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以退为进的陛下(4)
重华淡淡颔首,虽然没有明确回答,但也没有拒绝吕纯的邀请。
吕纯欢天喜地:“臣妾挺牵挂皇长子的,请陛下允许臣妾去探望皇长子吧。”
重华默不作声,转身往前。
吕纯立刻跟上去,落后重华半步,乖巧安静的跟着,时不时含情脉脉的看重华一眼。
钟唯唯在二人身后跟着,觉得多亏她没有答应重华的要求,不然她此刻肯定活撕了吕纯。
又又被安置在离这里不远的春华阁里,太医正在给又又诊治,人来人往,却鸦雀无声。
重华入内,吕纯紧随其后,二人显得颇有默契的样子。
钟唯唯想了想,没有跟进去,而是站在外面听宣。
李安仁过来,皱着眉头道:“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不进去?皇长子醒来就一直在找你,你倒忍心。”
钟唯唯很严肃的回答他:“陛下并未让我跟随入内。”
重华能丢下又又折回去喊她,说明又又根本没有大碍,既然如此,她去凑什么热闹!
看吕纯怎么勾搭重华,看重华有多好看吗?别开玩笑了!
重华果然也没让人叫钟唯唯进去。
过了一会儿,吕纯心满意足的出来,桃花一样鲜嫩的脸上满是陶醉的笑。
走到钟唯唯面前,特意停下来,低声道:“钟彤史千万不要忘记之前说过的豪言壮语哦,今夜你不下手,明晚就轮到我了!”
说完后,耀武扬威的离去。
一个女官出来传话:“陛下宣召钟彤史入内。”
压低声音提醒钟唯唯:“陛下答应明晚去看贤妃。”
钟唯唯走进去,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重华清冷的声音响起:“平身。”
“唯姨,唯姨,我要抱。”又又躺在榻上朝钟唯唯伸手。
钟唯唯走过去,搂住他:“你可要好些了?”
又又抱着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小声说:“我没病,我是故意装病吓人的。”
这孩子聪明懂事得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料。
钟唯唯也没觉得有多惊讶:“这样啊,那太好啦。”
她含着笑,低声问又又:“为什么?”
又又犹豫一下,轻声道:“爹爹不在,我怕她害你。”
他说的“她”指的当然是韦太后,钟唯唯搂紧又又:“真勇敢!”
又又睁大眼睛看着她,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无邪,还略带了些羞涩:
“唯姨比我勇敢多了,我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装病。爹爹骂我吓着了你,要我和你赔礼,对不起。”
钟唯唯微笑:“不,你帮到我啦,不然这会儿说不定我还在挨骂呢。”
又又笑起来,在榻上快乐的打了个滚。
重华淡淡的道:“现在宫里都知道,皇长子身体不大好,禁不得刺激,以后对着皇长子时说话做事都要格外小心。”
钟唯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对又又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瘦弱多病、随时可能嗝屁的皇子,比起身体强健又受宠的皇子来说,威胁性和继位的可能性都要小很多。
相对来说,也要安全很多。
她低眉垂眼:“微臣知道了。”
重华点点头,从她怀里接过又又:“回去吧。”
清心殿已经得了消息,上上下下如临大敌,等到安置好又又,已经是午后。
又又在暖阁里睡去,钟唯唯也在等重华躺下午休,她好退回暖阁歇一会儿。
但是重华似乎没有要睡的样子,拿着一本书坐在窗边看得津津有味。
葛湘君被贬之后,清心殿中便再未添加尚寝,凡事都由钱姑姑一人做了主。
她带着人把床铺好,水备好,火速带人退了出去。
钟唯唯也想溜,她贴着墙壁,一步一步往里挪,将要挪到暖阁门口,突然听见重华道:
“又又今天告诉我,他从前发病时就会尿裤子,他怕她们不信,所以故意尿了裤子。其实他很不愿意这样,担心你会笑他。”
说话时,他一直低垂着眼,不曾看她一眼。
钟唯唯站住,笑容显得十分干瘪:“皇长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他是真心实意对你。”重华说完这句话,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走了出去。
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她那句想要勾引他的玩笑话,一本正经得不得了。
他不歇午觉了吗?
钟唯唯想问,又没敢问。
是她自己拒绝重华的,再问这个话,加上她之前对着吕纯夸下的海口,就好像是别有意图似的,等同于自搧耳光。
晚饭时,重华过来看望又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陪她们吃饭,而是看着她们吃。
他从始至终都很沉默,和钟唯唯也没有目光和言语上的交流。
又又劝他,他说他已经在昭仁宫吃过了,又又劝得厉害,才勉强吃了一颗鸽子蛋。
饭后,又又撒娇让他陪玩,也被他以公务堆积太多而拒绝,又去了昭仁宫。
夜里同样没有回来,只派人过来问皇长子的身体如何,让钟唯唯等人认真照顾,有事急报。
小棠和钟唯唯嘀咕:“一定是生你的气了,被你气跑了。”
钟唯唯其实很有点怅然,但是知道自己就连不高兴的资格都没有。
又又睡着以后,她在茶房里一直坐到三更,不停地碾茶、煮茶、搅拌、分茶、幻画,直到小棠气势汹汹去骂她,她才去睡觉。
因为重华没有在寝殿里留宿,所以出入的宫人少了很多,没人敢来吵她们,又有钱姑姑一手照顾,钟唯唯得以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米虫生活。
睡够起床,吃饱喝足,写写画画,弄弄茶,逗逗孩子。
应付一下闻讯前来探望又又的宫妃,收一收礼,看着又又的小钱匣子渐渐满了起来,高兴得就像是自己存的一样。
即便是听到,重华借追查昆仑殿传人的机会,整肃后宫,打杀了很多宫人的事,她也觉得离她很遥远。
清心殿就像是一个安然的世外桃源,把外面的险恶全都挡在了墙外。
到了午后,窦尚仪前来看她,委婉向她提及韦太后的要求——
把彤史的职责重新履行起来,把那份没有完成的伺寝顺序表按照次序,一一完成。
第152章 以退为进的陛下(5)
钟唯唯当初就不乐意做彤史,现在心乱了,也不想和重华赌气,就更不愿意做彤史。
她和窦尚仪商量:“您也瞧见了,我要照管皇长子,实在没办法全力以赴尽彤史的职责,是时候把另一位彤史补齐了。”
窦尚仪是聪明人,立刻答应了她的要求:“我会去和陛下说,但能不能成,还得看陛下的意思。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钟唯唯推荐自己手下的女史之一:“沈琦不错,她跟过前任彤史,在宫里有些年月了。
懂规矩,熟悉人面,做事有分寸,人品也好。可以让她试试。”
窦尚仪又告诉她:“葛湘君在司计司混不下去了,托人找到我这里来,想去司籍司,那边刚好有个典籍告老出宫了,你有什么看法?”
典籍掌管的是宫中的经籍、图书、笔札、几案这些事,虽然不是司计司那样的肥缺,但是胜在清静,也不容易生是非。
钟唯唯道:“我没有什么看法。”
窦尚仪就明白了钟唯唯的意思,知道她不会针对葛湘君穷追猛打,就道:“那我知道了。”
昭仁宫靠近外朝,来往的官员络绎不绝,窦尚仪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才见到重华。
重华面无表情的听她说完了彤史补缺的事情,淡淡的道:“这些事尚仪局决定就好,不必问朕。”
窦尚仪走后,赵宏图去给重华添水,见他皱着眉头不高兴,便道:
“陛下,何不以退为进?如今钟彤史和皇长子都在风口浪尖之上,您后退一步,对他们未必不是好事。”
重华默不作声,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不到天黑,整个宫里都知道了沈琦上任的事,很多人来恭贺沈琦,沈琦倒是沉稳,闭门谢客,一概不收礼。
等到天黑,就悄悄来拜见钟唯唯,要谢她的提携之恩。
钟唯唯自来没什么架子,真心实意提点她:“你跟着我这些日子,应当看出来了,这个活儿不好干。
不过只要谨记一条,以陛下为主,不为外物所诱,陛下就不会亏待你,会保你无虞。”
沈琦谢了又谢,问她取了之前那张伺寝顺序表,言明还要去拜见重华,便告辞而去。
没多会儿,外面传来消息,说御驾去了西翠宫,新任彤史沈琦伴驾作记录。
钟唯唯把又又洗干净送上床,自己也准备睡下。
又又搂着她的脖子,小声问:“阿爹怎么还不来?今天他都没来看我。”
钟唯唯道:“也许是太忙了吧。这不是让人给你送玩具和吃食来了吗?有空就会来的,睡吧。”
又又躺了一会儿:“睡不着。”
钟唯唯哄他:“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又又听话的闭上眼睛,奈何就是没有困意。
可怜巴巴的看着钟唯唯,也不敢说自己睡不着,不想睡,只时不时叫一声:“唯姨,唯姨。”
钟唯唯心软了,加上她自己也睡不着,就让他起来:“咱们捉迷藏玩。”
一群人从暖阁里一直疯到寝殿里,能藏的地方基本都藏了个遍。
这一次轮到小棠找人,又又非得拉着钟唯唯跟他一起藏到龙床下。
钟唯唯本来就是陪他玩,也就跟着钻了进去。
等了很久始终不见小棠找来,又又等得不耐烦了,仗着身子小,要出去一探究竟。
钟唯唯不让他出去,小声提醒他:“说不定是找不着咱们,故意不出声,等咱们一出去就抓住咱们了呢。”
又又不听,利索的爬了出去。
结果出去也跟着没了声息,钟唯唯耐着性子在床下趴了一会儿,也有点不放心了。
往前爬爬,悄悄扒开下垂的床帐,往外看去。
一双穿着家常青布鞋的脚刚好停在她面前,离她的鼻尖不过寸许的距离,有淡淡的酒气。
是重华,他不声不响就走了进来,而她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
可恶的小棠,小叛徒又又,钟唯唯不确定自己是该继续潜伏呢,还是该勇敢的爬出去认错。
她等了又等,纠结了又纠结。
听到重华在她头顶上的地方坐下来,龙床发出低沉的“咯吱”声,又看到他踢了鞋子,扔了一件外衣在地上。
这是要脱光了吗?不能再等了!
钟唯唯果断咳嗽一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嘻嘻哈哈的笑:
“你们是找不到我吗?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又又,又又,你把我丢这儿就不管了?敌方军情如何啊?”
当然没有人回答她,重华也没有再脱衣服。
钟唯唯厚着脸皮换个方向爬出去,再假装才看到重华的样子,羞愧的把头深深埋下去,行礼:“微臣死罪。”
重华只着里衣,端坐在床上,沉默的看着她。
神色晦暗难明,脸颊微微绯红,像是喝了酒的样子,一张脸漂亮得不像话。
钟唯唯没有等到他出声,决定找个借口,解救自己的膝盖:“哎呦……肚子……”
“疼”字尚未出口,重华已经起身走了出去。
钟唯唯把他扔在地上的外袍捡起来,挂在衣架上,顺便照照镜子,看到自己衣衫不整,钗横发乱,像个疯婆子。
她对着昏黄的镜子捏捏脸,笑一笑,走进暖阁去找另外两个叛徒的麻烦。
小棠不在里面,又又乖乖躺在床上,眼睛亮亮的。
看见她进来就朝她伸手,小声说:“你不要怪我啊,爹爹说过不骂你的。他说话很算话的,对吧?”
人家是亲父子,她能说什么?
钟唯唯叹口气,洗洗脸和手,吹灭了灯躺下来。
又又兴奋得睡不着:“爹爹和你捉迷藏了吗?是他把你从床脚找出来的吗?他有没有藏起来给你找?”
钟唯唯:“……”
重华一夜未归。
第二天清早,她知道他又是去了昭仁宫。
而昨天夜里,他是真的去了西翠宫,和吕纯一起用了晚饭,喝了点酒,前后盘桓了约有一个时辰。
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算短,如果真想发生点什么,足够发生了。
钟唯唯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想要把沈琦记载的起居录拿过来,看看里面都记录了什么。
这个念头挥之不去,即便是美味珍馐也没法转移她的注意力。
中午时候,她自觉快要走火入魔,重华过来看又又,看着她的眼睛说:“即日起,朕搬到昭仁宫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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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以退为进的陛下(6)
搬离清心殿吗?
钟唯唯有些愣神。
从前日思夜想的事,突然就实现了,这让她有种不真实之感。
对上重华探究期待的眼神,她吸一口气,绽开一个大到夸张的笑容:
“陛下操劳国事,住在昭仁宫的确更方便。您放心,微臣一定会恪尽职守,把皇长子教养好的。”
“你做事,朕自来放心。”重华收回目光,安静的看向窗外。
窗外枫叶渐红,天气越来越冷了。
他紧一紧玄色的帝王袍服:“很久没有喝你烹制的茶汤了。”
他以礼相待,不提男女风月事,钟唯唯没有理由拒绝他。
她诚心邀请他去那间库房改成的茶房,又又想要跟去,重华淡淡一个眼神,又又就听话的抓住了小棠的手,改口:“我们去玩陀螺。”
重华赞许的朝他点点头,率先往那间简陋的茶房走去。
临窗的龙须银席上铺了秋香色的圆团锦垫,就像是将要枯黄的荷叶。
黑里透金的茶具在日光下闪着神秘莫测的光芒,钟唯唯素白的脸洁净得如同初开的木兰花瓣。
重华知道,手指触摸上去会是怎样的柔软娇嫩。
他把手往袖子里藏了又藏,说道:“这茶具挺好看的。”
钟唯唯有点高兴:“是吕太贵妃送的,陛下忘记了吗?还是您让人送过来的。挺漂亮,用来斗茶最是合适。”
宫人把火生起,因为是新茶,不用炙烤,钟唯唯包好茶饼,示意宫人递木槌给她敲碎茶饼。
重华自然而然接过茶饼,垂眸用力敲击茶饼,淡然道:“今日没有君臣,只有我师兄妹二人。”
他是有话要和她说吗?
钟唯唯点头:“二师兄。”
敲碎的茶饼被放入茶碾中碾成细末,重华将要把茶末倒入罗筛中时,钟唯唯及时递了罗筛过来。
他看她一眼,微抿了唇,将茶末倒入罗筛之中。
选出最细致的茶末,藏于银盒之中备用。
瓶中水开,钟唯唯微闭了眼睛,静听水声。
温热茶盏,把茶末调成膏状,听到瓶中水煮好,她立刻伸手。
重华先她一步,将滚烫的汤瓶取下放到她手边。
一如当年。
钟唯唯心中微动,持起汤瓶点茶,水添加到第七次,乳沫堆积如雪,咬盏不放。
钟唯唯轻轻推到重华面前。
重华向她行了一礼,双手持盏,静候片刻,细细品评,再微微点头。
钟唯唯一笑,再次煮茶。
茶汤煮好,她将它小心注入茶盏之中作茶百戏。
汤花瞬间幻画出一副绚丽多姿,磅礴大气的江山图。
“愿郦国中兴,民富国强,师兄江山永固,青史留名。”钟唯唯把茶汤奉给重华,语气有些微骄傲。
这一幅江山图,她苦练了很久,是她长久以来的心愿。
重华照旧先向她行了一礼,再双手接过。
他盯着这一帧富丽磅礴的江山图看了很久,一口将它饮尽,然后沉声道:“如你所愿。”
钟唯唯的心“咯噔”了一下。
如你所愿。
在她听来,除了他答应她,会中兴郦国,勤政爱民之外,似乎还有别的意思在里面。
她抬眼看向重华,重华却已经起身,大步离去。
风将他玄色的帝王袍服吹起,就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秋天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斑驳如岁月。
钟唯唯的心皱成了一团。
有那么一刻,她想要不管不顾地喊住他,让他留下来,告诉他她的心意,告诉他她愿意赌一把。
但她只是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看重华渐渐走远,听到御驾离开的响鞭声渐去渐远,终于再也听不见。
钟唯唯给自己泡了一杯茶。
不是茶末烹制的茶汤,也不是绚丽奇幻的茶百戏,而是她自制的红茶。
她倚在窗前,秋阳暖洋洋的照在她身上,把那些忧伤思量全都赶得远远的。
又又欢笑着从窗外跑过,看到她就停下来,跑过去送了她一朵盛开的菊花:“唯姨,送给你插瓶,茶桌上的插花都已经败了呢。”
钟唯唯接过去,笑了起来,她终究忍住了,没有去翻看沈琦记录的起居注,也没有去打听重华究竟有没有临幸吕纯。
如果他真的临幸了吕纯,知道了又如何?
重华搬走后,清心殿一下子安静起来。
昭仁宫一天更比一天繁华,里面伺候的宫人们扬眉吐气,就连笑容都要比其他地方更灿烂几分。
葛湘君之前的尚寝之位终于补了缺,名叫夏花。
如大家所愿,是个四十多岁,不苟言笑的嬷嬷,万事以重华为主,十分不好相与。
夏花带了葛湘君之前的手下进驻昭仁宫,钱姑姑则被留下来打理清心殿。
不需要伺候皇帝陛下,女官和宦官们都很清闲,清闲了就寂寞无聊,然后就逗又又玩,跟着钟唯唯学分茶,学茶百戏。
韦柔和吕纯仍然隔三岔五就要撕一场,宫妃要么关起门来过日子,要么就跟在这两人后面分成两派,互相扯皮陷害,闹得不行。
韦太后像是真的洗心革面了,虽然也还过问,却是很有分寸。
钟唯唯是真的清净了,重华说话算数,再没有来找过她的麻烦。
大家知道重华已经搬出清心殿,沈琦做了新彤史,也都不约而同的忘记了她这个人。
就连重华要见又又,也是派人来把又又接过去,都不需要她陪同。
她接到了钟袤的信,钟袤告诉她,苍山新去了一位老大夫,是才从太医院致仕的老太医,因为喜欢苍山的气候和环境,所以去了苍山隐居。
这位老太医医术非常精湛,他吃了几服老大夫开的药,每年秋冬必犯的哮喘之症减轻了很多,让她不要担心。
这件事让钟唯唯五味杂陈,苍山虽然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却也不是什么出名的隐居好地方。
能让这位老太医特意跑去隐居,只有一个原因,他是受了重华的嘱托。
她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还是该去谢谢重华,然而接连去了两次,都没能见着重华。
“陛下最近太忙了,昨夜差不多三更才睡下。”
“陛下在和大臣议政,估计要到夜里……”
第154章 以退为进的陛下(7)
钟唯唯直觉重华知道她为什么而来,并且不愿接受她的道谢。
因此去了两次就不再去,安安静静地留在清心殿里,做她该做的事。
但是身为彤史,有些事总是避不开的。
某天清早,沈琦跑来找她哭诉:“这里面水真深!
每天都有人来找关系,送东西,威逼恐吓找茬,光是应对这些破事儿,我就得花大半天。
以为陛下就是最难伺候的,现在才知道他是最好伺候的……呜呜……”
钟唯唯同情的拍拍她的肩头:“辛苦,辛苦,陛下知道你的难处吗?有没有赏赐补偿你?”
沈琦抹眼泪:“果然如同您所言,只要一切以陛下为主,他就会护着咱。
陛下知道我难做,隔三差五总有赏赐,又几次三番让赵总管替我解了围。”
钟唯唯继续安慰她:“是吧,做着做着,也就熟稔了。”
沈琦哭得更厉害了:“有件事,你给我支个招。”
钟唯唯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坚决不要听:“我现在专心带孩子呢,外面的事都不知道,恐怕帮不了你忙啊。”
沈琦生气:“你有良心没有?咱俩都是彤史,你什么都不管,全都丢给我一个人去做,就连有事问你,你也要推,太过分了。”
钟唯唯没办法,只好投降:“你说,你说。”
沈琦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角落里,压低了声音:
“这些日子陛下偶尔也会去诸位娘娘那里坐坐,但也仅仅只是坐坐而已。
喝茶下棋或是吃一顿饭,听娘娘们演奏乐器、唱歌跳舞,都有,就是不曾留宿。
太后娘娘和太贵妃叫我去问,问得可仔细了,我也不敢说得太明白,含含糊糊的,然后就挨了骂。
我把这事儿告诉陛下,他就说他知道了,我委屈了,然后什么表示都没有。”
钟唯唯有点猜不透重华的心思,然而还要安慰紧张的沈琦:“那就顺着他的意好了,陛下心里很有数的。”
沈琦伤心的哭了起来:“我犯傻了,我就想啊,陛下对这种事一直都不大上心,应该是不太喜欢那些人。
但太后娘娘和太贵妃娘娘不会理解,一定会不停地逼迫陛下,也会不停地逼迫为难我。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我就自作主张,在陛下去看吕贤妃时,记录陛下幸了吕贤妃。”
“然后呢?”钟唯唯有点小心虚。
重华第一次去慢云殿看吕纯并留宿,她虽然记录在案,但那是假的,三个人都是心知肚明。
以至于后来,每次吕纯见到她都是阴阳怪气,她也很不敢反抗。
沈琦哭道:“吕贤妃赏了我很多好东西,夸我聪明,但陛下骂了我一顿。
虽然没说要把起居注重新写过,也没说要罚我,但是我知道他很生气。
我认错,他也不理我,让李安仁把我赶了出来。我好害怕,怎么办?”
怎么办?
钟唯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那时候这样记录,重华是乐见其成的?
换了沈琦就不干,是因为不信任沈琦吧?
沈琦见她不说话,跪下去道:“我是您带出来的,也是您推荐的,我犯了错,丢了您的脸,也没脸让您帮我求情什么的。
我已经打算向窦尚仪辞去彤史一职,您不要生我的气啊。”
沈琦不干,难道她又要亲自上阵?
钟唯唯顿时觉得头大了一圈:“你要撂挑子吗?年轻人,遇到一点挫折就要放弃,这不行啊。”
沈琦撒赖:“我不管,反正我现在是没脸回去了。与其被陛下赶出来,不如自觉点辞职的好。”
钟唯唯叹气:“得了,我去拜见陛下,你等消息。”
沈琦立刻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讨好的说:“钟姐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昭仁宫里很安静,重华正和朝臣商量大事。
李安仁站在殿外阴影里打瞌睡,看到钟唯唯过来,立刻没了睡意,精神抖擞:“哟,这不是钟彤史吗?是来找陛下的吗?陛下很忙哦。”
钟唯唯打个哈哈:“我等。”
她快有一个月没见着重华了,此刻有了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见他,就连阳光都觉得格外明媚。
李安仁鄙视她:“你不是也很忙吗?前两次来,都是听说陛下有事,立刻就走了,多一刻都不肯等。”
害得矫情的陛下生了一肚子闷气,又拿无辜的他们出气。
钟唯唯义正辞严:“我当时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不敢打扰陛下。这次是有正事的,必须面见陛下。”
还是陛下了解这个女人啊,随便折腾下沈琦,她立刻就来了,看来近几天都会有好日子过。
李安仁颇有点高兴,引钟唯唯到一旁去站着:“先在这里候着,陛下一有空,我就通传给他知道。”
大殿内,大臣们为明年税赋改革一事争得脸红脖子粗。
重华之前还听得津津有味,渐渐就有点心不在焉。
如果不是错觉,他应该是听到了钟唯唯的声音,他有二十五天没有见到她了吧?
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居然都不肯多等他一下。
他不过是略拖了一会儿,她就走得无影无踪。
今天若不是他找茬发作沈琦,她大概也不会来吧?
皇帝陛下在走神,赵宏图和起居郎苏琼很快就发现了。
为了不让大臣们批评皇帝陛下,赵宏图立刻给苏琼使了个眼色。
苏琼会意,假装肚子痛:“请陛下恕罪,请各位老大人恕罪,下官吃坏了肚子,暂时不能记录了。”
好几个人立刻吹胡子瞪眼睛的瞅苏琼,骂他:“年轻就是不稳重,既然要当差,为何不小心一点?”
重华帮他解围:“人吃五谷杂粮,谁不会生病?缓一缓。”
赵宏图借机道:“陛下和诸位大人辛苦了,御厨准备了些去燥润肺的甜汤,不如趁此机会进点甜汤,歇一歇。”
重华笑起来:“是朕想得不周到了,既然如此,就都歇一歇吧。”
不管大臣们答不答应,自行起身去了后殿。
赵宏图给徒弟使个眼色,徒弟立刻把钟唯唯引到后殿:“陛下有半刻钟的空闲,彤史抓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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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以退为进的陛下(8)
重华背对着殿门站在窗口。
高瘦的身形裹着玄色的帝王袍服,清俊贵气,不可轻易接近。
钟唯唯磨磨蹭蹭走进去,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来:“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重华强迫自己不要回头,沉声道:“起来吧,有事?”
钟唯唯之前打了满腹的稿子,想着自己要怎么说,怎么说,临到此刻一句都说不出来。
纠结的攥着袖子理了很久,也只憋出一句:“是有点事。”
然后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重华很有耐心,不催她,不问她?
安静的背对她站着,俊美的容颜沐光而浴,美不可言。
钟唯唯听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响,她害怕的按住左胸,垂下眼,不敢再看。
原来她是这样的思念他,真是没出息。
时间流水一样的淌走。
赵宏图低咳一声,提醒重华:“陛下,老大人们已经喝完了甜汤,问您歇好没有。”
重华理一理袍服,从钟唯唯身边经过,身上的淡淡墨香糊了钟唯唯一鼻子。
如果不在此刻把事情说完,她大概得等到天黑才能再有机会了。
她低咳一声:“二师兄。”
重华顿住脚步,站在离她不到两寸远的地方,侧头垂眸看着她:“嗯?”
声音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来的,经过他的咽喉,又从他的鼻腔里出来,天然带了一种缠绵委婉的味道,让钟唯唯的心和灵魂全都跟着颤抖起来。
她不敢看他,垂着眼,低着头。
背书一样的飞速把话说出来:“您让人把沈琦赶出去,是因为不信任她吗?”
她说得很简单,但重华很明白她的意思。
因为不信任,所以不能做到任由沈琦记录假的起居注,不能任由沈琦参与到这件事里来。
他回答道:“不是。”
钟唯唯皱起眉头:“那您还要她做彤史吗?”
重华不置可否。
钟唯唯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没有真正想把沈琦赶走的意思。
她松了一口气,低声劝他:“如果陛下不想在那两个人身上花时间,不如考虑一下其他人,胡紫芝这些天都是闭门不出……”
重华的心胸中有怒气蓬勃生起,他猛地回头。
冷冷的看着钟唯唯:“这么关心朕的房事,不然你回来?你是我的师妹,和我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我若死了,你定然活不成。你最知我心意,有你替我打理,我才能安枕无忧。”
钟唯唯把头越埋越低:“又又怎么办?夜里您要临幸诸位娘娘的居处时,我要跟着,又又一个人留在房里,他会害怕。”
她也害怕,她再也不想陪着他踏着月色、迎着风、穿过重重的宫阙,却是为了去看别的女人。
更不想强颜欢笑,假装自己一点不在乎。
重华冷笑:“那你管我?”
他一甩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钟唯唯喊住他:“师兄……”
重华顿住脚步,听到钟唯唯说:“钟袤的事情,谢谢您。”
重华气得不行,冷笑:“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钟唯唯垂头丧气的回去。
沈琦在和女官们嗑瓜子说话,笑容勉强,眼睛还肿着,看到钟唯唯就跳起来,希冀的道:“姐姐,怎么样?”
钟唯唯不知道该怎么和沈琦说,重华的脾气越来越怪,她是猜不着了。
绞尽脑汁,想想这话要怎么说,却见钱姑姑进来,微笑着道:“小沈,昭仁宫那边有人过来,让你不要忘了晚上的差事。”
“谢谢姐姐。”沈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给了钟唯唯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
笑眯眯和其他人打了招呼,高高兴兴走了。
钱姑姑目视着沈琦的背影,微笑着道:“小姑娘挺聪明的,你选的这个人不错。”
钟唯唯扯扯唇角:“是啊。”
钱姑姑状似无意的道:“知道么,今晚陛下要召幸惠嫔。”
惠嫔就是胡紫芝。
她才和重华建议胡紫芝,他立刻就让人安排胡紫芝伺寝,他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吧?
“如你所愿。”钟唯唯想起重华这句话,有种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她红着眼圈,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钱姑姑并不管她,只把又又接到自己那里去。
教着又又踢毽子打沙包,伺候着吃好了饭,洗了澡,才把又又送回来。
又又很乖巧,听钟唯唯念完一个故事,就乖乖躺下睡觉,睡了一会儿,突然捂着肚子喊疼。
钟唯唯连忙让小棠去请太医,他在床上翻滚:“我要爹爹,要爹爹……”
钟唯唯动了疑念,把宫人屏退,捧住又又的脸,和他目光相接:
“又又,我要你对我说实话,是真的疼,还是因为想要你爹来陪你?”
又又目光飘忽,不肯回答她的话。
钟唯唯强迫他和她对视:“你知道你阿爹今晚有事,对不对?
他是在办大事,办正事,咱们不能打扰他,不然人家会说唯姨无理取闹,拿孩子作伐,惹是生非,你懂么?”
又又红了眼圈:“我不想要你不高兴。”
亲生的也不过如此了。
钟唯唯觉得,自己就算是这一生不成亲,不生娃,有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养子也还好啦。
她让人去把小棠叫回来,搂紧又又,微笑:
“我很高兴啊,你爹答应将来给我一个大宅子,一个大茶园,还有用不尽的金银财宝和成群的佣仆,许我在郦国横着走呢。
到时候我有了钱,你来我们家做客,我给你做好吃的。”
又又被她的许诺吸引了注意力:“会带着我抓麻雀吗?会有很鲜香的田鸡吗?有烤蝉吗?我想吃。”
“都有,都有。”钟唯唯许诺,吹灭了灯,安静睡觉。
还没睡着,外面灯光四起,人声渐来,宫人从外面跑进来:“陛下来了!”
紧接着,重华裹夹着冷冽的夜风,大踏步从外面走了进来,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他就走到了她的床前。
钟唯唯措手不及,披散着头发,只穿着里衣,下床行礼:“陛下怎么来了?”
重华的目光在她脸上淡淡掠过,在她的胸前停顿了片刻,目无波澜的挪开目光,看向又又:“听说皇长子不舒服,朕来看看。”
第156章 生辰礼(1)
已经确定是又又在骗人,还是为了她骗人,小棠也及时回来了。
钟唯唯不清楚这事儿怎么就传到重华耳朵里了。
但是不可否认,她的心情突然变好了。
她斟词酌句:“不碍事,是拧着气了,我给他推拿了一下就好了。”
又又扑过去紧紧搂住重华的脖子:“阿爹,阿爹,又疼了,您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想和您一起睡。”
李安仁小声提醒钟唯唯:“惠嫔还等着呢。”
钟唯唯觉得心里被狠狠刺了一刀,勉强一笑:“又又别闹,陛下还有事呢。”
重华淡淡看她一眼,抱起又又走了出去。
很快,外面传来又又“格格”的笑声。
灯被吹灭,宫人们全都退了出去,寝殿里一片安静。
小棠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钟唯唯独自躺在暖阁里,听到外面的笑闹声,倍感凄凉。
又又一直在喊她:“唯姨,唯姨,你来……”
她不敢答应,躺着装死。
想着重华这些日子的所为,举棋不定,患得患失,想要豁出去又有点不敢。
扯一朵插瓶的菊花拿在手里,扯下一片花瓣,要不豁出去再信他一次?
再扯一片花瓣,还是不要豁出去吧?
菊花的花瓣扯了满床,钟唯唯还没有得到答案。
又又终于睡着了,不再叫她出去,她叹口气,闭上眼睛要睡。
脚步声自远渐近,淡淡的墨香味儿夹杂着孩子的奶香萦绕在鼻端,她揪着一颗心,睁开了眼睛。
“我送他进来。”重华把熟睡的又又放到她身边。
自己也在床边坐了下来,语气平淡:“后天是你21岁生辰,想要什么?”
他居然还记得她的生辰。
钟唯唯摸摸脑袋,声音闷闷的:“难道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重华道:“说来听听,未必不能。”
未必不能,说得好像他真愿意满足她似的。
钟唯唯心情不好,挑衅:“我想出宫,可以么?”
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重华居然慢慢说道:“既然这么想出去,那就出去玩一天吧。”
不是吧!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她!
钟唯唯翻轱辘坐起,激动得语无伦次:“没,没骗我?还,还是在骗人?”
黑暗里,她看不到重华的模样,却莫名知道他勾起了唇角,心情不算差:“嗯。”
声音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连带着胸腔都微微震动起来了。
钟唯唯有种冲动,把手放到他的胸膛上去,感受那种细微的震动。
想当年,她就经常干这种事。
把手放到他胸前,或者将耳朵贴在他的后背上,命令他大笑,或是说话,方便她感受那种震颤。
他每次都嫌她烦,说她无聊,却总是无可奈何的满足她……
重华干脆利落地站起来:“准备好,后天早上我会安排妥当,让人护送你们出去,到点回来就行。盯着你和又又的人多,你小心点,不要太贪玩。”
这意思是说,让她和又又一起出去?
钟唯唯不敢相信:“陛下的意思是要让皇长子跟我一起出去?”
重华已经走到暖阁门口,并不停留,声音照旧淡淡的:
“他还没有见识过京城的繁华,我不能陪他,只有拜托你了。”
钟唯唯皱眉:“可是最近昆仑殿的人频频出手,我怕……”
重华不以为然:“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总不能因为有他们虎视眈眈,我们就要关起门来当缩头乌龟。”
钟唯唯道:“我没钱。”
一包沉甸甸的银子飞来落到床上,砸得钟唯唯就连推脱都不能。
叹一口气,默认了这个安排。
重华暗自松了一口气,有又又跟着她,她应该不会再伺机逃跑了吧?
转眼到了钟唯唯生辰这一天,天还未亮,重华就派了人来接钟唯唯和又又。
半个时辰后,她和又又、小棠被秘密运送到了宫城之外。
同行的有她的老相识方健,另外还有几个眼生、身手却很好的侍卫。
此时天才微亮,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小吃店和路边摊开着门做生意。
钟唯唯站在街头,陶醉的深呼吸,一家一家的点过去。
张家的豆腐羹,李家的春饼,周家的澄沙团子,蒋家的蛤蜊米脯羹,黄家的猪头肉,每一样都是人间美味。
钟唯唯带着又又和小棠从街头吃到街尾,每样只点一碗,三个人分吃。
至于方健等人,她才不管他们,一包银子塞过去,很是大方的表示,爱吃啥吃啥,她请客。
方健眉开眼笑,不停地夸她大方豪爽,连带着那几个眼生的侍卫,也跟着和气了不少。
钟唯唯吃饱喝足,拍拍又又明显鼓起来的小肚皮,再捏捏小棠腰上的肥肉,心满意足的地走到黄家铺子门口,要订几份猪头肉。
店家和钟唯唯相熟,笑吟吟的和她打招呼:“很久不见您了啊,别来无恙?”
钟唯唯拿根筷子戳戳才出笼的猪头肉,口水嗒嗒:“是啊,今早的猪头肉真不错。”
店家立刻切了一块递给去:“尝尝?”
他家的猪头肉是用蕉叶裹着蒸的,熟了以后再用杏子酱浇透,既香且软,鲜红悦目,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钟唯唯吃得眉开眼笑,觉得义父有句话说对了,这世间的事,再大也大不过吃饭睡觉两件事。
眼见又又馋得直咽口水,就又塞一块在他嘴里,先把钱付了:“给我留着,我稍后来拿。”
溜溜达达,从城东走到城西。
看了一场杂技表演,听了一回说书,又看了猴戏,买了若干乱七八糟的东西。
又又累了,抱着钟唯唯的脖子打瞌睡,谁来接也不去,非得赖着她,就怕一撒手,她又跑得不见了。
钟唯唯不知道他的小心思,也是真抱不动,租了辆车,一起回从前居住的小院子。
本以为一定乱七八糟,惨不忍睹,结果却是规矩井然,里头还有个老婆子看门打扫卫生。
葡萄架上的葡萄早已成熟被酿成了果酒,床上的被褥浆洗得干干净净,地上的碎瓷片被收拢了放在木盒子里,勉强还能修复的杯子都被修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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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生辰礼(2)
会这么做的人,只有重华。
钟唯唯把又又交给小棠照顾,走到枯黄的葡萄藤下,扶着那根长得已经有儿臂粗细的葡萄树,仔细检查了一遍脚下的泥土。
泥土紧实均匀,并没有被翻过的痕迹,很好,她藏在下面的东西还在。
又又醒来,天就已经快要黑了,钟唯唯取了定下的猪头肉,急匆匆赶了回去。
清心殿里里外外已经亮起了灯,重华坐在殿中,面前摆放着一桌珍馐美味。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往外看来,目光温柔,神情喜悦。
就像是等在家里的丈夫,终于看到妻儿归来。
钟唯唯停步不前,决定不下该不该把她手里的东西拿出来。
重华的目光在她手里的包裹上打了个转,云淡风轻的收回去,看着又又笑:“过来。”
又又没有大人那么多的心思,快乐的朝重华飞扑过去。
张口就把钟唯唯卖了:“唯姨给您带了好吃好吃的。”
别人都是说“好吃的”,唯有又又总是要特意重复强调,说“好吃好吃的”。
仿佛如此,那东西就特别美味一样。
重华被他勾起了期望,目光沉沉看向钟唯唯:“是什么?”
因为害怕她会敷衍过去,又飞快加上一句:“算你有良心。”
钟唯唯没有退路,只好把包裹打开送上去,一壶果酒,一份猪头肉:
“酒是摘了我那个小院子里的葡萄酿制的,风味不错;
猪头肉是城西黄家做的,独门秘方,味美难得。”
从前在苍山之时,重华最爱四样东西,一是她的茶;
二是她摘了野果自酿的果酒;
三是她烤的麻雀;
四是山下虞记老板娘密制的猪头肉。
烤麻雀在秋狩时吃得太多,自酿的果酒和猪头肉却是很久没有吃了。
她还记得他的喜好。
重华眸色渐深,默不作声接过果酒,先就给自己斟了一杯。
尚食薛凝蝶连忙阻挡:“陛下,请让奴婢先尝食。”
重华淡淡瞥她一眼,一仰头,将杯中果酒一口饮尽。
把杯底朝钟唯唯一亮,眼带挑衅,我敢喝,你敢不敢喝?
钟唯唯坐下,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同样一口饮尽,对着重华亮了杯底。
重华勾起唇角,夹了一块猪头肉,薛凝蝶的脸色难看之极:“陛下!”
这是平民用的食物,难登大雅之堂,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怎么能吃呢?
况且是在她还没有尝过的情况下!
重华充耳不闻,将猪头肉喂进嘴里,细细咀嚼品评,再咽下,公正的道:
“虽然和虞记的猪头肉味道不大相同,但是也很美味。”
钟唯唯高兴起来:“是吧,我进京之后,对虞记的猪头肉念念不忘,总寻思着要从哪里弄点来,以便慰藉相思之苦。好容易找到他家,一尝便从此不能忘。”
她叹一口气:“整整吃了四年多,也没厌烦这滋味,这段日子不能出去,也是念念不忘,今天终于吃上了,真好吃。”
话说完,就见重华目不转睛盯着她看,心中顿时一紧,不敢和他对视,便干笑:“呵呵……
知道陛下爱吃,特意带给您尝尝,您要是高兴了,就抵一年役期如何?”
重华给她和自己斟了一杯酒,举杯向她示意:“芳龄永续。”
钟唯唯端起酒杯,向他行礼:“谢陛下。”
重华一筷子敲在好奇偷酒喝的又又头上,铁石心肠:“你该睡觉了。”
又又红着眼眶看向钟唯唯:“唯姨……”
见重华一个眼风扫过来,就低了头,垂头丧气跟着小棠离开,薛凝蝶要上前给重华和钟唯唯斟酒,也被挥退。
大殿内瞬间只剩重华和钟唯唯二人。
满桌的珍馐美味、玉液琼浆,不敌一壶粗制滥造的果酒、以及一份难登大雅之堂的猪头肉。
壶中酒已饮尽,猪头肉也吃完,钟唯唯放下筷子,准备拜别重华:“多谢陛下与微臣庆生。”
重华把空了的酒壶扔到一旁,随手拿起另一壶宫中精酿的美酒,再给自己斟了一杯:
“就算不提别的,做了十年的师兄妹,师父不在,钟袤不在,给你庆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唯唯见他提起义父和钟袤,眼眶忍不住红了。
不管师娘和师姐怎么对她,义父对她真是没得说。
如果义父活着,她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重华沉默地把杯中的美酒撒到了地上,他也想起了师父对他的那些好。
如果师父还活着,他和钟唯唯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说不定早就成亲了,孩子都快有又又这么大了吧。
一时间,二人都有些沉默。
薛凝蝶在外面低声道:“陛下,菜凉了,要不要另换几个热菜上来?”
“不必。”重华自身旁拿起一个桐木盒子,随手放到钟唯唯身边:“送给你的。”
桐木盒子古朴圆润,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钟唯唯认得它,在苍山时,重华一直都用它来装茶饼。
“是什么?”她含着笑打开盒子,毫不意外的看到了里面的茶饼。
茶饼紧实漂亮,就连大小圆润都差不多分毫。
茶饼正中压一朵棠棣花纹,正是重华的手笔。
重华也是会制茶的。
当年在苍山,他年年都要跟着她一起制茶。
制好的茶饼送一点给义父,送一点给她,剩下的全部打包送回京城。
他掩藏得太好,她一直以来都只当他是京城富豪人家的子弟,从未把他和巍峨辉煌的皇宫联系起来。
直到进了宫,偶然在先帝那里看到他制的茶,她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当时,除了冷心还是冷心。
自以为和他相知相爱六年多,却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活该被欺骗背叛。
这些事分明已经过去很久,但此刻想起来,却仍然好像是在昨天。
钟唯唯微笑着把桐木盒子盖上:“我何德何能,居然能得二师兄亲手制茶,想必花了不少功夫吧。”
重华神色淡淡的:“你送朕果酒和猪头肉,又替朕照顾又又,制茶送你,是为了还情。”
钟唯唯满腔的感慨一下子烟消云散。
还人情?
一盒茶就想打发她?
她皮笑肉不笑:“陛下,真要论起这个来,您欠臣的人情还真不少,远远不是一盒茶就能弥补的。”
第158章 生辰礼(3)
“那你想要怎么样?”
重华注视着钟唯唯,黑亮的眼珠子里带着些淡淡的水汽,唇红齿白,诱人犯罪。
酒是色媒人,古人诚不欺我也。
钟唯唯艰难的挪开目光,狮子大开口:“为了陛下和皇长子,微臣大好的年华埋没在这宫墙里。
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见,您怎么也得好好补偿一下微臣才行。”
“你有家吗?”
重华很不客气,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苍山是师父的家,不是你的家。
你和钟袤都只是暂时借住,我若不曾记错,师父遇到你们时,你俩在流浪,无家可归。”
还能不能愉快的说话了?
钟唯唯咬牙切齿:“正是因为微臣穷得叮当响,所以才想要陛下赐点实在的东西。”
重华其实想说,我在处,便是你家,可好?
话到口边,却道:“苍山不是你的家,京城可以做你的家。这样的赏赐够不够实在?”
钟唯唯摇头:“京城虽好,也不是微臣的家乡。微臣只想要一个好茶园,保我姐弟衣食无忧,再不颠沛流离,可好?”
重华淡然点头:“好。朕把兰江茶园赐你,如何?”
兰江茶园?
钟唯唯差点把面前的酒杯打翻。
和紫笋宫的茶园一样,兰江茶园是郦国最顶尖的茶园之一,也是皇家最好的茶园。
园里出产的茶叶价比黄金,不是贡品就是用来参加斗茶大会。
只要她领了兰江茶园,差不多就要为皇家做一辈子事了。
重华把这个茶园给她,一定是没安好心的吧?
二师兄果然精于数术,看看,这算术题做得多好啊。
钟唯唯清清嗓子:“这份赏赐太重了,微臣不敢受。微臣只要一个物产丰富些的茶园。
呼奴使婢、华屋大厦什么的,微臣也不敢想,够生活,够钟袤的医药费就行啦。”
重华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开门见山:“兰江茶园给了你,就是你的。
你可以自由买卖里面的茶叶,不用做贡品,也不用敬献,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当然,朕有条件。”
钟唯唯撑着下颌看向重华,露出“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的表情,半点都没掩藏。
重华直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茶园给你,彤史的事不用你来做,后宫的纷争不要你操心。
但你要答应朕,专心专意研习茶道,在明年的斗茶大会上战胜梅询,为郦国争得明年的茶叶专卖权。”
郦国的茶农因为失去茶叶专卖权,过的是什么日子,钟唯唯心里是有数的。
就连当年父亲的死,也是因为这个斗茶大会。
钟唯唯无法拒绝重华的要求:“我只担心自己能力不足,会丢陛下的脸。”
梅询就像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横亘在她面前。
她没有把握战胜他,虽然她非常想要战胜他。
但这种事情全凭实力说话,并不是想想就能成的。
重华低笑一声:“你想得太多了。朕固然需要这场胜利来争得几分薄面,但再多一场失败,也不会怎么样。
毕竟先帝们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情,不可能朕一上位就解决好。对吧?”
大约是自酿的果酒后劲比较足,也可能是因为猪头肉太好吃。
他的心情很好,侃侃而谈:“十多年前,梅询的师父鹤节老人横空出世,代替东岭出战,连续两年在斗茶大会上战胜郦国大司茶秋泽,成就天下第一的美名。”
钟唯唯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想起了一张悲伤自责又耻辱痛苦的脸。
心里一阵绞痛,于袖中藏了手,紧握成拳。
“郦国大司茶秋泽因为连败两次,导致郦国失去茶叶专卖权。真宗皇帝已是大怒,恰逢有人告他欺君叛国,一查之后被证实。
不但被问罪斩首,还祸及家族弟子,满门抄斩,声名狼藉。自那之后,鹤节老人便无人能敌,横行于天下。
有很多人不服气,去找鹤节老人挑战,无不惨败而回。
鹤节老人放言,说若是秋泽还活着,或可与他勉力一战,至于其他人,不过是浮云。
郦国输得太惨,民间闹得厉害,有人说秋泽是被冤枉的,被小人陷害。
朝廷顶不住压力,就怪真宗皇帝太过着急冲动,就算秋泽做错了事,秋家的后人和族人也有不错的人才嘛。
这回可好,就连雪溪秋家的嫡系后人都被杀干净了,不输才怪。
真宗皇帝闻言大怒,不但严惩为秋泽说话的人,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发声,说秋泽欺君叛国,证据确凿!
这种欺君叛国的人,留后做什么?就算有漏网逃脱的秋氏族人活着,也铁定是吃里扒外的叛贼,见一个杀一个。
他没有做错,还留了旨意,雪溪秋氏永为贱民,后世帝王永不得更改。”
他所说的真宗,乃是他的伯父,永帝同父不同母的兄长。
最先皇位并没有落到重华这一支上,而是被这位吕氏所出的真宗皇帝抢走了。
这位真宗皇帝一直没能生出孩子来,又因为处死了秋泽和秋氏族人,导致斗茶大会上郦国接二连三惨败于东岭。
东岭堆积如山的茶叶卖不出去,发霉发烂,茶农茶商没有饭吃,郦国上下一片反对嘘声。
他却束手无策,一病不起,郁郁而终,皇位这才落到了永帝身上。
鹤节老人并没有威风几年,很快因为卷入东岭夺嫡大战而死掉。
永帝趁此机会、千方百计发掘培养茶道人才,终于在斗茶大会上扳回几局,与东岭平分秋色。
但是这种平衡也没能保持多久,随着鹤节老人的嫡传弟子梅询技艺日臻精纯,郦国大司茶陈俊卿渐渐不是他的对手。
到今年,斗茶大会上,郦国已是连输三年。几代帝王都做不到的事,不可能我才继位就能做到,总要给我一点时间才行。”
重华缓缓道:“所以,就算是明年的斗茶大会你输了也没什么,我等得起。”
钟唯唯沉默,重华说得轻松,但若是明年再输,茶叶卖不出去,茶农没有饭吃,必然要反,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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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生辰礼(4)
很早以前,钟唯唯的梦想是要战胜鹤节老人。
后来鹤节老人死了,她就梦想战胜梅询,多年的辛苦和坚持,为的不过是那一刻。
终于,她可以代表郦国出战,为什么要退缩呢?
血液在钟唯唯的血脉里沸腾,她再次握紧双手,直视着重华:“我会尽力。”
重华对上钟唯唯的眼睛,看到了她眼里的亮光和坚毅。
内心那根原本就绷得很紧的弦猛地弹起来,再重重落下,把他的心抽得七零八落,全都是钟唯唯。
他想给她一点鼓励:“梅询虽是天才,但你也不差。若是当年的秋泽在世,大概也就和你差不多。
我曾经很仔细地了解过秋泽这个人,你很多地方,很多想法,都和他很相似。
比如说,你那个关于散茶的想法,我曾和你说,幼时随同父皇游茶园,遇到过一个人。
他也说了类似的话,我后来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人就是当年的大司茶秋泽。”
像是有一只冰凉的手,缓缓抚摸过钟唯唯的背脊,让她痛苦又难过。
她坐直身体,微笑着道:“陛下是想鼓励安慰微臣,所以才这样说的吗?”
重华摇头:“不是,是真的。”
钟唯唯心烦意乱,赶紧把话题转向另一个方向:“这件事,我入京之后,多多少少听人说过一点。”
重华微微嘲讽:“是说皇父的位子得来不正当吧。”
钟唯唯沉默。
重华出生之时,永帝还只是一个闲散王爷,身为皇弟,似乎并没有任何继位的希望。
但永帝早早就把重华抱离韦太后身边亲自抚养,又早作筹谋,在自己还未继承帝位之前,就把重华隐姓埋名送到苍山学习。
她记得,当年义父经常会给重华开小灶,单独教授他一些东西,不许她和大师兄、大师姐旁听,重华也从来没有任何解释。
如今想来,重华当时学的应当是帝王之道。
这说明一件事,永帝早就知道真宗一定生不出孩子来,一定会早死,所以他才会作出这样长远的安排。
看起来像是一盘非常大的棋,下棋的人步步为营,用几十年的功夫,终于打造出一个不受血脉亲情束缚,敢于和吕氏、韦氏抗衡的重华。
钟唯唯看着重华漂亮的侧脸,觉得这东方家的人心眼都贼多。
就连一直慈祥温和的永帝,大概也有她所不知道的阴暗一面。
重华见她默认,并不以为忤,反而坦然道:“下这局棋的人是皇祖父。只有这样做,韦氏和吕氏才不会知道我们要做什么,等到他们明白,木已成舟。”
三更鼓响,窗外飘起了细密的秋雨,桌上的酒被喝光,该说不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
钟唯唯揉一揉脸,站起来:“喝得太多,不行了,我得去睡了。”
见重华还坐在原地不动,便道:“陛下不去睡么?”
重华点点头,起身往外,他坐得太久,喝得太多,起身时居然踉跄了一下。
这么晚了,秋寒雨凉,他还要去哪里?
钟唯唯扶他一把,脱口而出:“陛下是要去哪里?”
重华并不看她,缓缓抽离手臂:“回昭仁宫。”
他走得干脆利落,倒让钟唯唯怅然若失,莫名不舍。
她喊住他:“陛下……”
重华回头,幽黑的眼睛里有星星之火在跳动,隐藏的都是期待。
钟唯唯不敢看他的眼睛,看着门外漆黑的天空,轻声问道:
“陛下之前和微臣说了很多秋泽的事,微臣想问您,以您看来,真宗皇帝是否冤枉了他?”
重华有点失望,却还是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这种大事件,不是嘴唇一碰就能断言是非的,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
朕当时尚且年幼,知道得不多,但听皇父提过,真宗皇帝手里有证据,证明秋泽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并不算得冤枉了他。
他虽是人才,但通敌叛国不是小事,若是朕,也不会轻饶。”
“哦。”钟唯唯挤出一个淡笑,给他行礼:“恭送陛下。”
不知是否错觉,重华看到她的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惨淡。
可是等他再仔细一看,她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朝钟唯唯点点头,大踏步离去。
钟唯唯站在原地发了一回呆,摇摇头,走回去休息。
暖阁里安静得很,小棠在墙角给她留了一盏小灯。
钟唯唯吹灭小灯,轻手轻脚爬上床,刚钻进被窝,就摸到了一个又小又软的身体。
是又又,他蜷缩在她的被窝里,一手紧紧攥住被角,呼吸清浅,睡得又香又甜。
钟唯唯叹口气,十分的惆怅。
重华说到做到,自这天起,果然再没有人拿琐事来打扰过钟唯唯,就连又又都好像乖巧了很多。
许多不同种类的茶被源源不断地送到清心殿,各种与茶有关的书籍在她那间小小的茶房堆了很高。
她终于可以静心钻研茶道,不再受任何打扰。
关于重华和众宫妃的事,她没有刻意去打听,也没有人再把那些事往她耳朵里传。
清心殿的宫墙,把里面和外面分离成了两个世界。
重华偶尔会来考察一下她的技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和她喝一杯茶,聊聊茶叶,聊聊又又。
但更多时候,他要见又又,都是让人来把又又接去昭仁宫,再送回来。
他们之间客气又守礼,不再提及风花雪月,不再故意招惹彼此,和普通的君臣和师兄妹没有两样。
只是钟唯唯独自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小棠经常可以看到她攥着一朵冬天里难得珍贵的花,辣手摧着花瓣,嘴里念念有词:
要,不要,要,不要……
李安仁大惊小怪地把这件事告诉重华:“钟彤史大约是修炼茶道走火入魔,要疯了吧?”
重华放下手里的朱笔,抬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勾起唇角,让人重赏赵宏图。
多亏赵宏图给他提了醒,迫得太紧,逼得太狠,反而适得其反。
略放一放,冷一冷,又不要太冷,还真有惊喜出现。
钟唯唯那颗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石心肠,终于在动摇了。
这一年的冬天,在无声无息中渡过。
没有钟唯唯这个出头鸟戳眼睛,众宫妃都显得心平气和了很多。
自胡紫芝之后,再无人被召幸。
宫妃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四处溜达,想要制造一次和新帝的浪漫邂逅。
奈何新帝基本不入后宫,偶尔入宫,要么就是去看韦太后,要么就是去韦柔或者吕纯那儿坐坐,和颜悦色,却从不久留。
第160章 生辰礼(5)
众宫妃不能和韦柔、吕纯相争,且听说她们也没有得到宠幸,新帝把所有精力都放到了朝政上,无意于后宫。
只好无可奈何地消停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吃好玩好上面。
外朝却不同,平静之下隐藏着暗流。
重华看似性子火爆,眼里容不下砂子,做事却稳打稳扎。
他巧妙地平衡着重臣之间的势力,不露声色地把一些寒门子弟安插进了要害部门。
重华励精图治,想要把日渐陷入危机中的郦国拉出泥沼;
钟唯唯呕心沥血,想要在斗茶大会上战胜梅询,夺回茶叶专卖权,让郦国的茶农有饭吃。
他们都在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一往直前,毫无犹疑。
转眼间,新年将至,重华的生辰也快到了。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衬得梅园里的红梅越发火红娇艳。
韦太后拥着雪白的狐裘,抱着镶金嵌玉的手炉,雍容华贵地坐在暖亭里,看着亭外的红梅,淡淡地道:
“怎么样,你们参与还是不参与?”
吕太贵妃坐在离韦太后一臂远的地方,披一件华贵的紫貂裘衣,垂着眼用铜箸拨拉紫铜手炉里的炭球。
漫不经心地说:“听上去计划很周密,不过你能确定,你找来的那个人,真的能有那个本事,战胜钟唯唯?你我都见识过她的茶技,可不是那么容易打败的。”
韦太后勾起唇角:“这些年来,你见过我输过几次?”
吕太贵妃正是她的手下败将,闻言不高兴地皱了皱眉:
“你不是早就夸下海口,要把钟唯唯给弄死弄残,要不然就要让她和陛下分道扬镳吗?看看你做到多少了?”
韦太后并不生气:“那是因为你隔岸观火,若是你和我一条心,她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当年,你我联手,不是成功分开他们了吗?”
吕太贵妃成心要和韦太后抬杠:“是啊是啊,都分开这么多年了,陛下不但把皇长子交给她抚养,还把兰江茶园也赐给她了。
对宫妃们都只是过得去就算了,也不见他宠爱谁呢,更是没有谁的肚子鼓起来!
若不是皇长子的年龄不对,我都要以为是钟唯唯亲生的了!”
韦太后不耐烦起来:“吕氏、韦氏两家先祖早有约定,皇后之位能者居之,遇事时则要两家联手,共同对付外敌。这个约定你不会忘记了吧?你到底做不做?”
吕太贵妃见她发怒,并不害怕,翻个白眼丢过去:“那你还问什么?当然做咯。让她过了这么久的安生日子,也该动一动了。”
韦太后笑起来:“你放心,只要咱们携手渡过这个难关,剩下的就让孩子们自己去争吧,只要吕纯能得到陛下的心,我绝不阻拦。”
吕太贵妃撇嘴,谁要信你!不过先把钟唯唯这个祸害除掉倒是真的。
腊月二十五,是重华继位后的第一个生辰,断然不能过得简单了。
宫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从朝臣到宫妃,再到有头脸的内官,都有礼物送上。
按当天的安排,重华早起接受朝臣朝拜,赐宴众臣。
午后回宫,接受后妃拜贺,再与韦太后、众后妃等人一起举行家宴。
午后,清心殿的大门被打开。
韦太后带着韦柔、吕纯等人,浩浩荡荡进来,等候重华回宫,好给他庆生。
钱姑姑等女官忙里忙外安置韦太后等人,钟唯唯并不掺和这些事,只带着又又安静站立一旁,等候韦太后传召。
韦太后坐好,第一件事就是让又又过去。
把他拥在怀里,亲热问道:“又又打算送你父皇什么礼?”
自从又又在万安宫装病为钟唯唯解围之后,韦太后突然消停下来,不再折腾他,十分温柔和蔼。
又又虽然还警惕着,也能勉强回答她一两句话了:“回皇祖母的话,是一幅字。”
韦太后挑眉,环顾左右,笑道:“哟,居然会写字了。拿来看看。”
钟唯唯亲手把又又写的字送上去,是一幅“寿”字。
笔触稚嫩,也没什么新意,但在又又这个年纪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
“是你教的?”韦太后言笑晏晏,眼里精光闪动。
得到钟唯唯的肯定后,笑容越发灿烂,看着吕太贵妃道:
“不愧是一代大儒之女,先帝亲封的起居郎,小小儿郎,刚来时话都不怎么会说,落到她手里,居然也像模像样了。”
吕太贵妃瞅一眼钟唯唯,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内廷女官也可以做皇子的启蒙师父了。
难道不应该是由陛下亲自开蒙,或者挑选外朝名师大儒来做吗?”
吕纯笑而不语,已经“改邪归正”的韦柔立刻为钟唯唯开脱:“兴许是陛下安排的呢,对吧?钟彤史?”
说起这个事来,钟唯唯还真没得到重华的首肯,不过是心血来潮,又又想学,她就教了。
过后重华也没说什么,还主动让钱姑姑送来了他小时候用的笔。
只是堂堂皇长子,若是由她这个内廷女官,而且还是掌管后庭燕亵之事的彤史开的蒙,说出来很不好听,也显得重华不够重视又又。
她毕恭毕敬:“不过是小孩子胡闹写着玩儿的,正式启蒙,要等到皇长子六岁之时,陛下亲自开蒙。”
吕太贵妃嗤之以鼻:“依我看,胡闹的不是皇长子,而是你这个彤史吧?
话说回来了,你领着彤史的俸禄,成日都在做些什么事?弄茶叶?教皇子写字?不务正业!”
吕纯捏了吕太贵妃一把,含笑道:“不知钟彤史打算献什么礼物给陛下庆生?”
钟唯唯的礼物是一本经过她修正重抄的古茶经,装裱整齐了,挑个好盒子装着,看上去倒也像模像样。
她轻描淡写:“回贤妃娘娘的话,不过是一本书而已,不值钱,也不值得提,勉强遮手罢了。”
韦柔便道:“什么书?可否让我看看?”
韦柔在明面上算是钟唯唯的“救命恩人”,钟唯唯不好当众拂她的面子,当即一笑,让小棠把书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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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为君请战(1)
韦柔看了两页古茶经,自认修书这种事她是做不来的,不由又嫉又恨。
忍住了,含着笑夸赞钟唯唯:“钟彤史真不愧是大儒之女,这字写得再好不过,我看这书的内容和从前看的有些不同,是经过你修正的?”
钟唯唯道:“下官没什么钱,只剩下这么一点点本事了。”
韦太后伸手:“拿过来我看。”
粗略翻看之后就还了钟唯唯,赞道:“不错,让你在内廷做彤史,是可惜了。”
吕太贵妃轻蔑:“陛下待你不薄,就连兰江茶园都赐给了你,你就随便写个册子打发他?忒小气了。”
钟唯唯只当没听见,那不然呢?
她又没钱,总不能以身相许吧?
只怕她真的以身相许了,这满屋子的女人得全扑上来活撕了她。
吕纯打岔:“怎么回事?陛下为何还不回来?”
韦太后就问:“什么时辰了?”
宫人答道:“申时了。”
“那是拖得有些久了。”
韦太后和吕太贵妃的目光一触即分,吩咐道:“去前头打听一下,是出了什么事?”
钟唯唯没有放过这一点异常,才刚放松的那根弦又绷了起来。
她总觉得这些人聚在这里给重华庆生,是有备而来,而且还是不怀好意。
她的目光迅速在吕纯和韦柔二人身上扫过,看到这两个人都是盛装华服。
韦柔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容光焕发的,吕纯像是暗藏了心事,有点心不在焉。
打听消息的人很快回来:“有几个邻国派了使者来给陛下贺生,陛下设宴招待使者,所以耽搁得略久了些。”
钟唯唯很高兴。
自从郦国连续三年在斗茶大会上输给东岭之后,周边几个邻国蠢蠢欲动。
有几个属国甚至停止上贡,更是趁着先帝病重,朝中局势不稳,无暇他顾,转投了东岭。
现在他们派了使者来给重华庆生,且不论真心假意,始终是件好事。
韦太后看上去也很高兴:“那是应该的。”
回话的人又道:“另外还出了件事,宴席过半,一个什么梵周国的使者,突然向陛下提出挑战,说要向大司茶讨教茶道。”
“梵周国?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众宫妃交头接耳,都表示自己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国家。
韦柔笑道:“想必是个偏远如夜郎的小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学了两招,就以为自己不得了啦。他想挑战就挑战啊?多没面子!”
吕太贵妃看不惯韦柔的轻狂样儿,鄙夷冷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学了两招就以为自己不得了的人又岂止是梵周?”
宫人小心翼翼:“好几个精于茶道的大人不服,当即表示要与他一战,结果都输了……”
韦柔不服:“都有谁?”
宫人回答:“就连大理寺卿范大人都输了。”
大理寺卿范国华,除却大司茶陈俊卿之外,算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如果他都输了,说明这个梵周国的使者是真的厉害。
韦太后叹道:“没想到啊,我大郦在斗茶会上连输三场之后,就连从未听说过的偏远小国也敢找上门来挑衅了。”
又问宫人:“可知道这个梵周是在哪里么?国情如何?”
宫人为难道:“奴婢不知……”
韦太后挑眉看向吕纯:“贤妃可知?”
吕纯坦然道:“臣妾不知。钟彤史曾在先帝座下当过四年起居郎,兴许知道?”
几十双眼睛同时看向钟唯唯。
钟唯唯还真知道:“是东岭的属国,离咱们大概得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国内同样盛产茶叶,尊崇茶道,东岭的茶叶不够卖,便从他们那里买,所以这些年里积累了不少身家,野心也养大了。
听说他们才换了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君主,约莫是想找点事儿,抬高一下身价。”
剩下的话她没说,聪明如吕太贵妃、韦太后、吕纯等人却都懂。
国家之道,此起彼消,郦国没落,梵周崛起,首当其冲就要先拿郦国开刀,然后才有和东岭叫板的底气。
韦太后冷笑起来:“梵周是想取代我们在斗茶大会中的位置呢。区区小国,也敢挑衅。
一定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夹着尾巴从大郦逃走才消本宫之气。陛下怎么说?”
宫人道:“陛下让大司茶出面待客,奈何大司茶吃坏了肚子,坐都坐不住,哪里还能待客。
所以派明公子入朝待客,此刻明公子应该已经在赶往皇宫的路上了。”
茶道讲究传承,有家族传承、师徒传承,明公子并不姓明,而是郦国现任大司茶陈俊卿的次子陈少明。
因其俊朗风流,茶道出众,被时人称之为明公子。
陈少明深得其父真传,又有惊天之志,常年在外游历学习,集采众家之所长,风格飘逸从容,名声很响亮。
大家都把他视为下一任大司茶的候选人。
他的茶艺又不是范国华等人可以比的。
听说是他来办这件事,大家都很放心。
韦太后笑道:“区区一个小国,就算是出了个把厉害人物,又能厉害到哪里去?总不能比梅询还要厉害。
传本宫懿旨,梵周使者和陈少明为陛下献艺庆生,孝心可嘉,不拘是谁胜出,本宫都将重赏于他。”
太后毕竟是太后,经历了家族的熏染,见识了宫中的争权夺利,开口就把一场挑衅定性为献艺庆生。
还顺便把梵周涮了一把,孝心可嘉,那是对着属国下臣才能说的话。
众宫妃都笑了起来,催促宫人:“赶紧去传话。”
钟唯唯却有些忧心,觉得今天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梵周使者上门挑衅,大司茶刚好拉肚子,只能由陈少明上阵,怎么看都有股子阴谋的味道。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过了没多久,宫人跑回来回话:“梵周使者请问太后娘娘,若是他赢了,太后娘娘赏什么呢?可否把有名的楚玉赏赐于他?”
楚玉,乃是有名的上古古玉,算是郦国的国宝,梵周使者提出这个要求,真正嚣张得不行。
韦太后怒极反笑:“他能拿出什么来?鼠辈也敢肖想楚玉?”
第162章 为君请战(2)
宫人低声道:“一座城池。位于东岭和梵周边境的白营。”
韦太后勃然大怒:“告诉陛下,本宫真是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这位胆子比天还要大的梵周使者。”
宫人火速跑到前面去传话,韦太后心情不好,宫妃们都屏声静气,不敢多说话,热闹的气氛一去不复返。
又又小声问钟唯唯:“一座城池换一块没什么用的玉,哪里不好?我觉得很公平啊。”
钟唯唯低声和他解释:“梵周是东岭的属国,和我们之间隔着整整一个东岭,就算是他把城池输给我们,我们又怎么去拿?
派兵过去?相当于身陷孤城,前后左右都被包围,很容易变成箭靶,生出事端。
以我们现在的国力国情,不现实,所以他没有诚心,是在找茬。”
又又似懂非懂,小声说道:“我很想去前面看看阿爹会怎么应对。”
钟唯唯心说,她也好想去呢,重华任由宫人来来回回传信,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
重华像是听到了钟唯唯的心声,没过多久,赵宏图就亲自来请韦太后:
“陛下请太后娘娘、太贵妃,还有贤妃、淑嫔、皇长子一起到前面去观战。”
韦太后威风凛凛往外走:“本宫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个不知从哪个旮旯犄角钻出来的混账玩意儿是个什么东西。”
钟唯唯牵了又又的手,站在一旁静等这些贵人先行。
韦柔从她身边经过时,轻飘飘瞟了她一眼,一边唇角微微上翘,怎么看都是个幸灾乐祸的表情。
钟唯唯微垂了眼,难道这件事是冲着她来的?
所以前段日子的平静全都是假象?
不及思索,宫人已然催促她:“请钟彤史快些带皇长子跟上,前头还等着呢。”
赵宏图给了她一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钟唯唯定定神,跟上韦太后等人,去了昭仁宫。
不同于后宫的热闹繁华,昭仁宫肃穆规整。
大殿内诸大臣井然而坐,目光不善地看着对面的客席。
客席上坐着的各国使者神色各异,坐在最下首的一个使者神态倨傲,一脸的轻蔑,单只这样看着,就已经让人很想揍他。
重华高坐于龙椅之上,下头剑拔弩张,他还能言笑晏晏地和外国使者说笑,看上去反倒是这大殿内最轻松的人。
见钟唯唯等人进来,重华笑容不改,目光在钟唯唯脸上停留片刻,神色如常地转向其他地方。
钟唯唯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十分的慎重。
这说明,今天的事情很棘手,这位梵周使者不是等闲之辈。
钟唯唯看向那位横空出世的梵周使者,那人恰好抬起头来看她,二人目光相接,都把彼此看了个清清楚楚。
是个干枯如柴的中年男人,白面微须,薄唇塌鼻,眼睛浑浊。
钟唯唯总觉得这个梵周使者很是眼熟,她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梵周使者向韦太后请安:“太后娘娘愿意把楚玉充作奖赏吗?”
韦太后轻蔑冷笑:“那也要看你能否有这个本事拿走。”
梵周使者微微一笑:“愿赌服输,若是我输了,自当将城池奉上,绝无二话。”
韦太后冷笑:“你当我们是傻的么?远隔万里,拿一座孤城又有什么用?”
“早就听闻贵国惯出女中豪杰,尤其是太后娘娘出身显贵,能力超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梵周使者恶毒一笑,回头看向重华:“陛下,莫非您不敢收这份礼?是畏惧东岭吗?”
先是借韦氏弄权来嘲讽挑拨重华和韦太后母子之间的关系,再是挖苦激怒重华,逼他接下这条件。
真正有恃无恐,用心险恶。
钟唯唯注视着重华,就怕他沉不住气,陡然发作起来。
重华却十分沉稳,淡淡地道:“敢不敢收,你说了不算。”
“也是,先赢了再说。”
梵周使者提高声音,质问道:“请问陛下,贵国那位明公子怎么还不出来会客?莫不是胆子小,怕输,躲起来了?”
他的态度可谓是猖狂得不得了。
殿中众人怒目而视,恨不得群涌而上,把他活生生给撕了。
韦太后怒道:“陈少明怎么还不来?立刻派人去催!”
赵宏图上前,凑到重华耳边极小声地道:“陛下,陈少明急着赶进宫来,不幸惊了马,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赵宏图的声音很小,钟唯唯没听清楚,但她从重华的神情上看出,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韦太后也看出来了,着急地问:“出什么事了?”
陈少明出了意外,不能入宫参战,这是铁一样的事实,隐瞒不了也不用隐瞒。
重华淡淡地道:“真是不巧,陈少明在入宫的路上惊了马,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左手手臂骨折。”
“嗡”的一声,大殿里响起一片交头接耳之声。
梵周使者笑道:“是我来得不巧了,刚好遇到贵国的大司茶拉肚子,拉到虚脱不能迎战,换了他儿子,又刚好惊了马,把手摔断。敢问,贵国还有人吗?”
他的态度轻慢又猖狂,讽刺挑衅轻蔑,一样不少,十分招人恨。
“啪”地一声巨响,是祁王怒极起身,手拍着案几,指向梵周使者,怒声道:
“哪里来的王八蛋,竟敢在我郦国撒野!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待本王宰了你这条东岭的狗,再叫你家国君来跪求饶恕!”
祁王一开口,殿中许多大臣纷纷附和。
梵周使者丝毫不惧,“哈哈”大笑:“原来这就是贵国的待客之道!怎么?斗茶斗不过,要动武了吗?
来,来,来,谁要杀我,只管来!我绝不反抗,就是怕贵国从此要被天下人耻笑了。”
钟唯唯不由得皱了眉头,今天的事情太过凑巧,实在非同寻常。
吕纯膝行两步,焦急地低声道:“陛下,让臣妾出战吧。”
重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就像是看戏一样,无动于衷。
听到吕纯的声音,他回过头,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顺便看一眼钟唯唯。
吕纯有稍许退缩,却又坚定地迎上去,言辞恳切:“陛下,请让臣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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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为君请战(3)
吕太贵妃眼里闪过一丝愠怒。
吕纯视而不见,准备起身。
钟唯唯先她一步起身,朗声笑道:“能让我家陛下赐死的人,只有大奸大恶之辈,敢问,贵使是大奸大恶之人吗?”
她已经想起来,这个梵周使者是谁了。
梵周使者兴致勃勃地看向她:“本使当然不是。”
钟唯唯就道:“那么,你还不配被我家陛下赐死!”
总算是起来了,还我家陛下呢……
重华全身上下十万个毛孔,无一不舒坦。
斜眼瞅着钟唯唯,懒洋洋地假意说道:“谁让你出来的?还不退下!”
“请陛下恕罪。”
钟唯唯朝他行个礼,并不多作解释,睥睨梵周使者:
“杀鸡焉用牛刀!就凭你这样的人,也配我们大司茶和明公子出手教训?
我家陛下仁爱,觉着你不远万里跑这一趟,怪不容易的,想给你留点面子,才说大司茶生病了,明公子遇险。
你不知好歹,不懂得进退,还出言不逊,实在是欠揍。”
梵周使者盯着钟唯唯笑了起来:“然后呢?”
钟唯唯道:“让我这个无名小卒来教训你就够了!你敢不敢应战?”
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十分轻蔑加讨打的笑容:“你不会不敢吧?毕竟,若是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那可是非常丢人的。”
梵周使者收了笑容:“你是谁?”
钟唯唯想了想,彤史这个官职似乎不大见得人,说出来怪丢人的,便道:“我是皇长子的保姆。”
梵周使者上上下下打量钟唯唯一番,暧昧地笑了起来。
钟唯唯大怒,咄咄逼人:“敢不敢?”
梵周使者朝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钟唯唯道:“咱们先谈好条件。我呢,比不过大司茶和明公子,所以就算是输了,也不敢要什么城池。
这赌注太大,压在头上太重,我就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好了。”
梵周使者倨傲地道:“你说。”
重华一听钟唯唯的话,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立刻说道:“没有气魄!你既然代表郦国出战,为何不敢下大赌注?要赌就赌大的,朕给你撑着。”
钟唯唯无视重华的暗示,傲慢地说:“小人物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出气而已。
若是贵使输了,请在我家陛下面前磕三个响头,再从郦国皇宫爬出去,站在城头连喊三声,梵周输了,可否?”
前年的斗茶大会是在郦国召开的,她曾经在梅询身边见到过这个所谓的梵周使者。
这个人当时穿着一身布衣,看上去像是梅询的随从,分茶技术却十分高明。
除了大司茶陈俊卿父子之外,恐怕在座的没有人能战胜他。
吕纯茶技虽然不错,却不是他的对手。
重华也许可以,但是堂堂一国之君亲自和一个身份不相当的使臣动手,未免显得太过式微。
输,丢脸的人是重华,郦国丢了这么大的脸,谁还服他?
祁王等人正好群起而攻之。
赢,那座用来当作赌注的城池是烫手的山芋。
赢了不去取,是丢人,去取却又守不住,更丢人。
所以只能她上,只能用这种看上去很小气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梵周使者不怀好意地一笑:“既然如此,楚玉我也不要了,若是你输了,我也不要你给我磕头爬行。
当众大喊自己输了什么的,我只要你收拾行囊,终身与我为婢。如何?”
钟唯唯眼皮一跳,冷眼看着这位所谓的梵周使者。
后者朝她淫邪而笑,眼里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一股蓬勃的怒意在钟唯唯胸中勃然生起。
她此生有三个死穴碰不得。
一是钟袤,二是骨气,三是重华。
她可以给人赔礼赔笑脸,就是不能自塌腰杆与人为奴。
当年,姐弟俩差一点死掉,她也没想过要卖身为奴。
历经艰险走到今天,突然跳出个人来,就敢要她给他终身为婢?
而且还是那种奴婢!
她最厌憎痛恨重华的时候,韦太后和吕太贵妃要捣鬼,让她帮忙陷害重华,她反倒和她们结了仇。
现在这个什么藏头露尾的梵周使者一次性戳中她两个死穴,真是让人不能忍!
她笑起来:“我刚才忘了说一点,贵使除了要给我家陛下磕头认错之外,还要给姑奶奶我磕三个响头,叫三声奶奶才行。”
梵周使者的眼神冷冰下来,他注视着钟唯唯,一字一顿:“成……”
“交”字尚未出口,重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钟唯唯……”
钟唯唯凶悍地看向重华:“微臣知道陛下爱惜臣民,但今天的事不同寻常。
这个人居然敢叫微臣给他为婢,他惹着我了!我非得叫他知道厉害不可。”
不等重华开口,她已经大步走向设在大殿正中的斗茶之所,挑衅地朝梵周使者一勾手指:
“来来,准备好叫奶奶。”
韦太后“哎呀”一声,笑着给钟唯唯鼓掌:“真是个好孩子,本宫喜欢!”
见重华微皱了眉头,显得十分不高兴,便笑道:
“陛下,知道你怕她有闪失,真被人带走,但是这样的情形下,也只有她才是最妥当的人选了。”
重华回眸,沉沉看了韦太后一眼,沉稳地坐在龙椅上,安静观战。
韦太后被他这一眼看得颇为心虚,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由不得她后退。
她端起酒杯,借袖子遮挡,给李孝寿使了个眼色。
李孝寿朝她微微点头,表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钟唯唯坐下来,就把所有浮躁的心思都收了,眼里心里只有茶。
她用的是前些日子她和重华一起制作的龙凤茶饼,水是去年冬天埋的梅花雪,用的茶盏是黑金盏,帮忙的人是小棠。
重华就在她面前坐着,阴谋的始作俑者韦太后等人也在她面前坐着。
在大殿的上方,透过重重的琉璃瓦片,高穹之上,还有死去的父亲、义父、永帝在注视着她。
远方有等待她回去的钟袤翘首以待,她当然不能输。
梵周使者不忙动作,而是安静地坐在他的座位上,观察钟唯唯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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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为君请战(4)
钟唯唯坐下来就变了一个人。
从刻薄挑衅的女官,变成了名家水墨画中的仕女。
从容不迫,举止优雅,一举一动赏心悦目,极有韵律美感。
她鬓发如鸦,肤如木兰,稀疏的长睫垂下来,宛若莲花的蕊。
她本身就是一幅名画,让人很容易就沉迷其中。
醒来就只想把这幅名画占为己有,****欣赏,不容他人染指。
梵周使者看得入迷,下腹处一股热流涌起,让他心神荡漾,几乎忘了自己正在做什么。
有人用力推了他一下。
一个年轻的宦官噘着嘴,仇视地瞪他:
“若是沙漏中的沙子泄完,尊使还没有把茶汤分好,那就等着叫姑奶奶吧。”
梵周使者看向高坐上首的郦国君主。
重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眼珠子比冰刀还要寒冷几分。
若是目光可以为刀,他已被凌迟了若干刀。
梵周使者丝毫不惧,气定神闲地伸手。
随从送上茶饼,茶饼的香气传到钟唯唯的鼻腔里。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梵周使者——这是梅询所制茶饼的味道。
之前,重华曾经拿过一饼梅询茶给钟唯唯品评比较。
而她手里的龙凤茶,品质并不能赶上梅询所制的茶。
光论茶品来说,她就已经输了一着。
所以,重华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他早就知道对方使用的是梅询的茶,却不能把他私藏的梅询茶拿出来给她用。
因为她代表的是郦国,只能用郦国的茶。
他怕她不知天高地厚,夸下海口,落入别人设下的圈套,真的被带走。
毕竟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周边国家的使者,出尔反尔是身为君王者的大忌。
所以即便是万般不舍,大概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因此他才会抢着告诫她,只管开大赌注,有他兜着。
钟唯唯朝重华笑了笑,只是茶好算什么?
高手斗茶,拼茶品,拼水质,拼火候,还拼技艺。
这个梵周使者技术虽高,却未必能胜梅询。
若是她连这样的人都胜不了,那她还怎么代表郦国出战,挑战梅询?
重华看到钟唯唯的笑容,心里突然就踏实了。
钟唯唯是一个非常靠谱的人,她的自信并不盲目,他信她。
他回了钟唯唯一个浅淡却很欢喜的笑容,她都是为了他。
她称呼他为“我家陛下”,不顾安危站出来挑战,从赌约到说话,全都是为了他。
他的心雀跃起来,顾不得四周有那么多眼睛盯着他。
他肆无忌惮地盯着钟唯唯,恨不得把她镶进他的眼珠子里去。
一举一动,一挑眉一眨眼,都不放过。
韦柔的指甲紧紧掐入掌心里去,她却不觉得疼。
她紧张地盯着钟唯唯和那位梵周使者,就怕钟唯唯会赢。
但是钟唯唯始终都很平静。
龙凤茶研磨筛取完毕之后,小棠把白釉风炉的炭火也弄好了。
珍藏在陶罐里的梅花雪水启了封,被注入到水瓶之中。
接下来,钟唯唯就要靠着掌握水的火候和精妙的手法战胜梵周使者。
韦太后的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
因为她看到重华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像是知道了什么。
她定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加庄严些。
他不可能知道,她安排得如此细密周到,没人会知道。
兴许是他起了疑心,诈她也不一定。
钟唯唯用的水是梅花上的雪水,梵周使者用的是山泉水。
论起来,钟唯唯用的水更胜一筹。
但是这还不算,水分老嫩,若是水煮得火候不够,点出来的茶沫上浮。
若是水煮得太老,茶沫就会下沉。
为了方便掌握火候,普通人煮水时用的是敞口的锅。
根据水里冒出的气泡判定水的老嫩程度,鱼眼气泡是一沸,连珠气泡是二沸,泡沫飞溅是三沸。
火候一目了然,各取所需。
轮到斗茶会上高手对决,这种好事就没了。
用的都是带盖子的长嘴茶瓶,以便点茶分茶。
这就要求斗茶的人练就一副好耳力,听声辨水,全凭经验和本事,抓住火候最合适的水。
这叫候汤,候汤最难。
钟唯唯和梵周使者都是守着自己的水瓶,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唯恐抓不住最恰当的那一刻。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众人就连呼吸都放轻了,就生恐会影响到他们。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巴不得影响梵周使者,但是怕吵到钟唯唯;
对于少部分心怀鬼胎的人来说,则是巴不得吵到钟唯唯,却又害怕吵到梵周使者。
于是彼此投鼠忌器,全都不敢动弹。
钟唯唯用的炭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木炭,小棠烧火的本领数一数二。
她的水最先煮好,她闲适地坐在那里,侧着耳细听。
突然,她动了。
手脚利索地提起茶瓶,先烫茶盏,再调茶膏。
一手持瓶注水,一手持筅。
手轻筅重,须臾,乳雾汹涌,汤花浮出盏面,围绕茶盏凝而不动。
如同疏星淡月,洁白如雪。
钟唯唯放下茶瓶,端然而坐,回头看向梵周使者。
恰逢梵周使者也刚好点完茶,抬头看向她,二人目光相接处,火花四溅。
其他几个国家的使者就是见证和裁判,见状立刻起身,围绕在二人的茶盏前细细点评,窃窃私语。
他们都是年年参加斗茶大会的人,见惯了高手和大场面,自有一段评判的标准。
韦柔焦虑地伸长脖子往前看,生怕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变故。
韦太后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赶紧坐好,垂下眼假装镇定。
吕纯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出声道:“不知谁会输,谁会赢?”
忽听重华淡淡地道:“贤妃觉得谁会输,谁会赢?”
吕纯笑起来,娇媚地道:“当然是咱们赢。”
她把“咱们”这个词咬在牙间,长长地拖过去,自有一段娇嗲在里面。
听得韦柔眉毛一挑,恶毒地朝她看来。
吕纯挑衅地朝韦柔一笑。
韦柔瞪了她片刻,冷冷一笑,用唇形无声地道:“你就装吧!”
今天的事是吕氏、韦氏联手算计很久的事,钟唯唯用的水有问题。
第165章 为君请战(5)
钟唯唯用的水,非但不是埋藏在地下的梅花上雪,而且还是斗茶中最下乘的、被称为死水的井水。
就算是一时得意,也一定长久不了。
斗茶最要紧的评判标准就是,看谁的汤花最白,咬盏最紧,维持的时间最久。
谁的汤花最先散开,露出水痕,谁就输了。
钟唯唯一定会输。
等她先把钟唯唯这个祸害狐狸精收拾掉,再来收拾吕纯这个祸害。
这还从何说起呢,她就敢先去讨好抢夺重华了。
韦柔冷笑着看向场中,默默数数,静等钟唯唯出丑。
使者甲评论:“汤花色泽洁白均匀,不分伯仲。”
使者乙评论:“最初闻香,是梵周使者的茶更香,此时闻香,不分伯仲。
郦国女史的水火候恰好,变不利为有利,这一点看起来像是女史更胜一筹。”
梵周使者看向钟唯唯,钟唯唯冲他挑衅一笑,得意的不得了。
梵周使者同样回了她一个挑衅的笑,示意她看向茶盏:
“胜负尚未分出,女史高兴得太早了。”
说话间,钟唯唯的黑金盏上的汤花开始破灭散去。
场中一片“嗡嗡”声,很多人开始着急地小声议论,都认为钟唯唯大概会输了。
钟唯唯一脸平静,淡淡瞟向重华,想要看他是个什么表情。
重华白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叫你狂,叫你不听话,现在看你怎么办”的表情,同时眼里又有着破釜沉舟一般的决心。
钟唯唯看到他的表情,心情越发平稳。
她要和人斗茶,当然要看好自己的用具和水,不然还斗个什么?
重华的表情也给了她信心,她相信他,就算是万一,出了问题也能补救。
她“呵呵”笑了一声,做出一个比重华还要招人嫌的嘴脸,对着梵周使者道:
“看谁笑到最后,贵使笑得不要太过,以免稍后嘴巴收不回来,多丢人啊。”
梵周使者傲慢地指向她的茶盏。
意思是说,你自己先看看吧,又无声地道:“你放心,将来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钟唯唯看到梵周使者淫邪的眼神,恶心得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黑金盏上的汤花不停散去,而梵周使者的银油滴茶盏却只是散去了小部分汤花。
怎么看,都好像是钟唯唯要输了。
梵周使者以教训后辈的口气说道:“若本使未曾猜错,女史刚才用的水是无根水吧?
点茶一道,贵在水活,无根水用来玩玩是可以的,用来点茶,终究还是差了山泉水一着。下次,不要再用无根水了。”
天上飘落的雪和雨,都叫无根水。
地上的山泉、河水、江水、井水,则叫有根水。
钟唯唯不错眼地盯着两只茶盏上的汤花,很没有好学心和谦虚心的“嗯”了一声。
韦太后微闭了眼睛,沉痛地低叹一声:
“可惜了,到底是嫩了,技不如人,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她意气行事。”
吕太贵妃冷哼:“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学会两招就以为天下无敌了,她是自取其辱。”
吕纯轻声道:“还没到最后关头呢,且看着吧。”
韦柔紧紧攥着手,死死盯着钟唯唯的黑金盏,魔障似地在心里不停呐喊:
散掉,散掉,露出水痕,露出水痕!
正当此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黑金盏上的汤花始终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慢慢消散,而银油滴茶盏上堆积如雪的汤花突然加快了破灭散去的速度。
不过是须臾的功夫,银油滴茶盏上的汤花便消散了大半,很快露出了下面的水痕。
而黑金盏上的汤花,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慢慢消散。
韦柔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若不是仅存的理智提醒着她,这里是郦国,重华就在她旁边,钟唯唯是代表郦国出战,她一定尖叫出来:
钟唯唯一定使了诈,怎么可能会赢?!
为什么会赢?!
井水是不可能达到这种效果的!
除非钟唯唯的水根本没有被换掉,她用的还是梅花上雪。
吕纯畏惧看向重华,重华面无表情,坐姿沉稳,俨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梵周使者疑惑地皱起眉头,盯着他自己的银油滴盏,若有所思。
胜负已分,几个外国使者却迟迟不肯宣布谁输谁赢。
重华猛地拍了案几一下,目光如炬地看向几个使者,喝问道:“胜负已分,几位尊使谁来宣布?”
韦太后目光淡淡地瞥向几个使者,再看一眼吕纯。
耷拉了眼皮,如释重负地微笑:“哎哟,年纪大了,不禁吓,可把老太婆我给吓坏了。”
使者丙站出来,言笑晏晏:“回禀陛下,若是论起汤花这一出,当然是贵国的女史胜了,这毋庸置疑。
不过斗茶,不光是看这一局,还要看真香,真味。”
使者丁笑道:“正是。论茶叶香,是梵周使者胜;论色泽,不分伯仲;
论汤花,是贵国女史胜;论技巧,不分伯仲;
算是两平,现下只看谁的茶味道最好,就是谁胜出。”
韦太后皱起眉头:“味道这个事儿可说不准了,有人喜欢浓烈香醇,有人喜欢清淡悠长。
好不好,还不是你们说了算,我们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偏颇?”
几个使者互相对视一眼,都笑了,使者戊行礼道:“还请太后娘娘和陛下放心,我等不才,也算是参加过斗茶大会很多次了。
嘉宾裁判都做过,名声是有的,脸面也还是要的。再说了,总不能帮着梵周一个小国,来算计得罪郦国吧?”
韦太后有点不好意思:“关心则乱,是本宫失言了,你们继续,继续。”
梵周使者突地抬眼看向韦太后,厉声道:“娘娘这个话有威逼利诱的嫌疑,本使不服!”
韦太后怒道:“你想如何?”
梵周使者站起来,质问重华:“敢问陛下,是否相信这几位使者能秉公裁判?是不是他们说出来的话都算数?
若不是,依着我看,接下来也不必再品茶味了,就此收手,大家算是平手,千秋友好,如何?”
钟唯唯暗叹一口气,这帮坏东西,真是坏得流脓啦。
梵周使者这话看上去好像是给双方留余地,实际上却是在逼迫重华。
重华若说不信这些使者,岂不是把这些国家全部得罪了?
必须说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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