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四章 投名状
吴芳瑞不是第一次领军,之前前出筑城已经领过一次军队了。但那一次只是小功,这一次是要“直入国都”的大功。
拨了两个步兵营,把营属炮都留下。掷弹兵营和半个工兵营跟着,还有二百多人的擅长个人搏杀的府兵。
携带了十日的干粮,每个人还为工兵爆破背了三斤火药。
出了大营,在向导的带领下,朝着科古琴山的山口方向疾行。
沿途以善于肉搏的掷弹兵为先导,遇到准部的牧帐,能绕过去就绕过去,绕不过去就直接冲上去解决掉。
也不求杀伤,多了马匹骆驼,也不爱惜,代步前行,若是马匹跟不上的,就直接扔到草原上不管。
翻过大山,四天之后便抵达了空虚的奇努克城下。
这里不止是游牧区,还有大量种地的农民,或是从事手工业的。
做这些事的,自然不是准部的本部人马,而是准部从天山以南的叶尔羌汗国抓过来的白山派、黑山派。
准部灭了叶尔羌,白山派的卓玛罕穆特以及其子大小和卓;黑山派的卓达尼尔全都被扣押在了奇努克城中。
大量的黑山派、白山派的人也被迁徙过来,作为奴隶亦或是农奴,在这里种植、垦荒、纺织,制作兵器。
这不是什么秘密,吴芳瑞在来之前就已知晓。
想到刘钰交待的事,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借刀杀人”的办法,更在意张瑾的那句“这是你个人的功劳”。
个人的,还是参谋部的,他还分得清。
想着这里面的道道,他也有了主意。
青州军奇兵的忽然出现,让整个奇努克城都慌了。
城中并无多少能战之兵,主力都跟着噶尔丹策零去赛里木湖畔了。
噶尔丹策零的大儿子,今年才九岁,而且还不是嫡子,而是庶子。庶子没什么地位,早早就送去当喇麻了。
小儿子刚刚出生不久,这是嫡子。
还有一个嫡女乌兰巴雅尔,如今在城中主事的,便是嫡女乌兰巴雅尔。
这个女人是有能力的,原本历史中,因为规劝弟弟,还被弟弟以为“要效仿俄国苏菲亚公主故事”,把姐姐流放到了阿克苏。
绰罗斯家族是准部统治家族,还是很稳固的。乌兰巴雅尔的母亲名正言顺,可以在城中说话,但却没什么主意。
大部分能打的都跟着噶尔丹策零的大军出征,谁也没想到一支汉军会忽然出现在城下。
游牧民族的城墙都不高,城防也并不稳固,关键是城中没有什么可战之兵,只剩下一千多战兵。
在考虑要不要把那些抓来的黑山派、白山派的人都安排守城的时候,城下却传来了一阵喊话声,用的还是天山以南的语言。
“信仰主的兄弟们,准噶尔的末日来临了!你们难道要跟着我们的仇人准噶尔一起灭亡吗?”
“他们侵占了我们的家园,逼迫我们缴纳赋税和粮食,还把我们抓到这里给他们种地、纺织,把圣裔的赛义德关押起来。”
“现在,天朝的大军已经来到了城下,小策凌敦多布被杀了,大策凌敦多布被俘了,准部难道还能统治多久吗?”
“我知道你们现在被逼着守城,但是不要怕。等到天朝的大军攻城的时候,你们便将你们的兵器,刺向那些曾欺压你们的异教徒。”
“杰哈德!”
城下此起彼伏的喊话声不断响起,吴芳瑞领着工兵观察城防的情况,军官疑惑道:“大人,如此喊话,虽能离间。可如今守城时候,危在旦夕,难道他们真的会自相残杀吗?”
其余军官并不知道刘钰的计划,吴芳瑞却在走之前和刘钰详谈了许多,闻言笑道:“放心吧。我们破了城,他们可以投降。若是白山派、黑山派得了势,他们要被灭族。你等着吧,两天之内,必有分晓。”
军官不再多问,也不知道宗教冲突有多么可怕,只能听从吴芳瑞的命令,查看城防情况。
略作观察,便能知道这座城其实很好攻破。城墙不高,也没有棱堡的几何学应用,甚至连马面墙都没有,只要一座低矮的土墙。
城中的守军士气低落,精兵在外,又被偷家,完全可以一鼓作气。
即便没有大炮,工兵一样可以破城。
不多时,工兵军官已经选好了基础埋炸药的地方,到时候挖掘壕沟接近,千余斤火药足以炸开。
工兵中的木匠也搜集到一些木料,开始制作装火药的大木箱。准部的守城技巧实在太低,奇努克城一点都不大,也没有什么内城外城之分,城外还有不少房屋,把守城的射界都给挡住了。
不到两千人奇袭这里,吴芳瑞信心满满。现在要等的,就是城内乱起来。
城中。
乌兰巴雅尔和丈夫赛音伯勒克忧心忡忡地听着城外关于“吉哈德”的喊话,看着城中被集结起来要求守城的黑山派和白山派蒙兀儿人,在考虑怎么办。
就像是吴芳瑞说的那样,大顺的军队若是破城,他们还可以投降。因为除了这些喊话,还有针对准部的喊话,就说大策凌敦多布已经决议投降,不如放弃抵抗,为准部留一条活路。
天朝的话,一般来说还是可信的。
可那些黑山派、白山派的教众,乌兰巴雅尔可是一点都信不过。真要是他们得了势,准部真的是要被灭绝的。
天朝的大军很能打,诸部的人知道,尤其是小策凌敦多布战死、大策凌敦多布被俘之后。
可天朝的大军又能在西域驻扎多少人呢?
将来,还不是要靠扶植本地势力才能稳固统治吗?
本地势力,既有准部,也有天山以南的黑山白山派。
如果准部继续抵抗下去,大顺肯定会扶植天山以南的白山派或者黑山派,借助他们在天山以南的威望,借助他们“赛义德”……虽然是自封的,但仍旧拥有极大的威望。
真要到了那一步,准部还有活路吗?
准部控制叶尔羌,还能允许他们信仰原本的宗教,没有强迫他们信黄教。
可要是白山派或者黑山派的人得了势,正如那三个字……杰哈德,他们这些卡菲尔,还有活路吗?
原本历史上,白山派的大小和桌们叛乱的时候,一个理由就是“皇帝是卡菲尔”。
噶尔丹策零的正妻没什么主意,乌兰巴雅尔也知道大策凌敦多布被俘的消息。但从逃回来的士兵嘴里,是大策凌敦多布主动被俘的,说要为准部找一条活路。
乌兰巴雅尔知道准部已经败了,阿尔泰山以北一战,最大的一场豪赌已经赌输了。
现在这个消息传到了四方,叶尔羌人、哈萨克人,都在蠢蠢欲动。
大顺的西路大军已经抵达了轮台,在那筑城了。北路军抵达了赛里木湖,只是没想到会有一支奇兵忽然出现在奇努克城下。
大策凌敦多布失败的消息一传来,准部关于臣服接受条件,还是孤掷一注拼死一搏就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噶尔丹策零的儿子们都还小,唯一长大能议事的就是这个女儿。大策凌敦多布是噶尔丹策零的堂叔,小策凌敦多布是噶尔丹策零的五服堂弟,都是绰罗斯家族的内部事,准部的未来也得这些人来商议。
有人认为应该臣服,天朝一般是说话算话的,不会出现诱降的情况。
有人认为,就算要继续对抗,也应该暂时臣服。反正天朝的大军不可能一直在这,等他们走了,再反即可。
也有人认为,还可以再搏一把。汉军孤军深入,人数不多,地形不熟,若是能够一举战胜,集结所有的兵力翻越阿尔泰山,未必能不能搏一搏。
可那些在北边和青州军打过仗的贵族纷纷反对,那一战已经吓破了他们的胆,认为根本打不赢。
便有人问,大小策凌敦多布都打不赢,难道你们认为自己的本事比他们两个还要大吗?
噶尔丹策零也是摇摆不定。
就算是要臣服,也得看看大策凌敦多布试水是个什么情况。
况且,大策凌敦多布先降了,他这个准部大汗算是怎么回事?
将来的待遇如何?
还是说大顺要用大策零敦多布的子嗣执掌?
犹豫中,青州军的行军速度又彻底惊住了他们。翻越了阿尔泰山之后,一路狂奔,穿过了阿拉山口。
噶尔丹策零已经坐不住了,不管是降也好、战也罢,总要争取一点体面,才能谈更多的条件。
若是谈判的事还没解决,青州军却先攻下了伊犁,那还谈什么?那还凭什么谈?
带着放弃西路大军、先把北路大军挡住的想法,纠集了剩余的军队,前往赛里木湖迎敌。
留守奇努克城的,名义上是可敦,然而实际上真正管事的还是女儿乌兰巴雅尔和女婿赛音伯勒克。
母亲慌的不知所措,只是抱着三岁的弟弟在那哭。乌兰巴雅尔劝了几声后,召集了城中的贵族。
“城外喊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汉人的大兵来了,我们怎么也守不住的。”
“喀尔喀人,还有漠南的那群人,都是蒙古的叛徒。可他们终究还是活着。他们的将军在城下说,只要投降就秋毫无犯……”
有贵族喊道:“难道就这样投降吗?他们只有一两千人,我们只要守得住,大汗打败了刘钰,就可以回来解围。”
赛音伯勒克怒道:“若是打不赢呢?况且,汉人最会攻城了,难道只靠城中的这些人,可以守住吗?”
贵族不满道:“那就投降吗?”
乌兰巴雅尔大声斥责
“我没有说要投降。而是要为将来考虑。现在守得住,将来也守不住。汉人的两支大军都要汇合了。现在要考虑的,是以后该怎么办。现在赢了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应该要考虑战败之后该怎么办了。”
“那不还是投降吗?”有人怒斥,乌兰巴雅尔怒道:“投降之外,还有一种叫灭族!投降还能让部众存在,灭族那就是要一个不剩了。难道你以为投降之下,就没有更可怕的事了吗?成吉思汗逝于黑水城,现在还有党项人吗?现在要争取的,是怎么才能在臣服的时候,要更多的条件。”
“我不是要开城投降,我是要为将来做些准备。汉人的大军不可能长久住在这里,后勤不够,他们也不能游牧为生。这里的安稳,还是需要这里的人。我们要想的,是凭什么能够让汉人的皇帝接受我们的条件。”
“没有了准部,黑山派和白山派一定会争斗不休。我们能够拿出的谈判条件,就是为大皇帝做一条守家的犬,守住白山派、黑山派、罗刹人、哈萨克人。”
说到这,乌兰巴雅尔的眼神锐利凶狠起来,举起手做了个砍头的手势道:“把白山派的卓玛罕穆特以及其子大小和卓,还有黑山派的卓达尼尔一家人,灭族!”
“只要他们或者,天朝大皇帝就有另一种选择,让他们去安抚天山以南的蒙兀儿人,让他们一起驻守这里,甚至把我们的牧场赏赐给他们。”
“天朝大皇帝的军队不能久在这里,他们肯定要走。一旦他们走了,卓玛罕穆尔或者是卓达尼尔,又会怎么对待我们呢?”
“想想喀尔喀部,想想漠南的那群叛徒。天朝的大皇帝并没有灭他们的族,仍旧让他们拥有牧场。”
“可你们想一想,若是这里的天朝驻军,要考南面的那些缠头们协力驻守,防备我们,那我们会怎么样呢?”
一番话,让参与议政的贵族们都沉默了。
可以想象。
乌兰巴雅尔也是个狠角色,杀伐果断,说道:“杀了他们的全家,天山以南必然作乱。我们准部也算是为天朝大皇帝,做了投诚状。”
“日后我们便与回部是死敌,天朝大皇帝会为了平衡,留下我们的部帐,而不会灭族。”
大大小小的贵族们很多听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可对于灭绝卓玛罕穆尔和卓达尼尔全家这件事,却并不反对。
本就是互相认为是异教徒,不过是因为异端比异教还可恨,所以才有了黑白之争引准噶尔南下的事。
想着若是城守不住,卓玛罕穆尔或者卓达尼尔被汉兵得到的后果,贵族们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有人提醒道:“把卓玛罕穆尔和卓达尼尔的头,挖掉里面的脑浆和皮肉之后,做成了两个嘎巴拉碗。压住他们的魂魄。”
第二零五章 入营
赛里木湖畔,噶尔丹策零听着奇努克城陷落的消息,久久不语。
这事瞒不住,军心已乱。
不到两千人的奇袭不对翻山奇袭,不到三日城便陷落。
入城后秋毫无犯,只是将准部留在城中的贵族女眷们软禁起来,扣押了准部的粮仓,接管了火药仓库。
城中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抢劫事件,只是在破城之前,噶尔丹策零的女儿乌兰巴雅尔将黑山派、白山派的“圣裔”首领斩杀殆尽,一个不留。
两个人的脑袋被做成了嘎巴拉碗,剩余的人也都验明正身后灭杀,城中所有的被掠来黑山派白山派的奴隶也都全部杀光。
乌兰巴雅尔给噶尔丹策零写了一封信,连同城陷落的消息一并送来。
信中,乌兰巴雅尔很明显地流露出支持臣服的意向,这一点也难怪,毕竟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女儿。
大小策凌敦多布都是绰罗斯家族的,乌兰巴雅尔是,可她的子嗣却不是。
除了这封信,噶尔丹策零还收到了刘钰的信。
信上没有太多的花言巧语,而是直接告诉噶尔丹策零,现在投降还不失封侯之位,若是再晚一些,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东南西北都无处可去,大顺的大军一来,周边小国谁敢收留呢?
去往天山以南是死,去北边,罗刹人也不敢收留。
信上分析了一下罗刹现在的处境,知道准噶尔部肯定知道奥斯曼土耳其的事,便说罗刹和土耳其马上就会有一场大战,现在罗刹国无力把目标放在这边。往罗刹国跑,死的更快。
大顺就算是收复了西域,在这里驻军也不能太多。
但是大顺既然让喀尔喀臣服、让漠南蒙古诸部接受了直接统治,那么考虑到雪山的控制和北方的安稳,西域是一定会下大决心拿下的。
这个决心,是不会变的。
只要这个决心不变,那么剩下的一切都只是负隅顽抗了。
就算今日不败,日后也必败。
如果噶尔丹策零有臣服之心,双方可以见一面。
如果没有,那么就开战吧,西路大军已经过了轮台,现在不打就来不及了,不要像个娘们儿一样犹犹豫豫。
…………
赛里木湖畔的青州军大营内,刘钰和一众军官坐在湖边。
湖水里,一群士兵正在那洗澡,远处群山半腰处白云飘荡,湖水静谧,附近也没什么飞鸟,这个大湖里面一条鱼没有。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今日咱们平定了西域,等过些日子,便弄一些鱼苗送来,扔掉这湖里。百年之后,这里必然是一片产鱼的好地方。”
“还有伊犁的耕地,我若是在这里,定要把这个搞成塞外的江南。棉花、水果、小麦……这样的地方,不该整天打仗。”
和军官们畅想着将来的事,问道:“你们有谁愿意留下来吗?平定之后,我估计朝廷定然会留下两三千青州军,稳住这里的局面。”
一说到这个,刚才和刘钰一起幻想的人都不吭声了。
这里太苦了,谁也不想留下来。
军官们都是良家子,都盼着生活在京城,而不是这种千里无人烟的鬼地方。
现在这片湖看起来是美,可是看上三五日也腻了。
京城的青楼、酒肆、茶馆,寺庙附近的集市,那才是不可缺的生活。
见没人说话,刘钰站起身,冲着这批军官指点道:“就你们啊,没有个脑子。你们以为这一战结束后,西域就安稳了?”
“别做梦了,天山南北,几十年内不会安定的。今日你叛,明日我反。谁留下了,谁就能立功。”
这些军官都算是刘钰的学生,和刘钰一起久了,也知道只要不打仗的时候,刘钰是很喜欢开玩笑的。有人便嚷道:“大人有此心思,怎么不毛遂自荐,为西域节度使?”
“对啊,大人如今立下了不世之功,平准部第一功非大人莫属。便是封爵也至少是个世袭的侯爵,资历出身,做这西域节度使,定是无人反对。”
“大人都不来,却骗我们来?”
刘钰哈哈大笑道:“我可不是骗啊。你们要是能封侯,留在这的军功自然不大。可你们不是没法封爵吗?那还不留下了?我问你们,你们说回去之后,还能去哪刷军功?”
有几个脑子机灵的问道:“大人编练海军,总不能只是用来驻防的吧?我们发现了,跟着大人,军功好混。跟着别人,那可未必会有军功。如今西路大军的许多人,哭都没地方哭去,什么功劳都没捞到,成了从西京到西域来旅行了。”
刘钰摇摇头道:“我是有经略南洋之心的。只是海军不成,你们总不能游过去吧?就那几条破船,经略南洋还早着呢。”
“你们都考虑考虑,自愿报名留下的,咱们一起制定一个发展规划。保准你五六年内‘颇有能力。可堪大用’。好好想想吧。”
说完,站起身,朝着远处匆匆跑来的几名信使走去,留下了一群在那认真思索是否主动留下来的军官。
远处的信使跑到刘钰耳边,贴近之后小声道:“大人,准部的人不敢来,却约大人见面。只是大人只能带二百兵。”
拿过信使的信,去找了张瑾等人。
张瑾看过信,问道:“守常老弟莫不是想去?万一有诈,岂不坏了事?”
“万一无诈呢?”刘钰反问一声。
“呃……若是诚心的,这自然是好事。可是此事需得再商议商议。毕竟你击杀了小策凌敦多布,其子嗣多为显贵,都是绰罗斯家族的,恐对你不利。”
刘钰摇头道:“战场上的事,这么算就没意思了。敢上战场,就不要说什么报仇之类的废话。这事儿,噶尔丹策零不会不明白。这么说吧,打过吊牌麻将吧?不要搞清一色,要搞对对胡。西域不能只有尖顶的礼拜寺,还得有黄色的喇麻庙。准部可以衰落,但不能彻底败亡。有人或许想反叛,可也有人会选择和咱们站在一起。多一个人和咱们站在一起,就能省更多的银子。”
“省更多的银子,就能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张瑾知道刘钰对陆军不是很在意,自然明白他说的更有用的地方在哪。
“事虽是这么个事,但守常老弟如今是青州军支柱。只怕他们忽然翻脸,大将陷入阵中。”
刘钰早已权衡过。
“兄且放心。青州军的支柱,不是我,而是完整的军官团。”
“准部要是有心,早开战了。如今他避战,那是因为他知道打不过我。阿尔泰山以北一战,他们的胆子都打没了。难不成他要等着西路大军来了这里汇合之后一起打?”
“他既不肯打,无非是想保留一些实力,以求谈判的时候能多要一些东西。或者是想要让我做个见证,免得陛下反悔,或是诱杀。”
“此事我还是要去一趟的。青州军在这里守好,当无危险。他既是让我就带二百人,若是不去,倒显得咱们中原没有好汉。”
张瑾心中佩服,也不再说什么。
交代了军营中的事,想着以防万一,便从府兵中挑选了一些翰朵里折冲府的老熟人跟着。
骄劳布图再三叮嘱,这些士兵笑道:“怕个什么?当年咱们这些人便敢围攻罗刹的城堡,别的不够,这胆子还是有那么三两斤的。舒大人放心,我们定护得刘大人安全。便是拼了命,也不会让刘大人少半根汗毛。”
选了最好的一些燧发枪,几个壮汉把一些手雷挂在了身上,跨上战马,跟在刘钰后面出了大营。
准部的使者在前面引路,心里也是暗暗敬佩,赞道:“中原原来也有勇士。”
刘钰不屑道:“中原的人,若是吃饱了,人人都是好汉。倒是你们的大汗,却不是好汉,都不敢来我军中大营。他既无胆,我便去就是。无非是上苍有好生之德,不愿再多死一些人罢了。你是个聪明的,我也不妨告诉你,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准部必被灭族。”
撂下了一句狠话,使者不敢回答,心里已然信了八成。他经历过阿尔泰山北麓之战,那一战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自己跟着小策凌敦多布冲阵,结果那些汉军仅仅靠步兵就把准部最精锐的骑兵击溃。从那一刻开始,这个曾经的勇士就恐惧中原的军队。
现在看来,中原的人连勇气都不缺,他实在不知道准部还有什么可以与之抗衡的依仗。
慢慢抵达准部大营,准部的骑兵尾随在两侧,一个个恶狠狠地盯着刘钰。
护卫的骑兵如临大敌,刘钰却视而不见,一路走进大营,一群准部的贵族都在那里等着,摆出一副恐吓的态势。
刘钰在马上,叫身边的翻译吆喝道:“如果有胆子,就去战场上打一场。在这里摆出这种态势,是没用的。”
他也不避让,一直走动了大营中间的一处帐篷旁,就像是回家一样,从马上跳下来。
身边的卫兵迅速接过了缰绳,刘钰问道:“你们的大汗呢?是他邀请我来的,难道不该是他来迎接我吗?你们真的没有胆子,我也一样邀请了你们,可你们却不敢去我的大营。如今我来了,你们的大汗来见我的胆子都没有吗?”
如此放肆说着的同时,身边的卫兵手持着点燃的火绳,悄悄把手伸向了鞍子里的手雷上,生怕这些准部的人忽然翻脸。
刘钰又嘲讽了几句,大帐终于打开,传来了一个声音。
“蒙古人都是用美酒和羊肉来招待尊贵的客人。刘将军,请。”
第二零六章 狠话
迈步走进了大帐,两旁是准部的贵族,一个个披着甲,如临大敌。
有些人恶狠狠地蹬着刘钰,有些人则想到了阿尔泰山北麓一战,不敢直视刘钰。
大帐内坐着一个人,也就三四十岁,胖墩墩的,和大策凌敦多布长得有些像,终究是没出五服的叔侄。
那应该就是噶尔丹策零,年纪还不到四十,身材壮实。
至于不怒自威之类的东西,让别人看看也就罢了,刘钰这种在京城勋贵圈子里长大的人眼里,也就那么回事。
再怎么有威严,天朝大皇帝这个名号,现在还是全天下帝位中最有分量的一个,刘钰见的多了,自然不以为意。
噶尔丹策零也暗暗打量了一下这个把准部逼到灭国的年轻人,想着自己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暗暗赞许刘钰的胆识。
虽然他并没有扣押刘钰的心思,可刘钰真的敢来,也有些让噶尔丹策零惊叹。
仆从奉上了奶茶,噶尔丹策零先发出了疑问。
“准噶尔,小国也,素无与大国开战之心。喀尔喀部,亦为蒙古。天朝地处中原,四方皆为夷狄。所谓,王者不治夷狄,我实在不知道大国为何要来攻打我们。”
“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远者不追。四夷只要上贡即可,夷狄的争端,天朝不要介入,这难道不才是天朝吗?”
刘钰一听,心道噶尔丹策零的文化水平不低啊,王者不治夷狄都懂?
他也不想争辩这等事,只道:“那是宋时的天下观。宋帝北打不赢金人蒙古,西打不赢西夏,南打不赢大理,自然说甚么王者不治夷狄。非不治也,是不能也,不能却要装成不治,实是掩耳盗铃之腐朽。”
“如今天朝出兵,非是要来攻伐你们,而是来拯救你们。”
一众贵族听到刘钰说天朝是来拯救他们的,一个个怒上心头,喝道:“准噶尔虽为小国,亦有数万勇士。叶尔羌臣服、哈萨克胆寒,就是罗刹人也不得不从亚梅什湖撤退。若是你们不来攻,用什么拯救?谁又能威胁到我们呢?”
刘钰哼哼一笑,反问道:“连成吉思汗的帝国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你们凭什么认为准噶尔部可以天长地久呢?”
“北方的罗刹人,你们可以逼退,但是你们能攻的下他们的都城吗?土尔扈特人难道就和你们差很多吗?他们在罗刹人那里怎么样呢?罗刹人在欧罗巴开战,土尔扈特人哪一次不需要派遣士兵跟随?”
“若不归天朝,等到日后罗刹日强,你们还能挡得住吗?你们现在挡得住,将来呢?”
“你们臣服于天朝,还可以信奉自己的黄教,拥有自己的牧场。若是你们被罗刹人征服,会是什么样呢?”
“天山以南的叶尔羌汗国,暂时臣服你们,可是日后不会反叛吗?如果他们反叛,你们还有活路吗?”
“这些事,我便是不说,你们也应该知道。况且,今日的事,是你们不得不臣服。就算你们在赛里木湖打赢了我,天朝人多,财富百倍千倍于你们。我手里那样的军队,很快就可以再组建十万人。”
“就算一个换一个,难道你们还有活路吗?你们若是打的赢,可以选择朝贡就好。可既打不赢,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站起身,看着周围的一圈准部的贵族,问道:“你们谁觉得有本事打赢这一仗,大可以和你们的大汗说说。”
“说起来,这件事也简单。你们只需要在赛里木湖把青州军击败,我们深入这么远,无处可逃,一旦溃败就是全灭。然后你们再迅速攻打轮台,把西路大军击败。”
“当年你们的祖先绰罗斯·也先,不是打出了土木堡吗?你们若有这本事,攻下轮台、哈密、再打过星星峡,不就得了?”
“来,来啊,谁有这本事,现在站出来说说?你们的汗想必也乐于把军队交于你指挥。怎么都不说话了?”
一群首领贵族全都低着头,恨得牙根痒痒,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在阿尔泰山北麓一战,已经把许多人的脊梁打断了。
那不是一场大败那么简单,而是彻底让他们所认知的世界颠覆了。
步兵结阵轻松抗住了骑兵……这仗,已经没法打了。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这不仅仅是一场失败,而是一场让他们彻底丧失了自信的打击。
就像是以前知道,太阳很热,但只要躲在山洞里,就照不到太阳了。
可忽然有一天,却发现太阳光居然能穿越山洞……阿尔泰山北麓一战,给很多贵族的感觉,就是这样。
大小策凌敦多布都败了,谁又敢说自己的本事比他们还要强?大策凌敦多布的手段,谁人不知?谁人不服?
可即便善谋如他,也败在眼前这个年轻汉人手里,这还打什么?
噶尔丹策零见刘钰几句话就镇住了这些骄傲的属下,叹了口气。
“刘将军,我们既然邀请你前来,就是真心想要谈一谈的。我们不想去投靠罗刹人……”
话立刻被刘钰打断。
“这不是你们想不想投靠的事,而是你去问问罗刹人,他们敢不敢收留的问题。罗刹人正在和法国人打仗,马上又要和土耳其打仗,他们会为了你们,与天朝开战吗?”
“罗刹国的特使就在军中,要不要我派人把他请来,我不听,让你们密谈?”
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对话,噶尔丹策零却无可奈何,面对咄咄逼人的刘钰,实力加身,哪怕没有大义,也没办法直视。
“土尔扈特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可是喀尔喀部呢?漠南的蒙古部落呢?他们依旧拥有自己的牧场,天朝也不需要他们的兵去四方征战,每年还有赏赐。”
“如果你们继续抵抗下去,毫无胜算。陛下仁慈,但也不会一再容忍。喀尔喀人不喜欢阿尔泰山的牧场吗?哈萨克人不喜欢伊犁的草原吗?叶尔羌人不喜欢天山以南的绿洲吗?你们继续反抗,不是天朝要把你们灭族,而是这些人都会盼着你们灭族。”
“我希望你们能够慎重考虑。”
噶尔丹策零很是不爽刘钰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动辄就灭族灭族。
他的脾气也终于上来了,喝道:“灭族!灭族!我倒要听听你们凭什么要让我准部灭族!”
“失败了,可以再来。打不过,可以先逃走。”
刘钰呵了一声,盯着噶尔丹策零道:“你问我怎么灭族?难道这还不简单吗?”
“是,天朝的大军不能一直驻扎在这,也不能一直去只能游牧不能耕种的地方。可是,我想问问,你们要往哪退呢?”
“哈萨克人一直被你们欺压,这时候必然是希望你们都死绝的。你们死了,你们的部众牛羊就归属了他们。他们愿不愿意让你们灭族?”
“向北,罗刹人抓到你们,便会送到我们这。况且,你们的部众,能够攻下罗刹人在额尔齐斯河的棱堡群吗?”
“叶尔羌人到底有没有真正地臣服你们,你们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如果把残余的部众待到天山以南,会是什么下场,这也不必我说,对吧?”
刘钰伸出手,朝着东边虚指了指道:“真要是你们继续顽抗,喀尔喀部跟随大军抵达阿尔泰山以北,阿尔泰山以北的牧场全部归属于他们。”
“天山以南,全部归属于叶尔羌旧部,允许黑山派、白山派治理,只要首领臣服即可。”
“伊犁驻守几千军队,修筑棱堡,每年迁人垦殖。”
“天山周边、阿尔泰山以南的牧场,分给漠南蒙古,他们的人口这些年不断滋生,牧场本来就不够。”
“天朝的大军当然不能在这里久留,但是哈萨克人、叶尔羌人、喀尔喀人、漠南蒙古们,很乐于占据你们的牧场,杀死每一个流淌着绰罗斯一族血脉的人。甚至你们想臣服,都没有机会。你们死了,部众牛羊牧场便是他们的;你们臣服,反倒还要分走一些牧场。”
“灭族,真的很难吗?我不觉得。”
几个首领贵族把手里的酒碗狠狠地扔到了地上,骂道:“你怎么这样恶毒?”
只是稍微想想,便知道这个办法的狠毒。
草原部落最大的敌人,不是天朝,永远都是草原上的其他部落。
天朝的大军不可能一直作战,也不可能在不能耕种的牧区永远驻扎下去,可是其余部落却可以。
到时候,男人全部处死,女人掠走生孩子,牛羊抢走,准部就真的要一个人都剩不下了。
面对恶毒的指责,刘钰不以为意,推开身边的酒碗道:“我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现在我们是敌人,我不是客人。如果你们臣服,日后我们同朝为官,自然是要和你们喝酒吃肉的。但现在,我要走了。”
“我只给你们两天的时间。两天之后,我希望在我的大营里看到你们。如果看不到,我会进军伊犁。你们有本事,就在战场上击败我。”
“如果你们两天后既不去我的大营,在战场上也不能击败我。那我可以告诉你们,准部灭族,已成定局。绰罗斯家族,一个男丁都不会留下。”
“斩草,除根。”
说罢,径直走到了帐篷的门口,撞开门口的卫兵。
贵族们一起看着噶尔丹策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情况。是抓住他?扣押他?还是任他离开?
噶尔丹策零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喝了一大碗酒,把酒碗朝着地上一摔,无能狂怒。
准部的士兵没有阻拦,刘钰跳上战马,回头喊道:“两天!就两天的时间。我在营中备了酒肉。若是等不来,咱们就在战场上见。我的耐心已经没了,也不想拖延下去了。”
说完,纵马撞开前面的准部士兵,在那二百人的护卫下,潇潇洒洒地离开了准部的大营。
出了大营,卫兵们回头看了看准部大营无人追出,都松了口气。
“大人神勇。”
“哈哈哈哈……”
笑的同时,刘钰扭了扭湿漉漉的身体,想着刚才噶尔丹策零摔酒碗的声音,心道他娘的,我还以为你这是摔杯为号呢。
第二零七章 西域不过小事
瓜州行营。
“捷报!捷报!”
“刘大人攻破伊犁,噶尔丹策零入刘大人营中,请降。准部各首领正朝西路军大营而来,要来觐见陛下!”
“自唐贞元六年安西四阵沦陷,九百年,天朝再控西域!”
报捷的骑手大声呼喊,这不合规矩,可却没人斥责。
李淦亲自出去见了报捷的骑手,听到最后那句“九百年,天朝再控西域”后,仰天大笑。
“自今而后,我朝可比李唐矣!刘钰,真乃朕的冠军侯!”
一声冠军侯,把随行的朝臣吓出了冷汗,有正直之臣也不怕扫了皇帝的兴,进言道:“陛下,此事虽可喜,然汉武穷兵黩武,万不可效。”
这也是公忠体国之言,平准一事,耗军费千万两,大顺真的打不起太多这样的仗。
大臣们是真的怕皇帝脑袋一热,真要去搞什么安西都护府,那便要钱。到时候肯定会整治官场、严明吏治、清查税收,那便是天下士绅的大灾。
李淦嗯了一声,却没有收敛笑意。
这一仗打的实在爽快,本以为要到今年冬天才能结束战争,却不想刘钰翻了山之后直插伊犁,竟是连后续的使者都追不上。
断了好些日子的消息,再听到的时候竟是准部已经臣服。
冠军侯自然是不敢封的,这个名号太响,再一个也有些不太吉利,英年早逝。
算了算年纪,刘钰今年正好和霍去病去世的那一年一般大,李淦赶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是这么大的功劳……封侯应无问题。只是这么年轻就封侯,而且这一战看起来打的也是波澜不惊,似乎封侯也不好。
此地大势已定,可想着刘钰日后还要去经略南洋,这时候若是封侯了,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功无可封了,那反倒不好。
展开刘钰的奏折和报捷书,从字里行间中也没看出个意气风发,只看到了诸多焦急。
前面写了一下从翻山之后的战斗过程,整个过程索然无味,就像是一个农夫在描绘每天的生活一般无趣。
后面笔锋一转,直接说起了南洋的事。
“陛下,准部既平,安抚平定之事,非一朝一夕,亦是陛下与天佑殿方可定策。”
“然,欧罗巴数年之内必有大战。奥地利王无男丁,其年事已高,一旦其亡,欧罗巴必陷苦战之中。此我朝经略南洋的最佳机会。”
“若此事错过,臣只怕再无机会。西洋人在南洋势力日深。臣向来以为,我朝若比李唐,西域乃为南洋。”
“臣恳请陛下收回臣的兵权,让臣去操练海军,只争朝夕。”
“人生无常,谁也不敢保证奥利地王何时死。若是其死,我朝海军尚不能让日本臣服朝贡、不能威慑西洋人在南洋的势力,臣只恐遗憾终生。”
“练兵之法,臣已编纂成册,毫无藏私。如今准部已定,恳请陛下准臣回威海……”
扫过奏折上的最后一个字,李淦放下奏折,许久才道:“真忠贞之士也。不居功,不自傲,不留私,若人人如此,天下大定矣。”
随着报捷文书一并送来的,还有厚厚的一本《军改练兵疏》,看样子应该是早就写成的。
一直没有递交,因为不经实战,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
李淦心想,别人立下大功,都是要各种封赏。
唯独这个刘钰,却把功劳当成一个证明,只求变革。
既然说了没有藏私,李淦也没有看。
而是翻看起来刘钰写的《安定西域疏》,上面的字都很潦草,显然是因为太过机密,没有经幕僚的手。
看了几页,李淦便连连点头。
上面说,希望留下三千人的青州军,外加西路大军的一部分骑兵,就足以压制当地的局面。
天山以南的几个有号召力的人物,刘钰已经借准噶尔的手除掉了,这算是准噶尔纳了投名状。
准部自然是要拆分的,这些平衡的事,刘钰没提。
他说的,是要在伊犁河谷筑城,开垦的事。
李淦设想的是效仿前朝的卫所制,刘钰在大体上并不反对,但在一些细节上有很多出入。
他认为在西域的问题上,应该和军改联系在一起。
日后募兵,以贫民为主,尤其是没有土地的贫民。
定期服役,服役年限为五年,军饷一定要保证。
五年之后退伍,若其无有土地,则安排其前往西域屯垦,拨发牛马种子。
一则在中原接受了操训,服役五年,一旦西域有乱,这些人便可迅速结成一支军队。
二则为皇帝当兵,退伍之后总要赏赐些什么,不可寒了士兵的心。边疆人少,正可以往边疆迁徙。
三则就是日后这样安排,需要很多的钱。但只要海军兴起,抓住了机会经略南洋,改革关税,钱并不是问题。
前期的话,也要和军改结合起来。
练出一万人的新军,就裁撤一万人的旧军,让无地的迁徙边疆,垦殖土地。
形成定期退伍制度,则三十年内,边疆必然稳定。
若是出现了变乱,也不需要从内地调兵,只需要派遣大将出镇,凭借当地的退伍兵,足以平定所有的叛乱。
若是卫所制,总不能一直增添。今日移一些民,明日便忘了,这样边疆是不可能稳定的。
必要形成制度,不要因为想要省钱,就不去做。
若是钱不够,便从别的地方找。钱是弄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略看过之后,李淦便知道要是按照刘钰这么搞,那么一整套的军改就是必然要实行的。
这都是配套的政策。
这里面并没有涉及到太多的利益牵扯,似乎是所有改革中最简单的,可也似乎是最没有必要的。
准部打完了,四海升平,为什么要军改呢?为什么不把这些钱省出来干别的呢?
如果不想要穷兵黩武,打完仗了,还要军改,还养这么多军队,这不是有病吗?
至少,大部分朝臣此时肯定是这样想的。
想到这些,李淦又有些头疼。
看着刘钰编写的练兵疏,李淦心想,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了,去编练海军,把这些恼人的事都压在了我的头上。
叹息一声,把这两本厚厚的奏疏扔到一旁,又看了看了最后一本《对日攻略疏》。
前面介绍了一下大致的计划,后面则是回报。
让日本朝贡。
要以日本威胁琉球为借口,膺惩日本,大义加身。
最后便说,日本现在正在进行铸币改革,铸币之后,幕府手里正有大量的金银,每一次铸币都是政府搂钱的机会。
趁着日本刚刚进行完铸币改革有钱的时机,去搂一把,要个三五百万两的赔款,顺便驱赶走西洋人在日本的势力,使得日本真正成为朝贡体系的一部分。
打开日本的国门,让日本出口大米,而又可以让东南的工商业发财,收取关税和商税,增加税源。
毁掉日本的瓷器制造业,又能够使得每年出口西洋的瓷器增加。打破日本的贸易条例,则国朝的瓷器等日本禁止入港之物,也能多卖不少钱。
李淦早就听说西洋人打仗有时候是能赚到钱的,可想了想天朝自古以来的制度,总觉得自己这个天子,去打一顿日本再叫日本赔钱,有些不合规矩。
虽是有这样的顾虑,对于刘钰的这个想法,他还是支持的。
因为按这上面所说,一不驻军、二不羁縻。
打仗费钱,驻军和羁縻统治更费钱,若是不驻军也不羁縻,若是还能要回来三五百万两的赔款,那的确是大赚。
似乎,有利可图。
若是将来日本反了,有利可图就再打一顿,无利可图就不管,也不会深陷泥沼之中。
平准平的如此顺利,让李淦也有些飘。
若是以往,对日开战这样的事,定会被人当成疯子。
蒙古人那么强大,打日本不还是输了吗?
耗费数百万钱财,去打一顿日本,图什么?
现在,则不同以往。
平准如此顺利,这上面说的只消两万军队即可做成的说法,那就不是痴人说梦。
就照着刘钰练兵的手段,两万军才能花多少钱?一年一百万两银子也就够了,三年成军,要回个三五百万两银子,便是白赚了一支大军。
还能享受一个日本朝贡的虚名,又能打开日本的贸易,增加内帑的收入,在不与民争利的前提下,养出一支海军。
李淦算了算,心想好像的确大有赚头。
本身就要军改,那么编练两万新军就不算在花销之内。
海军花的是内帑。
这等于是不耗朝廷半分钱粮,若是打日本真能如打准噶尔这么容易,数月之内结束战斗,要来赔款,扩大贸易,简直是旷古未有之事:打仗不但不赔钱,居然还赚钱。
这几年刘钰用内帑对日本贸易,也让李淦对海上贸易有了个大概的认识。时不时也会想,若是日本彻底放开贸易,不是每年那么几张贸易信牌,岂不是赚的更多?
怪不得西洋人动辄就成立什么贸易公司,王室入股,原来都是有利可图的。
扔下这三封奏疏,李淦提笔,在报捷书上写下了批复。
“卿此番立下大功,朕亦思念。可将青州军交于张瑾,速来瓜州。平准卿为首功,准部臣服之事,卿若不在,谁有资格侍立朕之左右?”
“卿为将军,甚是快意,一战成名,天山遂定。可后面那些焦头烂额的事,又不知要让朕熬多久。东洋之事,朕不愿再操心,汝可自办。”
“还有一事,朕实不知该怎么与你说。卿之功,封侯亦不为过。可你打的这么顺,西路大军将士无寸功可立,朕便封个伯吧,也好说:此战轻松,并无太大功勋可封,刘钰尚只封伯,尔等还有甚么可说?”
“侯虽不能封,可在别处找还。节度鲸海可乎?尔驻文登,节制朝鲜、日本、鲸海沿岸至乌苏里江、松花江以北事。伯爵之上,尚有公侯,尔要再立新功。速来、速来、速来!”
第二零八章 记忆
满纸溢出皇帝“真性情”的批复到了刘钰手里后,刘钰立刻酝酿了好半天的表情,琢磨着等真的见了皇帝该装成什么样?
欣喜若狂?
不负君恩?
有一点他心里一直很清楚,皇帝的话,哪怕看起来推心置腹,只能当放屁,半句都不能信。
今天信任无比恨不能掏心窝子,明儿说不定就咔嚓一刀了。
什么叫皇权?君言即法。
现在看来,皇帝兴致很高,也无非就是刘钰助他cos了一把汉武唐宗,收复了西域,顺带急流勇退赶紧交出了兵权。
真正让皇帝高兴的,还是军改之后,皇帝认为自己能把兵权握在手里,兵将分离,解决这个困扰多年的问题。
或者说,就算兵将分离会降低战斗力,但新式战术体系可以让大顺对周边和国内起义保证极大的军事优势。
不过皇帝总算是干了件正事,想着这个节度鲸海的名称,刘钰心想这个名头够想,可全是空头。
鲸海沿岸,地域广阔,可把当地打猎的部落都加在一起,够不够十万人都两说。
这个节度使,可能是整个天下最没牌面的。但既是让他负责朝鲜、日本、琉球的事,也算是大顺迈出了新型宗藩体系的第一步。
刘钰也不想留在这里太久,西域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他借着准部的手,把黑山派、白山派的赛义德们都杀了。
天山以南,一片散沙,今后十余年定然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也彻底断绝了朝廷想要图省事、直接让白山派或者黑山派的领袖去控制天山以南的想法。
想要不把这里变成财政的无底洞,就得按照刘钰计划的军改政策,持续移民。
准部、哈萨克、黑山派、白山派、布哈拉……这些人足够镇守这里的大将学会怎么搞平衡了。
这种倒逼朝廷不得不这么做的办法,实在也是出于无奈。
扶植天山以南的黑山派或者白山派的领袖,用羁縻政策,看似当时安稳了,实则将要为后世埋下数不尽的炸雷。
临着要走,将绘制地图、约束军纪之类的事又和军官们重申了一遍。
对于士兵,刘钰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一块巨大的石碑被立在了伊犁河谷,石碑上刻下了出征的经过,也把所有跟着一同离开刘公岛前往阿尔泰山的士兵的名字都镌刻在了上面。
他没有什么文采,也不知道该抄什么,只是简单地勒石记功。
士兵们被集结起来,算作送行。
平日里刘钰总说青州军是后娘养的,可是想着日后青州军可能要被拆散,心里终究还是有些触动。
西南平叛会有他们的血,西域安稳会有他们的汗,日后或许还要打缅甸、越南、日本,青州军的这群老兵可能要走遍整个中国,不知数十年后还能有多少人活着。
把心头涌出的这份难过掩饰住,骑着马检阅了一下青州军,最后还是没说太多忠心报国之类的话。
“士兵们,我马上就不再是青州军的主将了。临行之际,我只想说一句话。”
“你们为国征战的时候,是好汉。”
“但若将来,有人克扣你们的军饷,闹饷的时候,也要做一条好汉!都说,皇帝不差饿兵,可我只怕有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军饷是你们应得的。有人克扣军饷,该闹就闹。闹出了大事,我来解决。你要是闹不出大动静,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士兵们轰轰地笑了起来,他们从来不知道缺军饷是什么意思,在威海在刘公岛里,从来没有短缺过军饷。
没有人想到刘钰将走,会留下这么一句话。
但这些征战的士兵都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大人放心,若是有人克扣我们的军饷,我们定然闹出个大动静。对吧!”
几个胆大的起哄喊了几声,其余的士兵也都跟着笑起来。
等着笑声停歇,刘钰又道:“当然了,若是出现了金人南下、五胡乱华这样的事,想来你们还是有报国之心的。这个我从未怀疑过。”
“在我看来,只有两种仗。一种是自带干粮,保国、保天下;另一种,便是用你们的刺刀和大炮,去争更多的土地、财富。”
“上有庙堂,下有庶民,各有分工。庙堂里的人,便要让你们这些当兵的,永远不用去学岳武穆,永远没有自带干粮去保国保天下的机会。”
说完最后一句,刘钰冲着这些士兵敬了个军礼,跳上战马,头也不回,带着二百名挑选出的卫兵出了大营。
“送刘大人!”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剩下的士兵自发地叫喊起来。
逐渐融洽,化作同一声。
军营里奏响了军乐,淡淡哀伤,士兵们嚎着翻山之前的葬礼上学会的新歌,说不出的应景。
“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刘钰始终没回头,直到走出了很远,这才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下。
想着自己走之前嘱托军官的事,心想但愿你们能听进去。
嘱咐士兵的,是让士兵敢于闹饷。
嘱咐军官的,是让军官严肃军纪。
既然皇帝要招抚,那么这时候谁要是去抢劫、强歼,那就是给皇帝上眼药了。
青州军的军纪还是可以的,军饷发的足,平日里也一直在刘公岛上封闭训练,抢劫是一门技术活,他们还没学会。
但是其余的部队,尤其是松花江的那群府兵……
既然学了唐时的府兵制,就总要承担府兵的缺点:交了血税去打仗,那是去发财的。
抢劫、偷窃、藏私、抢女人,谁要是不干,回到村落,反倒要被人奚落为没本事。
出去打了一趟准噶尔,回家之后连个头巾、呢绒毯、马鞍子之类的东西都没抢到,在村子里也抬不起头。
想想当年被杜锋劫道的事,那已然算是“义兵”了。
唐太宗当年征高句丽,破城之后,士兵要抢劫,唐太宗也只能从自己的内帑里拿出来钱,换取了士兵不抢劫。
皇帝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会从内帑里拿出钱来犒赏的。
不过学好很难学坏易,青州军和这群府兵离这么近,估计三五个月就能学个五毒俱全。
也不知道会有几个人会被杀鸡儆猴。
回头望了望跟着自己一起去瓜州的士兵,纵马来到了张三彪身旁。
“你小子运气好哩。都说同袍兄弟共进退,阵型要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可终究是你攮死了小策凌敦多布。陛下要挑选出有功的士兵,要授勋了。你小子可谓是平步青云了,怎么也得混个三转勋。以后有什么打算?”
张三彪憨憨一笑,挠挠头道:“等领了钱,若有机会,先回一趟仁兆,把俺爹娘的坟好好弄一弄。”
“就跟俺们邻村的那个大户家一样,种上柏树,用青石条子仔细地砌好。到时候把俺们村的活人都叫来,摆上一桌子宴,找上吹拉弹唱的,一路撒纸钱。要弄可大可大的青石板,当按爹娘的碑。”
“坟要弄成俺们村最大最高的,到时候把俺娘的骨头找出来,买一套好棺材,就要柏木的。”
“等以后攒够了银子,俺就雇一些人,去海参崴垦荒。当个地主,俺大哥也在那,他要是没钱,我就帮着给他找个嫂子。弄个百十亩地,雇个三五个长工,到时候我再娶个媳妇。”
“老婆孩子啥也不用干,就蹲热炕头上的。饿了就吃白面馍馍。”
这个很朴素的愿望把刘钰逗笑了,说道:“成啊,这个倒是还真不难。只要有钱,雇长工去垦荒,那还不容易?海参崴这地方,是个好地方。早去早得利。你大哥在那边垦荒也挺好的。日后你要是能带人过去垦荒,五年之内也不收税。五年时间,雇些长工,买个牛马,怎么也不开个百十亩的好地?”
张三彪点头道:“是啊,俺也是这么想的。原来觉得,那地方可远可远的。这几年看着咱们的船经常去,也就不远了。大人,这海参崴离着威海,到底有多远?要是不走海的话……”
“呃……不走海的话,估摸着和来西域差不多远吧?走海的话,就近得多。”
张三彪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又想到了个关键处。
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道:“等着俺买了地,就买上这么大的大缸,买它七八个、十来个。”
“大人不是说,前五年不收地税吗?我就把粮食都存起来,除了给长工和家里吃饭的,剩下的粮食都囤起来。”
“一大缸玉米;一大缸麦子;一大缸高粱……一缸就有三四百斤。找个木匠,做个大木头盖子,把装粮食的大缸都盖起来,藏好了。”
“等到再有饥荒的时候,就不用怕全家都饿死了。啥时候攒够了三五千斤的粮食,啥时候我在把多余的粮食卖了,换钱花,娶媳妇……”
对饥饿的可怕记忆,让张三彪最大的理想便是将来有七八缸粮食。
刘钰笑不出来了,想了一阵称赞道:“好想法。到时候别忘了在缸附近撒些石灰,就跟咱们在刘公岛上存粮一样。”
“嗯。俺也是这么想的……”
刘钰笑了笑,拍了拍张三彪的肩膀,走到了前排,默默无语。
第二零九章 变脸
一路疾驰到了瓜州,通报之后,侍从立刻让刘钰进去。
进去之后,刚要行礼,皇帝就摆摆手道:“免了。赐座。你先坐一会,朕这边还有些事。打仗打仗,临到战场最简单。战前的后勤、战后的安抚,才是最麻烦的。你拍拍屁股走了,不管这里的事,朕就不得不多管一些。”
“又要和罗刹谈判勘界、又要划定准部的牧场、又要安抚天山以南的白山派黑山派,还有哈萨克要来朝贡……头疼。”
“来人,上一些茶点,你这一路想必也没怎么好好吃饭。”
刘钰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在那一坐,享受着侍从们送来的茶点。
皇帝和几个大臣坐在那,好像正在说准部牧场的事,滴里嘟噜地说了好大一堆。
皇帝吸了好几次醒神的鼻烟,大臣们也有抽烟的,大帐内烟雾缭绕,真有那么点御驾亲征的意思了。
等了大约一个多时辰,那几个大臣这才离开。
刘钰赶忙起身,再要行礼,这一次皇帝伸手止住,指着原本的座位道:“坐吧,此番你立下这样的功劳,坐一坐没什么。你这火急火燎地要回来,弄得朕很是别扭。”
“知道的,是你心急海军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是那种凉薄之人,见青州军能打,便早早收了你的兵权。”
知道这是玩笑话,李淦叹息道:“不少人都说,这西域都护之事,还是你来做。这边的事,谁也没把握做好,都不肯来。既要处理内部的事,还要处理宗教。都说老将老矣,这种事只怕处理不来。你又是个知道周边各国的,都说你来处置最合适。”
“朕又没法说你的想法,你那攻略日本疏若是流到外面,定是要乱成一团。尚未准备好,这事就不要外露的好。”
闷了许久的话,朝着刘钰一顿吐槽,刘钰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又听皇帝吐槽了一阵,这才道:“西域的事,臣以为非是一朝一夕能够安稳的。臣虽有些微末之技,却也不能胜任节度西域这样的重任……”
“是吗?”
刚才还在吐槽的李淦猛地抬起眼,笑吟吟地看着刘钰,然后就一句话不说了。
一直把刘钰看的有些发毛,李淦才淡淡问道:“黑山派、白山派的首领,就这么死了。我看你不是不知道怎么节度安稳西域,是很知道!只是怕你的想法,与朝廷的想法不一样,所以来了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斩后奏。”
刘钰心里很淡然,当初做的时候他就想到。但脸上立刻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作势要跪,李淦笑骂道:“朕也算是看出来了。当初在北边和罗刹人对峙的时候,你还没去呢,就先把那个杜锋骗的慌了神,要跟着你去攻罗刹的城堡。也亏得朕当时允了你的想法,若不然你只怕又要来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如今又是梅开二度。那黑山派、白山派的首领,就这么死在了准噶尔手里。到时候,朕便是想要羁縻安抚天山以南也不行了。”
“你看,你把西域的事安排的明明白白,朕看,让你去节度都护西域,正合适。”
“万一别人走错了的路,不合你的心思,你岂不是又要追悔莫及?”
这话说的略微有些阴阳怪气,尤其是用上了刘钰说怕错过了欧洲大乱的机会可能追悔莫及之类的言辞。
刘钰心里平静无比,当初敢做,就想到了这一天。
李淦翻着旧账,悄悄打量着刘钰的神情,见刘钰一脸慌张,心道你这慌张,只怕不是怕什么丢官丢宠,是怕丢了你今后的打算。
这人是很好用,做的这些事都是于国有利的。
可这种事,最好不要再发生,上次的事还只当是个小娃娃争功心切,这一次则根本就是倒逼朝廷的政策。
原本朝中是有很多人支持扶持白山派,招抚天山以南,做羁縻州的。
现在这么一搞,羁縻是肯定不能羁縻了,是要在天山以南驻军的,不然天山以南一下子没有了准噶尔部的震慑,这白山黑山之间的脑浆子都要打出来。
真要是出了个雄壮英豪,一统天山以南,日后必为大乱。
这种倒逼朝廷政策的手段,让李淦很是不爽。
功劳归功劳,暂时刘钰也的确无人可以替代,然而皇帝真的不喜欢一个根本无法猜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下一步要做的是否又是倒逼朝廷政策的人。
就像是刘钰一直嚷嚷的攻略日本、经略南洋,听起来一切都很好,可这种事朝廷里谁也不懂,谁知道刘钰这里面又藏了什么?
平准这一战,李淦回忆了一下,自己确实没问过关于西域日后如何安稳的事。
刘钰也是很本分地上了北军将计就计野战决胜的策略,作为领军将领和龙禁,做这样的策略陈诉本也正常,而且也确实办到了。
翻山之后,说要直捣伊犁,皇帝还壮其志向。
到了伊犁招抚准部、偷袭奇努克城,这都是在皇帝许可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范围之内。
直到借准部的手斩杀了黑山白山两派首领的消息传来,再等到刘钰上的安定西域疏之后,李淦这才觉得,刘钰这分明是对西域安定早有想法,却一直不说。
到现在,一切都得按照刘钰安排的来。因为现在这个局面,不得不说刘钰安排的办法,包括军改、退役、移民之类的一套体系,都是最优解。
否则的话,西域不可能安定下来。
虽然李淦也赞同,甚至觉得这么做也是公忠体国。
但问题是这国是他李家的国,不是刘钰的,这么搞让皇帝觉得必须要敲打一番。
哪怕做的都有益,但让皇权感觉到了一丝一直以来的心病,从漠北时候就感觉看不透的心病。
看着刘钰一脸惶恐地跪在那,李淦心里一软,但最终还是硬下,仍旧笑道:“你的胆子不是挺大的吗?这时候知道怕了?我知你是那种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人,也不怕什么丢了官、丢了命,是吧?”
“朕要是不准你继续走下一步,你还要在心底嘀咕两句,昏君,浪费了这欧罗巴大战的机遇期。”
刘钰咚咚地磕了几个头,装着恐慌的神情道:“陛下……臣可真的没这么想。”
“呵,朕也不说那些人心隔肚皮的诛心之言。朕只是劝你一句。你很聪明,如今看来,君臣默契。但不要让这份默契,日后变为自作聪明!朕不是昏君,你是龙禁,更是近臣,有什么想法,你就不能上疏吗?为什么一定要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才把想法说出来?”
说到这,李淦踱步靠前,问道:“刘钰,你扪心自问。你说要兴海军,朕力排众议,允了;你说要阿尔泰山以北决战,朕也允了。只要是于国有利的,朕难道就分辨不清利弊吗?”
“朕不是昏君,也不想当昏君。”
“昏君,昏君,不是非要逼死岳武穆那样的才叫昏君,而是有忠贞为国之人,有利国为民之策,却不敢说不敢提,那难道不是昏君吗?”
刘钰看着皇帝在那生气,埋头道:“陛下,请允臣自辩。”
“说吧!”
“陛下,臣不是那种掐指一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的妖道。入西域之前,臣甚至都不知道白山派、黑山派的事。臣当初是要在赛里木湖与准部决战的,可是参谋部提出了子午谷之谋,要去奇袭奇努克城。当时就赶上了,臣一想,那就顺便把这件事办了吧。难不成……难不成陛下以为,臣一切都尽在掌握?臣虽从大略上预判,大策凌敦多布必然要在北线决战,死中求活,但这是可以判断的。剩下的事,都是事发突然,不得不做。”
刘钰又道:“就如当年李卫公平突厥,事发突然,还差一点搭上唐俭。难道陛下真以为这一切都是提前预料到的吗?不过,参谋部定的计划只是奇袭伊犁,让黑山派白山派的首领死于准部之手的事,是我安排的,臣也在奏折上写明白了。”
这么一辩解,李淦皱了皱眉,再度一想,似乎好像也有道理。
战后去看,刘钰打的实在太顺了,在谁都不看好野战能成的情况下,靠一战把准部最后的精锐力量打没了,就让李淦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一般。
略想了想,李淦脸色稍霁,但没有立刻让刘钰起来。
本来就想趁着这个机会敲打敲打刘钰,一直以来李淦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看不透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
从黑龙江一战到现在,一直如此。
这种感觉早已成了李淦的一块心病,只是之前这几年刘钰一直蹲在威海练兵,平准之事终于让这块隐藏起来的心病再度显现。
李淦觉得是自己的这块心病,导致了今天的误判,似乎这些事的确是正赶上了来不及回报,并非是刘钰早有预谋。
只是总觉得刘钰虽有才能,可是和朝中上下都格格不入。
出生勋贵之家,但为人处世和勋贵子弟格格不入;有治理地方的能力,可却和科举出身的文官也格格不入;武德宫的魁首,但想法又和良家子们格格不入。
这种别扭的感觉,延续至今,心病触发,终于借着今天的事敲打一番。
李淦本来也只是想要敲打敲打刘钰,这时候又再度“推心置腹”道:“你勿要曲解朕的本意。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让你知道朕的一片心,朕也是想做个开疆拓土、利国安民的明君的。你有想法,可能很多想法若如王荆公、张太岳,群臣不解,朕却未必不支持。”
“你不负朕,朕自然不负你。日后若再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对与不对,行与不行,朕与天佑殿诸臣难道不会判断吗?”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日后做什么事,不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再上疏陈明。”
“当然了,若是有什么临机决断之事,也不要瞻前顾后,该做便做。这个度,你把握好。”
“起来吧。”
连说了几遍起来吧,刘钰这才站起来,李淦打完了巴掌也给了甜枣,又重申道:“你勿要多心,朕望做明君,也希望你做朕的臂膀。朕非是责怪你,只是要让你知道,日后有什么想法,只管大胆的提。本朝又无有因言获罪之事,你怕什么?便是有人攻讦,难道朕还不能周护你吗?你可知道这几年弹劾你的奏折有多少?”
“是,臣定然不负陛下的恩宠信任,尽心尽力。”
李淦点点头,觉得今日的敲打也差不多了,这才又向刘钰吐槽了一阵西域善后的一大堆事。
说完这些,终于说到刘钰的这个节度鲸海的安排。
“朕是有心做成你说的那番事的,自是信得过你。但倭国事,既不驻军,也不羁縻,应该没有什么意外。你若是还有什么没说的想法,不妨一并说了,免得日后又弄出个局面,倒逼着朕接受。朕……不喜欢。”
“很不喜欢。”
眼神锐利地看了刘钰一眼,做皇帝把话与臣子说到这么透彻的地步,李淦觉得自己已经给足了刘钰恩荣。
第二一零章 航海条例
刘钰闷着头不说话,看上去像是在努力思索,实际上是在那琢磨下一步怎么继续诓骗皇帝,在皇权所能许可的范围之内,偷天换日。
想着暂时应该还在新任期,皇帝身体也蛮健康的,暂时的敲打应该也没啥事。
关于日本的事,他早不知道琢磨多少遍了。
日本各种资源缺乏,手工业很拉胯,全靠锁国保证着贵金属不外流。
大顺这畸形的国内经济,有消费能力的最多也就百万人,根本撑不起一个初步的手工业工厂革命,而且带来的种种前所未有的冲击,估计能把皇帝的魂儿都吓没了,总得找一个宣泄口。
日本的小农经济不破产,大顺的小农就得死。原始积累的残酷,不但会把皇帝吓尿,更会把儒生吓得复古。
旧的种子长不出新的果实,他要种出新的种子,但这些话肯定是不能和皇帝说的。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商业富集货币的速度,如果不搞重农抑商,王朝也根本没有什么三百年的周期,可能百年就完蛋了。
就像是历史里晋商对蒙古的控制,短短百年时间,均算下去,使得整个外蒙古平均每个人欠了晋商二十两银子,需要把所有部落的三分之一的羊都卖掉,才能还清当年的利息。
大顺的特殊国情,就不可能靠所谓的看不见的手,因为看不见的手会把白银都流向地窖、土地、高利贷,而不是实体手工业工厂。
大顺的内需就是个笑话。
外需主要以瓷器丝绸茶叶为主,但欧洲也不傻:英国喝茶有高额关税,法国喝咖啡少喝茶,大顺暂时又没有能力让英国放弃百分之二百的茶叶关税,也暂时没能力覆灭垄断的东印度公司靠走私贩子把茶运到英国。
加上欧洲瓷器的发展,法国丝绸业的进步,实际上老三样的市场已经基本饱和。
东南亚。
大顺智障一般的开关政策,欧洲人却在东南亚地区控制华商船队入港、征收高额关税等保证各家东印度公司的利益,暂时也是个高投入、低回报的方向。
内部的话,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没有足够的内部市场;激烈的打破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大顺就要面临一场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扛不住就是最激烈的复古反动。
农夫宁可回到分封制下当农民体验儒家复古乌托邦,也不愿意一无所有去最残酷的前蒸汽时代工厂。
况且大顺也容纳不下这么多破产农民,此时全世界的市场也容不下一个初步工业化的东部省份,更不要说整个大顺。
瞅瞅周边,看了一圈,既要保证初步手工业革命不把皇帝吓得反动、又能保证积攒出一点底子,就能拿日本开刀了。
论大义,有个琉球双面朝贡的口实。
论正统,一群明末跑到日本的古板遗民鼓吹正统在日本,皇帝很不爽。
论难度,有个幕府体制,镰仓幕府拼死打赢了蒙古入侵,换了个完蛋的下场,保幕府还是保日本对江户幕府来说不用考虑。
论短期收益,刘钰刚刚忽悠了日本搞铸币改革,江户幕府手里有大量的铸币得到的贵金属,要是前几年可能还拿不出那么多钱,现在倒是真能赔一笔。
论长期收益,日本只要放开贸易限制,江西瓷器绝对可以彻底挤垮日本刚起步的瓷器,丝织品也能彻底冲垮日本的丝绸业。
至于毛纺织业,西方人臆想的油画上有绵羊,都被日本人嘲笑说肯定没来过日本;棉纺织业,刘钰不知道日本哪里能种棉花;冶铁行业,日本的铁矿很缺乏,之前也曾大量进口过荷兰的铁棒。
论殖民地体系,刘钰把地瓜的推广方法送了过去,使得日本可以有更多的大米做“商品粮”。前期可以吸走金银铜贵金属做原始积累,后期可以换大米保障沿海工商业的稳定和成本。
论管理成本,东南亚乱成一团,没有一个强力的政府。而日本有个还算是强力的政府,可以保证“天朝人”在日本的利益不受损害。而且江户幕府的体制使得日本出现了一个全国统一的市场,这是极为有利的。
这些利弊刘钰早已经权衡了不知多少遍。
只是就算皇帝说的那样“推心置腹”、无限恩荣,他也不可能说实话。
说实话,皇帝可能理解不了。
或者,要是能理解,就明白这么搞皇权要完。
他也只能说假话。
既然皇帝显得推心置腹,刘钰也便顺着皇帝的心态回答。
“陛下,臣之前也说过了,日本的事,看似很难,实则简单。日本幕府体制之下,幕府不敢和咱们打大仗,若能赔钱就保证幕府的统治,他们是愿意的。”
“幕府将军把所有的旗本都和咱们打一场,打完之后谁来压得住那些大名诸侯?”
“况且,幕府名不正言不顺,挟倭王以令大名,到时候幕府不但不会与我们交恶,反而会求我们帮着镇压各路大名的反抗。”
“幕府,便是天朝都护日本最好的守土官长。所虑者,不过是荷兰人介入。然而奥利地王无男嗣之事,欧罗巴必乱,荷兰人定然不敢介入。”
“臣也不敢说什么将来一定没有其余变化,但臣所能保证的,就是日本赔款五百万两、放开贸易、十年之后对日关税每年征收几十万两,陛下的内帑入股的收益也能增加个几十万两。”
“而且,日本朝贡,陛下便可告于太庙。琉球,天朝之忠臣也,解救琉球,亦是天子之职。”
“臣思来想去,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别的事,李淦不敢说很懂。
但是幕府将军不敢把旗本都拿出来和大顺打野战这种事,李淦可太懂了,当皇帝的哪能不懂这个套路?
听刘钰这么一分析,似乎的确毫无难度。只要海军能打赢、日本处处都是海岸线,想在哪登陆就在哪登陆,以青州军在西域表现出的战斗力,的确不难。
人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李淦想着日本贸易的事,问道:“可荷兰国自来便与日本有贸易。若日本开关贸易,荷兰国及西洋诸国,恐会得利。如此一来,岂非是天朝出兵、出人、出钱,却让他国得利?”
刘钰本就想说这个问题。
“回陛下,臣考察过荷兰对日贸易的事。大顺之前,荷兰人对日贸易,需要商人将货运到巴达维亚,后来是台湾。如此一来,闽商得利,而荷兰人将生丝运到日本,就要比闽商直接运到日本贵上许多。”
“荷兰人当时少部分依靠闽商转运,另一部分对日的货物,便是香料。还有一些,是从印度运去的土布,还有西洋国的呢绒。”
“后天下安定,我朝开放海关,洋商往来贸易。荷兰人的货物都是直接从漳州等地直接拿货。除了原本的香料之外,荷兰人已经不从本国运送毛呢、也不从印度运送土布。这些份额,都被本朝的棉布、生丝、砂糖等所取代。”
“是故,此事其实也简单。只要效仿英国,所有运往日本的货物,必须是天朝所产;所有去往日本的船只,必须是天朝商人为船头;所有去往日本的西洋货物,必要在天朝靠港征收关税之后,再行运往日本。”
“日本只开放两三个港口,严令日本继续保持锁国,不得与他国贸易。舰队航行拦截。一旦发现荷兰人违反条例,则扣押货物。并且以断绝贸易、增加一倍关税为要挟。”
“如今成立了东印度公司,或与我朝有贸易的西洋国家,有英国、法国、瑞典、丹麦、荷兰、葡萄牙、西班牙。”
“其中,瑞典、丹麦可以无视。法、葡、西等,皆与荷兰敌对。英荷为同盟,但英国在南洋与荷兰冲突较多。若我朝与荷兰冲突,又逢欧罗巴为奥地利王位一事大打出手的时候,荷兰便无援手。”
“西洋的货物,本就难在日本售卖。其余诸国在日本也无贸易,所以只要击败了荷兰,便可与英、法、西等国,签订条约。使西洋诸国承认,日本乃天朝藩属,亦使之承认不可对日贸易,否则断绝与其国之贸易。”
“西洋诸国除荷兰外,本就与日本无贸易,短时间内必然遵守条约。”
“荷兰占据南洋,垄断香料,找到借口与荷兰开战,亦大为有利可图。”
“效仿荷兰手段,陛下内帑或是户政府国库,垄断香料收入,便可年入百万不止。”
“与日开战,立刻申明西洋诸国不得转运货物前往日本。荷兰人重利,必然铤而走险,若被查获,则大义在我。”
“巴达维亚,有天朝海外遗民数万,皆心向天朝,无日不思宣抚。”
“欧罗巴因奥地利王位的事一旦开战,荷兰必无能力在南洋增兵。陆军不过三千,海军亦多商船,我朝便可一鼓作气,击败荷兰。”
“届时,若欧洲开战,英国既要攻打法国,又要去打吕宋的西班牙,自然要避免我朝站在法国一方。见到我朝舰队,也会退让,生怕我朝借机开战。”
“荷兰独木难支,此事可成。荷兰既败,巴达维亚的天朝遗民便可就地统治,垄断香料,售卖于西洋。荷兰人能远航数万里,沿途死伤过半,可见这香料的利润。”
“臣亦不敢胡说,但此事若能做成,归于户政府,则国库每年便多出七八个河南的赋税不止。”
“是故臣言:时不我待,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抱憾终身。再拖几年,英国得了印度,只怕对荷开战,英国必要介入。届时便不好打了。英国国土虽不大,可是岁入2000余万两,实非小国。若其得了印度,岁入超越天朝也非难事。”
“还请陛下下定决心。臣平准入西域,已然证明臣非是那种信口开河之辈。”
第二一一章 撬动的杠杆
七八个河南省的赋税,这个诱惑着实有些大。
皇帝眼里,刘钰不怎么说谎,尤其是涉及到钱的问题上,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虽然说荷兰用河南做个比较,听起来有些别扭,可是过于直观,李淦心头大为活络。
西洋诸国的事,朝中无一人比刘钰清楚,甚至皇帝都不知道刘钰是怎么打听出来这些消息的。
若是一问,则说某某曾说过。
查探之后确实说过,那就只能认为朝中无人在意西洋诸国的事,而刘钰因为多学西洋学问,因此对于前朝徐光启的那番“将来大祸必在西洋诸国”的预言过于在意,所以多加留心在意。
这说得通。
七八个河南省的赋税……
这诱惑实在太大了。
之前打的几仗,一则是大顺经过荆襄军改之后,成为了一个三十年战争水平的火药帝国,对周边有着碾压性的优势。
二便是这些年休养生息之后,加上天气渐渐暖和,有了家底子。
然而打的这几仗,全都是经济上的赔钱货、政治上又不得不打的。
西域,以后数十年,可能都要照着每年百万两往里面扔钱。
蒙古,这几年搞了以商控蒙的政策后,皇帝内帑捞回了不少,但是户政府的开支却是实打实的。
奴儿干都司,除了每年几百张貂皮的贡,若加移民,只算经济账,能把户政府赔的恨不得全都割让给罗刹国,一路割到松花江才算不赔钱。
刘钰总说打仗可以赚钱,虽然这件事还没有得到验证,可就平准一事来看,刘钰说的那些让人不可思议的话,似乎又都是可信的。
平准和海军看似没有一毛钱关系,但却像是一组预言的第一句应验了。
心头已动,李淦问道:“那罗刹国,女人可以继位。朕以为,夷狄风俗与天朝不同,牝鸡司晨之事常而有之。那奥利地国,难道女人继位就要起大乱子吗?”
刘钰又把神罗的奇葩选帝侯制度说了说。
李淦之前也知道,此时听刘钰说的更加详细,蹙眉道:“你是说,那奥利地郡主可以做奥地利王,但却不能当那个甚么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想要夫婿当皇帝,就得出让部分利益。这西洋诸国的国君,都是亲戚?这倒也是,若如春秋战国之时,彼此皆为姻亲。看来开战是必然的了?”
当然这其中的原因非是如此,刘钰又多做了一些解释,终于让皇帝确信欧洲即将大战是必然的。
这个大战的起点,就是奥利地王的死期。
这些事被说开了之后,李淦心头也是一阵爽快。
如今欧洲的局势,对于大顺来说实在过于有利。
俄奥同盟,俄土即将开战,这使得大顺在西域的勘界问题上,可以保持主动。虽说不能狮子大开口,但是让俄国做适当的让步是完全可行的。
欧洲大战,又必然会把荷兰卷进去。虽然现在正在打着的波兰王位继承战争,法国怂的很,不敢招惹荷兰,但其实荷兰和英国也是蠢蠢欲动。
只不过因为之前的南海泡沫事件,泡沫爆炸的大股灾,使得英荷暂时都欠了一屁股债,实在无力再介入而已。
这种纵横捭阖的事,说穿了之后,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荷兰人占过台湾,李淦当然知道。
如果只有荷兰人参与,似乎打赢的确不是问题。
“垄断香料,七八个河南的赋税……起那个河南的赋税……”
这些话一遍又一遍在地李淦的脑子里转圈,根本停不下来。
听起来唾手可得,这要是不取,简直是暴殄天物。
刘钰悄悄瞄着皇帝,看到皇帝在那琢磨,知道皇帝的心里已经松动。
怕皇帝又要考虑尾大不掉这样的事,刘钰又道:“臣以为,一旦日本朝贡、荷兰战败,则请将海军一分为二。”
“一部驻扎威海、天津卫。拱卫京师。”
“一部驻扎福建。”
“内强而外弱,若有大战,则调东洋主力;若无大战,则以南洋征伐。海军将士,家眷皆在陆上,则……”
李淦呵呵笑了两声,打断了刘钰的话。
“你倒真是处处小心。”
李淦心道,你既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为国开疆,立不世之功。又要防着朕是那种小心无量之辈。
真是挺累的,是吧?”
可这话也没说出口,李淦琢磨了一下,心想若是能决胜于大洋之上,水师也可裁撤。
舰队分为南北,主力拱卫京师,也的确要做。
但此时,还不到时候,海军的事,还是得要交给刘钰。
管的越少,越出成果。
现在看来,李淦觉得刘钰除了有些看不透、总是有意无意搞些倒逼朝廷的事之外,也没什么不可信任的。
“君无戏言,朕用人不疑。既说让你节度鲸海,自然也会一直信任。朕也不过是告诉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节度鲸海,在节度鲸海的范畴之内,怎么做都行。你若有意定策理政,便再立新功,入得天佑殿,才算名正言顺。”
“你算算,需得多少银两?朕既说了,若此战青州军能立大功,朕也会力排众议投钱到海军上。”
刘钰心里也没有确切的账本,只道:“是故臣要先回威海。铸炮、造船等事,工匠们需要熟悉。买船太贵,臣要去核算一下,到底一条船的造价是多少,又要打探荷兰人到底在南洋有多少船。这不是臣现在能够给出的答复。”
“臣斗胆,请回威海。封赏之事,待西域彻底平定,大军班师,再行定夺。臣也趁着这段时间,核算出一个数目。”
李淦听出了刘钰的焦急,也知道此事确实需要抓紧了。
既是已经敲打过了,这时候也应该展示出更多的信任。
“正好,待正式任命你节度鲸海,靖海宫官学仍旧是你督办。你常说,航海炮术不分家,这靖海宫官学,日后既要培训海军,又要培养炮兵和筑城攻城的。你既督办,则招生、办学等事,你可一并处置。”
“良家子的庶子们,亦可以用,然不可多用。前期可用,日后还是要办实学。你可在文登试行实学学堂。若可用,则于胶辽尝试。”
“办学花费,你也一并整理出个章程,届时一并送上。如今已是八月,朕这里的善后之事还要处理一段时间。尽快回去,明年二月汝便回京,回复此事。你可速去、速回。”
…………
沿着驿站一路朝着威海狂奔,虽已深秋,刘钰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股子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滋味。
督办靖海宫官学,而且还是彻底放手的真正督办,而非是上次那样只是尝试,这正是刘钰高兴的原因。
天高皇帝远,只要开了这个口子,那就简单多了。
本来变革就非一朝一夕的事,人才储备不足,根本没戏。
文登不大,胶辽也不大,但整个天下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实学人才。不说胶辽地区,便是文登加上周边的人口,便和荷兰相当。
若能兴办实学,并且保证一条科举之外的升官路线,在学而优则仕的心态下,去当个海军军官、炮兵军官亦或是海关小吏,也能吸引足够的人去学习。
在刘钰看来大顺的变革之路,北方一战承认俄国帝位、派出使团出访俄国和法国,这算是打开了窗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尝试兴办实学,则是为这个屋子掀开了一条门缝。
科举制度暂时不能取消,也无人敢取消。
但是当有一天,数十万的实学毕业生发现垄断着朝堂的儒生们不承认他们的“学历”时,他们会让天下知道什么叫天下大乱。
要么,大顺承认学实学的,等同于秀才举人进士;要么……
当然,现在还是要做忠臣的。威海,离京城太近了。
一回到威海,见了在这里混日子的父亲,大致将西域的事一说,便赶忙去查看一下各处的情况。
康不怠这两年都是按照刘钰之前的布置做事,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公子,如今海军已有四条战舰。那两条是买的,这两条是咱们自己建造的,性能与买的相差无几。”
“囤积的南洋柚木和台湾的桧木也有不少了,辽东和奴儿干等地的粗大橡木采伐,也形成的规模。大量阴干的橡木堆积在辽东和海参崴,并未起运。因为运过来要花钱,暂时钱还不足。”
“只要钱到位,就可以批量建造。铸炮也完全跟得上,咱们的铸炮水平本也不差,会通中西,性能更佳。”
“若全以铜铸炮,造价虽高,但是质量比买来的法国炮要好。其余炮车、螺纹等,也有西洋工匠主持,那些新手已经学会了不少。”
“火枪最为简单,学的便是法国的新式火枪。”
刘钰很关注火枪的价格,皇帝既然要军改,肯定要军火。这就是一个赚钱的机会,国库的羊毛不薅白不薅,只要价格能比从法国买来的低就好。
“大约多少钱一支?”
“加上刺刀,四两银子。”
刘钰惊了。
“怎么会这么便宜?”
“因为大人不给雇工开工资啊。很多都是灾民作为学徒学着做的,如今大人又不给银钱,只是管饭而已。若是加上薪资,大约一支枪的成本,要六两银子左右。”
六两银子,真不算贵。康不怠是个能办实事的,自然是把耗损和不合格的成本也都算了进去。
盘算着这里的价格,刘钰心道,薄利多销,便照着九两银子一支卖给皇帝。若是官营的,算上漂没、贪污、耗损,这个价格应该是有极大的优势的。
第二一二章 为什么要学习
大致介绍了这两年的军工作坊,康不怠便引着刘钰去了刘公岛上最机密的几处作坊。
玻璃、肥皂、镜子、吕布兰制碱法、白磷火柴、卷烟等这些将来要作为轻工业品倾销的作坊正在进行尝试。
一部分雇佣了西洋工匠,靠他们的经验总结。另一些则是刘钰知晓的化学原理。
这些作坊的规模都不大,不过刘公岛上的学堂已经用上了玻璃窗,也能够生产足够海军使用的肥皂,正在积累技术和足够的工人。
这些是在离开之前布置下的,都不是很难的东西。
烧几块玻璃,那不叫初步工业化,但却解决了从无到有的问题。
这些作坊日后会有大用,可现在也只是继续积累经验,不断投钱进行尝试。
“依着公子的安排,制作肥皂的作坊其实已经可以大规模生产了。主要是用辽东的大豆油,或者这里的棉籽油。这几年棉花价格颇高,河南等地的棉花种植了不少,棉籽榨油,用来做肥皂,寻常人也会买上一两块的。这东西洗衣服洗脸洗头,确实好。”
“不过现在只是军中使用,作为军需品配发。”
拿起来一块肥皂闻了闻,一股子浓浓的豆腥味,有些发臭。旁边则是一些加了花香的,用牛羊脂做的。
“臭胰子便宜,这种香胰子就要贵一些。不过再便宜,寻常人家也难买得起,若是有这钱买胰子,不如买上同样的油好好吃几顿饭。”
康不怠对于大顺百姓的消费能力很是感慨,刘钰捏起来几块肥皂笑道:“自然是谁有钱卖给谁。饭都吃不起的,自然不用去考虑他们会买肥皂。不过文登日后能卖出去不少。”
“一则永佃制实行,佃户手里也算是能余留下一些钱财,改善生活。二则不少人也在作坊里做事,他们的日子暂时来看,比佃户要强一些。”
对此康不怠是很支持的,感叹道:“若是全天下耕者有其田,无有地主收租,咱们做的这些东西便能卖出去更多。”
刘钰呵呵一笑,心道你想得倒是美好,但这不扯淡吗?
“仲贤啊,不必这么想。就算咱大顺两万万人,有一万万九千九百万都过着牲口一样的生活,不还有一百万人能买得起吗?这么大的市场,放眼全球,也独此一份。而且江南富庶,当无问题的。”
“况且咱们都束发,这头发要洗,不然油腻蓬乱。稍微有点钱财的,都会买的。这个你不必担心卖不出去。”
绕开了肥皂作坊,又去看了看卷烟作坊。卷烟作坊和白磷火柴作坊是配套的,区别就是前者对身体没什么危害,后者的工人基本上也就是七八年的寿命。
“卷烟厂大部分都是女工。火柴作坊里,制磷的多是一些鳏寡孤独老弱病残之辈,虽说做这种事,也就能活个七八年,但若是不管不问,可能明日便死了。这也算是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公子仁心,世所罕见。”
也不知道康不怠这番话到底是夸奖还是讽刺,刘钰抽出来一支卷烟,划了一根白磷火柴点燃,吸了两口赞道:“行啊,这个味道还是可以的。”
绕了一圈,把这几个算作轻工业的产业看了个遍,这几个产业都和江南发达的纺织业不冲突,不用担心搞出来后被人砸了工厂这样的事。
“过些日子,我要去一趟松江府。正好也到了今年对日贸易分红的时候。挑选一些上好的烟卷、镜子、玻璃之类的,装上几十箱,我要带过去。”
“作坊要扩大,但也不能吃独食。得让当地的地头蛇们都参与进来,猛龙不过江嘛。”
这些产业都是可以来钱的轻工业,又不是造船、军工这样早期投入巨大,朝中无人又根本不敢干的产业,若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自然是好事。
这些轻工业,除了制碱业外,其余的若能搬到松江、广东等地,最好是搬到那里。
康不怠并不惊奇于刘钰要把这些东西合股做起来的想法。
“公子善于钓鱼。之前千金市骨,将对日贸易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做了股份。如今股价飞涨,当初百两银子一股,现在已然是涨了三两成。”
“现如今松江等地的大商,都知道公子可信,年年分红,账目清楚。如今再去做这些买卖,他们定然是相信公子的。”
每年都会把巨量的银子运到松江海关附近,作为入股日本贸易的分红,此事已然成为松江的一件奇谈。
以往还是将信将疑,现在定然是深信不疑,唯恐又错过了机会。
刘钰笑道:“我本就善于钓鱼。这一次平准,也是下个鱼饵,等着上钩。若不然,年纪轻轻,如何说服朝中兴办海军有利可图?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这个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的时候却难。”
“就如当初对日贸易售卖股份,林允文心有不解,你也多算过不合算。其实我难道不知道吗?只是有些事啊,做的人越多,便越好。”
又查看了一番,便离了刘公岛,前往威海以及周边山区的水力作坊群看了看,已然是初具规模。
除了当初招的一部分灾民,随着文登试行了永佃制改革和摊丁入亩政策之后,使得这个作坊群的用工成本急速降低。
一部分没资格永佃的佃户,选择前往威海在作坊里混口饭吃,这里每天都在招人。
每个月除了给粮米之外,还有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工资。文登的物价也算平稳,海运的发展使得南方的米可以走海运直接到威海。
刘钰的钱大部分都投在了这里面,海军是皇帝的,能不用自己的钱就不用,除非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用一些。
现在皇帝终于要从国库投钱了,正如康不怠所言,只要钱到位,船不是问题。
这几年积累的柚木、桧木和橡木,都已经完成了两年的风干,这笔钱是刘钰出的,但是只要皇帝投了钱,这钱就能转回来。
作为学徒的新手跟着西洋工匠打打下手,造枪造炮现在还是手工业,只是引入了一些钻床、水力锯木等机械,效率提升了不少。
如今的船坞不止能造战舰,商船也非难事。
对日贸易入股的贸易公司,大部分的商船都是在这里购买制造的,威海已经隐隐成为了北方的造船中心。
贸易公司不只是对日贸易,还包括从暹罗等地买米、买木料等,公司主营的业务是对日贸易,但是其余市场能抢占的一点也不会少。人多力量大,股份制的贸易公司虽然没有政府授权的垄断权,可是凭借更多的股本,还是挤占了原本属于他人的诸多贸易额。
在对日贸易上,贸易公司凭借往长崎运米可以携带私货这个特权,很快就把小小的门缝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当地的日本商人也都活络起来,用尽手段,走私的收益逐年提升。
估计幕府那边很快就会发现不对,但算来等着他们发现不对的时候,应该已经晚了。
现在皇帝决议要投钱了,一个专门对日贸易的贸易公司已经形成,正如康不怠所言,只要钱到位,军舰很快就几艘同时开工。
这些五级舰去欧洲大海上去搞战列舰对轰,肯定没资格上场。但是打打日本的水军,毫无压力;抢劫荷兰的商船、截断荷兰的商路,也正是这种巡航舰最擅长的。
见刘钰看的兴致勃勃,康不怠知道刘钰要做的机密事,便道:“公子所见,日本国的水军,只消十艘战舰便可战胜。陛下既问要投多少钱,似乎钱也不多?”
“如今一艘战舰,加上全套的大炮,工匠都正常发银两,也不过六万两银子一艘。现如今已有四艘,就算为稳妥起见,再多十艘,亦不过六十万两银子。”
刘钰望着水面上正在训练的四艘战舰,摇头道:“六十万两?哪里够啊。海军要发饷银,万人的海军,一年的饷银就得个三四十万两。训练、火药……这些都是大笔的钱。”
“你不会以为,兴海军只要造几艘船就行了吧?还要配套的学堂,这才是大头。”
“那些学圣人之言的,你问问他们,三角函数和炮射角度,他们懂吗?这就得从小培养,全套的实学学堂。”
“以本朝的三舍法而定,外舍学基础的实学、识字;内舍则要分出是继续深造入上舍,还是内舍毕业可以做小吏、炮长之类。”
“这么说吧,什么时候每年靖海宫官学能有一千学子,外舍每年能有一万人,才算是海军初兴。”
“这钱,我很怀疑朝廷舍不舍得出。陛下答应的痛快,让我报价,陛下是想着让户政府出钱,内帑就不出钱了,这就要有大麻烦。你说这学堂学不学圣人之言?不学的话,朝廷会出这笔钱吗?学的话,哪有时间学那些海上打仗屁用没有的学问?”
“我估摸着,得一年一百万两,也就将将够。海军花起钱来,是个无底洞。但要说只打赢日本,那倒的确不用太多的钱。可那么搞,又是个人亡政息的变革,不可持续。一旦战败,就要从头开始。”
康不怠皱眉道:“公子对海军的要求太高了。那些法国人来的时候,也不见他们的军官都有学问。为何非要让军官都要学的那么好呢?”
刘钰道:“因为法国有科学院,我们没有。我们要比的人数,不是单纯和法国海军里识字的、懂几何的去比。而是日后靖海宫官学,要和法国的军校、科学院等加在一起比。”
“不是我非要军官都识字懂几何懂算数懂物理,而是懂几何懂算数懂物理,这时候只能当军官当小吏。学而优则仕,你总得给他们一个学习的出路吧?不然的话,学实学,有个屁用?”
第二一三章 西学东渐来不及了
“公子这话我听明白了。这靖海宫官学,就是个池塘。一群瞎子要吃鱼,池塘里自然是有鱼的。等到哪天瞎子睁开眼了,要吃虾米、螃蟹、老鳖,这池塘里其实也有?”
刘钰抚掌大笑道:“知我者,仲贤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实学与圣人之学的区别,就在于圣人之学在于怎么解读,没有圣人便没有圣人之学。而这实学,则是可以自己发展,逻辑演绎的。学了几何原本的前几卷,琢磨琢磨,天纵之才也一样可以琢磨出后几卷。所以,这实学不需要圣人这样的老师,需要的只是把怎么思考的方式学会。”
“学了全套力学和几何微分积分的海军军官,退役之后可以演算出更多的前所未有的学问。或许,咱们若设了科学院,这科学院的第一个本土院士,便是个退下来的海军军官。”
康不怠想着刘钰以前说过的话,问道:“陛下不是也曾说,有兴办科学院的想法吗?”
这话让刘钰忍不住笑了。
“话是没错。可欧拉来了,谁能听懂他在讲什么?国朝此时有几人能与之探讨三体问题、月球轨道?所以要兴办实学学堂,确保罗刹国宫廷内乱的时候,把这些人叫过来,有人可以听得懂。”
“只有先生,却无弟子,叫他来教代数算数,无甚意义。”
康不怠自然不懂什么叫三体问题,不过刘钰到底要干什么,他大约已经明白了。
借兴海军之名,实际上要兴的是实学。
想着刘钰担心要不到足够的钱,康不怠宽慰道:“公子大可放心。钱应该是能要到的。公子可知当年苏东坡评价卫青的话?卫青这样的奴才,也就适合给人舔痔。大人武德宫出身,在朝臣眼中,亦是卫青这样的幸臣、奴才,陛下非要维护,担骂名的也就是陛下而已。只要陛下有心,这事也不用公子出面,定是能做成的。”
听起来这像是侮辱,可实际上真的是宽慰。
刘钰心情略微放松,大笑道:“或许吧。只是当皇帝的,谁也不愿意担一个汉武帝这样的残暴的名声。谁都想做宋仁宗啊,无人愿当秦皇汉武。对了,之前我让法国人给我带来的书,带来了吗?”
几年前法国人交货军舰的时候,刘钰花了大价钱嘱托法国人带几本很重要的书籍。
康不怠不懂拉丁文,只能算是认识几个单词,却知道这几本书刘钰很看重,至少比操练青州军也看重。
“带来了。我一直仔细收着呢。”
回到房中,康不怠从一个锁着的柜子里面,翻出来了一本1725年,牛顿去世前两年出版的第三版《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厚厚的一本,约莫有个六七百页。
刘钰嘱托过康不怠,若是这些书到了,或可找人尝试着翻译一下。
徐光启说,欲要会通,必先翻译。
只是这几本书翻译起来实在太难。
“公子,我常听你说过这本书。也听你说过,这书里的内容,有不少已经教给了别人。譬如力、惯性之类的东西。公子已经囊括了梗概,现在还要把这本书都翻译完吗?”
掂了掂手里厚重的书本,随手翻开一页,看着里面的几何图形和各种延长线,刘钰心说恐怕自己也是第一次看这本书。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不是一回事。若是只要知其然,其实学学我写的那些梗概也就罢了。但要知其所以然,最好还是看看这个牛顿是怎么推理出来的。”
翻开扉页,第一页是哈雷为这本书做的序言。
“请看天空的布局、神圣物质的平衡。”
“请看朱庇特的计算,和造物主的规则。”
“他在创万物时制定了规则。”
“制定之后,连他也不会违反,这是他工作的基础。”
“太阳坐在宝座上命令万物,向他降落,但天体却不沿直线奔跑。”
“由此书我们终于知道,皎洁的月神以不等速的步子前进的原因;借由此书我们又知道,漫游的狄安娜以多大的力,推动海潮退去,倦了的海洋在身后留下海草和贝壳……”
试着将哈雷为牛顿所做的序言诗翻译了一下,康不怠听了一会,笑道:“让我猜猜,这个狄安娜,是不是就类似于咱们故事里的望舒?嫦娥?海潮是因为月亮,是吧。公子的意思,是让我润色一下?”
刘钰的翻译,既没有平仄,也没有格律,而且完全就是白话。这样的书印了之后,只怕文化人都不会去多看一眼。
但刘钰找康不怠帮忙的原因不是这个。
“润色是要润色的,但主要是把什么朱庇特啊、狄安娜啊什么的,都换成常人可以理解的神祗。还有像是‘他在创万物时制定了规则,制定之后,连他也不会违反,这是他工作的基础’这样的内容,用什么‘道’啊、‘理’啊之类的词汇变通一下。”
单就这句话看来,康不怠觉得这并不难。但既是要翻书,需得先定一个基调。
“公子要我润色倒是不难。难的是公子要的基调是什么?”
“呃,基调就是翻译一下序言,新做一个序。你就想办法往永嘉学派的‘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的方向上去靠。这本书,就是解释月亮为什么那么转、星星为什么不落下来、水为什么往下这样的道理。只是道理,没有什么水至善之类的感慨。”
康不怠听懂了,大概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公子,这本书这么重要吗?你肯定是没时间的,关键是这本书拿过来之后,我要找一些通晓一些学问,懂一些拉丁文的人,尝试翻译,然而……他们根本看不懂。”
“看不懂?”
刘钰有些愕然,他实际上也没看过这本书,只是多闻其名。
翻过扉页和前面的序言,翻到了第一章,看了一会,刘钰自己也懵了。
开篇第一章,就是几何概念上的极限、微分和曲线切线等内容。
因为写这本书的时候,微积分还未成型,但这里面的内容又必须用到极限、切线、几何、圆锥曲线等内容。
闷头读了一阵,刘钰揉揉脑袋,心道这书就算印出来,也不会引领什么风潮,因为他看第一篇第一章就头疼,可想而知这本书就算印出来那也跟天书似的。
这不是说神话牛顿超前于时代,而是因为他个人领先了时代,用的数学工具还是旧时代的,天才地用旧时代的学问解出了微积分的内容,这种晦涩真的是难以名状。
本以为这本书就是讲讲力学引力什么的,刚刚还在和康不怠在那说什么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等自己真正看到之后,想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书……现在翻译了,确实是卵用没有。
“得了,这书我看暂时也别翻译了。我想简单了。翻译了不是没用,而是有翻译这书的精力,远不如干点别的。回报率太低。”
“徐光启说,欲求会通,必先翻译。我看用在这时候,已经不合适了。欲求会通,另起炉灶吧。”
“自小就让他们学实学的内容,不需要知道所以然,只要知其然。不要跟着西洋人的脉络走。等以后谁学成了,再翻译吧。”
把这本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扔到了一旁,揉了揉看了一会就觉得有些头疼的脑袋,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是前世的义务教育课本的路线最适合现在的大顺。
不要讲什么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只要先让更多的人知道地球是圆的、万有引力是常识。
不要讲什么深邃的思维方式,只要先让足够的人学会这些东西,里面自然会有学到高深的去探索更深邃的内容。
本想着要尝试着走一走“西学东渐”的路线,可翻了几页这本书之后,刘钰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
技术可以西学东渐,能抄就抄,能翻译就翻译。
科学搞西学东渐,要渐到百年以后。
就算把这本书翻译完,扔到江南,也翻不起一丁点的水花。
常有人觉得,若是把这几本书翻译了,便可摆脱落后。可现在看来,实在是不太可能。
这也不怪,便是得了菲尔兹奖的丘成桐,也曾表示过,牛顿的这本书太难懂,读起来头疼。
几何原本是将近两千年前的东西,用这个西学东渐还行。
可渐的深了,科举又不考,也实无人能学这么深。
新的知识,还是不要搞什么西学东渐了,直接另起炉灶。
自小让一些人在封闭的环境内,接受崭新的世界观,比西学东渐让士大夫们自我转变,容易的多。
原本刘钰就有这样的想法,在看过牛顿的这本书之后,更是坚定下了决心。
思索片刻,自己提起笔,闷在房间里三四天,写了一些内容。
待写完之后,递给康不怠道:“仲贤兄,你之前应该没接触过这些知识。但就这几页纸,你看看,觉得能看懂吗?”
好奇地接过那几张纸,康不怠默读着上面的内容,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学问。
“……万物是由原子组成的……一个大球是原子的核,外面的小球叫点子,就像是月亮绕着地球旋转一样……”
仔细读过之后,康不怠点点头道:“这个是能读懂的,大概也能明白。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要是自小就这么学,那长大后便认为此为天理,不可更改。如果自小就学的话,学成之后,想来也没有别的说法能打动他们,让他们更改想法。”
“公子这是要学白乐天?每做新诗,必要给无知老妪先读?”
第二一四章 另起炉灶办新学
“仲贤休得过谦,你怎么能算是无知老妪呢?”
“公子,我可没过谦。对这样的学问,我和那些孩童又有什么区别呢?若仅以这样的学问来看,我就是无知老妪。”
康不怠也没觉得这个类比是对自己的侮辱,跟着刘钰久了,方知天下原来还有那么多闻所未闻的学问。
很多学问他真的从未听过,但并不妨碍他能理解。无非就是几个新词,在脑海中可以脑补出世界本源的模样。
康不怠风近老庄,对于这样的世界本源,很亲近,并不排斥。
谈笑过之后,刘钰把门关上,屏退了其余人,和康不怠说起了自己的计划。
凡是计划,总有目的。
刘钰的目的很明确。
花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时间,人为创造出一个新的识字群体。
这个群体,必须要和现有的士大夫阶层是割裂的。
这个群体的经济基础,也必须要和现有的士大夫阶层的土地地主成分是割裂的。
思想观、价值观、世界观,完全都是割裂的。
要学常识、自然、数学、物理、化学这些内容,使得他们学的东西,科举用不到,完全和已有的士大夫阶层割裂开。
要有内部的晋升体系,内部消化。
包括炮兵、要塞工程师、工兵、海军这四个军种的军官;商会内的会计、内部书写员、管账;贸易公司的船长、船头;各个作坊的负责人等。
这些人的出路,一部分是当海军,一部分是进作坊做工,剩下的就是出海做贸易公司的雇员。
日后作坊发展,也要有限雇佣这些人。皇帝所不能直接掌握的官职,也是以这些人优先。
这些人除了说一样的语言、一样的肤色头发之外,和旧有的识字阶层的差别,比明末时候士大夫和满清酋长的差别都要大。
之前康不怠还以为刘钰趁着灾年招收了一批孤儿,是要养死士。
那时候刘钰说他才不会养死士呢,康不怠也不知道刘钰到底要干什么。
等现在刘钰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康不怠心里顿时服了。
心道自己的格局果然差了许多,只能想到养死士这一步,却哪里想到刘钰是要搞这么大的动静?
皇帝开了个兴办实学的口子,趁着天高皇帝远,前期又极为隐秘看不出危害,这是要做好大的一件事啊。
刘钰也不藏私,很多事一个人根本做不成,康不怠既可信任,这件事还要康不怠日后主持。
大致说完了自己的想法,刘钰又说了一下三步走的计划。
第一步,招收一些略懂西学的人,主要以那些考不上武德宫,但是自小学过几何算数的人为主。
用真金白银为诱惑。
刘钰另起炉灶,写一些可以自学能看懂的书籍。
这些书籍也就是常识的水平,诸如地球是圆的,万物有引力,万物是由原子分子组成的,生物分为动物植物,伤口感染是由病菌等导致的、注音用的拼音切音等等。
刘钰出钱,让这些人自学一年,然后考试。
考试通过之后,按照一个月三两半银子的高价,聘用他们作为教书先生。
这第一批人懂的也不多,但是给小孩子启蒙应该是足够了。
至少能让孩童学会识字的时候,对这个世界有个灌输进去的理解,至于是否真的理解,那不重要,只要有个大致的概念和印象就好。
第二步,在第一批启蒙的小孩接受了这些常识知识后,通过考试,选拔出学习优秀者。
而这时候,刘钰之前趁着大灾招收的孤儿们,时间上也完成了他们的学业。
这批孤儿中的佼佼者继续深造,其余人可以直接作为教师,教授第一批普遍接受了常识教育的孩童。
教授更高一些的算数、几何、物理、化学等基础知识。
第三步,再从第二步中通过考试,选拔人才进入靖海宫官学。
靖海宫官学除了要开办炮兵、海军、工程学等皇帝要求的内容,还要增加会计、师范、航海等。
整个三步走,几乎完全都是从零开始。
完全走完一个周期,大约需要八年。
但是一旦这个周期走完,日后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自我复制。
到时候,只要有钱,只要到处办“义学”,就会有成千上万的接受了新式教育的人。
这些人几乎没有别的出路,在科举不变的前提下,这些人几乎是社会的弃儿。
这些弃儿们有文化,但却被排斥,唯一能抱团取暖的地方,就是刘钰所在的地方。
日后刘钰可能不在威海,不在刘公岛,但不论刘钰去哪,这些社会的弃儿都只能跟着刘钰。
除非……皇帝宣布,改革科举,承认实学毕业生有秀才、举人、进士的同等地位。
要是皇帝敢做到这一步,自无问题;但若是皇帝做不到,那就另有说法了。
康不怠被刘钰的想法惊住,佩服至极,忍不住便想到了那番话。
唐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以往孔孟学问,是为天下英雄所必学的科目。学而优则仕。
如今要兴实学,天下英雄未必非要再学孔孟。
可学问就是学问,几万甚至几十万学了学问之后,读书识字,精通实学,但却不能做官的人……这是一股可怕到极点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最开始的时候,弱小到没人可以发觉其中蕴含的伟力。
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制止不住,一切都晚了。
“仲贤还要编写一本简易的史书,要让孩子能懂的那种,也不必写太多的内容,就是一个让孩子们知道我们的祖先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延续至今的。”
“就从周灭商开始,分封殖民,到始皇一统。再到两汉三国,一直到本朝初兴。”
“这个应该非是难事吧?”
康不怠想了一下,若只是让孩子粗通历史,这的确不是难事。
但是要说不难,也不尽然。历史总需要评价,用一个什么样的价值观去评价不同的人物?
就像是王安石,从和秦桧差不多的地位,到如今总算有了些正面,这套书中又该怎么说?
就像是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又该怎么评价?是五德交替轮回?亦或是天命所归?亦或只是反抗暴秦?
康不怠知道刘钰让他编写的这套书,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样的书,拿到市面上,估计没人会花钱买来看。但若是强制孩童们学,那就又不一样了。
孩子天生如一张白纸,灌输什么,他们就会接受什么。史书尤其如此,泱泱天朝,历史如星河,多少闪耀的人物,又有多少败类,可到底用一个什么样的评价体系去评价这些人?
“公子,这件事我也不好说。但既是公子说了,我也尽量去做。或者,公子可以试着写一篇?我以此为样本,也好知道该怎么往下编写。”
刘钰想想,觉得似乎的确应该如此,便道:“那成,那我就编写一片关于武王伐纣和分封殖民的。你是个聪明的,一看便知后面的该怎么编写。”
康不怠笑道:“是了,这等于是公子画了个框,一撇一捺都写出来了。日后再写什么字,都超不出这个撇捺。若只是让孩童懂史,只要有了框架,实非难事。只不过现在想想,竟是都要从头开始,百废待兴。”
从头开始,百废待兴这八个字,刘钰并不认可。之前的基础已经打了不少,现在是该收获一波的时候了。
“陛下既是让我尝试兴办实学,又让我节度鲸海,自然是以文登、鲸海沿岸的移民区为主。手不可伸的太长,再说我也没那么多的钱,朝廷估计给不了多少钱,这些钱都得我自己贴补。”
“我是这么想的。借着之前的大灾,对文登的人口、地亩数等,都了解的比较通透。而鲸海沿岸的海参崴等地的移民区,又极易控制,就要先从这两个地方试行一下。”
“这都是试行起来很容易的地方,怎么能说是从头开始呢?”
之前帮着白云航刷了刷政绩,搞了一系列的变革,而且拿到了文登地区的准确人口统计。
文登进行了一系列的必定人亡政息的变革,包括永佃制、青苗法、摊丁入亩试点等等。
这些人亡政息的变革还是有用的,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
强制减租永佃,推广了地瓜种植之后,文登地区的农夫可以保证基本的饿不死,手里也多了一点点余粮。
加之海军在威海驻扎,消耗的补给,大量的饷银,都使得小商贩有所发展,赚这些大兵的钱。
之前也完全摸清楚了文登的人口、田亩等,这就可以效仿一下普鲁士马上要出台的《一般学校法令》,所有适龄儿童必须入学,征收每家每户一部分教育款,数额不必太大。
海参崴等移民地,那里的基础更容易一些。但凡去那的,几乎没有识字的,而且暂时都是屯田制,想要推广也不难。
刘钰守着对日贸易的巨大分红,暂时也只能尝试在这种地方,覆盖几十万人口的地方搞一波强制义务教育。
这个肯定是不能推广的,因为朝廷出不起钱,而且绝对不会花钱去学这些和圣人之言根本搭不上边的东西。
只是皇帝让刘钰试办实学,借着这个空子,倒是可以钻一钻。
一部分教育经费让皇帝特批,自己出一部分,再从当地的百姓手里征收一些,仍旧是耗费巨大。
虽然花的多,但这个钱是必须要投的。青州军那是后娘养的,花点钱刘钰真的心疼,可投在长远的教育上,花起来就很舒服。
第二一五章 海军部
皇帝开的这道教育改革的小门,是为了海军和炮兵,刘钰想要从国库里骗钱搞教育,也只能围绕着这两点做。
考察了威海初具规模的军工制造业,询问了造船厂的西洋技师后,刘钰手书了一份详细的海军发展计划。
威海的造船水平已经略微起步。
法国东印度公司托人传信过来,齐国公到访巴黎一事,引起了轰动。
齐国公的使团不可能乘船回国,因为风险较大,还是选择走俄国回国。
刘钰的信件、白晋等法国传教士等人的存在,使得法王希望能够派出一支使团,走海路到访京城。
一则是因为大顺禁教的事,法国对传教没有西班牙那么狂热,希望不要生出误会。
二则便是法国认为东方的这个帝国很强大,法俄之间的矛盾很深,希望缔结一个可能在俄国背后捅刀子的盟友。在南亚、东南亚,法国也希望获得一个可靠的盟友。
官方的肯定,使得法国的东印度公司以半官方支持的态度,派来了足够优秀的造船匠和工程师。
法国的干船坞技术远远领先于英国,74炮战列舰和28炮巡航舰的设计理念,也优于英国,只是因为法国四面树敌不得不做一个陆权国家,使得其海军无论如何也赢不了海权至上、没有陆地威胁的英国。
这几年对日贸易的钱,如果只是造舰,肯定可以造更多。但大部分的钱,刘钰都投入到了威海港的建设上。
包括一个新型的干船坞,方便维修和清理船底的藤壶;一个规模庞大的木材阴干储存仓库,没有常年阴干的木材,一艘战舰只能用六七年,而阴干合格的木料可以让战舰保持五十年的活力;一个将近三千人的造船工人人才储备,这几年既然没钱造军舰,都在造货船。
已经囤积的木料,使得只要钱到位,就能保证一年三艘到四艘的速度下水。之前招收训练的一千多水手、三百多军官已经有了一定的作战能力,以传帮带的方式,扩充水手问题也不大。
这些都是小问题,真正的大问题是怎么保证不会人亡政息。
想要保证不会人亡政息,最好的办法是让海军部独立出来,成为皇帝直辖或者天佑殿直辖的部门。
刘钰一点都不想和兵政府那群人打交道,一群连西洋诸国都不了解的人是指导不了海军的,而且日后海军要想发展,朝中无人是不行的。
海军的投入实在太大,大顺特殊的吸金兽一样的贸易特点,又使得海军几乎就是个赔钱货,因为坐在家里就能收钱,海军就是赔钱的。就算是打造出一支强大的海军,货还是要卖给西洋人换银子,而要想能做到足够强大把货直接运到欧洲且打开欧洲的关税,那又很不现实,至少得投个四五千万两。
幸好有个日本,幸好奥地利王生不出儿子。
这一次刘钰只能狮子大开口,要到足够的钱,在即将到来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之前,让大顺的海军有能力击败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取得香料。
才算是能稍稍让朝中人知道,海军真的可以赚钱。
盘算了一下,他提出一个并行于大顺的五军部的海军部计划。
大顺将五军都督府改成了五军部,如今再加上一个海军部,他又是勋贵出身,正好可以绕开让人烦躁的兵政府,直属于皇帝。
这一点皇帝应该是愿意的,因为皇帝兴建海军的目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担心刘钰的恐怖预言,另一个就是击败荷兰独霸香料贸易收入,在皇帝看来后者的钱很重要,暂时少一点掣肘是有好处的。
海军部往下,有舰队、海军委员会、后勤及水兵伤残养老委员会一共三个部门。
舰队自不必提。
海军委员会,则要下属木料局、造船厂、靖海宫官学、实习军官选拔、造船订单、铸炮局,以及下属的实学学堂教育。
后勤及水兵伤残养老委员会,则负责后勤保障、水兵退伍之后的补贴,这里面就需要皇帝用内帑的钱,比如垄断香料贸易等,从里面拿出来一部分作为水手的伤残养老金。
用五年的时间,将整个海军部的架子搭起来,这里面的投入是巨大的。
单单一个木料局,就需要每年三万两银子的投入,采购柚木、桧木,以及在白山黑水的原始森林中砍伐百年以上的橡木。运输、阴干,都需要专门的人员。
舰队按照每年三艘五级舰的速度建造,每年的花费在十五万两。
五年内建造两到三艘74炮的战列舰,这个花费平均下来,每年要八万两。
19艘五级舰、2到3艘74炮战列舰,需要保证足够的水手海员,至少需要万人的水手储备。
万人每人每月按照二两银子计算,加上足够的军官,这就需要每年三十万两,只多不少。
耗损和维修,按照每年两万两算。
训练中的火药消耗,按照每年五万两银子。
海军的军装军服,吃饭,酒水等补给,按照每年15万两。
不算靖海宫官学、不算什么水手退伍的补贴,也不算每年的人才培养,单单是打造一支一次性舰队,每年的投入就要80万两银子。
如果再保证足够的实学学堂、长久人才储备、不晕船的陆战队、运输船等,要让海军形成规模,每年至少要投入120万两银子,而且要持续至少五年,想要形成体系,就要持续投入十年甚至更久。
算起来似乎不多,大顺怎么也有一年大约3000万的岁入。
但皇帝内帑肯定拿不起,那就必须要走廷议,要国库出钱,这笔钱肯不肯出,实在难以预料。
哪怕刘钰已经精打细算了,也只能报出这么一个价格,再低的价格,也就只能练出一支一次性海军。
打完就烂。
至于花国库的钱,培养一批完全和现有体制格格不入的准逆贼,这钱肯定也得是国库出。
只不过这个如果国库真的不肯出足够的钱,他也只能自己贴补上,这个是不能省的。
宁可少造两艘战舰,这钱也得抠出来。
这个开口要钱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对日作战、对荷开战的想法,不能公开。
不能公开,那么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会反对这个劳民伤财的计划。
造一堆无用的战舰,干什么呢?
最难的事,永远是内部,而非外部。
带着这个问题,刘钰找到了即将返京的父亲,希望在朝堂里昏睡多年的父亲帮忙看看,询问一下是否能行。
然而刘盛看都没看刘钰草拟的计划,反问道:“如果陛下没有兴建海军之心,为什么要让我镇抚这里呢?我是你老子,陛下让我前来,不正是因为有兴建之心吗?”
之前的交流中,刘盛已经知道皇帝敲打刘钰的事,他也不震惊,反倒觉得这样敲打一下是好事,证明陛下真的要重用了。
很多事刘钰没和父亲说,刘盛看的也没有那么深。
可如果只是问帝王心术、朝堂走向,这个刘盛看的可是远比刘钰明白的多。
他一语就道破了这件事的关键。
若是皇帝没有兴建海军的心思,是不可能把刘钰调到西域的同时,让他老子来督办这里的,怕的就是有人胡乱搞。
刘钰也想过这个问题,皱眉道:“父亲,兴建海军要花钱。花钱,陛下的内帑拿不出这么多钱的。”
刘盛一怔,这才接过那张奏疏看了看,看到一年一百二十万两军费的时候,自己也吓住了。
“这么多?”
扫过数目之后,这才注意到上面建立海军部的构想。
琢磨了一阵,说道:“国朝体制,其实只要陛下允了,总是可以办成的。”
“前朝张居正,自己不是说的很清楚吗?非相也,实摄也。这内阁也好、天佑殿也罢,权不是出自内阁和天佑殿本身,而是出自陛下。张居正很清楚,大明没有宰相,他能行事,不过是窃取了皇帝的权柄,实则靠的是摄政之权。”
“本朝也是一个样的。天佑殿是相吗?陛下大权在握,若是什么事都不管,躲到内宫去炼丹,那么天佑殿可以算相。”
“如今陛下连续亲征,本朝自太祖时候,又把武选司从兵政府中剥离、文选司从吏政府剥离升格为文谕院,你觉得天佑殿算是群相吗?其实所有的事,都在陛下的态度。”
“无非就是自太宗荆襄反击以来,本朝自比李唐,民间舆论又多因前朝耻辱,故而士人多有壮烈之气。这一点,在你和罗刹谈判后被人辱骂为国贼的时候,便应清楚。”
“可你再想想,若非是这样,就算天下舆论以长城为界,陛下若是有心北征,便不征了吗?无非就是担一个汉武的恶名罢了。”
一年一百二十万两,确实不少,可也不是一个完全不能接受的范围。刘盛把朝中的情况很清晰地分析了一番,最终的结论其实就是一个。
皇帝说行,那就行。
皇帝说不行,那就不行。
廷议扯的再多,最多也就是皇帝挨着骂名。在骂名和海军之间权衡,只看皇帝选哪一个了。
海军部没有侵夺任何已有部门的权柄,而是一个完全新建的部门,这样阻力其实很小,唯独的问题就在于这每年的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刘钰自然也考虑过这个弯弯绕,问道:“那以父亲之见,这件事只要陛下许可,其实便可成?”
刘盛笑道:“我不知道你和陛下怎么说的,我也不问。但我知道一件事。海军虽强,舰船虽利,若无港口,不堪一击。只要在威海驻一支陆军,则海军始终是陛下的。”
“所以不用去考虑高鸟尽良弓藏之事,只要问一问你自己,这海军将来能给陛下带来每年百万两的收益吗?这就是关键。”
第二一六章 军改构想
“就这么简单?”
刘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以为这件事必然极难,可在父亲看来,这件事似乎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想想父亲的话,似乎好像大约也有道理。
海军再强,只需要一支驻扎在威海的陆军,海军就要被看的死死的,不敢动也不能动。
而且军费要的多,便说明海军离开了一个强大的帝国,根本不可能建立起来。
威海到京城,没有台湾海峡,也没有英吉利海峡,更没有大西洋。
所以这么一支军事力量,只要能给皇帝带来足够的收益,皇帝肯定是支持的。
刘钰已经跟皇帝说过,海军能带来多少财富。所以刘盛这么一说,刘钰顿时放下心来。
“如父亲所言,陛下应该是同意的。”
刘盛也不知道后续的计划,也不问,甚至根本不想知道。
“你啊,这辈子都要拴在海军上了。西域一战,你打的太吓人。既威慑了西域诸部,蒙古乃至雪山,以及罗刹,其实也一样让陛下心中不安呐。”
“你虽整日说什么练兵为上、临战最次。这话说说也就罢了,可谁敢真的信?日后记住一句话,别碰陆军。”
说是告诫,实则内心欣慰,狠狠地夸了一番。
夸完之后,又道:“就算日后有什么战事,切记一句话。海军只管大海,就算陛下让你统领全局,也要推辞。要让专门的将领去领陆军。”
“只要记住这一点,你有多大的能耐,便使多大的本事。咱们这等勋贵之家,陛下是既想用,又不敢大用,可又不得不用。但你放心,勋贵们肯定会支持你的。”
“倒不是支持你这个人,而是支持你的军改之法。兴办海军,陛下不会允许文臣插手进来的;而陆军军改,又使得勋贵们再获新生,此事你想得周到,我就不用多说了。”
刘盛看过刘钰关于军改的建议,站在勋贵的角度上去看,权衡之下,是支持的。
整个军改就围绕着三件事。
设置练兵处。
在京城、金陵、山东、西京、荆襄等五处,设置专门的练兵之地,招募士兵,集中训练。
练兵处直属中央管辖,各地的节度使、正总权都不得干涉。
练兵处的官员,职位低微,也就是六七品的小武官,他们没有统兵打仗的资格,也没有调兵的资格。
只是全部换装燧发枪和刺刀,集中训练队列、刺刀和放枪。
设立参谋部。
参谋部直属皇帝,由年轻的参谋和军中大佬们充任。
对军方大佬而言,参谋部就是个养老院。
而对年轻参谋而言,官职不高,但是权责极重,所有权柄出自陛下,使得皇帝通过掌控参谋部,获得各地的统兵权。
一方面可以把军权抓的更牢,另一方面也可以在军中保持存在感。
参谋部之下,还有各个部队的参谋,类似于青州军,由参谋掌管扎营、行军、战前准备等内容。
一方面让领兵大将可以把精力都放在临阵指挥上,另一方面……则还是那句话: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不可轻败。
有一些指挥官不需要下属的任何建议,他们独自运筹帷幄,做出决定,其幕僚只是负责将其计划付诸实施。然而这样的伟大统帅举世罕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一支军队的指挥官做决策时不能不听取建议。这种建议通常是参谋团队共同思考的结果,他们的学识和经验使他们有能力做出正确的判断。
尤其是勋贵掌兵的情况下,中人之姿居多,这种情况下,参谋部的作用就越发重要。
正如普鲁士所认为的那样:一般来说,不可能简单地将无能的将军撤职,而且大部分将军都是无能的。但我们至少可以给他们安排一些能干的助手。参谋长就是那些帮助不称职的将军履行职责的人,他们提供了军队所需要的领导和指挥才能。
参谋部的建立,很适合大顺的朝堂特色。
一方面,文官没有掌兵,皇帝也死死抓着不放,依靠勋贵和良家子控制着军权。
勋贵们是皇帝可以信任的力量,只是勋贵们要保证嫡长子继承制,这就使得一代不如一代,偶尔会有两个能打的,就成为了支柱力量。
既要保证能打赢,又要保证领军的人在军中可以镇得住场面,那么勋贵就是最合适的。
参谋部辅助勋贵作战,又不可能拥有对军队的控制权,因为他们争不过勋贵,只能通过建议权或者适当的情况下,会战中代替勋贵主将指挥。
总参谋部要把兵政府职方司的权责拿到手,绘制各地的地图,对周边的朝鲜、缅甸、越南等地进行测绘,随时制定一系列的作战计划。
届时,再由皇帝出面把这些计划下发,做战略指导,又可以保证皇帝在军中的威望。
如此一来,勋贵们既不用担心手握兵权导致皇帝猜忌,又可以保证世世代代可以领军,这对于勋贵这个阶层而言,是一个天长地久的好处。
否则的话,很可能就会如前朝一样,勋贵最终都养成了废物。
领兵无能,文官若是领兵,勋贵就只剩下侵占土地、生生孩子、代皇帝主持恩荣宴之类的屁事了。
最后只能落得成为朝堂上的边缘人。
这是大顺的第三代、第四代勋贵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第三件事,便是军校制度。
大顺早在荆襄之后,就废除了武举,改用了三舍法的营学制度,虽然这还算不上军校,但至少超脱了蛋疼的武举范畴。
武举选出来的,都是可以以一敌十的勇将,然而时代变了,悍勇无双并没有什么卵用。
营学和武德宫的三舍法,可以无缝切换成军校,只要改变一下教材和考试比重。
把骑马、放枪之类的比重下降;把武经七书之类的统帅书籍,换成操典和营连战术;把算数几何的比重加强。
军校制度之下,良家子们有了更大的升职空间,可以凭借营学的优势,挤占大量的军官名额。
因为军校要考的东西,决定了暂时就算放开限制,其实也没有多少良家子之外的人能考入。
军校制度保证了一个下限,保证了基层军官的战斗力,也保证了这是一个科举系的文官无法插手的地方。
大顺的体量,只需要一个足够高的下限,不需要名将。
在科举占据朝堂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皇权可以居中操控,使得军官们成为皇帝最忠心的部下。
同时让文官保持监察的权力,又能防止武将过于跋扈。
军校毕业之后的军衔制度,又可以保证军官们的收入和荣誉,军衔是军衔,军职是军职,并不能等同。
围绕着这三件事的军改,实则就是良家子、勋贵、皇帝三方,合力瓜分兵政府,彻底拿回兵权。
如此一来,支持军改的,反对军改的,也就泾渭分明。
练兵处确保了新兵的质量,规范化的管理,使得战术相同。
练兵处都是一群小官,练兵可以,领兵作战绝无可能,也不用担心练兵处的人造反。
参谋部把持着战役指挥权和战略决策权,专业的参谋可以让无能的勋贵执掌军队,而勋贵凭借贵族的身份可以压住全军。
军校把持着一条在科举之外的升迁路线,又能保证在新时代的战斗中拥有合格的军官。
兵政府的权力,肯定是要被侵袭的。
一旦军改完成,兵政府的位置就很尴尬,还剩下什么职能呢?
皇帝拿到了彻彻底底的军权,对军队保证了绝对的控制,就算不裁撤兵政府,兵政府实际上也就是个橡皮图章了。
同时把军权从科举文官控制的兵政府这里拿走,也有利于大顺扩张。
这是个很适合扩张的时代,先走一步便可凭借体量对周边形成碾压的优势。
科举出身的文官受限于他们的三观,并不支持“穷兵黩武”,但参谋部要考虑的则是军功、军功和军功。
而且兵政府的职方司,做的简直太次了。
地图地图弄不清楚,周边国家的军力不了解,缅甸越南日本的情报,一无所知。
指望着这群就知道圣人之言的人,治国不是不行,但打仗,尤其是打外战,是真的不行。
这年月不穷兵黩武,等着百年之后民族觉醒,想穷兵黩武都控制不了了。
刘盛对于这一套军改的想法,既认可,也支持,并且确信勋贵们也会支持。
同时借此机会设置海军部的想法,那就有了很大的操作空间。
皇帝要确保可以完全地掌控陆军,就会放心海军,就如刘盛所言,在威海驻扎一万人的陆军,那么海军就始终是皇帝的。
没有港口、没有造船厂和修理厂、没有火药补充、没有后勤、不能靠岸的海军,是废物。
最终的决定权自然是在皇帝手中,因为良家子和勋贵们对这一次军改是支持的,皇帝可以居中平衡,借助良家子和勋贵们的势力收权。
刘盛将这件事给刘钰分析了一遍之后,又道:“平准一事,必能让陛下坚定军改之心。因为你操练的青州军,让陛下有了一个说服朝臣的理由。”
“西洋人的军阵战术如此强大,若不军改,将来若是西洋人来犯、亦或是周遭小国来犯……你要知道,本朝立国,最大的教训就是前朝二十万人的后金差一点让神州陆沉的教训。”
“你不用,不代表别人不会用。南洋诸国,西洋势力早已立足。你在西域打的太好,陛下不会不害怕的。是故军改之事已成必然,你于此时在上书成立海军部一事,正可浑水摸鱼。”
“若成,则海军部成立。”
“若不成,则退一步,拿到银两。日后再议。”
“你可将这封奏疏再修饰一番,此番我回去,便要呈给陛下。陛下也定会印发于群臣,以便大廷议。”
第二一七章 国虽大,好战必亡
刘盛带着刘钰的奏疏回到京城不久,征西的大军和皇帝的御驾便回朝。
监国皇子与留守大臣出城迎接,山呼万岁,随后在京城郊外设置了祭祀,祭奠战死的将士,又去太庙告捷。
一番仪式之后,李淦有些飘飘然。
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群臣上书歌功颂德。
无一不说是皇帝指挥有方,大胆启用了刘钰在北线决战,力排众议一举击败了准部。又说什么再复西域之类的颂词,更让李淦飘到的天际。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自从上次对俄开战之后,时隔数年,再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感觉,当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而这一次,又是刘钰让他体验到了这种虚荣的快感。
如果只是一路筑城平推过去,算不得什么本事,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可刘钰在阿尔泰山以北决战这件事,着实惊掉了许多人的下巴,居然就这么打赢了?
这时候都纷纷跳出来称赞皇帝,说皇帝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慧眼识珠,大胆用人,使得原本估计要耗费巨额军费的平准之战省下了很多钱,实乃天下之福。
听到这样舒心的马屁,自然是吃水不忘挖井人。
想着大仗一打完就飞奔回了威海的刘钰,嘴角也荡起了一抹笑意。
军权交的痛快,练兵之法也毫不藏私,除了有那么点捉摸不透爱自作聪明倒逼朝廷做事之外,似是一个完美的臣子。
各种仪式之后,自然就是论功行赏。
廷议之上,在京的勋贵、大将、天佑殿群臣以及有资格参加廷议的臣子们,没有任何意外的认为此番平准,刘钰当居首功。
这件事也着实尴尬。阿尔泰山以北一战之后,大军就再没打什么仗了,准部臣服,按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偏偏是在刘钰带兵直插伊犁奇袭奇努克城之后。
别人都好说。
鄂国公李九思,为北路大军统帅,已然是升无可升,赏赐一些,在荫个子嗣,都好说。
西路大军统帅,制将军江辰,如今准部已平,按照规矩就是收了兵权,入天佑殿。
唯独就是刘钰,该封个什么?
算起来,这也是灭国之功。
可要说都是刘钰的功劳,那又不是,要不是两路大军齐出,逼迫准部选择死中求活在山北一战,刘钰没机会立下这不世之功。
再一个便是全程打酱油的西路大军,多少人听到刘钰攻下伊犁之后都哭晕了过去。
许多人等着盼着拿军功,结果就盼来了这么个结果。
拔剑四顾心茫然,准部一平,蒙古安稳,总不能去打朝鲜。西南平叛,改土归流,又能容得下几个军功?
当日听到刘钰在山北获胜之后,西路大军的前锋疯了一般地向前跑,就盼着能在刘钰攻下伊犁之前攻到伊犁,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封爵这种事,有很多说法。
前朝王阳明,被封了个爵,就没有了入内阁的机会了,因为勋贵不能入阁。
可大顺是可以出将入相的,军功够了,封了爵,一样可以入天佑殿,一样可以参与军机大事,制定朝廷的政策。
文臣们不喜欢刘钰,因为刘钰既不是科举上去的,又真的有本事,可偏偏又是个异端。
要不是刘钰,罗刹那边的事也没那么复杂。双方兵戎相见之后,再不交往,可偏偏刘钰搞出来的派出使节,使得天下这个概念摇摇欲坠。
在文登地区搞的政策,又是青苗法、又是摊丁入亩、又是永佃权,要说那都是文登州州牧白云航的攻来,说出来也没人信:别处怎么没这事,偏偏你刘钰在旁边就搞出来了?
当日国子监和武德宫的斗殴事件搞出来的大新闻,更是惊掉了天下士绅的下巴,按照当日的办法去搞,这天下怕是要完。
这种人若是入了朝堂,指不定又会搞出什么乱子。
可偏偏皇帝要学汉武帝,重用卫青这样的舔痔奴才,大顺又有出将入相的传统和规矩,这就有些难办。
封爵吧,对刘钰将来的发展只有好处,毫无坏处。
现如今天佑殿里就有一个英国公,刘钰又是武德宫的魁首皇帝点的龙禁,正常规矩里的两个名额都符合。
不封爵吧,这功劳确实在这摆着,挑刺的话也不好挑。克扣军饷这种事,多方打听,也确实没有;自己花钱贴补军队,这事可以做欲加之罪,但皇帝信任的前提下屁用没有。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打下伊犁之后,刘钰就扔下了部队,跑回威海鼓捣那个海军去了。
这样看来,短时间内,皇帝应该不会让刘钰转文臣。
只要不在朝廷,在外面折腾也是好事,不然二十四五岁封爵,早早入了朝堂,又是个激进的改革派,日后定是个麻烦。
李淦心里也清楚这里面的事,想着自己真正要做的事,却不能直接提。
面对群臣,李淦先发了一通感慨。
“平准一战,众卿看来,波澜不惊。朕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呐。刘钰编练的新军,师从西洋人,以区区万余之数,纵横西域,无人可敌。”
“西洋人在南洋根深蒂固,经营日久。朕深恐前朝末年东虏之事重演。青州军不过万余,操练亦不过两年,便如此可怕。试问之,若如安南、缅甸等国,操练新军,入寇我朝,又将如何?”
“便是朝鲜这样的忠孝之臣,前朝末年也曾投靠东虏,还曾派遣火枪兵与我朝交战。缅甸与前朝也多有交战。或曰修德,然而修德之后,难道他们就没有不臣之心了吗?”
“夷狄者,畏威而不怀德啊。”
说完自己的心事,朝堂上寂静无声。
平准一战,确实让许多人惊呼一声。都知道刘钰的军阵师从西洋,枪械也从西洋购置,更是聘用了西洋教官,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西洋人,大顺又不是没打过。
伪朝南明就有西洋雇佣兵,但也就那么回事。这才八十多年,难道西洋的阵法军制就有这么大的改进吗?
文臣不知兵,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到底在哪,一片寂静中,兵科的谏议道:“陛下不必心忧。我朝制度远胜西洋,西洋所强者,不过火器尔。我朝迎头赶上,仿制火器,便可无忧。”
李淦哼笑一声道:“仿制?八十年前便仿制了,八十年后你可知西洋火器到了什么模样?况且,朝中传教士也不是没有将西洋火枪进贡来,可是西洋火枪若不配刺刀,并无太大优势。”
“配上刺刀,阵法融合,便不可同日而语。八十年便如天上地下,你只要仿制,来得及吗?”
“况且,朕问问你,这燧发枪配刺刀,与之前我朝的军阵,有何等区别?你可知晓?营队之间,又间隔几许?为何要间隔几许?你知道吗?”
兵科谏议回道:“臣不知。然臣也不必知。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练兵自有练兵之人,知兵自有知兵之将,陛下要做的便是以礼以仁而治天下。如此,则将士用命,工匠亦会研究出新的火器,而不需要朝臣都知道新的火器什么模样。”
“如今西域收复,正该修德。陛下所忧虑之事,臣以为不足为虑。可让知兵者练兵,亦可下令仿制火器,此皆分内之事。陛下为此忧虑,臣以为实无必要。”
“臣所忧者,是天朝改革火器、变更阵法,以为天下无敌,而至效仿汉武,征伐四边。”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如今准部已平,蒙古已附,奴儿干都司已收,还请陛下以苍生为念,休养生息,勿再起刀兵。平准一事,朝中本有反对,准部若能朝贡,以哈密为界,互不相扰,亦未必不可。”
“如今便是收复了西域,又有何用呢?军费耗费数百万不提,日后驻军、移民,皆耗费钱财。”
“数年前山东大灾,若有这些钱财,赈济灾民,岂非仁政乎?”
“臣非是非议收复西域之大功,实是希望陛下以仁、礼而治天下。如今天下舆情,皆好自大自夸,动辄拓土开边之言,实非天下之福。陛下不可不察。”
“是故,臣以为,平准一战,已然证明新军可战。陛下可裁天下之兵,只留少许即可。如此可省百万军饷,蠲免各省钱粮,亦是美谈。”
李淦点点头,知此人也是个忠贞之臣,勉励道:“卿言亦有道理。然平准之事,却有些迂腐之见。不过西域已定,此事也无需再提。至于说裁天下之兵,此事亦可做的,只是需要编练新军方可。若不然,旧兵既裁、新军未成,则万一天下有警,则误大事。”
兵科谏议又奏道:“臣以为,刘钰既善练兵,又有平准之威。此时西域虽复,实则未定,必以一能文能武之人,镇守西域,刘钰最为合适。此番平准,刘钰当为头功,其功足以封侯,又携大胜之威,使之镇守练兵,则西域便不糜烂,国家亦可省下钱粮。”
他说完,也有不少人纷纷进言,表示附议。
也有人道:“刘钰既和罗刹人打过交道,又知测绘等实学学问,陛下理应让其镇守,主持勘界等事。他有以少胜多力克大小策凌敦多布之威名,他若镇守,西域无人敢叛。”
无论怎么看,刘钰都应该是镇守西域的最佳人选。
这是公正之言,却也暗藏着一些玄机。
第二一八章 克虏伯伤害准部感情
明知道这个建议不怀好意暗藏玄机,可李淦心里其实也很认可。
不管怎么说,镇守西域的事,刘钰做似乎是最合适的。
不管是勘界谈判,还是威名震慑,亦或是处置各方的关系,都是朝中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没有海军的事,的确如此。
可海军初兴,巨大的利益画出的大饼悬在李淦心头,刘钰又是无可替代的。
财政问题,无非开源节流。
西域这个赔钱货,就算处理的好,也就只是节流。能省下的钱,只怕有限。
可若是海军真有那么大的利益,那便是开源。
开源总比节流要更诱人。
“西域之事,朕与天佑殿已有章程。刘钰年少,勇气有余而沉稳不足,又不曾有治理地方的经验。西域事,非在刀兵,而在治理。非他能胜任。”
刘钰递上的平定西域的奏疏,李淦与天佑殿诸臣已经讨论过,也都在朝中廷议过。
此时说出,吏政府尚书出身奏道:“臣以为,安稳西域,另有说法。以陛下之前所议之法,耗费巨大。每年屯田、移民,自西京至伊犁,数千里,非是易事,耗费极大。”
“臣以为,不若就地招纳回部农民屯垦。如此一来,每年可节省国库数十万两移民费用。”
“蒙古皆信黄教,若西域皆为回部,则隔绝蒙古与雪山的联系。回部、准部,各有血仇,可互相制衡。如此,也不用担心瓦剌部占据西域、喀尔喀、乃至漠南,连成一体。”
“西域皆回部,以阿尔泰山为界,山北为蒙古,山南为回部。如此则蒙古再难成事。”
“天山以南的回部,本就以种植为生,非以游牧。若就地招收回部农民屯垦,也省却千里迁民之暴。每年节省数十万两,亦可用来蠲免各省钱粮,以仁政而大治。”
“如此,我朝也不需在那驻扎多少兵卒。以回制蒙、以蒙制回,羁縻统治……”
听到吏政府尚书又在提这一茬,悔的李淦直想扇自己大嘴巴。
之前的廷议中,针对此事,也是好容易才压住,这一次又提起来,李淦也是一阵恼火。
可吏政府尚书也句句都是为国之言,李淦也不好怒斥。
这个想法不是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很多人的想法。
统治西域,实在太贵了。有这钱,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那些毫无意义的土地呢?
现在打也打了,对方也臣服了,又要往那移民,这一年要多少钱?
如果就地招收回部的人屯垦,的确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天山以南的绿洲农业区,又不是游牧。
似乎也完全可以借助回部的力量,压制蒙古防止其死灰复燃。
以史为鉴,蒙古那么可怕,回部可是没说打出过土木堡。
只是李淦从刘钰那知晓了回部传播的历史,对于回部也是充满了警觉。
虽说刘钰擅作主张借刀杀死了黑山白山派的头领,让李淦略微有些不太爽,但整体政策他还是支持刘钰的想法。
现在少花钱,将来就得多花钱。
钱!钱!钱!
想到钱,就不得不想到刘钰画的海军大饼,皱皱眉道:“此事之前已经议定,何须再议?移民之事,必要实行,断不可为了省钱省事,就招收天山以南的回部去伊犁屯垦。”
“甘、陕等地,地力贫瘠,民众多苦。伊犁河谷,你们不曾去过,刘钰却是亲眼见了,那里适合种植小麦、棉花,皆为上等沃土。移民前往,又可缓解西京人多地少之弊,一举两得。”
“蠲免钱粮,不过治标。移民垦荒,方为治本。卿等皆为重臣,岂不知标本之别?”
李淦着实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吏政府尚书却继续道:“陛下,唐时安西四镇时,便有争论。如今已复安西,天朝之事,务在仁不在广,务在养不在杀,将以息边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者也。”
这算是在将皇帝的军,意思是说现在西域的事,我们可以听你的,就这么定了。
但作为交换,这是最后一次打仗了,日后还是要息边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
自李淦上台,这才十五年,已经打了两仗,耗费了千万两钱财。
现在名也得了、势也拔了,是该履行当初的承诺了。
当初刘钰搞国子监的时候,皇帝就承诺过,对俄交流、平定西域,这两件事是不能商量的,以此换取儒林舆论不要搞事情。
现在这两件事都做完了,已经达成了传统帝国的最大边界了,日后再打仗就没意义了。
而且,两战打出来来了皇帝的威名,又带出了一大堆刘钰这样的新人,严重威胁了朝中的平衡。
天朝天朝,总要有个边界。虽然凭借火器优势,这两仗对国力并无损耗,可也最好就到此为止了。
不然不断开战,武将的势力必将崛起。
大顺是可以出将入相的,而且武德宫的存在,使得武将们很多都是有文化的,又和科举尿不到一个壶里,当初刘钰搞的惊人之语还在耳边,众人也真的怕这些人崛起之后,在江南搞出大动作。
明末的教训,留给朝中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经验。
对勋贵来说,经验就是与国同休,要是国没了,勋贵也要完。到时候再上演一番权将军拷掠京师的事,那就什么都没了。
对文臣来说,经验就是千万不能让武将崛起。文臣的地位来源于一个安定的中央政府,一旦这个政府垮掉,武将跋扈,杀文臣就像是杀狗一样。
然而,人们能从历史中学到的经验就是什么都学不到。短短八十年,这些经验再度化为了乌有。
勋贵们开始腐化堕落,文臣们开始挖掘政府的墙角。
现在他们都希望,朝廷这艘船,就按照原来的既定轨道走下去。
没有大臣喜欢变化,而这几年出现了太多的变化。
战争往往能够促进这种变化,已经有人感觉到了种种不安。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皇帝心里还有些变革的想法,更不知道就和他们同一屋檐下的翼国公刘盛手里还捏着一份关于军制改革的奏疏。
李淦虽然心里很不爽这种和皇帝讨价还价的态度,可还是点头道:“朕岂无休养生息爱民之心?众卿安心,除非有人挑衅天朝威严,朕便不动兵便是。但若有人挑衅,所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此亦不可不为。”
“不过,就算四周没有威胁,也不可马放南山。国之大,的确好战必亡。然而,后面还有一句,忘战必危。”
“幸于此番上天护佑,将士用命,时隔千年再复西域。日后西北再无大战,此番战功,不可不赏。今日一直在说西域的事,却还没说到该如何封赏。”
显然,李淦不想再纠结关于移民还是招抚当地回部农民开垦、以及日后打不打仗的事,用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这个问题给岔开了。
天佑殿早已经讨论过,英国公便出面道:“平准之战,刘钰当为首功,此无疑义。”
“其功灭国,封侯可也。然其年幼,年少封侯者,若如冠军侯,年少封侯,恐惹天妒。是故不宜封侯。”
“封爵取下不取上,是以当封伯。”
“我朝定制,封爵有美爵、有地爵。以刘钰之功,当封美爵。”
“自前朝起,瓦剌诸部便为西虏。若以美爵论,当以‘克虏伯’为上佳。”
“然而准部既服,皆为天朝子民,不宜再称之为西虏。”
“刘钰翻越阿尔泰山,直插伊犁,立下不世之功。此地,乃唐时鹰娑都督府所在之处,是故可取‘鹰娑’为号。”
英国公心想,若不是因为准部已经臣服,国朝也不好再管人家西虏西虏的叫,这个“克虏伯”的爵号是最为合适的。
克虏伯变成了鹰娑伯,着实不怎么好听。
天佑殿的大臣们翻了翻典籍,要给西域重新取汉名的时候,发现不管是汉时的西域都护府还是安西四镇,都是以天山以南为重心。
准部的核心地带是在伊犁,实际上阿尔泰山南北也是其核心牧场,那是安西和北庭交界之地。
找了半天,终于查到唐时曾经在伊犁附近治了鹰娑都督府,这名字便最为合适。
不然取碎叶伯,刘钰并未打到那;龟兹伯,又过于靠南。
一众朝臣虽然都是饱读诗书的,可是这种事他们实在不是很了解,西域到底什么样、各处到底在哪,心里也并没有什么概念。
几年前还如同异国他乡,现如今收复西域故土,筑城分地的名称还未定,更是无几人知道什么鹰娑都督府。
反正封爵已成定局,这个是怎么也无法更改的。即便不知道这个鹰娑都督府到底在哪,可既然是英国公说了,听起来也没什么避讳、不祥之类的问题,也就没什么反驳的。
皇帝自然早就知道这个封号,虽然心里也觉得还是克虏伯好听一些,然而为了准部安稳也的确不好“伤害民族感情”。
见众人并无异议,遂笑道:“如此,朕正好听闻,国朝的鹰娑伯有奏疏要上。翼国公,何不呈上?咱们也听听,鹰娑伯上疏,所为何事?”
一直没说话的刘盛知道皇帝的意思,便是要取个名正言顺,既封了伯,就有廷议朝政的资格,这时候再拿出来正合适。
于是上前将厚厚的奏疏递上,李淦笑道:“便叫人读读,也好让诸卿听听,待鹰娑伯回京,正可廷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