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忠心殉主
钟唯唯跪在龙榻之前,泪眼模糊地看着只剩一口气的永帝。
永帝死死抓住一旁的太子重华,竭尽全力指向钟唯唯,喉间“格格”作响。
重华半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一切思绪,冷漠得就像是九天之上的神祗。
永帝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苦笑,看向一旁伺立的近侍,近侍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交给钟唯唯:“钟大人接旨吧。”
“臣接旨,谢主隆恩。”钟唯唯拜倒,高举双手接过圣旨,眼泪和着高悬的心一起落了下来。
永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阖上了眼睛。
詹成尖着嗓子一声哭喊:“陛下殡天啦!”
殿内殿外,哭声整齐划一地响了起来。
钟唯唯红着鼻头,无声地抽泣着,悄悄将圣旨藏入怀中,再悄悄看一眼重华。
重华跪在永帝榻前,紧紧抓住永帝的手,头埋在永帝身上,宽宽的肩背无声颤抖,悲痛欲绝,并没有立刻就找她算账。
钟唯唯继续痛哭,入宫四年,永帝待她不薄,一朝诀别,她真的很难过。
“狠心的陛下呀,您怎么就这样走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
韦皇后带着妃嫔和皇子皇女们,潮水一样地涌上来,恶狠狠地把钟唯唯挤得老远,团团围住了死去的永帝和即将登基的重华。
混乱中,不知是谁狠命推了钟唯唯一把,她一个没挺住就摔了下去,将两手和膝盖摔得火辣辣的疼。
挣扎着站起,还没站稳,又被人使劲推了一把,不受控制地朝柱子上撞去,当即眼前一黑,星星乱跳,匍匐倒地。
昏昏沉沉间,只听得尖利的声音响起:“钟起居郎忠心殉主!”
她才没这么想死呢,到底是谁在害她?
钟唯唯愤怒地抬头,想要找到那个想逼死她的人。
却见跪在永帝榻前的重华慢慢抬起头来注视着她,黑幽幽的眼里满满都是怒意和憎恨。
钟唯唯的心顿时漏跳了半拍,竟然忘了不能直视龙颜的规矩,只管愣愣地对上重华的眼睛。
重华唇角勾起,冷酷地道:“把这个……”
温热的液体从发间流出来,再沿着额头一直往下淌,又痒又麻,怪难受的。
钟唯唯也顾不得是否失仪,收回目光,伸手一摸,血糊了满脸满手。
她有晕血症,当即脸色一白,眼睛一翻就往后倒去。
“嗤……”不知是谁笑出了声。
“谁敢对先帝不敬?拉下去掌嘴二十!”
韦后大怒过后,和颜悦色地看向钟唯唯:“钟起居郎真是忠义,不枉先帝对你如此宠信。难得你如此忠心,本宫总要成全了你才是,来人啊,给钟起居郎赐白绫殉葬……”
钟唯唯硬生生又被吓清醒过来,韦后毒辣,看她不顺眼已久,这是要趁机弄死她啊。
她匆忙爬起跪倒,死死抓住怀中的永帝遗旨,哭着说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先帝厚恩,微臣万死难报其一,理应追随先帝于地下伺奉左右,但是先帝尚有遗愿未了,微臣得替先帝了却遗愿才敢去死……”
“如此胆小薄情、贪生怕死之辈,也配谈忠义?别污了父皇的地宫!”
重华不屑冷笑,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拖下去,不许她到灵前来,看着就烦!”
宫人惯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见韦后和重华母子如此厌恶钟唯唯,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抓住钟唯唯纤细的胳膊,想要把她拖出去。
“我自己走!”
钟唯唯人到末路,风骨却在,狠狠推开前来拉她的内侍,摇摇晃晃地起身走了出去。
老皇驾崩,宫里乱成一团乱麻,谁也顾不上她,太阳又大,头上的伤口疼得厉害,钟唯唯两眼发黑,腿软走不动,就在墙根阴凉处坐下歇气。
伺候她的小棠急匆匆跑来,焦急地使劲摁住她的伤口,一迭声地问:“大人你要好些了吗?”
钟唯唯被这一摁痛得死去活来,眼泪汪汪:“死不了。你怎么来了?”
小棠哭丧着脸道:“是詹总管来通知奴婢的。奴婢先扶您去哪儿歇一下,再弄点药来止血。”
钟唯唯应道:“我的值房离这里不远,屋里有伤药,歇就不必了,拿了就赶紧走。”
虽然永帝遗旨许她随时辞官离去,任何人不得为难她。
但这宫里阴谋诡计那么多,视她为眼中钉的人也不少,赶紧逃命才是上策。
小棠扶起钟唯唯往值房去,走不得多远,突然听见后面脚步声乱响,回头一看,吓得脸都白了,上牙磕下牙:“不,不好了……”
几个带刀侍卫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为首那个板着脸大声喝道:“太子殿下着我等监督钟起居郎即刻出宫,不得停留!”
“正愁无人护送呢,可巧你们就来了。”钟唯唯转身往外走,重华说不想见到她,就真的不要她在这宫里多停留片刻,就连拿药和歇口气都不许。
可惜了,她那值守房里还藏有一包先帝赏下的银子呢,也不知要便宜了谁。
几个侍卫铁面无私地一直催促着她往前走,钟唯唯摇摇晃晃走到宫外,不忘和他们道辛苦,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再起不来。
等到醒来,伤口已经被小棠处理妥当上了药,还换了干净舒适的家常衣裙。
天已经黑了,窗外黑黝黝的,唯有金银花的香气幽幽地从窗缝里透进来。
她动了动手脚,觉得又有了力气,便大喊出声:“小棠!”
小棠飞奔而至,手里还捧着一碗黑黝黝的药汤:“大人醒了啊,快快喝药!”
钟唯唯一口饮尽汤药,苦得打了个寒战,皱着眉头问:“我藏在怀里的先帝遗旨呢?”
小棠一拍脑袋,从床边柜子里取出一卷黄绫:“喏。”
钟唯唯如珠似宝地把黄绫紧紧抱在怀里:“掌灯,研墨铺纸,我要写辞呈。”
第2章 奉旨办差
钟唯唯是第五次跑吏部了。
第一次来吏部没开门,据说是集体给先帝哭丧去了。
第二次来,据说又是集体听新帝训话去了。
第三次她找到专门管这事儿的吏部郎中,但是吏部郎中不敢做主,让她找吏部侍郎,吏部侍郎又踢皮球让她找吏部尚书,而吏部尚书在伺奉新帝,并不在衙门。
第四次她找了点关系,终于把吏部尚书堵在了门口,但是吏部尚书说他肚子疼,硬是从她面前跑掉了,她追都追不上。
真是欺负老实人,钟唯唯很忧愁,觉得再留下去要出人命,必须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一次她学乖了,不和人讲道理,只管把辞呈和官印拍在吏部郎中面前,转过身就跑。
一口气跑回家,小棠已经雇好马车,见她来了就叫她:“可以走了。”
钟唯唯惆怅地看向她的小窝,小小的院子,装饰简朴,到处都透着穷酸气,唯一看得过去的就是那架已经结了绿果的葡萄,还有正在盛开的金银花,很符合她从六品起居郎的穷酸身份。
一别苍山四年,在这京城里居住了这么久,说起来是先帝跟前的红人,却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
小棠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劝道:“能脱离苦海就很好了,从此以后姑娘再不欠他家的,回去后接了小少爷过咱自己的日子。”
“正是这个道理。”钟唯唯和小棠上了车,车夫扬鞭赶马,吆喝一声:“走咯……”
却见一群士兵拿着刀枪冲了过来,须臾之间就把小院和马车团团围在中间。
韦后面前的红人杨尽忠带着两个小宦官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道:“钟大人这是要去哪里?畏罪潜逃么?”
钟唯唯心底发凉,只管把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一人做事一人当,和我的侍女没有关系,有事只管找我。不过我有一问,杨总管说我畏罪潜逃,那我畏了什么罪?”
杨尽忠掏出块绣花帕子擦擦唇角,轻笑一声:“钟大人不愧是咱郦国唯一的女官,单凭这份胆色就很多男人及不上。不过今儿你犯下的这个罪可大了,私藏先帝起居录算不算大罪?”
起居郎的职责是记录皇帝平时的言行大事,季末时送交史馆载入史册。
钟唯唯的确有一份记录了永帝最后时光的起居录,不过她已经亲自送到史馆封存了,这个罪名真是来得莫名其妙。
她冷淡地道:“我早已送交史馆封存,收条在我手里,史馆也有存根,杨总管要看吗?”
“看什么看?史馆根本没有,由此可见你手里的收条是私造作假!你肯配合那是最好,不肯配合的话……有得你的苦头吃!太后娘娘亲自下的懿旨,就是要严办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
杨尽忠狰狞了脸色,大吼一声:“给我搜!”
众士兵一拥而入,翻箱倒柜,掘地三尺,转眼间就把原本整洁干净的小院弄得一片狼藉。
钟唯唯冷眼旁观,她倒是要看他们能搜出点什么来。
自入京入宫以来,她行得正站得直,从未做过任何欺心之事,就算是想污蔑她也得好好想个借口才行。
一无所获之后,杨尽忠把目光投向小棠,小棠紧张地抱紧怀里的包裹。
杨尽忠狞笑一声,指着小棠怀里的包裹:“我怀疑先帝起居录就在那里面!”
士兵如狼似虎地冲过去,将包裹打落在地,清脆的瓷器破裂声随之传来。
小棠嚎啕大哭,蹲下打开包裹,珍贵的墨玉牙瓷茶具已经跌落成粉,再不复之前的美丽。
钟唯唯涨红了脸,用要吃人的目光恶狠狠瞪向杨尽忠。
杨尽忠心虚地后退了一步,冷笑:“这是御用之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夹带私藏!”
两大颗眼泪从钟唯唯眼里跌落出来,她蹲在地上,无声地流着泪,小心翼翼地想要把那些碎瓷片拼凑起来,却怎么也拼不整齐。
杨尽忠把将碎瓷片踢得到处都是:“还以为你是先帝面前得宠的女官吗?告诉你,你的好日子来了!”
下巴一扬:“把这个欺君罔上,心怀不轨的狐媚绑了!”
“我和你拼了!”钟唯唯突然爆发了,她抱起一只小木箱子使劲朝杨尽忠砸去。
箱子是樟木所制,四角还包了铜皮,坚硬无比,杨尽忠惨叫一声,头破血流。
看着手心里的嫣红,杨尽忠害怕地往后连退几步,气急败坏地指着钟唯唯道:“给我打!打!打死这个坏东西!”
“谁敢?”钟唯唯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神却很坚毅凶狠:
“我是先帝亲封的六品起居郎,就算有错有罪也该朝廷审判,再由陛下定夺。区区阉奴,谁给你的胆子,居敢对朝廷命官妄言生死!就不怕剐刑吗?”
她在永帝跟前伺候四年,红人的威风尚存,原本已经围拢的士兵被她的凛然正气所迫,竟然没人肯听杨尽忠的,只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杨尽忠大怒,朝自己带来的两个小宦官一抬下巴,两个小宦官立刻冲过去抓钟唯唯。
钟唯唯示意小棠快跑,大声道:“我有先帝遗旨,谁敢动我就是违逆抗旨!”
两个小宦官被吓得后退了一步,杨尽忠心里有些打鼓,但想到韦太后的吩咐,就把心一横:
“骗谁呢?我还有太后娘娘的懿旨呢!拿的就是你这矫旨谋逆的东西!给我上!”
钟唯唯见他目露凶光,知道这次断难善了,什么先帝遗旨都不管用,便瞅个方向,转身就跑。
左闪右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逃出包围圈,还不及喘口气,就见一队刀枪森严的御林军把去路堵住了,不由哀叹一声,就连老天都要她死啊。
带队的御林军副统领郑刚中越众而出,神色冷淡严肃:“陛下旨意,召犯官钟唯唯入宫觐见!”
落到重华手里总比落到韦太后手里好。
钟唯唯靠在墙上喘粗气,杨尽忠凶神恶煞地追上来,扬起拂尘就朝她砸去。
钟唯唯不及闪躲,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郑刚中挥刀而出,将拂尘砍成两截:“奉旨办差,得罪。”
杨尽忠暴跳如雷:“你敢?”
郑刚中面无表情:“我不敢,陛下敢。”
杨尽忠不敢擢其锋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钟唯唯被带走。
第3章 还我遗旨(1)
然而钟唯唯并没有见到重华,郑刚中把她带入宫中之后就问她要走了先帝遗旨,说是让她等候宣召,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钟唯唯有些支撑不住了,为了赶路,她早起只吃了两个包子一碗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冒金星。
总不能在这墙根下站一夜吧?她很快找到熟人:“陛下此刻在做什么?”
“陛下在太后娘娘宫里,陪娘娘进晚膳呢。”熟人的消息倒是灵通,奈何帮不了钟唯唯什么忙。
钟唯唯只好继续痴痴的等。
好不容易听见御驾来临、闲人避让的鞭响声,月已上中天,她伸长了脖子,使劲往前看。
一串灯笼迤逦而来,重华高高坐在龙辇之上,身上的玄色帝王袍服浸入夜色里,整个人模糊不清,高不可攀。
钟唯唯打起精神,深呼吸,静候,算着仪仗离她只有十步远的距离,猛然冲了出去,口里高呼:
“臣,钟唯唯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仪仗毫无停留,响鞭太监手里长长的鞭子像毒蛇一样地朝着她狠狠抽了过来。
钟唯唯吓得捂着头脸转身就往后跑,等她跑到安全的地方,重华的仪仗也越过她往前去了。
这是当上皇帝了,要特意摆一摆威风?
钟唯唯抬头看向龙辇,跪下再大喊一声:“臣,钟唯唯奉旨参见陛下!”
重华的背影巍然不动,端坐如松,根本不理她。
重华很快进了清心殿,除去贴身伺候和值日的宫人之外,所有人都离开了,场院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面无表情的侍卫和又累又饿的钟唯唯。
钟唯唯揉着膝盖站起来,忿忿不平。
肚子饿得厉害,她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的,吃没吃好,睡没睡好,加上先帝驾崩时还受伤流了不少血,这一跪一站之间,她居然承受不住,一个踉跄就摔了一跤。
再爬起来就觉得很丢人,欲盖弥彰地狠狠踢了地砖一脚,小声抱怨:“这谁扫的地,这么大块石头都看不见……这不成心坑人吗?”
边说边偷看周边侍卫的表情,见大家都没注意她才算好受了点儿。
忽见一个内侍从清心殿里快步而出,站在台阶上大声喝道:“陛下问,罪臣钟唯唯,你是对朕不满吗?”
钟唯唯吓了一跳,这人不是坐在殿里的吗?
怎么她摔个跤,踢地砖一脚,他都能知道?
果然是把她弄进宫里来折腾出气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态度很好地否认:
“回陛下的话,罪臣是身不由己,老弱病躯它不听话。”
内侍去回话,钟唯唯不肯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一扑扑到台阶下,准备往里冲:“陛下,陛下,先帝遗旨……请陛下允许臣辞官回家。”
“哗啦”一声响,侍卫手里的金枪一架,硬生生把她逼得后退了一步。
钟唯唯狼哭鬼嚎:“陛下,陛下,您不能不认账啊,先帝亲口允诺,又立下遗旨,白纸黑字……”迟差就没把父债子还说出口了。
回答她的是无边无际的沉默,侍卫除了不让她进清心殿之外,并不管她做什么,完全就是无视的态度。
钟唯唯喊了一会儿就不喊了,因为她实在是饿得没精神了。
她泄气地在最下一层台阶上坐下来,抱着肚子愁眉苦脸。
空气中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钟唯唯翕动鼻子,双眼放光。
一队貌美宫女迤逦而来,每人手里端着一只装满了食物的银盒,虽然盖子盖着,香味儿还是止不住的从缝隙里飘出来。
御厨能干,就算是素食也做得极好,钟唯唯陶醉地嗅着香味儿,分析着用了什么汤料,什么食材,煲了几个时辰,饿得简直想撞墙。
大殿的门敞着,钟唯唯能清晰地看到重华独自一人坐在席首,面前摆满了无数的珍馐美味,他却一直阴沉着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钟唯唯看到他的样子就来气,这么多好吃的还不满意,那是要怎么样!
要是换了她,一定吃光吃光全吃光!
她突然意识到,重华之前不是到韦太后那里去吃晚饭了吗?
怎么这会儿又吃上了?莫非,这母子俩又吵架了?
钟唯唯天马行空地乱想着,口里一点没闲着:“陛下,陛下,莫非您没有收到先帝赐给臣的遗旨吗?郑副统领拿给您的,您还记得吗?”
重华猛地一拍筷子,阴沉着脸恶狠狠地瞪向钟唯唯,冷声道:“出去!”
钟唯唯早有准备,可怜兮兮地大声求饶:“陛下,臣无意冒犯……要不,您先把先帝遗旨还给臣,等您心情好了咱们再商量?
您是天子,是天下的表率……先帝尚且尸骨未寒呢……不能这样……”
侍卫不顾她的挣扎,只管拽着她的胳膊往下拖。
钟唯唯看着重华冷漠的脸,怎么凄惨怎么来,瞟见郑刚中过来,立刻朝他伸手,凄厉地喊:“郑大人,郑大人,你快告诉陛下,你的确拿了我的先帝遗旨……”
郑刚中正要开口,就听重华冷笑着问:“什么先帝遗旨?郑刚中,你看到了吗?你拿给朕了吗?”
郑刚中脸上浮起一层薄红,抱歉地看看钟唯唯:“回陛下的话,臣没看见,也没拿到。”
钟唯唯目瞪口呆,生气地说:“郑副统领,你怎么能这样呢?今天早上你问我要的,说是陛下要看,我相信你就给你了,你还说陛下让我等候宣召,喏,就是在那儿给的。”
郑刚中眼看着地砖,声音小得和蚊子哼哼似的:“记不得了。”
钟唯唯急了:“郑副统领,咱们也是好几年的交情了啊,做人不能这样的!你是记不得了,还是不敢承认?”
“郑刚中?”重华的声音冷冰冰的,能让人在三伏天里打冷战。
郑刚中把心一横,大声说道:“钟起居郎,您确实没有把先帝遗旨交给我,根本没有这回事!”
重华面无表情地看着钟唯唯,钟唯唯立刻从他的眼神里解读出他的话——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和他的确没什么好说的,钟唯唯只管死死盯着郑刚中,希望他能良心发现,郑刚中索性把脸转开,不给她看到他的脸。
第4章 还我遗旨(2)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重华既然不肯放过她,那就如他的意吧。
钟唯唯毫无滞顿地跪下请罪:“罪臣钟唯唯,向陛下请罪。恳请陛下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了罪臣。”
重华沉默片刻,冷声道:“钟唯唯,你后悔吗?”声音既远又高,像是从九重天上而来,里面透着彻骨的寒意。
钟唯唯毕恭毕敬,分外惶恐:“回陛下的话,罪臣后悔极了,如果时光能倒流,臣愿拿十年阳寿换回那一刻,啊,不,二十年!三十年!”
当年,她离开苍山进京,重华曾撂下狠话:“钟唯唯,记住你所说的话,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会叫你悔不当初。”
现在终于到了悔不当初的时候,她却不后悔。
再给她一万次机会,她还是会离开。
重华冷笑:“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吃。”
钟唯唯点头,十分诚恳地建议:“的确,所以请陛下把臣驱逐出京或是赐臣一死,以免污了您的眼睛。”
“你做梦!只要朕活着,你就别想称心如意!朕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重华越加愤怒,一脚踢翻面前的案几,转身就往里走。
“陛下别走,陛下息怒……”钟唯唯喊得惶恐,重华却越走越快,转眼就不见了影踪。
钟唯唯无奈叹气,她的态度不够恭顺吗?
他要她后悔,她便立刻后悔了,要她惶恐,她就立刻惶恐了,这样还不满意?
那是要她怎么办?
郑刚中鬼鬼祟祟地走过来,蹲在旁边好心劝她:“我说小钟,你不要这样倔好么?陛下又没说要怎么处置你,你就安安心心地待着,何必非得惹怒陛下?出去了又有什么好?今天要不是我到得及时,你就吃大亏了。”
钟唯唯摇头:“老郑,你不懂。”
她和重华之间的恩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她就算认输,也只是因为被逼无奈。
郑刚中叹气:“难道你就这样不吃不喝跪一夜?等到明天,你这膝盖就废了。”
“那你去替我求情啊。”钟唯唯翻个白眼,神色却缓和了许多。
她的膝盖有毛病,小时候她一个人带着弟弟过得辛苦,看到河里的鱼馋得和什么似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哪里管得是冬天还是夏天,只要能抓到鱼吃就很好。
一来二去,竟然留了病根,每逢天气变化就疼得厉害,更是不能受寒受累。
义父给她调理了好几年,始终没能去掉病根,先帝怜悯她,特许她不用经常跪拜,还常常赏药。
现如今那两个关爱她的人都不在了,只有郑刚中记得她这个毛病。
郑刚中愧疚地道:“刚才的事对不起啊,我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赵宏图帮你说两句好话。”
“谢了。”钟唯唯已经不怪郑刚中帮着重华说假话了,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郑刚中也难。
郑刚中飞快地塞了两个鸡蛋给她:“快吃。”
钟唯唯泪眼婆娑:“老郑,你真好。”
郑刚中越发羞愧:“是我对不起你。”
清心殿大总管赵宏图的声音陡然响起:“陛下问郑副统领,当值时玩忽职守该受什么惩罚?”
郑刚中火烧屁股地跑了:“臣惶恐,这就去巡查。”
钟唯唯咽下一口鸡蛋,挑衅地看着赵宏图。
既然重华什么都看得见,那她倒要看看接下来是不是要把她的鸡蛋给没收了。
赵宏图却是视若无睹地转身走了。
钟唯唯又跪了一会儿,又有人来赶她了:“陛下要就寝了,不许清心殿外有闲杂人等逗留喧哗,钟起居郎早前一直在先帝座下当差,难道不懂得这些规矩吗?”
不由分说,把钟唯唯拉起来赶到了一旁。
钟唯唯没地方去,只好尽量靠墙根站着,把自己往阴影里藏。
她不敢走出清心殿的范围,就怕一出去就会被藏在暗影里的人用麻袋套上打死了。
那些人还不肯放过她,吆喝着赶她:“快快,赶紧找地方待着,别叫我们难做。”
钟唯唯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结果脚还没踏出清心殿的宫门,又被侍卫的金枪给拦住了。
好嘛,既不许她出去,又不许她在这庭院里待着,是要她上天吗?
钟唯唯转过身,将手扒着宫墙作壁虎状,用力往上纵,一群侍卫和宫人都奇怪地看着她:“钟起居郎这是要做什么?”
“我没地方去,只好爬墙上天了。”
有人看不下去,好心提醒她:“钟起居郎在宫里不是有值房的?”
“还空着的?”钟唯唯颇有些意外。
之前她奉命记录先帝的起居言行和国家大事,经常要伴驾,是以先帝特意在清心殿后指了两间屋子给她住。
只是因为皇帝换了重华,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又摆明了厌恶她,她自然认为这屋子已经换了人住。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钟唯唯立刻利索地往后面跑去了。
屋子里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每件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原处。
钟唯唯一阵狂喜,直奔屋角隐秘处搜寻她藏的银子,一摸一心凉,整包银子不翼而飞。
“天杀的恶贼,姑奶奶我赏给你买药吃。”
钟唯唯肉痛不已,摸索着在铜壶里摸到了半壶冷水,狂喝一气之后随便洗了洗,蜷着身子躺下去,胡思乱想许久才睡着,睡着了又总是做梦。
一时梦见阿爹阿娘带着她和弟弟在上巳节游玩,阿爹手把手地教她辨认茶叶茶香,阿娘送她珍贵的牙瓷茶具,夸她有茶道天赋。
一时梦见义父抚着她的发顶轻声道,从此后你便有了家,有我在,便有你姐弟一日平安。
一时梦见她和重华在苍山里设网捕鸟烤了吃,她馋,被烫着了手,重华把她的手指放在他的唇边吹,口里怪她不争气,眼里却全是怜惜。
一时又梦见弟弟抱着她哭,说,阿姐,可算等到你回来了,我好想你,我想吃肉,不要吃药,不想和阿姐再分开。
窗外四更鼓响,钟唯唯睁开眼睛,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下床洗脸梳头,打开门坚定地走了出去。
第5章 还我遗旨(3)
清心殿里灯火辉煌,宫人有条不紊地进进出出,重华已经起身,很快就要出去早朝。
钟唯唯扶着墙根摸到清心殿外,跪下去,大声说道:“罪臣钟唯唯,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开恩,把先帝遗旨还给罪臣,许罪臣辞官归家。”
这回倒是没人来赶她走,不过也没人搭理她。
食物的香味从殿内传出来,再钻到钟唯唯的鼻腔里,那是重华在用早膳。
钟唯唯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叫了一声,在这个安静的清晨显得特别大声。
钟唯唯无比痛恨自己敏锐的嗅觉,恨不得把鼻子塞上才好。
“啪啪”有人击了两下掌,这意味着重华就要出来了。
钟唯唯连忙跪直身体,等到殿门一开,就又大声喊道:“求陛下把先帝遗旨还给罪臣!”
重华面无表情地走下台阶,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走过。
不远处停放着龙辇,只要他坐上去,她就再也别想追上他,也许这一等,又是一天。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钟唯唯咬咬牙,猛地扑上去,抱住了重华的大腿。
“陛下,陛下,二师兄,师兄,求求您了,放我回去吧,当年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不该意气用事,和您说什么死不相见的糊涂话,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重华眼里有寒光闪过,赵宏图一缩脖子,小心翼翼地往人堆里藏了又藏,恨不得自己平地消失才好。
钟唯唯浑然不觉,将眼泪擦在重华玄色绣金的帝王袍服上,哭得天都要塌了。
“师兄,二师兄,求您看在师父的面子上,看在吃了我六年烤麻雀的份上,看在咱们当年……”
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耷拉着眼皮子,有气无力:“您要如何才能消气?”
重华面无表情地使劲掰开她的手,大步走了过去。
钟唯唯再扑,他冷喝一声:“赵宏图,你是死人?”
赵宏图一个激灵,快步上前拦住钟唯唯,好声好气地求她:“钟大人啊,您不要为难咱家,好么?”
“陛下……师兄……我错了……”
钟唯唯看着重华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徒劳地伸手想要抓住他,却被两个宫女给拽住了:“钟大人,请吧。”
钟唯唯有气无力地靠在宫女身上,有气无力地问赵宏图:“赵公公,我什么时候能回去?我一个外臣总在宫里待着不合规矩。”
“钟大人这话不要再说了,你早前伺奉先帝时,怎不说外臣留宿宫中不合规矩呢?”
赵宏图沉着脸,态度很差:“这话让陛下听见了,会怎么想?”
钟唯唯哭:“我怕再留下去就要饿死了。”
赵宏图就像没听见似的,吩咐那两个宫人:“把钟大人扶回房去。”
钟唯唯抱着空瘪瘪的肚子,扶着墙回了房间,呆坐半晌,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真是傻啊,没人给她送饭,她不会拿钱买吗?
她肉痛地从贴身的钱袋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再扶着墙根走出去,找到相熟的侍卫方健。
扔银子过去,挤眉弄眼,像松鼠似地将两只手做着往嘴里塞食的动作。
方健给她抛了个眼风,她立刻麻溜地跑回去了。
过了没多会儿,一个纸包从窗户里扔进来。
钟唯唯大喜过望,飞扑上去,颤抖着手打开纸包,见是个冷馒头,三口两口下了肚,还是嫌饿。
缩着手脚蜷到床上,糊里糊涂又睡到中午,生怕方健换值,其他人不肯给她弄吃的,就又赶紧跑出去,再扔一块银子给方健,画了个椭圆,表示想要个鸡蛋。
方健朝她摇头撇嘴,表示这宫里吃食贵得要死,她这点银子还是只能吃冷馒头。
钟唯唯忍住心酸,再抠一块银子扔出去,方健摊摊手,表示只能两个冷馒头。
钟唯唯想到这点银子还要做盘缠的,实在是舍不得了,冷馒头就冷馒头吧。
但她还是只得到一个冷馒头,钟唯唯大怒,把方健堵在了门口:“还是不是哥们儿了?那两块银子怎么也有个一两吧?一两银子买个冷馒头?你当我傻子?”
方健苦笑:“人家知道是你要吃,硬生生涨了价,就这一个冷馒头,还是我涎着脸陪了无数好话,又贴补了二十个大钱才能有的。”
宫中自来捧高踩低,人家知道她倒了大霉,能不为难她吗?
钟唯唯给方健赔礼:“对不起啊兄弟,我还你钱。”
方健不要她还:“算了,谁还没个遭难的时候呢。你留着用吧,谁知道你要在这宫里留多少天,用钱的地方多了。”
钟唯唯悲从中来,症结还在重华身上,除非重华开口,不然这重重宫墙,她此生想要走出去,怕是比登天还要难。
她再塞两锭银子给方健,求他:“你去瞧瞧小棠怎样了,能帮就帮她一把,我若能活着,一定想法子还你的大恩。”
方健没要她的钱:“我先给你垫着。”
钟唯唯拿着那个冷馒头,寂寞地回了值房,越吃越饿,恨不得把手指头都吃下去。
靠着墙发了一个下午的呆,又花一两银子和个小宦官换了半碗饭和半碗飘着几颗油星的青菜汤,然后跑到墙根阴影里蹲着,等重华回来。
重华却没回来,钟唯唯等得眼睛发花也不见他回来,仗着人熟打听了消息,知道重华下午曾回来过一趟,换了衣服就出去了。
好像是京畿大营出了什么事,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真是要了卿命啦。
三天后,钟唯唯看着空了的荷包,捏捏自己饿得明显小了一圈的脸,唉声叹气。
重华再不回来,她就真的要饿死了。她决定认清现实,等重华回来,她一定要牢牢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他。
她不能死,弟弟还在苍山等着她回去呢,还有小棠,听说是被杨尽忠带走了,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但重华还是没有回来。
钟唯唯已经堕落到一顿只吃半个馒头了,看什么都能联想到吃食上面去。
她眼冒绿光地盯着在庭院里散步的麻雀们,决心设个圈套弄几只来填肚子,哪怕就是吃生的也行。
她省下一点馒头屑,用几根系了线绳的毛笔撑起官帽,躲在花盆后面,手拽着线绳、聚精会神地等着麻雀进圈套。
好容易到了关键时刻,喜滋滋地正要拽动线绳,就听前面一阵鞭响,麻雀“呼啦啦”全飞走了。
钟唯唯气得鼻子都歪了,猛地反应过来,扔了线绳就往前冲,重华终于回来了!
四年来,她第一次对他的回归感到如此欣喜。
第6章 还我遗旨(4)
钟唯唯一口气冲到前面,正逢重华下了龙辇。
两人的目光不期然间对上,钟唯唯讨好地冲他一笑,看到他比前几天瘦了好些,眼睛下的青影很重,似乎好几天没有休息的样子。
一定是京畿大营出了大问题,毕竟重华不比其他皇子从小长在京城,突然回来就继了位,难免有人恶意给他添堵。
活该啊!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钟唯唯还没幸灾乐祸完,就饿得一阵头晕,差点没栽倒在地上。
她定一定神,迎上去,堆了满脸的笑:“罪臣恭迎陛下回宫!陛下辛苦了!”
重华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
钟唯唯瞅准机会,准备再次扑上去抱他的大腿:“陛下,大慈大悲的二师兄……”
“你们都是死人?”重华冷喝一声,侍卫噤若寒蝉,上前一拦一拨。
钟唯唯被拨得原地转个圈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重华进了大殿,再传了很多很多好吃的美味珍馐,馋得她差点没发疯,眼睛都发了绿。
她没得吃,他也别想吃舒服了。
钟唯唯守在殿外嚎:“求陛下还臣的先帝遗旨……”
赵宏图出来求她:“钟大人啊,陛下几天没合眼没好好吃喝了,您能不能让陛下歇口气?”
钟唯唯撇嘴,她也好几天没吃好喝好睡好了,怎么就没人可怜可怜她呢?
赵宏图压低了声音:“陛下若是不好,您能得到什么好?信不信立刻就有人把您带走?”
韦太后不就等着要她的小命吗?
钟唯唯果断后撤:“那我等陛下休息好了再来。”
回了后头,她继续用官帽捕雀,还真给她逮着了两只。
还没来得及薅毛,就听宫人敲着铜锣宣告:“先帝薨逝不过百日,宫中不许杀生食荤,违者杖二十,当众行刑。”
啊呸!钟唯唯不能不猜测这恶政就是冲着她来。
皇家守孝,以月为年,虽说全宫都要吃素,但贵人们吃的豆腐是用火腿汤煨的,笋子是用鸡汤吊的,蔬菜是用海鲜蛤蜊什么的调的鲜。
她饿得快要死了,弄个生麻雀果腹怎么了?
这规矩一出,好几双眼睛立时盯死了钟唯唯,俨然是只要她敢下嘴,就敢疯扑上去把她按翻在地的意思。
钟唯唯干笑一声,摸摸麻雀的翅膀:“哟,小朋友,一段日子不见,你又长胖了。”
手一松,麻雀扑棱棱飞上了天空。
忽听人冷笑一声,幸灾乐祸地道:“哟,这不是钟起居郎吗?我还以为你只懂得泡茶辨茶,读书写字呢,原来你和扁毛畜牲还是朋友,果然是物以类聚啊。”
穿着正五品女官服饰的尚寝李琵琶走进来,粉白的脸上满是讥诮。
手一挥,指定了钟唯唯所居的值房:“就是这里,我要住这里。这里最方便伺候陛下起居了。”
清心殿副总管孙守荣皮笑肉不笑地朝钟唯唯一点头:“对不住了,钟大人,太后娘娘命我给李尚寝安排住处,看来看去,只有您这里最合适。您不会让我为难吧?”
李琵琶早就和钟唯唯不对盘了,只不过那时她是先帝宠信的外臣,李琵琶则是韦太后的心腹内宫女官,两人就算不对付也没直接冲突。
现在就不一样了,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被困在这宫里出不去,重华又讨厌她,李琵琶想收拾她简直是顺理成章。
钟唯唯却不肯吃了这个哑巴亏,她总不能睡院子里吧?
她温柔地回了孙守荣一个笑,甜腻腻地道:“对不起啊,孙总管,不是我要为难你,而是陛下有令,非得要我住在这里不可。我不敢抗旨呢。”
孙守荣想到新帝暧昧不明的态度,也有些拿不准了。
毕竟做皇帝的真不想见到谁,真要谁的命,那人绝不能在这宫里活到第二天,更别说像钟唯唯这样冲上去近身抱个大腿,再弄个官帽抓麻雀什么的。
孙守荣这一犹豫,李琵琶不干了:“别假传圣旨了,陛下那是政务繁忙,顾不过来收拾你。你好歹也是先帝跟前的大红人,先帝刚殡天就收拾了你,多少有点过不去。
你等着,等陛下闲了,第一个就要收拾你!来人那,帮钟起居郎搬一下东西!”
立刻就有几个宫人冲进钟唯唯的值房里去,把她的东西全都扔了出来。
一个荷包落到李琵琶的脚下,李琵琶微笑着用脚踩上去,狠狠碾压,再虚情假意地哈哈一笑:“对不起啊,一个没注意就踩上了。”
钟唯唯朝她呲牙一笑:“没关系,李尚寝瞎眼了嘛,不怪你。”
李琵琶可找到借口了,尖尖的手指戳向她,厉声道:“你骂谁?再骂一声试试?”
钟唯唯一字一顿地道:“我说,李尚寝的眼睛瞎掉了,所以不怪你没看见这荷包是御赐之物。”
李琵琶一凛,飞速扫一眼地上的荷包。
只见那荷包素青色的缎子打底,上面绣着一枝最普通不过的棠棣花,缎子不是内造之物,棠棣花也针脚普通,根本就是外头大街上十几文钱随便买的普通货。
当即冷笑一声,不屑地又踩了几脚:“我可真佩服你,钟唯唯,这种随便就戳破的谎都敢撒。真是嫌命长了。”
钟唯唯笑得越发灿烂:“是啊,李尚寝说得对,你是嫌命长了。看在咱们认识几年的份上,好心提醒你一句,收敛着些,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看你是找死!”
李琵琶猛地推了她一把:“你以为你还是先帝面前的红人吗?叫你一声起居郎,那是看在先帝的面上,你的官印呢?
听说你早就连着辞呈一起交给了吏部,所以你现在就连最下等的宫人都不如。我要弄死你,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钟唯唯饿了几天,压根不是李琵琶的对手,被这一下推得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李琵琶哈哈大笑,将两根手指压在她的眼皮上,使劲往下抠:“听说你这双眼睛最招人,我要是一不小心弄瞎了它,会怎样?”
钟唯唯拔下发簪,手起簪落,准确无误地刺进李琵琶的大腿里。
李琵琶凄惨地嚎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伤处哭嚎:“贱人竟敢谋刺御前女官,还不赶紧拿下她!”
第7章 给你个机会(1)
宫人一拥而上,钟唯唯气定神闲拉起李琵琶的裙摆擦拭簪子,睥睨众宫人:
“陛下还没许我死,谁敢取我的命?”
众宫人被定在原地不敢动弹,钟唯唯拍拍手,起身,整整衣裙,不急不躁地捡拾她的东西。
收好了要紧的东西,再蹲到棠棣花荷包前,先问一旁看热闹的孙守荣:“孙总管啊,若是有意践踏陛下名讳,算什么罪?”
孙守荣不确定地道:“那是大不敬,杀头株连的重罪。”
钟唯唯把荷包翻个身,露出下面绣着的重华两个字,拍拍手:
“烦请孙总管报上去吧,李琵琶不敬陛下,明知是御赐之物还要恶意践踏,居心险恶,其罪当诛。”
孙守荣的脸色变了又变,李琵琶也忘了疼痛,大声道:“你陷害我,你陷害我!我要告诉陛下,我要向太后娘娘申冤……”
不敢再追究钟唯唯的罪过,捂着伤口带着她的狗腿子一溜烟跑了。
钟唯唯笑一笑,斜睨着孙守荣:“孙总管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呢?你不去前头告发李琵琶,是怕被她牵连吗?”
孙守荣咽一口唾沫,堆起笑容:“误会,误会,都是误会。钟大人啊,咱们好几年的交情了,今天我也是听命行事,没办法,你能体谅我的,对不对?”
钟唯唯哼哼:“唉,我是相信这事儿和孙总管没关系的,不过我今天刺伤了李尚寝,我怕有人不饶我,借机生事呢。”
孙守荣立刻赌咒发誓:“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半个字,让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钟唯唯温柔一笑,替他理理衣领:“我是相信孙总管的,也相信李琵琶不敢乱说,但我饿得糊涂了,就怕头昏眼花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孙守荣闻音知雅意:“您放心,我马上就让人给您送吃的来。”
钟唯唯叹息:“吃了今天没明天,迟早还是会饿糊涂啊。”
孙守荣牙痒痒:“只要您在这宫里一日,就饿不着您。”
钟唯唯笑得见牙不见眼:“饭食里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您知道的,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就是舌头和鼻子最好使了,一点点异味都尝得出来。”
孙守荣认怂:“和我吃的一样,可以了么?”
“您忙,您请。”钟唯唯心满意足地去收拾东西。
哼哼,正愁没机会拿捏人解决这口饭食呢,可巧的李琵琶这个蠢货就送上门来了,真是不利用一下都对不起自己。
收拾好了房间,钟唯唯就坐在屋里等孙守荣送饭,然而等到暮色降临也没见人来,她饥肠辘辘,决意去找孙守荣算账。
有两个宫人拿着饭坐在角落里边吃边低声交谈,其中一人手里还抓着个白面馒头。
钟唯唯飞快走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抢走白面馒头,撕下宫人咬过的小半截还回去,再把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
“你们看见孙守荣了吗?”
宫人并没有想要反抗或是找她算账的意思,而是放了碗筷跪在地上拼命给她磕头:
“钟大人饶了奴婢们吧,您大慈大悲,饶了奴婢们吧。”
钟唯唯咽下一口馒头:“你们干嘛?我又没怎么你们。我就是和你们打听下孙守荣的消息而已。”
宫人小声说道:“孙守荣被带到慎刑司去了,大概永远都回不来了。”
“哦。”钟唯唯默了默:“李琵琶呢?”
“李琵琶被剥去品级穿戴,丢在掖庭里打板子,好多人都去观刑了。”
李琵琶和孙守荣都是罪有应得,只是她又要饿肚子了。
钟唯唯厚着脸皮想要再从宫人那里弄点饭食,宫人死死趴在碗上求她:
“钟大人饶了奴婢们吧,不然若是陛下知道我们给了您东西吃,说不准就把奴婢二人送到慎刑司去了。”
钟唯唯味同嚼蜡地嚼着剩下的小半个馒头,拖着步子回了房间,眼看着暮色一点点地降临,前头的清心殿仍然安静如斯。
今天能有李琵琶找事儿,明天后天就能有张琵琶赵琵琶寻衅,不是每个人都像李琵琶这样好对付的,身无分文,没有吃的,强敌环伺,她不能坐以待毙。
钟唯唯洗了个脸,认认真真地把头发梳了一遍,没有胭脂就使劲捏脸颊,再抿抿嘴唇,舔一舔,觉着自己要精神许多了,就走到前面去。
先问重华是否起身有空,再请人通传:“罪臣钟唯唯诚心诚意向陛下请罪,万望陛下开恩垂怜,给罪臣一个赎罪的机会。”
她的态度太端正,通传的小黄门虽然十分诧异,最终还是往里传话了。
等了约有两盏茶的功夫,终于有人来叫她进去。
钟唯唯低眉垂眼的往里走,重华独自一人坐在案后批折子,听见她进去也没有抬眼,更没有搭理她。
钟唯唯规规矩矩地跪下来,三拜九叩,行君臣大礼。
重华不理她,她就自动坐在腿上,安静等待。
但真是饿得不行,眼瞅着旁边放着的糕点,整个人魂都没了,手先于思想行动,等她意识到不对,已经抓住了糕点。
反正都错了,这会儿再收手也来不及了,她偷瞟一眼重华,迅速将糕点滑进袖中,再一本正经地坐好。
重华并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他专心地批着奏折,眉眼映着灯火,减少了几分凌厉冷硬,凭添了几分温柔。
钟唯唯怔怔地看着他,想起了那些温柔的岁月,由来一阵心酸。
他曾和她许过一生一世一双人,虽然后来被证明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但她却记得他给过她的那些温暖和温柔。
生计艰难,弟弟病得快要死了,她迫不得已将爹娘留下的唯一遗物——那套珍贵的墨玉牙瓷茶具卖掉,从没想过还能找回来,他却辗转几个州府,默不作声地寻回来送给她庆生。
可惜,那时有多温柔珍重,后来就有多锥心刺骨。
所以那套墨玉牙瓷茶具她怎么都留不住,哪怕就是精心保留到现在,也要被杨尽忠给打碎了再踢飞,就连残骸都找不回来。
真像是个不得善终的预言。
钟唯唯低垂了眼想着心事,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想流泪,全然没有注意到重华停下笔墨,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
肚子不争气地响了一声,钟唯唯被惊醒,睫毛动了动,重华立时垂下眼,抿紧了唇,一脸投入地继续处理奏折。
第8章 给你个机会(2)
钟唯唯用眼角瞟着重华,放心大胆地伸出手去,在另一个盘子里又偷了一个糕点,依旧滑入袖中藏好,再正襟危坐。
等待片刻,不见重华有动静,她又把魔爪伸向第三个盘子,取走了第三个糕点。
大抵是因为袖子里有了存货,她的胆气和精神都要好了几分,人也开始胆大起来,一点一点地往外挪,一心就想在更远处的果盘里弄两个李子来尝尝鲜。
还没等她挪到果盘旁,就听“啪”的一声微响,吓得她一抖,迅速跪好偷看过去,只见重华搁了象牙朱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钟唯唯掩饰地冲他讨好一笑:“陛下有空了啊。”
“还来!”重华言简意赅,咄咄逼人。
难道被看到了?不能啊,他分明一直低着头批奏折的。
钟唯唯一脸懵懂:“陛下在说什么,微臣听不懂。”
重华微眯了眼睛:“你真的不懂?”
钟唯唯和他对了会儿眼神,到底不敌他凌厉,便识相地退一步:
“臣只是觉得这水晶盘中的朱李生得俊俏好看,想要瞻仰一下而已。还没来得及伸手呢,陛下就目光如炬发现了臣的不轨之心。”
“要不要朕让人来帮你?”重华不耐烦,扬手要叫人来收拾她。
“大家都挺忙的,就别麻烦他们了!”钟唯唯不甘不愿地摸出一块糕点还回去,瞟着重华低声道:
“臣无钱买水,好几天没洗手了,这糕点已被弄脏,为了不浪费粮食,陛下不如……”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重华突然起身,拉住她的胳膊猛地往前一拽。
钟唯唯猝不及防,往前一扑撞到他胸前,再狼狈摔倒在他怀里。
一块糕点从她的袖子里飞出来,在半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落到地上,摔成了几瓣。
钟唯唯看着那块被摔成几瓣的糕点,觉得那就是她的心。
她吐一口气,从重华手里迅速抽出手臂,飞速退回到离他三尺远的地方,整一整被他弄皱了的衣袖,诚惶诚恐:
“陛下息怒,臣是瓦砾,您是珍珠,碰坏了您可怎么好?”
她还敢嫌弃他?
重华怒视着钟唯唯,将牙磨了又磨,垂放在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又松开,声音冰寒入骨:“就凭你也能碰坏朕?不自量力!”
钟唯唯附和道:“是,微臣不自量力。”
重华闭闭眼,咬牙切齿:“荷包!”
“啊?”跳跃太快,钟唯唯有点反应不过来。
重华眼睛都红了,青筋暴跳:“荷包!你不带耳朵的?”
“哦,哦。”钟唯唯如释重负,毫不犹豫地把棠棣花荷包献上去,干笑一声:
“一直保管着就等陛下要呢,如今可算是物归原主了。嗳,只是有点不好意思,意外被李琵琶给弄脏了。”
已经过去了六年时光,早就该破旧得不成样子的荷包仍然完好无损,可惜沾了泥土脚印。
“李琵琶藐视皇威,当诛。孙守荣欺君罔上,该死。”
重华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样子,嫌弃地把荷包往地上一扔:“赵宏图,拿去烧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收拾这两人只是因为他们冒犯了他,并不是想帮她出头。
钟唯唯听得懂,也不会自作多情,只是难免有些可惜那荷包,好歹也陪了她六年。
重华看到她的表情,讥讽她:“你盯着它做什么,千万别说你舍不得。”
钟唯唯正义凛然:“这是陛下的东西,您想怎么处置都行,臣绝无二话。”
重华突然黑了脸,厉声道:“出去!”
她说错话了?
钟唯唯忙收回刚才的话:“陛下恕罪,臣说假话了,臣真是舍不得那荷包,好歹陪了臣六年,臣一直珍藏着,都舍不得用……”
却见重华气得眼里都要喷出火来了:“出去!立刻出去!”
“陛下息怒,臣这就出去。”
钟唯唯立刻往外走,啧啧,这当了皇帝的人就是不一样,翻脸无情,哪怕就是像个疯子也没人敢说一个字。
走到殿外,迎面遇到替她通传的小黄门,就装作春风得意的样子和小黄门打招呼:“多谢了啊。”
小黄门见她喜气洋洋的,以为重华已经原谅了她,也就恭喜她:“恭喜钟大人,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哟。”
“那是,那是。”钟唯唯喜气洋洋地和小黄门寒暄完毕,昂首挺胸地离开,遇到个人就春风满面地和人家打招呼。
没办法,她需要制造她已经得到重华原谅的假象来维持生计。
回了房间,迅速掩上门,靠着墙坐到地上,把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个糕点拿出来吃。
糕点美味,她舍不得吃,一点点地掰碎了细尝味道,甜得心满意足。
有人敲门,钟唯唯立刻把剩下的糕点全塞进嘴里咽下,扶着门站起身来。
捋一捋头发,整一整官袍,一手开门,一手叉腰,得意洋洋:“谁啊?是陛下的赏赐来了吗?”
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唯独地上放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两个冷馒头。
钟唯唯四处看看,别说人影了,就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她捡起冷馒头,得意洋洋:“看来我人品还不错,居然有人雪中送炭。”
就着冷水吃了一个冷馒头,剩下的一个藏起来明天吃,再抱着装满了冷水“哐哐”响的肚子睡下了。
四更鼓响,她挣扎着起身要去前头堵重华,谁想脚一落地就像踩到了棉花里。
一摸额头,烫得吓人,知道自己这是病了,摸到柜边寻了颗药丸胡乱服下,洗个冷水脸,再将剩下的冷馒头藏在怀里,打起精神扶着墙往清心殿去。
她今早耽搁得有点久,赶到清心殿外时重华已经走到台阶下,正准备登上龙辇。
钟唯唯给重华见礼:“罪臣……”
声音暗哑难听,吓得她立刻就闭了嘴,重华却听见了。
他背对着她站在龙辇之前,不曾回头,冷冰冰地道:“就连日常伺奉君主都做不到尽心尽力,还敢说什么赎罪?传朕旨意,罪臣钟唯唯狂悖无礼,御前失仪,即日起,革去起居郎一职。”
第9章 给你个机会(3)
钟唯唯烧得有点糊涂,脑子不大灵醒,琢磨很久才弄清楚她被革职了!
一直苦苦恳求辞去的官职居然这么轻松就被革掉了,真好!
虽然革职比辞官难听得多,好歹是可以离开了。
她欢天喜地的谢恩:“谢主隆恩!陛下真是赏罚分明。”
重华冷漠地抬起下巴:“你可以走了。”
钟唯唯真心实意地给他行礼:“愿陛下龙体康健,江山永固。”
重华半侧了头,沉默地注视着远处的阴影。
残月下的他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露湿重衣,华美如斯。
钟唯唯不期然间想起这一句,再垂下眼去:“恭送陛下。”
重华沉默着上了龙辇,赵宏图高喝:“起驾!”
响鞭太监的长鞭狠狠抽到地上,清脆的鞭声响彻宫殿,御驾渐渐去得远了.
钟唯唯摇摇晃晃起身,取下官帽端端正正放在清心殿前,对着大殿叩拜三回,算是正式辞别了永帝。
天边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几点寒星闪烁空中,晨风清冷甘冽。
钟唯唯因高烧而昏沉的脑袋都要清醒了几分,她微笑着加快脚步,恨不得赶紧出宫找到小棠,立刻回苍山去。
然而,刚走出清心殿的范围不远,她就看到了杨尽忠。
杨尽忠带了五六个孔武有力的宫人在那儿等着她,冲她狞笑:“钟大人别来无恙……啊,不,忘了你已被陛下革职,钟唯唯,许久不见。”
钟唯唯迅速回身,朝清心殿狂奔。
天还没亮,重华也是刚革了她的职肯放她走,怎么她才出门杨尽忠就堵在这里了?
除非是杨尽忠未卜先知,早就知道她要走,所以早早守在这里……她恍然明白过来,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二白痴!”
除了重华,还能有谁?还说他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呢?原来是要折腾她,这个坏东西!
钟唯唯一头扑进清心殿的宫门,就再也跑不动了。
杨尽忠的人紧随其后狂追过来,见她停下来就狞笑:“跑啊,你倒是继续跑啊……”
郑刚中冷着脸走过来挡住杨尽忠:“何事喧哗?”
杨尽忠气势汹汹:“没你的事,识相的赶紧走开。”
郑刚中面无表情:“杨公公说笑,陛下命我守卫清心殿,不许闲杂人等乱闯喧哗,怎会没有我的事?”
杨尽忠恨恨:“咱家是闲杂人等,那她呢?把她交出来!不然你就是抗旨!”
郑刚中道:“陛下不曾说过钟姑娘是闲杂人等。其余人等,敢闯就死。”
杨尽忠怒极反笑,警告地指指钟唯唯,带着人迅速离去。
“多谢。”钟唯唯只来得及向郑刚中道一声谢,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她已经躺在床上,一个宫女守在一旁,正不停地拿湿帕子替她擦拭额头和手脚,见她醒了就高兴地道:“您醒啦?饿不饿?”
钟唯唯眼睛一亮,深情地说:“饿,饿死了,有什么好吃的?”
宫人端来一碗香喷喷的米粥,要拿勺子喂她,钟唯唯抢过去,只管往嘴里倒,倒完了就要:“再来一碗!”
宫人看得目瞪口呆:“没有了。”
钟唯唯差点骂娘,重华这坏东西心太黑了,这么舍不得,还不如别给她这碗粥呢。
有这碗粥勾着,她更饿了,而且饿得疯狂,坚决不能忍受。
医女进来给她诊脉,她不让医女碰她,怒气冲冲地说:“我没病,就是饿的,就是饿的!”
医女也是从前熟识的,好脾气地说:“您肠胃不好,突然吃太多会受不了。”
钟唯唯破罐子破摔:“我就要吃,不给吃就让我病死好了!”
医女只好让人给她端吃的,钟唯唯连喝了三碗米粥才停下,抱着肚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养病。
接下来的日子,韦太后也好,重华也好,都没来打扰她,有人给她送饭送热水,还有人伺候她洗浴,她吃了睡,睡了吃,吃饱了睡够了就坐在门口晒太阳。
养到第三天,医女宣布她已经病愈,可以出去向重华谢恩了,她也就收拾妥当了去谢恩。
重华刚好在殿内,得到通传就让她进去,垂着眼冷淡一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回陛下的话,民女是来谢恩的。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钟唯唯一阵悲愤,她被恶狗盯上了走不掉,那能怎么办?
重华并不看她,低着头写写画画:“不必,不让你死掉只是因为皇父有交待,并不是你面子大。”
“陛下仁慈,不和民女计较。”
钟唯唯咬牙,漾出甜美的微笑:“然而民女却不敢做那忘恩负义之辈,求陛下赐给民女一个报恩的机会吧。”
重华恍若未闻,继续写写画画。
钟唯唯耐心地等待着,心里眼里充满了深深的蔑视,千方百计为难她算计她,不就是想等这一刻吗?装什么装。
“你刚才说什么?朕没听清楚。”重华扔了笔,冷冷地抬头。
钟唯唯好脾气地笑:“民女说,求陛下赐给民女一个报恩的机会。”
“是赎罪。”重华抿紧了唇,恶狠狠地盯着她,眼里有种想要把她拆骨入腹的狠意。
钟唯唯乖巧地说:“求陛下给民女赎罪的机会,民女就算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也要竭尽全力完成陛下交给臣的任务。”
重华又不说话了,钟唯唯眨眨眼,诚恳地把刚才的话再说了一遍。
过了好一会儿,重华才冷冰冰地道:“看在你反复恳请朕的份上,朕便给你这个机会。回去听宣。”
钟唯唯死皮赖脸:“陛下,民女有一件急事要求陛下施以援手,您能不能先把小棠……”
“得寸进尺!”重华翻脸怒吼:“赵宏图!”
赵宏图幽灵一样地出现,生拉活扯地把钟唯唯拽了出去,一路不停地求她:“姑奶奶诶,算我求您了,您别不知足啊,这不是给自己个儿找不痛快吗?”
第10章 给你个机会(4)
钟唯唯叹气:“不是我想自己找罪受,我实在是担心小棠啊,她尚且不知死活呢。”
赵宏图瞪她一眼:“你自个儿尚且自身难保,还有闲心关照他人?”
钟唯唯求他:“我知道您是大好人,大善人。这么着,只要你帮我把小棠弄出来,当初你欠我的那个人情就算还了。”
再挑唆他:“要论这宫里谁敢和杨尽忠对着干,除了陛下也就是您了。”
赵宏图不高兴:“陛下没骂错你,果然是得寸进尺。”
钟唯唯知道他这就算是答应了,高兴地道:“你果然是个大好人啊。”
赵宏图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竖起一根手指:“快别说这个话,陛下才是大好人呢。”
钟唯唯没和他辩:“是,陛下是个大好人。”才怪。
赵宏图见她不以为然的样子,欲言又止地叹口气,问她:“您和陛下做了多年的同门师兄妹,好歹也有几分香火情,如何就走到这个地步了?”
钟唯唯嘻嘻哈哈:“没听陛下说吗?我薄情寡义,贪慕荣华啊。”
赵宏图摇摇头:“回去等消息吧。”
钟唯唯当天没能等到旨令,第二天等到中午也还是没任何动静,反而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小棠快要被杨尽忠给折腾死了。
她再等不得,又跑到清心殿前头去杵着,才见着重华回来,就笑眯眯地迎上去讨好:“民女来请陛下赐给民女赎罪的机会。”
重华面无表情:“诚心诚意?”
钟唯唯温柔地笑着:“是,诚心诚意。”
重华冷冷地道:“没看出来。”
钟唯唯摸摸耳垂:“那是因为陛下没有认真看。”
重华冷笑:“你觉得你很美?”
钟唯唯害羞一笑:“哪能呢,民女充其量只能说不难看而已。”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重华朝赵宏图一抬下巴。
赵宏图同情地看向钟唯唯,清清嗓子:“钟唯唯听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念其一片忠心,特封其为正六品彤史,赐彤管,掌记宫闱起居及内廷燕亵之事,钦此。钟彤史,谢恩吧。”
钟唯唯傻傻地张着嘴,以为自己听错了。
所以说,她从掌记皇帝言行大事的朝廷命官起居郎,变成了专职安排、记录皇帝和他的大小老婆们起居睡觉这些破烂事的彤史?这报复果然够狠。
重华死死盯着她,语气不善:“你不满意?”
“满意,满意极了,陛下真是会安排,知道臣字写得好,认真细致,观察入微,最适合做掌记这种事了……”
钟唯唯用最诚挚的语气和态度感谢他,“臣正担心做普通宫女会被人欺负呢,多亏陛下大人大量,不但不和臣计较,还委以如此重任。
您放心,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急您所急,想您所想,免去您的后顾之忧。”
“什么乱七八糟的。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难看死了。”
重华阴了脸,不肯再多看她一眼,赶苍蝇似地赶她走:“退下!”
钟唯唯不肯走:“臣还有一件小事相求。求陛下帮臣找回小棠吧,她当年也曾照顾过您,为您洗衣做饭……”
重华就和没听见似的,钟唯唯还要再求,他径直起身走了。
钟唯唯把气全撒到赵宏图身上去:“你欠我人情呢!好好想想怎么还吧!小棠要是怎么了,我和你没完!”
“你有道理没道理?”赵宏图也不高兴:“我要是你,就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陛下没那么讨厌你!”
钟唯唯奇怪地一挑眉头:“陛下讨厌我?有吗?讨厌我会让我做彤史这么重要的职责?这可是个肥差啊!”
她朝赵宏图得意地笑:“莫非,你是嫉妒我要发财了?放心吧,见面分一半,咱们谁和谁?”
彤史这个职位呢,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重要,宫妃们要想承宠,要想有孕,要想留个好名声,得过彤史这一关。
不然,原本是容易有孕的日子,偏把月信日期故意记错,或是不把牌子呈上去,可不是吃了天大的暗亏吗?
再不然,干了件什么不光彩的事,彤史立刻就添油加醋地记上了,还想要什么好名声。
钟唯唯当初就很羡慕永帝时期的两位彤史,真是有钱又有面子。
她摸一摸头上的木簪子:“我得把我之前那根玉簪寻回来,一根玉簪换两个馒头,都把我当傻子整呢。”
“你自己留着吧,我怕我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赵宏图看着她直叹气,提点她:“陛下的旨意已发到各宫,你不用再担心出门遇鬼。”
也就是说,重华把韦太后搞定了,她可以在宫中自由出入。
钟唯唯松一口气,这是近来最好的消息了。
里头传来一声巨响,重华在发脾气:“赵宏图,你想死吗?”
赵宏图顾不上钟唯唯,赶紧跑进去伺候,钟唯唯沉了脸,心情很不爽地走了出去。
一路出去,遇到若干宫人,都用怪怪的眼神打量着她,甚至还向她打听,问她怎么突然成了宫中的女官。
因为皇帝陛下看她不顺眼,想折腾她呗。
钟唯唯不爽,就专挑着前几天刁难折腾她最厉害的一个宫人杀鸡儆猴:“你,过来!”
宫人抖抖索索地过去,跪地上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钟彤史饶命,小人有眼无珠……”
钟唯唯看得索然无味:“今天天黑之前把我的屋子里里外外擦洗干净,一点尘土都不许见,不然你等着瞧。”
宫人飞快跑走去做苦役,其他人一哄而散,就怕招惹得钟唯唯不开心,又挑他们的毛病。
钟唯唯无所事事地转悠了一圈,按着规矩去尚仪局拜见上司。
尚仪局共有一正一副两位尚仪,掌印尚仪窦芳从前和她有过交道,听说她来了就迎出去:“真没想到你会到我这里来。你的袍服穿戴一时半会儿做不好,要委屈你了。”
钟唯唯也笑得甜蜜蜜的:“我也没想到呢,袍服穿戴什么的都不急。”
眼睛四处一瞟,就相中了一间屋子:“我记得那间屋子没人住的?”
窦芳道:“是没有人住,你想搬过来?”
钟唯唯点头:“彤史就该住在尚仪局。”
这么恶心的职位,再住得离重华近一点,什么动静都能听见,岂不是更恶心?不如住得远一点,省得她和重华两看两相厌。
第11章 新官上任(1)
窦芳让人去收拾屋子,邀请钟唯唯入内喝茶:“新近得了一点好茶,一直舍不得喝,可巧你来了,正好借你的手好好享受一下。”
郦国盛产茶叶,茶叶在民生中占的比重很大,茶道盛行,钟唯唯就是这其中的高手,她也不客气,笑眯眯地跟着窦尚仪进了屋子。
窦尚仪又吩咐宫人:“去把朱尚仪和王彤史请来。”
朱尚仪朱玉是窦尚仪的副手,也就是钟唯唯的另一个顶头上司,王彤史王楚则是钟唯唯的搭档。
今后大家要一起共事,把关系搞好才能配合好,钟唯唯打起精神,拿出看家本领,精心烹制了一壶绝佳好茶。
四人一团和气,喝茶谈天,另外三人难免对钟唯唯和新帝之间的关系颇多猜测,几次拿话试探。
王楚甚至酸溜溜的认为,重华之所以把钟唯唯这个起居郎变成后宫彤史,那是因为他看上了钟唯唯。
“怎么可能!”钟唯唯“哈哈”一笑:“那是因为陛下爱喝我泡的茶嘛,何况我字又写得好。”
但是窦尚仪等人显然不信这个理由,反而更怀疑了。
四年前,钟唯唯以郦国第一大儒钟南江嫡女的身份,从苍山来到宫中,凭着一手好茶艺惊艳四座,再以一笔好字博得满朝文官交口称赞。
永帝喜不自胜,赞她有大才。
大家都以为永帝会把她收入后宫,偏偏永帝不走寻常路,敕封她为正六品起居郎,让她做了郦国建朝以来的第一个外朝女官。
此后宠信有加,却从未超出正常范畴,说是君臣,更像是父女。
而如今,换了新帝重华,偏就让她做了彤史。真要是惜才,继续让她做起居郎随时伴驾就好了,干嘛非得收入宫中?
分明就是有猫腻!从外朝命官变成内朝女官,然后再变成嫔妃就对了。
王楚更酸了:“钟姐姐不诚实,谁不知道陛下当初曾拜令尊为师?你们师兄妹多年相处,怎么也有点情分吧?”
钟唯唯一阵抓狂,天知道,她最烦的就是后宫女人间的猜猜游戏了,不过是做个破彤史而已,也有这么多说法。
她翻个白眼,直言不讳:“王姐姐,你看清楚哦,我这个长相能怎样?”
王楚盯她一眼,掩口笑了:“钟姐姐倒是实诚。但你也别自卑啊,其实你也算得上是中人之姿,虽然胸平了点,屁股小了点,不过胜在腰细,气质出众,有内秀,兴许咱们陛下就喜欢你这一款呢。”
你才自卑呢!以为我不知道你胸前塞了棉花吗?
钟唯唯磨牙,假假一笑:“王姐姐是大美人,你要努力啊!”
王楚不胜娇羞:“人家是女官啦,又不是后妃。不过,陛下真是英武美貌啊……”
钟唯唯阴笑:“陛下不但英武美貌,还很风流多情呢。”
“真的?”王楚顿时视钟唯唯为知己,凑过去问:“陛下当年在苍山很风流多情吗?”
钟唯唯伸出一只手:“你想知道?十两银子问一件事。”
再谄媚地冲两位尚仪笑:“两位尚仪就不用给了,当我孝敬的。”
宫中死得最快的就是多口舌的人,窦尚仪找个借口,遁了。
朱尚仪虽然很想听,但也不敢惹是非,跟着尿遁。
王楚犹豫再三,还是摸了十两银子给钟唯唯:“不是我想知道,是别人托我打听的啊,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钟唯唯的目光有些涣散:“陛下喜欢的女人嘛……高贵美丽,有倾城之姿。”当年打败她的那个人就是这样子的吧?
倾城之姿的美人那得有多稀罕啊!全国上下也找不出几个来。
王楚一阵失落:“陛下是有心上人了吗?”
钟唯唯突然败了兴致:“五十两银子。”
王楚吓得捂紧了钱袋子:“你怎么不去抢!”
钟唯唯呲牙:“抢人算什么?心甘情愿才是真本领。不想知道就算了,我走了!”
王楚噘嘴,十分不高兴地道:“我没带这么多钱,你先说,我随后让人给你送来。”
钟唯唯起身就走,王楚拽住她,摸一张银票过去:“快说!”
钟唯唯验明银票后,心情好了很多:“陛下多情,见一个爱一个;口味多变,既爱清粥小菜,也爱名家大菜。”
王楚咬着嘴唇,又摸出一张银票:“总有共性吧?”
二师兄真值钱啊。钟唯唯瞅着那张银票,这些天积累起来的不高兴和委屈立时淡了几分,也没那么排斥彤史这个职位了。
她笑着去接银票,假意客气:“咱们以后要共事呢,你这样客气多不好。这样,除了这个问题之外,我再附赠一条独家内幕消息。”
王楚鄙视她:“真嫌我客气干脆不要收钱啦。”
钟唯唯立刻把银票藏起来,不给王楚反悔的机会:“陛下喜欢细腰女子。附赠的消息是,陛下最近心情不大好。”
“这也能算?”王楚逼她退钱:“至少退我十两银子。”
“不退!吃下去的还能吐出来?痴心妄想!”钟唯唯坚决不退。
一来她穷,急需银子救急;二来这宫中无数人都盯着她,她不能表现得太好说话。
先把规矩树起来,没钱就别开口,可以堵死很多人的嘴。
王楚狠狠瞪她,钟唯唯得了便宜也不卖乖:“改天请你喝茶。”
忽听外头有人问:“钟彤史在里面吗?陛下宣她。”
又是要干嘛?现在尚且还是孝期,重华总不能就急着要她安排人伺寝什么的吧?
钟唯唯一百个不情愿,慢吞吞地摸出去:“陛下宣我何事?”
传话的小宦官更牛,送枚白眼给她:“我怎么知道?陛下说了,钟彤史若是一炷香内赶不到,就继续吃冷馒头吧!”
话音未落,钟唯唯已经冲了出去。
钟唯唯一口气跑到清心殿外,扶着门框喘粗气:“臣……臣……给陛下……请安……”
“晚上吃馒头。”重华示意她看香炉,里面插着的香早就燃尽了。
谁知道这香是什么时候点的?要克扣她的伙食就明着说。
钟唯唯不干:“陛下处事不公。”
重华冷淡地扫她一眼:“明早吃馒头。”
钟唯唯不服气:“尚仪局离清心殿那么远……”
“明天中午吃馒头。”
钟唯唯牙痒痒:“臣知罪了,不知陛下召臣过来,有何吩咐?”
重华指指面前的一套茶具,冷傲地问:“成日漂游浪荡吃白食,知道惭愧二字怎么写吗?”
第12章 新官上任(2)
他想喝茶她就要煮给他喝吗?
钟唯唯假装看不懂重华的暗示,严肃认真地道:“回陛下,臣正是在和王彤史商量当值的事呢。”
见重华半垂着眼不吭气,她掰着手指一一道来:“彤史,掌记宫闱起居及内廷燕亵之事。
虽说先帝殡天未满百日,但陛下才从苍山入京不久,之前府邸空置,府中并没有女眷,所以凡事都该准备起来了。
听说礼部已将此次入宫的闺秀名册呈到太后娘娘和陛下跟前,还请陛下将名册赐予微臣一观。
以及,不知陛下有没有心仪之人?若有,请告知微臣,微臣会优先安排贵人伺寝。”
她一口气说完,很为自己的冷静理智和职业操守骄傲,微笑着看向重华,表白忠心:
“自来后宫如朝局,陛下放心,微臣与您自幼相识,共出同门,有师兄妹情分,又承蒙先帝教诲嘱托,不管什么事,臣都会站在陛下这一边。
为您看好门户,打点杂务,免去陛下后顾之忧……”
“看门户的是郑刚中,打点杂务有赵宏图,你觉得你能代替他们所有人?”
重华一点不领情,阴沉着脸一指门边:“既然你觉得自己如此能干,就到那儿去守着!”
钟唯唯回头一看,重华指的那地儿阳光正盛,这三伏天的,谁要是往那儿晒上小半个时辰,人就先得晕了。
想她重病初愈,身体又不好,这种事还是不要逞能了。
她立刻洗手,堆笑:“陛下很久没喝微臣煮的茶了吧?微臣伺候陛下喝茶?”
重华猛地将手中的奏折狠狠砸向桌面,怒气勃发:“你以为你是谁?朕离了你就活不得吗?这天下就只有你一人精通茶道?”
钟唯唯笑容不变,越发恭敬:“陛下息怒,陛下说得是。不是陛下离了微臣就活不得,而是微臣离了陛下就活不得。”
重华恶狠狠地瞪她:“下去!”
钟唯唯利落地却行退出,走到门边一个旋身,转身就要跑,却被小宦官给拦住:
“钟彤史,陛下要你站这儿看守门户呢,你差事还没办完,就想走么?这是藐视君威啊。”
这小宦官正是之前跑到尚仪局宣她,又送了个白眼给她的人。
钟唯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阴笑:“这位小公公好生面善,敢问尊姓大名?”
小宦官一挺小胸脯:“御前太监李安仁。”
瞟一眼钟唯唯,微有得意:“钟彤史不会认得咱家的,咱家之前一直跟着陛下在苍山伺候呢,陛下奉召入京,咱家才跟着入宫的。”
小样儿。不就是想告诉她,他身份不一样吗?难怪如此嚣张。
钟唯唯眯笑:“难怪得……你是我走了之后才去到苍山的吧?”
比资历,谁比得过她?她十年前就和重华熟识了,还差一点就成夫妻了呢。
李安仁再白她一眼:“我认得钟彤史的,听说你贪慕荣华,背信弃义,见异思迁,为了享福,丢下陛下自己入宫了嘛。
怎么样,没想到陛下原来是皇子,还是先帝内定的皇位继承人吧?有没有后悔啊?”
钟唯唯脸色有些发白,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唔,后悔了啊,肠子都悔青了。可惜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不然我一定想方设法弄点来吃。”
“死不悔改。”李安仁白她一眼,十分气愤地走开了,边走边低声嘀咕:“陛下真是仁慈,要是换了我,早就把这种人乱棍打死,拖出去喂狗了。”
钟唯唯听得分明,微笑着伸个懒腰,走到重华指定的地方去站着。
先瞟一眼重华,见他低着头批奏折,神情专注,并不像是盯着她的样子,就悄悄迈一步,擦着阳光站到阴影里去。
整整一个下午,重华都没有理她,她从日落站到掌灯时分,看着重华批完奏折,又召朝臣入内议事,再安然享受百种珍馐美味,思来想去,前情后事宛如乱麻一样理不清。
索性放空思绪,目光呆滞地杵在那里,什么都不关注。
许久,二更鼓响,李安仁没好气地端了两个冷馒头给她:“喏,陛下赏你的晚饭!”
钟唯唯一笑,接了馒头,高呼一声:“谢陛下恩赐!”
高坐殿中的重华抬起头来,目光沉沉地看向她,朝她招手。
钟唯唯拿着馒头入内:“陛下有何吩咐?”
重重灯影里,重华宛若神祗,高不可攀,一双带着冰火之色的乌黑双眸清冷如雪:“你有何感想?”
钟唯唯眨眨眼:“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重华露出几分不耐:“钟唯唯,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还想不想小棠回来?”
钟唯唯绷得笔直的腰背骤然放松,她把馒头放到一旁,诚心诚意地给重华行礼:
“求陛下原谅罪臣有眼无珠,慢待了陛下。当初,哪怕是死,罪臣也不应该离开苍山的。”
这话说得平心静气,半点怨怼都没有,但重华就是从中听出了许多怨愤敷衍之情。
他冷笑:“你当时要死了吗?有人逼迫着要你的命?你就那样迫不及待想要一飞冲天?”
就算没有死,也离死不远了。
钟唯唯心里一阵钝痛,无数的委屈和愤怒,随即又觉得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纠结那么多干嘛?
何况,强势有权的人永远都认为自己有理没有错,所有错误都是别人的,她和他扯这些做什么?
他既然耿耿于怀,她便认错就是。再拜一拜,诚恳地道:“都是罪臣的错。”
她姿态够低,重华却高兴不起来。
他的目光像是落到钟唯唯身上,却又像是透过她落到了远方,索然无味:“这是即将入宫的宫妃名册,你拿去吧。”
钟唯唯上前,低垂眼眸接过名册,无意之中碰触到重华冰冷的手,她吓了一跳,迅速收手,恰逢重华松手,名册便跌落地上。
钟唯唯立即拜倒认错:“臣罪该万死。”
“你的确罪该万死。”重华咬牙切齿,拂袖而去。
钟唯唯看着朱红织锦封皮的名册,一阵黯然。
第13章 新官上任(3)
赵宏图过来,弯腰拾起名册递到钟唯唯手里,眼中多有不赞同:“小钟,你这又是何必?”
钟唯唯一手抓名册,一手去端她的冷馒头,笑颜如花:“老赵,我觉得我做得挺好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嘛。”
再掂一掂名册,挤眉弄眼:“我要发财了。”
赵宏图被她气得没脾气了,虚点她一下,转身走了。
钟唯唯回到屋里,被她惩罚的宫人还没走,胆战心惊地等着她验收。
钟唯唯把手里的名册朝宫人炫耀地一晃,再伸手去门缝里擦了一下,呲牙:“重新来过!”
宫人磕个头,拿起抹布再擦一遍。
钟唯唯坐在灯下就着冷茶吃冷馒头,一手翻看着新晋宫妃的名册。
为首两个名字,一是韦柔,一是吕纯,两个名字都被重华用朱笔画过了圈,证明这二人至少也是四妃之一。
钟唯唯略顿了一顿,一口咬掉半个馒头,使劲嚼了又嚼,继续往下翻看名册。
后面的人选没什么特别出色的,没人能和韦柔、吕纯相提并论。
这情形全在钟唯唯的预料之中,郦国自建国以来,后位便一直由韦氏、吕氏把持,继位皇子的母妃更是基本出自这两大家族。
这两大家族既互相勾连,又互相竞争,把所有威胁他们地位的家族全部绞杀干净。
传到永帝这一代,他们已是根深叶茂,把持朝政大事,乃至于操纵皇位继承人都是家常便饭,严重威胁到了帝位皇权。
所以永帝才会把重华送到苍山,隐姓埋名拜在钟南江门下学习多年。
为的就是不让重华和生母韦太后接触太多,以免他被母子之情挟持压迫,让韦太后操纵弄权。
重华倒是真和韦太后母子情薄了,可他远离朝政中心长大,世家武将服他者甚少。
他还是得把韦氏和吕氏的女儿纳入宫中,以期得到他们的支持,慢慢站稳脚跟,掌握大权。
后位空悬,韦氏和吕氏都是志在必得。
谁先有孕并生下长子,入主中宫的机会就大得多,所以他们决不允许其他氏族的女子胜出韦柔和吕纯。
钟唯唯把名册合上,盯着跳跃的烛火思忖这侍寝的排序。
既要让重华满意,又要让韦氏和吕氏满意,还要安抚重华想要提拔重用的那些普通氏族,实在是一件让人伤脑筋的事。先帝真是留下一个烂摊子啊。
有人敲响门扉,试探着问:“钟彤史睡下了吗?”
钟唯唯一个眼风扫过去,一旁兢兢业业打扫卫生的宫人立刻跑去开门:“还没有呢,什么事?”
几个宫人很不好意思地挤在门口:“我们是来恭贺钟彤史的。”
钟唯唯一瞧就乐了,全都是这些天里讹诈她银子财物,给她气受的宫人。
便将名册收起,招手让她们进来,开门见山:“怎么个恭贺法儿?”
宫人谄媚地说了一堆恭喜赔礼的话,不但把之前从她这里讹诈去的财物还回去,还额外送了好些东西。
有吃食用品,也有精心制作的小玩意儿,甚至还有送银子的。
钟唯唯照单全收,表示既往不咎,众宫人这才把心放回原处,高高兴兴地散了。
钟唯唯才打个呵欠,就有人把热腾腾的洗脸水和洗脚水送到她面前。
她含着笑受了,随手将宫人孝敬来的散碎银子赏下去,舒舒服服上了床。
第二天早上起来,因为当值的人是王楚,她也就没往前头凑,而是安安心心地享用她的冷馒头早饭。
再吩咐宫人收拾东西,去尚仪局那边打听屋子收拾好没有,准备随时搬家。
她今非昔比,虽是冷馒头果腹,却有人私底下孝敬了她热腾腾、香喷喷的素三鲜汤,另有若干精美糕点果品相陪。
钟唯唯把冷馒头泡在三鲜汤里,吃得心满意足。
才漱了口,又听见李安仁阴魂不散的在门口说道:“陛下问,钟彤史不用上值的吗?看来这宫里的规矩该紧一紧了。”
钟唯唯敢怒不敢言:“今天是王彤史当值。”
李安仁把小下巴一抬:“王楚御前失仪,已被革职查办,发回掖廷。”
钟唯唯心里“咯噔”了一下,匆匆忙忙拾掇好,快步赶到前面。
重华还是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挑挑剔剔地用早膳,见她进去就把牙箸一扔,嫌弃地道:
“怎么还是这副不男不女的丑模样?你以为你还是外朝的起居郎?朕看你是野惯了!得找个人好好教教你规矩!”
钟唯唯的女官服饰还没做好,穿的还是起居郎的官袍,只是官帽还回去了,她便只在头上绾了个男儿发髻,只用一根素玉簪子,不施脂粉。
她生得清秀纤瘦,不作怪的时候气质更是安宁沉稳,无论站哪儿都像是一副素雅出尘的水墨画,压根就和不男不女、丑模样连不上关系。
不过既然重华要挑剔找茬,她就要顺着他让他消气。
她微笑着解释:“陛下骂得是。微臣的女官服饰尚未做好,这几天只能委屈陛下的眼睛了。”
重华恶狠狠地瞪她,磨牙:“你委屈的岂止是朕的眼睛,收银子有没有收到手软?”
看来她卖消息给王楚的事情泄露了,王楚这个没出息的。
钟唯唯笑得眉眼弯弯:“都是托陛下的洪福,恭贺陛下,宫中的美人们对陛下思慕得很呢。”
重华阴沉沉地瞪视了她许久,冷冷一笑:“国库空虚,朕正在考虑节流开源的事,钟彤史正好提醒了朕。”
钟唯唯顿觉不妙:“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那点散碎银子还不够陛下一顿饭钱。”
重华见她着急,笑容越发明显:“一分一毫也是钱,该省就得省,朕也不为难你,以后你每个月交三千两银子来吧,剩下的就赏你了。”
这也太心黑了,还赏她呢,她哪里凑得齐这三千两银子?
钟唯唯大吃一惊,吓得都结巴了:“哪,哪有这,这么多,陛下不要吓唬微臣,把,把微臣卖掉也凑不齐这么多钱。”
重华冷睨她一眼:“昨天你不就是三言两语就从王楚那里赚了一百二十两银子?
一月算你三十天,一天算你一百两银子,你每天至少还能省下二十两银子,别不知足。”
第14章 新官上任(4)
钟唯唯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痛苦之感,苦巴巴地求重华:
“陛下,罪臣被财迷了眼睛,罪该万死,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借着陛下的名头讹钱,求您给罪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罪臣再也不敢了。”
重华淡淡地问:“朕多情,见一个爱一个?”
钟唯唯道:“那是为了给人以希望,为了后宫和谐。”
她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当年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那样选择。
她把那些复杂的思绪按下去,笑容无懈可击:“后宫和谐关系到朝局稳定,陛下多情,大家才喜欢。”
重华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声寒入骨:“钟唯唯,朕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自己找死。
不然,哪怕就是违背了师父所托,违背了皇父遗嘱,朕也不会让你好过。”
钟唯唯也收了笑意:“罪臣遵旨。”
重华玄色绣金的帝王袍服从她面前一晃而过,掌击声清脆响起,鞭声渐去渐远。
钟唯唯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看着他刚才坐过的地方发了片刻的呆,转身往大殿外走去。
走到殿外就换了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挨着和当值的众人打招呼。
李安仁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盯着她看,满是愤愤不平:“记好了,新的彤史未上任之前,所有的事都由钟彤史一力承担。
陛下只要回到清心殿,就随时要见到人,别再说什么今天你不当值之类的话!”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家伙!
钟唯唯不理他,昂着头继续往前走。
李安仁追上去拽她:“说你呢!你耳朵聋了?”
钟唯唯停下脚步,回眸盯着他,面色清冷如雪:“原来李公公是在和我说话,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李安仁又重复了一遍。
钟唯唯举起手来,猛地给了他一巴掌:“以下犯上,目无上级,口无遮挡,论宫规,该打二十廷杖!”
李安仁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尖声道:“你敢打我?”
钟唯唯气定神闲:“打的就是你!还便宜了你!你再敢碰我试试?不服你去告我啊,去啊!”
李安仁狠狠盯她一眼,转身跑开了。
钟唯唯阴沉着脸回身继续往前走,有人在一旁轻声叫她:“小钟。”
钟唯唯回眸,见是永帝的尚寝葛湘君站在道旁朝她招手,惊喜地走过去:“湘君姐姐,你怎么来了?”
葛湘君之前是永帝的尚寝,和钟唯唯关系很好,新帝登基之后她便被发回掖廷,另换了李琵琶上来。
钟唯唯本以为再见不到她,没想到居然碰着了,拉了葛湘君的手:“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葛湘君温柔一笑:“我也这样以为,谁知突然又接到旨意,让我重新回来伺候陛下。”
摸一摸钟唯唯的手,多有爱怜:“你瘦了。”
钟唯唯笑道:“你也瘦了,掖廷那边不好住吧,走,去我屋子里说话。”
葛湘君摇头:“改时候吧,我从掖廷重新回到这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说起来还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把李琵琶给收拾了,我此刻已经出了宫。”
钟唯唯有些发愣,她本来以为大家都想出宫的,没想到葛湘君并不想出宫。
只听葛湘君又道:“我家中父母已经过世,兄嫂和我不亲,说是给我看了一户人家,我托人一打听,那男人已经五十多岁了,儿孙一大群,让我去续弦。与其出去受气当老妈子,不如在这里风光自在呢。”
“那是。”钟唯唯又很同情葛湘君,果然各有各的为难。
葛湘君劝她:“既然已经做了彤史,你就认命吧。像李安仁那样的人,你不要太得罪了他。
忍一时之气,免许多灾祸。他若是在陛下面前乱嚼舌头,说你的坏话,你又怎么办?”
钟唯唯见她担忧的样子,心中微暖:“放心吧,我有分寸。”
葛湘君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你我都是先帝留下来的人,陛下留你我在身边伺候,定然有许多人看不顺眼,想要取而代之。
我们还和从前一样,有什么事,互相通个声气,别被人给暗算了。”
钟唯唯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有宫人来寻葛湘君理事,钟唯唯也就回了值房。先前派去尚仪局打听房间的宫人已经回来了,期期艾艾地道:“尚仪局那边说,目前没有空闲的屋子,要委屈彤史在这里再住些日子,看看以后能不能腾出来。要不然,彤史趁此刻空闲,亲自走一趟?”
“不必了。”钟唯唯知道又是重华搞的鬼。
他就连她从王楚那里讹到一百二十两银子都知道,又怎会不知她想要搬到尚仪局去住?
走不了,那她就不走了,且和他慢慢熬着,哪天他厌烦了,自然会放她走。
重华自小就是个好强的性子,容不得别人轻慢背叛。
分明是缘分到头,却因为她抢先开口和他一刀两断,再拒绝他让她留下的要求,离开苍山入京,他就记恨了这么多年,这气性也真是够大的。
钟唯唯让人把手底下的两个女史叫来,重新分配了工作,再训了一番话,就到了散朝的时候。
她急急忙忙往前头去迎接重华,李安仁威胁地瞪她,她只当没看见,藏在人群里,平心静气地看着渐渐近了的重华。
比之四年前,他已完全褪去青涩,更高更瘦,神色也更沉郁。
眉头总是微微皱着,嘴唇紧抿,一副生无可恋的冷淡模样,目光偶尔不经意地落在人身上,威压十足。
早已不是他们初识时的模样。
龙辇越来越近,终于停下来,钟唯唯垂下眼眸,平静如水地跟着众人行礼高呼“万岁”。
重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就又迅速收回,冷漠地走进了大殿。
接下来传膳理事,钟唯唯都跪坐在大殿的角落里,拿着笔墨纸张记事。
这不该是她的职责,理应由起居郎来做,但是重华不开口补录起居郎,就又由她全都包干了。
等到重华理完了事,要午休,钟唯唯也就没什么事了,她把笔墨纸张收起,退回去用饭休息。
不过是刚漱了口,李安仁又来了,得意洋洋、不怀好意地道:“陛下问你到哪儿去了,是不是想接下来一个月都想吃冷馒头。”
第15章 新官上任(5)
钟唯唯抿一抿散落下来的鬓发,洗手,涂香膏,慢慢往外走,完全不搭理李安仁的示威,就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余。
李安仁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跟在后面威胁她:
“你等着,你不会有好下场的。竟敢打我,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贪慕虚荣、忘恩负义的人难道不该羞愧而死吗?居然还这样理直气壮的,那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钟唯唯突然停下来回过身。
李安仁被吓得倒退一大步,牢牢护住自己的脸,声音都抖了:“你想干什么?”
钟唯唯理一理袖子,平淡地说:“就算是我贪慕虚荣,那也是我和陛下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再让我听见你乱吠,别怪我不客气。”
“你敢!”李安仁又退了一大步。
钟唯唯挽袖子:“你要不要试试看?”
李安仁拔腿就跑:“你等着,我已经把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告诉陛下了,陛下叫你去就是要收拾你的,到时候别和我求情,我不会饶了你的。”
钟唯唯迎着宫人的各种目光,平静地进了重华的寝殿。
重重的纱帐之中,重华背对着她侧卧在床上,尚寝葛湘君带着两个宫人跪坐在一旁伺候,严肃安静得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钟唯唯跪下见礼:“叩见陛下。”
重华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
钟唯唯也就不再出声,很自觉地挪到角落里去,和葛湘君跪坐在一起,以目光互相交流通消息。
葛湘君悄悄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了个“李”字,告诉她李安仁告她状了,让她小心。
钟唯唯轻轻摇头,表示就算是受罚,她也绝不肯对李安仁让步。
区区一个小阉奴,想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还不够格。
葛湘君无奈叹气,也不劝她了。
大殿内安静如斯,唯有青铜漏壶滴下来的水声滴答作响,钟唯唯困意上头,忍不住掩口悄悄打了个呵欠。
她这些日子被折腾得够呛,身体又自小都不大好,实在是有些忍不住。
算一算重华还得有些时候才醒,就半垂了头,闭上眼睛养神。
忽被葛湘君推了一把,惊醒过来,就见重华平卧床上,隔着纱帐盯着她看,目光炯炯,亮得吓人。
一如当年那个雨夜,她及笄之日,他和她手拉着手跑到后山,站在那棵丁香树下。
微雨夹杂着落花洒了他们一身,他握着她的肩头,把一根玉笄插到她发间,再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轻笑:“小师妹长大成人了,可以嫁人了。”
那时他的目光便如此刻这般晶亮灼人,钟唯唯闭一闭眼,收回目光,默默一拜。
重华垂下眼帘,翻个身,背对着她们继续睡觉。
一只鸣蝉突兀地叫了起来,把殿中的安静瞬间打破。
重华猛地翻身坐起,众人俱都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重华指着钟唯唯冷道:“你不是很能干吗?去把这不识好歹的蝉给粘了!”
葛湘君不忍地看向钟唯唯,钟唯唯倒是一点负担都没有,眉开眼笑,温和顺从:“是。”
行云流水一般退出去,正好碰到李安仁探头探脑地在那儿张望,便将李安仁一指:
“去,找粘杆来!把那不识好歹的蝉儿给粘了,油炸了给陛下补龙体!”
见李安仁似有不服之态,便将眼睛一瞪:“你不想为陛下尽忠么?”
哪怕借给李安仁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拒绝为皇帝陛下尽忠,只能委委屈屈地找了十多个小宦官,拿着粘蝉专用的竹竿蛛网,跟在钟唯唯身后去粘蝉。
钟唯唯眉开眼笑,自得其乐,指点着他们:“这里有一只,往左,再往左一点。”
见着笨手笨脚的,就毫不客气地抢过粘杆自己动手,她当年为了填饱自己和弟弟的肚子,什么能吃的都打过主意,这粘蝉的活儿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寝殿内,微风徐徐送凉,把钟唯唯清脆欢快的声音也送了进来。
重华阴沉着脸坐在床上,一肚子的气。
葛湘君小心问道:“陛下要起身了吗?”
见重华不语,就当他默认,便打起纱帐,接了宫人手里的温茶奉到他面前:“陛下请饮清心茶。”
“滚!”重华骤然爆发,猛地将她的手推开,茶碗滚落地上,应声跌碎。
葛湘君和几个宫人吓得浑身发抖,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奴婢罪该万死。”
重华吸一口气,盯着葛湘君的发顶。
宫中女官虽有品级俸禄,也被称为女官,但实际上和外朝的官员是完全不同的。
再高级的女官,充其量也不过是天子侍婢,是以宫中女官在他面前都只敢自称奴婢。
唯有钟唯唯,不管是做起居郎,还是做了彤史,从来就不肯在他面前自称奴婢。
一口一个“微臣”“罪臣”的叫得欢实,就好像是自称一声“奴婢”就会要了她的命。
真是有恃无恐!
她知道不管他是看在师父的面上,还是看在皇父的面上,都不会真把她怎么样。
这个黑心肠的坏女人!虚荣冷酷,恶毒无情,虚情假意,见异思迁,实在是可恨又可恶。
重华愤愤不平地下了床榻,大步走到窗前。
殿外大树下,树荫斑驳,钟唯唯正踮起足跟,拿了竹竿去粘蝉。
她屏着气,聚精会神,眼睛又黑又亮,脸上白里透红,乌黑的头发散落了两绺在耳边,明媚里带着醉,纤细优美的身材就算是宽大的男式官袍也挡不住风情。
重华阴沉着脸,猛地把窗户关严,怒气冲冲地道:“谁再敢喧哗就拖下去打十板子!”
葛湘君一边收拾着碎瓷片,一边偷看着年轻天子的神情,若有所思。
看来她的感觉果然没有错,皇帝陛下对钟唯唯是真的旧情难忘。
她是伺奉先帝最久的人之一,对这中间的纠葛很有些数。
先帝不愿皇族帝位受制于韦、吕两族,一心只想让重华迎娶钟氏嫡女为后,为此不惜封钟唯唯为起居郎,让她伴驾学习见识政务。
听说重华早前和钟唯唯感情甚笃,她一直以为重华回来后钟唯唯便会风光大嫁,却不想二人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