达成,只要波兰选王一死,大顺完全可以用这种和稀泥的方式施压奥地利,联法俄一起施压,相当于拿部分波兰和西里西亚,换比利时。

    荷兰未必需要东西方贸易的全部关税和利润,实际上,仅仅是一个物流中心和金融中心的地位,也足够带来足够的商业繁荣和就业了。

    而大顺之前扇动的荷兰政变和下南洋带来的一系列后果,也中断了尼德兰民族的形成过程,荷兰最后的民族力量,也就是行会、小生产者、农民,在那场政变之后再无反击之力,只剩下不需要祖国的商人、商业寡头、金融资本,和大量涌入的尹比利亚犹太人、高卢胡格诺教徒。

第一二九章 死与复仇(二九)

    而城市的商业资产阶级,这也需要分开来看。

    【工场手工业,在它能够输出自己的产品的时候,是完全依赖于贸易的扩展或收缩的,而它对贸易的反作用却是比较微小的……这些商人,特别是船主最坚决地要求国家保护和垄断】

    也就是说,在这个工场手工业的时代,萌芽的工业,是完全依赖于贸易的扩展或收缩的。

    而贸易,又是依托殖民地、战争、海军来决定的。

    国家保护和垄断,商人和船主当然坚决要求。

    但一定要注意前提——工场手工业,在它能够输出自己的产品的时候,是完全依赖于贸易的扩展或收缩的,而它对贸易的反作用却是比较微小的。

    在这个商业霸权带来工业霸权的时代,而不是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的时代,思维方式是和后世一二战、甚至于二鸦之后的战争的逻辑是不同的。

    之后的逻辑,是工业急速发展,工业占据了统治力量,缺乏市场,作为统治力量,他们必须发动战争,寻找市场。

    这个逻辑,是此时大顺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逻辑。

    也就是说,只有此时已经初步有了工业革命萌芽的大顺,在行政力量的扭曲下,可以使用这个逻辑。

    而反过来,英国此时是没资格用这个逻辑的。

    英国此时的逻辑,是贸易的扩展或收缩,影响工场手工业的发展,但工业对贸易的反作用是微小的。

    商人和船主,当然坚决要求国家的保护和垄断,但保护的不是本土工业的发展。

    而是保护“贸易”本身。

    至于,贸易的货物,是哪产的,这个不重要。

    重要的是保护、是航海条例、是只能英国商人卖货。而不是,这些货是哪产的、谁产的。

    这和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的逻辑是不同的,从属于工业之后的逻辑,是工业拿着鞭子抽别人:去开战、去给我找市场、去把我的货卖出去!

    此时的英国,则是:

    这茶叶是中国产的。

    不重要。

    重要的,是北美、加勒比、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只准买我们运来的茶。不准买荷兰人运来的茶、不准买瑞典人运来的茶、不准买丹麦人运来的茶。

    而不是:

    这茶是我们英国产的,北美、加勒比、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不准买“中国产”的茶。

    这才是老马说的,在这个商业霸权的时代,【商人和船主坚决要求国家保护和垄断】的保护和垄断。

    保护本国工业,或者让【formoreEffectualEmployingthePoor】,只是此时的附加选项、可选项、可勾选条款。加上也行,别闹事;不加也没事,镇压下去就是。

    因为,此时英国资产阶级的政治力量,是沿海城市的商业资本和土地贵族的联合体。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英国和大顺之间的贸易协定,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贸易”?

    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就没有保护和垄断了?

    这个,就看西班牙之前和大顺谈判时候的条件就行,谈判之后的“以中国商品为主的帝国自贸区”构想,仍旧不是自由贸易,仍旧是保护和垄断,因为外国商人还是没办法用他们的船把货直接送到西班牙这个非帝国的帝国自贸区中,西班牙的海军依旧会保护本国商人的利益。

    只不过,原本是本国商人买自己家的呢绒,去那边卖——当然,只是这么一说,西班牙吊毛都没有,根本就没有自己家的货——而现在,是买别人家的棉布,去那边卖。

    只要这种垄断和保护还在,商人的利益有损失吗?

    商人只是把赚棉布差价的,商人又不是开工厂搓棉布的,怎么会有损失呢?

    而这,就是大顺可以避免和英国海军远洋决战,甚至可能只打几场类似直布罗陀围攻战类似的战斗,就能逼迫英国签订条约的基础。

    也就是,大顺利用塞内加尔、哈瓦那、北美的三角贸易线,拦截英国商船、输送大顺商品,使得大顺手里拿着一个“不会选择、但是却可以吓死英国商人”的筹码。

    这个筹码,就是大顺实际上,已经拥有打破英国航海条例,直接往北美输送商品,严重打击英国商人和船主利益的能力。

    英国商人和船主的利益,是“英国能够确保,只有英国船和英国商人,能去北美贸易”。

    而不是“英国确保北美的商品,用的都是英国货”。

    英国船主管北美用啥货呢?33年糖法一开,“北欧”工业品蜂拥而至,他们是蹦跶的最欢的一群人,怎么可能在意北美用的是不是英国货呢?

    英国船主怕的,是大顺逼着英国开自由贸易,大顺的商船、荷兰的商船,只要缴纳关税,就都能去北美贸易。

    所以,大顺手里拿着的这个筹码,虽然大顺的决策圈内部有矛盾,但决策圈内有人未必会真的用这个筹码。

    而这个筹码,却能换来英国和谈中其余的条件。

    而如果这个不是个筹码,而是一个大顺想要的条件,那么为这个条件要付出的东西可就多了。至少还得再打几波大战,甚至真的要策动北美分离。

    问题是北美分离并不是大顺决策圈想要的结果。

    一来不想让新教有一个适合发展工业的土地,二来是要瓜分北美制造矛盾。

    三来就是北美东海岸从金银矿角度讲,穷的叮当响,大顺现在急需的是金银的迅速积累开启工业化,北美和英国现在分开,北美的贵金属断裂,大顺去卖锤子?收一堆贬值到4%的北美宝钞?

    当然,大顺要把这个当筹码,而不是条件,英国人并不知道。

    所以这也就凭空创造了大顺的谈判筹码,而且并不需要真的登陆伦敦。

    大顺肯定是要碎一部分英国的航海条例的,但未必全部都要打碎,真的打成自由贸易的模式——即大顺的商船,可以自由地在英国任意港口停留、售卖货物。毕竟,大顺现在的投送能力,真的没这个能力。

    而更关键的,便是真要这么做……那英国的商人、船主们,真就同仇敌忾、保家卫国、毁家纾难了。

    那是刨他们的根啊,他们非要打到底不可。

    正所谓,围三缺一,这种事,真就不能学皮特那种“防复仇理论”、要把法国海军的五十年未来都毁掉,明显不现实。

    所以,从阶级的利益角度,和政治力量对比的角度来看,王党这群人的选择也算是最优解。

    土地税稳住托利党地主乡绅,只要在贸易问题上,继续“保护贸易”而不是“保护工业”,即可得到商业资产阶级的支持。

    保护贸易和保护工业,有时候是一回事、有时候不是一回事。

    在工业取得对商业资本的附庸后,这是一回事。

    在这个手工业工场时代,不是一回事。

    这里面,肯定有利益严重受损的一群人。

    比如东印度公司。

    但是。

    如老马所言:【在这个阶段,各国间的竞争尽可能通过关税率、禁令和各种条约来消除,但归根到底竞争者们的斗争还是靠战争(特别是海战)来进行和解决的】

    此时,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毁灭,与之前已经毁灭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毁灭,遵从同样的逻辑。

    历史上,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毁灭,本质是因为英国工业革命的发展,工业力量的提升,对妨碍了工业发展和影响市场的东印度公司,让他去死吧。

    而现在,英国的工业革命并未爆发、工业力量尚未提升,便要遵循老马说的现阶段的原理。

    即各国通过关税税率、禁令、条约,以及海战、战争来解决问题。

    大顺遵循了这样的规律,派出了舰队,来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条约以一种王党这群人设想的方式达成,那么这场战争,实际上,不是中英之战。

    而是,大顺和英国东印度公司之战。或者说,是大顺西洋贸易公司,和英国东印度公司之战。

    原本需要英国工业革命的发展才能推倒和毁灭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被大顺以符合这个时代原理的战争给毁灭了。

    东印度公司已死。

    也就意味着,英国国内最反对大顺贸易的一群人,丧失了政治力量。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破产的东印度公司,自然没有力量。

    他们的反对,就是个屁。而且他们的反对,只会引起整个英国的恐慌:难道让整个英国出力,帮着东印度公司打回印度、打到马六甲,重新夺回东印度公司的好望角以东贸易独家专营权?

    只要大顺这边的要求不太过分,那么实际上,就是组成了一个“英国商人和中国商人的同盟,瓜分了东印度公司的财产”。

    大顺商人,得到的那一份,是把商品从松江运到伦敦的利润。

    而其余英国商人,早就眼红于东印度公司垄断的贸易品利润,他们得到的,是把商品从伦敦运到各个殖民地的利润。

    正所谓,吃独食、拉黑屎。不能吃独食。

    大顺商人要是说,我既想要把从松江运到伦敦的利润、还想要把商品从伦敦运到各个殖民地的利润。

    那这就是吃独食了。

    连个买办都扶植不起来,这是逼着英国商人团结一致,欲当买办而不能,斗争到底。

    当然大顺的谈判条件、谈判底线、真正目的、条约构想,到底是啥,其实大顺这边这群人也不知道。

    甚至大顺内部决策圈,此时还在为“荷兰做整个欧洲的买办地和贸易中心”;还是“各国各管一摊几大帝国自贸区,大顺分别去各国送货,分别去伦敦、南特、加的斯、敖德萨、彼得堡送货,搞口岸对口岸贸易”这个问题争执。

    但于此时的英国王党而言,这不重要。

    能不能谈成、将来往哪个方向谈,暂时不重要。

    现在重要的,是分析一下各个阶层的利益,给出一个定心丸,假装和大顺这边谈了,等着送完俘虏赶紧公布、或者“官方泄露”出去。

    一个能让多数支持、金融稳定下来、托利党不要琢磨着王者归来那一套的定心丸。

    抢占这个“是我把太阳叫出来”的先机,否则真要是被爱国辉格党那边抢到,到时候就麻烦了。

    新国王的权力,恐怕就要再度缩水,被议会那几个家族压的死死的。

    哈利法克斯伯爵的意思,就在于此。谈判是双方的事,但公布是单方的事,谈判底线的问题,可以模湖,但得让那些不安焦躁的人,心里放心。

    该支持的支持、该反对的反对、该不造反的就先别造反了。

    地主那边靠土地税搞定、民兵这边靠民兵法搞定,沿海城市的商业资本家,就得靠“对华谈判”的假消息,来完成分化了。

    只要完成了分化,那么自己这边就有了绝对优势的力量。

    皮特等人既然爱搞反对派,那就让他们去搞嘛,反正他们不搞,别人也会搞的。

    还不如让此时风评已经沦为“赌徒、战争疯子、躁狂症患者、为了个人的荣誉把国家拖入深渊”的皮特去搞。

    而到时候,东印度公司那群失去了特权的人,肯定反对条约,而皮特作为反对派肯定也反对条约。

    都反对一件事,未必是盟友,但转身就可以给皮特扣一个特权和垄断得利者的代言人、走私贩子守护神的大帽子。因为,特权和垄断的受益者,既是特权和垄断的公司、也是走私贩子,虽然他俩看上去是死敌,实际上只是光影共生体。

    虽然皮特的爱国者党如果还继续存在,基本盘会变成那些因为中国商品倾销而失业的纺织业、实体工业工人、工场主等。但相对于金融资本和商业资本、船主、大商人等,这些人的动静基本发不出来,小的可怜。

第一三零章 死与复仇(三十)

    不管是王党,还是辉格的爱国者党,两边的主流意见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求和倾向,这里面内因自然是占据主导地位的。

    内部阶级的因素,是他们对求和的方向保持一致的根源。

    哪些人可以卖、哪些人不可以卖、哪些人要稳住、哪些人可以镇压,这些政客们心里门清。

    这些内部的因素,决定了“怎么和”。

    而另一些因素,则决定了“战还是和”。

    除却那些经济上的因素,战还是和,更多的时候,还是看能不能打赢。要是打的赢,战自然占据上风。

    但即便现在看来,英国的海峡舰队,还有一搏之力,可实际上不管是王党还是辉格党都不敢搏。

    这和英国举国决战西班牙、亦或者后来在特拉法尔加一战定胜负的时代不同。

    特拉法尔加时代,汉诺威王室已经彻底坐稳了位置。斯图亚特家族的人,已经基本死绝了。国内的雅各布派,已经消亡,彻底没有了叛乱的能力。

    工业革命后的英国,使得全部的、能说出来话的、有一定影响力和经济实力的国民,沉浸在国家蒸蒸日上的幸福感之中。不会如此时这般,托利党以及旧王朝势力,依旧拥有可以里应外合打开关门喜迎王师的能力。

    是以,那时候,打输了,怕什么?大几百万人口,动员起来,没有人带路、没有人喜迎王师,有什么可怕的?

    而现在,辉格党和王党,都不敢输,海战输了就真的全完。真有人带路,且真有人会迎王师。

    某种程度上,这段时间,也算是英国王室“得国不正”的影响期,以及那些大商人垄断专营商闹得大部分人都人厌狗烦,比如苏格兰民众暴动保护走私犯、勒死军官;比如普通民众因为酒涨价,要把国王赶回德国种土豆子。

    而英国和中国的国情、商人力量、农村和城市力量的对比区别,使得英国如果想把大顺皇室干爆、引发国内动荡、实行对等报复,想要取得大顺劫船和骚扰贸易这样的成果……得派人去大顺农村,喊出均田口号搞起义,用圣徒精神团结农村,搞出天朝田亩制级别的起义。否则,是没法对等报复的。

    因为英国贸易发达,所以大顺切贸易,可以直接让英国动荡。

    因为大顺农村广阔,所以英国派人去农村传教起义均田,才能取得大顺切贸易对等的效果。

    毕竟英国对面有个法国,大顺旁边是朝鲜……法国只要过了海峡真能打进伦敦,朝鲜过了鸭绿江是真打不到京城。

    这种区别之下,一方面是海军那边的一线军官,在之前的博斯克恩被击杀的海战中,对大顺这边的技战术水平很认可。燧发机之类的技术细节不提,打破线列决战、纵队穿插打尾巴的战术体系,让这些一线军官确信这是个难缠的对手。

    这不是那支以“存在就是威慑”为目的的、打桅杆、抢下风、打了就跑的法国舰队。而是一支能和英国海军一样,眼睛不眨地把还活着的战友直接扔海里喂鲨鱼的、充斥着精神病人、疯子、酒蒙子、恶棍、杀人犯、重刑犯、食人者的海军,绝对的此时一流海军。

    另一方面就是确实打不赢,没办法对等报复,而传教士吹的中国热风,又使得英国无法确定大顺的真正战争潜力。一个600万人口的国家,按照本国的动员能力、压榨能力和税收效率,去思考一个两三亿多人的国家,往往会产生巨大的认知偏差。

    刘玉一直鼓吹被他扭曲的假自由贸易,论据之一就是大顺的税收低,极大地迎合了法国重农学派和英国反消费税学派。

    他的数据没错,确实是低,但实际上是“无能”,而不是“故意轻税”。

    所以,英国拿着自己14%GNP的冠绝全球的税收能力,来思考大顺的战争潜力,肯定是会误判的。

    的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可正如大顺不可能理解出埃及记的隐喻,英国又怎么可能知道大顺家里难念的经?

    英国此时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想和。

    且能和。

    且政治力量最强的那群人想和且能接受和。

    世界是动态的。

    英国国内的阶级状况、王室认同、政局稳定这些情况,要是晚三十年,大顺是吓不到英国的,英国肯定会选择豪赌一场海上决战。输了民兵总动员,也不用担心地主喜迎王师。

    比这三十年再晚三十年,赶到英国的经济基础和阶级构建,已经到工人站出来反谷物法、搞宪章运动的时候,那大顺就更不可能指望直接谈贸易倾销问题了。

    此时英国政坛上的两大势力,不可能知道未来,但却了解现在。

    只不过因为托利党党禁导致的辉格党分裂、反对派的崛起,使得英国政坛内部出现了一股奇怪的风气。

    为了反对而反对。

    反对政府的任何决策,是取得名声和影响力的最佳手段。

    正是因为这股风气的存在,使得战争媾和这件事本身,两边的想法基本差不多;但两边都需要把更多的心思,花在这些条件是谁提出来、是谁背锅、谁支持谁反对、何时支持何时反对的事情上。

    和格伦维尔交谈过的皮特,并不知道王党这边的具体动作,但他知道王党肯定会借用中法来送俘虏这件事,制造一些舆论,为推翻现内阁打下基础。

    屋子里空荡荡的,皮特把其余人包括仆人,都赶了出去,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明白,此时的爱国者党,或者说坦普尔家族,想要和他做切割了。并且希望在切割之前,让皮特发挥最后的力量。

    承诺就是坦普尔三分支家族和皮特家族的同盟关系还会继续,毕竟都是真亲戚,会保皮特的子女,如果他们足够优秀,也可以让他们从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皮特深谙英国的难念之经,所以才能以“大平民”的身份爬到这个位置。当然可能在英国,平民的概念和大顺这边不太一样,和英国的陆军元帅和大贵族加结亲的“平民”。

    他现在很清楚英国国内的局势,也知道曾经狂热支持他全面开战政策的人已经基本转向。只剩下东印度公司的那群人还在狂热地支持他,可这种时候,东印度公司的支持,对他却是一种累赘,因为中国人释放的谣言,就是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激进政策导致了中华帝国的安全焦虑,才有了全面开战。

    格伦维尔的背叛,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其实也不过是因为新国王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皮特作为政坛老油条,何等样人,如何能被那几句冠冕堂皇的扯澹忽悠的不知东西南北?

    这是很明显的分化瓦解手段,因为他们爱国者党就是靠喷政府起家的,新国王拉拢格伦维尔是因为不想让爱国者党全都跟着皮特一起再去反对政府,成为反对政府的一个核心。

    这种时候,让他来做一个对战争全面负责的背锅者,以及让他提出一个看起来和之前的激进开战完全相反的媾和计划,只是在利用他来给王党势力施压。

    在直布罗陀自杀的约翰·莫当特,写了一篇对皮特相当不利的作文,而且明显是要把皮特从“内阁不信任”这个问题,引向“海陆军统帅渎职”这个问题。

    前者是下台。

    后者可以依据叛国法和战争法,处以死刑。

    格伦维尔让他提出媾和计划,就是在倒逼王党出牌。

    因为这个媾和计划,会得到一些人的支持。

    一旦这张牌打出去,王党组织的新内阁,就必须要给爱国者党留下足够的位置。即便首相基本确定是布特勋爵,但是南方大臣、北方大臣这样的位置,肯定是要卡住的。

    但皮特肯定是要下去的。

    因为,如果继续打下去,那么皮特就无需负责,至少在毁灭性的失败之前,皮特都可以把责任推给反对他的人——我要继续扩大战争,你们反对,所以打输了吧?我在詹金斯耳朵战争期间,就说要海军改革、就说要扩大造舰规模吧?你们反对啊。

    而如果不打下去,停战、签约,那么皮特就得负责。是他提出了停战的条款和方向,也即证明,他自己认为战争他在的带领下,打输了,那么他肯定是要负责的。

    当初他们是怎么搞沃波尔的,现在那些反对他的人就会怎么搞他。

    此时此刻的皮特,只是静静地翻看着大顺那边流出的、或者故意纺出来的,讽刺他的文章。

    尤其是那几篇评价他是“保守派中的古董”、“克伦威尔政策的精神执行者”、“把航海法殖民贸易体系作为历史终结、并且只会在这个历史终结的认知中找方法”的文章。

    这时候克伦威尔在英国的名声,和之前王安石或者王阳明在儒家圈子的名声差不多。是朝鲜国使臣听到这些人要配享孔庙,都惊呼天下已亡的大事。

    要是以前,谁要这么说,皮特肯定得狂喷回去。

    但现在,他只能默默无语。

    他假定这些文章,是他认为的大顺那边和他地位差不多的真正对手写的,得到这样的评价,心虽郁闷,可至少觉得这是个有资格评价自己的人。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并不是刘玉写的,而是大顺实学派的一些激进派的人,被这些年潜移默化灌输的思维方式所影响,而写出来的。

    这是一种碾压,一种“二三流人物,凭借新的体系、思维、方法论,碾压旧时代一流人物”的无情。

    就像是大顺新学派里,一群学习能力、记忆力、智商等,和那些科举作文千军万马杀出来的科举派比起来差不少的二三流人物,可他们却能在贸易、经济等学问上碾压那些千军万马杀出来的一流胚子、真正的玉璞。

    如果皮特知道真相,多半吐血而死。但他不知道真相,所以他带着一丝“败在这种人手中不冤”之类的想法,自我安慰,看着那些无情却又契合的嘲讽,微微一笑。

第一三一章 死与复仇(三一)

    人相对于历史的漫长,其生命是短暂的。于是总会不自然地产生这种历史终结的想法,不管是历史、经济,甚至于科学,也有过“大厦已经建成,只剩下修饰工作”的感叹。

    大顺这群实学派接受的教育,使得他们的思路基本是一致的:即认为英国的政治家,把原始积累这个手段,当做了最终目的。

    并因此困在其中,根本没有干几件像样的事。即便干了,也是被人逼着干的,并不是他们多有脑子。

    因为大顺的实学派,对于印度的态度,自来就是明确的:收税和压榨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目的是要废掉印度的手工业,成为市场,壮大大顺自己的工业。

    而又因为大顺这边的历史缘故,使得这些人对于英国在北美的统治相当的不解:自有科举起,就没听说过要分南北方,一边能科举、一边不能科举的。这英国没有科举,但这议会也和科举差毬不多,让北美不能科举,人家不造反?

    这两种思维之下,要说大顺这边实学派的人,能对英国的政客们高看,那真就见鬼了。

    说皮特是克伦威尔的精神继承者,说的就是他在忠实延续克伦威尔的航海法体系的贸易框架。别看他什么风能进雨能进喊的响亮,走私泛滥到民众普遍同情走私的根源不就是航海法导致的专营贸易和关税吗?不在根子上解决,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一个真正的战略家或者政治家,在大顺下南洋的那一年,就该立刻清醒过来,主动投中,暴力拆解东印度公司,取代荷兰做东西方贸易的中转者。联中制法、放弃印度,好望角为界瓜分世界。

    但折腾到现在,竟然没有一人想到这一步。

    皮特对于这些讽刺他的文章,原本是不屑一顾的。

    现在,虽然不是不屑一顾,虽然觉得有道理,但更多的心情还是用一句俗语来概括: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懂经济、外交和战略,可你懂英国吗?”

    将所有批评他的文章看完之后,皮特无奈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东印度公司是说拆就拆的?当初为了减少王室和大贵族对公司的影响,直接迎接外来国王,为的就是“500磅以上人人平等,哪怕你有10万磅股”。

    巨大的专营贸易的得益群体,和辉格党之间的寡头同盟,压的乡绅地主都喘不动气,谁在台上能动得了这个群体?

    沃波尔想要降低土地税,不想为了走私贩子和西班牙打仗,而是想要和平地稳住经济和债务,直接被干下去了。

    你懂经济和战略,可你根本不懂英国。

    感叹之后,就是深深的绝望。

    巨大的国债危机近在眼前,国家的财政收入构成出了严重的问题。

    殖民地体系之下,关税和保护税所带来的高额收入,本质上就是一种间接税。并不会对本国的经济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但大顺这边既是为了贸易参战,那么大量的商品涌入,而格伦维尔去把偿还国债的希望,寄托在关税上。

    即便皮特是旧时代的人、旧时代的思维、航海法框架下的保守派,可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东方贸易品,不算走私,只算东印度公司的正经货,占据了英国进口总额的20%以上。

    走私到底有多少,无法说清,因为走私货已经多到兰开夏刚兴起的棉纺织厂基本破产的地步。到处都是一些高彷的兰开夏【Fustian】,混杂着棉、麻和羊毛的混纺织物。

    北美的茶叶按照关税统计的正规消费,根本没多少,可是十三州到处是喝武夷茶的人。

    当年托马斯·萌,为东印度公司辩护,给出了一个看似可以解决的方桉:转口。赚转口钱,这样进口并不是坏事。

    但现在,怎么赚?

    以前是东方人不会跑这么远来卖货,现在东方人的商船从波罗的海到地中海,到处都是。

    其余那些没有东印度公司的国家,为什么做慈善,不去直接买中国商人的中国货,非要买转口货让英国赚二道贩子钱?

    瑞典东印度公司被收编合股;荷兰东印度公司毁灭了;丹麦东印度公司这回真叫东印度公司了,因为商馆被大顺找茬加了重税最后剩下特兰奎巴,这回“印度公司”名副其实了;奥斯坦德公司已经死了;法国东印度公司连印度都丢了;葡萄牙的澳门都被收回去了……

    这种情况下,除了英国,已经没有一国愿意合力把中国商船赶回好望角了。

    以前,各国东印度公司,可以合作。比如针对奥斯坦德公司那样,几家合作,逼死一家,因为大家都有好处。

    如果这些东印度公司还都在,英国或许、至少理论上可以牵头,大家合伙把中国商船赶走,咱们赚这个差价。

    现在,连理论上的可能都没有了。

    皮特按照他所熟悉的那套殖民贸易理论,知道当初摆在大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在家。

    要么越过印度、非洲,跑到欧洲来。

    没有中间选项。

    可偏偏,愣是靠着欧洲的乱局、荷兰的国情、瑞典的走私,把非常难的那一步迈出去了。

    现在看着那些讽刺他的文章上的设想,比如在下南洋时英国就该全面投中什么的,似乎那真是唯一一条可以避免现在这种局面的路。

    但,不管过去是因为国情、内斗、专营得益者等等原因,没做成就是没做成,现在没机会了,以后也没机会了。

    之前遮罩的迷雾,在这一刻已经去除了许多。

    格伦维尔希望让皮特把关税问题提出来,把媾和停战问题提出来,希望保住家族同盟的利益。

    但皮特……是有自己的尊严的。

    他知道自己有儿子,还有后人,还有家族。

    但他更知道,如果自己提出关税问题,那么自己死后的名声,一定会差到极点。

    或许,此时看起来,这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能让绝大多数能发出声音的人满意,似乎吃亏的、且能发出声音来的,只有已经半残的东印度公司。

    但将来呢?

    托马斯·萌为东印度公司辩护的一个预设前提,是东印度公司获得了好望角以东的贸易垄断权。

    不只是英国的,而且还要击败荷兰、法国、奥地利、葡萄牙……

    在这个前提下,进口可以做转口贸易。

    可,这不就是讽刺他的文章里说的,在下南洋后投中的策略吗?

    如果考虑到托马斯·萌的东印度公司董事的身份,就不应该被他当初的经济学所迷惑,因为他的身份里的预设前提就是东印度公司垄断好望角以东的贸易品航运。

    但多数人并不会去思考这个隐藏的前提条件。

    所以,此时很多人觉得,这样挺好的。

    但皮特知道,这样不好。

    即便现在好,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内看着还不错。

    国债也能还清了、贸易额也发展了、更多的人发财了。

    可是,东印度公司发财的本质是什么?是把平民手里的白银,吸到了东印度公司的董事手里,他们创造了什么财富吗?

    皮特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一个摆在眼前的例子:荷兰的衰败。

    不只是那种明面上的衰败。

    更是因为商业的过度繁荣,导致的荷兰国族构建的全面失败,内部的割裂无法弥合。

    商人与行会的冲突、贸易与本地工业的冲突、包税商与农民的冲突、寡头与贵族的冲突……割裂到无以复加,连国族认同都无法构建,七省彻底碎了。

    荷兰政变后稳住的局面,不过是大顺选择合作之后,阿姆斯特丹的商人们凭借经济优势实现了对其余六省的殖民。

    荷兰不大。

    可英国要这么搞,非要出大事不可。因为,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北美……这可比荷兰的七省还要碎。

    皮特相信格伦维尔的许诺。

    也相信格伦维尔选择接过新国王的橄榄枝只是权宜之计。

    相信他们家族的合作,他的后代依旧还有从政主导政坛的机会。

    但是,他不想留下千古骂名。

    也不想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后,自己的墓碑上被人堆满垃圾。

    他不想,或者说,他绝不可能会提出来关税问题。

    他是做反对派起家的。

    他反对征税,却支持战争,至于怎么征税,他有反对的好名声。

    他反对的很多事,赢得了很多的好名声。

    现在,他仍旧希望留一个好名声。

    不和谈,怎么坚持战争?他不管了,他只是反对投降。

    不关税,怎么还国债?他不管了,他只是反对外国货横行。

    至于英国现在怎么办,他知道,但他不想去做。

    平日狂热开大战,兵败一死报国家。

    宁可分裂又赔款,要留名声在人间。

    于是皮特针对格伦维尔提出的那些条款,以及对华贸易放开可能招致的后果,写了一篇长长的预言。

    不谈现在,只说未来。

    在他的遗书中,他秉持着自己的高傲——只有我,能拯救英国,上帝派我来就是拯救英国的——将国王、内阁大臣、同僚、托利党、辉格党、乡村派、宫廷派,都讽刺了一顿,描绘了一个衰败的未来。

    将这封长长的遗书,签下自己的名字、印上自己的私章。

    在决定吞服鸦片酊和鸦片终究自己的生命前,他叫来了最忠心的、从丘吉尔公爵的遗霜给他年金时候就跟随他许多年的管家,让他把这封遗书交给一个人,并告诉他只有在和平条约彻底签订后才能公开。

    管家离开后,皮特便吞下了足以麻痹他中枢神经系统的酒和鸦片。

    那封遗书的收信人,并不是自己的亲戚,而是他最狂热的支持者、笔杆子,年轻的狂热反对派。

    这个历史上最年轻、最狂热的皮特追随者。

    制造了布特勋爵和国王的亲妈各种床笫细节的伟大文学家。

    约架决斗最后惺惺相惜约到了床上的狠活创始人。

    被关起来后引发了圣乔治菲尔德大屠杀,能让英国人喊出“去死吧国王!去死吧大法官!去死吧政府!”的、且他自己狂热地认为苏格兰人都是垃圾、爱尔兰人智力低下的、支持全面战争、支持侵略扩张拉壮丁入海军的第一代被英美认证的【自由的斗士】称号获得者。

    约翰·威尔克斯。

第一三二章 死与复仇(三二)

    不管是王党,还是辉格的爱国者党,两边的主流意见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求和倾向,这里面内因自然是占据主导地位的。

    内部阶级的因素,是他们对求和的方向保持一致的根源。

    哪些人可以卖、哪些人不可以卖、哪些人要稳住、哪些人可以镇压,这些政客们心里门清。

    这些内部的因素,决定了“怎么和”。

    而另一些因素,则决定了“战还是和”。

    除却那些经济上的因素,战还是和,更多的时候,还是看能不能打赢。要是打的赢,战自然占据上风。

    但即便现在看来,英国的海峡舰队,还有一搏之力,可实际上不管是王党还是辉格党都不敢搏。

    这和英国举国决战西班牙、亦或者后来在特拉法尔加一战定胜负的时代不同。

    特拉法尔加时代,汉诺威王室已经彻底坐稳了位置。斯图亚特家族的人,已经基本死绝了。国内的雅各布派,已经消亡,彻底没有了叛乱的能力。

    工业革命后的英国,使得全部的、能说出来话的、有一定影响力和经济实力的国民,沉浸在国家蒸蒸日上的幸福感之中。不会如此时这般,托利党以及旧王朝势力,依旧拥有可以里应外合打开关门喜迎王师的能力。

    是以,那时候,打输了,怕什么?大几百万人口,动员起来,没有人带路、没有人喜迎王师,有什么可怕的?

    而现在,辉格党和王党,都不敢输,海战输了就真的全完。真有人带路,且真有人会迎王师。

    某种程度上,这段时间,也算是英国王室“得国不正”的影响期,以及那些大商人垄断专营商闹得大部分人都人厌狗烦,比如苏格兰民众暴动保护走私犯、勒死军官;比如普通民众因为酒涨价,要把国王赶回德国种土豆子。

    而英国和中国的国情、商人力量、农村和城市力量的对比区别,使得英国如果想把大顺皇室干爆、引发国内动荡、实行对等报复,想要取得大顺劫船和骚扰贸易这样的成果……得派人去大顺农村,喊出均田口号搞起义,用圣徒精神团结农村,搞出天朝田亩制级别的起义。否则,是没法对等报复的。

    因为英国贸易发达,所以大顺切贸易,可以直接让英国动荡。

    因为大顺农村广阔,所以英国派人去农村传教起义均田,才能取得大顺切贸易对等的效果。

    毕竟英国对面有个法国,大顺旁边是朝鲜……法国只要过了海峡真能打进伦敦,朝鲜过了鸭绿江是真打不到京城。

    这种区别之下,一方面是海军那边的一线军官,在之前的博斯克恩被击杀的海战中,对大顺这边的技战术水平很认可。燧发机之类的技术细节不提,打破线列决战、纵队穿插打尾巴的战术体系,让这些一线军官确信这是个难缠的对手。

    这不是那支以“存在就是威慑”为目的的、打桅杆、抢下风、打了就跑的法国舰队。而是一支能和英国海军一样,眼睛不眨地把还活着的战友直接扔海里喂鲨鱼的、充斥着精神病人、疯子、酒蒙子、恶棍、杀人犯、重刑犯、食人者的海军,绝对的此时一流海军。

    另一方面就是确实打不赢,没办法对等报复,而传教士吹的中国热风,又使得英国无法确定大顺的真正战争潜力。一个600万人口的国家,按照本国的动员能力、压榨能力和税收效率,去思考一个两三亿多人的国家,往往会产生巨大的认知偏差。

    刘玉一直鼓吹被他扭曲的假自由贸易,论据之一就是大顺的税收低,极大地迎合了法国重农学派和英国反消费税学派。

    他的数据没错,确实是低,但实际上是“无能”,而不是“故意轻税”。

    所以,英国拿着自己14%GNP的冠绝全球的税收能力,来思考大顺的战争潜力,肯定是会误判的。

    的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可正如大顺不可能理解出埃及记的隐喻,英国又怎么可能知道大顺家里难念的经?

    英国此时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想和。

    且能和。

    且政治力量最强的那群人想和且能接受和。

    世界是动态的。

    英国国内的阶级状况、王室认同、政局稳定这些情况,要是晚三十年,大顺是吓不到英国的,英国肯定会选择豪赌一场海上决战。输了民兵总动员,也不用担心地主喜迎王师。

    比这三十年再晚三十年,赶到英国的经济基础和阶级构建,已经到工人站出来反谷物法、搞宪章运动的时候,那大顺就更不可能指望直接谈贸易倾销问题了。

    此时英国政坛上的两大势力,不可能知道未来,但却了解现在。

    只不过因为托利党党禁导致的辉格党分裂、反对派的崛起,使得英国政坛内部出现了一股奇怪的风气。

    为了反对而反对。

    反对政府的任何决策,是取得名声和影响力的最佳手段。

    正是因为这股风气的存在,使得战争媾和这件事本身,两边的想法基本差不多;但两边都需要把更多的心思,花在这些条件是谁提出来、是谁背锅、谁支持谁反对、何时支持何时反对的事情上。

    和格伦维尔交谈过的皮特,并不知道王党这边的具体动作,但他知道王党肯定会借用中法来送俘虏这件事,制造一些舆论,为推翻现内阁打下基础。

    屋子里空荡荡的,皮特把其余人包括仆人,都赶了出去,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明白,此时的爱国者党,或者说坦普尔家族,想要和他做切割了。并且希望在切割之前,让皮特发挥最后的力量。

    承诺就是坦普尔三分支家族和皮特家族的同盟关系还会继续,毕竟都是真亲戚,会保皮特的子女,如果他们足够优秀,也可以让他们从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皮特深谙英国的难念之经,所以才能以“大平民”的身份爬到这个位置。当然可能在英国,平民的概念和大顺这边不太一样,和英国的陆军元帅和大贵族加结亲的“平民”。

    他现在很清楚英国国内的局势,也知道曾经狂热支持他全面开战政策的人已经基本转向。只剩下东印度公司的那群人还在狂热地支持他,可这种时候,东印度公司的支持,对他却是一种累赘,因为中国人释放的谣言,就是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激进政策导致了中华帝国的安全焦虑,才有了全面开战。

    格伦维尔的背叛,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其实也不过是因为新国王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皮特作为政坛老油条,何等样人,如何能被那几句冠冕堂皇的扯澹忽悠的不知东西南北?

    这是很明显的分化瓦解手段,因为他们爱国者党就是靠喷政府起家的,新国王拉拢格伦维尔是因为不想让爱国者党全都跟着皮特一起再去反对政府,成为反对政府的一个核心。

    这种时候,让他来做一个对战争全面负责的背锅者,以及让他提出一个看起来和之前的激进开战完全相反的媾和计划,只是在利用他来给王党势力施压。

    在直布罗陀自杀的约翰·莫当特,写了一篇对皮特相当不利的作文,而且明显是要把皮特从“内阁不信任”这个问题,引向“海陆军统帅渎职”这个问题。

    前者是下台。

    后者可以依据叛国法和战争法,处以死刑。

    格伦维尔让他提出媾和计划,就是在倒逼王党出牌。

    因为这个媾和计划,会得到一些人的支持。

    一旦这张牌打出去,王党组织的新内阁,就必须要给爱国者党留下足够的位置。即便首相基本确定是布特勋爵,但是南方大臣、北方大臣这样的位置,肯定是要卡住的。

    但皮特肯定是要下去的。

    因为,如果继续打下去,那么皮特就无需负责,至少在毁灭性的失败之前,皮特都可以把责任推给反对他的人——我要继续扩大战争,你们反对,所以打输了吧?我在詹金斯耳朵战争期间,就说要海军改革、就说要扩大造舰规模吧?你们反对啊。

    而如果不打下去,停战、签约,那么皮特就得负责。是他提出了停战的条款和方向,也即证明,他自己认为战争他在的带领下,打输了,那么他肯定是要负责的。

    当初他们是怎么搞沃波尔的,现在那些反对他的人就会怎么搞他。

    此时此刻的皮特,只是静静地翻看着大顺那边流出的、或者故意纺出来的,讽刺他的文章。

    尤其是那几篇评价他是“保守派中的古董”、“克伦威尔政策的精神执行者”、“把航海法殖民贸易体系作为历史终结、并且只会在这个历史终结的认知中找方法”的文章。

    这时候克伦威尔在英国的名声,和之前王安石或者王阳明在儒家圈子的名声差不多。是朝鲜国使臣听到这些人要配享孔庙,都惊呼天下已亡的大事。

    要是以前,谁要这么说,皮特肯定得狂喷回去。

    但现在,他只能默默无语。

    他假定这些文章,是他认为的大顺那边和他地位差不多的真正对手写的,得到这样的评价,心虽郁闷,可至少觉得这是个有资格评价自己的人。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并不是刘玉写的,而是大顺实学派的一些激进派的人,被这些年潜移默化灌输的思维方式所影响,而写出来的。

    这是一种碾压,一种“二三流人物,凭借新的体系、思维、方法论,碾压旧时代一流人物”的无情。

    就像是大顺新学派里,一群学习能力、记忆力、智商等,和那些科举作文千军万马杀出来的科举派比起来差不少的二三流人物,可他们却能在贸易、经济等学问上碾压那些千军万马杀出来的一流胚子、真正的玉璞。

    如果皮特知道真相,多半吐血而死。但他不知道真相,所以他带着一丝“败在这种人手中不冤”之类的想法,自我安慰,看着那些无情却又契合的嘲讽,微微一笑。

第一三三章 死与复仇(三三)

    人相对于历史的漫长,其生命是短暂的。于是总会不自然地产生这种历史终结的想法,不管是历史、经济,甚至于科学,也有过“大厦已经建成,只剩下修饰工作”的感叹。

    大顺这群实学派接受的教育,使得他们的思路基本是一致的:即认为英国的政治家,把原始积累这个手段,当做了最终目的。

    并因此困在其中,根本没有干几件像样的事。即便干了,也是被人逼着干的,并不是他们多有脑子。

    因为大顺的实学派,对于印度的态度,自来就是明确的:收税和压榨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目的是要废掉印度的手工业,成为市场,壮大大顺自己的工业。

    而又因为大顺这边的历史缘故,使得这些人对于英国在北美的统治相当的不解:自有科举起,就没听说过要分南北方,一边能科举、一边不能科举的。这英国没有科举,但这议会也和科举差毬不多,让北美不能科举,人家不造反?

    这两种思维之下,要说大顺这边实学派的人,能对英国的政客们高看,那真就见鬼了。

    说皮特是克伦威尔的精神继承者,说的就是他在忠实延续克伦威尔的航海法体系的贸易框架。别看他什么风能进雨能进喊的响亮,走私泛滥到民众普遍同情走私的根源不就是航海法导致的专营贸易和关税吗?不在根子上解决,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一个真正的战略家或者政治家,在大顺下南洋的那一年,就该立刻清醒过来,主动投中,暴力拆解东印度公司,取代荷兰做东西方贸易的中转者。联中制法、放弃印度,好望角为界瓜分世界。

    但折腾到现在,竟然没有一人想到这一步。

    皮特对于这些讽刺他的文章,原本是不屑一顾的。

    现在,虽然不是不屑一顾,虽然觉得有道理,但更多的心情还是用一句俗语来概括: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懂经济、外交和战略,可你懂英国吗?”

    将所有批评他的文章看完之后,皮特无奈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东印度公司是说拆就拆的?当初为了减少王室和大贵族对公司的影响,直接迎接外来国王,为的就是“500磅以上人人平等,哪怕你有10万磅股”。

    巨大的专营贸易的得益群体,和辉格党之间的寡头同盟,压的乡绅地主都喘不动气,谁在台上能动得了这个群体?

    沃波尔想要降低土地税,不想为了走私贩子和西班牙打仗,而是想要和平地稳住经济和债务,直接被干下去了。

    你懂经济和战略,可你根本不懂英国。

    感叹之后,就是深深的绝望。

    巨大的国债危机近在眼前,国家的财政收入构成出了严重的问题。

    殖民地体系之下,关税和保护税所带来的高额收入,本质上就是一种间接税。并不会对本国的经济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但大顺这边既是为了贸易参战,那么大量的商品涌入,而格伦维尔去把偿还国债的希望,寄托在关税上。

    即便皮特是旧时代的人、旧时代的思维、航海法框架下的保守派,可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东方贸易品,不算走私,只算东印度公司的正经货,占据了英国进口总额的20%以上。

    走私到底有多少,无法说清,因为走私货已经多到兰开夏刚兴起的棉纺织厂基本破产的地步。到处都是一些高彷的兰开夏【Fustian】,混杂着棉、麻和羊毛的混纺织物。

    北美的茶叶按照关税统计的正规消费,根本没多少,可是十三州到处是喝武夷茶的人。

    当年托马斯·萌,为东印度公司辩护,给出了一个看似可以解决的方桉:转口。赚转口钱,这样进口并不是坏事。

    但现在,怎么赚?

    以前是东方人不会跑这么远来卖货,现在东方人的商船从波罗的海到地中海,到处都是。

    其余那些没有东印度公司的国家,为什么做慈善,不去直接买中国商人的中国货,非要买转口货让英国赚二道贩子钱?

    瑞典东印度公司被收编合股;荷兰东印度公司毁灭了;丹麦东印度公司这回真叫东印度公司了,因为商馆被大顺找茬加了重税最后剩下特兰奎巴,这回“印度公司”名副其实了;奥斯坦德公司已经死了;法国东印度公司连印度都丢了;葡萄牙的澳门都被收回去了……

    这种情况下,除了英国,已经没有一国愿意合力把中国商船赶回好望角了。

    以前,各国东印度公司,可以合作。比如针对奥斯坦德公司那样,几家合作,逼死一家,因为大家都有好处。

    如果这些东印度公司还都在,英国或许、至少理论上可以牵头,大家合伙把中国商船赶走,咱们赚这个差价。

    现在,连理论上的可能都没有了。

    皮特按照他所熟悉的那套殖民贸易理论,知道当初摆在大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在家。

    要么越过印度、非洲,跑到欧洲来。

    没有中间选项。

    可偏偏,愣是靠着欧洲的乱局、荷兰的国情、瑞典的走私,把非常难的那一步迈出去了。

    现在看着那些讽刺他的文章上的设想,比如在下南洋时英国就该全面投中什么的,似乎那真是唯一一条可以避免现在这种局面的路。

    但,不管过去是因为国情、内斗、专营得益者等等原因,没做成就是没做成,现在没机会了,以后也没机会了。

    之前遮罩的迷雾,在这一刻已经去除了许多。

    格伦维尔希望让皮特把关税问题提出来,把媾和停战问题提出来,希望保住家族同盟的利益。

    但皮特……是有自己的尊严的。

    他知道自己有儿子,还有后人,还有家族。

    但他更知道,如果自己提出关税问题,那么自己死后的名声,一定会差到极点。

    或许,此时看起来,这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能让绝大多数能发出声音的人满意,似乎吃亏的、且能发出声音来的,只有已经半残的东印度公司。

    但将来呢?

    托马斯·萌为东印度公司辩护的一个预设前提,是东印度公司获得了好望角以东的贸易垄断权。

    不只是英国的,而且还要击败荷兰、法国、奥地利、葡萄牙……

    在这个前提下,进口可以做转口贸易。

    可,这不就是讽刺他的文章里说的,在下南洋后投中的策略吗?

    如果考虑到托马斯·萌的东印度公司董事的身份,就不应该被他当初的经济学所迷惑,因为他的身份里的预设前提就是东印度公司垄断好望角以东的贸易品航运。

    但多数人并不会去思考这个隐藏的前提条件。

    所以,此时很多人觉得,这样挺好的。

    但皮特知道,这样不好。

    即便现在好,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内看着还不错。

    国债也能还清了、贸易额也发展了、更多的人发财了。

    可是,东印度公司发财的本质是什么?是把平民手里的白银,吸到了东印度公司的董事手里,他们创造了什么财富吗?

    皮特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一个摆在眼前的例子:荷兰的衰败。

    不只是那种明面上的衰败。

    更是因为商业的过度繁荣,导致的荷兰国族构建的全面失败,内部的割裂无法弥合。

    商人与行会的冲突、贸易与本地工业的冲突、包税商与农民的冲突、寡头与贵族的冲突……割裂到无以复加,连国族认同都无法构建,七省彻底碎了。

    荷兰政变后稳住的局面,不过是大顺选择合作之后,阿姆斯特丹的商人们凭借经济优势实现了对其余六省的殖民。

    荷兰不大。

    可英国要这么搞,非要出大事不可。因为,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北美……这可比荷兰的七省还要碎。

    皮特相信格伦维尔的许诺。

    也相信格伦维尔选择接过新国王的橄榄枝只是权宜之计。

    相信他们家族的合作,他的后代依旧还有从政主导政坛的机会。

    但是,他不想留下千古骂名。

    也不想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后,自己的墓碑上被人堆满垃圾。

    他不想,或者说,他绝不可能会提出来关税问题。

    他是做反对派起家的。

    他反对征税,却支持战争,至于怎么征税,他有反对的好名声。

    他反对的很多事,赢得了很多的好名声。

    现在,他仍旧希望留一个好名声。

    不和谈,怎么坚持战争?他不管了,他只是反对投降。

    不关税,怎么还国债?他不管了,他只是反对外国货横行。

    至于英国现在怎么办,他知道,但他不想去做。

    平日狂热开大战,兵败一死报国家。

    宁可分裂又赔款,要留名声在人间。

    于是皮特针对格伦维尔提出的那些条款,以及对华贸易放开可能招致的后果,写了一篇长长的预言。

    不谈现在,只说未来。

    在他的遗书中,他秉持着自己的高傲——只有我,能拯救英国,上帝派我来就是拯救英国的——将国王、内阁大臣、同僚、托利党、辉格党、乡村派、宫廷派,都讽刺了一顿,描绘了一个衰败的未来。

    将这封长长的遗书,签下自己的名字、印上自己的私章。

    在决定吞服鸦片酊和鸦片终究自己的生命前,他叫来了最忠心的、从丘吉尔公爵的遗霜给他年金时候就跟随他许多年的管家,让他把这封遗书交给一个人,并告诉他只有在和平条约彻底签订后才能公开。

    管家离开后,皮特便吞下了足以麻痹他中枢神经系统的酒和鸦片。

    那封遗书的收信人,并不是自己的亲戚,而是他最狂热的支持者、笔杆子,年轻的狂热反对派。

    这个历史上最年轻、最狂热的皮特追随者。

    制造了布特勋爵和国王的亲妈各种床笫细节的伟大文学家。

    约架决斗最后惺惺相惜约到了床上的狠活创始人。

    被关起来后引发了圣乔治菲尔德大屠杀,能让英国人喊出“去死吧国王!去死吧大法官!去死吧政府!”的、且他自己狂热地认为苏格兰人都是垃圾、爱尔兰人智力低下的、支持全面战争、支持侵略扩张拉壮丁入海军的第一代被英美认证的【自由的斗士】称号获得者。

    约翰·威尔克斯。

第一三四章 逼着商人赚钱(上)

    皮特的死,以及他死前的绝命书,可能在很久之后会对英国带来巨大的影响。甚至关乎到是不是要“Damn

    the

    King!!Damn

    the

    Government!

    Damn

    the

    Justices!”

    但现在,他的死,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顺这边能否继续延续既定的战略,继续在贸易上对英国殖民地持续施压。

    在直布罗陀刚刚刚攻陷的时候。

    在地球的另一端。

    战争爆发的消息,在松苏天津南洋东北等地区是个大事。

    可能在武夷、景德等地,也算是个大事。

    除此之外,那便算不得什么大事了,大顺大部分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并未受到战争的一丝影响。

    此时欧洲战场的消息还未传递回来,此时的贸易终究还是要依附于季风,一般来说要到吃粽子的时候,欧洲战场的消息才能传回。

    不过,印度那边的消息,早已经穿回来了。

    伴随着大顺在印度的胜利、孟加拉纳瓦布的复辟,松苏地区的航运业,也迎来了新一波更严苛的航运管制。

    本身去印度倒是没什么可管制的。

    但是,商人的德行,所有人都清楚。

    不管制的话,海军和陆战队留了血、拼了命打出来的东西,他们转手就能给卖了。

    在印度的胜利,影响的不只是印度。

    正如大顺下南洋,影响的不只是南洋,而是造成了孟买苏拉特等地的棉纺织业暴乱一样。

    大顺在印度的胜利,除了对印度的影响,更多的还是大顺拔掉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贸易线。

    波斯、土耳其、红海等地的贸易线,现在由大顺这边接管了。

    这和南洋的问题类似。

    南洋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培养了南洋的“棉布消费贸易”。只不过之前是苏拉特布,大顺下南洋之后是松苏布。

    而波斯、红海、土耳其等地,大顺之前承接了荷兰的遗产,和英国东印度公司争来争去,在生产端主要也是孟买布和松苏布之争。

    有个很简单的事实,那就是孟买距离波斯,要比松苏去波斯,近得多。

    如果不进行严苛的商业管制,应该说,很快就能看到大顺这边的商人,去买印度商品去往波斯卖了。

    终究,在之前的工场手工业时代,大顺真正的敌人,英法荷什么的都压根排不上号,真正的敌人始终是印度,甚至可以说从大明中期出现了世界市场的概念之后,中国手工业参与世界贸易的最大敌人就是印度手工业。

    大顺和印度之间的贸易品,重合度还是挺高的。至少相对于欧洲而言,重合度高得多。

    航运距离、人工成本、如果摧毁印度手工业……等等这些问题,需要大顺朝廷这边以强大的管控力和限制来完成。

    现在更多的、更系统性的管控政策还未出台。

    但借助之前的“特许贸易公司”的模式,这种管控才是还可以用这种官督商办的方式,逼着商人只准买国产商品去波斯、土耳其等地售卖。

    在朝廷看来,军队拼死拼活赶走了英国东印度公司,不是让这些商人去倒卖印度商品去波斯土耳其的。

    尤其是工商贸易体系内大量的实学派系出身的人,他们对这种事深恶痛绝,在三观上就坚决反对。否则,在他们看来,这件事就成为朝廷出钱帮着商人去搞商业殖民地了,那和他们学到的原始积累是为了工业发展的思路完全不同,而是走上了原始积累是目的而不是手段的邪路了。

    大顺这边,讲究个以史为鉴。

    而“史”,近在咫尺。此时距离大顺下南洋也没多久,大顺的实学体系一直以来都在批判荷兰的殖民模式。

    说荷兰就是商人误国,以国家力量为基础,只为极少数商人发财。

    偌大个南洋地区、那么大的殖民地,能把本国的纺织业干死,这一直都是大顺这边的反面教材。

    当然也包括英国东印度公司,逼的英国纺织业暴动和1701大请愿,这也是个反面教材。

    在这种三观氛围下,这种管控心态也就可想而知。

    即便大顺这边在欧洲口口声声喊自由贸易,但实际上践行的依旧是老马的总结:【早期工业,没有特权和保护是不行的】;【剥离土地、对被剥削者的残酷立法、补贴、特许公司、军队和舰队、强制本国商品优先等等,这些都是工业资本家产生的条件】。

    此时,对于航运和贸易的进一步管控,暂时看来,商人们的反对情绪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

    因为之前他们在波斯和红海,要不得不面对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竞争。而现在,这种竞争消失了,被朝廷用暴力手段解决了,在短时间内他们的贸易额是急剧增加、甚至可以说是翻番的。

    朝廷只是在官督层面上,要求商船注册、禁止装载印度商品去波斯土耳其等。

    别的……别的也就那么回事。一些商品,加进口税,纯粹就是为了增加国库收入,而不是为了抵御竞争。

    大顺要面临的竞争,并不是别国商品进入本国。而是类似波斯、土耳其、欧洲这样的外部市场,要面临印度或者欧洲商品的竞争。

    而大部分能从波斯土耳其等地进入大顺的商品,都属于大顺基本没啥替代品的。这种时候加进口税,不是保护目的,只是纯粹的增加国库收入的目的。

    比如乳、香,天泽香,没药,之类的玩意儿,非得埃塞俄比亚或者索马里有;比如檀香,主产地还是大顺控制的檀香山、和已经基本算是大顺囊中物的东帝汶等岛屿。

    这些玩意儿,加点关税,那就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子进入国库,既不是保护谁、也不是限制谁,只能算大顺一种特色的“中产税”,没钱玩什么檀香?

    对这些玩意,大顺巴不得学一学英国的裹尸布法案呢,所有和尚寺庙必须得买大顺官营的檀香,以增加政府收入,修黄河也好、造舰也罢。只可惜没这行政能力,做不到,而且与民争利的反对声太大……

    基本上,大顺这边已经基本摸到了贸易、关税、走私的脉,有了一个基本的清醒认识。

    而此时,和大顺的欧洲战略息息相关的,关于印度和波斯贸易的管制问题,很有特殊性。

    现在已经11月份了,正常来说,此时货船就可以起航了。

    商人们为了多赚一笔,自然是希望朝廷暂时有所宽容。

    允许商船载着国产的商品,去跑一趟波斯或者红海,在那里卸货之后,就近在印度装一些可替代的货物,比如棉布等,直接前往欧洲。

    因为这年月做国际贸易,是要看老天爷脸色的,一年的季风期是固定的。

    如果在波斯卸完货,直接去孟买装棉布,也是完全可以赶上季风,在风向改变之前前往欧洲的。

    这样,对商人来说,等于赚了两份钱,在一个贸易周期内完成了两次国际贸易。

    虽然,如果说作为一个战时的特殊情况,这倒也没啥。

    毕竟现在一开战、加上对英、丹、葡等东印度公司的打压,使得开战之后大顺的对外贸易量蹭蹭的上涨。而商船、尤其是符合规定的重装商船的数量有所不足。

    虽然造船上开足马力,使劲儿造,新订单也堆积了不少。但造船毕竟不像是在平地上挖厕所,几下就能搞出来。

    按说如果作为一个过渡,允许这种转接贸易作为一个特殊时期的特殊情况,也不是啥大问题。

    但是,朝廷这边却直接把这个要求给否了。

    命令禁止此类行为,且给印度那边的驻军和南洋大都护府也下达了命令,严格禁止开这个口子。

    宁可现在商人少赚一份钱,也绝不开允许装载印度棉布的口子。

    这种时候,大顺商人阶层相对于农村、乡绅和皇权仍旧无力的特点,使得大顺这边可以将战略执行的更彻底。

    面对这种情况,大顺这边的工商贸易部,用大一统国家一直以来的官督官管思维来解决这件事,尽可能围绕着总体战略,进行了十分复杂的调控。

    一方面,要求东洋贸易公司,继续抽调重装商船,加入到去往欧洲的贸易船队中。

    而东洋贸易的货物,则由那个专营漕米运输的公司,帮着运输那些因为抽调去欧洲贸易而运力不足的货物。

    允许运送漕米的船只,暂时雇佣那些注册之外的南洋船或者广东福建船,只要保住漕米,剩下的能抽调多少重装商船那是运输航运公司的本事。

    另一方面,将战争中在印度俘获的商船、战舰等,进行拍卖。

    战舰修补改造之后,作为商船,出售给西洋贸易公司。

    要求西洋贸易公司,今年不得加大对波斯和红海的贸易,保持东印度公司毁灭之前的贸易规模即可。

    更多的船只,要求必须跑欧洲,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前,必须往欧洲跑。

    既然西洋贸易公司是一个官督商办的垄断专营公司,那么这种时候,管起来可比沿海走私容易的多。重装商船都是注册的,西洋贸易公司又是唯一允许跨越马六甲的商会,这种管控之下,并不是股东和董事说跑波斯更赚钱就可以所有船都跑波斯的。

    靠着这种调控,再加上正常的贸易船数量,如今的松苏这边,汇集了一支比去年更大的前往欧洲的贸易船队。

    只不过,船主、公司股东和董事们,终究有些惴惴。去年的船还没回来,欧洲的情况到底如何?这一大批货能否卖掉?朝廷强制他们往欧洲去卖货,不准他们派更多的船去印度波斯,今年会不会赔大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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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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