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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一九章 假装君臣共治

    奏疏才念了几页,朝堂上已经乱了起来,礼官和御史们斥责了几声要求安静,这才一直把声音隐忍到了长长的奏疏读完。

    一读完,一群人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这是要干什么?

    军改,军改,这改的步子也难免太大了吧?

    这么改一下,兵政府还剩下什么权力?

    海军部又是什么东西?天朝需要海军吗?

    自古以来,天朝就不需要海军,搞什么海军部?

    皇帝这不会是要学前朝永乐,要内帑控制贸易吧?要是这么一搞,岂不又是遍地走私、海贼泛滥?江南贸易,每年得银千万不止,皇帝要是控制贸易,必为天下大患。

    还有这个练兵处、参谋部、军校……兵政府已经没有了武选司的权责,那兵政府留着还有什么用?

    天佑殿已经抢夺了不少权柄,难不成皇帝要把兵政府裁撤掉?

    为什么非要军改呢?

    直接买一些新的火枪,换装不就好了?

    改成这个样子,有甚么区别?

    一朝的人都听的满头问号。

    有不解的,有震惊的,有惊慌的,也有愤怒的。

    然而皇帝却根本不给众人今天就讨论的机会,一摆手道:“此事待鹰娑伯回朝再议。一会会将此奏疏抄写,卿等可先回去仔细琢磨。”

    “散朝!”

    一声不容置疑的退朝,让所有人的话都憋在了肚子里。

    数万字的奏疏,林林总总,涉及到各个方面,只听了一遍也都没听全。

    但是既然能站到这个位置,哪一个都不是易于之辈,都是全天下两万万人中选拔出的人尖子,不说都有过目不忘之能,可还是能够抓住关键的。

    退朝之后没几日,这封奏疏就引发了数十份,交予各个大臣、勋贵等,让他们仔细读读,也备过些日子的大廷议。

    一众平日里翻云覆雨的大臣们全都懵了,这军改的想法,到底是皇帝授意刘钰的?还是真的是刘钰提的?

    若是以往,这件事很好反驳。

    祖宗之法不可轻变,兵者国之大事,乱改要出大问题的。

    但是这一次西域之战,打的实在是太出乎朝中意料了,不声不响的青州军就真的打出了这么可怕的战果。

    有此战果作为支撑,从这个方向上反驳,就毫无力度。

    想要反驳,总要找到切入点。

    然而切入点应该在哪?

    等到奏疏下发到各个大臣手中之后,对照着上面的内容,海军部的事直接无视,只看关于陆军军改的内容,就有些难办。

    若想反驳,重点就在于奏疏上的这一系列军改是否有必要?

    如果只需要换装枪械、采用新的阵法,那么完全没有必要动兵政府的权柄嘛。

    但要这些,需要找到知兵的人反驳,尤其是执掌大军的大将。由他们的嘴中说出反对军改的话。

    这个大将,不能是勋贵。

    因为对勋贵来说,这次军改对他们而言不但无害,反而有益。

    至少可以保证勋贵始终拥有一定的地位,不用担心弄成前朝那样彻底丧失话语权的地步。

    找一直镇守西北的制将军江辰,江辰却闭门不见客,根本没有私下表达任何的态度。

    这么一改,肯定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

    在外驻守,喝兵血、吃空饷这样的事,实属正常。

    但在外驻守的,又没有资格参加廷议。

    有资格参加廷议的,喝兵血、吃空饷这样的低级手段,他们已经用不到了。

    京城最重要的京营,情绪很是稳定。

    大部分都是良家子,对他们而言,只要不动自己的土地特权,那愿意怎么变就怎么变,毫无关系。

    无非就是以前要练火绳枪配合长矛阵,现在改成了纯队的燧发枪,区别不大。

    而且军改上的军衔制度,又可以提高他们的收入。

    京营稳定,从西部返回驻扎在京城的青州军,就更加稳定了。

    对他们来说,更是没有任何的影响,甚至他们还有可能被提拔为一些练兵处的小官,前往各地操练新军。

    此次军改也不包含辽东以北的府兵,他们的血税特权仍在,而且向来也不归兵政府管辖。

    触及利益的武将,是各地的镇守正总权,因为他们是最容易喝兵血的。

    可是他们既没资格参加廷议,也没能力振臂一呼,攻入京城清君侧,主要是打不过青州军,也打不过那群良家子为主的京营。

    兵政府上下都感觉到独木难支,明显看得出皇帝这是准备把军权牢牢地抓在手里。

    至于抓在手里要干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练兵处一旦设立,每年操练定额的人数,定期退伍制度,使得喝兵血只能在练兵处这里喝。

    然而练兵处的官职太小,而且集中训练,喝兵血很容易事发。

    一旦练兵完成,就要集结成营,整编训练,安排在各地驻守。

    在各地驻守,喝兵血也不容易,皇帝肯定会派人随时巡查检阅,轮番入京。

    长远来看,整个军改计划是让全国保持一支二十万的常备军。

    另起炉灶,待全部军改之后,每年可以省下数百万两的军费,长远看又没有办法说这劳民伤财。

    短期来看,军改的步伐也不是很快。

    参谋部之类的只是先搭建起来,前期练兵处也只是操练三五万军队,旧有的部队会慢慢进行裁撤,亦或是遴选之后开赴西域、辽东等地屯田。

    若说钱财,积累下的平准的军费,省下来不少,西域的平定速度远超众人意料,国库里现在是有钱的。

    若说军备,威海已经有了一个兵工厂,既可以造枪又能铸炮,给出的价格也不高,也就和现在军中使用的火绳枪略高一点点。

    若说人才,之前的青州军里,军官比例严重超额,很多人都可以提拔出来作为营连军官,或者作为练兵处的军官。

    而且本身又有营学三舍制,更换教材,变更侧重点,这也不会有太大阻碍。

    一时间反对军改的人都慌了神,不知道该从哪里反对。

    如果说要防备藩镇之祸,可这一次军改确确实实把军权收归了中央,指挥权在皇帝的手中。

    总参谋部或者叫枢密院,一旦设立,实际上还是文官掌军,只是此文官非彼文官,区别在于出自实学三舍法还是科举法。

    不是说学过怎么算数几何就算武将的。

    有战功的老将们在参谋部镇场面,其实并没有兵权。

    兵权实际上牢牢地把握在了皇帝的手中,出征的时候任命大将统筹,新操练的军队都是正规的常备军。

    又因为操练都是相同的操典,真正作战的时候也能直接统合在一处。

    军改之后巨量的后勤需求,又使得没有中央的财政,谁也养不起一支这样的军队。

    军官们也不会转为文官,只是武德宫的人才依旧还有转文官、掺沙子的机会。

    固定的练兵处,又使得各处操练的新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阵法就那么几种,连号令都是一样的,空降过来掌军也不是问题。

    都说兵将分离会造成战斗力下降,问题在于这样的军队就算战斗力下降,对周边势力也是碾压的。

    平准一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都觉得刘钰打的那叫什么仗?可偏偏就是能赢。

    没有刘钰,小策凌敦多布就能冲开方阵了吗?

    军校开办在京城附近,基层军官都是天子门生、勋贵庶子,就算某地想要造反,基层军官凭什么听命呢?

    兵政府尚书回去琢磨了好久,总觉得这像是宋时的枢密院,似乎路子也是要沿着宋时的制度走。可再仔细一想,又不太是。

    兵政府日后只怕要沦落到元丰改制之后的惨状,管管车马、仪仗,完全成了一个空壳子?从土木堡之后延续下的惯性,真的要被打碎了吗?

    …………

    从威海返回京城的刘钰,也是闭门不见客,杜绝了一切风声,就等着那场大廷议。

    这场廷议,虽说皇帝应该是支持的,但如果说不出个子午卯酉,甚至在廷议中一败涂地,皇帝的面上也不好看。

    如今有了一个鹰娑伯的爵号,他也算是真正有资格参加廷议了,而不是如之前一样只有旁听的权力。

    封爵之后就先来这么一个重磅炸弹,皇帝肯定会抓住机会,让刘钰做得罪人的孤臣。

    躲着旁人的时候,好容易回到了京城,并没有躲着一直困在齐国公府里的田贞仪。

    这件事他也悄悄写了信给了田贞仪,田贞仪的回信里,仍旧如平常一样管他叫三哥哥。

    信上的内容倒也简单,只是告诉刘钰,死咬住一件事:

    不要说这件事对陛下集权有好处,因为陛下不傻,有没有好处陛下比谁都清楚。

    也不用说这件事可以增强军力,因为平准一战已经证明了。朝中大臣不是瞎子,他们也不会从这个角度反对。

    只要抓着一件事,那就是这次军改,对勋贵、良家子、实学三舍法出身的人有好处,那就够了。

    谁支持、谁反对,要弄清楚。

    廷议本就是吵架的地方,不要试图去说服反对的人,只要抓紧那些支持的人。

    本朝没有宰相,也没有三省。

    陛下假装有,以维系自己是与儒家士大夫共天下的假象;朝臣假装有,以维系自己是可以做铮谏铁骨君臣共治的假象。

    谁都知道没有,但都假装有,装的久了,骗的自己都信了而已。

    最终拍板的还是陛下,陛下需要的不是三哥哥说服所有人,只是希望看到朝堂上有不少的人支持,留一个【廷议过了、很多人支持】的颜面即可。至于【也有很多人反对】,那将来恰恰证明了陛下眼光独到力排众议,就像是黑暗最能衬托光明一般。

第二二零章 双簧保底

    虽然很多人都知道是皇帝新衣般的君臣共治,可历史的惯性之下,皇帝总是要脸面的。

    儒林结社议政的风气比之明末更加严重,也不知皇帝能不能担得起这个昏君的名头。

    田贞仪的想法,让刘钰觉得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也和他之前所想的差不多。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去干。

    真正到了大廷议的那一天,刘钰也是一路没和人说话。

    等待开门的时候,更是孤身一个人往旁边一站,默默抽烟。

    勋贵们也是默契地没和刘钰说话,其余大臣更是离着刘钰远远的。

    第一次以伯爵的身份步入朝堂议政,这一次大廷议的规模极大,刘钰悄悄看了一眼皇帝,发现皇帝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诸卿想来也都看了鹰娑伯关于军改的奏疏。今日廷议,畅所欲言。”

    “谁支持?谁反对?若只是这样问,只怕争论到天黑,也理不出一点章程。既这样,朕便做主,先论海军一事。”

    话音刚落,一个让刘钰意想不到的人站出来,正是左平章事、英国公张牧之。

    “臣对兴建海军一事,不是很赞同。”

    嗡……

    朝堂上顿时出现了一阵混乱,英国公行事向来激愤,在朝鲜一事上更是做的叫朝中人感叹“千年宗藩,一朝而无体面”。

    张瑾又执掌青州军,怎么看,英国公都不应该是站出来反对刘钰的。

    刘钰自己也懵了,心想这不太对啊。

    英国公作为平章事,皇帝不可能不和他商量的,商量之后英国公出来就放炮,这是怎么个意思?

    英国公缓缓问道:“鹰娑伯言,我朝海疆万里,有海无防。前朝末年,荷兰国、英圭黎国,皆攻打过澳门、进犯过福建。水师束手无策,如今近百年过去,听闻西洋大舰有六千料之巨,我朝水师更非敌手,万里海江有海无防,的确不行。”

    “然而……荷兰也好,英圭黎也罢,之所以兴兵劫掠沿海,无非是渴望贸易。我朝不比前朝,开关贸易,广东、福建、江苏、浙江,均有海关。开关贸易,乃太宗遗训。”

    “天朝无所不有,西洋人与我朝贸易,也是为了获利。只要开放贸易,西洋人自然不会来侵扰我们。此其一也。”

    “其二,自由贸易,使得西洋诸国贩运货物,船行万里皆为求财。若有海寇,若其巢穴在岸上,则我朝出兵可剿;若其巢穴在海上,西洋人亦可剿灭。海寇劫掠,西洋人贸易不畅,自然会出兵保护自由贸易不被劫掠。”

    “前朝末年,海贼横行,鹰娑伯也说过,无非是荷兰人不能在天朝贸易,是故扶植郑氏等人,劫掠前往吕宋的船只,迫使海商前往巴达维亚,与荷兰人贸易。”

    “如今我朝开放海关,荷兰人、西班牙人、英圭黎人,皆可在岸上贸易,谁又会去扶植海贼呢?”

    “何必每年要耗费百万钱粮,兴建海军?”

    朝堂上顿时一阵臣附议的声响,英国公的想法,颇为高屋建瓴,似乎一语道破了大顺贸易的特点。

    国朝商人去不了欧洲,欧洲人的船能来天朝,如果路上有海贼,那西洋人自然会将这些海贼剿灭。

    一阵乱哄哄的声音里,刘钰却从英国公的话里面听出了别样的味道。

    英国公一直在说海贼,海贼……按说英国公应该知道西洋人的威胁的,可这时候却默认西洋人都是良善之辈,似乎不太对。

    海军是用来打海贼的吗?

    某种意义上讲,英国公的话也不是不对。

    英国人如果不搞鸦片,拼了老命也得到一百年后蒸汽机普及才有可能冲击国内的手工业,白银流入的局面不可避免,而且大顺并没有闭关或者加增关税的打算,说起来好像西洋诸国也的确没有派兵来打的动力。

    似乎是这样的。

    然而既然称之为夷狄,很多诛心的话就可以说。

    刘钰琢磨了一下英国公到底想要说什么,闷着头暂时不说话。

    皇帝嗯了一声,说道:“英国公之言,似有道理。然而,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西洋诸国有犯边之意,派遣舰队前来,江南乃财税重地,若无海军,如何防备其劫掠江南?”

    英国公回道:“西洋人船坚炮利,我朝水师诚不可与之对敌。然而,船坚炮利,这船却不能炮到岸上。想要袭扰劫掠,还是要靠陆军。”

    “鹰娑伯的陆军军改之事,臣大为赞同。若能军改,陆军强势,西洋人纵有坚船利炮,又有何用?其船又不能始终在海上漂泊,若想劫掠,必要陆军野战。鹰娑伯军改之策,若能实行,则西洋人万里运兵,野战岂能胜?”

    刚才还一阵赞同声的朝堂顿时安静下来,刘钰忍不住笑了,恍然大悟。

    合着这是皇帝和英国公在这唱双簧?先来个保底,二选一?

    作为底线,要么兴建海军,要么陆军军改。

    江南的军队能不能打仗,朝中的人太清楚了。

    青州军都知道师从西洋人,战斗力如何在西域也已经展现的淋漓尽致,能不能打得过江南的驻守部队,这不用明说。

    看来皇帝心里也是没底,趁着开局,先保一个二选一的底线。

    皇帝轻咳一声,出来搅合道:“既说此番廷议,一分为二,此时不宜讨论陆军事。只说海军,诸卿还有谁反对?”

    吏政府尚书奏道:“臣也反对。”

    “古人在秋天来的时候,封闭窗户,编织帽子,这可以说是未雨绸缪。”

    “可杞人看着天,却整日担心天塌下来。这就是杞人忧天了。”

    “鹰娑伯奏疏之事,说是未雨绸缪,实则在臣看来,就是杞人忧天。”

    “兴建海军,每年需要百余万两白银,鹰娑伯可知一个山东,一年才有多少税银?”

    “况且以鹰娑伯的说法,这海军兴建非一朝一夕之事。少说也要十年二十年,以二十年算,这就是三千万两白银。”

    “有此三千万两白银,若投入学堂,则圣人之言大兴;若投入河堤,则黄河两岸之民皆呼仁政;若投入蠲免,则水旱蝗灾之后,亦无食人之事。”

    “鹰娑伯却把这三千万两,投入到根本用不到的地方,这不是杞人忧天是什么呢?”

    “若是因为杞人忧天,杞侯便大兴土木,不顾民生,非要搭建起来防止天塌的石柱,这难道不是有害于国吗?”

    刘钰闻言,反问道:“那以大人之见,这几年夏日少雨,那么黄河河堤也不用修了?”

    吏政府尚书大笑道:“鹰娑伯正应了刚才所说的未雨绸缪、杞人忧天之别。黄河河堤,以年而计。今年雨少,明年可能便雨多。而兴海军、防海上之敌,这就是无稽之谈了。”

    “试问鹰娑伯,防谁?朝鲜,孝子也;日本,锁国中。难不成,鹰娑伯是要防琉球?”

    “至于西洋人,我朝开关,西洋人跪求我朝茶叶、大黄、瓷器、丝绸,如何会来攻打我朝?”

    “这钱哪怕不投入民生蠲免,投入到陆军营建,多少还有用。若蒙古、西域乃至周边小国有乱,陆军尚且可战。亦或是天下有刁民起事,亦可镇压。这钱也算没有白花。”

    “却不知这海军何用?”

    “若是江南有刁民起事,海军能去镇压吗?”

    “若蒙古反叛,海军能把船开到漠北吗?”

    “若西域大乱,海军能把船开过河西吗?”

    “国家花上千万两,养一支根本用不到的海军,这不是可笑是什么?”

    说罢,又冲着刘钰哼哼一笑道:“鹰娑伯的奏疏上,一艘战舰要五六万两,还是小舰。大舰,竟要十几万两……鹰娑伯虽是忠心爱国,只怕西洋人却在戏弄鹰娑伯。一艘船,如何值得这么多钱?”

    “国朝又不是没有造过船,便是前朝的宝船,难道值得上十几万两吗?”

    说了这些诛心之言后,吏政府尚书又道:“再者,鹰娑伯说什么百年海军,简直可笑。”

    “我朝又不禁海,难道没有渔民吗?我朝的大船,难道就不能水战吗?为何非要学西洋人的舰船?”

    “真要是西洋人有不臣之心,我朝再投钱造舰,也不是来不及。何苦要把钱扔出去,那可真是打了水漂了。”

    “若是西洋人真的有祸心,我朝只要关闭海关,禁止贸易,此国必服。况且我朝本就开关贸易,西洋人缘何要来犯我天朝?”

    随后,谏议中也有人出身道:“然!就算犯了,造舰也来得及。百年海军,实乃虚妄之言。海军只要有船,有人即可,只怕鹰娑伯这么说,是因着满朝只有鹰娑伯懂这些事,故而夸大其词?”

    “前有养寇自重,鹰娑伯这是无寇可养,却自己想出来一个巨寇?”

    “花钱练兵募兵,总还有些用。可花钱养海军,我朝实在无用。鹰娑伯若真有报国之心,如今西域新定、勘界未准,鹰娑伯何不毛遂自荐,前往西域报国?何必要把这拳拳报国之心,用在一个幻想出来的海上巨寇身上?”

    “再者,鹰娑伯还说养了海军,则可保护海上安全。日后亦可废漕运、改海运。算起来,似乎是省钱,可我只问鹰娑伯一句,废漕改海,百万漕工如何办?江淮糜烂,天下必乱,为了区区百万两银子的耗损,就要担着天下大乱的风险,鹰娑伯又考虑过吗?”

    “论及打仗,鹰娑伯或可称之能将。然论治国,鹰娑伯实在年轻,皆少年之言。”

第二二一章 先知

    夹枪带棒的话,让刘钰恨的牙根痒痒。

    可心里也明白,这种故意激起他怒气的话,最好不好接话头。

    这些诛心的话,是说给皇帝听的。

    暂时可能没用,但就像是一颗种子,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萌芽,这种东西很难说。

    这时候也不是争论这些诛心之言的场合,刘钰心里有些沉重,不得不说这些人掐的点真的掐的很准。

    到底是未雨绸缪?

    还是杞人忧天?

    人的正确思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靠经验来判断。

    正如唐末藩镇与五代之乱,使得宋极端重文轻武;元时的几乎没有政府的无能统治和崖山之殇,让明朝死死卡着华夷之辩的红线。

    大顺面临的情况也有些类似。

    历朝历代,从没有过强敌从东南攻来,以至颠覆天下。

    现实世界里没有先知,更没有预言者,拄着一根乌鸦手杖往朝堂里一站,念出了关于未来的预言。

    既然没有先知,那么以史为鉴,为什么要兴建看起来毫无意义劳民伤财的海军?

    唯一一个破局的点在日本,可这时候万万不能点破。

    朝堂是四处漏风的,一旦消息有意无意地传到日本,不要说贸易要出问题,就是日本急着向荷兰人学习也来得及。

    英国需要一支强大的海军,以保证《航海条例》的重商主义利益和自身安全;荷兰需要一支海军,保住自己海上马车夫的地位;西班牙需要一支海军保证与新大陆殖民地的沟通;法国需要一支海军,殖民地什么的还在其次,英国有法国就必须要有;俄国需要一支海军,以和瑞典交战、在黑海打突厥人。

    大顺要海军干什么呢?

    这一点,刘钰真的没法给出一个让朝堂满意的答复。

    他苦思许久,都没有想到一个确实有用能说服众人的理由。

    因为……西洋人隔着几万里,跑来攻打天朝,这不是痴人说梦吗?怎么可能?这么说,根本就是先知、巫卜。

    可要不说这些仿若先知、巫卜的论证,只说现实,又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东南亚的贸易,刨除掉西洋人,东南亚有和大顺竞争以至于要高关税的手工业吗?

    东南亚能售卖的东西,商人都可以买到。

    至于热带岛屿种植甘蔗,琼州还没有种满,台湾的人也没有多少。

    【劝君切莫过台湾,台湾恰似鬼门关,千个人去无人转,知生知死都是难。就是窖场也敢去,台湾所在灭人山,台湾本系福建省,一半漳州一半泉。一半广东人居住,一半生番并熟番,生番住在山林内,专杀人头带入山……切莫信人过台湾。每有子弟爱来者,打死连棍丢外边,一纸书音句句实,并无一句是虚言】

    这就是热带岛屿的现状,不是北美那种四季分明的气候。

    疟疾、蚊虫、登革热、热病,不说十不存一,但三分之一的死亡率不在话下。

    有时候,听起来这句“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有些自大,可放到此时此刻,只是很谦虚地诉说一个事实。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放在此刻,其实吏政府尚书的话才是为国之言,刘钰真的就是杞人忧天。

    以史为鉴,没有一个政权是因为东南海上的入侵而崩溃。

    以现实推理,英国公的话也说的很明白了,前朝和荷兰英国的冲突,是因为没有放开贸易。

    现在大顺放开了贸易,西洋诸国为什么要来打大顺呢?图什么?

    所谓殖民地,还是那句话,有钱的不是吕宋和巴达维亚,有钱的是西班牙和荷兰。

    占下那里,某种意义上讲,反而是不利于贸易的。就像是郑成功犹豫是否攻下吕宋,就必须要考虑对西班牙贸易的百万两收入。

    而且东南亚是不是殖民地,对大顺来说真的没有区别。没有一个东南亚小国敢对大顺搞贸易禁运,或者说殖民地政策中很重要的一条不准发展本土工业,也根本就不存在,东南亚存在能和大顺竞争的手工业吗?

    缺粮了,用丝绸瓷器去东南亚换呀;缺香料了,荷兰人为了弥补贸易逆差,一船一船的香料往广东运,就盼着能抵偿一下货款。

    大顺不产白银,可大顺偏偏又是白银货币。

    大顺的央行是欧洲的殖民地金银矿,发钞权在欧洲人手里,经手人就是海关贸易。

    见过政府的军队向央行开战的吗?

    大顺不需要重商主义,因为手工业太强,以至于自由贸易却取得了重商主义最想要的东西,贵金属。

    开关如此,不开关的走私还是如此。

    这种天然的重商主义,使得海军真的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逼迫日本打开国门、抢夺香料群岛,这是两个海军有意义的方向,也是唯二两个可见短期利益的方向,可这两个方向此时都不能说。

    这时候若是说建设海军是为了对日开战、对荷开战,那必然又要遭到极大的反对,一句穷兵黩武毫不为过。

    面对反对者的诘责和质问,刘钰只能把问题往“未雨绸缪”这个方向上靠。

    “闽、粤两地,自来田少。前朝广东还在吃广西的米,而如今广东的米,多半来自南洋。闽地亦是如此,临海多富,而粮米皆来自南洋。”

    “人不能一天不吃粮食。若是有朝一日,忽然那些南洋小国不准售卖粮食了,怎么办呢?”

    “朝中诸位,又对南洋诸国知道多少呢?”

    “那荷兰国,为了能够控制香料,逼迫当地的人不得种植一粒米,只允许种植香料。这样,荷兰人就能用便宜的粮米换取大量的香料。”

    “西洋人在南洋日益深入,南洋于国朝,早已成为闽粤两地的米袋子。若是南洋被西洋人控制,一旦生出害人之心,不准粮米外运,闽、粤等地又会有多少人饿死?多少人无以为生?”

    “诸位大人说什么,临近有战再造船不迟。就算造船可战,等造船出来,只怕闽粤已经荒废。这样的责任,谁能担待的起?”

    “若有一支海军,则海军所至之处,皆为国土。那荷兰国,相距南洋八万里,只要海军能抵达,巴达维亚便是荷兰的,香料便是荷兰的。英圭黎国,距离阿美利加相隔一个大洋,可海军能至,则阿美利加的棉花、靛青、蔗糖、烟草等,皆是英圭黎国的。”

    “我朝若想让南洋始终作为国朝的米袋子,没有一支海军是可以的吗?”

    说到福建、广东的粮食大半都是源自南洋的问题后,刘钰又道:“古时候有个故事,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船在向前走,天下也在不断变化。倭国自来与荷兰人相近,即便有锁国令,依旧允许荷兰人贸易。”

    “倭国自来不服天朝,向来以日出之国自称。壬辰之乱,不可不察。若是倭国师从荷兰,打造了一支舰队,试问朝中诸公,谁能对抗?”

    “你们见过西洋的大战舰吗?若没见过,怎么就知道国朝的水师破船能够敌得过?”

    “就像是平准之前,谁要是说提一万步兵,纵横西域。只怕会被人当成癫狂之语。可事实呢?”

    话到如此,明明这天下没有先知,刘钰却不得不强词夺理,来当这个先知。

    这时候建海军,只有先知巫卜这一个办法。

    先知的话,总是初听起来感觉扯淡,可事情发生的时候,又会感叹早有预见。

    他有大功在身,又有平准的实绩,这时候说出这番话,总有些别样的力量。

    眼看压住了朝堂上的气势,刘钰又问道:“若天下一成不变,我朝则根本不需要变革。以如今的军力,吊打四夷。”

    “可是,试问诸公,谁能保证我朝不变革,周边四夷、南洋小国、东洋日本就不会变革?”

    “如果他们变革了,到时候谁来担这个责任?”

    “挫骨扬灰?就算是挫骨扬灰,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现在,谁站出来说:周边各国、东洋日本、南洋诸国一定不会变革?就赌上死后挫骨扬灰、子孙为奴、女流为娼。若我输了,就给我立个碑文,杞人忧天;若你输了,就将你和秦桧、吴三桂并立,上书遗祸万年。如何?”

    说的如此激烈,又是在朝堂上,当即有人斥道:“鹰娑伯,在这朝堂上不要说出这等话。况且,谁说的若不变革,便毫无胜算?”

    “我说的!”群臣中,真正见过舰队齐射的鄂国公李九思出面,反问道:“你们谁曾去见过西洋舰队何等模样?谁知道这海上作战应该如何?过时的兵书,过时的舰船,根本不堪一击。我于威海亲眼所见,若舰队成,便是全天下的水师绑在一起,也不是对手。”

    “就是毫无胜算。”

    听到刘钰先知一样的论调,李九思终于忍不住站出来了。

    这时候看上去,还只是震撼,却还有勇气说一句“以求超胜”;若是等到几十年后蒸汽船横行,那就只能吐血而绝望了。

    可即便只是现在还有以求超胜的希望,李九思想着当日去威海亲眼所见舰队齐射的恐怖场景,也真的害怕起来刘钰说的那些话变为现实。

    不说西洋诸国,谁敢保证东洋日本、南洋诸国不“近水楼台先得月”,提前变革?

    到时候缅甸安南皆是燧发枪加刺刀的青州军;海上都是西洋的战列舰,大顺又该怎么办?

    安南也好,日本也罢,若是攻来,总要与士大夫共天下,可他们这群勋贵怎么办?投降的时候,勋贵可是欲求投降而不能的,那是铁杆的前朝余孽,是要斩草除根的。

    反正……花的是国库的钱,又不是让勋贵们捐助,这时候自然要站出来支持一下。

第二二二章 烂伤疤不可揭

    朝中反对的人,都在骂着刘钰的无耻。

    他们对付刘钰,是先夹枪带棒的诛心之言。

    然而刘钰却用无耻对无耻,提出了一个对赌的协定:如果将来东洋南洋先变革了,反对的人就要挫骨扬灰、子孙为奴、女眷为娼,还要铸成铜像和吴三桂、秦桧等跪在一起。

    这没有人敢赌。

    所以这就很无耻。

    天,肯定掉不下来,所以杞人忧天可以赌。

    但这种事,不是天之苍苍,不是地野茫茫,谁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把自己搭进去。

    鄂国公又站出来替刘钰做保,刘钰带着青州军在西域真的是打出了一种先知的感觉,顿时让很多人把话憋在了肚子里。

    朝堂上一阵安静,李淦心里暗道:苦了你了。

    对日开战和垄断香料的事,不能说。

    这个不能说,海军的意义就变得可有可无,一切都在一种毫无计划的“可能”上,这就让论点根本站不住脚。

    你说西洋人可能进攻,我还说西洋人可能不进攻;你说东洋南洋可能变革,我还说东洋南洋可能不变革。

    谁都知道,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

    可真正说起来的时候,料敌以宽,往往又和杞人忧天是同义词。

    李淦只是没想到刘钰会撕破脸,用这种“泼妇诅咒”的态度来面对朝中大臣,心中暗笑之余,也明白刘钰这算是把所有的反对派都得罪遍了。

    真论起来,这场关于海军的争辩,刘钰已经输了。所有的论证都基于一个假设,而且没有任何以史为鉴的例子。

    可谁也没想到刘钰趁着被他这么胡搅蛮缠弄得朝堂鸦雀无声的时候,他又张开了嘴,开个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地图炮、揭开了一下巨大的谁也不愿提及的烂伤疤。

    “前朝万历年间,萨尔浒之前,朝中有谁会想到,努尔哈赤竟然会成事?一个区区的大明建州卫龙虎将军,芝麻大小的官,竟能差一点让神州陆沉?”

    “我本以为,此事朝中衮衮诸公必然引以为戒,谁曾想你们还就是那个刻舟求剑的楚人。觉得前朝的危险来自东北,出现过土木堡,就以为本朝的危险还是在西北或者东北。却从未有人注意到,西洋人可以远航八万里来到这里,我们却去不成;没人注意到西洋人的军阵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可以以一敌三;更没人注意到这些东西学起来很容易。”

    “诸位一直把国朝的安危,放在认为东洋南洋诸国都不会变革,都不会有不臣之心上。”

    “本来我还觉得奇怪,心想这样的事,朝中都是千军万马杀出的人杰,怎么就连这个道理都想不通?”

    “我读书少,《三国》倒是读过。那一日读三国,东吴是降曹还是抗曹的时候,恍然大悟。”

    “就算东洋变革了又能如何?就算南洋变革了又能如何?就算西洋人入寇又能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东虏入寇的时候,剃发易服也做的,那东虏可做天子,东洋人缘何做不得?反正还是要用朝臣,还是要用科举,自然是不用考虑。”

    一同地图炮,把个明末的烂伤疤全都揭了出来,朝堂上顿时传来一些不顾体面、殿前失仪的叫骂声。

    “刘钰,你少在那血口喷人!”

    “诛心之言!诛心之言!”

    “你这么说,是在挑唆君臣关系,其心当诛!”

    “你别在那胡诌了!我等就算不能杀敌,可学一学文丞相的骨气还是有的。你这等小人之言,纯粹是血口喷人!”

    一阵叫骂声中,皇帝也怒道:“刘钰!放肆!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李淦是真的有些生气,有些事,最好不要提。

    历史的旧伤疤,如果揭起来,会让朝中很尴尬。

    这种事本来就是谁都默契的不要再提,当年剃发易服的文臣们都是假儒生,如今的都是真儒生。

    既往不咎,不提旧事,大顺虽没有明文规定,可这也是朝堂上的一个潜规则。

    从没有人直接拿这件事说事,哪怕在朝堂上打起来,也绝不会提的。

    本来大顺搞了独立于科举的武德宫选拔人才,这就让很多士绅不满意,认为朝廷不信任他们。

    可也不好说真的就是不信任他们,只能说术业有专攻,有些本事终究还是实学比经书更有用。

    现在刘钰直接公开地撕破了脸,就差站在高处冲着这群人喊:没错,就是不信任你们。

    其实刘钰谁也不信任,土地地主的经济基础之下,怎么也结不出他想要的果子。勋贵、良家子,都一个鸟样,没有生产关系的变革,都是地主,大哥不笑二哥。

    但今日朝堂上的事,本来就是吵架的。

    既是吵架,也就根本不存在说服对方的可能。

    就只需要亮屁股,假装刘钰是良家子、勋贵乃至皇权的“自己人”。

    叫骂的人都是科举上来的,刘钰心里很清楚,这个地图炮开的很大。因为科举上来的,也有不少殉国之辈,他这么讲纯属是欠揍的地图炮。

    但他这么一说,勋贵们一个个捋须不言,心中暗笑;良家子出身也都笑而不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本就有的矛盾和裂痕,就像是只隔了一条街的国子监和武德宫,皇帝既然有意造成这种隔阂,刘钰自然要用。

    听着皇帝发怒,刘钰跪地道:“陛下,臣一时失言。不过是气于之前对臣的诛心之言。还请陛下治罪。”

    李淦深吸几口气道:“此事再不可提!你罚俸一年。”

    骂完之后,心里也知道刘钰这是在表达做孤臣的忠心,虽然场合很不对,可罚了俸禄,也算是做了样子,遂道:“此事就算记下,日后若在犯,便革掉你的爵位!你这身伯爵的衣裳,才穿上,可要小心一些。”

    措辞严厉地骂了一通后,李淦又道:“不过你的话,只看前面几句,也不是没有道理。东虏初为祸时,也不过数千丁口。这种事,的确可以引以为鉴。或曰,刻舟求剑,这也不是没有道理。”

    “东洋倭国、南洋诸国,向来不服。近水楼台先得月之语,也确实有些道理。西洋人既然和他们接触,变革之事,未必就不能。你所言的兴海军事,也算不得杞人忧天。”

    “朕姑且念你一心为国,此事就不再追究。”

    刘钰装模作样地谢了恩,朝堂上的气氛也变得极为尴尬,不少人狠狠地盯着刘钰,都觉得刘钰的嘴过于恶毒。

    先是像泼妇一样发出了赌咒,现在又说了这么多诛心之语,对于兴建海军一事,实在没有几人愿意再站出来。

    不是朝中没有真正的忠贞之辈,而是这时候站出来,都要被泼身上一大堆的屎。

    将来什么样,谁也说不准。大顺走到今天,或者说王朝更替走到今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哪有什么万世一系的王朝?

    从宋亡于蒙古,到明末差一点东虏成为天子,这一切都太过魔幻。谁也不敢保证将来的危机是不是真的来自东海。

    真要是将来某一日危机来自东海,今天站出来反对的人,都是要上史书的。一句“误国之言、迂腐之辈”肯定是逃不掉的。

    一阵沉默中,最开始和皇帝唱双簧,准备二选一保个底的英国公站了出来。

    “鹰娑伯的话,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千虑一失,此也常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闽、粤等地,食南洋米之事,确实是我疏忽了。若是南洋有变,国朝又无一支西洋人那样的可以远征万里的海军,虽说可以征调别处米粮,可也实在不便。”

    “以史为鉴,如今不止是要看看国朝史书,也当看看西洋历史。鹰娑伯的西洋诸国略考中,也提到过海军封锁的事,更说那荷兰、英圭黎、西班牙等国,灭国数十,甚至整个阿美利加的人种都已灭绝,此诚野心勃勃之辈。”

    “若真的挑唆南洋不售卖米粮,于国朝确实大为不利。且鹰娑伯说,西洋诸国有什么私掠许可证之法,国家支持海寇,允许劫掠他国。明则为寇,实则为军,这也不能不防。”

    “兴建海军,如此看来,我是支持的。”

    最先反对的英国公这时候跳反出来支持,刚刚更加确认了刘钰是自己人的勋贵们和武德宫出身的良家子官员们也纷纷表示支持。

    反对者无可奈何,既不支持,又不反对,终于有人站出来道:“廷议之事,沦落成了泼妇赌咒,史所罕见。鹰娑伯岂非立于不败之地?若海军兴,则东洋南洋无敢生异心者,届时鹰娑伯或曰:此诚海军之功也。”

    刘钰心道你倒是会倒打一耙,反问道:“不然。若海军兴,则东洋南洋无敢生异心者,届时诸公怕是要说:看,海军无用吧?”

    “况且……诸国是不是有异心,诸公不会真的不知道吧?”

    李淦心里真是怕了,怕刘钰的嘴每个把门的,又要撕一些烂伤疤。

    皇帝的新衣,谁都知道没有,可谁都不说。是不是天朝,谁心里都知道。

    刘钰一张嘴,李淦就知道刘钰肯定要说琉球两面朝贡、日本大君外交小宗藩的事。

    这事又不好拿琉球出气,打日本又实在太贵,朝中上下都只当这件事不存在,谁也不说。花上上千万军费买个面子,不值得,不如装作大家都不知道,琉球还是一心朝贡的忠心藩属。

    还没等皇帝说,平章事李芝远先轻咳一声道:“鹰娑伯年少气盛,不要再拌嘴了。兴海军之事,既然并不反对,我看便议陆军军改之事,如何?”

    李淦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到头来这廷议是否兴建的海军的事,竟是用这种市井泼妇闹剧的形式结束。

    不过也好,恶名都是刘钰担了,当皇帝的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想着日本的事,李淦心道但愿这海军的第一战打的漂亮,真的如你所言,再打出一个青州军平准一样的过程,否则可就难看了。

    一众臣子也都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刘钰啊刘钰,你的嘴真是没点数。这时候要是说出来琉球两面朝贡的事,这还怎么收场?

第二二三章 裁撤与移民

    海军的事,可以胡搅蛮缠当先知,陆军的事就大不一样。

    海军、海军,更多人的心态就是搂草打兔子。

    再不济,还有一支可以防护海疆的海军。

    从无到有,大多数时候比在旧制度上改革容易。

    陆军军改面临的问题就太多了。

    首先一个最严峻的问题,裁撤旧军,编练新军,裁撤的旧军怎么办?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前朝的教训在这摆着,太祖皇帝当年现实被裁撤了邮递员,然后下岗再就业当兵,结果不发军饷,于是反了。

    经验在这摆着,不可能不去吸取。

    大顺整体上是募兵制,这没有问题。

    这时候复辟征兵制,那纯粹是想亡国。

    谁当兵?谁不当兵?都当兵,两亿人口的征兵制,在这个时代是要打天顶星人?

    不是都当兵,那是富人当兵还是穷人当兵?征兵搞成《石壕吏》,亦或是拉壮丁?

    穷人征兵,那是要把一家老小都饿死;自耕农当兵,那是加速自耕农的破产和土地兼并;富人当兵,有的是办法偷天换日。

    征兵制没戏,至少在土地改革之前没戏。而土地改革,比军改要难十万倍,为了军改去搞土地改革,就像是为了烧开一壶水先去把太阳抓到身边一样。

    鉴于前朝不给当兵的发军饷的经验,相对来说,大顺的募兵制发的军饷还是够生活的。

    尤其是贫民子弟很踊跃地去当兵,混口饭吃。

    但是,问题也随之出现。

    老百姓的生活不是那么好,当兵是条好出路。

    既然当兵是条好出路,而且大顺对士兵还算不错,最起码还有勋位待遇。于是当爹的要是没攒够当地主的钱,当然是希望儿子接替自己的位子,继续去当兵。

    当兵当久了,军中的人都熟了,真要征兵补员的时候,也肯定是优先老兵的儿子去当兵。

    最主要是大顺根本没有退伍制度,这一次要军改,首先要考虑的一个问题,就是裁撤掉一批部队。

    那么,裁撤谁?

    如果让当地的主官去裁撤,如果这个主官是个好人,裁撤的时候,肯定是先把青壮裁撤掉。

    青壮裁撤了,还能找点别的活干,混口饭吃。

    老弱病残,裁撤了,就不管了,那不是把人往死了逼?

    这年月,还是以土里刨食为主,裁撤下来的人靠什么生活,这是个大问题。

    爷吃不起饭,那就反了呗,你李自成当兵不发饷能反成皇帝,我缘何就不敢试一试?

    兵政府尚书也没有就这次军改的权责重新分配问题发难,而是先就这个裁撤旧军的问题发出了疑问。

    “鹰娑伯要编练新军,这没有问题。可是之前已有的部队,是养还是不养?”

    “养的话,再编练二十万新军,国库肯定是养不起的。”

    “军械被服,按照每人二十两算,这便是四百万两;每年军饷,又是四百万两。再加上训练消耗等等,一年一千万两。这个无论如何是养不起的。”

    “不养,旧军裁撤,又将怎么裁撤?”

    刘钰对这个是早有准备,陆军的事和海军不一样,海军是要胡搅蛮缠当先知,陆军军改就要一一说清楚。

    “如今全国上下,不算折冲府的府兵轻骑,还有大约五十万军队。真正能战者,寥寥。”

    “若能全面裁撤,替换新军,也不是一蹴而就,更是求缓不求急。”

    “分出的练兵处,不隶属于兵政府,也不隶属于当地节度使和镇守正总权,而是直接对上负责。”

    “由他们前往军营,按照数额挑选兵员。这样,可以保证挑选出来的都是青壮,因为他们要对前来接收新兵的负责,而不是对当地的驻军军官负责。”

    兵政府尚书打断了刘钰的话。

    “练兵处选兵,对上负责一事,我不认为有什么问题,也的确可以杜绝裁撤过程中关系。我要问鹰娑伯的,是挑选之后的兵丁,皆为老弱,又怎么办?难不成就要让他们没有生计?”

    “很多兵员,都是父死子继。虽说是募兵,可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当兵要比在家饿着强。这些人一无土地、二无手艺,只会当兵。”

    “若是这些人不处理好,只恐生变。”

    兵政府尚书也很清楚,这件事是皇帝提的,最终也是皇帝拍板。所以说一千道一万,就应该抓住一件事:轻易变革,可能会导致你的江山不稳,你要考虑清楚。

    如果有钱,募兵制最容易解决了,花钱养着,养到死就是了。

    问题就是没钱。

    大顺每年的财政收入只有三千万两,一系列变革还没有实行,短时间内也没有任何希望把岁入提到四千万。

    土地税的潜力是有的,不加税只核查田亩加上摊丁入亩等政策,提到四千五百万也不成问题。

    但这个难度比军改要大得多,皇帝暂时也不敢触碰,至少在军改之前,刘钰估计是不敢碰的。

    刘钰自然也早就猜到这个问题,也仔细考虑过。

    “如今我朝复西域、得东北,又早有河套。这些地方,都是开荒种粮的好地方。”

    “那些裁撤下来的,若无土地,或者,继续领取两年的薪水,两年之后,国家不再管。”

    “或者,前往西北、东北、河套等地垦荒。按照一个兵一个月的军饷二两银子算,三年的薪水也就是七十两银子。”

    “这七十两银子,可以用来购买耕牛、农具、做迁徙之费。”

    “一部分迁徙到西域,另一部分迁徙到鲸海沿岸,若如海参崴、乌苏里江、黑龙江等地。既可以实边,又可以让他们有些活计。”

    “前往鲸海沿岸垦荒的事,我已有章程。罗刹国的黑麦、荞麦、燕麦等,都可以在那种植。另外还能种植大豆、土豆等,千里无人烟,只要肯做,土地不是问题。”

    “正好,西域新定,也需要一些移民。可以从这些裁撤的挑选前往,这些钱本就是要花的。难道不裁撤,西域就不花钱移民了吗?正可一举两得。”

    关于这一点,他已经在之前的奏疏中和皇帝说过。

    在威海的时候,也一直在铺这条路。

    移民是个越往后花钱越少的事。

    前期要移民,有钱都在当地买不到粮食。等着人口多了,就可以花更少的钱买到粮食,不需要再从内地运过去。

    走海路到海参崴,沿河而上是一片上等的河谷草原。在往上,是兴凯湖和乌苏里江的平原区,他也派人去那考察过,不是三江平原那样的大片沼泽地,而是完全可以开垦的旱地草原。

    如果走陆路,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长路。

    但如果可以走海路,这就简单的多,最多一个月的路程。海参崴那他已经移民了数千人口,囤积了大量的粮食。

    松花江、牡丹江一带的府兵们也不缺牛马缺的是钱,可以把这些大牲口赶到海参崴那去贩卖。

    那地方又偏僻,粮食根本没有什么市场化的可能。在西域大规模垦殖之前,那里的粮价就是最低的,因为运不出来卖不掉。

    移民可以保证当地的粮食卖的出去,又能使得粮食有利可图。在官方出面的屯垦之外,既然粮食有利可图,那就有更多的人花钱买“人口”,这是非官方的移民,或者说是人口买卖。

    朝廷的钱,官方移民,花银子买当地的粮食。

    当地的人,卖了粮食得到银子,从刘钰这买非官方的人口当“长工”,继续扩大种植面积、养殖牛马。

    双管齐下,移民的速度增快、成本降低。

    控制了鲸海沿岸,更北边的土地迟早都是大顺的。而且东边的北海道,也是可以种植粮食的地方,那都是要圈地占住的,没有人口可不行。

    当然,这些裁撤的兵不能去给当地人当长工,不能一匹马就换一个人。

    所以价格就要稍微高一些。

    他给皇帝的开价,是每年可以移民一万男丁,开价是每个男丁60两银子的安置费用。算上家属,每个移民的成本价已经压到了二十两,相当低了。

    后续三年之内,每年的移民人数就能翻番,每个安置费也可以降低到50两左右。

    所以如果要裁撤的话,要求缓不求急,先把京营和良家子这批部队进行改革,再逐渐裁撤掉各处的,整体花个十年左右的时间,完成全套的军改。

    至于前往西域垦荒,这就是朝廷的既定政策。既然皇帝否决了招揽回部农民屯垦以省钱的计划,那么肯定是要移汉民去的,裁撤的兵员正可用。

    伊犁河谷可是在400毫米等降水线以上的,那绝对是个种植粮食、棉花的好地方,根本不是想象中的一片黄沙。

    反正都要移民,反正都要花钱,不如趁此机会将陕甘地区的旧军进行裁撤,正是一举两得。

    这也是皇帝动心军改的一大因素,拖得时间越久,越不好处置。

    正好趁着西域平定移民的机会,一并解决。

    刘钰在西域打的漂亮,剩下了一大笔计划内的军费,这笔军费没有花,也可以保证这几年的财政足够支持这一整套计划。

    既要动一部分人的利益,又要让一部分人得到好处,这样才有可能让整个军改推广下去。

    皇帝心里明白基本盘在哪,也明白军改要动哪些、不该动哪些,这不用放在今天就讨论。

    但在基本盘之外,还有一个很特殊的利益群体。

    兵政府尚书针对刘钰的回答,就这个很特殊的利益群体,又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这些兵丁裁撤,或算好说。那军官呢?”

    “鹰娑伯要改军制,军官皆出自军校,武德宫出身的尚可说。还有一部分根本不是武德宫出来的,亦或是蒙荫、亦或是世袭,亦或是凭着军功一步步走上来的。”

    “全国四五十万的军队,要缩减到二十万。肯定有许多军官是冗员,这些冗员又该怎么处置呢?”

    “这些人有功于国,就因为不合军改的格,就要裁撤?如此,岂不是让将士寒心?”

    “况且,这些人若是不满,稍微鼓动,起事作乱,又将如何?”

    刘钰回道:“军官有品级,一定的品级便照旧掌军,比如四品以上。我已说了,军改要练的是有制之军,是要兵将分离,哪怕不会打仗的武将,有参谋部负责制定计划,按部就班去打,也可不败。”

    “五品以下,则如军校回炉,若能合格则优先留用,若不合格则转为预备役,或者退下去。”

    “如哨长等,则可用军衔制过度。一部分哨长可以转为老兵,但保留军衔,以军衔评定待遇和饷银。但不再是军官,而是作为士兵,领取原本的饷银。”

    “按照品级定军衔,不合格的,则转为预备役。饷银按照三分之一来发放。”

    “如果回炉不合格、考核不通过,又不愿意放弃喝兵血还想当官……那就没办法了。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或者,转为文职。譬如安排到西域、辽东、鲸海、蒙古等地,垦荒戍边,也无问题。”

    兵政府尚书笑道:“鹰娑伯说的简单,这要触动多少人?”

    “没多少人。尚书大人不要忘了,营学制和武德宫出身的,都是识字的,也都是懂算数几何的,他们去学新的操典教程,很容易。”

    “而四品以上者,继续掌军,操练扎营等,皆靠参谋,对他们并无影响。就算不懂,也一样有人可以代替指挥。”

    “四品以上的不动,五品以下的多半都识字,回炉重学也非难事。”

    “剩下的要么裁撤,要么依着功勋或者勋位,转为军衔。按照军衔高低,优先安排到西域、蒙古等地的屯田所。”

    “况且,这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操典、新军书在下早已编写完毕。看又不是看不懂,届时考核就是。”

    “分为十年,慢慢变革,有何不可?”

    “改革,本就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八十年间,西洋人的军制就已经进步如此,若不改革,三十年后,又将如何?”

    “国朝的战术已经落后。长矛阵配火绳枪的阵法,实在是三十年前的东西了。旧有的一套已经行不通了。”

第二二四章 预备役和实学

    终于说到了战术已经落后了的问题,这也正是兵政府尚书想要抓的一个点。

    大顺到底是军制出了问题?

    还只是战术落后?

    如果只是战术落后,只要换装燧发枪和刺刀就行了,完全没有这么激烈的变革。

    不就是新的火枪吗?有什么难度吗?

    趁着刘钰说到这个问题,兵政府尚书又问道:“既然鹰娑伯也认为,国朝军制只是战术落后,那么只要普及新枪即可。所谓的练兵处、军校、参谋等,实则无必要。”

    刘钰反问道:“如果不用练兵处,怎么挑选合格的新军兵员?不挑选合格的新兵兵员,怎么裁撤老旧?”

    “地方驻军根深蒂固,非中央出面直管,否则难以变革。若不变革,又怎么让全员学会新的阵法?派去的参谋们人微言轻,怎么能够训练新式战法?此练兵处之必要也。”

    “其二,新战法、新战术,所变者多矣。行军时候,纵队间隔几许?为何要间隔这么多?展开为横队的时候,又如何变动?哪一连先走、哪一连殿后?撤退的时候如何撤走?”

    “这些难道不需要军校学习吗?之前为将者,各有各的办法,使得兵将分离,则兵不可用。”

    “原本武将用甲、另一人用乙。两人训出的兵,或都可用。然而一旦换将,又不能用。”

    “如今战术统一、号令统一。如此,纵然兵将分离,亦或是临阵换将,号令一样可用。”

    “而要做到战术统一、号令统一,又非得军校和练兵处不可。”

    “尚书大人怎么能说,这是无用的呢?”

    刚才兵政府尚书用很现实的“裁撤”问题来诘问刘钰,现在刘钰依样画葫芦,也用了很现实的问题反问。

    兵政府尚书的脑子还是清醒的,知道花队变纯队的优势,也亲眼目睹了青州军在西域的战绩,在战术层面的变革上并不反对。

    或者认为在这一点上没法反驳刘钰,便跳开了这些,直接询问一些很现实的东西。

    那么刘钰就也揪着很现实的问题反问。

    如果没有练兵处,怎么保证新军的兵员能挑选出合格的?

    如果让当地武将自主训练和裁撤,怎么保证他们裁撤的都是老弱?

    这个得罪人的事,本来就该有人担。谁来担?谁能担?

    自然是朝堂政府来担,皇帝来担,如果皇帝既不想担骂名,又想节省军费裁撤旧军,那也就不用讨论的。

    皇帝肯担这个骂名,那么练兵处就必须要设立,这样才能绕开错综复杂的当地关系。

    这和刘钰当初吓唬人说的“皇帝培养一群干吏空降地方清查田亩”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靠空降,来解决盘根错节的阻力。

    既不查账,也不查军械,只是选拔兵员。

    之前的一切,既往不咎,什么喝兵血、领空饷的事,一概不管。

    军改之后再不收敛的,再处置。

    敢碰空降下来的,哪怕这练兵处的小官只有个七八品,敢碰他们就是谋反。

    除非失了心智。

    皇帝刚打完罗刹、准噶尔,正是威望最高的时候。谁敢在这个时候造反?

    要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打得过创造了奇迹的青州军,以及一直算是最能打的京营,和西京的野战部队?

    刘钰又道:“除此之外,军校制度与武德宫营学三舍法,本就一脉相承,变革起来并无难度。”

    “日后军校选材,可如科举。良家子入武德宫的员额不变,武德宫依旧可文可武,但军校只是培养专门的军官。”

    “新的军校,加上靖海宫官学,实则让良家子的出路更多,也能选拔更多的天下人才。”

    “以往勋贵掌军,都是先封勋卫,在京营中历练之后便袭爵。袭爵之后,位高,出去后便要出镇一方,往往不得要领。”

    “参谋制和练兵处,可以保证有制之军、纵无能之将亦不可轻败。日后京营变革,袭爵的勋贵子弟亦应从营长做起,熟悉军务。如此可免前朝勋贵糜烂无可用之弊。”

    “勋贵庶子,又可从军,多出一条路,免得整日不务正业。”

    “废除考核选拔的拉弓、射箭、放枪等,又可以让更多的贫民子弟就读算数等,入了军校之后再学习枪炮。如此又可以为平民多出一条路。”

    “军衔变革,使得从军为官成为一项职业,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军校出来的,又不从文政,也不必担心抢了科举的额员。”

    “至于总参谋部或者枢密院……那不是为臣子的可以决定的。”

    辩到这里,剩下的话题刘钰就没法说了。

    他只能把变革的好处和大致的流程讲一遍,针对一些细节性的问题予以回答。

    但重新的权力构建和分配,那是皇帝和天佑殿要考虑的。

    叫总参谋部也好,叫枢密院也罢,这个枢密院的头头是否加平章事?

    枢密院和兵政府之间的权责,又该怎么分?

    枢密院既然是参谋军略的,那么地图、周边情报等这些职方司的权责,肯定是要拿到手。

    这一点,正是兵政府做的很差的地方。

    周边的军情,一问三不知。

    不打起来的时候根本不在意,打起来的时候就是匆匆准备,根本没有任何的预案。

    按说就大顺这个局势,周边的情况,职方司都应该了解。缅甸、越南、日本、莫卧儿、俄国……然而并没有。

    兵政府的思路就不是军队的思路,还是科举体系下那一套“天下观”,眼珠子盯着的都是内部。

    不是说非要穷兵黩武,但对周边的预案肯定是要做的。打不打是一回事,要打的时候有没有计划又是另一回事。

    兵政府那几个人,本来也不够干这些事。而且术业有专攻,他们也看不懂周边国家的军力到底如何。

    参谋部或者枢密院肯定是要把这个捏到手里的,专职的部门负责不同方向的预案。最起码道路、地图、城镇、关防这些要清楚。而搞这些,就需要学过实学的懂测绘的人。

    这些东西,靠科举出身的兵政府根本不行。

    至于武选司,高级别的武官,本来皇帝和天佑殿就能插手。

    皇帝要集权,兵政府的兵权本来也岌岌可危。

    军校建立,根本和科举走不一样的路,想抓也抓不住。

    拿走这几项,兵政府还剩下什么?

    可能还能剩下一些权责,但剩下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这些涉及到权力重分配和平衡的问题,只能是皇帝和核心人员进行议定,反正刘钰是做不了主的。

    其实这些东西,在刘钰看来都是边角料。

    军改真正的核心,就是军衔制和定期退伍制。

    军官退役后保留预备役,继续领取三分之一的军饷。

    老兵退伍后,要么国家按照每个人七十两左右的花销,安排到边疆屯垦;要么直接给予两年的薪水大约是三十两,作为安置费用。是买地也好,还是做小买卖也罢,剩下的就不管了。

    但是一旦国家急需兵员,又能迅速把他们征召入伍,保持足够的兵员。

    以二十万常备军为例,七年服役期,形成规模后,每年退役的军人是三万。三万人按照一次性补偿四十两的价格,也就是一百二十万两,朝廷这点钱还能挤出来,尤其是军改之后把军队人数从四十五万缩减到二十万后。

    七年服役、十五年的预备役,可以保证朝廷真到危机时候,随时可以拉出来六十万经过训练的军队。

    这才是军改对李家王朝而言的,或者对可能的外敌入侵而言的,最有意义的地方。

    否则就大顺的军制,精锐一旦被报销,那就完蛋。

    新征募的部队根本没有战斗力,军队也就是个一次性军队。

    六十万的经过训练的线列兵,已经基本可以保证不用担心外患。

    至于说内部起义,拿武器的终究是人,有军事经验的老兵越多越好。

    再者,刘钰也有自己的小打算。

    将来经略南洋,招雇佣的人手,肯定是退伍老兵优先。有从军经验,正可以在需要驻守的南洋发挥出威力。

    整体来看,军衔制加上退伍安置,使得这一次军改看着把军队数量从四十五万裁剪到了二十万,实际上的军费开销并没有降低。

    舍得花钱,才能养一支强军。

    兵在精,不在多。

    整个军改计划中,得利的旧有士兵,是京营陕甘等地的可战之兵。

    因为他们不会被裁撤,只是重新训练而已。而且会依照服役年限,不断提升军饷,虽然提的不多,可也是得利了。

    良家子们武德宫做郎官的路,没有被堵塞,相反军校的开办,使得一些考不上武德宫的人有了一条新的出路。

    尤其是短期之内,新式的实学学堂没有建立太多的时候,等同于八成的军官都是良家子。

    皇帝不愿意看到这样,便要开办新的实学学堂。而短期之内良家子们又看不出来竞争,反倒觉得军校给了更好的出路,等到实学学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后,他们的优势就会抵消。

    到时候,要么老老实实接受,要么就被清洗掉……或者,有本事就搞兵变、清君侧,保留自己的隐性特权。

    而一旦实学学堂多起来了,更多的人开始去学和圣人之言无关的实学,这个氛围可以催动出更多的优秀的理科人才。

    实际上……军校学的那些东西,其实科举出身的一样能学,并不是很难,除非去当炮兵或者海军。

    但既然武德宫三舍法本身就预留了一个和科举并行的路线,自然是要假装非得学足够的实学才能考军校。

    非就是个选拔而已。

    就像是大顺之前从八股改回策论、又从策论改回八股一样,只是挑选出不那么笨的人而已,真正的学问都是日后慢慢从实践中学到的。

    兴办实学之后,基数大了,或许就真有那么十个八个的沉迷于数学、物理当中,引领时代的学术前沿。

    而且缺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自小洗脑,日后也更容易传播一些思想。

    印书的成本又不高,识字就能看懂的小册子,最适合煽动的就是这群识字、有学问,但是又被科举视作没文化的人。

    陆军军改,对刘钰而言,真正在乎的还是实学。借军改的壳,要兴的是实学。

    至于皇帝到底要不要下大决心军改,他的态度也就是说着要走三步,实际上只想往前迈一步。

    海军允许了,只要能保证五年之内有一支两万多人的新军,能打赢日本,能攻下巴达维亚和马六甲就行。这就是底线。

    只要皇帝动了军改的心思,就有几个完全绕不过去的地方,总有一个是刘钰想要的结果。

第二二五章 暂设的机构

    争吵还在继续,作为仲裁者的皇帝心里是有偏向的,这场廷议的结果,至少在大方向上,早已确定。

    当初否决了招揽天山以南的回部农民屯垦的策略,便注定要以汉人移民,否则白打一顿花了那么多钱。

    这也就注定了裁撤旧军、督办新军的阻力没有那么大,反正也要移民,裁撤的士兵正可做移民之用。

    反之如果当初决定招揽天山以南的回部农民屯垦,或者说刘钰不借着准噶尔的手把黑山派、白山派的“赛义德”们都杀了,或许真就有可能以回制蒙,羁縻统治。

    李淦看着朝堂上像是一群饿狼在围攻一只猛虎的架势,忍不住想笑。

    在海军一事上,刘钰是撕破了脸大放厥词,不惜用诛心之言和揭烂伤疤的方法来力争。到了陆军军改这,就老实多了,摆事实讲道理。

    居高临下去审视,便看得出刘钰的心思真的就在大海上。在东洋,在南洋,否则刚才争论海军的时候也不会如此“下作”。

    争论到了这里,李淦叫礼官止住了争吵。

    “诸卿所言都有道理,只是取舍来看,朕是更倾向于鹰娑伯的说法的。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前朝到永乐时候,军队依旧纵横天下,北有奴儿干,南有下西洋。当时的情势,谁又能想到土木堡?”

    “国朝亦然。既已知西洋军制优秀,改革势在必行。卿等也不反对,所争论之事只在是换了枪炮,还是上下皆动?”

    “我也看出来的。鹰娑伯的意思是,这么改是有好处的;你们反对的主要问题,就是担心这么改会招致大乱。既如此,不妨听听掌军的大将如何看法?”

    目光游移,转向了一直在西北领兵的制将军江辰。

    这就是那个当初在武德宫年少轻狂放出豪言说“要不是你们的祖上蒙荫,尔等何德何能与我同窗”的狂人。

    曾经也算是武德宫内非勋贵一系的头面人物,称为偶像亦不为过。

    只是年少的狂傲,现在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封了世爵,也成了勋贵,自然对当初的那番狂言就觉可笑,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子孙得蒙封荫。

    平准大局已定,兵权自是要收回的。

    原本以为英国公年事已高,江辰以为自己要顶了英国公的缺入天佑殿。但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要把那个总参谋部或者叫枢密院的一把手,也入天佑殿,使得兵权成为皇帝直辖的权责。

    这一点也只是皇帝之前私下里和他讨论过的,枢密院肯定是没有掌兵之权的,在他这种大将看来分明就是个养老院。

    既然大局已定,准部已平,早早交出兵权也是一件好事,对皇帝也好,对自己也好。

    扫了一眼在那不吭声了的刘钰,江辰暗暗摇头,心道时代变了。

    青州军的作战记录他看过,门外汉就看个热闹,觉得无趣。他这种领兵作战的却明白青州军的行军速度、变阵技巧意味着什么。

    若说强军,自然是一支强军。刘钰随手交出了兵权,并不贪恋,既证明了这支军队可以做到随时换将,也证明了在兵将轮换制度下依旧有一战之力。

    或许,这对武将也是一件好事。免得皇帝整天心里不安,生怕武将生事。

    此时皇帝让他表态,他内心支持,屁股也支持。

    然而实际上皇帝并不是问他支持不支持,而是在问他,如果军改,裁撤,驻守陕甘的大军能不能稳得住。

    对这些说出来的话,他是要负责任的。

    军改要依靠他的威望,当然会得罪一批人,但换来的是入天佑殿交出兵权的安全交接。

    这些东西不必明说,一点就透。

    现在皇帝询问他能不能平稳变革不出什么乱子,实际上也就是在交代他站好最后一班岗。

    站好了,那么平稳落地,直入枢密院做总参谋长,入天佑殿,达成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出将入相的最后一步。

    站不好……那说法可就多了。

    可以认为这是凭借军中的威望故意鼓动,也可以认为是能力不足,总归都能找出理由。

    本身军改这件事难度也不是很大,尤其是对于西京驻军来说,要裁撤的人并不是很多,裁撤的大部分也都是转为民前往西域屯垦。

    再一个,就是西北大军这一次没有太多的骄兵悍将。

    平准这件事,刘钰那边露了脸,把原本估计的几个伯爵,许多子爵男爵以及一大堆的勋位给抢没了。

    本以为要是一场国战的平准,闹成了平叛一般简单。

    刘钰也只是封了个伯爵,其余人心里即便委屈,也无话可说。

    没有那么多军功卓著之人,遴选评定军衔也不是他来做。

    江辰已经听明白了,是让他去西北镇两年场子,配合朝廷空降过去的人,实际上也就是把他在西北军中多年的威望人脉全都分开、削减。

    他只是站在那为朝廷空降过去的人,站台的。

    想清楚了这一点,江辰的态度也很痛快,主动站出来承担这件事。

    “陛下,臣以为,军改之事,长久来看,利国利民,大可行之。京营、西京等地的大军,可以先行推广。”

    “鹰娑伯亦言,求缓而不求急,此言得之。若此两处的大军先行军改,得以成功,则可推广于全国。”

    “西北大军,臣毛遂自荐,请前往镇守两载。待裁撤、改革之后,臣请回京。”

    “一来多年征战,风霜之苦,臣的身体也有些疾痛。”

    “二来臣实实在在觉得,臣之所学,与鹰娑伯所用战术,已有差距,正要仔细研读请教。”

    这话给足了皇帝面子,把皇帝想要做的事主动担下来不说,还顺便挺了挺刘钰。

    连西北大军的制将军都表态要再学习学习,否则跟不上时代了,其余人还有什么好说?

    皇帝也不好直接应了,故作惋惜道:“爱卿劳苦功高,镇守西北多年,风餐露宿,朕本意招卿回京,也知你有疾痛,回京正该颐养几年,也好参知政事。”

    “可卿既如此说,那朕便准了。鹰娑伯,你也多准备一些书籍相赠,不可藏私。”

    刘钰赶忙道:“臣关于军阵的毕生所学,皆已刊印成书,并无半点藏私。此书刊印,纵然有人学到,却也无用。若无配套的人口、军制、财富,就算有不臣之心,亦无用处。”

    说到这,刘钰又点了一下皇帝,军改之事一定要成套。

    不然这本书已经刊印,你不军改,周边一大堆懂汉语的。不过到了这个时代,名将的加分已经不是太高,更多的是国力的比拼。

    拿破仑再猛,把他扔到荷兰,他也成不了事。

    皇帝早就听刘钰说过军改之后的种种,明白刘钰的意思,国力支撑下的人口、定期退伍制度等,凭借的就是大顺的体量形成对周边的碾压。

    只要中央政府一日不崩,周边就不会有威胁。

    哪怕往西域那边移再多的退伍兵,当地没有军工厂,当地的财富不能支撑起一支常备军,造反就造不起来。这不再是冷兵器时代,一隅之地有太多精兵,就可能造反成功了。

    整套军改消除的不仅是对武将的提防,也消除了边疆起事而成自立的可能,使得皇帝可以更放心地任用一些大臣镇守在边疆。

    刘钰正在兴办的那个军工厂,皇帝也丝毫不担心,因为威海距离京城太近了,完全在控制之内。

    若是有人在西域修建个这么大规模的兵工厂,皇帝就得琢磨琢磨了。

    如此一来,军中非世袭勋贵子嗣一系的领头人物出面表达了支持,同时还代表着西北边军表达了支持。

    勋贵一系的本就支持,京营这边支不支持只在皇帝一句话。

    大顺的两支野战集团都表达了支持,到了这里实际上已经是不用说了。剩下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意义也就不大了。

    战斗力提升这一点没法反驳,可能造成的混乱……最可能造成混乱的人都说没事,其余人也没法再说什么。

    皇帝现在也不想提权责重新分配的事。

    有些事做成了再说,那叫水到渠成。

    有些事做成之前就说,那可能就是阻碍重重。

    “既然如此,朕也以为求缓不求急。陆军军改之事,可缓缓图之。虽说是缓缓图之,却也不能推诿不办。”

    “朕以为,还是先组建练兵处和裁撤安置处,以及军校等章程。暂时就由天佑殿再忙碌一些,选任人才。”

    “暂设,非常设,待过两年再议成制度。”

    几个反对的大臣一听这个“暂设、非常设”的话,全都无奈了。

    暂设的话,直接绕开了六政府,皇帝要暂时一个部门,谁又有什么办法反对?手根本就没法伸进去,皇帝肯定是选任一些自己信任的人充任,说是天佑殿负责,实际上还不是皇帝一言堂?

    暂设的部门不属于政府,直属于皇帝。

    可等到暂设变为常设之后,上上下下都是皇帝的人,就算归属于兵政府下辖,那还不是换汤不换药?

    不少人暗自摇头,心道陛下这是把内朝挪到了外朝,快把外朝的权柄都占了,如此可实在不是好事。

    陛下圣明,或可开疆拓土天下安平。可要是出个晋惠帝,这可是要出大事的。

    刘钰心里当然也清楚,然而制度建设不是一蹴而就,日后大不了砸烂了重来。

    可大航海时代最后的尾巴、南洋和澳洲,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这种逆天改命的事,需要一位先知,一个集权之君,因为要走的路都是和自然演化对着干的。

第二二六章 节度鲸海问朝鲜

    有能力的皇帝,可以把非常设机构改成可控的制度,以免日后出乱子。

    现在看来,李淦是信心满满。

    拍板了陆军军改,绕开了制度性的权力重分问题后,便又说回了海军。

    “至于海军部的构想……还是先兴海军,待有成效,再论这些吧。”

    “朝中懂海军以及西洋事的,也就鹰娑伯一人。既然海军部的事日后再议,这不可无名。正好,还有一事。”

    刘钰现在急着要银子,海军部当然很重要,但不是当务之急。

    听皇帝的意思是要先给银子,让他来督办,那海军部的事反而稳了。

    很显然,将来海军兴建之后,海军部的人选肯定是要让别人来替代的。如果将来不设海军部,就不能让刘钰一个人去大权独揽地督办这事。

    这种朝堂上的小计俩,刘钰已经知道了不少。

    皇帝不谈海军部的事,刘钰明白肯定是要给自己那个“节度鲸海”的名头。

    否则真就成前朝的内监了,实在不成体统。

    “自数年前与罗刹一战,拓土三千里,皆地广人稀荒芜之处。自罗刹投效本朝的几个善于航海的人才,也找到了从威海到海参崴的海路,也算通畅。”

    “新拓之地,正需要有人镇守、巡查。既如此,鹰娑伯可暂领兴办海军之事,节度鲸海,此事诸卿以为如何?”

    皇帝这么说,就分明是又当选手、又当裁判。

    所谓鲸海,就是朝鲜以东的大洋,后世所谓日本海,但此时称之为鲸海。实际上便是从朝鲜到北冰洋都可以算。

    节度鲸海,管的范围真的很大,少说百万平方公里吧。但这百万平方公里,把当地的土著都算上,能不能赶得上一个文登州,这都难说。

    松花江上的折冲府,肯定是不归刘钰管辖的。

    刘钰要管的范围,就是从海参崴以北,乌苏里江以东,以及黑龙江沿岸,精奇里江等地。

    这地方当真是地广人稀,没有什么油水。

    以往到翰朵里卫城,不少人都要哭唧唧的以为流放。问问朝中大臣这海参崴到底在哪,也没几个关心的。

    一毛钱的税都收不上来,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他们又不知道刘钰和骄劳布图搞的手工业品换毛皮再换银子的把戏,没人愿意去那种鬼地方。

    朝中不少人是打算把刘钰扔到西域的。

    因为朝中聪明人很多,知道西域必然会有持续不断的反叛,肯定是要出事的。只要出事,就好攻讦:为什么那些人反叛了呢?难道不是镇守的人有问题吗?

    就算不是,西域远离朝廷,时间一久,君臣之间也可能会生出罅隙,信任这东西不是永恒的。

    加之刘钰本身又能打,还会练兵,真要是放在西域,就算当时信任,时间一久也会生出问题。

    现在皇帝不让刘钰镇守西域,反倒是让刘钰去节度鲸海,这就有些蛋疼了。

    虽然这破地方一毛不值,没有油水……

    可却是货真价实的节度使,朝廷的封疆大吏,这都是资历。

    刘钰封爵了,论品级,节度一方是可以的。

    但是年纪太小,好地方肯定不能让他节度,也怕他经验不足闹出乱子,毕竟不够沉稳。

    之前在京城里闹过几次,刚刚还说过许多不信任士绅儒生的话,肯定不能让他节度内省各地。

    可皇帝却绕开了内部诸省,直接把刘钰扔到了苦寒之地,这就是个很难破解的一招。

    这地方不是西域,人口太少,和罗刹也完成了东线的勘界,根本没有反叛或者战乱的可能,想要搞刘钰都没处可搞。

    若反对,这么大的地方,总得有人镇守。

    打下来的土地,好几年了,连个节度镇守的大臣都没有,这算怎么回事?

    反对让刘钰去,那就总得提供一个人选。

    这破地方,让谁去,就是得罪谁。

    能升任一省节度的,品级至少也得三品了,尤其是科举出身的文官,走到这一步就得四五十了。

    推荐让谁去,那就是把谁往火坑里推,那是要被骂娘的。毕竟去个翰朵里卫都哭天抢地认为是流放,何况比之更北更东的苦寒处?

    本来留在京城、或者节度内地省份,都有前途。安排到那种地方,分明就是排挤,尤其是不开眼的情况下反对皇帝预先选定的人选,可能去了就得一直干到死。

    不反对,那刘钰年纪轻轻,已经节度一地。日后就有资历了。

    虽然这地方苦寒,但在级别上和内地各省的节度使是平级的。而且年纪轻轻,完全熬得起,就算熬十年,也不过三十四五,正当年的时候。

    让这么一条疯狗年纪轻轻就有了和一省节度一样的品级资历,日后皇帝要是真的信了他的话,让他入朝,主持改革,那还有好?

    单纯的督办海军,还只是个军职。军职干的时间越长,就越没可能再出任地方。

    这时候最好是有人站出来,自我牺牲,毛遂自荐,为了整个群体的利益主动请缨,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可到了这时候,所有人都希望有人站出来,却没有人想着自己站出来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有功劳吗?什么功劳都没有。

    可刘钰不同,皇帝这是让刘钰顶着节度鲸海的名,编练海军。

    功劳出自编练海军,而不是节度鲸海。

    换了别人去,那就是个流放地和死地。让刘钰去,就是皇帝在为刘钰的将来铺路。

    任谁都没办法解开这个扣子,只好道:“陛下慧眼,鹰娑伯节度镇守鲸海,正合适。”

    “一则当日他前往拓了永宁寺碑文,沿途风情有所了解,水文地理亦是熟悉。”

    “二则当日拓碑时候,与当地土著歃血为盟,共卫边疆,当地各部也都服他。”

    两个理由一说,即便反对,可没法反对,就不如捞一个知人的名声。

    皇帝见有人这么开眼,笑道:“朕亦是这么想的。永宁寺碑文事,鹰娑伯远行万里,沿途都算是熟悉了。又参与了对罗刹勘界的事,也懂一些罗刹语言,交流也更容易。加上当地那些部落与他歃血。朕也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

    “此地苦寒,也该让年轻人去才是。”

    “不过鲸海新复,人口稀少,自是要移民实边。鹰娑伯既节度一地,又要执掌移民事,可暂将文登归于鲸海治下。鹰娑伯可驻于文登,也好协调兴海军、移民等事。”

    节度使掌管民政,刘钰不是兼任镇守正总权。海军不是驻军,这算是皇帝新开办的,不算兵权。

    刘钰想着父亲说的“在威海驻一支陆军,则海军始终都是陛下的”这番话,知道皇帝将来肯定是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鲸海省”,再设立一个镇守正总权。

    这个正总权肯定不是他,也不会是青州军的熟人,正好有现成的军营、现成的粮仓,还有良好的海运粮米基础,这要是将来不驻军都见鬼了。

    文登州这几年正在搞改革,刘钰的手也伸进去不少,皇帝也算是想要做个示范区,让刘钰在文登地区插手名正言顺。

    一旦见了成效,白云航肯定是要被调走的,会安排其余人在文登做州牧。

    刘钰估摸着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自己要办实学的事。如果文登不在他的治下,他要兴办实学肯定不成,还得去胶辽节度使那扯皮。

    再加上军工厂、造船厂等都在威海,索性就更加名正言顺一点。

    刘钰谢了恩,起身后问道:“陛下,臣既节度鲸海,有些事便不得不问清楚。凡事总要有些边界,若是做的过了界限,日后也不好说。”

    “鲸海沿岸,除了本朝土地,还有宗藩朝鲜。朝鲜兵弱,向来不能守土,臣恐日后再有前朝万历年间事。是故,臣是否可以派人去勘察朝鲜的海岸,以防备将来朝鲜再有事,也好有所准备?”

    “朝鲜国虽有地图,但其手段低微,所绘多有不准。日后一旦有事,也要有个准备。”

    “再者,鲸海与朝鲜毗邻,朝鲜多有逃亡者,这又该怎么处置?是严禁越境?还是招纳之后就地屯垦?”

    “最后,若要移民往鲸海,必要经朝鲜。沿途若遇风浪,则可以停靠朝鲜,就算不以上国之姿要求粮米,花钱购买也需陛下许可。”

    “再一个,沿途总要停靠,是故臣希望若葡萄牙澳门事,租借朝鲜一块土地。给付年金,用以屯粮、停靠。”

    “朝鲜国,制比亲王,臣不过一个伯爵,实在不能够做主。是以需要陛下定下大略。”

    这话说的也算是无懈可击,怎么说也是一直以来的藩属,朝鲜王头顶上的爵位比刘钰高多了,亲王级别的。

    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宗藩毕竟不是内省,很多事要处置,就要走礼政府。

    外交不是外交、内政不是内政,最是麻烦。

    刘钰希望皇帝能给一个授权,最好是朝廷出面去一趟朝鲜,租借两块地。

    原本没有鲸海省,和朝鲜也搭不上太多的关系。现在有了鲸海省,朝鲜问题就变的很重要了。

    将来要打日本,肯定也得提前在朝鲜屯粮。这都需要提前准备好,但偏偏又不是刘钰能处置的。

    要是朝廷不出面,那就希望皇帝授权,让他在一定范围之内,可以“干涉”朝鲜事务。

    “嗯……卿所言,极是。这渡海有风浪之险,可是陆地迁民又太过遥远,这件事的确要商量。”

    “朝鲜多有逃亡者,这个也可招纳垦荒,自不必提。朝鲜国海岸地图,也应绘制,有备而无患。”

    “至于在朝鲜租借地之事……这个词用的便不当。葡萄牙人在澳门,那是天朝怜其海商遇险;天朝去朝鲜租借地,大不合适。可出面要地,赏赐一些便是。若是赏的少了,倒损了天朝颜面……”

    说是损害了天朝颜面,实际上是担心朝鲜那边很不情愿,心生不满。多给点钱,堵上嘴,反正之前的计划中,是要让朝鲜用天朝的钱的,有两个口岸也算是正式打开了朝鲜的国门,加深了控制。

    刘钰去肯定是不合适的,皇帝便道:“这样吧,你既节度鲸海,又通晓海事。这需要多大的地、又需要在哪里,你写一个章程出来。朕可予你特旨,许你巡航朝鲜,选择好地。过些日子,便让礼政府去一趟,商定此事。”

第二二七章 超脱低级趣味?

    宗藩体系实在麻烦,占一块地还有这么多的说法。宗主国去占宗藩的地,总与天朝体制不合,这事儿估计又要够朝堂上吵一段时间。

    这无关迂腐不迂腐,而是天朝体制之下的三观就是如此,对与错需要一个评价体系,哪怕杀人也会因为不同的评价体系而产生不一样的评判。

    天朝在藩属国要一块地,甚至可能将来要驻军、要通商,这都是不可想象的事。

    葡萄牙占着澳门,一直可以自圆其说,总还算保留了天朝的颜面。那是赏。

    朝鲜这边就要麻烦的多。

    之前为了防止激怒日本,或者被日本提防,刘钰一直没有在朝鲜搞事情。

    日本锁国,一共两个搜集情报的地方。

    一处是长崎,另一处就是对朝的对马。朝鲜也一直和日本保持沟通。

    朝鲜整体上还算是比较聪明。最起码在战马之类的军用品上,对日本封锁的很严,不会因为利益什么都敢卖。这种聪明,使得如果天朝在朝鲜有太大的动作,朝鲜也可能会去通知日本。

    这一点实在说不准。

    现在国库要往海军投钱,刘钰的步子就可以迈的稍微大一点。

    幕府体制反应很慢,就算是在朝鲜有了什么动作引起了日本的提防,也得两三年后了。

    等到彻底反应过来,要把刘钰的贸易信牌都禁掉,招惹的也将是整个江浙地区的海商集团。

    不说捐几艘船支持开战,最起码的运粮送兵肯定是全力以赴。

    利益绑架的人越多,战争发动之后也就越有力量。以往的战争,大部分人并没有得到短期利益,但这一次会和很多人的短期利益息息相关。

    只要能逼日本开国,实际上就是顺便把朝鲜问题解决了。

    因为没有满清的迁界禁海,使得朝鲜没有机会在五十年前大量对日贸易,所以朝鲜国也没有足够的重金属储备。也就无法铸钱。

    朝鲜现在还在到底用不用“钱”的问题上摇摆,伴随着大顺云南铜矿的开采,大顺已经有能力实现让朝鲜用中国钱了。

    经济控制,就是一种新型的宗藩关系。

    占领是赔本的,因为朝鲜啥也没有。

    大顺现在急需的,是棉花产地和倾销地。对外倾销,才能保证轻一点冲击小农经济,皇帝不至于惊慌保守,在其反应过来之前还能走远一点。

    前者,朝鲜和日本都不行。西域气候上行,但是运不出来,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下南洋去印度。

    英国有美洲的棉田,大顺的耕地太紧张,地旷人稀有出海口的东北,又种不了棉花。

    中原真要是大规模种棉花要出大事的,唯一能解决的方向就是印度做棉产区、日本和朝鲜做倾销地缓解手工业革命对内部的冲击。

    故而日本很重要,朝鲜也很重要。

    这种事最关键的是,是朝中的大儒们能不能找到一个“支持新型宗藩关系”的大义,或者解读经书的方向。

    义利之辨,不止在人,也在于国与国的关系上。

    这个方向,刘钰自己心里有数,知道掺和也没用。水平不够,说不过别人的,只能指望把经济基础打好,自有大儒出来解经释经。

    好在这时候刘钰说的比较委婉,没有把野心昭然若揭,而是说借用朝鲜的两块地作为移民的中转站。

    他作为鲸海节度使,这件事也是分内之事,算不得越权干政。

    再者又没说现在就要逼着朝鲜开国,只是借块地避避风,朝堂中暂时的反对声并不是很大。

    询问清楚了节度鲸海的权责和要求之后,这一场廷议也就基本上结束了。

    大方向上定了,细节方面各有制度再论再议。

    朝廷每年会投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在海军上,这两年先开始兴建军校在京城和西北大军中开始军改,一年之内会派人去一趟朝鲜商定“租借土地”的问题。

    当廷议结束后,皇帝又召见了刘钰。

    “爱卿此番立功受封,爵府的事也该考虑一下了。本想着就在威海为你兴建伯爵府,可是想着爱卿有才有能,日后再立新功,说不得还要在朝中为朕分忧,这伯府就选在京城吧。”

    皇帝说的挺委婉的,刘钰听的挺明白的。

    在威海兴建伯爵府,那不是说要让刘钰永镇海军?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在京城兴建伯爵府,等同于告诉刘钰,在过几年你就要回京城了。勋贵始终是勋贵,国朝只有一个禅位的高氏受封云贵永镇,像是刘钰这种有些本事的勋贵,终究是不能始终在外镇守的。

    提及伯爵府,刘钰也做了番姿态。

    “陛下,臣以为现在国朝正是用钱之际。这伯爵府的规格,还请万万不要奢华。有这钱,不如多造两艘战舰。”

    “臣也不是那种沽名钓誉之徒,也非是要装作清廉节俭之辈。臣也明白,封爵府邸,那是彰显等级制度,君君臣臣,等级分明。庭院楼阁、格局大门,这个不能省,但是内部的装饰能省则省吧。”

    李淦笑道:“都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这天下大治。爱卿实乃朝臣之楷模,忠心为国,朕心甚慰。爱卿劳苦,略微享受一下,算不得什么。”

    这话是赞扬,但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人总有想要的东西,不想要这个,便想要那个。

    一个既有能力,又不贪恋钱财沉迷享受的臣子,对皇帝而言是有些可怕的。

    海刚峰可以,那是因为他是文臣。文臣不爱财,这是好事。

    刘钰不可以,因为他有练兵掌兵的能力。武将不爱财,皇帝心里有疙瘩。

    “陛下,臣非是不爱享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花美眷侍寝服侍,谁又不喜欢呢?”

    “只是,同样是肉,牛肉和羊肉,有的人喜欢吃羊肉,有些人喜欢吃牛肉。如果和糙米饭对比,不论牛肉羊肉都是好的。可若是牛肉羊肉只能选一,那就需要看人到底想要什么了。”

    李淦听着这个略有些奇怪的比喻,心里也是有些疑惑,问道:“那爱卿看来,你最想要的享受是什么呢?”

    刘钰心里有些无奈,心道这个时代就算是最顶尖的享受,又能怎么样呢?

    住的房子,建的再怎么好,也比不了前世的方便舒适;丫鬟再多,还得考虑肾受得了受不了,再说玩多了心里也会空虚,时间一久指不定阈值蹭蹭地往上涨,就得琢磨一些更刺激的东西去吸了。

    再好的马车,也比不过百十块钱的高铁舒适;再沉稳的走骡,也比不过便宜的汽车。

    吃惯了肥肉,谁还会把这些杂粮窝窝当成享受?

    这些东西,哪里比得上纵横四海的快感?

    权力,以及权力所衍生出的改变世界的能力,那才是无上的享受。体验过后就知道,这远比那些短暂而空虚的快乐要叫人沉迷。

    皇帝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或者说肯定明白这个层次,但怎么表达出来,又是个问题。

    “陛下,臣当日翻越阿尔泰山,直插伊犁的时候,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看着漫山遍野的牛羊,听着当地人嘀嘀咕咕的蒙古语,看着带着白帽黑帽花帽的人,想着这就是盛唐时候的安西都护府吗?”

    “一别千年,再见风月皆已换。”

    “当臣策马扬鞭指挥将士们唱起汉歌的时候,想着千年的变迁,想着臣能作为陛下的‘忠犬’去感受大唐安西军大将的快意,远比睡美人、裹丝绸要舒适。”

    “从伊犁返回,沿途行走,臣会想,这是李青莲出生后去往蜀中的路;这是高适做边塞诗的路;这是博望侯凿空西域的路;这是大宛马入未央宫的路……”

    “那种感觉,真的远比与江淮花魁共枕还要爽快。”

    “很久之前,臣还年幼,只是鹦鹉学舌,学霍冠军说什么匈奴未灭不言家。可等稍微长大,真正去了边疆,才知道霍冠军所享受的快意,岂是区区成家所能比?”

    “如今我朝已壮阔如唐,臣想去盛唐都不曾抵达的疆土去看看。对日一战,关系到我朝日后能不能兴盛如唐,能不能都护我朝的‘西域’。是以想到这,臣便希望,宁可多造几艘船。”

    “待将来功成身退,待国朝兴盛安宁的时候,再修府邸,好好享受。到时候,臣也老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臣便在府中读读邸报,岂不美哉?”

    这番半是真情半是表忠心防止猜忌的话,说的李淦也是心潮澎湃。

    刘钰所说的那些感触,他曾感觉过,就在准部投降献上西域图册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像刘钰说的差不多。

    联想到将来的壮阔,李淦心情激荡,赞道:“壮哉!卿不负朕、朕必不负卿!你我君臣携手,便为大顺打出我大顺的西域都护府!”

    满腔的热血之言,在刘钰耳中,就变成了一个问题。君言即法,老子怎么才算不负你呢?还不是你说的算?

    再说,你我现在同路,早晚有一天会不同路,到时候这负与不负,还不是你一句话?大顺朝是你李家的,中华却不是你家的。

    心中阴冷,脸上却露出一片感恩之色:惶恐之中又夹杂着一丝皇恩浩荡的感动;兴奋之余又夹杂着一分不负皇恩的真情。层次分明,融合一致,没在官场混个三五年做不出这种表情。

    谢恩之后,皇帝便道:“只是就算你要节俭,这节俭下的钱,也不可能在用到海军上。这样吧,朕本打算,既是国库出钱了,朕的内帑分红便要收回,朕最近手头也紧。既是你有此心,朕今年的内帑分红便投入海军。就再多造一艘大舰,助你成事。”

    “不过,你说起这个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朕可是听说了一些事。只怕你不是匈奴未灭不言家,而是心有所属奈何其父不在家,竟不能提亲?”

第二二八章 尝试外交

    “呃……”

    刘钰和田贞仪的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勋贵圈子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之前只是都不摆在明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皇帝肯定会盯着刘钰,在威海的时候经常通信,这也瞒不住。

    只不过刘钰一直没提,对外都是起高调地宣称匈奴未灭不言家。

    现在皇帝主动提及,虽然刘钰倒是知道,皇室和勋贵之间不只是君臣关系,有时候还要加上一些“家族族长”的成分,以保持皇室和勋贵之间的关系。

    控制婚姻这样的事,也是时有发生。皇帝不是勋贵的家族族长,但适当时候要做这种姿态,以表现内外之别、公私之别。

    现在皇帝主动提起来这件事,刘钰也不好装傻,略微羞涩地点点头,用力憋住气把脸憋得有些红,看上去像是很羞涩或者羞愧的模样。

    天子作为“道德表率的世俗哲人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儒家的规定。

    与天子走的很近的勋贵,也是如此。

    私下里,可以玩出花来。扒灰偷汉交换这样的事,都没问题,这些事比“男女私定终身”这样的罪名轻多了。

    前者只是道德谴责,后者则是挑战正统底线。

    这是个在刘钰看来很病态的社会,但实际上刘钰这种人在这个世界才是病态的。

    现如今皇帝提起来,刘钰想着要把这件事往“发乎情、止乎礼”的角度上掰,却不想皇帝笑道:“我也听皇后说起过齐国公家里的那个女子,当真可称奇女子。你做的很好,发乎情、止乎礼,并未做些出格的事,也在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先让刘钰把心情放松,李淦心里其实很高兴。

    没有在意之事的人,是可怕的,以为这个人没有弱点。

    有在意的人、事、情,这个人就有弱点。一个有弱点的臣子,才是可以放心的。

    徐庶的孝,是个弱点,所以曹操可以利用。

    岳飞的忠,是个弱点,所以赵九可以利用。

    一个能控制朝政的皇帝未必是坏人,但一定不是纯粹道德意义上的好人。

    之前刘钰的表现让李淦心里始终有疙瘩,就在于看不透、摸不透,找不出刘钰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寻不到刘钰的弱点到底在哪。

    论胆子,敢在翼国公家里这种谨小慎微的氛围内,冒着被人参一本“窥探禁宫”的大罪,去搞热气球,只为那句“使人常见,为兴实学”。

    论欲望,不买地、不买田、有钱就往海军上投、往青州军里投,虽说衣食住行没有可以节俭,但是行为方式和勋贵大为不同。

    一手打造的青州军,能战善战,为了一直念念不忘的南洋,二话不说就主动交出来。

    说话办事,更是狂放不羁,根本猜不透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如今终于发现刘钰有在乎的人。

    这种感觉,让李淦觉得就像是养了一只猫,若即若离,不知道下一秒是要抓挠一下还是轻轻呼噜。终于有一天发觉这只猫最喜欢的鱼干是什么,这只猫可以为了这个鱼干被人揉揉肚子。

    实在大妙。

    更妙之处,在于大顺是有连坐株连的。

    在皇帝看来,刘钰这种人,有点像是混不吝:砍头只当风吹帽。

    这种人可以用情来牵,却不能用力去迫。

    用李淦之前的感觉来看,就是道相同,则忠贞不二;道不同,则去你娘的,同意要干,不同意想方设法也要干。

    威胁刘钰是没用的,李淦觉得没用。但或许这种人威胁他在意的人,是有用的,尤其是在意的人不是单独一个,而是上千口人的一大家子的时候,这就更妙。

    大顺的勋贵掌军,带国朝局面逐渐稳定之后,渐渐便有了一个潜规则:勋贵之间袭爵的不再联姻。

    刘钰父母那一辈,算是勋贵联姻的最后一批。再往后,基本上就尽可能不联姻。

    如果勋贵都是废物,彻底沦为摆设,联姻没有问题。但只要勋贵还有兵权还掌军,这种联姻就是皇帝所不喜欢的。

    现在要搞军改,要让勋贵有身份、但无兵权;能领兵,却不能掌兵;能任将,却没有私兵……勋贵之间的联姻,也就不再那么犯忌讳。

    相反,在李淦看来,对刘钰这种人而言,身上背着的东西越多,也就越安全,越容易被控制。

    伯爵府是在京城的。

    伯爵家人自然也是在京城的。

    一旦封爵,实际上就是分家了,从此之后和翼国公府的关系就不一样了。真要是刘钰要搞什么事,最先反对的不是别人,而是翼国公府、襄国公府、以及将来可能的齐国公府。

    皇帝还没想过刘钰造反的可能,想的只是刘钰那种“倒逼朝政”的处事方式。身后背上几个大包袱,至少能让他收敛一点,做事的时候有所顾虑。

    之前刘钰做事是真的毫无顾虑,砍头只当风吹帽的习性,让皇帝赞赏可以立功之余,也难免生出许多不爽。

    换个毫无感情的,蹲在伯爵府里,李淦估计就刘钰要办事一定想办成的性子,只怕未必会在意。

    只是刘钰这事办的,实在是槽点太多,若真传出去,名声肯定不好,定会招致大量的非议。

    好在刘钰不是科举出身的,理学道德对他的约束有限,只要别搞的太出格,这事就可以解决。

    “齐国公应该也快回来了。你既之前能做到发乎情、止乎礼,朕也不必再叮嘱你太多。只是记住,莫要丢了勋贵的体面,叫人非议。你如今既是翼国公的儿子,也是朕新封的伯爵。”

    “真若是做的出格,脸面上都不好看。”

    听皇帝这算是默许了,刘钰颇为激动,做了几个感激的低贱动作,心里骂出了新花样。

    看着刘钰如此激动,李淦心里更是放心,笑道:“此事若于市井间,则是美谈;若于朝廷内,那就是人所不齿。你还是更加谨慎一些为妙。此事就不说了,你心里有数即可。”

    “倒是齐国公归来之后,你也说法兰西国要派使团前来。朕前些日读春秋战国事,略有所悟,但心里还有些想不通的地方。”

    “你既说,西洋诸国必因奥利地王位一事开战。英荷罗刹为一伙;法奥西为一伙。按你说,这奥利地王年事已高,既不可能再生出男丁,又没有几年寿数。你对朕所描绘的‘数个河南赋税的香料’这样的征张绣之梅,又要对荷开战。”

    “值此紧张之际,若高调招待法兰西国使团,岂不是叫法兰西人借我朝之威?甚至可能使得英荷等国对我朝生出敌意?”

    听到皇帝有这样的担心,刘钰心中大喜。

    这样的担心,证明皇帝真的是放下了闭眼天子的身段,去考虑合纵连横了。

    虽然因为多少年不曾用过,手段有些生疏,加之情报不明,思虑的不免就有些不对。

    “回陛下,此事我朝与法兰西国各有所需。法兰西国欲借我朝之威名,震慑英荷罗刹;我朝亦何尝不是借法兰西之势,威胁罗刹呢?”

    “天下虽有大变,西洋群雄并起皆可称大国,然皇帝之号,以本朝最尊。”

    “尤其是我朝新服准噶尔,又在东北苦寒之地击败了罗刹,西洋诸国换装燧发枪和新军阵也不过二十年时间。”

    “在他们眼中,天朝富庶,无所不有,财税千万唾手可得,另有人口两万万,实天下第一大国也。纵然如今军阵落后,但若想变革,轻而易举,他们又不知我朝底细,更不知我朝军改之难、税收之薄。”

    “再者,西洋诸国尚有实封贵族,集权极难,若如法兰西大儒伏尔泰等,皆以为本朝制度最优,自上而下如有臂指。在他们眼中,本朝实乃昆仑之姿、伟岸挺拔,乃天下最大的帝国、最尊贵的帝号。至少暂时是这样的。”

    “臣也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若本朝不变革,能拦阻西洋人的,只有万里波涛。若无万里波涛之远,若是就在周边如日本安南,法、英、荷、西等国,任一一国拿出三分之一的舰队,就能打的我朝迁界禁海,江南震动。”

    “但是……他们暂时还并不知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只能看到金玉,看不到败絮。”

    “既有贸易利润,又担心我朝真的与法结盟,真要是我朝对荷宣战,英国必要派出使团,主动来朝觐陛下,以求我朝对英中立。而不是自大到要因为英荷同盟而直接对我朝开战。”

    “是故我朝对法兰西国使团来访一事,要做到声势浩大,天下皆知;但在具体的谈判上,唯唯诺诺,不签同盟之约,但又不一口回绝。臣大罪,请以风尘女子做比,便是一笑一颦使之心动似乎有意;但又不给予承诺钩钓不放。轻重把握,实需能臣。”

    “倒是可以签一个关税协定,对法兰西国商船减税。臣问过法兰西人,其国贸易一年入我朝者,也就七八万两最多,况且今日签了,日后风云有变又可改变。暂时法兰西国也实在没什么可卖到我朝的,西洋参之类又是药材,减关税做个姿态也是正好。”

    “亦可签密约,许其战时在国朝港口补给修理,但只能是法国,西班牙等皆不可。”

    “声势浩大,是做给罗刹、英国看的。”

    李淦听到这,已经明白过来。思索片刻,大笑道:“是了。对罗刹谈判勘西北边界,就要拖着。拖到罗刹和土耳其开战;拖到法兰西国使节团声势浩大地来京城之后,再与罗刹谈判。”

    “对英国,则就保持态度,使之派人前来朝觐,主动求见。”

    “在你眼里,国朝还无能力参与南洋乃至印度事,是以此时不能和法国定盟约。但又使得法国确信,日后或有同盟之机,以求其国技巧军械。”

    “日后则可进可退。退,则固守南洋重现永乐朝南洋宗藩,西洋诸国一视同仁;进,则争锋海上共分印度,合纵连横借其军力有盟有敌……如果南洋印度真的如你所言那么赚钱的话。”

    刘钰心想,并不是太赚钱,可能短期还赔钱,对国库而言。搞殖民前期投入挺大的,而且南洋又不产白银,热带移民死亡率又太高。真正有益的是印度,不过荷兰人的香料,趁着欧洲乱局倒是也能搂一笔,正可做个诱饵。

第二二九章 不可生搬硬套

    这个不能说破的谎言,就是皇权和华夏的矛盾。

    刘钰确信,皇权不会允许一个中国版的东印度公司,拥有军队、税收乃至在外建立政府的权力。

    国朝不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有不同的阶层也有不同的利益。经略南洋要大笔的投资,至于是否有利,要看屁股坐在哪。

    皇帝的这份为利益所诱惑的开拓心,总有一天会抵达一个无法接受的阈值。

    这次召见之后,刘钰孤身在京城里转了几圈,想要感受出一丝丝和数年前不一样的地方,可并没有太多,也没有什么立竿见影清晰可见的改变。

    最大的变化也就是大顺开始了正式的禁教,宣布和罗马教廷决裂。

    如果继续笃信正统天主教,传教士将被送往澳门,禁止在内地传教;或者,如同道士、和尚一样受礼政府管理,教徒可以继续信洋教,但祭祖、祭孔、跪拜皇帝等习俗一概不听教廷的所谓“圣谕”。

    曾经热闹的禁城周边的两座天主堂,也没有了原来的喧哗。对大多数根本不信教的人而言,这种变化并没有太多的不适。

    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内,宗教还是在福建、广东、广西等地蔓延。

    宗教是穷人的精神麻醉,也是一些势单力薄者对抗宗族的最后依仗,日后在福建广西等这些宗族势力强大的地方,定然会蔓延成灾。

    大顺已经慢慢被割裂。

    北方的小农庶民社会;江南的儒生大夫地主;再往南的宗族和教徒对抗;不同的经济基础也会催生出不同的思想土壤,就像是原本的南儒北儒之争,只怕日后还会多出一些新的解读。

    在他的西学老师戴进贤的门口逗留了一阵,最终也没有迈进去。本想和戴进贤谈谈关于大顺禁教的事,想了想,这种事几乎是无解的。

    或许大顺会出几个人才,把天主教魔改变成与和尚道士一样的宗教,或许不会,但这不是他能管的。

    信步由缰地乱转,刘钰忽然发现自己在京城竟然找不到几个同龄的朋友了,哪怕是狐朋狗友。

    要么跟着齐国公出访求学还未归来,要么已经在各部供职或者入了军中。连自己很熟悉的田平,如今也外放到了松江在海关做事。

    就像是许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整个京城都让他有些陌生。他有些怀念起威海的隆隆炮声和军舰的白帆。

    心里装着海军的事,归心似箭,只是暂时还走不脱。

    他还要等一批人,就是招收的大量学过算数几何等学问的、又考不上武德宫、又不能袭良家子身份的庶子们。

    这是他构想的靠自学来教自然常识、另起炉灶的预备老师。凭着名气和之前主持靖海宫官学招生的先例,刘钰还是有号召力的。

    一直等到了五月份,参加了好几次朝廷的扯皮廷议,也终于等到了朝廷拨发的银子、招收的人员。

    是该离开京城的时候了。

    田贞仪没有偷偷跑出来送别,刘钰将在宫廷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她,两个人很默契地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比如私下见面。

    好在夏天已经到了,齐国公等一行人应该也快回来了,漫长的等待总算到了头,心情还是很好的。

    一路抵达了威海,和京城已经有些截然不同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刘钰觉得舒服多了。

    就像是宋朝的汴京,全国的财富集中于那,供养出一种别样的繁华。

    威海也是一样。

    朝廷每年的军饷、投入;几乎垄断着对日贸易的大量资金注入;兴建起来的军工厂和各种作坊,都让这里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华。

    一座人口不过数万的城市,每年转移到这里的财政有百十万两,再加上对日贸易的资金富集,说是畸形都有些轻了。

    干船坞旁,一座高价拖法国人从欧洲买回来的纽可门蒸汽机,正冒着浓密的黑烟在那提水。

    最早服役的军舰停泊在那,工人正在清理船底的藤壶和各种贝类。

    从南洋买来的沥青在大锅里熬煮,发出刺鼻的味道。

    笨重的纽可门蒸汽机费力地将干船坞中的水排出,混合了没烟和刺鼻沥青味道的空气,在刘钰的鼻腔里算发出一种他人难以体会到的香甜。

    “烟卷!火柴!”

    上岸休息的水兵领取了薪水,背着箱子到处售卖作坊出产的烟卷和火柴的孩童知道这些水兵最舍得花钱,围在水兵的旁边大声叫卖。

    没有成家的水兵们大方地买上两包烟卷,几个人合买上几支火柴,摇晃着进了城。

    城里面密集的妓馆、饭店、杂货铺,无不说明这里有好大一群有钱能消费的人群。

    通往码头的路上,一门门新造出来的大炮正在装船向南运输。

    大顺的海商允许携带一些大炮用来防备海盗,这里的大炮质量很好,在南方的海商中很受欢迎,加之对日贸易的商会肯定采购,生意兴隆。

    军工厂外,新一批的招工正在进行。大顺军改的大局已定,大量的燧发枪和刺刀订单,可以预见今后几年会迎来一波大发展。

    在文登试行了摊丁入亩和永佃制度后,也促进的人口的流动。很多文登的本地人跑到威海寻找一份在作坊里做工的活计,不是每个人都能轮到永佃田的。

    越来越多的地主在强制永佃的政策下,也选择搬到了城里,或是投资入股了军工厂的股份,或是开办了各种店铺。

    偶尔会有几辆四轮马车,运载着平板玻璃到一些富户的家里,一些富户也已经开始尝试在正堂替换上比窗纸更透明的玻璃。

    刘钰确信,这种畸形的繁荣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只要朝廷把舰队的母港放在威海,这里就会比别处繁华。

    比这种畸形的繁荣更畸形的人口“买卖”,也在这个畸形的港口处进行着。从各处低价买来或者骗来的人,木然地等待上船,去迎接他们未知的命运。

    遥远的鲸海传说很冷很冷,也远的如同在天边,可在那些人口贩子的描绘中,分明是一处桃花源。

    既有当地人购买的长工,也有一些被买去垦荒,粮食不需要运走,在海参崴就能交易,拿着票据可以直接来威海换银子。

    除了向外运送的人口,正值季风,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船也运来了一批刘钰花钱雇佣的各种工匠。

    都是用高薪和允许入股的承诺下诱骗到这里的“想去东方发财”的,亦或是法国半官方层面派来的工匠技师。

    专门运送人口和刘钰花钱购买的机械的法国船长已经和刘钰很熟了,短暂的客套之后,他将一份刘钰之前花钱预定的关于欧洲的情报拿出。

    按图索骥式的工商业情报收集,要搜集的方向都是刘钰提前写好,支付一笔银子。

    都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无人注意到这个方向而已。他写好了方向,收集起来就很容易。

    翻了一下情报书的内容,刘钰微微蹙眉,上面有个让他感到有些不安的消息。

    英国本地和棉纺织业有关的商人,正在举行声势浩大的请愿活动,希望英国政府放宽对棉纺织业行业的限制。

    技术层面上的工业革命开端还未降临。

    而在政策层面的基础,只怕英国这几年之内就要打好。

    英国的圈地运动,是圈地养羊。

    英国的纺织业基础,是毛呢,而不是棉花,这是英国出口的大宗商品,也是英国手工业的支柱。

    然而,随着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拓展,中国的、印度的棉布,以低廉的价格、优秀的质量、良好的染色,疯狂地冲击着英国本土的毛呢纺织业。

    棉布又好,价格又便宜,英国本土的手工业,被东印度公司的外国货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三十年前,受到冲击的毛纺织业就开始大规模的游行、集会、请愿,最终英国还是颁布了法令:绝对禁止中国、印度、波斯的纺织品进入英国。

    然而东印度公司的关系硬的很。

    法令归法令,政策归政策,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该贩卖还是一点都不耽误,使得英国的毛纺织业举步维艰。

    十几年前,南海泡沫炸了,英国的财政出了大问题,工商业受到了泡沫爆炸和牛爵爷金本位改革的影响,出口更是举步维艰。

    泡沫爆炸后,更是出台了更严厉的政策,为了保护本土手工业最大限度地严禁进口棉布。

    甚至严禁英国人穿棉布,不止禁止进口,连穿棉布都不准。

    和后世盎格鲁萨克逊人鼓吹的自由贸易截然相反,此时的英国是一个“闭关”之国,和大顺也差不多。

    只是大顺是欲自由贸易而无可进口,英国则是主观主动的只准出口、不准进口。

    然而,东印度公司的商人们早就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法令说的是不准穿棉布,那么,如果棉布里夹杂着麻和毛呢,这难道还是棉布吗?

    字母词汇都是有专有名词的,如果这块布是百分之九十的棉布,剩下的百分之十是麻布或者毛线,那么这块布应该叫棉麻毛混纺布,而不是叫棉布,所以这个法令是有漏洞的。

    有了这个漏洞,英国国内开始生产一些混合了麻棉和毛的混纺布,以此逃避法令。

    当然,最大的受益者还是东印度公司。

    通过组建一些空的纺织厂,将中国和印度的棉布运送到了英国,再以“混纺布”的名义销售。

    全世界都是一样的,只要法令有一小点漏洞,资本就会把这个漏洞捅成一个天大的窟窿,这个刘钰往日本运米允许夹杂一些货物是一样的道理。

    随着南海泡沫的影响渐渐散去,也随着棉布的大量走私以混纺布的名义出售,英国本土一些和棉纺织有关的从业人员开始从这个漏洞中争取合法性。

    曼彻斯特、兰开夏的工商业者们从今年开始大规模地游说,希望政府放宽棉布政策,也希望曼彻斯特的麻棉混纺布能够获得一个名正言顺的资格,可以在英国售卖。

    从法国人搜集到的请报上来看,这一次游说基本要成功了。

    只要放宽了这个政策,英国棉纺织业的政策基础就算是打下了。

    英国人已经发明了飞梭,不过这东西对江南的纺织业丝毫造不成冲击。

    短期之内,得利的还是东印度公司。打开了这个口子,他们就能把印度的纱锭运到英国,直接运禁运的棉布,肯定有风险。

    但既然允许曼彻斯特的混合织物,纺织纺织,纺是纺、织是织,印度的纱锭正可以供给飞梭发明之后、政策允许棉纺织品之后的需求。

    看到这个消息后,刘钰有些焦急。既然还有“以求超胜”的希望,他就必须要考虑一下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跟着英国人走应该是走不通的。

    珍妮纺纱机在英国是神器,在大顺则根本不是。

    因为这东西纺出来的纱,根本不适合纯棉布,而是适合麻、棉、毛混合布。这玩意纺出来的纱很容易断,需要更韧的麻和毛作为经线、棉做纬线。

    而且,英国暂时也不允许纯棉制品,曼彻斯特和兰开夏还是钻的政策空子,认为他们的纺织品不是纯棉布而是混合布,纯棉布此时在英国依旧是禁止的。

    大顺棉布是棉布、麻布是麻布,少有这种混合布,容易断的珍妮纺纱机在大顺等同于是个废物,并无什么大用。

    真正有用的,是走锭精纺机,走锭精纺机的出现,使得纯棉制品的工厂化才成为了可能。

    然而都知道珍妮纺纱机容易,这走锭精纺机却难,至少刘钰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做,也不懂原理。

    珍妮纺纱机是英国工业革命的开端,所以广为流传。

    但实际上这东西放到松江,会被松江的织工们骂死:这玩意纺出来的纱这么细、这么容易断,用这玩意织布?

    可是更低调、也更适合大顺的走锭精纺机,并没有广为流传,也没有什么能够启发思维的“金点子”叫人知道这东西大约是怎么回事。

    而且走锭精纺机发明出来的时候,拿破仑都从科西嘉搬家到法国了,这玩意想要抄都没法抄。

    但有一样,刘钰可以确定不能抄珍妮纺纱机的路,而是要时刻盯着英国的专利。

    看看这几年有没有早期的水力纺纱机出现,然后重金挖人,继续改进。

    琢磨了一下,刘钰觉得这条“以求超胜”的路,就不能按照既定抄袭的办法走。还是得考虑一条不同的路……比如先绕开轻工业,等着抄袭就行,而把精力和大笔的投资,放在蒸汽机的前置科技“水力镗床”上。

    这东西既能挖气缸,又能钻炮筒,走一条和英国先轻后重、市场带动需求、需求促进进步截然相反的路:先重后轻,违背市场需求规律的路。

第二三零章 科技攻关小组

    想通了这一点,整个的规划也就有了方向。

    要考虑国情不同,不能生搬硬套已有的经验。

    譬如大顺懂几何学的人才不少,他要搞实学教育,日后基础教育水平不会太低。

    但是大顺的钟表加工业不强,所以英国在搞航海钟,他就必须要全力搞天文年历和数学导航。

    就等着自己的表兄从欧洲回来带回来不列颠星表和南半球星表,以及他之前给欧拉的信件中关于月球轨道问题的讨论。

    譬如大顺的钟表加工业不是很强,但是广东等地也有不少学会了西洋钟表制作的人。

    做航海钟这种高精度的东西肯定是不太可能做出来,但是搞一搞精密加工的改进车床和水力镗床应该是没有问题。

    譬如英国从飞梭发明到走锭精纺机,用了六十年时间。这六十年,是英国开了贸易保护,严查印度和中国棉布防止冲击,走完了六十年。

    大顺坐地就是棉纺织大国,也搞不了什么对内的贸易保护,所以不可能走一遍英国这种进化路线,而且英国的工资折合白银大约是中国此时的四倍,这种机械路线在江南就更为艰难。

    为此,刘钰制定了一个“科技攻关项目组”,按照此时大顺的优势和劣势、需求和违背需求但将来有大用、能抄与不能抄,选出来一些有针对性的发展方向。

    完全没有利润支撑的发明和尝试,不是民间可以搞起来的。

    而他要搞的东西,又都是需要堆大量的钱才能堆出来试错的,也就不得不考虑轻重缓急。

    当威海的优秀工匠们被集合起来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威海的工匠来自各地,有从欧洲花钱聘来的、有从江南聘请的,也有从京城招募的。

    只要有钱,就能集结足够的人才。只是花的钱有点多,这些工匠都领着超额的薪水。

    四百多名各行各业的工匠济济一堂,有铁匠、钟表匠、木匠等等。

    这个时代,科学家对技术的贡献反倒不如木匠铁匠。

    刘钰先拿出了最重要的一项科技攻关的项目,在刘公岛礼堂的黑板上画了一个概念的镗床的草图。

    被选出的八十多人单独在这里,有木匠铁匠也有钟表匠,既有中原人也有西洋人,刘钰只能不厌其烦地用汉语和拉丁文来回解释。

    大致讲了一下他所知道的简单原理后,便到了利益诱惑的环节。

    “你们都是威海所能找到的最优秀的工匠。钱,不是问题,每年可以支付五千两银子随便你们用,这个只要记账就好。如果五千两不够,随时可以找康先生支取。”

    “只要能够做出来,并且合乎我刚才说的要求,就有五万两银子的赏格。其中三万两你们均分,剩下的两万两,我会按照贡献度分配。”

    “可能后续还会继续加入人,你们也只是工匠,我也会调拨一批不分红的雇工来协助你们做事。”

    “我不想知道过程里花了多少钱,还是那句话,一年五千两不够,就再去取。我只要你们把这个东西做出来。”

    “大概的道理我也讲了,你们自己内部分工。有负责刀头的,有负责水力传动的,有负责夹具的。”

    “你们应该知道,我向来是说话算话的,也从不克扣你们的薪水。五万两银子,你们觉得很多,但我既然说了,那就自然会做到。”

    “五年时间,有把握吗?”

    一群工匠看着黑板上的概念图,心想这东西听起来也不是很难。

    作为工匠,很多东西一点就透,也知道这里面的难点在哪。

    刀头、夹具、精度、进动、水力稳定……

    的确难。

    可五万两银子的赏格,任谁都有些承受不住。

    虽然大顺取消的匠籍,工匠的待遇比前朝要好的多,可五万两银子的赏格对工匠来说也是一笔不敢想象的巨款。

    就算是日后再加人,算上一百人,分这五万两银子,一个人还有个几百两。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可以买个上百亩的土地,当个优哉游哉的地主;也可以入股一些产业,日后就靠分红就能过的滋润。

    五年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想着这里面的一些难点,几个颇有威望的工匠头目讨论了一番后,带头道:“大人放心,五年时间,应该差不多。就算不能,七八年怎么也搞出来了。”

    刘钰估计这些工匠应该也是心里有数的,难点在哪他们也听得懂,要达到足够的加工精度,刘钰也会组织钟表匠去公关一下各种精度尺。

    既这些人认为五年差不多,最多也就七八年,只要投入足够的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有道是,千里为官只为财。你们既是工匠,做官是可能的。但做官嘛,也就是为了钱。有了钱,也就不必非得做官。”

    “别处怎么样我不敢说,但在这里,只要你们琢磨出了什么新点子,新器械,钱是没有问题的。不只是现在有钱,将来这东西要是真的有用,你们也能拿到更多的钱。”

    “这东西能不能做出来,我敢说肯定能做出来。但说要做多久,那就不知道了。不用给我省钱,要买好钢、要用好铁,只要钱能买到的,都不是问题。”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平日就多讨论讨论。我再派一些识文断字的,给你们打打下手,有什么东西就记下来,一点点解决。”

    之前的五万两银子的赏格,已经让这些人感到了震惊。

    如今刘钰竟然要让一些识文断字的给他们打下手,这可不只是震惊那么简单了。

    识文断字的人多了,然而他们眼里的刘钰可是大官,这派出来的识文断字的,那还不得是个秀才这样的级别?

    让秀才来给工匠打下手,做记录?这可真是旷古罕见了,只觉得这天地都像是要颠倒了一般。

    “大人……这……这可使不得吧?”

    刘钰一挥手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的?清理登记、购买材料,我会派人专门负责。你们需要什么直接和他说就行。具体怎么办,他啥也不懂,我也不准他过问。他也就是个打杂的,你们这么想就好。”

    “我再说一遍,不要给我省钱,我只要东西。要真是能五年之内弄出来,别说一年五千两,就是翻个三五倍,我也觉得值。”

    工匠们有些不太懂了,这东西看起来似乎就是个用来钻大炮炮筒的,五万两的赏格,再加上每年的支出,就为了能让大炮好用一些,就要花这么多钱?

    虽然不懂,这些人却也没再多问,一番表示之后,刘钰派来了几个识字会算账记数的,把他们分到了一个组,就在刘公岛专门腾出来了几处院落。

    后续的工匠们也一一单独会见,成立了不同的攻关小组。

    轧棉机、马拉收割机、卡尺、梳棉机、铣床、车床等一系列的机械器材小组纷纷成立,一共开出了将近二十万两的赏格。有一些简单的,可能两三年就要兑现的,便少一些;而一些难的,可能需要五年甚至十年的,赏格便高一些。

    一整套计划要攻关的,除了蒸汽机的前置技术外,基本就是朝着两条线走。

    一条是暂时不动国内的棉纺织业前提下的梳棉、轧棉等技术,目标是将来夺取了印度之后作为产棉基地,在不触动国内小农和小生产者格局的前提下,把原材料做好。

    另一条就是大型农场的畜力机械,为将来开垦东北、澳洲等地打好基础。

    至于冶炼、初级酸碱等这些工业,刘钰的打算是等第一批另起炉灶学过化学基础的人学成之后再去搞。

    工匠的经验配上学生的理论,至少可以找准攻关的方向,所谓的事半功倍。

    处理完这些事,成立了一个个攻关小组后,刘钰又忙着把有实无名的海军部的架子先搭建了起来。

    虽说皇帝很信任,但办事的时候就不能仗着信任随便来。

    军舰的舰长就那么几个人选,他是可以推荐的。

    但是诸如掌管军饷的、管理木材的、审核采购的……这些部门的人,他还是要把需求写出来,上交京城,走天佑殿,或者文谕院,这些官不需要专业素养,他们手底下的吏有就足够了。

    反正是在这些岗位的人,是官,他是没资格任命的。哪怕皇帝说的推心置腹,他也不沾手,也不推荐,就让京城去选择。

    靖海宫官学考试的事,他也推了。他只负责教学,不再负责招生和考试,这种选拔人才的事肯定还是要交到皇帝手里的。

    但只要考试的内容沿着他建议的路子走,多考实学,其实将来这些人还是他能控制的门生居多。

    钱一到位,各种计划中要做的事情也都有条不紊地开始了。之前他早就有计划,只是一直缺钱。

    造舰、造炮,有人有木,现在也有钱了。

    招兵,有钱有教官也有足够的军官,还有之前的训练经验。

    实学,名正言顺的鲸海节度使,文登州暂时归在他的治下,白云航又欠了他个大人情,也知道他自己肯定不会在文登太久过不了多久就会升迁,才不会去管刘钰要兴办实学、少学圣言的计划。而且刘钰此时作为他的上司,只要配合就好。

    一直忙碌到十月份,日本贸易的船也都返回来了,又到了江浙入股的海商们分红的时节。

    白花花的银子装了船,之前让康不怠准备的烟卷、火柴、玻璃等新型手工业品也装了好些。趁着风向变化,刘钰要去一趟松江,是该去见见那些和他合作了这么久的股东们了。

第二三一章 关税问题

    一路都是顺风,抵达松江的时候,正值欧洲各国的商船在这里停泊,等待明年一月份的季风。

    各色的旗帜在港口被飘荡,数量不是很多,最显眼的是两艘瑞典商船。

    可能是其余国家的船多在广东或者福建交易,那里的武夷茶、江西瓷等,都是紧俏货物。

    来松江贸易的,主要都是买松江棉布的。

    刘钰估摸着可能是瑞典东印度公司觉察到了欧洲波云诡谲的战争阴云,准备趁着欧洲开战的机会,大肆走私,所以增加了商船的数量?

    欧洲各国基本上都是重商主义,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货不能在本地售卖,只能卖给英、法、荷、西的走私贩子。

    松江布英国根本不允许、茶叶有极重的关税,这都使得走私贩子横行。

    美国独立战争的标志性事件波士顿倾茶事件,就是因为英国取消降低了茶叶关税,使得一群走私贩子无利可图。因为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去掉关税后,比走私贩子们手里的还便宜,可以说武夷茶算是美国独立导火索的火头儿。瑞典人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哥德堡号沉了,要不然可能这贩茶的二道贩子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观察了一下两艘瑞典船,在那艘命运悲惨的哥德堡号出现之前,瑞典商船挺没牌面的,估摸着也就七八百吨的样子,比起英法等动辄一千多吨的大商船,还是尽显小国穷酸。

    观察了一下这里商船的吨位、武器等情况,刘钰瞄到了一艘荷兰船。应该也是东印度公司为了省钱,并未升级船只,自己的舰队足以在海上对付这种皮薄馅大的武装商船。

    这一次正好顺带要和瑞典人谈一谈,关于平准被俘的列纳特等人回国的事,正好顺手就办了,同时还得探探荷兰人的底。

    欧洲商船的另一侧,便是大量从北方来的本地商船。

    正是秋收的季节,辽东的大豆等正是江南的紧俏货。除了豆制品需求,榨油后剩下的豆饼,也成为江南菜田的肥料,据说这样种出来的菘菜特别肥大。

    这里说是松江海关,其实更应该说是江苏海关?管辖的也不知是一个上海?还有刘家河、福山港、任家港等等将近三十多处海上或者路上的关卡。

    水师孱弱,官员贪腐,走私这样的事?分布在三十多处关卡?可想而知。

    辽东的大豆、做江南菜田肥料的豆饼、麦子都需要在松江转运;闽粤南洋的蔗糖、红木、香料等?也在这里分包;西洋船所需的棉布、药材等,更是在这里装货。

    刨除掉走私的成分?松江的这一处海关仍旧是整个江苏海关最繁忙的地方。

    早听说江南的繁华?更听说过松江等地千帆竞渡的景象?只是耳听与眼见终究不同。

    船还未靠港?码头上早有人飞一般地去报信了。

    早在半个多月前,他们就知道刘钰要来松江的事,这贸易公司的大股东从未露过面,听说过没见过?这一次松江等地的大商人都当成了天大的事。

    很快,一群人就来到了码头,场面颇为宏大。

    到了岸?领头在前面迎接的?是又壮胖了一圈的田平?不过今日也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了一件平常的贵气衣衫。

    看到刘钰,田平的脸上也乐出了花。

    当初刘钰告诉他要准备些本钱做大买卖,这对日贸易中的他也入了一万两的股,每年的分红极多,又极为稳定?虽然比放高利贷略差一些,但胜在一个稳。

    如今又被外放到了松江海关,做个副职,正是一个肥缺。

    今日贸易公司的人都来迎接,田平有官身,自然是站在最前面。

    迎着刘钰走过去,拱手笑道:“不知道是叫守常兄?还是小爵爷啊?”

    “滚!”

    骂了一声,两人相视一笑,后面的林允文等商人知道自己可没有官身,也没这样的情分,正要大拜,刘钰先道:“今日我只是这贸易公司的股东,在商言商,不谈官事。”

    叫众人不要见官拜,天大的情面,这些商人心里又添了几分信任,当然这信任的基础是年年分红准时和账目明确的账本。

    林允文将有头有脸有资格来迎接刘钰的商人们都介绍了一下,纵然刘钰说什么在商言商不谈官事,这些人还是习惯性地佝偻着身子做出下位者的姿态。

    平日里都是震动一方的豪商,此时却像是一条条卑微的弄犬,这种心态不时一时半会能够扭转的。

    “小爵爷,早就按照您上次传来的消息,将入股千两以上的股东都召集来了。还有一些没有入股但也有些银钱的。已叫人备下了酒菜,还请小爵爷移步。”

    刘钰拱拱手道:“也非是我有架子,只是我要先在这松江转一转。这接风的酒宴,就安排到晚上吧。我先在这里转转,诸位且先自便。”

    他没有太多架子,至少商人眼中看似如此,可想着这是个上过战场砍人砍出的大顺最年轻的伯爵,一个个心里也有些惧怕。

    瞅瞅林允文,林允文知道刘钰的脾气,便道:“既如此,那大人先转转,我们先去准备准备。船上的银子也要赶紧装卸,那就晚上吧。”

    客套之后,商人们都离开了,就剩下田平这边的人。

    在码头上稍微一转,田平指着正在往商船上搬运松江布的雇工,冲着刘钰秀了一番西洋文。

    “这松江布,西洋人称之为‘nankeen’,南京布。”

    刘钰也笑道:“看得出,如今上海和金陵比,还是差得远呐。我朝没‘南京’,就算有,那也应是襄阳。这若算起来,这群西洋人都是前朝余孽、精明百年啊。”

    田平亦是大笑,笑过后道:“管他们叫他们呢,只要买这里的布就好。听闻那些西洋人虽然也有棉布,但质量太差。广东土布容易掉色,这松江布不但不容易掉色,有些就像是西洋船的帆布那么厚实,可稍微一洗就柔软贴身。我虽不穿棉布,可这几年也认得了不少花样。”

    “嗯……松江布,确实好。”

    对松江的纺织业,刘钰相当自信,全面落败也得到一百年后。此时唯一制约松江纺织业发展的,就是欧洲各国的不准进口的政策和棉花产量,大顺应该尽早把自由贸易的大旗立起来。

    “对了,前一阵听说这里的织工齐行叫歇,要求主家加工资?如何了?”

    “还好。加了一些工资,便不闹腾了。你说,这些人闹腾个什么?西洋人的船要赶海风,若是误了西洋人的货,我这边就不好做。”

    屁股决定脑袋,田平很自然地对齐行叫歇的事表达了反对。

    刘钰又询问了一下这一次罢工的细节,暗自点头,看得出这些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组织能力。

    田平又将海关的事大致说了说,就说道刘钰之前和他说过的关于海关改革的事,不由一阵叫苦。

    “这海关改革,实在是难。你说应该加一些税,说本朝的关税、乃至前朝的关税都太低。可是,这事儿又不是我一处说的算。我这里加了税,福建、广东却不加税,那还不是都往那边跑?”

    刘钰笑道:“田兄,给我交个实底,这税收的少,可是贿赂和好处不少吧?稍微卡一卡脖子,那西洋人不是乖乖上贡?”

    田平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海关里的人都是如此,要不然怎么能说这是个大肥缺呢?

    “嗨,上贡行贿这样的事,哪里都不少。都形成惯例了,我本以为西洋人不知道什么叫‘意思意思’,哪想到他们门儿清。守常兄,也不是我劝你,改革海关这事,要得罪的人太多。其实陛下也不是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又不可能管得过来。”

    刘钰呲牙道:“要是和我无关,我自然不想管。他娘的这关税收不上来,国库就没钱。国库没钱,海军怎么建?”

    田平摆手道:“难,难,难啊!你就算收了重关税,又能怎么样?港口密布,河流众多,走私出去你能管得过来?单单一个江苏海关,就是十八处海上关口,像个筛子一样。巡查巡查,你又怎么巡查的过来?要我说,还是薄利多销的好。”

    刘钰一怔,奇道:“怎么个薄利多销?”

    “嗨,看我这嘴。就是说,西洋人来买的商船多一些,即便关税不加,那还不是加了收入?”

    刘钰摇摇头,对这个想法不是很看好。

    “算了吧,短期之内,西洋人不可能来更多的船。倒是欧罗巴乱局已现,只怕大战在即,过几年不但不能多,反而会少呢。”

    “这事儿也不好多说,但你说的对。海关要改,就要几大海关一起改。而且海军一定要建起来,能缉私、巡查。”

    仔细询问了一下田平关于海关的事之后,刘钰对大顺海关的问题,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的确,几乎是无解的。

    没有飞剪船、没有蒸汽船,想要巡查这么漫长的海岸线,纯属扯淡。

    想要解决,似乎还是在南洋。只要拿下荷兰人的几处要点,卡住马六甲和巽他海峡,就可以用现有的船只技术,做到严查前往欧洲的外销货物关税问题。

    不然的话,只对去往欧洲的加税,根本做不到。就像是松江,船主买了一船绸布棉布,说要去山东,总不能对这些货也加税。然而转手就跑到外海和欧洲人交易,逃避关税,这也没有办法管。商人求利,只要有空子,他们就会像嗅到血得鲨鱼一样敏感。

    要么做出飞剪船和蒸汽船巡查海岸,要么占据马六甲和巽他海峡控制要道查税。

    考虑的现实一点,显然还是后者更简单一些。

第二三二章 工业还是金融地产

    想到这,再看港口里停泊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商船,刘钰的笑容就渐渐奇怪起来。

    田平顺着刘钰的目光看去,也是呸了一声。

    他参股了对日贸易,自然知道荷兰人也允许在锁国的日本进行贸易,每年荷兰船都会在松江装大量的生丝。

    这些生丝有一部分会卖到日本。

    想到这,田平就是一阵肉痛。

    这要是把荷兰人挤走,日本贸易都被自己人霸占,这得多大的利?一年又得多分多少红利?

    要是荷兰人往日本运的,都是些西洋货,他在松江管不到还好。

    然而大部分都是生丝之类的江苏货,眼里那哪是一船船的生丝,分明就是从他、从所有参股东洋贸易公司的股东口袋里掏银子的手。

    田平挥挥手,让身边的人散去,小声问道:“守常兄,是不是准备动一动荷兰人?”

    刘钰歪歪头,田平嘿嘿一笑道:“我就那么一猜。其实我在这里,又入了股,着实对荷兰人心怀厌恶。只是想着日本的情况,就算不给他们货,日本人也不会把那些份额给我们。”

    “要是能卡住荷兰人的脖子,日本人就能多发几张贸易信牌给咱们,你且看看兄弟的本事。”

    这一点,刘钰十分相信。

    集权下的官本位国家,要搞这种事,根本不需要什么商业竞争获胜,甚至不需要有正式明确的政策。

    就田平的人脉和关系,想在松江搞一搞荷兰人简直易如反掌。不说长久控制吧,至少一年内能让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因为资金链断裂而运转不灵。

    大顺一直以来的开关政策,使得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资金链和大顺绑定的太深。

    无论是日本商馆用生丝换金银铜,还是把茶叶丝绸往欧洲运,荷兰人在印度、波斯的利益日渐下降。

    绑定的越深,一旦要搞,就会很惨。而且很可能会是连锁反应式的惨,动一动松江的生丝绸布和棉布,就会导致资金链出大问题。

    但这件事这时候肯定不能说。

    “此事,如你所言,动了荷兰人也没用。除了对日贸易,还有一些是荷兰人往欧洲运的货。”

    田平哈哈大笑道:“那关我屁事?我又没有开办缫丝、织布的作坊。我只关心,日本的贸易。”

    “这倒也是,哈哈哈哈。”

    刘钰也跟着大笑,随后道:“说真的,兄弟我还真有点事求你办。”

    “说啊,什么求不求的。”

    “嗯……闽、粤那里的海关?能说上话吗?就给我帮个忙?帮我弄一份这几年荷兰人商船运货的清单。包括来多少船、买了多少货、卖进来多少货。要真的,不要糊弄上面的那种。”

    说说到前半截的时候,田平觉得这是在太简单了?着实算不上什么难事。可听刘钰要真实的之后?神色渐渐郑重起来。

    “行啊,但可能得过一阵才能给你。反正我尽快吧。说上话是没问题的,福建那边好说,广东那边……还有一些货可能走澳门,我托人给你问问吧。”

    “这事……”

    刚要嘱咐一下这事不要外传?田平笑道:“你且放心,我知道嘴严。我也不问你要干啥,但既是找兄弟帮忙?这事都好解决。我也知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要是你问,恐有麻烦。我问的话?就方便一些。便说这边海关要用,自有办法。”

    刘钰点点头?知道田平如今也是个知道轻重的。既然答应了?肯定会做到,不然现在就会说出难处。

    “守常兄,你这一次来,应该不会只是来送银子的吧?”

    田平心里其实也很疑惑,刘钰来松江这件事,他肯定是高兴的,知道肯定不是送银子这么简单,必然是要办一些大事的。

    虽说有发财的路子肯定不能忘了自己,但心里还是痒痒的,想要早点知道。

    对田平,刘钰不该隐瞒的也不隐瞒。

    “不瞒你说,当然不是来送银子这么简单。反正,你就准备好钱就行了。”

    “钱?多大的利?”

    有了上一次对日贸易参股的经验,听到钱字,田平的耳朵就支棱起来了。

    若说是很大的利,他可以卖一部分贸易公司的股份凑钱。

    当初发行的时候,一股是一百两银子,现在都涨到一百八了,而且还是有价无市。

    所有持股人都死死捏着,根本不放,谁都知道这是躺着赚钱的细水长流,每年的分红利润虽然比不上放高利贷,但也不算差了。

    这么高的利润,自然要感谢日本的闭关锁国,使得在没有垄断权的情况下,通过刘钰在日本的运作获得了实质的垄断权。

    现在贸易公司的总部所在地,周边遍布着茶馆,每天很多人都蹲在那观望消息,交流货物的情报,已经渐渐成为了松江的海上贸易交易中心。

    甚至出现了对辽东的大豆等早期期货的雏形,每年的交易量都在增加。

    田平琢磨着,要是利润极大,完全可以出手一部分股票,参与新股,想要卖还是很容易的。

    这几年股价虽然还在上涨,但也已经趋于稳定。

    一方面对日贸易终究有贸易信牌的限制,就算可以运米走私,增加量也到了极限,日本这边已经注意到金银再度大量外流的现象,可能会在几年之内收紧政策。

    另一方面就是对南洋的贸易局面刚刚打开,虽然股本雄厚,但福建广东的商人也开始抱团,保护原本就有的利益。

    至少现在看来,贸易公司的利润增长出现了瓶颈,如果不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

    田平问到利润回报,刘钰也不太好说。

    军工厂还好,他要借此稀释一下给法国东印度公司的分红,明确股份,免得日后扯皮。

    暂时有大顺军改的订单,利润还是很可观的。

    但是,其余的新产业,如烟卷、火柴、玻璃、肥皂等,这就很难说。

    或许会赚、或许会赔。

    威海的情况特殊,那些海军、军官们都有月饷,而且出海的人活一天赚一天的态度,再加上军中配给养成的一些习惯,使得烟卷和肥皂等是有成型的消费市场的。

    可在江南,到底行不行,这个真的说不太准。

    大顺的地租太高了,高利贷的利息也太高了,使得回报率最高的是高利贷、最保值的还是土地。

    想要把资本往工商业上富集,难度着实有些大。有没有对日垄断贸易那么大的回报率,实在说不准。

    利润不足的话,人们宁可把钱投到买地、放贷上。

    之所以之前拿出对日贸易的利润分给众人,除了想要把更多的人卷入对日战争中来之外,还有就真的是千金市骨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千金市骨的信任,能值多少钱。

    欧洲那边长达数百年的教会统治,圣经里是不准放高利贷的,虽然私底下照样搞,但明面上放高利贷的犹太人经常被人编排。

    英国如今的法令固定,年利率不得高于百分之八。英国国债的年利率,也只有大约百分之六。

    资本主义萌芽不只是生产关系的改变,更有着一整套的思维方式,英国的工商业者已经开始出书鼓吹,利率应该越低越好。

    基本上,现在荷兰、英国那边的年利率,一般也就在百分之十左右,这使得大量的钱投入了工商业。

    圈地运动的一大因素,也是因为英国的传统地租太低。如果英国也有大顺这边百分之五十的地租也可算作仁政的政策,想来圈地的动力未必就那么大。

    但是大顺这边,年利率百分之三十六是法律规定的上限。前朝大明律规定利息不能超过本金,大顺继承,但基层控制力渣的一逼,也根本无力控制。

    如今就算是经济发达的地区或者商人之间有抵押物的借贷,利率也在百分之二三十。

    土地将近百分之五十的地租,放贷将近百分之三十的利率,都使得大顺想要新兴工商业,极为困难。

    内部市场基本饱和,两万万人口,有消费能力的就那么多,剩下的都是自给自足甚至自己不足没钱消费的;外部市场暂时也是饱和的,对外增长要靠欧洲放开重商主义政策,但大顺又没有炮舰开关的能力。

    高地租下的土地可以买卖、贷款利率百分之三十都算低息,这样的环境,可想而知会有多少钱能够流入到工商业中。

    如果低于百分之三十的回报率,商人们宁可把钱放贷或者买地。

    大顺的户部不是央行,朝廷对基层的控制力,连青苗法都无法推广。而青苗法固然空想,可之所以会被一部分人视为“善政”,因为规定最高利息是百分之三十,也就可想而知正常利率是多少。

    户政府量入而出的收支情况缺乏对民间的救助,都使得民间借贷承担了民间“救助”的功能。就算规定了最高利率也就是个形式,不可能禁绝,也没有禁绝的经济基础。

    英国可以发国债,人民能够认购,不只是因为英格兰银行的存在,更是因为民间普遍的利率。

    大顺如果学英格兰,发行国债,支付百分之六的利息。那在商人看来,就和抢钱没有任何区别。我有钱可以放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可以买永久保值的土地,为什么要赚朝廷那可怜巴巴的百分之六的利息呢?

    如果给出百分之三十的年息,国债倒是肯定能募到,问题是能还得起百分之三十的年息还不破产,还用得着借国债吗?

    一想到这些烦躁得问题,都让刘钰觉得似乎只有把一切推到重来才有可能解决。

    可想想此时的现实,也只能想方设法当个修补匠,从绝路中找到一条活路。

    此时听到田平问多大的利,刘钰也不说多也不说少,只是神秘兮兮地笑道:“这个我也说不准,晚上吃饭的时候,问问他们的想法。我在威海,和这里大不一样,能不能赚钱,还得看看他们怎么说。”

第二三三章 垄断权

    晚上的接风宴,刘钰理所当然地坐在了主位。

    凡事参股千两以上的江浙商人都来了,除了他们,还有错过了上一班车如今后悔的肠子都悔青了的人。

    黑压压地坐了几十桌,倒是挺安静的。

    所有人都知道刘钰这次来绝对不是来送银子这么简单,肯定还有别的事。

    宴会一开始,几个参股很多的海商头目就先代表其余人敬了刘钰一杯酒。

    “鹰娑伯这一次带着我们发财,在倭国那把那群福建佬、漳州帮都挤走了。我等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刘钰端着酒,笑道:“这话说的就不对。不是我把那些人挤走的,实在是倭国的幕府只给那么多贸易信牌,我多拿了,别人就少拿。只能说,我在倭国有些本事罢了。可要是倭国放开了贸易信牌,这就要看江浙帮和福州帮、漳州帮,谁的资本更足、谁的货源更稳、谁的船更多了。”

    “再说了,所谓兄弟阋墙外御其辱,这漳州帮、福州帮,怎么都还算是咱天朝子民,也是自己人嘛。将来若是日本开了贸易,我看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

    短短的一句话,满座皆惊。

    在场的都是人精,从这些话里隐约听出来一些不一样的滋味。

    倭国若是放开贸易?

    这是随口一说?还是鹰娑伯已有手段?

    刘钰到底怎么在日本拿到那么多贸易信牌的,没人知道,也没人去问。打听了也打听不出来。

    加之刘钰官面上的身份,许多人都觉得这话,似乎是话里有话。

    真要是倭国放开贸易……不说别的,但说自己手里这如今都涨到一百八一股的票据,那就得翻个倍不止。

    就算漳州帮、福州帮还有实力,当地人还有钱,可是毕竟刘钰这几年拿走了太多贸易信牌,很多福建海商受损严重。

    加之这几年贸易公司一直依靠运米带货的方式在日本搞走私,可谓是上上下下都熟的不能再熟,贸易网络已经铺开,日后别人想要竞争也是千难万难。

    日本放开贸易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在新井白石限定长崎贸易之前,即便日本有锁国令,仍旧可以通过漏洞和走私得利极多,甚至都琢磨着穿过下关去濑户内海搞走私。

    和英国、荷兰等殖民者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没有一个有军队的公司,日本人在下关开炮轰击走私船的时候,没有人去干上一炮逼迫日本开国。

    新井白石虽死了,可人亡政未息,这限制贸易的政策还是留了下来。

    这是一整套的政策,限量贸易、信牌制度、铜换生丝不准用金银、禁止瓷器丝绸入港、必须强制搭载一些根本不好卖利润也不高的俵物等等。

    几个之前跑过长崎贸易的?对这个变化是清楚的。

    此时刘钰在酒桌上说出这件事?这几个人当然盼着刘钰是话里有话,可又不好直接问。

    好半天,胆子大的才道:“鹰娑伯这话?大有道理。当年那新井白石没有这么搞的时候?我们江浙帮和福州帮、漳州帮之间也没什么矛盾。每年收铜的时候,都是我们联合在一起压价。”

    “倭国商人的铜?都是赔本卖给我们的。但是他们能把咱们的生丝卖出去,靠这个补铜的价。我们拖一个月,他们就得多拿一个月的利息和周转。那时候日子是真好过。”

    “就算后来出台了限制贸易的政策,咱们不止和福州帮、漳州帮的合作?还和荷兰人也合作过?走私生丝。”

    “只是后来新井白石这么一搞,狼多肉少,那可不得打架吗?我们又打不过倭人,那就只能自己先打起来了。当年在长崎,我们和福州帮、漳州帮的?可没少冲突。”

    刘钰心说,什么叫内卷?这特么就是活生生的外战联合到内卷竞争的例子啊。

    等这商人说完,刘钰笑问道:“我这也入股了不少,只是我生的晚。好像是我去永宁寺的时候,新井白石就死了。可惜我是没赶上当年的好时候。听你们这么一说,当年的生意比现在好做?”

    一说这个,原本安静的厅堂顿时混乱起来。

    不少人都是干过海商的,也都经历过那段好日子,虽然没赶上锁国之前的更好的日子。

    可那段日子相对现在,就足够怀念。

    “鹰娑伯有所不知啊。那时候的日子,何止是好过?”

    “那时候云南的铜还不多,铜价极高。倭国的铜又便宜,一来一回,就算别的不运,那也是翻番的利。”

    这几年因为云南的铜矿开采、日本的铜价增加,以及日本官方管制让定价权从中国海商到了日本商人手里,利润实在是大不如前。

    除了铜,还有些别的。

    瓷器,以往抢不到生丝,运两船瓷器去日本,也一样大赚。可现在在长崎,只要发现瓷器,直接扣船不准入港,现在谁也不敢冒险。

    丝绸、棉布……哪一样不是赚钱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那时候没有强制以物易物的规定,是可以用金银进行大宗交易的。用金银大宗交易,和现在用铜和俵物交换,这就大为不同。

    年老者怀念着当年的好日子、年轻人听着年老者的牢骚,一个个的话匣子都打开了。

    也有人讽刺他们,说他们到了外面就是一盘散沙,一条虫。可事实上,而三十年前,根本不是这样的,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是可以合作的。当年新井白石搞新政之前的走私,也是三家一起尝试着去了一趟小仓,结果被轰了回来,这才导致了内斗。

    眼看着厅堂内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刘钰站起身,轻咳一声,叫众人安静下来。

    “我年纪小,不知道当年还有这样的事。我寻思着,若是有一日倭国开关允许贸易、朝廷把对倭国贸易的特权给了咱们,我问问大家,愿意一年出多少钱买这个垄断权?”

    垄断权这玩意,这些海商都听说过。在这边贸易的西洋商人,基本上都是东印度公司的,没吃过猪肉,可却见过猪跑,自然明白垄断权是什么意思。

    刘钰又道:“我就这么一说。但是吧,你们想,给了垄断权,肯定得花钱买对吧。你们觉得,能给多少?”

    说是就这么一说,但刘钰终究有个官面的身份,这话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要说顺嘴胡诌也行,要说话里有话也对。

    几个曾经的大海商嘀咕了一阵,问道:“鹰娑伯要这么说的话,那也要看什么样。譬如倭国是彻底放开贸易?和从前一样?还是说连瓷器、丝绸之类的都能卖,且不限金银?”

    刘钰笑道:“反正也是胡诌做梦,就当做梦吧。梦里啥都有。就当倭国开关,随意贸易,不禁金银,不禁瓷器丝绸。自然了,关税还是要交的,就按值百取三来算。”

    关税什么的,都是小钱。莫说值百取三,就是翻番,只要能达成前面说的条件,那也大赚。

    那意味着棉布丝绸瓷器都可以疯狂往日本运,更意味着什么粮米、铁器等也都可以转运,还有日本的硫磺等……

    这样的好事,就算再年长的人也没经历过。

    他们经历过的好日子,只是新井白石改革之前的对日贸易,那就已经算是好日子了。

    若真能如刘钰所言……交钱给朝廷?那自然是要交的,谁都知道背后有个朝廷站着更安全,而且朝廷凭啥无缘无故地把这么好的事交给他们?

    “若真能如此,这一年五十万两,当是可以的。”

    “我觉得,八十万应该也行。”

    人们很难对没经历过的事有准确的想象,而且还要考虑到荷兰的贸易。这些人不止去过东洋,也有去过南洋的,知道荷兰人船坚炮利,心里有数国朝水师和荷兰人的差距,自然是不敢想象一个没有荷兰的对日贸易,也很难想象出完全开关的日本。

    八十万两一年的垄断权,基本上接近刘钰的底线了。对朝廷来说,一年八十万两,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了,全部的海关税收也没多少。

    关键日本的手工业水平和贫瘠的资源,使得这些人就算拥有垄断权,也没有什么当买办的可能。

    没啥往回卖的,除了贵金属和硫磺、大米等,刘钰想不出日本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对大顺的手工业造成冲击。

    一众人此时也不明白刘钰为什么这么说,当然也不知道刘钰的底气在于国库每年拨付的一百二十万两的海军建设费,使他可以稍微挺直一下腰板,不需要再极端的小心翼翼防止日本察觉。

    此时都在争论,刘钰自然相信商人都差球不多,大顺的商人一点都不比欧洲商人差。

    毕竟蒙古、东南亚,可都是流传着无数关于“华商奸诈”的传说,甚至有些都可以成为塑造民族共同体的呼唤民族悲情和假象敌的一部分内容。

    他也从没想过占据日本,和要控制蒙古不一样,他只是把日本当成一个第一桶金的原始积累地和倾销地。

    等走完了这一步,愿意民族觉醒就觉醒、愿意奋发图强就奋发,然而肯定都已经晚了,并没有任何用。

    垄断权带来的种种负面问题,都是长期的。在不追求长期、又要朝廷可以支持的权衡之下,这就是有效的选择。

    “诸位且先静一静,这事儿我就当是做梦来说。不过今儿这个事,也提醒了我一件事啊。咱们这贸易公司,日后要发展,可得把规矩都定好了。之前承蒙大家的信任,很多事都是我来定的,可有道是,出一分钱,便有一份股;有一份股,就能说一句话……当然,将来担了责任,也得各人担各人得。”

    “亲兄弟,明算账。今日我带着你们发财,你们张嘴鹰娑伯、闭嘴刘大人,叫的亲密。日后若是我做错了决定,赔了把大的,那不得咒我?我看,咱们得推选几个人出来话事。”

    “做买卖嘛,有赚有赔,愿赌服输。选出来的话事人,真出了差错,那也是大家选的。我也早点脱身,免得将来惹一身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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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