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五章 最终困境
颜李学派的消亡在即,如果用后世武侠小说的概念来理解,其实差不多类似于:
正统名派,都是要练内力的。
不管是像朱熹那种,觉得内力有一二三四五重,一步步直达顶峰,有台阶可走;还是说禅学影响下,讲究顿悟。
总归,都要练内力。
只要内力到了,举手抬足间,便有开碑裂石之力,一拳一脚之间,皆与天道相合,无人可挡。
与天道相合,则举动之间,随心所欲,不逾矩。无论内外,皆都大成。
而颜李学派,则说练个毛的内力,浪费时间。
夫子不是传下了十几套招式嘛?加上后世发展创建的,二三十套招式。
只要练这些招式,即可由外而内,最终臻化境。洪七公练过内力吗?还不是一套掌法,最终由外而内,而成一代宗师?
这二三十套招式,便是礼仪、音乐、农学、兵法、算数、天文、地理等等。
把这二三十套招式全练会了,由外而内,内力自生,一样可以臻化境,最终所向无敌,达成大宗师之境。
那么怎么把这些招式练好、练纯?实践去啊,干,干的多了,就熟练了。
最终为国为民,行天下不敢行之政、解天下不能解之困,以民众的反馈来证明自己是正派,没走歪。
普通人天赋不够不怎办?这一套“拳法”,你学不了整套,但你学一招难道也学不会?
本来就是宗派内部的“气宗”、“剑宗”之争。
奈何忽然又崛起了一群重视“练招式”和“实践干”的一群人。这群人说,我们只练招式,我们没有心法内经,我们只学农学天文算数几何机械这些“外功”。
可一些眼尖的人物发现,这些人说着只练招式,不练内力,可他们实际上也有自己的内力,只是和自己这边完全不同,纯粹的邪派。
气宗的就问剑宗的,哎,这群邪派的人你怎么解释?你不是说只要练好招数,就能由外而内,臻于化境吗?怎么这群人都练成邪派了?
王安石和诸葛武侯的名声,为何差那么远?两个人明明都是用的申商之术,皆讳其名而用其实。
怎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还不是因为诸葛武侯先练内力,而后即便用申商之术,亦可随心所欲不逾矩,举动之间皆大成。
王安石不练内力只练招式,最终祸乱天下。
或者他试图以招式,而生内力。
他本来是“剑宗”的,结果宰执天下之后,却试图剑气合一,搞出来三本内功《周礼新义》、《尚书新义》、《毛诗新义》以为正统,但实际上压根很多“圣经”都是假的,伪书,这些新义不是邪派是什么?你敢说《周礼》是“圣经”?已经被考据学开除经籍了,纯六国阴谋、韩申复辟之书!
这,亦是颜李学派的一大死穴。
这种消亡在即的危机,除了其学派本身的逻辑问题、哲学困境、实学派兴起、朱子学已非主流这种引批判战斗而兴的学问逐渐缺乏后劲等等缘故外,还有就是考据学的兴起,让颜李学派的很多东西,缺乏了圣经支持。
某种程度上讲,颜李学派在儒学中,算是哪一条线的?
实际上,他们是王莽——王安石——颜李这一派的。
虽然好像王莽、王安石似乎根本不搭界。但实际上,这一派走的都是《周礼》一路。
倒不是说他们三个的理念一致。
而是说,《周礼》是理想国的建国蓝图。再加一本《尚书》,剩下的并不是把重心放在社会实践、社会改革、制度、法度、土地制度、工商业制度、贷款利息等问题上。
不是说他们全都要往《周礼》上复,而是他们认为的儒学,是可以建起来理想国的,并且这个理想国,是要解决土地制度、官营私营、税收制度、货币制度、救济制度等等一系列问题的。
《周礼》可以不尽复,但《周礼》的内涵,就是说儒学重点不在道德学问,而是一个政治学理念,是要指导改制定官解决土地工商业的。
要搞一套适应现状的、涉及到土地制度、官僚制度、教育制度的全套改革。
张伯行说颜李学派,必推陈同甫、次必王安石。
而也确实,颜李学派是明末顺初这个环境下,最热衷于“重建官制”、“重建学校教育制度”、“详细土地法制度”的一群人。
没有之一。
他们搞出来过一套从皇帝到九品官、再到下士乡士的全套的、详细到每个官职官吏的俸禄、管辖职责、限制等的体制方案。
他们搞出来了一整套详细的人才选拔、学校教育的制度,详细到老师的俸禄、学生的考核、选拔数量、复读年限、毕业生去向等。
他们设计出一整套虽然空想,但指向了地主土地所有制的均田方案,而且连均田之后的继承、产权、转业等等都考虑到的。
这就是《周礼》派的明显特点,试图让儒学指导现实世界的运转,指导社会运行,指导国家建设。
然而,伴随着考据学的发展,《周礼》被从“圣经”中开除了。
这就是李塨被毛奇龄一句《周礼》伪书,干破防的原因。
而颜元、李塨搞出来的《实学三字经》,更是有三分之一的内容,被考据学搞得,成了伪书学问。
至少三分之一的内容,内核是“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是由这个衍生出来的,包括颜元对实学魔改下金木水火土谷的“学科”贴合。
因为……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这句话的引用出处,也和《周礼》一样,被证明是“伪书”,在学术界被开除了“圣经”范畴。
《周礼》问题,或者说王莽、王安石问题,实质上是个“政”、“教”问题。
即:我们儒生的本源定位,是啥?
是教?
还是政?
儒生不是大祭司。
因为,大祭司是皇帝,儒生,包括孔子,理论上都没有“祭天”的资格,也没有直接和天沟通的资格。
天坛祭天,哪个儒生也不能说,哎,这个我熟,我懂礼,专业对口,所以我去祭吧。
这是绝对不行的。
在这个转型期,儒学必须要找准自己的定位。
是正教分离之后的“大主教”?
还是一个有理想的政党,目标是做“内阁首相”,并且进行全面的社会改革?
而改革要不要符合儒学大义?
《周礼》、《尚书》几篇,已经被基本认定为后人伪作,那么依托《周礼》、《尚书》的托古改制派,其实在大义上,是有问题的。
其实走到这一步,儒学唯一能延续下去,而不是在整个文化圈全面崩溃的可能,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把仁和礼剥离。
把仁抽出来,抽象成一个抽象的符号,作为内核精神。就像是老百姓听泰州学派讲那些东西一样,把仁抽象、简化成庸俗的“好人”、“有道德”。
把礼,拨出来,就像是新生代写的包子问题一样,就是个与当时社会契合的外在办法,但是不是和现在这个时代契合呢?
这也是大顺这边立官方的永嘉永康学派立不起来的关键因素,因为到最后,叶适选择了功利,又为了确定这是儒学,就只能走向外部表象的礼了。
很明显,颜李学派现在也处在这个阶段了。
如果他还想说自己是儒学,那么就只能往礼上靠了,否则的话怎么说自己的“功”是合乎儒学的?
而一旦舍仁而求礼,那又把好端端的托古改制,变成了复古反动。
因为这就是颜李学派现在面临的困境,而实际上这个困境,事功学在南宋时候就已经遇到了。
固然说,永嘉永康一派的事功学,因为各种原因被压制。
但在哲学构建上,和朱熹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内部无法完成闭环。
颜李学派这一套“由外而内”的想法,在陈亮被朱熹批了之后,叶适打过补丁。
但他打的补丁,只能选择“外为礼”,以“复礼”的方式,完成功和儒的结合。
也就是,由外在表现形式,到内在体验的路径。而不是反过来先内在体验,再外在表现。
那么,外在表现,什么样的表现可以被认为是儒,而不是乱七八糟的异端?
复礼。
而这一套,最终又会走向哪?
走向,【礼复而后能敬】。
那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最后还是走到了“敬”上,这不又变回道学了吗?
那我直接走心敬一途,这不是抄近道吗?
不这么走行不行?
不行,因为你外在表现,做了一大堆事,都不符合礼,你怎么能由外在表现而达内在体验的儒?
颜李学派实际上绕了一个大圈,在如今,尤其是刘钰所代表的纯粹实学技术派崛起之后,最后只能绕回到叶适那条路上了,否则他们这个“霸术”、“异端”的帽子肯定是摘不了了。
早在南宋时候,黄震就一语道破了事功学的问题。
往前一步,就不是儒学。
往后一步,就说“水心之学,浑然于朱、陆、陈亮之间。总言统诸果为何物——礼复而敬立矣。终究归敬。”
“然程之学,专主敬,奈何以程言为非?其说,不能自白也。”
你明确表示,做甲事,是为了乙。那你为什么否定乙?这么大的逻辑漏洞在这摆着,立的起来吗?
“做甲事”的关键,重点,是甲事?还是做事?
是甲?还是做?
这和颜李学派现在面临的问题,一模一样。
第八一六章 乡约村社(一)
唯一一个有可能突破这个窠臼的陈亮,他的想法过于激进,在他们学派内部,都快要被开除儒籍了,整个学派都在为他的激进学说擦屁股。
【功到成处,便是有德】。
这一句话,直接扣个异端帽子,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个想法太吓人了。
吓人到广义同学派中的激进派,陈傅良,都不敢承认这句话是对的。
因为陈亮突破的,是【内圣外王】的道统,要重构道统,直接踢开内圣外王,也就扔掉了“功要复礼,由外而内方为正学”的枷锁,把“做事”彻底独立出来。
真正的高手朱熹肯定是看出问题了,所以才会在辩论中,一反常态地用了最激进的说辞——彻底否定三代之后的一切,三代之后,都是漆黑的,汉唐也是漆黑——因为朱熹知道,只要一松口,说三代之后汉唐鼎盛时期并不漆黑,那么陈亮就一定会咬住不放。
为什么张伯行批颜元,说颜元这一套东西的一大罪状,就是首推陈同甫,王安石尚且在后?因为儒学界公认的,陈亮已经在悬崖边上了,再往前一步就连一丁点儒籍都保不住了。
王安石论及历史上的影响力,比陈亮高得多,但在儒学上,比陈亮离悬崖还远不少呢,尚且属于自己人的范畴。
大顺的官方学问,实际上和颜李学派的困境是一样的,走到了这个悬崖边上。
要么搞一波彻彻底底的文化上的革命,重建儒学、重建道统,解构仁、义、礼。
要么,就只能选择事功、复礼,由外而内,最后再度回到道学一路,抄近道最终虚谈扯淡。
当然也可以不搞,以百年的漫长时间来看,从抽象的国家概念讲,这倒无所谓。
反正搞了其实也没啥卵用,他们认为的天下第一仁政,是不可能通过发善心来解决的。
无非也就是解决一下江苏改革的合法性问题,但事儿已经办完了,大顺的财政已经严重和工商业与海外贸易绑定,不是想退就退的。
固然前进得扒一层皮,天下大乱。
可往回退,现在这情况,也得扒一层皮。
很长一段时间内,保守派会占据优势地位的。
这个保守派指的是保守此时江苏已经完成改革、工商业和海贸收入占据财政收入很大一部分的现实下的保守;以及现有对外政策这个现实下的保守。
放在五年前、十年前,是激进派的那群人。
固然刘钰嘲讽他们学派,是搭了个复古的戏班子演出,但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颜李学派对他的评价是没错的,江苏的改革不可能复制到全天下。
但无所谓。
不重要。
大顺外部市场竞争的头号大敌,是英国。
即将到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打赢即可。
英国已经有8500万英镑的债务了,折合白银2.5亿两,就算英国能借到4%的利息,一年利息也快1000万两了。
就算大顺这边不去借债,不去恶意提高利息,3%就是极限了,那一年也得个七八百万两,英国能抵押的税收都已经抵押的差不多了,印度这个摇钱树怎么也不能拿到了。
一个江苏,倒是肯定不可能血染泰晤士河口。
但当搅屎棍,搅合到英国国债撑不住、利息爆炸、北美反叛、经济萧条、挤兑国债、瓦解《航海条例》,肯定是没问题的。
没钱,就只能放开进口,挣关税还钱咯。
用不着举国之力。
大顺虽然行政能力拉胯、征税效率过低,但有一点好。
没国债。
某种程度上,刘钰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剩下的自发演化,自去折腾就是了。
因为和当初下南洋一样,庙算之内,英国已经输了。
本来有条光明大道,早早投中,取代荷兰,做东西方之间的二道贩子;让出印度,驱虎吞狼,直接瓦解掉中法同盟。
奈何又不走这条路,手里还攥着两亿多两白银的利息,东印度公司还是重要国债购买人,大顺稍微出点力,肯定炸。
是以带着完成了使命这样心态的刘钰,对颜李学派纵然嘲讽,但还是希望他们解决儒学的困境,事功学自身的儒学下的逻辑缺陷,成为真正的显学。
至少,在各地办学,宣传均田乃天下第一仁政的思想,为后续大顺自爆做准备。
但有一点,在其解开自身枷锁之前,刘钰是绝对不允许他们碰他的实学学堂的。
谁知道,他们会走到跳出枷锁这一步?
还是倒退回事功学回到功必复礼的反动路上?
反正是历史已经证明,反动倒退回功必复礼的路上,可能性更大。
故而纵然颜李学派这群人,对刘钰的态度很暧昧,即便互相喷、互相嘲讽,也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
但刘钰还是离他们远远的。
反正在他们自己解开解锁、自我解构又重建之前,连同路人都算不上。
至于赵立本这样的既不是儒生,也不是刘钰这种新学派别的人,只是个不良民的底层百姓眼中……
赵立本又不识字,对这些学派纠葛毫不知情,驻足逗留的原因,也只不过是觉得若是自己的孩子活着,或许那些朗朗读书声中,有自己孩子的声音而已。
至于经济、建设。
从营口到松江,再从松江沿河北上,给赵立本的直观感受,就是这乡社残破的紧,比别处着实差得远。
他当然只能直观感受。
也不可能让他去理解之前的基建、前期圈地摊子铺的太大后续资本不足、别处资本是从各地吸来的不需自己积累,等等问题。
要是个最普通的老百姓都能理解到这程度,那着实没什么必要折腾了。
淮南的资本圈地区,已经完成了小麦、棉花的两熟轮种,并且通过前期投入完成了水利建设、淡水冲盐、豆饼肥田等一系列农业革命。
甚至阜宁地区,作为刘钰找茬杀人均田的典范区,也通过大量的资金投入,青苗贷扶植,控制兼并速度,大量实学子弟下乡指导领工资等,实现了“棉花、西瓜”套种产业,当地百姓至少在夏天实现了西瓜自由,生活水平在大量贷款的支持下,也得以提升。
相较这里的反面样板,南北夹着都比这里强。
总归,复活的泰州学派,走出了乡社,沿着淮南垦区,影响力日大。
而颜李学派,除了在学术界上层有着很强的影响力外,基层连乡社、甚至乡社的乡学都出不去。
应该说,不识字的赵立本,听到里面传来的魔改后的三字经,这是他这个底层百姓,距离颜李学派最近的一刻。
当他拔腿离开乡学的范围,耳边不再传来读书声的时候,他便和仍旧试图走传统“牧民”线的颜李学派越来越远了。
至少此时是这样的。
离开了学堂,打听了一阵,离乡多年的赵立本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
孩子已经不认得他,但至少还活着。
老婆也还活着。
二弟也还活着。
只是兄弟三人终究还是没有聚齐。
“老三呢?”
“你出事之后没多久,我们这边也过不太下去了。老三去了劳务派遣公司,去锡兰了。卖了三年,典了四五两银子,我和嫂子这边才活下来。”
听着二弟说起老三的下落,赵立本想到自己的遭遇,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什么他娘的劳务派遣公司,就是一群人贩子。要不是我命硬,就死在关东大山里了。”
骂了两句,说了些离别的事,自拿出钱,叫孩子去沽酒。
得知弟弟也结婚了,只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看便知道也没什么余钱。
赵立本感叹几句,二弟倒是对乡社颇多赞美。
“哥,我们能活下来,我能结婚,也多亏了筹办这个村社的大人、先生。”
“乡约里说得好:”
“善移风俗,守身荣乡。婚丧病节,切毋淫侈自困,寅支卯粮;嫁娶之家,勿计聘财妆奁,大事酒食;居丧之家,务勿鼓乐事神,竭赀费财;奉亲养老,务勿薄养厚葬,凄凉其身;病宜求医,务勿听信邪术,专事巫祷;亲朋往来,宜贵诚心实礼,切勿虚文奢靡……”
赵立本知道弟弟也不识字,但这乡约,确实很自然地就唱念了出来。
“这乡社里面,移风易俗。婚嫁之家,勿计聘财妆奁,大事酒食。也化不得几个钱,因着我能干,也总算是讨了个老婆。”
“这些年,嫂子也在这边。孩子还小,所以也有自己的二十五亩授田,自己种不得,便给别人种,拿半数的收成。这半数的收成,又减免了别的徭力。嫂子靠着纺纱织布,换一些村社里的吃用,我再稍微帮衬一些,总算是熬过来了。”
“这些筹办乡社的大人、先生,可都是好人呐。虽说日子苦点,可先生们讲了,今年这河修好了,日后便没那么多的徭役了。听说这些原本的盐荡,要么出钱、要么出人。”
“我们又没什么钱,只能出人。这几年有啥修河、又是建海堤,苦是苦一些,可总还活着。”
“要不是当初这些好人,只怕难啊。当初也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老三才跟着牙行的人签了契,去了锡兰国,说是去高浪埠那边干水手吧?”
赵立本知道,自己当初一跑,家里人能活下来实在不容易,心里对筹建这些村社的人,也怀感激。
想着当初改革,自己这些没有盐户身份的、被场商雇佣来的盐丁子,可是没有一个人问。如此一来,当真高下立判。
“这边租子高吗?”
问到这,二弟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叹了口气道:“租子说起来倒是不高。缴纳国课,十而税一。”
“但要盖学堂、盖圣堂,又要挖河、修堤。还要出钱请先生在乡学教课……这些加在一起,就多了。”
“凑合过得下去吧。都说今年运河通了之后,以后就没啥大工压要出了,多少能好点吧。”
第八一七章 乡约村社(二)
靠着泰州学派深入继承传道,以及即便后世看来也算是移风易俗正面多于反面的乡约,村社里的人对这一切还是基本满意的。
虽然之前的大基建,确实让村社元气大伤,但现在似乎挺过来的。之后怎么转型,亦或者是别的,这又是以后要办的事了。
赵立本也不知道,这种乡约村社的体系,是靠着四条腿维持的。
保甲。
社仓。
乡学。
圣堂。或者叫聚和会。
其中,保甲是乡社的行政机构。
圣堂或者叫聚和会,是基层组织,虽然宗教味儿浓,但效果确实不错。
剩下的,刨除掉必须要缴纳的国课——刘钰没有给他们特殊扶持,因为他觉得这条路走不通,不想立这个做样板。
社仓和乡学,都需要钱,需要物资。
筹办这个乡社的儒生,士绅,是善良的,甚至是有些理想主义的。
应该说,这片24万亩的土地,凝聚了整个江苏省的理想主义实干派的儒生。
然而江苏省有12万平方公里、48万平方里,1亿5000万亩的土地而非耕地面积。
同样的配置遍布全省,非要全天下,就要至少200万到300万同等信念、同等水平、同等真的不计钱财的乡绅、士绅、儒生、生员。
不管怎么说,筹办这个乡社的儒生们,真的不是为了挣钱。
他们不收租。
然而即便不收租,缴纳国课之外,社仓、乡学,以及刘钰强迫的淮南垦区大基建,这都需要人力物力财力。
10%的土地收入要缴纳国课。
不多,但问题是税制改革后,要缴白银,不缴实物,在刘钰利用东北南洋商品粮冲击江苏粮价的背景下,实际上的缴税额度,在15%左右,甚至更高。
而且因为运河才修通,所以资本包买商弄得铁轮机下乡这件事,还没有把这里吃掉,他们手里真的没有足够的白银。
12%的土地收入,要进入社仓,以备不时之需。
平均8%的土地收入,要维系颜李学派设想的8岁入小学的教育体系。
加上这几年搞运河海堤基建,即便可以选择出徭力,但实际上也得需要支出,这又几乎每年15%。
除此之外,乡约乡社保甲等,还要组织百姓修河,榨油,染布等,加上治水修河修堤,这又使得乡社的徭役,每年平均在70天左右。
还有鳏寡孤独的赡养,一些孤儿的成年前的授田……
即便压到这种程度,但凭借着士绅的善心、无有地租和地主占地问题,以及理想主义儒生扎堆于此甚至自掏腰包,以及出徭役的地点都在家门口不远,竟倒让一些人的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保甲制和圣堂组织下,以保甲为基础、以圣学为纽带,组织的助耕社,互助社,初步解决了耕牛不足的问题。
一些理想主义的学医的,也经常来这里免费帮着村民治病,也省下了一大笔开支。毕竟李塨当年就是学医的,颜李学派里面,分斋教育下,所谓“生活就是圣道”的理念下,学天文地理医学农书的人着实不少。
加之严格的授田制,严禁进行任何形式的土地买卖,也坚决反对佣耕制,保证耕者有其田,保证了土地不被兼并。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是说他们做的不好,而是外面发展的太快,使得他们已经撑不住了。
他们被资本主义萌芽区包住了。靠一片24万亩的土地,是没办法搞全面的自给自足的。
这一点,赵立本的老婆是感触最深的。
这些儒生不错,为了体现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的理念,也得益于圣堂聚和会这样的准宗教组织的帮助,赵立本离家的这些年,他老婆带着孩子,没有饿死。
25亩的土地作为儿童寡妇的授田,交由别人耕种,收取一半的收入养家、上学。
他老婆也就只能靠织布来生活。
可问题是,乡约村社的最终理想,还是“男耕女织”。
他老婆织布,能换啥呢?
别人都男耕女织,他老婆自己纺纱、自己织布,卖不出去。而且棉花也得和村子里的人换。
外面的商人……外面的商人,压根不买他们的布。
因为这些布,不好卖。
退化的亚洲棉的短绒,以及老式织布机出的小布,争不过工业革命之后的家庭纺织业用铁轮织机和长绒棉纱织出来的大布。
男耕女织的极限完美状态下,就是女人彻底依附于男人,寡妇是没有活路的。
伦理和婚姻法在这摆着,男人没死,只是被流放或者跑路了,不能单方面离婚再嫁。
赵立本他媳妇的所有权是归赵立本的,不是归她自己,或者她的父母。
男耕是主业。
女织是副业。
这和南通周边村子里,副业为主、主业为副的状态,是彻底相反的。
赵立本老婆织布是真的卖不出钱,自己自己不种棉花,那么棉花总得换。
内部又卖不出去,家里又没有种地的男人能授田五十亩……只能说,得亏还有个重视家庭的弟弟,靠着圣堂聚和会的帮衬,以及慈悲为怀善心满满的儒生先生,也就能活着。
也就是这是个儒生的试验田,但凡是正常的外部世界……或者在资本主义萌芽区,去工场做工;或者,死了。
所以大顺的工业革命,纺织业的韧性,或者说压榨率可以更高,源于南通只是副业变主业、主业变副业。
和南通的纺织业家庭最像的,不是伦敦、巴黎手工场的工人,而是更像爱尔兰的农场雇工——小块份地种点土豆,主要靠给贵族的圈地农场种麦子赚工资,一旦土豆出病就是大规模死亡——南通模式就是如此,男耕女织,但耕地和爱尔兰人的份地差不多大,甚至还不如。种点吃的,大部分货币收入来自于做工。逼急眼了,给点钱就能干,包买商的压榨可以更狠一点。
但既然如此,你不肯干,自有的是人抢着干,那这种没有地、有孩子、且不能接受继续压低工资否则养不活孩子的寡妇,自然很难找到工作。
全世界都一样,英法工场、工厂崛起的时候,都是优先招周边的、有自己住房的人做工。只有人力不足的时候,才去招那些需要提供住处额外开支的工人。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像赵立本这种被刘钰的改革所影响、犯罪、变种流放的人,老婆孩子能活下来,不管怎么样都该感谢这些筹办乡约村社的人。
这是不能否定的。
按照刘钰那一套搞,就赵立本这情况,老婆出去卖最后烂死、孩子流浪被抓去恶童感化院、二弟三弟签卖身契去南洋或者锡兰,这才是正常情况。
现在赵立本原来的三个孩子,居然还有俩活着的,老婆居然也还活着,这压根就不正常。
当初赵立本跑路的时候,有三个孩子。
老大是长子。剩下俩姑娘。
如今返回的时候,最小的姑娘得白喉死了。
长子和长女还活着。
儿子活着,便有25亩的授田。
按照颜李学派的三字经,八岁入学,十岁就要住宿在乡学之中,为的就是培养“同窗之情”。
吃住,都是靠从乡社征收的乡学款来支撑,这就让家里减少了很多的生存压力。
但乡学的钱肯定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理论上,现在这种情况,可以学明初,或者学现在的朝鲜国。
乡社普遍征收布匹、折色,从而让那些耕种的人为了缴“税”,去交换专门织布的,促进商品交换的发展。
但这毕竟只是个小乡社,不是国家。
既不需要养兵,也不需要国防,征收布匹没用,所以只能纺纱织布的寡妇,手里那点本事也确实弄不到钱花。
这一次赵立本回来,而且还是带着从金矿那暴动用命换回来的钱,买了些酒肉,也算是前寡妇一家,好好地吃了一顿。
肉是没有的,这又不是城市周边,就算杀猪,也不会傻呵呵地选在野菜猪草开始萌芽的春夏时候杀猪,那不是脑子有问题嘛。
但酒倒是有,还有一些算是后世“罐头食品”的一些盐腌猪油。
二弟又杀了个鸡,弄了条鱼,配上香喷喷的猪油,也算是一顿丰盛的餐饭了。
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赵立本忍不住笑道:“这是关东的高粱酒啊。在那边就喝这玩意儿,回到这,还是喝这个。”
二弟咂了一口,擦了一下嘴角道:“如今这边哪有做酒的?喝的都是关东酒,那边的高粱酒,还有南洋的甘蔗酒,听说是一船船地往这边运。”
“南边的垦荒农场,都是秋天种麦子、春天种棉花,没什么酿酒的东西。”
“哎,我说,哥,听说关东那地方,尿尿都得拿棍敲?真的假的?”
赵立本夹了一筷子鱼,舌头熟练地把鱼刺抿出来,想着自己还要带着他们去关东,不免啐道:“不要听他们胡说。哪有那么吓人?冷倒是真冷,但若是去油坊、烧锅或者辽河上干个半个来月,换条棉裤是不难的。”
“我说老二,我从松江回来,看着人家那边都忙着收麦子、间棉花。你们这边的先生,难道不懂农学,种不了棉花?便说种点棉花,现在棉花不是比粮食贵啊?”
他二弟嘿了一声,摇头道:“难啊。难。棉花吃地啊,之前不是没种过,但当时种的都是老种,如今老种的棉花不值钱。人家外面来收棉花的,都是收新种棉。”
“不是说不能学,而是人家那边根本不收我们这边的。因为……因为出过事。”
说起这个,赵立本的二弟就咬牙切齿。
“之前有人把旧棉种的棉桃子,掺在了里面卖,被抓住了。人家那边说的也有道理,说是要改良棉种,把旧棉种的棉桃子掺在里面,当新棉种的棉桃子卖。到时候盘出来棉籽,再种,弄得新不新、旧不旧。说是直接影响天下的棉种改良更换,就是不收我们这里的棉了。”
“收过去的皮棉,轧棉去籽的时候,旧籽儿和新籽儿掺在一起了。兴国公说他废了许多年功夫,得罪了百十万人,就为了换棉种。新籽、旧籽掺在一起,那一批棉籽,全废了。听说因着这件事,勃然大怒。还派人来到乡社,把我们的乡长给好一顿骂。”
第八一八章 乡约村社(三)
“再一个。哥,你也不是不知道,这里的地都是些什么地。”
“有些地方可以种。”
“有些地方,长的都是盐蒿,其实根本种不了粮食的。”
说起这个,这可是赵立本的老本行了。
之前当雇佣盐丁的时候,淮南几乎所有的盐场,用的都是摊灰淋卤法。
是在滩涂地挖坑,然后再把盐蒿之类的植物烧成灰,洒在里面。等着盐碱水逐渐滋润了这些草木灰后,再往里面灌水,溶解草木灰,再熬煮,结晶盐。
能长别的植物的地方,一定可以长盐蒿。
但能长盐蒿的地方,莫说粮食,有时候芦苇子都长不了。
赵立本的二弟又灌了一口酒,哎了一声道:“哥,你不知道。我们这边的读书人先生,分两拨。圣堂聚和会这边是一波,学堂农正什么的又是一波。好像乡学农正那一拨的人,祖师爷姓颜。”
“完后姓颜的那拨的先生,有懂学问的。当时就琢磨过,说是按照《周礼》里说,可以搞一些工商官营,得其利,而养鳏寡孤独,负乡学之资。”
“完后就哥你跑路那年,好像南边要扩建玻璃厂。玻璃,你知道吧?就乡学窗上镶的那东西,锃明瓦亮的……”
赵立本笑了笑,心道玻璃这玩意,都从营口一路镶到黄龙府、三江口了,自己哪里能没见过?
可弟弟既这么说,显然是有点上头,便应道:“是,见过。”
赵立本的二弟挥舞着胳膊道:“当时颜先生那一派有个先生,就说那边搞玻璃厂,需要碱面儿。”
“完后就说,搞乡学也好啊,弄圣堂鳏寡也罢,说按照《周礼》里面搞,弄一些山泽之利,就不用从我们手里征乡学的钱了。”
“那山泽之利,怎么弄?那边不是开玻璃厂吗?就说得用碱面。完后说是盐蒿子,烧灰之后,再加上海草什么的,能烧碱面儿。”
“你也知道,这边的人,多半都会弄盐。就是煮盐呗,无非要的是盐,还是草灰卤子,这事倒是简单。”
“其实当时也有人说了。说那要是熬草灰碱的话,顺便就弄点盐,大家伙也就不用买盐了。虽说这几年盐便宜了,可也得花钱不是?”
“然后当时吧,颜先生那边的一些人,和圣堂那边的人,就争辩了起来。”
“就说‘盐课’这个便宜,我们这么搞,算不算是占朝廷便宜。说是朝廷收的盐税,也得修河、打仗、养兵。有人说,就不该占这也便宜,不合适、也不合理;另一边就说这朝廷收盐利,本就不合理。”
赵立本拍了一下大腿道:“这群人是不是傻?有便宜不赚,那不是王八蛋吗?”
赵立本的二弟也道:“可不就说嘛?颜先生那一派的人,脑袋可能有点问题,非说不能占这个便宜。说什么这是圣学要正大光明。又说朝廷征课,理所当然之类的。”
“又说我们要这么搞,叫人抓着,非要又被羞辱。说是兴国公羞辱他们已经挺多了,就不想羞辱。”
“最后吧,就说只要草灰碱去卖钱,盐,得凭着良心,撒回海里。这……这你说……哎呀!”
哎呀的同时,叹了口气,还不住摇头。显然是对这种检查不违法的举动,颇为不解。
若是别人,说不定也能觉得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的道理。
可赵立本之前干的就是给人打工,煎私盐的事,对这种事实在没感觉算个啥。
当初自己虽然是给别人干活,可干的也是煎私盐的买卖。
自也忍不住骂道:“要不人说,秀才啥也干不成呢?你说又不是出去卖,自己吃点盐不用花钱,反正熬草灰碱也得煮水。”
赵立本的二弟也道:“说的就是啊!那地毕竟是人家圈的,咱也不好说啥。人家要听朝廷的话、要守法,咱能说啥?圣堂那些人,人就说得好,就是要让我们公议,公议说可以煮盐不买盐、不交盐税,就可以。”
“要说乡约公议,我们肯定是煮盐啊。”
“但颜先生那边的人脑袋跟榆木似的,就是不准。”
“不准就不准吧,那就说跟《周礼》似的,弄些公田。盐蒿子地嘛,也种不了,大家就出工,说去采海草、盐蒿子,烧灰、熬碱。”
“那年……就你走的第二年冬天。大家出了半个月的工。颜先生那边的先生,是懂学问的,去专门学过熬碱,带着我们忙活了半个月。”
“结果呢,这边刚把碱熬出来,那边降价了。”
“说是办了好几个大的碱厂,人家那碱厂说是也不用盐蒿子、也不用海草,咱也不知道用的什么邪术,反正就是大家伙儿忙了半个多月,最后一算钱……”
“嘿,别提乡学孩子所用了……根本没剩几个钱。”
“哥,你知道吧?你走后不久,这边所有的大盐盘子,全砸了。就为了防止私煎。我们这个熬碱的盐盘子,也是颜先生那边的人,出了好大的面,以半生学问做的保,绝不煎私,才弄了个大盐盘子。”
“结果最后根本挣不着钱。完后,盐蒿子什么的都熬碱面了,大家烧火都是个事。就这么干了一年,第二年也就不干了。”
“盐蒿子地……哥,你从松江那边过来,看着他们种棉花。但他们夏天的时候,都得割草,盖在垄沟里。要不太阳一晒,准反盐。”
“第二年这盐蒿子也长出来了,我们也想学啊。就说人家种啥,咱们就种啥呗?也是先生们出面作保,说我们这边种棉花,再也不往里面掺旧棉籽桃了。”
“圣堂的人,又和我们讲了许多道理,不能掺。”
“完后给了我们些新棉花种。颜先生那边的先生,也去学了怎么种棉花,怎么盖草、怎么防反盐。”
“可我们种起来之后,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这玩意儿,霸地霸的厉害。那边都是用豆饼堆肥的,我们这边哪买得起啊?”
“就按他们的办法学着种,人家那边产三四十斤,咱们这边产个十一二斤。”
“这还好说,可是,大家伙儿得做饭啊,得烧火啊。盐蒿子地的盐蒿子,都用来盖地防反盐了,大家伙烧火也成问题啊。”
“老棉花籽儿吧,种的密。棉桃子是不多,可是棉花秸秆多呀。”
“这地方,你也知道,哪有树啊?但凡有点树,当年煮盐的时候,早就砍没了。全靠烧草。现在地都授田了,剩下点盐蒿地,也得盖土防盐。最后就算为了烧火,谁肯种那新棉种?”
“那新棉种的间距,两棵能种原来的五六棵。再说,不使肥,一亩地产的也就和原来的旧棉花差不多。”
“再说也不是没有种新棉种的,可你种新的、我种旧的,再加上管的也不行,轧棉花的时候籽都掺在一起了。二三年吧,那些种新棉花的,全都退化成旧老棉了。”
“人家那边,一亩地得用一石豆饼,还有羊粪、猪粪、牛粪什么的。”
“就我们这个保甲里,五家用一个牛。没钱,上哪买牛去?”
“买豆饼……这玩意儿就跟做买卖似的。你得投本钱呐,我们哪有本钱投啊?”
“也不是说没想过借印子钱,可人家根本不借啊。”
“说地都不是我们的,那到时候还不上,咋办?但有一说一,我要是放印子钱的,我也不贷,还不上咋整?收地,地都不是我们的。”
说到这,赵立本的二弟神秘兮兮的……即便家里其实没有外人,但依旧还是神秘兮兮地说道:“哥,我听说今年好像要卖五万亩地。卖些钱,做本钱,改良耕田种棉花、要买新的织机。”
“你知道吧,乡社里现在拉的屎,都各自堆在家里,不往地里面上。卖了五万亩地,今年肯定得要重授田啊,谁知道重授的时候,自己抓阄抓的是哪块?”
“你现在把屎上到地里,那不等于给别人养老婆孩子吗?等着这事定下来后,再把粪上到地里。”
可能,赵立本的二弟喝的稍微有点多了,当着赵立本的面又道:“哥,这事传出来后,大家伙儿就都不乐意了。”
“说村子里一些寡妇、带孩子的。干活又不干,出工又不出,还减免税课。还有二十五的孩子田,孩子能种地啊?”
“就说真要卖地的话,就把寡妇、老头老太太、孩子的地,都收回来吧。把他们的地卖了。”
“说真的啊,大家伙都挺不乐意的。凭啥自己种的地,给人养老婆孩子?是,地不是自己的,但这地它也不是放在那就自己长粮食的吧?”
“是,圣堂聚会的时候,说,说要‘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
“可咱毕竟不是圣人,睡了一觉之后,也没觉得一觉就把私欲消除了呀。”
“圣堂乡约还说,要我们‘善爱众人,善待众人。尊老敬长,叉手礼让道旁。和邻睦陌,答问笑言相向。慈善为怀,扶助鳏寡孤独。仗义疏财,赈济水旱灾荒’。”
“哥,我不是我说嫂子和我侄儿,侄女。毕竟我嫂子在这,我肯定是不支持让他们退田的。我就说这个道理,圣堂讲,或是说睡一觉良知自来,或是讲要慈善为怀,扶助鳏寡孤独……可这也得看情况。”
“以前大家是支持的。寡妇家有孩子的,有二十五亩的授田。这一甲帮着种了,这二十五亩田也不要乡学的钱、也不交社仓粮,大家种的有利可图,那大家伙都帮衬着。”
“可现在要卖五万亩地,当本钱。卖谁的地?这就和以前不一样了,是吧?”
“以前圣堂讲,要慈善为怀,大家都信。可真到要卖地的时候,轮到卖谁的地、重授田的事,这就不一样了。”
第八一九章 乡约村社(四)
除了这些比较笼统的东西,赵立本的二弟,也对“孩子上学”这件事,相当不满。
颜李学派抓着乡社的行政权,坚决执行八岁入小学的理念。
但入学,也就意味着需要有教育开支。
教育开支,这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还是得靠乡社的百姓出钱,维系乡学的运转。
本来吧,读书、科举、为官、光宗耀祖,这也算是中华家庭的普遍认知。
但问题就出在村社里掌管行政权、贯彻教育理念的,是颜李学派的这群人。
按照他们的理念教下去,搞出来的,就是让乡社的百姓普遍觉得,读书无用。
读书是为了啥?
学习是为了啥?
这又和颜李学派的“真儒”的教育理念,息息相关。
颜李学派的这群人,几个在底层的,要说科举的水平,倒是真有。
像李塨这样的,二十岁家里穷的就没办法继续脱产学习了,便去学医,卖药。一边当医生,一边看书学习、些文章狂喷宋儒,顺带着三十岁的时候去参加了个乡试还能中个举人。
颜元在漳南书院搞分斋教育改革的时候,也想过,真要是全搞分斋教育,入学人数肯定锐减。考科举没卵用,上个毛的书院啊?所以即便搞了分斋教育,也还是专门分出来了个帖括斋,也算是像现实妥协。
帖括斋,就是教“八股满分作文写作技巧”、“三年秀才、五年中举”之类东西的。
他们学派里有应试技巧的人,其实不少。在乡学里,搞这种专业的考试教育吧,其实也不是没人能教。
别的不说,一边学医,一边卖药,一边顺便还能中个举的人,弄一套类似的“三年秀才、五年中举”之类的考公技巧什么的,肯定是没问题的。
但是,李塨的思想吧,用后世的话来讲,就是三十多岁了可能还有点“中二”。
他考举人,是为了证明“我可以,但我不屑”。
考完之后,因为他反对科举,所以他中举之后,就拒绝继续往上考了。
而且,其学派的想法,也真是有点……过于理想化。
要么,朝廷进行全面的教育改革,普及小学教育,用类似王安石的三舍法,搞学校教育,培养合格的、上马能打仗、下马能种田的士。
要么,拒绝参加科举选拔。
某种程度上讲,虽然他们学派固然有些“太刻苦、类墨者、以苦为乐”的古怪风气导致学派湮灭;也固然他们学派自己的哲学构建无法闭合;但也和他们学派对科举的态度、以及分斋教育与科举取士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息息相关。
读书是为了啥啊?
不是为了做官,谁他妈十年寒窗苦啊?
结果你整些分斋教育。
要聊存孔绪,励习行,脱去乡愿、禅宗、训诂、帖括之套;恭体天心,学经济,斡旋人才、政事、道统、气数之机。
甚至连骑马、射箭、武术、刀法这样的学科,还占了一旬之内一天的时间。科举又不考,人家这些时间都忙着读经书了,你去锻炼身体,野蛮体魄,这不扯犊子吗?
怎么和人家专业学经书的竞争?
这事吧,要不是刘钰忽然出现,其实以大顺的环境,颜李学派的教学理念,倒还是能吸引一些人的。
当初李塨三十岁的时候,才见到了“龙尾车”,也就是“阿基米德螺旋抽水机”,还专门花时间去学了三四年的这玩意儿和测天法之类的东西。
包括原本历史上因为私藏禁书惹了大祸的刘湘奎,也都是开始尝试把“分斋学问”中,加入西方传来的实学。
伴随着刘钰这一波新实学派的崛起,他们学派就变得特别的尴尬。
他们学派的很多设想,刘钰实际上帮着他们“圆梦”了。
比如他们学派在漕运这件事上,以李塨等人为首,都是坚决的“废漕运、兴海运、方可治黄河”的一派。
也包括李塨、王源等人设想的“挖掘淮河入海通道、罢漕运、取消束水冲砂、开凿洪泽和七分入海、三分入江的同道”等。
甚至于,包括王源、李塨等人设想的,开发东北、把东北建成商品粮基地——他们对这个问题的设想,源于他们认为京城确实需要大量的商品粮。而只要京城需要商品粮,那么漕运就是个大事。如果东北能够提供京城所需的商品粮,那么罢漕运废运河就是个非常简单的过程——以及围绕着开发东北,设置特殊的村社良家子血税籍兵员的设想。
基本上,差不多都实现了。大顺自己实现了一部分,比如良家子血税兵员、提升良家子的地位。
满脑子想着六十岁以下不还俗皆杀、西北教民不移风易俗皆杀的颇为激进的王源,制度设计中可是把军人的地位可是提的异常高,要把血税籍,单独列为一个民籍,仅次于农,比商工都要高一级,也就是设想的几乎良家子那一套,要在东北、西北、西域等地广人稀区搞专业血税府兵村社。
刘钰出现后,一系列改革,也把剩下的很多给实现了。
甚至思路都差不多,在一些政策上固然空想,但在一些政策上倒也真的看到了问题所在,切实地认识到了漕运、统治、商品粮之间的关系,并以此为问题分析去解决的。
他们学派虽然人数少,但想法很奇特,是以在学术界影响力还是很大的。
原本历史上,修《明史》和四库书的时候,方苞就为了防止他们学派参与修明史和编书,靠着消息垄断,说李塨重病不能参加,来阻碍他们学派进一步扩大影响力。
所以,这个人数少、思想上不是主流、哲学上有漏洞、但一些实事上确实有很多有意义想法的学派,本身就是个很尴尬的存在。
他们的优势,全被别人抢了,只剩下劣势了。
伴随着大顺和刘钰的一系列改革,也就导致了颜李学派的一次大分裂。
基本上,分成了左、中、右三派。
左的这边,延续着陈亮开始的【功到成处,便是有德】的激进思想,全都投刘钰的实学派了。
要么参军、要么学天文算数、要么学农学物理。
他们基本舍弃了内圣外王的想法。
右的这边,基本朝着叶适提出的“功必复礼”的想法,把做事和复礼联系在一起,走内外而内的路。
中间这派,也就是现在的颜李学派的正统派。
他们反对科举制度,但也反对刘钰搞得分科教育,因为刘钰的分科教育把礼乐经的地位压的太低。
他们反对功必复礼的思路,但又对刘钰改革过程中的一系列问题,尖锐批评——包括废运河、走海运这件事,这本身是他们学派的治水理念,但是对废运河过程中的诸多问题,难以接受,认为刘钰做事的结果是对的,但过程中的痛苦不该出现。
他们反对土地兼并,认为均田是天下第一仁政;但又反对起义,认为可以通过改良来实现他们“惟农有田”的设想。
他们支持工商业发展,但又对刘钰在江苏改革,导致的农村受到了剧烈的冲击表达了极大的不满,认为刘钰这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在消灭佃户。
他们支持儒学,认为儒学是正道、圣道;但坚决反对只读经书,说只读经书,就把人读傻了。
他们认为读经书这种事,“开卷无益”,不要花那么多时间去读经书,有这时间不如去读读诸如《泰西水法》这样的实学书籍;但又坚决反对刘钰系的实学教育,完全挤占了礼、经的时间,而音乐学习也是不够正,对于经书学问只当是学语文课文。
他们支持刘钰的诸多改革,对江苏改革后取消徭役一事,非常赞许;但又坚决反对刘钰搞全面的货币改革,尤其是拒绝征收实物税,认为这导致了商人阶层对农民的盘剥,因为定价权不在农民手里,商人可以压低粮价,而农民为了缴税不得不低价卖粮。
他们支持南洋和关东的大开发,为大顺的全面废运河打下了坚实的物质条件基础;但也反对刘钰针对粮食免税的关税政策,认为这样坑苦了伴随着取消实物税本色全面实行白银税现实下的底层百姓。
左边的激进派,都跑到刘钰的实学学堂这一边了;右边的复礼派,基本上又回归了颜元最反对的训诂学问中,试图追读圣经,破除宋儒伪学又使得事功而复礼,由外而内。
剩下的中间这一派,也就相当的尴尬。
右边一派,投身训诂学、考据学、汉经学,儒学水平继续保持,科举考试问题从来不大。
左边一派,彻底放弃内圣外王,专心搞实学,之前搞月距法经度表,颜李学派左边一派的一群人也是儒家主力。本身他们又是坚决反对现行的科举制的,又坚持只要科举制不改革,就绝不参加科举考试的。
中间一派,浑身难受。
科举科举,为了教育理念,不全天无休地学满分作文选,科举不占优。
实学实学,为了儒学信仰,又根本没法和那群自小接受新式的实学成体系教育人的对手。
当官,当不了。
当职员和实学新兴职业,卷不赢。
就如同很多人嘲讽一些实学选拔人才的考试过卷,说是用殿试题目来选秀才,当个炮兵连长本来会查表就行,现在实学兴起,愣是卷到了要会立体几何加力学计算。你家开炮的时候不查表,去当场计算啊?
像是赵立本的二弟这种,没那么高的理想,要为了国家为了天下,提升整体的人民素质,要普及教育是对的。
自己种着地,地里的收入,一部分要拿去作为乡学的经费;孩子十岁开始住校,培养同窗感情,也没办法帮家里干活。
每年收了粮食,聚和会的人就先把乡学的粮食收走,跟地主收租似的。
再加上这几年繁重的基础建设。
心里若说没有怨气,那才是怪事。
再一个,耕种是需要劳动力的。那些圈地区不需要那么多的劳动力,是因为那些圈地的早完成了原始积累,可以投入资本购买牛马、犁铧、割穗机之类的东西;可以在摘棉的时候季节性地雇佣闲民。
这边,就拿最简单的“铺草防反盐”这件事来说,上学的孩子如果能够在地里干活,是不是就能多铺一些草、多养一些地?
如果不让孩子上学、不用从土地收入里拿出来“乡学”的钱,是不是积累几年也能买牛马了?
赵立本二弟的想法,实质上代表了大部分乡约村社百姓的想法:取消乡学,取消乡学教育费,让孩子作为劳动力种地。
读书既然无法改变命运,既不能科举,也不能考实学职员,学习何用?回家帮着种地吧。
宗教化的圣堂,在他们看来,可比乡学重要的多。
第八二零章 乡约村社(五)
教育,对全民,全国,全天下的宏观意义,自然和单独家庭的看法不同。
况且教育也才刚开始没几年,很难看出来有什么好处。反倒是每年的乡学费用,让乡约村社的人都很不满。
真本身,也算是乡约村社现在所面临困境的一个缩影。
本身这种试图孤立于天下之外的男耕女织尝试,就是不太可能成功的。
江苏改革基本完成后,这里成为淮南盐垦区的“最后一块净土”。
这个乡社里的儒生,最大顺淮南垦区,“最后的士”。
外部环境的逼迫,迫使他们必须要做出选择。
之前传来的风声,是要卖掉五万亩土地,换取乡社的启动资金,跟上淮南的主流发展。
这需要多少钱,乡民不知道,但乡社的上层儒生是清楚的,因为他们知道淮南那些圈地区前期投资了多少钱。
现在,要么趁着运河修通的机会,卖地拿到启动资本,复制淮南圈地区的发展模式,但保留乡社的土地所有制。
要么,就只能被改革后的淮南地区,包裹其中,越发艰难。
圈地区发展起来的资本是哪来的,就像是那些人评价刘钰的新经济政策一样,说是可以上绞刑的走私贩子和海盗,摇身一变成为了人人羡慕的公司大股东;行走各地的私盐贩子,摇身一变前科全部消底,成为了盐政改革反抗扬州盐商盐引垄断的英雄。
只是如今都这样了,那也就英雄不问出处、资本莫问来路了。
卖地筹钱做启动资金,众人不满。
乡学征收教育经费,众人不愿。
加大粮食征收,购买铁轮织机,组建乡社自己的纺织作坊,搭上伴随着运河修通而到来的纺织业大发展的顺风车,可再征收粮食的话,就要达到将近七成税了。
实在撑不住了。
可一旦错过这个运河开通、纺织业沿河大发展的机遇期,那可能就没下一次机会了。错过这个机会,就只能给包买商打工,赚点劳力钱了。
放开乡约村社自力更生的想法,让资本入场,搞包买制,那颜李学派的尝试就算彻底失败了。
乡社的掌控权,也就落在了包买商的手里。包买商稍微压一下,就会让人苦不堪言的。
相对来说,在不愿意卖地的前提下,如果放开众议,乡社百姓的想法,觉得还是有路可走的。
取消乡学。
保持原本的乡学教育基金,售卖之后,作为资本,购置铁轮织机、购买棉纱。
孩子通通退学,回家帮着干活,在土地里投入人力,保证可以铺盖更多的土地来去盐改良。
最后达成每家一台织机,每家五十亩地的美好生活。
而这,又是乡社的发起者所绝对不能接受的底线。
如果连教育都放弃了,那么还折腾什么?
实际上,这些搞乡约尝试的人,已经妥协很多了。
按照当初王源的设想,是要搞变种井田制的。
把一个长方形的土地,分成十二块,每块50亩。其中中间的两块为公田,其余为私田。
乡民集体种植公田,缴纳国课。
然后每户乡民,再从私田里征收绢三尺、帛一两、布六尺、棉半斤。再每年服一定数量的劳役。
按说这种设想,在天下之内,肯定是不行的。
但偏偏在淮南垦区,却又是可行的。
因为这地方的土地,真的是平整且四方的,是从一片荒地开启的。
然而,在开始之初,正如伴随着大顺改革,颜李学派自己也逐渐放弃了“复征本色”的税收想法,这种变种的井田制也取消了,不再用公田设置。
而且,每年的十一国税交上去后,剩下的如教育、水利、改良土地等经费,也绝不是靠每家布六尺、棉半斤、三日劳役就能解决的。
根本不够。
已经妥协了许多了,乡学教育,几乎就是颜李学派最后的底线了。无底线的妥协下去,最终什么都剩不下。
本身,淮南垦荒、发展实业,就是个需要相当多资本投入的大事。
刘钰早就劝过他们,这么搞不行,淮南的地又不是熟地、熟地你们又不敢搞暴力均田,所以你们这么玩肯定要砸。
历史上张謇搞淮南垦荒、兴办实业的时候,也是缺钱。
之前借用了两江总督的不少官银,最后实在还不上了。
张人俊和张謇有矛盾,刚当上两江总督,就嚷嚷着要查账,让张謇还钱。最后这钱,也是走的标准流程解决的。
所谓标准流程,就是“火烧账本”,标准技术。
张謇策动江苏巡抚程德全反正,不久之后,江苏民政公署“突发”大火,账本全部烧毁。
饶是这样,依旧脆弱无比。一战时候借着帝国主义狗咬狗无暇东顾,赚了几年钱。一战刚结束,立刻出了大问题。
而且,开发淮南所需的资本,真的不是小农所能承担的。
张謇凭着自己的身份,低价圈地;又募集了大量股金;又挪用了两江总督的公款最终烧了账本不用还钱。
饶是如此,最终维系公司运转的现金流,也是从农民身上剥来的。
凭借身份低价圈地之后,再招募百姓做佃农。
租地之前,要缴纳6个大洋的抵押金,这钱是不给利息的。而租的地,也是荒地。
其实就是无息贷款,只是放贷人是小农,而公司提供的只是一片当初低价圈占的荒地。
基本上,是靠着大量能交得起六块大洋的小农,“非法集资”搞的无息贷款、免费的劳动力,才堪堪维系了垦区的发展。
最后也因为和稀泥的租佃制,导致改良棉种的构想,在他去世后全面倒退,租佃制加小农,连个改良棉种都折腾了三十年。
纵然此时和那时不同,资本充足,本身就是帝国主义而不是被帝国主义商品冲击,使得淮南圈地区的发展相当迅速。
但这些都只是对大顺的新兴资产阶级有利的条件。
对这种乡约村社而言,这些有利的条件没意义,可前期建设投入的钱还是要花,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其实赵立本的二弟所发的这些牢骚不满,总结起来就是个很简单的事。
要么,不融入改革后的江苏体系。
要么,融入进去。
而选择融入,不是搞成桃花源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那就是个很简单的“原始积累”问题。
别的圈地区的资本,原始积累,是从海上、贸易、抢劫、走私、垄断盐吸五省血等来的。
他们没有这个条件。
又不肯简单的男耕女织最低限度地维持原始生活,还想着“富而后教”,让百姓富起来。
那这原始积累,初始资本,从哪出?
靠小农手里的五十亩地,就算年年风调雨顺,没有水旱蝗灾,多久能攒一台铁轮纺织机?
当然,这种事,是以整个村社的视角来看的。
而于个人来说,赵立本听完弟弟的诉苦,就不觉得是个问题。
因为,他从金矿暴动中跑了出来,带回了金子,洗白了身份。
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完成了第一桶金。
并赶在了这个变革时代的当口,基本上完成了阶级跃升。
如何完成阶级跃升,前朝冯梦龙的《醒世恒言》中的《施润泽滩阙遇友》故事里,已经给出了标准答案。
“买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开起三四十张绸机,又讨几房家人小厮,把个家业收拾得十分完美。”
这就是完成了阶级跃迁了。
但这个过程嘛,前面倒也说的明白:好人有好报,挖坑的时候,挖出来一包金银,约有千金之数。遂开起三四十张绸机,又讨几房家人小厮,从小生产者跃升为资本家了。
当然,这是大明的幻想故事。
大顺的故事,则基本上是反的。拿到第一桶金的,不是海贼,就是走私贩子,没几个好鸟。
最低级的也是赵立本这样的,组织暴动偷出来金子。
不过如今这些改革地区的风气就是如此,英雄莫问出处、资本莫问来路,赵立本可不念叨那些乡约道德。
遂将自己得了钱的事,告诉了媳妇和弟弟,只说让他们不要声张。
“过几日,我将钱分开,留下给你们。我自带些钱,去高浪埠找三儿。若找得到,等我回来,咱们一同去关东,置些空地,弄些牛马,去那边种豆,过好日子。”
“若我回不来,亦或者路上出了事,你自带着你嫂子,离了这里。我看这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钱又买不得土地,留在此地何用?我那边也有些过命交情的朋友,到时候自说给你们详细去处。”
“当初我犯了事,要不是三儿把自己卖了,凑得几两银子,只怕我也见不到你们了。我虽不曾学过乡约,可这道理也用不得别人教,无论生死,我得去一趟高浪埠。”
他这样说着。
赵立本的弟弟心里猛然闪过一念,或是平日里听的多了,心道:哥不曾学过,可天生就知道这般道理,这不就是圣堂先生说的圣学里的“良知”吗?
又想,若论起来,三儿当初卖了自己,去锡兰,也是因为长嫂如母养他长大。他也不曾学过圣学道理,这不也是“不虑自知的良知”吗?
这么一瞬间,他倒是对圣堂里先生们讲的良知、悟了,有了那么一丝玄妙的体会。
第八二一章 自身定位(上)
赵立本倒是没想什么“不虑而知”之类的东西。
只是这些年的生活,拓展了他的视野,使得过去围绕在他身边的百里世界,拓展了五千里。
锡兰国的高浪埠,他自是没去过的。
但评书里的黄龙府,虽然此黄龙府非彼黄龙府,终究自己是去过一个很远很远的、气候截然不同的、甚至在金矿里还见到了朝鲜国逃亡者的黄龙府。
至于锡兰国的高浪埠,想来也差不多。
总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自己当初就是被所谓的劳务派遣的人贩子骗了,去了那边差点死了,也不知道三弟能否活下来。
至于这里的一切,已经没有太多可以留恋的东西了。
他并不能用很宏观的视角去感受这个世界,但从他自己这些年的感受,和从父母朋友那里听到的过去的故事相比,也隐隐感觉到,这世道要变了。
在这个和过去不同的、在江苏关东南洋登州府等几处已经取消了严格身份控制的时代,有了一笔钱,意味着可以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了。
或是买地、或是开个小烧锅、或是办个小油坊,甚至办上二三台织机自己一家人歇机器不歇,纵然没有奴仆可用,可顿顿吃馍,总应是可以做到的。
相较于江苏省从淮南到淮南广阔地区的、数百万被动卷入时代大潮中,全无选择只能被迫接受改革一切的人来说,赵立本无疑算是因祸得福的幸运者。
只是,个人有这样的运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弟弟也可以跟着他离开乡社。
然而,对这里乡社的人来说,并没有自己的选择。
离开乡社,意味着失去了“授田”的资格,失去了祖祖辈辈最为重视的土地梦想。
况且,离开之后,一无所有,过的也未必比现在好。
可周边的故事,越来越多的传到这里,人心终是散了,宗教化的圣堂圣学,似也无法凝聚了。
而对乡社的组织者而言,他们想要躲开江苏的改革,最终只是拖延了五年,五年之后,伴随着运河修通,他们也不得不考虑乡社的未来了。
几日后,孟松麓领着权哲身来到了乡社。
乡社里学农学的儒生,正在各个保甲间,分发一些树苗。
年纪已老的程廷祚也在那里,孟松麓急忙带着权哲身赶过去,略说了一下权哲身的来历和此番借款之行的诸多问题后,看着那些树苗,奇道:“先生,这是?”
“兴国公拨钱,在淮南垦区发放的,要求不管是垦荒公司,还是咱么乡社,都要种植一批楝树,有苗圃提供树苗。还发了一些苹果之类的苗木,但这些不强制。唯独楝树,种籽可榨油,树皮可防钉螺蛔虫之害,要求各处必须种植一定的数量,取代榨油率更高的桐桕,为其药用,之后去除钉螺蛔虫之害。”
看着远处正在领取树苗的百姓,孟松麓还是忍不住为刘钰的改革说了一句好话。
“自古云,朝廷之权,不下于县。兴国公于淮南改革,别的不说,棉种改良、推广楝树除虫,推行下来,比起过去乡村,着实便捷百倍不止。若能将墨西哥棉推广至全国、略遏钉螺蛔虫之害,仅此一事,兴国公可谓贤矣。”
程廷祚也是赞许了嗯了一声,也只是嗯了一声,随后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了孟松麓道:“这是兴国公这次派人来发树苗时,传给我的一封信。你且看看吧。”
说罢,趁着孟松麓看信的光景,和权哲身聊了几句。
他年纪既大,名声这几年也高,自是站在一个和李瀷平辈的角度,对李瀷学问中的基督教思想提出了一些批评,又很专业地从儒生的角度指出李瀷的本性之说,有告子之论,恐非正途。
程廷祚既是专业人士,指出的问题也确实存在,权哲身虽非国人,但是儒生,自是小辈。虽说弟子不闻师过,但终究学问尚浅,被程廷祚几句话,便说的心神动摇,觉得大国之儒果然不同,确实非东藩小地之能比。
另一旁在那看信的孟松麓,逐字逐句地将刘钰给他们学派的信看完。
看完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信上的内容挺多,但总结起来也就那么一些内容。
但颜李学派本身作为广义上的《周礼》政派,而非经书教派,和刘钰这种官僚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还是能互相讲通的。
纵然有争执,但是一些讨论的底层逻辑是基本一致的,倒不至于全然出现你说成门楼子、我说胯骨轴子的情况。
“先生,兴国公的信,其余人也看了吗?”
程廷祚点点头道:“看了。霸术太重,可阳谋既行,叫人无可奈何。”
孟松麓听到霸术二字,也只能苦笑。一旁的权哲身完全不懂二人在说什么,但他也自守礼,并不去问,虽然他对这个乡社的感觉非常好,觉得这就是他理想中的未来,但似乎好像现在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大概是乡社出了什么问题。
刘钰的信上,确实是把一些东西写的昭然若揭。
开头就先讲了当初移民锡兰的故事。
说,当初他逼着荷兰人,不得不解决爪哇唐人,因为蔗糖过剩加勒比蔗糖崛起导致单一的种植业出现了危机。
又使武力压迫,使得荷兰人不敢屠戮。
遂只能接受移唐人于锡兰的做法。
移去之后,整修水利,消耗民力,民皆苦怨。
待到水利基本完成、稻田基本自足、唐人怨气滔天之时,中荷开战。
遂得数万归义军。
以荷兰人为暴政;以朝廷为德政。
如今呢,这里的情况是类似的,运河、海堤、基本水利这几项大基建已经基本完成。
可你们乡社也已经到了极限,但最基本的基础建设也已经完成。
运河修通、棉产地、小麦轮作粮产地,以及逐渐发展的海外市场,此等巨大优势下,只要资本注入,完成转型,以纺织为主、种植为副,则乡社即可富裕。
也就是说,此时正是乡社改革的最佳时机。继续拖下去,问题只会越来越多。
钱,不是问题。
刘钰在信上表示,借,肯定是可以借的。
甚至于,他又不是专门放贷的,也未必非要以利益为导向。
但现在这种情况,肯定是不能借的,因为乡社的情况让他很不满意,他也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好的方向。
固有问题,诸如全国去哪找这么多理想主义的儒生、去哪再出找这种根本不需要解决地主土地矛盾的乡社等等,这都不提。
只说,既说你们是《周礼》一派的,周礼到底是不是伪书、是不是王莽为了改制而故意抬高的,这都不提。
但周礼里,可不是只有农业,还有工商业。
当然,过去那种专门的匠籍制度是不行的,纺织业的发展下,新时代的工场制下,你们应该针对时代的发展,搞出一套东西来。
如果可行,他倒是可以提供一笔资金支持。
而且,趁着这个基建完成、棉产业发展的机会,改革可以说立竿见影。只要资金到位、新织机或者纺车到位,最多两年,又有政策扶植的棉纱,最多两年,即可发展起来。
改革的阻力也会减轻许多,因为毕竟百姓也弄不懂之前和现在的区别、更别提弄懂修通了运河开拓了市场和修与开拓的过程的区别。
只要撑个一二年,就能让百姓认可,树立起来一个样板。
一个农业和工商业结合发展的农村样板。
当然,信里面,刘钰也对自己的改革进行了一些批评,表示不管怎么说,他们学派在乡社里搞教育、使得百姓皆有其田而不至兼并的做法,还是值得肯定的。
刘钰自己也说,自己这一套改革,塑造了一些新兴的大城市。
但乡村问题,他确实是走的消灭佃户而不是解决乡村问题的道路。将来什么样,谁也说不准,但可以确定,江苏改革后的诸多优势,或许可以在乡村问题上找到一条不一样的解决方法。
至于这个样板立成什么样,那是他们学派的选择和探索,但总归现在这种肯定是不行。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搭上江苏棉纺织业发展的顺风车,是唯一正确的路。
否则这个机遇期一旦错过,日后就会越来越难看。
至于他们能不能在所有制问题上突破过去的窠臼,哪怕是搞成空想的那一套,也算是为将来点亮了一点希望。
信如果只是写这些东西,也就还好,至少给了乡社一个解决现有问题的可能。
但显然,刘钰的信不可能只写了这些内容。
例行的嘲讽之后,又提到了过去刘钰和他们学派之间的一些争执,而这里面也不免对程廷祚有些人身攻击和嘲讽。
说程廷祚当初就作诗,提防西洋岛夷之祸。
也知道吕宋的事,西洋人在那边实行了西洋的制度,颠倒了伦常云云。
那么,你们这些儒生,为什么不走出去呢?世界那么大,古人云,寇可往,吾亦可往,你们为啥就没有传播圣道于天下的志气呢?
天下尚且还有一些“茹毛饮血”的蛮夷,你们何不去哪里传播圣道?若能成,其功亦百倍于在一个村社折腾。因为你们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发现,只能从属于我的改革,并且一切以已成功的改革为前提进行来进行从属,包括你们如果发展乡社的纺织业的话。
当然,如果你们真有传播圣道之心,现在正有一个现成的机会。
虽然我不是很相信你们的力量,但这个事儿,资本的力量不太好办。而且涉及到一些日后的问题,所以你们若有这样的心思,那是最好的。
第八二二章 自身定位(中)
至于什么事,也算是这些年大顺参与殖民行动的一个别扭的缩影。
即,更远一些的海外,适合种粮食的地方,资本不愿意去。
比如美洲,资本脑子得多有病,放着回报率更高的投资不去做,跨越大洋跑到北美种粮食去?
而资本愿意去的遥远的大洋彼岸,又比较蛋疼。
伴随着月球运行轨道的大致近似解公式的解决,以及南北半球星图的绘制,大顺这边用了一套和英国航海钟截然不同的方案,解决了经度问题。
虽然工科派先走一步。
但航海钟的制造成本太高、难度太大、对工匠的要求过高以及高昂成本等问题。
最终,大顺这边的理科派的经度法虽晚走一步,但在应用上领先了。
伴随着星表的绘制成功,大顺进行了第二波环球探索,探险船驶入了浩渺的太平洋,开始绘制有准确经纬度的海图。
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发现了檀香山岛屿群。
这个意义,对大顺来说,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要说移民什么的,东北还没塞满呢,闲着没事干往那边跑?那地方又远。
但要说大,这又和大顺许多年前与罗刹的战争和贸易有关。
北方和罗刹的战争结束后,刘钰采取的是“画地为牢”的对鲸海的移民方案。
也就是派人堵在重要的江口、河口,先把交通要道占了。
当初他也是当过数年鲸海节度使的,对那边的开发,也是以资本为导向的。
商业的发展,有利可图,才能促使农业的发展。
这是殖民的逻辑。
和帝国的农业发展、促进手工业分化、商业发展的逻辑,正好是反的。
比如黑龙江江口的移民,那里移民数量增加的原因,是与罗刹的战争结束后,刘钰担任鲸海节度使的那段时间,鼓励捕鲸、猎取动物毛皮、熬煮油脂血腥的商业殖民活动。
由此,带动了黑龙江江口一带的农业移民数量。
商业发展,带动了对粮食的需求。对粮食的需求,使得种粮有利可图。种粮有利可图,又使得一些资本带人向北移民。
北方一战,直接瓦解了罗刹人东扩的步伐。
江苏发展下,对毛皮、油脂的海量需求,又使得资本开始组织专业的捕猎队伍,向北扩张。
一来大顺定都北方,天气寒冷,达官显贵,对于毛皮的喜爱,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要是定都热带,达官贵族不把喜欢毛皮的这个风气带起来,想要风靡肯定是难的。
二来就是从明中晚期开始,或许是因为和女真交易的缘故,毛皮也成为富裕阶层的必备之物了,市场已经被打开了。
《金瓶梅》里,不少妹子是穿着60两一件的貂的。
三嘛,就是刘钰扶植法国的政策。
法国缺乏和大顺交易的白银,当然,大部分国家都缺,荷兰丢了香料南洋之后要不是大顺与之合作,荷兰也没东西和大顺进行交易。
而刘钰为了诱导法国放弃印度争夺、在北美和英国大打出手,扶植了法国的“法兰西三宝”贸易。
人参、貂皮、鹿茸角。
北美人参产区,恰好也是貂皮产区,大量涌入的貂皮,也进一步扩张了毛皮市场,使得市场接受度不断提高。
但是……
法国人手里的貂皮,并不是最好的货色。
最好的皮草,是海獭皮。
也就是《红楼梦》里,抄家时候抄出来的“海龙皮”。
海龙皮,才是大顺最顶尖的毛皮,奢侈品之最。
这也就是的大顺的毛皮贩子,和罗刹的哥萨克毛皮贩子,走了两条不同的路。
罗刹的哥萨克毛皮贩子,之所以一条河一条河地同纬度扩张,不是为了给帝国扩张土地的,只是为了追逐紫貂。
紫貂从西到东,一路被杀绝,最终也就导致了罗刹国和大顺在“紫貂的最后栖息地”,也就是黑龙江地区,打了二十多年前那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战争。
经此一战后,罗刹国扩张的脚步被遏制了。
同时,也因为刘钰扶植法国,使得大量的貂皮等五大湖区毛皮,进入大顺,拉低了貂皮、狐狸皮的价格。
以去年松江海关的统计来算,一张红狐狸皮的价格,已经被压到了大约一块两毛钱。
这一块钱,指的是东西方贸易的通用货币,西班牙银元,含银量27克,也就几钱银子。
而海龙皮的价格,则飙升到了55元。
同时,伴随着苏南手工业的发展,对油脂的需求,也与日俱增。
借着刘钰当初做鲸海节度使时候对毛皮、油脂产业的扶植,以及一些列发展之后的影响,使得资本开始组织人去捕猎那些傻乎乎而又值钱的动物。
刘钰当了几年鲸海节度使,用了资本带动移民的关门占地策略。
然后,大约惟新二年,世界最后一头大海牛,灭绝了。
因为从惟新二年开始,再也没有捕猎船,“捡”到这种傻乎乎的、一头五六吨重、只要弄到一头单是油脂就能赚三四倍北上捕猎开销、被誉为“吉兆运气好”的动物了。
而大海牛灭绝的原因,捕猎是一方面,更关键的还是“海龙皮”的价格,飙升到了55元一张。
海獭吃海胆。海胆吃水草。海牛吃水草。
海龙皮一年数百张的往松江府运,海牛二十来年也就都饿死了。
罗刹的哥萨克也不是不眼馋这一项利润巨大的生意,奈何争不过大顺这边。
因为大顺这边除了自己捕猎,还用东西换。
罗刹的哥萨克早就感叹过:“中国人买一张毛皮,就付给特林吉特人五六条大毯子,外加一些糖块、果脯,而我们却不能付出这样的数目。除了抢,毫无办法。”
“可实际上,他们在他们的江南,买几张大毯子,根本花不了几个银币。至于糖块和果脯,在他们的江南地区,果脯可以在杂货店买上一船。”
“除了抢劫和强迫纳贡,我们无法竞争过那些中国人。”
“然而,中国人早早实行了垄断专营制度,他们的资本集团,形成了一个核心的垄断公司,全面控制了北方地区的毛皮贸易。”
“而我们……莫斯科帮、彼得堡帮、君士坦丁堡俄国贸易公司、波斯贸易公司、布哈拉与希瓦商业公司……这些看上去和北极毫不相干名称的公司,都试图抢占毛皮贸易,没有一个力量将他们整合起来。”
“面对已经实现和完成了垄断的中国公司,分散的力量让我们无力竞争——事实上,他们口中的鲸海地区,只要在海上发现了船只,就会发生战斗。要知道,一船毛皮,堪比一船黄金,无论在松江、或者阿姆斯特丹、或者彼得堡,都是这样的——而他们垄断之后的势力,无论是莫斯科帮,还是彼得堡帮,亦或者那些奇怪的名称和北极贸易毫无关系的公司,都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我们已经无力在美洲北部,与他们进行竞争。中国人的毯子和蔗糖块以及砖茶,成为了特林吉特人的硬通货。”
应该说,这就是刘钰做鲸海节度使那几年,在那个位置上,给大顺留下的最大的遗产。
罗刹人的势力,已经没有机会染指美洲北部了。
至于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垄断公司的形成。
整合的资本,对付罗刹国那一堆“自由竞争”的商业公司,形成了如同东印度公司之前在南洋对散商的碾压优势。
垄断公司的意思,就是有秩序的地方,我是公司;没秩序的地方,我是海盗。
就北极地区那点航线,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要不是自己人,先干一炮。
原因也很简单。
没人闲着没事干,开船往这种真的鸟不拉屎的地方跑。
但凡来的,船上指定有货。
甭管是毛皮、鲸油、油脂,只要干一炮,抢到手,那就保准赚。
鲸海,不留活口。
也就没有任何的“外交纠纷”。
甚至,抢劫之后的船,都没人要,怕惹麻烦。因为船上的货,比船值钱多了。
而这总地方,真的是想留活口也难。
大顺造船业的进步,使得大顺可以有更适合的船和罗刹人抢夺毛皮。
罗刹人在这边,造不出大船;大顺可是能在南边预定大船的。
大顺和法国的贸易,使得毛皮成为富裕阶层普遍接受的奢侈品。但奢侈品这东西,市场一旦打开,那就需要分档次——买毛皮,是消费意识;买貂皮狐狸皮,还是买海龙皮,那是奢侈品的特殊属性,但凡有钱,谁买貂皮狐狸皮?
大顺海军的发展,使得一批退役水手,加入毛皮公司,获得高额报酬。而水手的特殊性,又促使了大顺在鲸海地区的垄断,正常的农民可能还是觉得于心不忍什么的,这群幽闭空间服役十年的水手杀人越货毫无心理负担。
同时,大批的水手参与毛皮鲸油的垄断公司,又使得大顺的贸易公司在水手素质上,超越了罗刹的哥萨克。
海上航线又就那么几条,大顺这边为了追逐利润、追逐五条毯子换一张海龙皮的高额利润,自是开始向美洲扩张。
资本逐利,是有利可图才去的。
原住民捕猎的速度,也慢,虽然可以交换,但终究比不上专业团队去捕杀。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食物不足。
肉肯定是不缺,但整天吃肉,谁也受不了。肯定还想吃点谷物的。
整个大背景下,月距法星表图的完成,檀香山的发现,使得檀香山这个地理位置,有了扩张的价值。
因为,距离美洲的海龙皮产区,更近;走檀香山去松江,也比走危险的北极航线,容易太多。
但是,那里的情况又有点特殊。
搞毛皮的只是希望那里作为一个中转站和谷物提供基地,对像那里投资兴趣虽有一些,但肯定不想搞农场。
本身大顺这边也急需一个同化的檀香山,还要做好抵抗宗教的准备。
靠基本唯利是图的资本去同化岛上数万人,想都别想,倒是有可能逼出来岛上的民族主义。而且一旦基督教传过来,白板信仰下,立刻被染。
这种情况下,非常适合殖民开拓理念的颜李学派,与逐步宗教化的泰州学派的继承者,就成为了刘钰所物色的目标。
第八二三章 自身定位(下)
现在大顺对外扩张的难题,就是一条腿走路。
资本拿剑。
谁来拿经?
只靠剑,有些地方,是不太好办的。
那种地方,和辽东地区的开发不同。
辽东地区,虽然小农经济被刘钰打的粉碎,但在文化上是全面复制粘贴过去的。
“不虑而知”的一些东西,国家认同、民族认同、传统认同这些东西,压根不用考虑。
大洋洲方向,也不需要担心太多。
有了星表图便有了三角跳的基础,之前也有了一些准备和铺垫,只要放出去那里有金山银山的消息,搞一波密西西比公司类似的操作,既可以解决和英国开战的资金问题,顺便也就把那占了。
挖金子,才让种地有利可图,让粮食变成商品,才能让资本在大顺抓人,往那边送。
那地方封闭的紧,百十年内,问题不大。
应该足够大顺引领工业时代的新文化了。
而檀香山地方就不同了。
大顺对外扩张的一个大问题,就是有钱人不肯去、没钱的想去去不成。
所以,大洋洲只能靠“金山银山”,来吸引资本抓人过去。
美洲开拓,只能靠毛皮,先把点占了,等着蒸汽船可以横渡的时候再说。
靠毛皮的地方,又不适合种地。
适合种地的地方,资本压根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莫说太平洋的宽度太大。
就算是狭窄的多的大西洋,弗吉尼亚公司黄摊子的原因,也是一开始琢磨着种地,后来要不是种烟草赚着钱了,早就破产了。
就这距离在这摆着,大顺的资本跑去美洲西海岸种地,能把裤衩赔进去。
而真的缺地、活不下去的百姓,买得起去美洲的船票吗?且不说有没有定期航线,就算真有船去,船主又不做慈善,去一趟得多少钱?有船、有能力、随便跑跑南洋挣多少钱?
檀香山是有原住民的。
数量还不少。
约莫在二三十万到百万之间,距离数量,倒是很难说清楚。
檀香山的土地,非常肥沃,非常适合种地。
但那里的宗教是白板。
就这么说吧,要是只让资本过去搞事,一旦基督教传过去,用不了几年,直接宗教洗地了。
别说那些白板,就是大顺、朝鲜、日本,要不是官方出面干预,国家力量直接下场,也要出大事了。
资本管你信啥?能挣钱就行。
檀香山,对此时的大顺朝廷,意义其实不是很大。
对中国,意义很大。
而此时此刻,对那些毛皮贩子、投资了垄断鲸海毛皮贸易公司的人,利益最大。
因为冬天,那些在北极捕猎毛皮的人,可以选择去那里过冬。
也因为,那里的土地肥沃,相对来说距离更近,很适合做一个粮食产地,为毛皮公司提供谷物。
同时,也可以作为毛皮、贸易品的中转站。
当然,也因为此时煤油产业还没有发展起来,鲸油依旧是此时最好的照明燃料。
尤其是大顺的工业革命已经爆发,一些工场制、工厂制的产业,急需照明原料。这里作为捕鲸的补给基地,也是极为合适的。
而这里距离大顺本土有过于远,指望像是在大顺本土这种严格禁教的方式,显然是不现实的。
世界已经被帆船联系在了一起,交流的速度大大较快,地图、技术、经度法,这些东西没可能保密。
一旦传教士捷足先登,就算大顺的资本提前一步卡在了位置上,恐怕也很快就会转向已经适应了资本主义发展的新教那一套东西。
只靠剑而不靠经,最终可能就会念经的把剑夺走,尤其是这种远离本土的地方。
大顺不管活着、还是死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国对美洲的移民,只能依靠毛皮和旧金山的黄金、旧银山的白银。
而檀香山作为优良的中转站,还有大约几十年的时间,在欧洲殖民者西进运动之前,将檀香山和大顺形成一种特殊的关系。
宗藩也好、文化认同也罢,总归不能只靠武力解决。大顺在那里的投送能力有限,而且显然的对朝廷而言是入不敷出的赔钱货。
刘钰之所以要找这群人,试图劝他们去那边尝试一下,因为某种程度上,这是大顺最容易找到的纯粹的理想主义儒生了。
而且,檀香山那里的情况,也特别合适他们去搞。
虽然那些人文明比较落后,但又不是过于落后,已经基本算是阶级社会了。
加之岛民自身就有原始的束发习俗,早期阶级社会的风格,也和殷商有点类似,但似乎又比殷商稍微往前走了那么一点点。
首领是一个阶级。
首领之下,就是士阶级。
因为在岛上生活,所以这个士阶层,除了武士、文化、舞蹈、祭祀、医官之类,造船工匠也算是士。
士阶层往下,是平民阶层。主要负责种植、捕鱼等等。
平民再往下,是奴隶阶层,数量不是很多。
基本上,距离一些人梦寐以求的《周礼》,单就经济基础上,肯定比大顺这边更近。
历史上,檀香山的上层对基督教是有过抵抗的,原因倒是和大顺的一些士大夫差不多。
“诸戒皆可守,惟不可纳妾一事,难”。
岛上的上层阶层是一夫多妻的,也是因为拒绝一夫一妻制,所以上层拒绝信奉基督教。
加之,岛上男尊女卑非常严重,基本上还是男耕女织、男外女内的逻辑,虽然是原始阶段,但是诸如男人吃饭女人不许上桌之类的规定也已经出现。
文化逻辑也是男为阳,女为阴;男人是坚强,女人是虚弱之类。
因为经济基础在这摆着,要靠耕作、打渔、造船、战争为生,阶级社会既然已经有了雏形,那么这个经济基础之下,男尊女卑也就是必然的。
就这种情况下,相对来说,复古派的儒生,在那边上层的渗透,应该还是比基督教传教士靠谱的,最起码不会出现因为要求离婚和戒酒之类而出现上层反对的情况。
加之土地制度、文化习俗,相对来说也更适合他们搞复古尝试。复古在大顺这肯定是不行了,经济发展的和古时完全不一样了,倒是那边说不定还真有可能。
通过学识,非常容易就可以成为酋长之下的士阶层,帮着搞出来一个扭曲成朝鲜国种姓制度那样的魔改儒家朝贡国,还是很有可能的。
终究,旧时代的瓦解,还是要靠经济基础的改变。
而檀香山的经济基础、土地制度,短时间内没有机会改变。
因为要改变,需要资本渗透、土地私有化、兼并、种植园、农场这些东西,瓦解过去的经济基础。
历史上,瓦解了檀香山原有经济基础的,是美国的西进运动、美国和广州的贸易。
最终瓦解这一切的,是美国南北战争的爆发,使得北方的蔗糖市场、咖啡市场,出现了巨大的空缺。大量资本涌入,种甘蔗、榨糖、种咖啡,瓦解了原本的经济基础。
而这对大顺来说,这个情况又很难发生。
毕竟,大顺资本想种咖啡,甘蔗,也不会跑这来种,在南洋方便的多。
南洋有的是可以种甘蔗、种水稻的地方,距离又近,利润更高,大顺的资本有病才会跑那去,瓦解当地的社会结构。
是以只要美洲西海岸还没有发展起来,资本就不会往这地方投资去搞农业的。而美洲西海岸想要发展起来,短期来看,是没啥可能的。
复古派儒生念念不忘的很多东西,如井田、王制、官造、士民等等,都可以在岛上进行尝试,不说是无缝连接吧,肯定比在大顺的苏南地区搞要契合的多。
而且,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顺的毛皮贩子,需要的只是一个冬天过冬的港口、一个有限的谷物提供地而已。
檀香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保持一种半静止的社会结构。
应该说,复古派儒生的一些想法,对檀香山这样的阶级刚出现的原始社会,还是有很强的文化吸引力的。
尤其是上层,而且排斥度应该不会太高。
说不定还能亲眼目睹有活人祭改为人俑的过程,有助于加深理解周代商的巨大进步,也有助于他们理解先秦古籍记载的一些此时可能不能理解的东西。
信上,刘钰也算是说的比较明白。
这地方,只靠剑去征服,是无意义的。所以,希望他们这些儒生,能够做一些尝试。
改造他们。
同化他们。
藩属他们。
行三代之法、进井田之制。
当然话还是说的比较客气的。
但看完这信之后,孟松麓还是能深切感受到自己老师之前的那声叹息。
虽未明说,但这信里面的意思还是充满了嘲讽。
前后加在一起,其实就是一句话:让他们找准自己的定位。
未来,你们或许可以幻想一下、空想一下。
过去,你们可以尝试改变一下,往现在靠一靠。
然而最关键的现在,此时此刻,现实问题,你们还是歇着吧。你们解决不了。
至于此时,只能做时代大背景的附庸,妥协之后,融入改革,抓住时代下纺织业发展的机遇,把小小的、没有地主佃户矛盾的、理想主义儒生扎堆的这个乡社的一堆问题,解决了。
话很客气,但越客气,看下来就越觉得郁闷憋气。
仿佛是说,把圣教传到那片岛屿、把那里搞成藩属,是现实中你们最有机会,最切实际的“立功”方式。
至于别的,并不看好。
第八二四章 志向
“先生以为,兴国公的意思如何?”
即便感受到里面浓浓的嘲讽之意,孟松麓想了一下信中的建议,隐约觉得也不是完全不行。
若楼兰之慕汉、若葱岭之羡唐。
周边真正算是“圣教”的藩属,其实就日本、朝鲜、琉球、安南这几个。
那地方,若真能搞成,倒也真的算是在圣教范畴内立了大功。
因为领教过基督教、回教、甚至佛教的传播能力,他们对于改变南洋那些国家的信仰制度,信心严重不足。
苏禄的那些海盗,最近整天顶着“圣战”的名头,和大顺的商船开战。
平了一处、又跑到另一处,若真有信心,就去解决大顺控制南洋贸易之后的心腹大患了。
既对这些教没有信心。
对岛上那些仿佛还是殷商时期的部落信仰,孟松麓觉得还是有信心的。
经过这一次的贷款事件,孟松麓的内心信仰,其实已经隐约开始动摇,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但隐约间他觉得有些事未必行得通。
毕竟这只是个24万亩土地的乡社,尚且在时代的大潮下,并未表现出相较于别处更优越的发展。
况于万里江山、整个天下?
只是这种想法在心底隐藏的很深,只是略有萌芽。
但在这封信的刺激下,他虽然明显知道信上的嘲讽之意,是说你们也就适合去打小孩,大人的事你们别掺和了。
可,似乎,打小孩若能打赢,打成功,真的搞成藩属、传播圣教、行周礼制度,亦是大功于天下。
至少比现在这种搞了半天,没搞出什么成果,还整天被刘钰嘲讽要强得多。
程廷祚也不避讳旁边有外人,闻此问题,便道:“兴国公一贯如此,倒也不必在意。你我之辈,当追慕尧舜周孔,立万世之功,解天下之困。非但解国朝之困,亦需解朝鲜国、琉球、日本国、安南之困。”
“不过,若能得一慕圣教之藩属,亦确实是大功一件。如今的情况,兴国公所言不虚。”
“大事已毕,剩下的,只要资本能够输入,乡社搭上纺织发展,当无问题。”
“兴国公的意思,与你我之间的根本矛盾,在于他相信,将来工商业可以容纳更多的人。而先师恕谷先生以为,易业为士、为工、为商,不可能容纳太多的人口,所以恕谷先生才别出心裁想出上中下三田划分养田再耕之法。至于昔日你说的重现宗法制,嫡子基层,次子出门而殖民垦殖,这又是另一回事,非是这个根本矛盾之内的问题。”
这些潜移默化间受到新学学派严重影响的诸如矛盾、根本、主次之类的说法,一旁的权哲身沿途已经听孟松麓说过好多次,但却没想到连孟松麓的老师、在仁川亦闻其名的大儒,如今竟也满嘴是这些东西,不免默然。
大约是和刘钰打嘴炮的次数太多,他对刘钰信上的内容,总结的十分到位。
后半段让他们去传播圣教,这个不提。
前半段的意思,则还是两边的根本矛盾。
刘钰的意思就是,男耕女织、农主工商副这个情况,是不可能持久的。所以你们如果试图设计未来,而不是复古,那么就该尝试在乡社发展工商业,一种与之前和现在刘钰搞得那种都不同的、乡民参与而不受商贾盘剥的工商业发展模式。
因为,土地问题,从更宏观的角度看,只是一个向未来过渡的问题。
过渡、转型,都可以。
就像江苏的改革一样,不管是动部队也好、抓流放也罢、熬过这个最艰难的转型期,还是要考虑未来的。
未来在工商业上,你们还是花点心思,尝试一下农村发展工商业的路线吧。
而土地问题,你们其实已经走到了旧时代的尽头了,不可能超越王源提出的那一套“惟农有田”的东西。
可有田之后呢?
是男耕女织?
还是农业配村社工商业?
说到底,还是两边对未来的分歧。
江苏的特殊情况,使得这个属于未来一代人的分歧,早早在淮南地区展现出来。
要种田,得买豆饼肥田。
以现在的价格,一石豆饼洒在田里,增产的绝对比一石豆饼值钱。
买关东的豆饼,能靠原本的男耕女织吗?
哪怕进阶的男耕女织配新织机的模式,那铁轮织机死贵死贵的,而且恶心的期货交易又让个人很难拿到合适的棉纱。
生产效率的提升,使得社会分工更加的明显。
原本,有童谣:四人纺、一人织。
如今升级的织机,靠原本框架的改良纺车,要十六人纺、一人织。
全靠自给自足这一套,一个大村社自己都无法完成男耕女织的全套循环。
至少在运河两岸的村子,想要富裕,只能作为苏南地区的附庸而存在。
如信上所说,趁着基建完成的机会,搭车转型。晚了就没机会了。
可转型之后,实际上这个乡约乡社原本的意义就不存在了。
因为,江苏模式是不可能在天下推广的。
他们立志解决的,是为整个儒家文化圈找一条出路。一旦转型,也就意味着,从普遍性,变成了特殊性。
不是所有地方,都有运河、港口、资本、广大的外部市场的。
刘钰这封信,实则是给他们指明了三条出路。
如果是为了现实,延续颜元、李塨、王源等人指望着地主自发献田的方式,那么请不要在淮南这种压根没有这种主要矛盾的地方尝试。
去河南、陕西,去那里的村社,尝试一下乡约、乡贤这一套,在不暴力解决的情况下,找出一条有地主存在的乡村“富而后教”之路。
如果是为了未来,那么就放弃这种空想,假定未来,工商业必定能容纳更多的人口、工商业的权重也会如南通附近村庄一般“主为副、副为主”。
那么,就请放弃现实,畅想未来,为乡社找一条以工商业为主、农业为副的路。一条和淮南圈地区那种雇工干活、雇工实则一无所有的路不一样的乡村之路。
如果是为了朝廷、国族,那么,就去遥远的檀香山,用你们最优秀的弟子,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探索出一条快速同化、藩属化的路。
毕竟如果真的有用,世界上还有很多“空白”的地区,如果你们能以檀香山为实践,总结经验,那么将来也大有可为,为将来和西洋岛夷的文明之争打下基础。
现在,他们并不想放弃,而是想要全都要,全都尝试。
好在这些年也培养了不少弟子,也经过了许多乡社的实践,学会了不少农学学问。
在河南、陕西等地尝试的条件,也不是没有。关系还是能找到在那边为官的,加之若拉下脸来,去找刘钰,让刘钰出面帮着说一说,在北方某县做些尝试,还是可以的。
许久,程廷祚盯着孟松麓,缓缓道:“兴国公言檀香山事,非是汉唐之事,而是周兴封建而化夷狄之业,你可明白?”
孟松麓对此自然是明白的。
“弟子以为,朝廷如今并不缺张博望、班定远那样的人物。或引军数千,横行西域;或凭纵横之术,祸乱身毒。此皆张博望、班定远之业。”
“若真行汉唐事,兴国公想来也不会找我们的。霸道之法,他自有传人,朝廷选拔武备亦不缺乏。”
“特如先生所言,檀香山事,非汉唐事,而是化夷狄之业。”
“兴国公言,经济基础决定颇多,西南诸夷山高林密,无有农耕之利,故难归化。而信上言檀香山土地肥沃,田皆官有,适宜种植,似或可以尝试。”
程廷祚赞许地点点头,笑道:“昔者,习斋先生之学,世人皆言,必首推陈同甫而次必王安石。此言倒也不全然为虚。王霸并重、王霸并举。难得有兴国公以为纯霸不可行,竟要王霸并用、以王为先的地方,倒也确实值得一试。”
“信上言,天文学演算,彗星数年降临之事,或可用以为入岛之门路。这不过是都是些术,或可用、或不可用。”
“终究,还是要教化当地土王,证我圣学,非比天主回教差,亦可使人归化。未必就差过昔年西班牙移风易俗于吕宋。”
说完,又自嘲道:“真的难得,难得有兴国公以为霸道不可用的地方。却不知道天下还有多少这样的地方?”
边自嘲着,便看了一旁的权哲身一眼,心想反正朝鲜国的事,以自己看来,朝廷确实是用霸道太多。
实皆管子轻重之术,以文皮为币而朝鲜必贡的套路。这个,也实在不必否认。
孟松麓也听出了程廷祚的意思,试探着问道:“先生以为,此事可承。弟子,亦有此志。若能成功,教化百万之众,圣学播于万里之外,足以谓功。”
“弟子愿意去那万里之外,尝试传播圣学、归化一国之众。既说之前探索画图、毛皮商人交换芋头甘薯等,已然在那里有了落脚之地。弟子以为,若二十年内,能使其邦之酋,来贡天朝,其邦兴六德六行六艺,可谓功成。”
第八二五章 新的天下(上)
程廷祚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弟子一眼。
心想于年轻人而言,在这种地方与庶民相处、每日都做一些无趣扎实的事,着实难比张博望、班定远那样的激情。
又想纵然孟松麓说他明白其中区别,实则走的还是班定远的路子,欲在万里之外扬名。
他终究活的年久,小辈心思,一望了然。
但他也不想说破,觉得孟松麓热衷此事,虽有年轻人耐不住寂寞欲成万里事的原因,可终究这件事也不是错的。
大顺对外开拓和探索,对这些儒生而言,最大的影响,就是极大地拓展了“天下”的概念。
锡兰、爪哇、身毒、欧罗巴这样的名目,频频出现在先发地区的书刊之中,对于外面的了解越多,天下的范围也就越大。
天下的范围越大,对遥远远方的恐惧反而越小。
曾经天下之外的蛮荒之地,如今成为了天下之内的遥远边疆。
檀香山到底在哪,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但他们已经开始接受地球是个球的概念,既然大顺的商船每年都能去欧罗巴,那么又能有多远呢?
云南、贵州的书生,若想去京城赶考,难道不也需要走半年时间吗?
商船去欧罗巴,也不过几个月最多半年的时间。
这样一想,那遥远而未知的檀香山,在新的天下观之下,最多也便是云南、贵州。
“你既想去,这是好事。兴国公信上虽多嘲讽,但我辈做事,与他的嘲讽无关,只与王道相关。”
“你若要去,过几日便过江往南,去拜会兴国公吧。”
“过些日子,圣上南巡,料来,兴国公亦要回京城了。他在这时候写信说此事,多有些临走之前,把要做的事都交代完的意思。”
皇帝要南巡来看改革后的江苏一事,并非秘密。
但孟松麓终究年轻,也不曾做过官,对于皇帝此番南巡和刘钰被不再出镇江苏的关系,并不能立刻理解。
“兴国公不再出镇松苏?先生何来的消息?”
程廷祚并不作答,只是笑了笑,心道这事是明摆着的。
如今松苏,已是朝廷财税重地,比之过去,数倍过之。
地税并未增太多,但是工商、专营、乃至于皇室内务帑银收入,却远胜过去,难以计数。
为帝王者,可以允人永镇云贵不毛之地,却不可能许人永镇此地。经营太久,就算皇帝不说,想来兴国公也会主动避开。
不过江苏一地,如今转型,舍鱼米之乡,而得棉丝之利。粮食、煤炭、铁器种种,皆于别处来。或者说,皆于海军来。
皇帝此番南巡,自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要亲眼看看江苏的民生经济,看看这些扶植起来的商人对皇帝的态度,亦或者是来特意立威的。
这些东西,聪明人是猜得到的。
想来与上次南巡定下废运河、修淮河、问盐商要钱的情况大为不同。
此番,程廷祚猜测,此番必比上次盛大许多。
甚至可能会引精锐亲军,一路护送。
更命海军舰队,大阅于松苏,也未可知。
他猜的,基本正确。
但并不完全。
确实,这一次皇帝南巡,是有很多程廷祚以为的想法。
包括带着军队前来。
也包括会在松苏大阅舰队。
当然,包括刘钰在江苏改革完成之后,不说是鸟尽弓藏吧,但也肯定不会再让他继续在这里出镇了。
但,这些想法,都是比较正常的、普通的、“旧天下”概念下的理解。
大顺对外交流导致的天下观、天下概念的变化,使得“旧天下”与“新天下”出现了一些不同。
新天下包括旧天下的许多,如同当初打着“保天下”旗号的大顺,最终大部分承接明制,包括税收、中央与地方关系等。
但许多与旧天下相似的,也要一些与旧天下不同的。
放到此时,也是一样。
皇帝这一次南巡,除了程廷祚说的那些“旧天下”逻辑下的举动外,还有一个程廷祚此时所不能理解的“新天下观”下的逻辑。
纵然程廷祚等人,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此时的天下概念,与过去的天下概念已然有所不同,但他们终究还是不能把握到不同的关键。
此番皇帝南巡,要引精锐京营护卫、要在松苏大阅海军,在新的天下观下,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对外扩张做准备。
一场从欧罗巴到美洲、从美洲到吕宋、从吕宋到印度、从印度到非洲的全面的、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大战,即将打响。
不同的人,对外部世界的关注重点不同。
如大顺科学院的那群人,江苏改革的这几年,被列为头等大事的,是在北美洲的土地上,本杰明·富兰克林,用风筝“证明”了闪电也是一种电,和摩擦的电没什么区别。
之所以用“证明”,是因为大顺这边的新实学教科书的通识教育中,将这个说法作为一种“常识”,只是填鸭灌输而没有任何证明。
随后,罗刹国的第一个本土籍院士罗蒙诺索夫,和提出了错误的热力学公式的另一位院士李赫曼,重复了这个实验……然后罗蒙诺索夫活了下来,罗刹科学院则当场损失了一位物理学院士。
由此,引发了一波“去证明大顺科学院那些奇怪理论”的实验热潮,各种大胆的、不要命的实验,在各地上演。
大顺的决策圈,关注的重点则当然不是这件事。
他们关注的重点消息,还是欧洲的局势、印度的局势、法国东印度公司和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争斗。
以及,英法在北美正式宣战。
起因就是“人参”战争之后,大顺在江苏的改革,使得东西方贸易的奇葩状况严重加剧。
原本唯一能够用香料换取货物的荷兰,和大顺合作。
大顺快速发展的纺织业,仿造的钟表业,使得欧洲几乎没有任何货物可以进入到大顺。
本来也不多。
现在只是加剧了这种奇葩状态。
而法国在北美挖人参、捕貂皮、抓鹿角,忙的不亦乐乎,一船船的货物穿越万里航线,来到大顺,换取法国丝绸纺织业急需的东方上等丝。
法国人骄傲的说,他们再也不需要派船,去南美走私来获取足够的、与中国人交易的白银了。
人参战争看似结束了,可实际上并未结束。
尝到了甜头的法国人,支持印第安人南下俄亥俄谷地。
而法国人则沿着河流,修筑了诸多的堡垒,以法国人的堡垒、印第安人盟友的人力,不断挤占英国的北美殖民地。
这是在为“独占人参貂皮”贸易,创建缓冲区,但又不想和英国全面冲突。
因为……贸易上,法国人占据优势,他们只想保持现状,并不想扩大战争,之前的元气未复,此时又已经得到了对华人参貂皮珍珠贸易的优势。
英军的年轻军官乔治·华盛顿,为了升迁,带兵伏击了法国的一支小股部队。
法国军官朱蒙维尔,带着法国人在欧洲特有的傲慢,认为法国是欧洲的宫廷语言和外交语言,用法语高喊不要开枪,我们是来谈判的。
华盛顿当然不懂法语,但他也不是很有胆量独走,他也不是很想和法国人正面冲突。
即便听不懂法语,他也不想搞事。
但英国人的易洛魁盟友领袖哈夫·金,不但懂英语,而且非常懂法语。
几乎是一瞬间,哈夫·金就做出了一个很难说聪明或者不聪明的决定,他冲上去用斧子把法国军官朱蒙维尔给砍死了。
砍的原因,基本上大顺这边熟读史书的人,都能明白。
挑动英法开战,从而让英法两败俱伤,易洛魁人趁机做大。
《易》曰:乘其阴乱,利其弱而无主。随,以向晦入宴息。
浑水摸鱼之策尔。
不能说不是一招妙计。
可问题是这种类似于挑动狗咬狗的计策,有个前提,得是自己足够强。
如果自己不够强,反倒可能让一家做大,彻底失去发展的时间。
人都被砍死了,那华盛顿这边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把这支法国小队全灭。
但不久之后,法国人就卷土重来,且靠着印第安盟友的帮助,把华盛顿给抓了。
因为法国驻俄亥俄谷地的统帅,是被砍死的那个倒霉的朱蒙维尔的亲哥。
于是华盛顿被抓。
之前就说了,华盛顿不懂法语。虽然法国人认为,欧洲人、尤其是尉官级别以上的中上层不可能不懂法语,但这只是法国人自己认为的。
于是逼着华盛顿签下了一份认罪悔罪书。
认罪悔罪书,是用法语写的,内容很明确:是英国军官华盛顿,“刺杀”了法国的外交官朱蒙维尔。今后英法在北美的一切冲突,均由英国人负责。
随后,签下了法语认罪书的华盛顿,被释放。
如果只是到这一步,大顺决策圈又不是傻子,自然能看懂:法国人怂了,根本不想和英国人开战,否则外交官被人砍死,就这么把人放了?
但,英国那边的反应,就非常微妙了。
眼红与法国和大顺之间贸易的英国公司、试图抢夺人参貂皮贸易的殖民者、确定了印度优先政策但在印度和法国争斗不休的东印度公司、金融资本家,立刻如同当年詹金斯耳朵战争时候那样,利用手里的舆论工具,展开了全面的宣传。
华盛顿自己承认,那场冲突并不大,双方死伤只有二三十人。
但很快,他嘴里的二三十人,变为了弗吉尼亚报纸上的二三百人,然后又变为伦敦街头被资本控制的舆论所描绘的“击毙了九百多名法国人”。
是保卫英国边疆和殖民地利益的年轻英雄。
有意思的是,一些报纸引用了华盛顿给朋友的信的一些细节描写:我听到很多子弹的嗖嗖的飞过,真的!这声音中有种迷人的东西……
而真正上过战场的英王乔治,则吐槽道:扯犊子,当我没上过战场?【他不可能听到这么多子弹声】。
而被资本控制的舆论,一旦发动起来,就不可能停下了,只能互相升级。
第八二六章 新的天下(中)
既然谁都不想担“赵构”之名,那就只能嘴炮升级。
法国要引渡华盛顿受审,因为那份法语认罪书上,写的清清楚楚,而且有华盛顿的签名。
那英国就只能升级,说是法国人鬼鬼祟祟,像间谍一样,否则人家为啥杀你?
两边的舆论一升级,这些消息便跟随大顺的商船漂洋过海。
枢密院的参谋部也不是傻子,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法国人不想打,英国人想打。
战争,只能在两边都不想打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不爆发。
法国人不想打的原因,很简单。
既然已经拿到了贸易上的优势,那么法国人只是追求俄亥俄谷地作为缓冲区,保证自己在北部的人参、貂皮、“东珠”贸易即可。
法国人此时占便宜,当然不想打。
而英国资本显然眼红,当然想打。
根据上次人参战争的情况,可想而知,战争的主动权在英国人手里,因为英国人把握着制海权,而且人口更多。
只有握有主动权的人,才有资格决定打还是不打。
既然握有主动权的这一方,很有打的意思,越发高调发动舆论——对此,大顺还是非常熟悉的,前朝的衮衮诸公,的确是可以让一些弱势的皇帝不太好应对舆论。
崇祯皇帝刚上台,还不是很适应皇帝身份的时候,面对朝堂争论,一时插不上嘴,还留下了“容小弟说完你们再说”这样的千古名句。
能发言的人,还是有力量的,虽然不太一样,但大顺这边也能理解大致是个什么情况。
况且,此时的英王还是个“异族”,异族为王,一般来说比较害怕这种发动战争的舆论,以为只能比英国人更激进才能不被骂。
大顺这边眼看着这种嘴炮升级,加上刘钰一直以来都在说,要复刻奥王继承战争大顺下南洋的故事,笃定欧洲一定会打起来。
现在,“曙光”初现。
只要英法开战,估计很快就会乱成一锅粥。
一旦欧洲乱起来,就是大顺夺取印度的机会,也就是皇帝梦想的印度土地税、人丁税、盐税三大税作为内帑银,全面加强皇权统治力量的机会。
皇帝已经老了,他要为儿子留下足够的白银,和稳定的财源。
有钱,有很多钱,未必一定能统治的好。
但至少,比没钱穷的要上吊,更稳妥一些。
是以,皇帝是以这种崭新的“天下”视角,夹杂了旧天下的视角,而又蕴含了新天下的视角,来做这一次南巡之事的。
选定的时间,也非常微妙。
选在了六月中。
按说,六月中,往江南跑,那就不正常。正常来说,六月中应该留在北方避暑,跑江南去干啥?
但六月中,是西洋各国的货船几乎全部到港的日子。
法国的、英国的、西班牙的、瑞典的、荷兰的、罗刹的……
一场盛大的演出,怕的是没有观众。
而一场有着明确政治意义的演出,怕的是希望看到的人没来。
所以,皇帝一反常态,选择了六月中旬这个并不是很适合去江南的日子,南巡松苏。
举办阅舰式。
明明,最适合搞阅舰式的地方,是威海卫、旅顺卫。
但,在那里大阅,人家看不到啊。
大顺决策圈的战略,是刘钰制定的,很标准的“待其两败俱伤,天朝再出兵摘果子,勾引法国出让印度‘上党归赵’,拖延下去直到英国国债崩溃”。
大顺在欧洲组织了武装中立的贸易同盟。
那么,怎么保证这个同盟,能够在战争期间大发横财,而让对方“暂时隐忍”呢?
阅舰。
把大顺海军的家底,全部搬出来,在长江口搞一场大规模的阅舰。
以此,来警告各国,最好不要把大顺牵扯进来。
如果大顺的商船,在战争期间走私什么的,你们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万一大顺下场了,多不好。
至于能不能把欧洲各国吓得就此和平?显然也不可能,现在这个情况,已经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了,上次几大矛盾啥都没解决,早晚要打的。
大顺的战略庙算已经定下,战争前期全力发财。
你们互相劫船,大顺没有任何意见,甚至乐见此事。互相劫船,意味着大顺即将在欧洲战争期间,独霸欧洲的东西方贸易市场。
但走私干的太过分,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所以就要考虑让对方针对武装中立同盟不胜其烦的时候,能够压下火气,继续胜其烦。
同时,也是给将来一些国家传递一些信号。
经过刘钰引导的法国,此时其实很容易做出决定:是他妈继续在基本没出成绩、整天赔钱的印度折腾?还是在每年大量的人参貂皮换白银的北美,保持优势?
虽然,刘钰说过,庙算中,英国应该扔掉印度,取代荷兰的位置,用印度来瓦解中法同盟,用取代荷兰地位的东西方贸易联络大顺结盟,在波斯湾画条线瓜分世界。
但,现在的情况是英国在印度的利益很大,之前就已经被刘钰以贸易制裁的方式,逼着英国东印度公司全力向印度。
而北美,又不交税,走私又重,实际上真不如一个加勒比的蔗糖岛屿值钱。
相反,作为主力债权人的东印度公司,是叫东印度公司,他的核心利益在东边。
当法国面临选择的时候,法国可以选择放弃印度,拉大顺下水,从而保住日趋值钱的北美,同时拉到一个盟友。
可英国不可能做出此时看来这么“智障”的决定,东印度公司所有投资打水漂、股东破产来放弃印度。
法国的东印度公司,都破产好几次了,法王可以直接召回东印度公司的人,因为法国集权很重。
阅舰式,也正是为了让法国人在必要的时候,做出必要的让步,从而扭转整个战局的胜负。
当然,在传统天下观儒生的眼中,这一次阅舰或者大阅军队,只是为了做给日趋重要的江苏看的。
让已经极为重要、且扮演着财税重地的改革后的江苏,明白朝廷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哪怕再扩展一下,也就是听说告知了朝鲜国、琉球、日本、越南,以及南洋诸国,都要履行“诸侯”义务。
天子大阅。
诸侯要干啥?
诸侯要带兵参加,深刻体会一下什么叫天子、什么叫诸侯。
这本身,也是合乎礼法的。
天子阅兵会盟,诸侯按照爵位出兵参与会盟,这本身就是古礼。
震慑威慑,自不必提。
但旧天下观下的理解,也就到此为止了。
实际上能想到这一步的,已经少之又少了。
然而,其实对大顺的决策圈而言,这一次固然有威慑一下江苏本地商贾士绅的意思。
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取得商贾的另类支持。
这种支持,是以大顺还未发行的国债为基础的。
一旦若是大顺开战,商贾能支持到什么程度?
支持到只要觉得大顺能打赢,就能继续支持,尤其是很多与西洋贸易息息相关的产业。
如果能压到7%、8%的利息。
大顺以盐税、垄断贸易买扑年费、毛皮贸易买扑年费等等这些东西作为利息抵押,弄个一亿两,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对大顺来说,撑下去,就是赢。
撑到英国国债崩盘,大顺就可以宣布获胜了。英国身上还有将近三亿两的国债,财政收入的大半,都要支付国债利息。
赢了吃肉。
输了吃屎。
那么,怎么让商贾对朝廷开战有足够的信心、踊跃接受比较低的利息购买国债呢?
自然是让商贾直观地看到,大顺自己的军事力量,有多么强大。
不但可以打赢。
而且可以打赢。
越直观越好。
越简单越好。
而最直观、最简单的展示方法,就是陆海大阅、周边来朝、万炮齐发。
松苏的商贾和新兴阶层,知道大顺有海军,有欧罗巴的那种巨舰,甚至时不时就能看到。
可到底有多少呢?
其实大顺的军舰吨位,未必太吓人。
但一旦聚集到一起,却是可以帆樯如林的。
叫那些外行的、不知道投送距离概念、难以理解战争逻辑的商贾,在必要的时候,会有充足的信心。
至于对商贾的提防,对皇权来说,不是没有,但也就那么回事吧。
皇帝内心一直确信一件事。
不管是盐业,还是海贸,越大,越好管。
分散经营,要靠高端的统治术。
大而聚集,只要朝廷不崩,三个狱吏、五个厂卫,就直接能解决。
在大顺这种地方,皇帝从来就没考虑过所谓的财阀夺权之类的可能。
别看现在大顺这边的纺织业、盐业、海外贸易业有几大所谓的财阀巨头,其力量在欧洲小国或许足以呼风唤雨,然而在大顺的皇帝看来,两个厂卫就能解决——当然,按照正确叫法,大顺没有厂卫,那叫孩儿军。
大顺有大顺继承的传统和历史逻辑,至少在皇帝看来,是这样的。
刘钰也认可,只不过他不觉得蕴含狂暴力量的是这些大商巨贾,而是他们反面的另一支力量——以史为鉴,自然也就触到了皇帝的盲区。
不过皇帝对这些大商贾的看法,是正确的。他们就是个屁,几个厂卫就能解决的人而已。
反倒是,如果不弄成这种大型垄断公司的模式,那反倒需要极强的控制力、统治术。
比如盐。
盐政改革之后,在皇帝看起来,管起来可比之前容易多了。
小而全面发展勃勃生机的工商业,以大顺的控制力和统治力,确实也管不太明白。
管十万个分散的小的,和管几个集合的大的,哪个容易,是不言而喻的。
是以威慑的确是有,但对江苏商贾和新兴阶层的威慑,还真排不在前面。
第八二七章 新的天下(下)
大顺的枢密院,或者说大顺真正的决策圈,经过这些年的适应,对大顺即将面临的战争形态,是有基本正确的认知的。
这种认知,认为在全世界都是垃圾、全世界各国的动员能力都很有限、各国的投送能力也都非常有限,只能依靠少量的精锐常备军进行海外博弈的——包括大顺自己。
如果用刘钰来评价,那就是此时距离近代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近现代那种全面动员的的世界大战,和此时的世界大战不同,反倒是七年战争模式,更类似于核武器平衡下的情况。
对大顺的统治者来说,国内统治是一回事、海外战争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海外战争的模式,也包括大顺的边疆区问题。
大顺在海上的投送能力有限,实际上在西域、雪山等边疆区的投送能力也非常有限。
但一样,这几个方向上的敌人,或是投送能力也一样有限、或是战争能力拉胯。
这也使得在大顺的统治者看来,海外战争和边疆问题,都是类似的战争形势。
以小股的、数量有限的精锐部队去打仗。
甚至大顺的极大主要竞争对手,基本都会采取类似的战争手段。
以有限的兵力,三千、或者五千,不可能再多了。
在印度、北美、南美、东亚、非洲等各地开战。
可能,三千人,就能决定北美归谁;可能,五千人,就能决定印度属谁。
国内边疆区也是一样,规模不大的三五千精锐常备军,远程调动,快速出击,基本上就能解决边疆区的诸多问题。
至于海外,大顺自然没办法进行广泛动员,甚至压根不存在动员这个概念。
可对手也差毬不多:英国水手是抓壮丁、贼配军;普鲁士得找人贩子专门买兵丁,有些士兵的地位和明末差不多,是军官的农奴给军官干私活挣钱;大顺这边招灾民,比贼配军略强一些。
工业化之后的动员概念,和现在可完全不一样。所差的,只是训练方法、能否吃饱、训练时长——虽然嘲笑英国的水手可能要从酒馆捡醉汉、抓壮丁,薪水少的可怜——但薪水少的可怜,可压根没饭吃、欠饷不发、舍不得花火药训练、甚至饿的无法保持十天一训,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以后世的目光来看,此时全世界的军队状况都是垃圾、贼配军、壮丁。
但贼配军也分三六九等,吃饱饭能两天一训的贼配军,和吃空饷压根没热量训练的贼配军,区别大了去了。
好在大顺对即将爆发的战争形态有清醒的认识,也或者说是因为西域、雪山等问题需要始终保持一支精锐的快速野战部队的总结,以及刘钰自身练兵留下的惯性,大顺还保持着一支训练水平相当优秀的陆战队海军步兵。
数量不多。
训练严格。
为了就是适应即将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这种低效投送、三五千人规模海上到处打的战争模式。
实际上这个建军思想,在刘钰练兵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了种子。
大顺的新军,强调的从来都是营团级别的配合、快速变阵、快速机动、切换阵型、纵队横队转换等。
压根就不是照着排线列、搞二十万人大会战的那种模式来的。压根没机会,周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当初种下的种子,既是为了将来,实则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枢密院的参谋们。
最终在对现实情况做了分析后,得出了“优势在我”、“优势很大”的判断。因为从一开始,大顺的新军就是奔着三五千人的投送极限能力的规模战争打造的。
之后的几次战争,都是如此。
伐日,下南洋,规模也都是三五千人。
大顺的庙算战略也非常明确,就是等着打起来后,在各地瞎鸡儿干,干到英国国债爆炸就是。
英吉利海峡的决战,大顺既没兴趣,也没能力。
但今天劫艘船、明天打个堡垒、后天骚扰护航舰队的能力,不但有,而且很足,尤其是航海天文历经度法普及之后,更是如此。
从财政的角度,大顺不下场,法国肯定输。
毕竟法国号称小大明,全国40万贵族有优免,士绅并不一体纳粮当差,虽交血税但也就那么回事,税收比英国低得多但全压在底层,还要服徭役搞基建;英国加在一起也就200多五级贵族,窗户税这种明显的面向中产和贵族资产的税都能收的起来,类似大宋那种专营垄断盐、茶、糖税的高效搂钱能力也有,比法国强太多了。
大顺一堆臭毛病也一样不少,切掉江苏,使使劲儿,财政岁入已经被英国超越了。
但英国这种税收,此时真的是在赌国运。
现在的岁入,利息支出已经到51%了,这还是英国能借到3.8%的利的情况下——在大顺掺和欧洲的事之前,英国能借到3%,但大顺掺和借债、荷兰东印度公司换名重建后,已经拉到了3.8%,毕竟此时钱不是印出来的,而是真金白银总量就那么多。
固然,比法国求爷爷告奶奶只能借到6%;大顺基本上就算众人“爱国热情迸发”,在本土也只能借到8%强得多。
但,大顺毕竟之前的“国债”模式,都是从盐商那里“零存整取”,现在不太一样了,理论上已经有了发国债的资格了。
皇帝大阅舰队,在经历了二十多年变革的松苏地区,不是在宣扬“朝廷有赖账不还你们还无可奈何只能哭的能力”,而是在宣扬“朝廷有还账的能力”。
当然,其实这是一回事。
但商贾看待问题的角度,却和过去截然不同了。
即将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是大顺皇帝对自己设想的“内外分治、皇权居中、中原出人、海外出钱、儒生入相而相九州承明制力求稳定、勋贵良家子出将而搏域外”的崭新帝国政府形态的全面检验。
反正输赢无所谓。
这不是西域,也不是辽东,输了,对面可能举旗入关。
打输了,最多缩回马六甲,马六甲、巽他等几个海峡把门一关,马六甲一口通商、朝廷全面官营对外出口,自己玩呗。
钱不用国库的,国库的钱,走正常的内阁流程,该治水治水、该赈灾赈灾。
这个判断的基础,就是大顺决策圈和枢密院,认为大顺最多对非洲地区,有五千人的投送能力。
那么,就算打输了,就算对面天赋异禀这么快就克服了之前骚扰吕宋还得请求大顺开放港口补充给养和水手的问题,就算对方能拿出五千人投送过来,有卵用?
我只能投送五千,你何德何能能投送超过五千?
既然打输了没有大后果,完全不会受到严重的战败惩罚,那为什么不搏一搏?
一旦成功,这对皇权可是极大利好。
即可以分而治之,把握平衡,制造对立,左右横跳,以外吓唬内、以内吓唬外。
而且一旦成功,将来的皇权,至少有三条路可以走。
第一条路,做自耕农、小生产者为支持支柱的皇帝。自耕农和小生产者,是最爱皇帝的,因为他们被上面欺负、被下面威胁。
第二条路,做财阀的主心骨,因为没人做主,旧势力能把新兴阶层的屎打出来、吃干抹净,新兴阶层只能依附皇权。
第三条路,与士大夫共天下,延续旧路。
刘钰当初的“赤子”之心、宇宙之悲,皇帝看看史书,也明白,世无四百年之王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旧路,也就是三百年国祚,顶天了。
第三条路的终点,皇帝已经可以看到。
所以,其实皇帝和程廷祚、权哲身等人是很像的,都是在“尝试寻找一条路”。
只不过,是谁的路,大有不同。
有人,是找民族富强的路。
有人,是找救亡图存的路。
有人,是找圣教天下的路。
有人,是找皇权永续的路。
这些路,有的重合、有的分叉、有的相悖、有的并行。
上一次皇帝南巡的时候,大顺仍旧是一潭死水,南巡的逻辑也是延续过去的一切,修淮河与修大运河之类的逻辑基本一致。
这一次皇帝南巡,则可以视为大顺这一潭死水,终于出现了巨大的涟漪波动。
皇帝不再乘龙舟走运河,也不再是主要在扬州淮安停留。
而是会在六月这个炎热但西洋商船云集的季节,直抵松苏。
上一次南巡,李淦的主要身份,是大顺天子。
而这一次南巡,李淦的主要身份,是大顺帝国的皇帝。
二者看似一样,实则在他没有叫停江苏改革、最终改革完成的那一刻,已经有了区别。
天子只有一个。
皇帝国王全世界一大堆。
程廷祚以为皇帝这一次南巡,还是以天子的身份,这是他的视野所决定的。
但模模糊糊中,他其实真正读懂了刘钰那封信的意思。
嘲笑他们在淮南搞这些没意义,说真想尝试改良,就去河南、陕西之类的地方,去那里弄清楚农村到底什么样、农民佃户和士绅的关系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这一套空想的天下第一仁政靠改良是否玩得转。
这是传统的天下意义。
鼓动他们派人去檀香山,让那里成为藩属,传播圣教。
这是旧天下观、和新天下观的混合意义。
孟松麓说的没错,去檀香山,不是去做班定远事的,而是以周行封建而扩诸夏的心态去的。是一种主动进行的朝鲜、日本皆以儒学为正统的尝试。
是在拓展旧的天下范围,因为之前的天下,其实只包括大顺、朝鲜、日本、琉球和越南。
打着“圣战”旗号在南洋劫船的苏禄海盗、号称东方阿尔及尔的那群“朝贡国”,真的是儒生认为的天下范畴内吗?
而最开始,说要提供贷款,帮助乡社转型的这些内容。
则是新的天下观的内容。
即世界贸易、新的市场和商业联系、国与国之间以垄断公司、战争、劫船、屠杀、占领、炮击、关税、贸易、工商等形式进行竞争的大争之世的新的天下。
乡社转型后生产的棉布,可能出现在关东换取大豆和高粱;可能出现在朝鲜换取纸张和人参;可能出现在日本换取白银和黄金;可能出现在南洋换取香料和蔗糖;可能出现在非洲换取象牙和异兽;可能出现在南美作为贿赂给西班牙都督;可能出现在欧洲进入走私市场。
旧天下,对乡社的影响,不大。
反倒是旧天下之外的地方,一场海战、一场陆战、一场围攻、一场科技的进步、一个纺织工偶然一脚踢翻的纺车、一个年轻赌徒压上全部的战争豪赌、一个偶然发现的金矿、一场孟加拉的大荒,都会对转型后的乡社产生极大的、远胜旧天下动荡的影响。
陕西、甚至更近一点的河南、安徽的大灾,对转型后的乡社,可能影响不大,甚至可能毫无影响。
反倒是地球另一面的英国若是议会宣布取消《棉布禁止令》,可能会让转型后的乡社,吃肉频率明显增加。当然,这是假如村社转型为纺织合作社,而不是接受包买制的前提下。
应该说,此时江苏从事纺织业的新兴阶层,可以读懂八万里之外笛福对《1721新棉布禁止令》那欢欣鼓舞的社评和对中国的极大仇恨;可以面对着大顺将来的对外扩张战争三呼皇帝万岁;对朝鲜国开放仁川和增收军布兴高采烈。
但,却恐怕很难读懂礼法教化了。
第八二八章 你的答案不在这
新旧天下观的分野,实质上也促成了松苏地区学术精英的再度分裂。
一部分精英,希望传统思想普遍化,走一种四海皆可的改良,定义天下的道德伦理、正确错误。
解构拆分,断章取义,吸取诸子百家,重构话语解释,提取出来世界大同、平等、博爱等等,力图做新时代的引领者。
此处可用,彼处亦可用。此处以为此为对,彼处亦以为此为对。
这不是要攀附别人,而是试图引领别人,以期对抗。确信先秦的那些东西,经过断章取义和解构拆分,是可以把外来的东西打碎的,包括天主教、东正教、新教、回教、佛教、甚至自己的儒教……
一部分儒生,宣告认输,转而防守,固守基本盘,致力于解决儒家文化圈内国家的共同问题,土地矛盾。
并且在禁教的那一刻,认定了圣教根本赢不了,也不太可能对外输出。守住基本盘,在儒家框架内,解决大顺自己和几大藩属的问题即可。
程廷祚,或者说整个颜李学派,在二十年前,是大顺最激进的学派。
但现在,他们毕竟老了。
即便程廷祚已经隐隐认识到了时代的变化,可他也隐隐觉得,在学术界,现在二三十岁的、开始解构儒学、把功利学更进一步的那些年轻人,将会扛起新的旗帜。
虽然他们学派反程朱很激进,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朱熹当年的判断:毁灭圣教的不可能是心学,必然是失控的事功学。
前者禅意入体,早晚迷途知返。
后者激情澎湃,却很容易失控,最终连内圣外王都不认。
程廷祚自己都明白,在明末神州混乱的大背景下出现的颜李学派,也终于走到了路口。
乱世时候,以功为先,余者皆可闲置,以后再议。
可现在,不是乱世,而是盛世。
一边,是水心先生的由外而内,但外功必复礼、言行举止皆合于礼而后入心的道学老路。
一边,则是一条作为儒生,在盛世之下根本不想走的路。
也因此,他虽然知道孟松麓要去檀香山的心态,终究还是张博望班定远的类似心思,可他还是希望自己最后收的弟子走出去。
如果有一天,学派湮灭,后浪推了前浪、亦或者学派最后成为了异端、亦或者学派最终走向道学老路的保守……
至少,远去檀香山的孟松麓,若能成功,可以给学派,在历史中留下一丝痕迹,一丝怎么也抹不去的痕迹。
“松麓啊,你随我学习多年,分斋学问也学了不少。虽说咱们的《三字经》里讲,四十出仕,你还远远不到,未到磨砺成熟的时候。”
“但兴国公既然在即将离开江苏之前,询问此事,我想了想,你既同意,那你就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经费、人才、百工等,兴国公那边自会协调,你去到那边拜谒的时候,定会安排。”
“陛下不日出巡,你还是早早动身的好。不然只恐兴国公并无时间。”
孟松麓心中高兴,忙道:“先生,鹿庵自朝鲜国来,正要求实学正道。弟子以为……”
一旁的权哲身却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皇帝出巡”这件事上,心想,本国之困,先生说自兴国公伐日开埠始。
此事既非王道,只怕圣天子居于宫中,未必知藩属困苦。那些使者,又都是遣词造句之辈,恐也难说清楚这里面的事。
先生叫我来学救世救国救民之路,只是恐怕若开埠事不停,终难成功。
何不趁此天子南巡之机,肉身进言,诉藩属开埠之苦困?
只是料想上国天子出巡,必是警卫森严,自己恐无机会接近。
这孟松麓既有机会去见开埠一事的始作俑者刘某,我何不借此机会跟随?
届时,力陈彼非王道,更写千万文字。
他若不怒,以为有理,则可趁机面见天子。
他若怒,杀我,亦可趁机闹大。
天子南巡,他却杀人,轰动一时,晾他也没有一手遮天之能,天子闻之,必要质问,缘何藩属之民流落此地?竟到底有何冤屈?
若圣天子知藩属事,或许会停了开埠吧?
他也知道,上国天子和朝鲜王估计肯定不一样,自己这级别在朝鲜国,以自身家世,面王尚有可能,师兄中也有一些当朝大员。
但在这里,只凭自己,恐怕根本没有接近天子的机会。
到时候,再被一些恶贼奸佞,扣上一顶朝鲜国对上国不满、意欲行刺的大帽子,倒是对国家大为不利。
正思索着该怎么让孟松麓引着自己去见见兴国公时,程廷祚却对他说道:“你先生李星湖的学问,见解,我看了不少。但有些事,实难说清楚。”
“我的恩师、恩师的恩师,当初也是认为大明不该收折色、白银,而该收本色的。可如今,我想即便他们复生,也不会反对征收白银,更不会执着于复征本色粮米的。”
“我记得,李星湖说过开埠、货币、兼并的事。对吧?”
权哲身连忙道:“先生所言极是。恩师的确说过开埠、货币诸事。”
程廷祚笑道:“昔者,兴国公曾与商贾言,朝鲜国做二道贩子,也积攒了些金银。待日本臣服为藩,想做这二道贩子就难了。兴国公说话自来多俗,你也不比介意。但真论起来,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如今开埠……我问你,你觉得,从松江府运大宗货物,是去凤阳府方便?还是去仁川方便?”
得益于一些禁书的传播,权哲身也知道凤阳府在那里,想了想自己来时乘坐的大船,便道:“如今大船往来,自松江去仁川,比从松江到凤阳府方便。”
程廷祚又把那封信拿在手中,抖了一下道:“兴国公与我书信一封,信上给了我三条路。”
“一条,是去更远的地方。”
“一条,是顺着改革后的江苏。”
“另一条,是远赴万里之外。”
“三条路,我都想试试。”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解决天下第一仁政诸事。”
“而朝鲜国既然开埠,这三条路,只能选顺着改革后的江苏这一条路。”
“除非不开埠,但也需得我等上国上士,解决了天下第一仁政到底该如何办的事后,尝试成功,方可学。”
“你觉得,开埠与否,你能决定吗?”
权哲身面色一暗,嘟囔道:“上国开埠,皆用霸术、轻重。”
当初孟松麓听到这话,是说没错,我们是用了轻重术,但实际上你们搞军布税,才是正统轻重术。大家都是霸术,你也不必说我们。
可程廷祚听到这话,却连连摆手道:“此言大谬。开埠一事,绝非霸道。大国先儒,若黄梨洲、王船山、顾亭林、唐圃亭、习斋先生等等,皆言互通有无之大利。”
“开埠本身,非是霸术。”
“朝鲜国之人参、文皮、纸张,交换上国布匹、蔗糖,此大利民之事。”
“开埠一事,本身无错。那么开埠一事,如何又能取消?”
“既不可能取消,就需明白,朝鲜国,距离松苏,实则比凤阳府都近。”
“若冬季,天气冷,有人言:吾将钩日而近地,则天暖也;有人言:吾将燧木而取火,则人暖也。”
“然,前者不过巫祝;后者,乃为天皇燧人氏。”
“开埠一事,既不能改变,你就需明白,这件事的答案,你在这里是找不到的。你要去松苏去找。”
“眼下你所见的这个村社,我也可以告诉你,将从属于松苏,别无选择。”
“开埠既然不可更改,那么朝鲜国需得明白,礼文当从属于天朝、经济当从属于松苏。”
“你的答案,只能去松江府、苏州府、南通州去找。而不是在这里寻找。”
权哲身闻言,忍不住道:“恩师说,贵学派有大学问,亦有救世之志。难道,先生也认同兴国公的作为吗?”
程廷祚苦笑道:“朝鲜国距离松苏太近了,其实论起来,和这里差不多远。这里尚不能走十万石大船,可走海路自登州府到朝鲜国,十万石大船亦可飞驰。”
“你要寻找的答案,我若能在淮南解决,兴国公又怎么会日日嘲讽?淮南事,我已从了兴国公的想法,另行解决。”
“离着松苏太远的地方,我要去河南农村寻找答案。可,河南离着松苏太远,朝鲜国可是很近,太近的地方怎么办,兴国公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对这个答案赞同,也基本满意。我只是不赞同他得到这个答案的过程。”
“太过暴烈,太过迅捷。十余年内,使得数百万人颠沛,运河、漕米、盐政、税改诸多事,我认同现在的结果,但我觉得,或许可以有更柔和的办法达成。”
“只不过,木已成舟。”
“我不反对这条舟。”
“我反对的,是兴国公砍树的手段。”
“所以,你需要先知道,这条‘舟’到底什么样,才知道怎么伐木成舟,以及如何避免兴国公‘砍树’过程的暴烈。”
“这条舟到底什么样?每根木板都是怎么拼接的?你在这里看,只能看到一叶,却不见泰山。”
“所以我说,你的答案,在松苏。看懂了松苏这条船,才知道该怎么办。所缺的,只是用王道手段,不要如江苏改革如此剧痛。”
“别的我且不说了,只说一句,万万不可刻舟求剑。”
“几年后,你来此乡社,或可见此乡社兴纺织业。你若照抄,便是刻舟求剑了——这里隔壁,就是天朝最大的扶桑长绒棉产地、过江就是商贾云集的通商大港、沿河便是轧棉去籽的轧纺作坊。”
“你要先弄明白,你们在经济上所从属的松苏,到底是何等模样,才能知其意而去其形,不至刻舟求剑。”
“去吧,你所追求的答案,不在这里,而在松苏。”
第八二九章 济天下和利自己
这个答案,并不是完全符合权哲身的设想。但想着若去松苏,也正好有机会说不定跟着孟松麓见一见兴国公,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单就现在眼见的一切,不可谓民不富庶。
只不过听起来,好像过程过于痛苦,代价也很大。
按程廷祚的意思,似乎是说,只要找到一条不需要流血、镇压、苦痛、强制移民、迁徙、流放、处决、被迫退租入工厂做闲民的路,达到现在这个效果,就是成功。
他不反对现在的结果,只是认为过程过于粗暴,不够柔和。
松苏一飞冲天、扬州九天落地的巨大反差,或许是有办法既让松苏一飞冲天、又不让扬州九天落地的。
总体上,既是要融入已经木已成舟的松苏资本的体系,那肯定是要发展工商业的。
只是,程廷祚等人虽讲实学,但受制于舞台高度,距离决策圈终究太远。
有些事,他并不清楚上层的一些分歧。
比如朝鲜国开埠,按说朝鲜国要发展工商业,也是一条路。
可事实上,大顺朝廷这边又多次给朝鲜国那边施压,并不支持朝鲜国开放矿禁、采掘铜矿金矿。
这事儿,追其根源,源于缅甸和大顺交界区的茂隆银厂问题。
茂隆银厂的情况,就是伴随着大顺需要铸钱,导致云南出现了大量的矿工。
大量的矿工寻找新矿,不断往边境延伸。
往边境延伸,使得茂隆银厂地区的汉人数量急剧增加,因为挖矿冶炼组织这些,只靠当地土司是不行的,汉人矿工在当地确实掌握着先进的生产力。
这些问题,大顺看在眼里,明白对于苦寒地区、边远地区,开放矿禁会极大地促进移民。
放到朝鲜国,易位处之,大顺这边也就不免有所警惕。
本来,越境采参之类的事就不少,随后又有逃亡过江聚集村落之类的事。
而朝鲜国的金银铜矿,基本都在北边边境山区。
真要是放开矿禁,人呼啦啦地涌过去,边境地区更看不住了。
朝鲜国自己有金银铜矿,虽不多,但确实值得开采。就在北部的边境山区。
大顺这边看到了茂隆银厂的情况,眼睁睁看着伴随着开矿业的发展,数万矿工、十万农民在周围扎堆,于一群土司中形成了一股势力,为大顺日后南下缅甸地区创造了优良的基础。
朝鲜国若是开矿,只怕也会复刻类似的道路。本身边境地区就是苦寒之地,大顺的资本不肯去,因为没有运输线,种了东西运不出,只肯在辽河流域到处圈地。
朝鲜国的逃亡百姓越发的多,最终在边境这边聚集成村镇,以后都是麻烦。
现在是否郡县化还是以后要解决的问题,大略上还没定下来,大顺这边也不是没和朝鲜国扯皮过。
大意就是朝鲜国可以放开矿禁,但允许大顺商贾投资、亦允许大顺矿工前去挖金。
那显然,朝鲜国不可能同意。大顺这边施压也不能太过严苛,面子还是要留几分的。
索性,那就让朝鲜国继续保持矿禁,免得呼啦啦地往边境地区涌去一堆的人。
这实际上就把朝鲜国发展的路堵死了,这不是后世可以靠高积累快速狂追工业化的时代。
这是个因为一个省的手工棉布,都能导致亚洲欧洲极大强国可能互相开战的时代,市场就这么点。
按照亚当斯密学派的看法,各国分工,总有自己擅长的、别人不擅长的,最终达成一个平衡。
但他的这一套理论,原本历史上尚且需要在“荷兰的航运业被英国夺走后能干什么”,和“中国的贸易品对欧洲拥有碾压的价格和质量优势该怎么办”这两件事上,疯狂打补丁。
况于此时的情况已大不一样。
朝鲜国的几大优势产业,如人参什么的,又不是东北地区种不了,只是因为刘钰为了“惠”法,压着没让发展。
抢纺织业,更抢不过。
种棉花倒是可以,问题是种棉花出口,以现在的粮食单位亩产,朝鲜国先照着去掉三分之二的人口来吧。
实质上,再走下去,就一条路了。
那就是继续扩大开埠,大顺获得在朝鲜开矿的特权,大顺的资本和人口涌入朝鲜北部,发展矿业,挖金子,促进冶铁煤矿等重工业发展。
这可比去大洋洲或者旧金山之类的地方挖金子,更有吸引力。
但朝鲜国肯定也不傻,这就等于汉四郡归顺了,可不是简简单单礼政府几句话就能解决的。
除非一战打完了,大顺才有余力关起门好好玩弄一下藩属们。
所以,实质上,程廷祚给出的答案,是一场空。
这是个闭环。
想发展,就要关门,关开埠,放开矿禁。
而这,又必然触怒大顺。
大顺都城不是在金陵,而是在北京,对东北方向有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明末后遗症,十分敏感。去朝鲜可比去南洋近得多。
想要武力抵抗,让大顺知难而退,前提又得是关开埠、开矿禁、积粟米、造兵工厂。
实际上,在大顺趁着奥王继承战争的机会下南洋,夺取马六甲,禁教拒敌于马六甲之外的那一刻,东亚问题已经注定了。
无非是形式上的区别。
是郡县化,还是保留藩属国地位但打开资本投资特权的区别而已。
至于说现在,程廷祚让权哲身去松苏寻找答案,其实找不到答案,至少找不到权哲身想要的答案。
星湖学派想找的答案,是怎么防止土地私有制开始出现、土地兼并、农村开始放高利贷而导致的底层极端困苦的解决方式。
松苏模式能给出的答案,是不要解决问题,把人解决了就好。
鼓励兼并、鼓励放贷、放弃实物税、推广金属货币,最终形成大地主种棉花种稻米出口大顺。朝鲜国要做的,就是在“东学党起义”爆发的时候,请宗主国出兵。
正宗的南辕北辙。
当然,程廷祚的意思,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也肯定想不到这一步。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刘钰之前在松苏地区还真的讲过朝鲜国的问题,而且当时讲的还很温柔。
温柔到,听起来,当时刘钰的意思是很宽容温和的。
认为应该鼓励朝鲜国的儒生来留学,学习实学。
比如学习怎么种大米、怎么修水利、怎么种大豆、怎么种棉花、怎么造水车等等。
这听起来还是很符合颜李学派的“实学”主题的,觉得这不是挺好的吗?
至于这背后的潜台词,实质上程廷祚终究还是旧时代的余党,还没有看明白松苏模式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社会运行的逻辑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这种旧时代的余党,仍旧在考虑一个可能。
也就还是刘钰信上说的三条路。
是不是,某种改良后的儒学新派,可以覆盖生产力原始的檀香山、也能覆盖地主佃农小农稳固的河南陕西、还能覆盖基本剥离了小农经济卷入世界市场的关东松苏南洋、进而解决松苏地区工场化之后出现的新矛盾、同时还能解决朝鲜琉球日本的困境、顺带还能在信仰宗教问题上抵御天主回教新教的侵袭?
既不想代表某个阶层的利益,而是追求全能、圣道,那就只能继续考虑、尝试这种可能。
…………
数日后,上海。
一些人簇拥着刘钰,在查看刚刚竣工的大顺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公共建筑群。
包括一片圈占土地后规划的公园、藏书楼、万国博物馆等一系列建筑。
簇拥在刘钰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一次皇帝南巡,刘钰肯定是要离开江苏的,不可能再在这里继续停留了。
即便皇帝不说,刘钰也要主动离开。
毕竟,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政策倾斜、以及强制性地关闭广州福州的贸易口岸等等个因素的作用下,凭借着前铁路时代最优秀的水运交通网,江苏已经真正意义上成为天下财税之半了。
每年要为朝廷国库或者皇帝内帑,提供数量惊人的白银。
纵然无险可守,纵然在这里做事的人都没有兵权,但也不可能一直在这种地方了。
刚刚竣工后的这片公共建筑群,不久之后,会作为皇帝接受“万国来朝”、大阅陆军的地方。
足够的空地也是通过圈占土地解决的。
好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强行圈占了足够的土地,伴随着贸易发展城市扩张,当初花了钱圈占的土地,现在价格水涨船高。
颜李学派的王源提出的房屋税设想,也在这里进行了尝试。
伴随刘钰视察的,既有官员,也有省内的豪商。
似乎多少有点“安排后事”的意思。
当初皇帝塞过来的一些人,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也都成长起来了。
至少明白了如何管理这几座快速发展起来的、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城市了。
这一次皇帝南巡,商贾们“主动”踊跃助捐,为皇帝南巡准备接待费用。
和上次完全不同,上一次是皇帝允许他们去南洋,不用管接驾的事。而这一次,皇帝没说,商贾们便“主动”出钱。
大部分人内心并无惴惴,觉得一切已经走上了正轨,最艰难的转型期已经基本熬过去了。
唯独就是日后这里的特殊地位,恐怕不是一个节度使能胜任的,节度使的级别已经不够用了。
如今名义上还是林敏做江苏节度使,但现在谁都清楚,改革完成后的江苏,朝廷无论如何不可能交到一个节度使的手里了。
官场上,自有诸多猜测,这块大肥肉会落在谁的手里。
市面上,影响倒是不大,觉得无非是萧规曹随那一套,按着这一套来,众人早已习惯。
即便来个贪腐之辈,这和以前也已不同。衙门手里当初圈了不少当时不甚值钱的土地,现在地价高昂,纵然贪腐,也不会如过去一样增加摊派之类。
众人缓步来到了公园内的小土山上,远处工业区已经出现了一些耸立的烟囱,冒出黑色的煤烟。
即便当初布局的时候考虑到了风向问题,依旧还是会嗅到淡淡的煤块燃烧的烟味。
刘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是满足。
这些冒着冒烟的烟囱,很多事催动蒸汽机的。
但因为大顺的特殊性,这些蒸汽机大部分都不是与纺织业相关的。
他念念不忘的机械纺纱机,已经有些眉目。
松苏地区的纱荒,已经渐渐浮现。从过去的四人纺、一人织;提升到了如今的十六人纺、一人织。
重新塑造的以出口导向为主的纺织业基础,棉纱产业一开始就采取的是工场制,基本控制了长绒棉的纺纱环节。
一旦机械纺车研究成功,转型会十分的顺滑。
很俗的一句话叫时代的车轮开始转动,现实是真的已经开始转动了,即将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终结果,将直接决定大顺日后的发展。
他虽庙算在握,觉得必胜,可内心终究还是有些忐忑。
众人见他闭目深呼吸,转而叹息一声,也不知他是舍不得这里,亦或者是对将来回京的日子有什么担忧,是以并不敢说什么。
这话不好接。
接不好,难免引起皇帝的猜忌,亦或者明明是好好的拍马屁,结果拍到了痛处,惹了许多不愉快。
过了许久,刘钰才像是安排后事一样,说道:“古人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各行各业,都是如此。”
“此时虽已早非松苏草创之时,但很多产业,仍旧前途未卜。智者,当于烈火烹油时候,便想到日后诸多危机。”
“今日你们在此,以为日后松苏产业的危机,竟在何处?”
这是刘钰在试探众人的政治倾向,当然主要是对外的。
现在的情况,以烈火烹油来喻,一点不为过。
痛苦的转型期,意味着廉价的劳动力。
短暂的和平期,意味着外部市场的快速扩张。
关东南洋的开发,使得工商业从业者经历着粮价最低的时代,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付出更低的工资。
从当初爆发齐行叫歇要求米贴补助开始算起,已经十年不需要额外支付米贴了。米价只有高到当初商议好的某个值,才有米贴,这些年确实没有涨米贴的机会。
政策引导的海外投资,使得大量资本进入流动状态,开发的南洋关东朝鲜日本等周边区市场,也使得物价革命的影响降到了最小。
大顺这边的劳动力价格,粮食价格,以白银计价,依旧压在了大约三分之一于西欧最高地区的水平。
以至于如天津等地,连麦秸编织的草帽,都能卖出去,而欧洲可是小麦产地。
站在新兴阶层的角度,无疑真的可以称之为烈火烹油的时代了。
至于江南地区逐步瓦解的农村、逐步退佃或者被逼着退佃的佃户,被粮价真正伤了了半自耕农,他们并无资格评价现在到底是黑暗之世还是烈火烹油。
现在刘钰问这些新兴阶层,以及和这些新兴阶层联系日趋紧密的官僚,什么是远虑?
众人短暂的思索后,回答倒是基本出奇的一致。
“若有远虑,当在海外。”
“这些年多读报纸,知海外诸事,以今岁的情况来看,域外之地,似又有大战可能?”
“今年法国人的人参期货,尚未到港,已经有人开始抬价。以作囤积。如报纸上说的昔年荷兰人知南洋大战而屯茶一般。”
此时松苏、登州、营口、南洋等地的报纸,与其说是报纸,倒不如说是三分之一是报纸、三分之一是海国图志、三分之一是域外殖民史。
所谓的开启民智,未必非要喊口号,在相信人不是傻子的前提下,展示出世界的动态即可。
大顺的这些新兴阶层当然不是傻子,甚至很多根本就是投机发财的,早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域外诸事的风吹草动都会对松苏地区产生影响。
现在来看,影响还不算大,最多也就是一群人赌英法即将在北美开战。当初大顺在亚琛搞事情,要签反海盗公约、反私掠船公约等,两国可都没签。
真打起来,那还不是互相劫船?到时候,岂有不涨价之理?
毕竟,理论上,众人都觉得刘钰颇为亲法,万一到时候拉偏架,英国人劫了船来卖人参,这边加关税或者不让卖呢。
至于说考虑到大顺可能也会抓住窗口期加入战争这件事,大部分人倒是没有考虑。
虽然,其实大顺西洋贸易公司的几个寡头,对各国的东印度公司都相当不满,双方的冲突也时有发生。
但,大顺真正掺和到世界大战中这件事,终究前所未有。
下南洋不算。
下南洋的时候,大顺的商贾力量还没有强到有极大的开战意愿,纯粹是皇帝在复刻前朝永乐帝下南洋垄断香料贸易。
所以,大顺终究还是要迈出这一步。
让一些阶层,看到战争带来的巨大好处,深刻体会到战争和自己的关系。
这对松苏地区的意义,非常重大,因为大部分时候,他们无法切身感受到战争和他们的关系。
比如西北地区的战争,对他们而言,那样遥远而又没有切身利益。
当然就此时来说,如果和罗刹国再度爆发关于争夺鲸海以北冰洋的战争,他们肯定能够切身感受到,因为一些人就是搞海龙皮和油脂贸易发财的。
西北地区的战争,能发财的,是当年在江南地区竞争失败的山陕资本集团,可不是他们。
现在,刘钰提醒了一下他们。
“先儒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如今我观欧罗巴之战争,国家胜败,损利商贾。既有损利,则有责任。原先这对你们来说,所谓天下兴亡、国家胜负,可能于你们都是一些空话。现在就大不同了。”
“有些事,有些战争,士绅不支持,我非常能理解。一丁点的好处都没有,反倒还要多缴国税,为何要支持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欧罗巴诸国再次开战,这对你们的贸易极为有利。你们既然都能看出来,欧罗巴英法之战恐一触即发,想来待今年船来,也会有新的消息。”
“你们既能看出来行业兴衰在于域外,这也算是开眼看世界了。”
“现在你们不妨说说,你们想要什么?日后我心里也好有数。”
刘钰心里是有数的,这些人想要什么,他有自己的判断。
但他心里有数没用,得这些人心里有数才行。
如果他们回答的不对,这一次“交代后事”,就需要指出来:不,你们不想要这个,你们应该想要那个。
他们不需要考虑小农的利益,不需要考虑雇工的利益,刘钰只是在问他们自己这个阶级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