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警告
韦太后慢悠悠起身,走过去,停在李药师身旁,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李药师。
冷笑:“陛下要徇私枉法么?这样恶毒并擅长使毒的人,必然是昆仑教余孽,本宫与他不共戴天!”
重华淡淡地道:“母后误会了,朕要把这个事儿接过去,正是想要秉公处置,母后是国母,这种事儿可不好污了您的手。”
郑刚中正要上前去带人,韦太后突然抓住李药师的头发,亮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往李药师的咽喉割去。
错过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了,她倒要瞧瞧,她亲手杀死李药师,重华难道还能杀了她不成?
刀光闪过,寒意刺骨,李药师吓得差点尿出来。
这个疯婆子,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他和她又没有杀父之仇、夺母之恨。
一阵淡淡的墨香飘过,玄色的帝王袍袖轻轻挥过,一舒一卷,缠住韦太后掌中的薄刃,再用力一带,薄刃脱手,跌落于地。
李安仁迅速捡走薄刃,藏好,再迅速跑到远离韦太后的安全地带,眨巴着眼睛,紧张地盯着韦太后。
觉得太后娘娘自从被昆仑殿余孽挟持之后,变得比昆仑殿的余孽还要吓人了。
李药师死里逃生,瘫倒在重华脚下,缓缓伸出两只手,牢牢抱住重华的脚,没出息地哭出声来:“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他真的不想死啊,也不想缺胳膊少腿啊……呜呜呜……他知道错了。
少主大人,您是正确的,的确不该随便动手下毒杀人,虽然那个芳晴真的该死,啊啊啊啊……
韦太后咬着牙,盯着重华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陛下是想要包庇他么?”
重华沉静地直视着韦太后,温和有力地道:“母后是太后,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太后娘娘应该是慈爱温和的,而不是血腥嗜杀的,朕是为了您好。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真相未明之前,谁也没有权力杀死他。不然,还拿郦国的律法来做什么?”
郑刚中上前,把惊魂未定的李药师拖了出去。
韦七爷瞳孔微缩,把跃跃欲试、准备帮腔的傻祁王带走:“殿下还是准备回銮的事吧。这里的事交给陛下。”
祁王不甘心,却又害怕重华,怏怏地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重华和韦太后母子二人,韦太后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了近一个头的长子,眼圈渐渐红了。
最终笑出声来:“陛下真是孝顺,这片心意,母后领了。”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随侍的宫人急忙跟上,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重华揉揉额头,去隔壁看李药师。
杨适在给李药师清理伤口,李药师哭得像个孩子:“好吓人啊,呜呜呜……”
他虽然子承父业,好歹也算是昆仑殿有头有脸的人物之一,但基本没有参与过那些血雨腥风的争斗,更加没有见识过这些残忍的刑罚。
当时被十三卫逼供之时,他知道重华投鼠忌器,不会太过分,熬一熬就挺过去了。
今天对上韦太后,却是一点底儿都没有,脚拇指都把鞋底给抠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就残了。
重华在一旁坐下来,慢悠悠地喝茶,等李药师哭够了,才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李药师抽抽噎噎的:“芳晴是草民弄死的,她想勾引草民,想弄死草民,草民就把她给毒死了……”
一五一十把过程说出来,再承认错误和保证:“陛下放心,草民一定会尽力给钟彤史治病的,不然您杀了草民。”
重华淡淡地道:“杀你做什么,把你交给太后娘娘就可以了。”
李药师打个寒颤,深切地认识到皇帝陛下的阴险之处,知道自己不害怕他,就交给韦太后来替他办妥这件事,实在是大大的坏。
重华喝一口茶,沉声道:“我知道你干净不了,不然为何天底下这么多人,谁都不知道阿唯的毒该怎么解,你却知道?”
李药师暗自心惊:“陛下明鉴,草民并不知道,只是略知一二,一切还在尝试中……”
重华并不就这个问题反复纠结,继续道:“除此之外,朕还知道,何蓑衣也干净不了,之所以肯留一线,不过是因为你们还算有分寸。
你去告诉何蓑衣,就算他不承认,朕也知道,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李药师吓得冷汗涔涔,满怀侥幸,只当重华是在讹诈自己:“草民不懂得陛下的意思……”
重华轻笑一声:“涂大友,男,二十八岁,九君山古木村保长,妻胡氏,有子女四人,父早死,母改嫁,朕瞧着他,长得和你挺像的,就像是父子一样。”
李药师吓得脚趾紧紧抠着鞋底,脸上仍然是懵懂的:“陛下在开玩笑,哪有像?
我小眼睛,他大眼睛,我塌鼻子,他高鼻梁,他还是招风耳,我耳朵长得多好啊。”
重华原本还不确定,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是自己的儿子,哪会观察得这样仔细?
他大笑着往外走:“好自为之吧,劝着你家主子些,别把自己折腾死了。”
自己究竟说错什么话了?
李药师百思不得其解,郑刚中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头,低声道:“不知你有否怀疑过你老婆有没有给你戴绿帽呢?”
李药师怒了:“胡说八道什么呢?”
他老婆长得可美可贤惠了,儿子就是随了老婆,才有大眼睛高鼻梁的。
郑刚中忍俊不禁,摇着头,叹息着走了出去。
御驾离开小镇好一会儿,钟唯唯才醒。
身边早已没有了重华留下的体温,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外间安静如斯,她怅然起身,想要赶出去看看是否还能送他一截。
却看到重华用过的笔和墨还在桌上,衣架上挂着他的一条玉带,一件袍子,床边放着一双他穿过的家常布鞋,那块青玉凤佩也端端正正地放在妆台上。
这一切都仿佛在告诉她,男主人只是有事出门了,随时都会回来。
钟唯唯将青玉凤佩挂在脖子上,贴身戴着,问小棠:“大师兄怎样了?”
第455章 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夏栀在给何蓑衣收拾东西,准备搬出去住。
钟唯唯不让搬:“就算要搬,也该是我搬出去才对。没有道理让重伤的人搬。”
何蓑衣淡然摇头:“我搬出去,是为了大家都好。”
他被慕夕陷害的事儿已经传出去了,殿里的老家伙们会去找慕夕算账,同时忠于慕夕的人也会来找他算账。
昆仑殿现在已经分裂成两半,只有他或者慕夕其中一人死了,这场纷争才会告一段落。
他若留在这里,会给钟唯唯带来很大的危险,同时也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重华安排他去大将军许翰的驻地居住,虽然像是监视和制约,但对他来说,却是最妥当的安排。
只有他活着,昆仑殿才会分裂,不是铁板一块;
只有他活着,才会在重华不在的时候,阻止昆仑殿的某些势力不对钟唯唯和钟袤下毒手。
重华算盘打得叮当响,每一步都安排在明处,却让他无可回避退让,只能按着重华的安排来。
何蓑衣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觉。
即便早就下定决心,要和何蓑衣保持距离,不能给他以任何误会和希望,钟唯唯还是忍不住愧疚难过:“阿兄,我……”
何蓑衣淡淡一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自己的事。陛下已经派人去接阿袤,他立刻就会赶来和你作伴。
我在许将军那里住,离这里并不算远,有事你随时可以让人过来叫我。”
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钟唯唯对何蓑衣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既依赖着他,信重着他。
却又害怕他对她有这样的心思,太沉重了,她承受不起。
“阿唯。”何蓑衣躺上担架,含笑看向钟唯唯,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好看的酒涡若隐若现,笑容干净又温和:“阿唯,若是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恨我么?”
钟唯唯不信:“阿兄会做什么?”
何蓑衣苦笑:“放心吧,不是针对陛下的。且,我说的是如果。”
钟唯唯认真的想了片刻,低声说道:“其实,我的命是师兄救回来的。”
若不是何蓑衣,在大雁河、简五割断她的绳子时,她就已经死了。
若不是何蓑衣,被韦太后的人追杀时,她和钟袤也早就死了。
她欠他的,这一辈子都是还不清的。
何蓑衣垂下眼睛,像是自嘲,又像是惭愧的笑了笑。
钟唯唯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他却轻轻道:“走吧,不要让许将军久等。”
许翰和简五是一起来的,许翰示意手下的军士抬起何蓑衣,又盛情邀请钟唯唯:“老夫的驻地离此不远,走过去一炷香都不到,钟彤史要过去看看么?”
钟唯唯本就放心不下,便道:“我去看看。”
许翰征用了镇上另一大户的庭院,这座庭院在镇子边上,外面连接着很大一块空地。
正好给他带来的将士们驻扎,何蓑衣被安排在东跨院里,和许翰的正院隔着一堵墙。
房间向阳通风,干净简单,有一个负责洗衣做饭的老妈子,窗外还有个石缸,里头种了碗莲,养了两三尾红鱼。
一棵大榆树亭亭如盖,把半边院子都遮挡住了,是纳凉的好地方。
另外还有一口井,一个小厨房,里头什么都有,方便得很。
钟唯唯觉得很满意,看着众人把何蓑衣安置妥当,再看老妈子做了一顿饭,觉着味道还行,老妈子手脚也利索,还爱干净,就放了心。
心想自己那里若是做什么好吃养身的,让钟袤送一份过来也就是了,连着许将军和简五等人一起送,就不会有那么多误会了。
何蓑衣自从入住新家之后,就一直闭着眼睛昏睡,是意兴阑珊的样子。
钟唯唯和许翰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不早,觉得钟袤也该来了,就起身告辞。
却见一个军校带着钟袤走进来:“钟小郎来了。”
姐弟俩见面分外欢喜,钟袤问长问短,又问何蓑衣:“大师兄呢?我听说他也在。”
钟唯唯就让人带他去看何蓑衣,钟袤看到何蓑衣的样子就伤心地哭了:“阿兄怎会如此?”
何蓑衣懒洋洋一笑:“流年不利,走背运。”
祖上无德,儿孙福薄。
钟袤气呼呼的:“是二师兄做的么?”
夏栀正想说就是重华那个坏东西干的,被何蓑衣拦住。
何蓑衣叹一口气:“有人想要陷害我和你二师兄,让我和你二师兄自相残杀,他好渔翁得利,幸亏没有出大事,一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钟袤将信将疑:“阿兄不要瞒我。若真是他对不起你,想要害你,我怎么都要为你讨回公道的。就算我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会像护着阿姐那样护着你。”
何蓑衣心中微暖,拍拍钟袤的肩头,低声道:“好阿袤,我知道你的心了,但这事儿真和陛下没有关系。你好好爱敬他,对你只有好处。”
夏栀噘着嘴不赞同,钟袤站在自己这一边难道不好吗?哪有把人推开的。
何蓑衣闭上眼睛:“我累了,你和你阿姐回去吧,记得督促她吃药,想看我时你又来。
我不在身边,你要把门户顶起来,琐事不要让她操劳,看好她,照顾好她。
有人欺负她,让她不开心,你要第一个站在前面,知道么?”
钟袤用力点头:“阿兄放心吧。”
他是何蓑衣带大的,最亲近的人就是何蓑衣,舍不得走:“还有一件事没告诉阿兄呢,你们都走了以后,守卫的人也相应减少。
有天我上山去收茶,他们都陪着我去了,家里没留人,遭了贼。”
贼人把菜地都翻了一遍,就连那棵梨树下也被挖了一遍,鸡窝都没放过,全都翻了个底朝天。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
“知道了,小心点,天色不早,陪你阿姐回去吧。”
何蓑衣隐约猜得到几分,这件事,多半只有钟唯唯才清楚了。
但是钟唯唯谁都没有说,可见是件大事。
钟袤恋恋不舍地离开,夏栀不赞同地问何蓑衣:“何爷为何要替那个人辩白?”
第456章 钟袤拜师
何蓑衣淡淡地道:“因为我是真心把阿袤当弟弟疼的,谁敢对他不利,我不会客气的。”
夏栀气呼呼地砸东西:“活该你什么都得不到,自己受委屈。”
何蓑衣冷笑:“你可以走。”
夏栀委屈地哭了起来:“我不过是心疼您罢了,死了也不离开您的。”
何蓑衣叹一口气:“委屈你了。”
门外,看不到的地方,一条身影迅速蹿离,跳过高墙,落到正院,找到许翰,惟妙惟肖地把何蓑衣等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许翰沉吟片刻,道:“按照陛下的吩咐,好生照料他吧。”
钟唯唯把钟袤安置在左跨院里,简五安置在右跨院,李药师和杨适则住在偏院里,胭脂等人则住在后罩房,又留了个花厅给简五作办事的地方。
简五并不让手底下的人进来,而是在紧挨着周家大院的旁边设置了一个办事点。
她和钟唯唯解释:“人来人往的,不利于安全,我白天在这里办事,晚上和有空的时候就回来,你想找我什么时候都行。
若是闷了,就和我一起去工地上看看,若是还想看看怎么做生意的,那就来和我一起。”
听上去蛮不错的。
钟唯唯有些不好意思:“去工地上看看是可以的,看你做生意也可以,但是千万别问我该怎么算账,我那个不太识数。”
简五一愣,随即想到随便报出几个数字,就能把本利总价什么的一口气全报出来的皇帝陛下,不由笑了:“陛下知道么?”
钟唯唯有些恼怒:“他当然知道。”
简五连忙摆手:“您千万别误会,我并没有嘲笑您的意思,只是觉得,陛下那样骄傲看不起人的样子,对着您时是什么样的情形。”
钟唯唯想起重华刚继位时,他故意为难她,说她没有把答应上贡的三千两银票给足,要她数清楚,然后又罚她做数术题的情形。
不由咬牙切齿:“他说,有他在,我哪怕十根手指都数不清也没关系,他来帮我数。”
简五看她神情,就知道她吃过重华的大亏,挑挑眉,意味深长:“是么?我怎么觉着您是吃过大亏的?”
钟唯唯随手把身边的书朝简五扔过去:“关你什么事?”
做完了这一系列动作,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表现得太亲昵了些,而以自己和简五的关系,并达不到这个地步。
微微有些尴尬,俯身捡起书来,抱歉道:“对不住,不是有意的。”
简五不以为意:“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小气。”
两个人都有些静默,片刻后,简五才道:“上次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在想这个事儿。
你说得对,我要做女侯爷什么的,是我自己的事,不该伤及无辜。
扬眉吐气固然很好,但不该是为了他,他不值得。”
钟唯唯道:“不啊,踩死他是应该的,我只是觉得,可以恨的,也可以报仇的,但是不要因此让自己不快活。”
简五微微一笑,眼中有泪:“陛下说得没有错,和你相处,对我很有好处。
皇长子,不是你的儿子吧,你当初难道不恨么?”
钟唯唯如实回答:“当然恨啊,我也不乐意带他,不过看到他那么可怜,我又做不到看他倒霉无助而无动于衷。一来二去,就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简五低头:“你是不是觉得我自作自受,不守妇道?”
钟唯唯不以为然:“谁这一辈子不会遇到点破事儿和坏东西呢。”
简五猛地起身,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她走得太快,甚至于把衣架带翻了都来不及扶正,一任衣架倒地,飞快离开。
小棠端了果子进来,见状奇道:“她怎么了?您又怎么欺负她啦?”
“我哪有欺负她啊,她那么厉害,大概是有急事吧。”
钟唯唯心想简五大概是找地方去躲着哭了,只是她自来强硬惯了,不肯以软弱示人,所以躲起来了。
小棠撇撇嘴:“得了吧,自从见到陛下,你的尾巴又翘上了天,就连太后娘娘都敢当面顶撞,说不去拜见就不去了,请都请不去,谁也没你胆子大。”
钟唯唯小声嘀咕:“我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有人疼宠,我翘一翘尾巴怎么了?
我又没乱翘。不去拜见太后,那是因为怕把病气过给她,我这么体贴周到的人,还要怎么样?”
小棠啧啧出声:“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主仆二人快乐的斗了一会儿嘴,简五又回来了。
她洗过了脸,眼睛有些红,但是精神抖索的:“有个机关匠人来献图和模型,你要去看看么?”
钟唯唯就让人去叫钟袤:“一起去吧。”
钟袤见到简五,先是呆了呆,然后道:“您就是那个简五爷。”
简五冲他呲牙一笑:“如假包换。”
再回头对着钟唯唯道:“你这个弟弟,是个书呆子啊,涉世太浅,什么都不懂的,把他送给我当学徒工吧。”
钟唯唯从善如流:“好啊,我正有这个想法。”
钟袤满心不情愿,却又不敢拒绝钟唯唯,闷闷地应了,给简五行礼:“见过简五姐姐。”
简五咧嘴一笑,随手将插在衣领后的那柄折扇取下,丢给钟袤:“给你的见面礼。”
“不行,这见面礼太重了。”钟唯唯记得这柄折扇。
简五说过,这柄折扇只要到了简家的铺子里,立即可以无条件支取不超过二万两的白银。
简五笑着摇头:“在我眼里,它此刻不过就是一把扇子而已。在令弟眼中,它恐怕还不如一本古籍珍贵。”
钟袤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二人:“什么啊?”
钟唯唯告诉他:“你简五姐姐送给你的这把扇子,等同于二万两白银。”
她本以为钟袤会忙不迭地还回去,表示自己不要,谁知钟袤想了想,给简五行了个礼:
“多谢简五姐姐,我算数还好,您想让我做什么,就只管吩咐吧。”
钟唯唯目瞪口呆,这孩子都不知道推让一下的吗?莫非是见钱眼开?
第457章 吴太太
简五笑了起来:“有意思啊有意思,原来也不是纯粹的小书呆么,既然这样,明天就跟着我一起做事儿吧。
别的我不敢说,只要你安心跟着我学做事,将来即便是遇到乱世,也有你一碗饭吃。”
钟袤彬彬有礼:“请简五姐姐提携。”
钟唯唯摸一摸鼻子,决定不要去管钟袤。
重华说得不错,钟袤已经是大人了,之所以这样单纯,说到底还是她干涉得太多,何蓑衣给惯的。
是该放手让他走一走,闯一闯了。
这样,即便将来她死了,钟袤也有能力养活自己,不至于要依靠别人过活。
钟唯唯抱着这样的想法,跟着简五一起去了隔壁的办事点。
一群衣着各异的男人、女人团团坐在屋子里喝茶说笑。
见到简五进来,全都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一口一声:“五爷。”态度十分讨好。
简五笑眯眯地团团作揖,请众人坐下,小声和钟唯唯说道:“这些都是想参与修建芳茗馆和承办茶道交流会的人。”
再和众人介绍:“这是我的贵客,不可怠慢。”
众人都是走南闯北,见惯场面的,光看简五对待钟唯唯姐弟俩的态度就知道这不是可以得罪的人。
更有人联想到,那个有关皇帝陛下修建这个行宫,是因为某人的传言,少不得一番奉承寒暄。
钟袤有些拘谨,眼睛却亮亮的,看得出来十分感兴趣。
钟唯唯由着他去混,自己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看他们说话办事儿,再看简五究竟是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的。
简五爽利精明,砍价砍得贼狠,砍得对方眼泪汪汪,她觉着都有些过了,简五却自得其乐。
一口气砍下价之后,再话锋一转:“这是供给皇家的建材,若是弄虚作假,是诛九族的祸事儿。
赚钱是赚不了多少的,但也不会让诸位亏本就是了,好处不在眼前,而是在以后。
诸位想好了,若是觉得吃亏,趁早收手,咱们后会有期。”
那些人却都不肯走,削尖了脑袋非得要参与进来。
钟唯唯听得津津有味,钟袤小声和她嘀咕:“我猜简五一定信誉很好,不然这些人不会这样相信她。”
钟唯唯深以为然,小打小闹,脸厚心黑也能混得一口饭吃,想要做到全国有名的大商人,必须信誉为本。
何况简五此人心气极高,想的是一呼百应,不讲信誉是绝对不行的。
一个胖乎乎的妇人听见姐弟俩的对话,小声和钟唯唯说道:“简五爷要做到这一步可不容易。
当年她给人担保,那个人出了事儿,付不出货款,按照约定,该由她来付款。
偏巧她家里出了些事儿,货款一时到不了,对方就要她留下手指,她二话不说,拿起刀就剁了下去。
对方见她爽利,是个人物,便拦住了她,不但没要那笔货款,还交了她这个朋友。
从那之后,她讲义气讲信誉便出了名。”
家里出事儿……货款到不了,要留下手指??
钟唯唯听着就知道又是一桩豪门内部争权夺利,互相拖后腿陷害的事儿,不由感叹万分:“真是不容易。”
胖妇人乐呵呵地笑道:“谁说不是呢?就说小妇人我吧,夫君早亡,留了两个孩儿和两个如狼似虎的小叔子给我。
孩子要养活,小叔子想夺产,往我身上泼脏水,妄想逼死我和我的孩儿。
我不服,拿着菜刀砍上门去,心想不如一了百了算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却被人绑到族里,险些被一把火烧死。多亏了陛下,怜弱惜贫,救我于水火之中。
从那之后,我就告诉两个孩儿,只要陛下需要,我就算倾家荡产,也要为他冲锋陷阵。
他让往东,我们不会往西,他让往西,我不会往东。”
“敢问夫人尊姓大名?”
钟唯唯听得心潮澎湃,想必这又是她入宫之后,重华外出游历时做下的事吧。
胖妇人欠身颔首:“小妇人夫家姓吴,华西人氏。”
钟袤眼睛亮晶晶的:“川西有个吴家,是有名的木材商人,请问是不是夫人……”
胖妇人笑道:“正是小妇人的夫家。”
钟袤肃然起敬:“真是了不起啊。”
吴太太抿着嘴笑,连说不敢当。
钟唯唯却知道,钟袤夸这一声,并不只是单纯地夸赞吴太太,更多是在夸重华。
怜弱惜贫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难为的是他发现了简五的经商天赋,还发现了吴太太的魄力和能力,并且没有身居高位的男人通常有的毛病——轻视女人的力量。
这或许是得益于先帝的教诲,得益于对韦太后等人的警惕和防备,得益于对端仁长公主的敬重和钦佩。
所以他珍视、爱护她在茶道上的天赋和能力,愿意倾国之力,把芳荼馆交到她手里,把郦国一半的生命的交付给她。
钟唯唯情不自禁地道:“的确是很了不起的。他会做得越来越好。”
钟袤赞同。
简五听见这一声赞叹,回头和钟唯唯相视一笑,有些心意相通的意思。
匠人送了制好的模型和图纸上来,简五打发走其他人,和钟唯唯一起观看:“陛下说了,一切以您的意思为准,您觉得好,那就好。”
钟唯唯没有推辞,认真地和简五一起商讨,又让人去请许翰:“您是用兵的人,这个城该怎么建,您心里比我们有数。”
许翰心里有数,以兵家的眼光,作了几个重大调整,然后说道:“可以了。”
图纸和模型交给匠人拿下去再次修改,简五自去忙她的事,钟唯唯带着钟袤向许翰请教。
西京的建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或许需要很多年才能成型。
现在要建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相当于棋盘中的一个格子。
将来的每一年,都会建成另一个格子,与这一部分相连成一片。
直到最后,无数的格子连成了片,成就一个繁华富庶,坚不可摧,易守难攻的西京。
这需要很强的前瞻性和规划性,每一个细节都值得深究推敲。
重华把这件事交给她,那她就要对得起他,不辜负例如简五、吴太太那样的人,同时,这也将是钟袤绝佳的练手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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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8章 新天地
有了建城这件新鲜事,钟唯唯第一次发现,在茶道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她仍然每天都钻研茶道,却不把自己封闭拘泥于这片天地之中。
她带着钟袤,兴致勃勃地跟着简五、吴太太,看生意经,学习什么是最好的木材,房屋的什么部位需要用什么样的木料,什么石头最坚固,用来下基脚最好。
再看那些匠人精心绘制图纸,做就一间间精巧绝伦的小屋子,组装成一个漂亮精致的模型,从而知道房屋怎么建才能最大限度的防火防风防地震冬暖夏凉。
跟着园林大师一起,学习什么是雅,什么是布局,知道了各种植物的习性和最适宜生长的地方。
跟着许翰一起,学习城防,学习什么地方应该怎么建才能让城池易守难攻,然后就知道了一座城池的薄弱之地和坚固之地。
她来回奔走,兴致勃勃,拿着尺子和画笔,把未来的西京城规划成一个类似棋盘的城市。
雨天用来泄水的坑道,火灾时可以最快速度汲取的井水,高高的钟楼和鼓楼,宽阔的街道,还有干燥、通风、背阳的茶叶仓库。
她一点点地做规划,一笔一笔地添上去,再做沙盘和模型,每天都要在上面花很多时间。
简五和吴太太、钟袤、许翰,乃至于小棠、李药师,还有胭脂,扫地的婆子,街边卖油饼的大爷,都是她闲谈的对象。
有时候她会忘记自己是一个病人,因为她每天都要走很多路,做很多事,虽然疲累却充实,心情很好,饮食也很好,入睡很快,脸颊渐渐丰腴。
她每天都会做一锅养生汤,挨着送给许翰、简五等人,就连杨适也有。
何蓑衣的那一份由钟袤亲自送去,钟袤每天都会陪伴何蓑衣一个时辰,由何蓑衣监督诵读诗书,做何蓑衣留下的功课。
何蓑衣伤重之时,她每隔两天去探望他一次,每次都由钟袤、小棠陪着,坐一刻钟,便告辞离开,留下钟袤。
何蓑衣伤口渐渐愈合,她便每隔五天去一次,仍旧由钟袤相陪,有时候也会带着简五,或者由许翰陪着去。
何蓑衣越来越沉默,见到她时仍然笑得干净灿烂,话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从头到尾,也说不过三句话。
通常都是她问:“阿兄可好些了?”
何蓑衣答:“好多了。”
她又问:“阿兄想吃什么?”
何蓑衣答:“没什么想特别吃的,什么都可以。”
然后是沉默,再到差不多了,她起身告辞:“我还有其他事要忙,阿兄有事让人来叫我。”
何蓑衣点点头:“不送。”
她心里不好受,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怀念从前和她有说有笑的大师兄。
却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除非她另有打算和想法,不然这就是最妥当的处理方式了。
再不然,就只能等待,等待何蓑衣释然,放开。
不过发生了这种事,很难回到从前那种轻松的时光吧?
钟唯唯有一种预感,觉得何蓑衣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也许等到他伤口痊愈,也许等到他养好身体,然后她就再也看不到他。
钟袤很快发现了这种尴尬和变化,他聪明的没有追问何蓑衣,而是追问钟唯唯:
“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阿兄不开心,你也不正常,是因为阿兄和二师兄的不愉快,所以你生他的气么?”
钟唯唯摇头:“不是。是因为……”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钟袤说这个事,不管何蓑衣对她有什么想法,何蓑衣对钟袤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
她不希望因为这件事,生分了何蓑衣和钟袤之间的感情。
钟袤迟迟等不到钟唯唯的话,有些生气:“你们都把我当成小孩子么?该告诉我的事不告诉我,难道就是想要看我长成一个废物?”
钟唯唯按住他,斟字酌句:“阿兄说他喜欢武家姐姐,和武家姐姐有白首之盟,是假话。”
钟袤有些惊讶:“为什么?”
钟唯唯简单地把何蓑衣为何会受伤的事说了一遍,只是客观冷静的叙述,其他都不多作描述。
钟袤的眉头越皱越紧,嘴巴越张越大,许久,他低声道:“我想我懂得阿姐的意思了。
也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为什么阿兄和二师兄彼此看不顺眼,闹到这个地步。”
钟唯唯苦笑:“我太蠢,早该发现的。”
若是早些发现,她就不会请托何蓑衣帮她照看钟袤。
也不会在离京时把他卷进来,让他越陷越深,最终闹到这个地步。
钟袤摇头:“和你没什么关系,大师兄从来也没有提过,我就从来没往那方面想。”
“不过我觉着,他太可怜了。”
他叹一口气,老气横秋地道:“我不想喜欢谁了,好辛苦。
阿娘本来有机会跟着我们一起逃走,却留下来陪伴阿爹,丢了性命。
你和陛下明明彼此相爱,却不得不分开;阿兄……落到这个地步……”
小棠塞一个才出锅的春饼给他:“少爷有喜欢过谁么?”
钟袤摇头:“不曾。”
小棠就道:“没喜欢过,怎么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
不过记得一件事,喜欢谁,就要说出来,人家喜欢呢,你就要好好对待人家,不许辜负人;
人家不肯呢,你就挥一挥衣袖走了好了,那才叫真洒脱。”
钟袤深以为然:“小棠姐姐说得很有道理。”
不过阿兄之所以不说,是因为知道说不说都是一样的结果吧?
不说,还可以和阿姐在一起,说了,被阿姐知道了,就是现在的情形。
这种事儿果然让人很纠结啊。
钟袤独自唏嘘一回,决定每天都要多挤些时间去陪大师兄,再替大师兄找一个好大嫂,只有这样,才能恢复到从前的时光吧。
钟唯唯知道他的想法,并不阻拦他:“大师兄对你是真的好,你这样做是对的。
我和他、和陛下之间的事,和你没什么大关系,但是你自己要长个心眼,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要有数。”
第459章 落荒而逃
转眼一个月过去,芳茗馆如火如荼地修建起来。
与此同时,小镇其他地方也开始拓建,客栈、商铺、民居、饭馆应运而生,人来人往,到处热火朝天。
“吵死了。早上才擦干净的椅子,下午就铺上好厚一层灰。”夏栀近来火气很大,看什么都不顺眼。
何蓑衣躺在榆树下的竹躺椅上养神,对他的暴躁十分不以为然:“有空出去走走,看看外面变成什么样子了。
遇到新鲜事儿回来聊聊,省得总是对着我这个病弱之人,成天关在这院子里,眼盲心瞎。”
夏栀很委屈:“爷,我不是因为嫌您病弱,就是替您不值,觉得您委屈。
您对她那么好,她怎能这样对您呢?是个没良心的白眼儿狼。”
何蓑衣失血过多,还没养回来,脸色苍白得如同纸一样,闻言不由得笑了:
“夏栀啊,你觉得她怎样才算有良心呢?天天来招呼我?陪我说话解闷儿?万一我更喜欢她了,那该怎么办?”
这也是个问题啊,夏栀跪到何蓑衣跟前,低声求他:“爷,她和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您忘了她成么?
等您伤愈,咱们便离开这个地方吧?不管去哪里都好。
浪迹江湖也好,回去主持殿务也好,怎么都比蜷缩在这里,把自己给逼死的好。”
何蓑衣微闭了眼睛,笑道:“夏栀啊,可我现在还不能走,再等等,再看看。”
就算芳茗馆修建起来,就算是和东岭的茶道交流会在这里举办,重华也不能随时从京城到这里来,过上几年,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院门响了一声,粗使婆子笑道:“小钟公子来了。”
夏栀连忙站起身来,收了泪意,去给钟袤搬凳子拿书。
“阿兄今天看上去好多了。”
钟袤近来总是跟着钟唯唯、简五、许翰跑工地、跑城防、学经商,成功地把自己晒黑了,但是也长高长壮了,脸上的稚气也少了几分,看着沉稳多了。
“阿袤来了。”何蓑衣把钟袤的变化看在眼里,既高兴,又有几分不是滋味。
钟唯唯离自己越来越远,钟袤也长大了,迟早要离开自己的羽翼,飞得更高更远。
钟袤恭恭敬敬地把自己做好的功课递交给何蓑衣,再示意身后跟着的人上来:“这位是才从京里来的米裁缝,阿兄身上的衣衫旧了,该做几身夏装啦。”
米裁缝白面无须,腰背佝偻,一说话就笑,手指习惯性地翘成兰花指,嗓音尖细,一看便知是个宦官。
应当是重华特意派来伺候钟唯唯的人,他倒是想得周到,给钟唯唯安排了那么一件事去做。
钟唯唯再没有空闲伤春悲秋,更是认识了许多能干的人,行事说话都和从前大不相同,重华实在是越来越狡猾。
何蓑衣勾起唇角:“有劳公公了。”
米裁缝微微有些吃惊,却也没有要刻意隐瞒的意思,招呼随从的小太监帮忙,给何蓑衣量了尺寸,又抱了布料给他选。
供选的布料都是些素色的棉麻纱布之属,正是何蓑衣平时的偏好。
可见是有人特意吩咐过了,光凭钟袤是想不到的,不用说,只能是钟唯唯的安排。
何蓑衣坦然挑了几匹布料,并没有推让的意思。
米裁缝走后,他第一次向钟袤问起钟唯唯:“你阿姐此刻在做什么?我好多天没有见到她了。”
钟袤原本正在喝水,被惊吓得呛住,咳嗽了好几声才道:“阿姐去鹰嘴涧工地了。”
突然想到钟唯唯已经有七八天没来看何蓑衣了,就有些尴尬。
解释道:“阿姐最近太忙了,要赶工期的。茶道交流会是在深秋,什么都要重新建,还有京中芳荼馆的人也要来,好多事儿要操心,她……”
何蓑衣看他的神情,便知他已经清楚自己和重华、钟唯唯之间的事,因此止住了他的话:
“我不是怪你阿姐没来看我,只是听说她太过操劳,担心她的身体而已。”
“哦……”钟袤十分过意不去,为难地道:“她还好,很久没有犯病了。”
何蓑衣点点头:“照顾好她,涌进来的人太多,什么样的人都有,她又喜欢到处走,让她小心。”
钟袤几乎是落荒而逃。
何蓑衣半闭了眼睛,轻轻哼起一首歌。
模糊记得是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旋律忧伤又温柔,但是谁唱给他听的,他已经记不得了,大约是他那个死去多年的娘亲吧。
夏栀激动地跑过来报告:“爷!刚才那个米裁缝的小徒弟,给我们带消息来了。
自您受伤之后,咱们的人就一直藏在暗处等着,找到了慕夕的踪影,再把消息传递给殿里温长老。
跟着御林军不好动手,他们直到京城附近才找到机会,伏击了慕夕,斩杀了他身边数十名得力人手。
上次参与暗算爷的那几个死了大半,尸体被拖回去,吊在教中示众。温长老问,爷什么时候回去主持大局?”
何蓑衣淡淡地问:“慕夕呢?”
夏栀一下子蔫吧了:“重伤,但是逃了,不知道藏在哪里,不过温长老说了,只要他敢露头,就一定把他正法。”
何蓑衣道:“告诉他们,我伤口还未痊愈,并且被人盯上,暂时不能离开此地。”
他心里生出几分淡淡的挫败感,有种被重华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纵然他和慕夕是生死之争,但斗得越凶,对重华就越有利。
而到此刻,就算是他想要离开此地,也是不能了。
要么,就回昆仑殿,被那群人困住缠上,违背心意,从此再不得自由。
要么,就是被不知藏在哪里的慕夕偷袭算计,死在不知什么地方。
何蓑衣揉一揉眉头,心情更加恶劣起来。
夏栀见他突然变得阴沉的脸,不安地道:“要不,我扶着爷出去走走?也许有什么新鲜事儿也不一定呢?”
何蓑衣想了想,伸手给他:“好啊,咱们就出去走走。”
也好看看皇帝陛下到底在玩什么新花样,虽然没人和他提起过,但他总觉得,以重华的野心,必然不会只满足于小打小闹,只在这里建个芳茗馆和举办一次茶道交流会就算了。
钟唯唯不愿意见他,那他就不去给她添堵,但要他销声匿迹,那是不能的。
第460章 自食其力
鹰嘴涧工地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临时搭成的竹棚子里,钟唯唯和简五、吴太太各司其职,偶尔说笑几句,再喝几口茶,配合得十分默契。
人力物力财力全部齐备,天气也很好,连夜赶工,工期赶得很快,短短一个月过去,芳茗馆已经初具雏形。
简五和钟唯唯夸口:“九月份一定能修好,先把最紧要的地方弄好,举办茶道交流会,余下的其他部分逐步修建。
此处冬天无雪,不影响工期,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就美轮美奂了。”
吴太太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一心两用,还和她们搭话:
“那个金丝楠木,从远处调拨一批,顺大雁河而下,再在九君山里砍伐一部分,就够了。
另外家里藏有一批白檀木,制个亭子,分茶斗茶时在里头,最风雅不过了。”
钟唯唯艳羡地看着吴太太翻飞的手指,十分羡慕她们在数术这方面的能干厉害。
一个工头过来向简五请示:“有个地方基脚下不去,下面全都是石块,不是土,怎么办?”
简五就邀请钟唯唯:“走,去看看。”
钟唯唯拿个帏帽顶着,小跑着跟在简五身后,往工地上走去,一路上指指点点,不时停下来和向她们打招呼行礼的工人和工头说几句话。
即便是隔着青纱,也能看得出她高涨的情绪和愉快的心情。
何蓑衣靠在一棵松树下,静默地注视着钟唯唯的身影,松树劲瘦,他比松树还要瘦。
一旁有木匠在解木料,和他唠叨:“这位钟姑娘呢,实在是个很好的人。
赶工期,连夜连晚的,大家都很辛苦,有很多是北方来的人,不适应这里的气候,饮食也不习惯,好多人都生了病,没钱买药。
她让人熬了大锅药,分发给大家,小病小痛的都可以拿药,还特意请了北地的厨子,做面食,又有不要钱的凉茶,所以大家伙儿都很卖力。
您说简五啊?简五爷这个人很能干也讲信义,但是太精明厉害了些,没什么人情味儿,罚起人来六亲不认的,不过给工钱爽快。
吴太太么?这女人就是个笑面虎,但是吃过苦头,晓得好歹,能说会算,也是知恩图报的人。
看见没有,那边有几个工头,一个赛一个的奸猾狠辣,在她们几个手里翻不起浪来。哦,还有一个许将军,那也是个厉害的,一言不合就军法处置,单手能扛一百斤的石锁……
您问工期?没有问题,除非是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天灾人祸,不然九月一定能修好。大伙儿心齐着呢,不能让东岭狗看轻是不是?
现在茶叶压了一半在仓库里,出不去,那就出来做工,做工可以换几个钱贴补家用,比闲着好太多的。”
何蓑衣淡淡一笑,谢过木匠:“多谢大叔了啊。”
工匠摇摇头:“有什么好谢的?我看小哥你也是想找份工吧?看你就是一个斯文人,听说正缺一个账房先生,要不你去试试?工钱很丰厚,还提供一日三餐和住处。”
账房先生么?听上去很不错,自食其力也是好的,好过每天幽居自艾。
何蓑衣避开钟唯唯,在工地上转了一圈,直到体力不支,才又慢慢走回去。
小棠眼尖,看到了他,悄悄把这事儿告诉钟唯唯:“何爷来过工地了,我看他特意避开了咱们,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
钟唯唯沉吟片刻,低声道:“让钟袤晚上去看看。”
解决了基脚的事情,已经是傍晚,钟袤来接钟唯唯回去,神色古怪地道:“咱们招的那个账房先生,有人来揭榜了。几位大管事轮番上阵考校,都很满意。”
简五欢喜道:“真的么?这是哪里来的人才,我得赶紧去瞧瞧。”
她是说动就动的性子,骑着马就往前头去了,钟袤小声和钟唯唯说道:“是阿兄。”
钟唯唯目瞪口呆,大师兄也要来跟着做事儿?那以后岂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太尴尬了。
有心想去拦住简五,不雇何蓑衣,却又觉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未免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猜疑,反倒不美。
吴太太不明所以:“是熟人么?那太好了,自己的人信得过。”
突然想起什么来,“令师兄是那位风流天下闻名的第一公子何蓑衣吧?他给咱们做账房先生,会不会太委屈了?”
钟唯唯笑成一朵花儿:“不委屈,但我师兄他身患重疾未愈,还不能太操劳,他闲不住……我回去后得劝劝他。”
好容易应付了吴太太,回到镇里,也不回去,带着钟袤径直去了许将军府。
何蓑衣在榆树下的躺椅上睡着了,身上盖了一床薄毯,两边脸颊瘦得凹了下去,鬓角多了几根白发,他睡得很沉,呼吸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钟唯唯看到他这样子,百感交集,钟袤则是心疼得不得了,跑到小厨房里去给何蓑衣做好吃的。
钟唯唯一直坐到天黑,也不见何蓑衣醒来,蚊子成群结队而来,她便取了艾蒿点燃,放在一旁替何蓑衣驱蚊。
小厨房里饭香飘出,何蓑衣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钟唯唯觉着他大概是不想理自己,便起身准备离开。
却听身后一声叹息:“阿唯来了,又要走了?”
何蓑衣坐起,侧脸瘦削,暮色里凭添几分萧瑟之感:“是为了我应聘账房先生一事而来的吧?”
钟唯唯踌躇片刻,再次坐下来,硬起心肠道:“是。阿兄是否可以……”
何蓑衣打断她的话:“阿唯,我暂时不能离开这里,之所以去应聘,并不是想要给你难堪,也不是想给你添堵或是其他什么的……”
他修长瘦削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躺椅扶手,斟字酌句:“我仅仅只是想要自食其力而已。
总不能,让我一个堂堂大男人,要靠师弟和师妹过活吧?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造成任何困扰,只要知道你在,我便会避开,除非你有事找我,不然我不会让你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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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1章 勿念
暮色里,何蓑衣的神色里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哀伤和诚恳。
他的要求合理合情,不让他应聘,那就是要赶他走了,不许他留在小镇里了。
那他能去哪里呢?回苍山么?苍山已经没有家了,支离破碎。
再不然就是浪迹江湖,形只影单,遇到意外,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
钟唯唯自问做不到,便一咬牙:“阿兄,您照料我和阿袤这么多年,我无以为报。
只能说,有我一口吃的,便有您一口吃的,除此之外,我再不能给您什么了。
我希望阿兄好,不希望您再发生上次那种事,看着吓人……”
她每每想及何蓑衣一身是血的模样,就会胆战心惊,整夜做恶梦。
“我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
何蓑衣轻笑一声:“阿唯啊,你不用特意用您来称呼我,既然如此,那就咱们都活得自在一点吧。
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我已好了,你不必再让人送补汤和补药,遇到了,就说说话,没遇到,也不必特意询问。
若是遇到事儿了,那就说一声,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去吧。”
钟唯唯铩羽而归。
钟袤和小棠看到她的神情,都猜到了几分,钟袤一咬牙:“我去劝阿兄。”
小棠则安慰她:“罢了,你就是这样的性子,换了我也说不出赶人走的话来。尽量避着吧。”
钟唯唯整个晚上都没什么精神,简五兴奋地来找她:“原来揭榜的人是你大师兄,很有才干,只是未免太大材小用了,该去京中帮陛下的忙,陛下必然如虎添翼。”
钟唯唯有气无力:“他不喜欢朝堂。做账房先生也仅仅只是因为没有钱用了,想要自食其力。”
简五眨眨眼,笑道:“我有钱啊!我有时候遇到大事儿,总觉得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欠缺了一点。
这回可好了,我求他帮忙,给他开高价,他不会嫌我铜臭?”
钟唯唯摇头:“不会。”
简五用力将扇子用力往掌中一拍,激动地起身:“我礼贤下士去了。”
小棠不知道简五的往事,将两根手指并在一起:“姑娘,您说他们俩能不能……”
钟唯唯并不看好,但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顺其自然。
第二天,何蓑衣正式上任,他果然说到做到,从不主动在钟唯唯面前出现,能避开就尽量避开,实在避不开了,也表现得很自然简单,并不和她有过多的接触。
半个多月,他竟然只和她碰过两次面,钟唯唯见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凹陷下去的脸颊也丰满起来,眼睛也显得更有生气些,渐渐地放了心。
七月初的一天,天气闷热潮湿,天空乌云低垂,蜻蜓成群结队出现,有闷雷声由远及近,是要下大暴雨的迹象。
重华于清心殿中起身,伸展了一下手脚,准备出去走走。
李安仁从外而至:“陛下,九君山来信。”
重华迫不及待接过去,信未撕开,眼里已有笑意。
钟唯唯这个没良心的,从未主动给他来过一封信,就算他有信去,她也不是每次都回的,大概三封信能回一封。
信里说的都是公事为主,有芳茗馆的图纸,有工程的进度,还有关于西京的城市建设构想。
偶尔也会提一提遇到的趣事,却从未见过诸如“想念,爱,梦见”之类的话。
他虽然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很不错,却又无端有些着急焦虑,总觉得摸不透她的心,想不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觉得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只好隔三差五让人送一点东西去,夏天到了,送漂亮的布料和裁缝;要吃时鲜了,送两个好厨子去;宫里新出了漂亮的花笺,让人送去;各地的贡茶来了,让人分批送去。
什么都是分批的送,绝不一次性送去,为的不过是提醒她,他在这里念着她,时刻念着她。
第一封信是钟唯唯的,言简意赅,先是问他和又又好,再说一下工程进度,然后是问陈少明等人是否出发了,说明九君山炎热,让多带些防暑的药材。
最后是说,一切安好,勿念。
重华悻悻地把她的信纸扔到一旁,勿念,这是让他别想她么,也是表示她没怎么想他嘛,真是天高皇帝远,拿她没办法了,胆子可真肥!
第二封是简五的,详细地向他报告了工程的进度和钟唯唯的身体状况、精神状况,然后说起,自己因为业务需要,聘请了一位账房先生。
这位账房先生可不得了,青年才俊,大名鼎鼎的钟南江先生的嫡传大弟子——郦国第一公子——何蓑衣!
接下来是若干溢美之词,把何蓑衣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做这个账房先生真正大材小用,但是人家一点不觉得委屈,尽职尽责,为人又谦恭谨慎,没有人不喜欢他的。
最后,郑重向他推荐,应该把这样的人才纳入囊中,这样郦国才能兴旺发达!
重华看得双眼冒火,咋有这么厚脸皮的人呢?
给他治伤护他安全,虽说是战略的需要(对付昆仑殿的手段、以及让钟唯唯安心的手段),但人要有自知之明。
乖乖的躲在屋里养伤看书就好了,再不然就走人,他倒抓住机会,混去做账房先生了!
这岂不是和钟唯唯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钟唯唯心又软,还不知道他是昆仑殿余孽,他只要一扮可怜,一准儿就不忍心赶他走了。
这个臭不要脸的。
重华气呼呼地把简五的来信扔到一旁,拿起许翰的信看。
许翰向他详细报告了招兵买马、城防建设的情况,然后详细地提供了一份何蓑衣的行动清单,何时何地做什么,和什么人见面,说了些什么话……
最后总结为,何蓑衣很老实,没做不该做的事儿,虽然去做账房先生,但是并没有和钟唯唯有过多的接触。
通常都是经过钟袤传话,也没有继续使坏,前些日子还帮着出主意,解决了一件难事,所以请陛下放心。
重华更生气。真是的,何蓑衣就是只狐狸精,不知道真相的人都被他哄得团团转。
第462章 必须生儿子
李安仁见皇帝陛下的脸色臭臭的,免不了出馊主意:“陛下若是想要一劳永逸,安排许将军和简五姑娘设计把人赶走就是了。”
赶尽杀绝未必见得就是赢了。
重华拍了他的头一巴掌,没好气地道:“狗头军师!只会出馊主意。”
李安仁很委屈,不然那要怎么办呢?
重华思索片刻,大步往外走:“皇长子在做什么?”
钱姑姑忙道:“护国大长公主进宫了,这会子正在查验考校皇长子的功课呢,贵妃娘娘和惠妃娘娘也在。”
重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往偏殿而去。
老远就听见孩童清脆的诵读声,还有护国大长公主等人的笑闹声,便也跟着放松下来,含笑入内:“姑祖母来了也不使人过来说一声,好让朕陪陪您。”
护国大长公主笑道:“陛下国事繁忙,老婆子帮不了你的忙,却也不能给你添乱不是?”
吕纯和胡紫芝含笑起身行礼,识趣地告辞离去。
护国大长公主注视着二人的背影,淡淡道:“两个都是聪明人,陛下觉着呢?”
重华道:“的确不错,宫里经过肃清之后,再由吕、胡二妃联手治理,井井有条了许多。”
护国大长公主示意青姑姑把又又带下去,神色严肃:“阿唯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重华头皮一紧:“她暂时回不来,至少也要等到茶道交流会结束之后才会回来吧。”
护国大长公主冷笑一声:“陛下是当老婆子眼盲心瞎,什么都不知道么?
我怎么听说,她的病再也好不了,要活就不能离开九君山呢?你为她修建行宫,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重华耐着性子,低声道:“姑祖母太看轻朕了,修建行宫,是有更深远的打算。”
护国大长公主冷笑:“我当然知道陛下有更深远的打算,公私两便,陛下是聪明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重华抿紧嘴唇,不再言语。
护国大长公主直皱眉头:“你这孩子,一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甜言蜜语只对钟唯唯一个人说过吧?死倔死倔的,看着就不招人喜欢。”
重华心情不好,赌气道:“做帝王的,自称孤寡,孤家寡人,能有几个人真心喜欢?朕不稀罕。”
护国大长公主“啧”了一声:“陛下这是遇到烦心事了,说来听听?”
重华警觉地竖起汗毛,才不告诉她,来意不善,定然是来劝他放弃钟唯唯的。
护国大长公主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心里也有数,轻叹一声:
“听说万安宫在闹腾,说是梦见先帝,说她不贤,致使陛下子息单薄……
又说多病寂寞,想要把祁王第七子抱进宫里来养。这个事儿你比我更清楚吧?”
重华板着脸道:“知道。”
护国大长公主直叹气:“你的兄弟们,最少的也有两三个儿子了,唯独你,你是皇帝,肩上扛的是江山社稷,膝下却无子……”
她止住重华:“别和我说皇长子,你我都很清楚。”
重华悻悻然:“姑祖母何不安心颐养天年,这些琐事交给孙儿去处理就好了。”
护国大长公主勃然大怒,抡起拐杖就往他身上砸:“我打死你这个不肖子孙!郦国是你的吗?是你一个人的吗?竟敢和我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重华不还手,不躲避,任由她打。
护国大长公主没料到,一下砸在他额头上,眼睁睁看着他额头肿了,一个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崛起,不由又心疼又气恼。
丢了拐杖,使劲拍打他的肩膀,骂道:“实在是太招人恨了!我给你两年时间,钟唯唯要是回不来,好不了,你必须得给我生个儿子出来!哪怕就是捏着鼻子,蒙着眼睛,也必须得生!不拘是和谁都行!”
重华阴沉着脸,冷幽幽地问:“那若是生不出来,或是生出来的不是儿子呢?”
护国大长公主先是一愣,随即更加愤怒:“那就继续睡,继续生!不然你就等着步真宗的后尘吧!”
重华傲慢地道:“姑祖母放心,虽说死者为大,但朕觉着,皇伯父还真不能和朕比,不管文治武功,还是做人,他都不能比。”
护国大长公主气得老脸通红,气呼呼地起身:“那可由不得你,两年之后,见不到皇子出世,我便为民除害。”
重华勃然大怒:“谁是害?姑祖母要除掉谁?”
“陛下以为呢?谁阻碍了郦国的国运,谁让陛下的帝位不稳,便是圣女宫的敌人,便是所有想要郦国昌盛之人的敌人。
哪怕那个人劳苦功高,无辜可怜……要知道,国家面前,无个人。
陛下权势再大,又能与天下忠义之人为敌么?您能杀尽天下忠义之人么?请您三思。”
护国大长公主大步往外,再不回头。
重华阴沉着脸,僵硬着身体,跪坐在茵席之上,生气地不愿告别相送。
“轰隆隆”一声巨响,大雨倾盆,整个皇宫瞬间被白花花的暴雨所包围。
李安仁不安地道:“这样的天气,还是不要让大长公主殿下离开宫里吧?”
重华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李安仁急得直跺脚,跑出去问钱姑姑:“怎么办?若是大长公主因此有个三长两短的,岂不是又要把这些破事儿怪到钟彤史身上去?”
“还多说什么?把人留住就是了,陛下在犯倔,可没有说让咱们跟着一起装死!”
钱姑姑冲出去,追上护国大长公主,二话不说就跪在了雨里,使劲磕头:“陛下连日劳累,难免心情烦闷,殿下慈爱,千万别和他计较。”
风大雨大,女官的伞被吹得歪歪倒倒,护国大长公主全身都被雨水浇头了,却神情坚毅地不肯让步:“小钱,本宫的封号是什么?”
钱姑姑绝望地带着哭腔喊道:“护国!”
护国大长公主握紧拐杖,哽咽道:“先帝赐我以护国的封号,我便要对得起这个封号!
小钟是个好女子,老天待她不公,我心疼她,可怜她,但是和千千万万个郦国人比起来,她太轻!”
第463章 唯不可辜负
钱姑姑心中寒凉,哭道:“那也请殿下先回去啊,风大雨大,万一有个什么,岂不是让陛下做了罪人?”
护国大长公主站在风雨之中,回头看向重华的方向,铿锵有力:“我不回去!除非陛下答应我的要求!”
赵宏图跑来,跟着跪下,苦劝道:“殿下知道的,陛下是倔脾气,您这样逼迫他,等同于生生剜去他心口的肉,是要逼死他啊。”
护国大长公主冷笑:“不过是这样的事儿,就能逼死他了?堂堂一国君主,如此孱弱,趁早逼死好了!他不想做皇帝,多的是人想做。”
女官锦云拉着她,低声劝道:“不是还有两年的时间么?殿下何必做这招人恨的事儿?万一……”
万一惹得陛下生恨,表面上答应,背后悄悄做个手脚,把人弄死了可怎么好?
一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太太,病死也就病死了,都没人会怀疑的。
护国大长公主勃然大怒,一掌将锦云打翻在地,高声怒骂:“怕死贪生之辈,祸国乱家的玩意儿,也敢来劝本宫!拉下去,乱棍打死!再有人敢劝本宫,杀无赦!”
锦云捂住脸,绝望地哭起来。
外间的喧哗声透过风雨之声,传入殿内,重华神色幽暗,牙关紧咬,双手紧握成拳,恨不得将天地全部毁灭。
夏花姑姑走进来,跪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只是重重地往下磕头,磕了一下又一下,直到额头起了很大一个包。
李安仁又狂奔回来,央求他:“陛下,陛下,您开开口啊,大长公主年纪大了,您就哄哄她开心,还有两年呢,两年好长的,一定会有转机的。”
重华倔强地不肯回头,不肯开口。
仿佛只要他屈服了,开了这个口,哪怕不是真心的,是权宜之计,那也是背叛了钟唯唯。
辜负了她对他的一片心意和赤诚之心,更是辜负了她的那些隐忍委屈。
他永远不能忘记,在九君山的小山村里,凋零的梨花树下,憔悴瘦弱的钟唯唯,那安静寂寞绝望萧索的样子。
想起来他的心里便觉得欠了她几生几世的债,恨不得以身相替。
又又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偏殿门口,他扒着门,看了重华片刻,再回头看向风雨之中苦苦支撑的护国大长公主,低下头想了想,转身跑了出去。
雨水瞬间将他身上浇湿,狂风吹得他小小的身体摇摇欲坠,他咬着牙,红着眼睛,挣扎着走到护国大长公主面前。
跪下去,抱住护国大长公主的双腿,大声喊道:“曾姑祖母!求您不要让又又没有阿娘!”
童音清脆,眼神纯粹,有的只是一个孩子,最纯真的孺慕之情。
护国大长公主原本绷紧了弦,硬要逼得重华松这个口,此时看到又又的样子,坚硬如铁的心不由软了几分,吓唬他道:“快回去!大人的事儿和小孩子没有关系。”
又又抱住她的腿,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唯姨就是我亲娘,阿爹是我的阿爹,阿爹和阿娘的事儿,当然和我有关系。
曾姑祖母若是觉得和孙儿没关系,那也和别人没关系,是他们俩自己的事儿。”
护国大长公主气得笑了:“真是教出了个大小事不分的好孩子。”
又又哭起来:“曾姑祖母自己也有阿爹和阿娘的吧?您觉着您在尽忠,孙儿却也觉着自己是在尽孝呢。
您年纪大了,这样顶风冒雨的,万一怎么了,人家都要怪唯姨和阿爹,孙儿人小话微,帮不了阿爹和唯姨的忙,只好陪着您一起,生病什么的都和您一起。”
护国大长公主硬着心肠,冷声道:“来人,把皇长子带走。”
又又坚决不松手:“谁敢碰我我和谁急。”
护国大长公主微笑起来:“又又,你猜猜看,你阿爹此刻是不是最着急?原本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又加了你一个,咱们俩一起逼他。多谢你啊。”
又又狐疑不定,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大长公主其实也怕自己生病;
一会儿又觉得大长公主说的话很有道理,自己是帮阿爹的倒忙。
忽见重华出了殿门,迎着大雨往这边来,先弯腰抱起又又,用袖子替他挡着雨,然后定定地看着大长公主:
“曾姑祖母一片爱国忠正之心感天动地,但朕,不会辜负阿唯。”
护国大长公主冷笑一声,盯牢了重华的眼睛,一字一顿:“所以,陛下是想把钟唯唯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吗?是不是要她死了,陛下才会死心?”
重华淡淡地道:“曾姑祖母的话,朕方才想过了,朕不是真宗皇帝,没有他那么软蛋。
阿唯在世一天,朕便不能辜负她,姑祖母若是要与朕为敌,随您的便。”
护国大长公主冷笑三声:“咱们走着瞧!陛下千万保重了!”
护国大长公主终于是不顾风雨,冒雨出了皇宫,往公主府去。
重华抱起又又,自回了清心殿,看着又又泡了热水澡,喝了预防风寒的药,草草用了饭,坐下来写信。
钱姑姑忙里忙外,不敢去问重华的意思,就派人去和胡紫芝说:“到底是年事已高,淋了这么大一场雨,只怕会生病,不能让她出事儿的,还得派太医去瞅瞅才行。”
胡紫芝二话不说,立刻派遣了最好的太医去公主府,听说又又淋了雨,又冒着大雨去照看又又。
吕纯坐在廊下听雨,听白嬷嬷说了今天上演的这一幕,微笑着道:“可真是精彩啊,大长公主是真的大公无私,陛下也是真情长,咱们拭目以待吧。”
白嬷嬷不甘心:“娘娘难道就这样枯守着不成?惠妃又去清心殿里了呢。
陛下到时候若顶不住,必然会在您和惠妃之间选一个,咱们得把握住机会才行。”
吕纯沉默许久,道:“不,我不动手,稳坐钓鱼台就好,自会有人迫不及待的。钟欣然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白嬷嬷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老老实实在家孝顺亲娘,以及把钟老先生留下的稿子编纂成书,京中士人提起她,谁都要说一声人品高洁的大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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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贼心不死
韦太后躺在美人榻上,让宫人往她脸上敷淡疤去瘢的药,听了今天发生的事后,不由得笑了:
“把这个事儿传去九君山,陛下如此深情,很该让钟唯唯知晓。本宫很想知道,她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选择。”
新晋的万安宫女官叫翠眉,长得只是普通,一脸忠厚老实相,却是这宫里的老人儿。
她曾亲眼目睹了妙琳、芳晴、杨尽忠等人的下场,因此十分的稳重:“娘娘放心,明日奴婢就把消息传出去。”
韦太后道:“乞巧节快到了吧?都准备好了?”
翠眉笑道:“准备好了,届时各位王妃都会把自家的孩子带进宫来。”
祁王妃也会把那个才几个月大的婴儿抱入宫中,然后韦太后就会把人留下,从此养在身边。
重华要么忍不住,对这个孩子动手;要么就是扛不住重重压力,选择胡紫芝或者是吕纯生孩子;再不然,就是让韦氏的女子进宫,或者钟欣然进宫。
三选一,没得挑。
“娘娘,时辰到了。”宫人替韦太后洗去脸上的药,递了一把镜子给她。
韦太后揽镜自照,追问宫人:“这疤是不是淡了许多?”
宫人讨好她:“的确如此。”
韦太后笑起来:“老七送来的这个药,的确有些用,这孩子不错。”
一阵电光闪过,狂风乍起,把廊下的宫灯吹得滴溜溜直转圈,紧接着“咔擦”一声巨响,一个大炸雷劈了下来。
韦太后吓得一抖,放下靶镜,走到窗前往外看。
也不知今天晚上,能不能在钟唯唯曾经住过的小院子里找到先帝留下来的那份遗旨。
之前她曾经派人去九君山搜过,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找到。
早就有心去那个小院子里找,奈何人虽然不住那儿了,重华仍然派人盯得紧紧的,为了不打草惊蛇,她也不敢动手。
今天晚上,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做这种掘地三尺、翻箱倒柜的活儿了。
一夜狂风骤雨,有许多花木被摧残得不成样子,满地狼藉。
御花园中有几株古树被吹断了树枝,赵宏图带着人忙个不休,他上了年纪,又有痛风之疾,这几天刚好犯病,跛着一条腿,把小宦官们骂得鸡飞狗跳。
“陛下来了。”有宫人提醒他。
他赶紧回头,看到重华站在廊下,神色淡漠,目光寂寥,由来便是一阵心疼,小跑着过去行礼:“陛下怎么有空出来散步?”
重华道:“昨夜好大的风雨,听说阿唯从前居住的院子里,葡萄架什么的都倒了,你派几个人去把它拾掇出来。”
赵宏图连忙指派了几个活计最好的宫人去处理这事儿,只听重华低声问道:“老赵,你愿意去九君山么?”
赵宏图有些惊讶,随即表示很开心:“当然是愿意的,老奴的人是陛下的,心也是陛下的,您让老奴做什么,老奴就做什么。”
重华被他的风趣逗得总算是露了笑容:“去替朕,照顾阿唯。朕不放心她,再把钱姑姑也带去。既然是行宫,总要有个大总管和管事大姑姑才像话。”
赵宏图高高兴兴应下来,重华把一封上了火漆的信交给他:“到了之后,交给何蓑衣,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这封信,包括阿唯。”
说完这话,重华一直抬着的肩膀骤然放松下来,若是他爱钟唯唯,想和钟唯唯在一起,便是让钟唯唯与天下为敌,那他恳请何蓑衣帮他关照钟唯唯,又何妨?
钟唯唯可以为了他的缘故,独自离开京城,可以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跳进大雁河,可以坐在九君山的小山村里黯然等死。
可以在病得那样重的情况下仍然不忘郦国的茶道大业,那他放下君主的自尊,求一求何蓑衣,那又何妨?
赵宏图顿时觉得这封信重如千斤,他默默给重华磕头:“老奴哪怕是死,也会拼命完成陛下的托付,把信送到何蓑衣手里,护着钟彤史,不让她被别人伤害。”
重华摆摆手,转过身,沿着长而幽暗的游廊,往远处走去。
钱姑姑已经连夜收拾好了东西,但凡是能带上的都带上了,着人来问赵宏图:“都收拾好了么?该走啦。”
赵宏图都没顾得上收拾他那些家底,让徒弟随意收拾了几件日常穿用的行李,就准备出门。
只留下一个小徒弟收拾东西,让李安仁:“等他收拾好了,你派两个得力的,把人和东西一起给我送到九君山去。”
又又昨天淋雨发了热,钱姑姑不敢让他知道自己要去九君山,悄悄去看了他一眼,把他这些日子攒下要给钟唯唯捎去的小玩意儿带上,就出了宫门。
到了宫门外,恰逢钟欣然候在门外,本想不理,却被钟欣然给发现了,只好过去行礼打招呼:“钟小姐这是要进宫么?”
钟欣然和气笑道:“听说皇长子有恙,是以来探病。阿唯之前有过交代,让照顾好他,这不,在等贵妃娘娘宣召呢。”
钱姑姑嗤之以鼻,钟唯唯当初离开,正是以又又在宴会上脱口叫了钟欣然“娘”为借口,而和重华吵了一架,离开的。又怎会把又又托付给钟欣然?
可见这人是贼心不死。
只是不好做在脸上,便问:“老夫人可好些了?”
钟欣然十分惆怅:“不怎么好,这几天越发糊涂了,总是把我错认为阿唯,是真的想念阿唯了。也不知阿唯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不知道有关钟唯唯的具体情况,但是隐约猜得到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现在就想确定,到底钟唯唯还能不能回来。
钱姑姑斩钉截铁地道:“大概明年春天吧,把茶道交流会的事儿办妥了,就差不多了。”
“真的啊,那太好啦。”钟欣然十分欣喜的样子,甚至于双手合十,对空祝祷,念念有词:“多谢满天神佛。”
钱姑姑看不上她,淡淡地告辞离开。
虽然人走了,钟欣然仍然把戏做到全套,在那儿煞有介事地低声呢喃。
第465章 终身大事(1)
钟欣然正表演得兴致勃勃呢,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嗤笑了一声,不乏讽刺之意。
恼羞成怒回头,一瞅,竟然是那位新近混得风生水起的韦世子。
便皮笑肉不笑地行个礼:“世子爷,久违了。”
韦七爷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钟大小姐这一年来真是脱胎换骨,和刚入京时比起来,好比是两个人。”
钟欣然道:“愿闻其详。”
韦七爷轻笑一声,不客气地道:“从前是个村姑,如今倒是有些京中名门贵女的样子了。”
钟欣然气个半死,有心发作,却又不想得罪他,便挤出一个笑:“世子爷真会开玩笑。”
韦七爷道:“我在九君山时,见着了你的师妹,或者义妹?”
钟欣然惺惺作态,假装十分关心地道:“真的么?她还好?我和家母可挂念她了。”
韦七爷道:“看上去不怎么好,形容憔悴,瘦得一阵风都能吹倒,似乎是病了。陛下到处为她求医呢,就连那边的行宫,也是特意为她建的。”
他压低声音:“听说,大概是好不了啦。”
钟欣然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险些冲出喉咙来:“不会吧,我家阿唯那么好的人,从前虽然也说身体不大好,但都只是一些小病,家父一直在给她调养呢,可没说有不得了的大病。”
韦七爷微笑着道:“谁说不是呢?可能在下也是弄错了,她指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有宫人出来,韦七爷连忙丢下钟欣然,把要传递的消息和给韦太后的药一并送上去:“告诉太后娘娘,什么都没找到……”
钟欣然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她最痛恨的钟唯唯终于要死了!终于要死了!
那么,是不是她就有机会了?毕竟她才是真正的钟氏女呢。
重华不会选韦氏和吕氏的女儿,她的机会至少有一半,那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到这个机会?
万安宫。
“什么都没有?”
韦太后得到韦七爷送进来的消息,犹如困兽一样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很久,才面目狰狞地道:“那么,东西定然是在她身边了。上次跟着米裁缝去的人,有消息传来么?”
翠眉毕恭毕敬地道:“回娘娘的话,他托人给他的发小带回了两包九君山的山货特产。”
韦太后冷笑一声:“那就是平安到达了,告诉他,挑个好日子,一把火烧了。”
翠眉应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九君山,正是最热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不分昼夜的干,芳茗馆的主体工程已经基本完工。
小镇扩宽出去,建起了许多新房子,但凡是参与建设的商人,都得到了一块地,用来修建属于自己的店铺和住宅。
简五也给钟唯唯姐弟俩建了一所宅院,前面是铺子,后头是两进的宅子,还带了一个地势极好的仓库,说是可以用来卖茶叶。
钟唯唯不想白要,就精心制作了一批茶饼用作回礼,算是把简五当初给钟袤的见面礼一起回了。
简五见她坚持,也没推辞,笑眯眯地接了,又问她有没有兴趣参与贩卖丝绸。
简五再三示好,总是拒绝,也不像话,不利于精诚团结。
钟唯唯翻箱倒柜地找银子,小棠见她找得辛苦,变戏法一样地从柜子里抱出一箱金银,有元宝,也有碎银:“呐,陛下留给您零花的,想做什么都行。”
钟唯唯“嘿嘿”傻乐,又问小棠:“你要不要跟着我一起?我知道你存了不少私房。”
小棠道:“不感兴趣。”人家要留着做嫁妆的呢。
钟唯唯就朝着房梁上喊一声:“梁兄,你要参与么?我替你看了一块地,建个两进的院子没问题。”
梁兄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窘迫地塞了几块碎银子过去:“有点少……我的家当都留在京城里了。”
小棠脸红红地看着那几块碎银,抓起来塞回去:“留着自己花用吧。”
跑出去抱了一个小箱子进来,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雪花白银交给钟唯唯:“拿这个。”
钟唯唯表示不服:“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我怎么不知道?”
小棠得意洋洋:“陛下说我有功,赏我的。怎么样吧?”
钟唯唯嗤之以鼻:“你几次三番跟着我偷跑,难道不是待罪之身吗?居然还赏你钱了。”
小棠装糊涂:“是啊,为什么陛下会赏我呢?好想不通啊。”
其实是重华知道,她一直坚定地捍卫着钟唯唯,不让何蓑衣有任何机会可趁,所以重赏了她,但这个事儿可不能让钟唯唯知道。
钟唯唯一猜就猜到了,轻轻抓住小棠的脸颊往两边扯了两下:“叫你和我玩心眼儿。快些拿来,给你存嫁妆呢。”
小棠红了脸,小声嘀咕:“谁要嫁人啊?我哪儿都不去,就跟着您的。”
钟唯唯没理她,示意梁兄:“把你的钱拿来,有多少拿多少,不管多少总是一份心意,成亲又不是一个人的事。”
小棠听出钟唯唯话里的维护之意,明明很害羞,却又装成很凶的样子,说道:“谁要嫁给他?”
梁兄红着脸、默不作声地把碎银郑重放入小箱子里,有些局促地取下一枚带着体温的墨玉平安扣,半跪下去,双手递给钟唯唯。
钟唯唯忍不住勾起唇角:“哟,这是交换信物了,请我做大媒么?”
梁兄给她磕头行礼:“多谢您成全。”
钟唯唯笑:“那行,我就受了这谢媒礼啦。”伸手到小棠面前:“你的呢?”
小棠立刻利索地把头上戴着一根玉簪取下来了,钟唯唯一瞧,样式简单古朴,男人戴着也很好,于是笑得更厉害:“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小棠恼羞成怒:“再笑我就恼了啊!”
“行行行,小棠姑娘……”钟唯唯拖长声音,忍着笑意,把二人的信物分别递交给他们。
叫梁兄起来,给他添了一份和小棠的份额差不多的银子:“陛下说以后你是我的人了,那我该给你发工钱的,这些日子过得糊里糊涂,也没想起来,现在给你补上。”
第466章 终身大事(2)
做本钱的银子越多,赚的钱也更多,这些就是将来二人过日子的依仗。
小棠眼泪汪汪:“姑娘,您真好。”
钟唯唯给她擦泪,学她的语气:“小棠,你真好。”
小棠破涕为笑,白她一眼:“一点没有当主人的样子。”
梁兄闷声闷气地道:“你不该这样和钟彤史说话,虽说彤史待你好,你也不能这样没上没下。”
小棠勃然大怒:“还没怎么着,就开始管我了?”转过头,对着钟唯唯诚心诚意:“姑娘,他批评得对,以后我会注意。”
钟唯唯被这两人虐得不轻,还没怎么着呢,就这样一唱一和的,真是的,逼死人了。
想起重华上一次寄来的信,通篇都是指责她没良心,不挂念他,写的信全都是公事,就没有一句体贴的话,她不由苦笑起来。
不想打扰小棠和梁兄,就让钟袤陪她去给简五送银子,一路上交待钟袤:“这是给咱们送银子来的,是大人情,你要记情,这情得还,知道人家有事,只要能帮的,别等人家开口,自己把事儿办妥当。”
钟袤应下:“阿姐放心,我都懂得的。”
他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简五不但教他生意经,还让他帮着管工地上的事儿。
何蓑衣做账的时候会叫他去帮忙,许翰那边需要有人做文书方面的事,也会叫他去。
里里外外一把抓,进步非常大,不管是遇到军汉,还是遇到生意人,或者是工匠,他都能和人家搭上几句话,圆滑通达多了。
这么一大箱子银子,他抱着也是毫不吃力。
钟唯唯看着钟袤唇边生出的一圈淡青色小胡子,还有他宽厚的肩膀,以及高出她半个头的身形,有种欣慰踏实的感觉。
只要别遇到特别大的天灾人祸,钟袤饿不死了。阿爹阿娘交给她的任务和责任,她算是完成一半了。
原本一直很热闹的议事房,今天很安静,只有两个茶房坐在院子门口说话:“听说京里又要来人了。”
“你又知道了,五爷不是说了么,让别乱打听。”
“我没打听啊,我就是不小心听了一耳朵,让人打扫安排屋子,好像是什么大茶师这两天就要到了,这又瞒不住的,没看见朱掌柜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么?就是去忙这个事儿了。”
陈少明他们要来了?
钟唯唯高兴得很,在东岭使团到来之前,她正好和陈少明等人切磋交流一番,务必不能堕了郦国的威风。
正要上前去,就被钟袤给拉到了转角处的阴影里,只见紧闭的议事房门打开,何蓑衣和简五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很凝重。
简五明显就是心浮气躁的样子,把那两个碎嘴皮子的茶房骂了一顿,还扣了工钱,骂得两个茶房灰溜溜的躲到一旁去。
何蓑衣看一眼钟唯唯姐弟俩藏身的地方,急匆匆地离开。
好像是出了什么事,钟唯唯觉得和京里的事儿有关,瞅个机会走出来,叫住也准备离开的简五:“要去哪里?”
简五道:“我正要去找你,快进来说话。”
“大司茶陈俊卿带了二十名茶师和二十名青云班的弟子来九君山,很快就要到了。
还有,我刚才收到京里的来信,陛下派了一位姓钱的姑姑和一位姓赵总管,带了若干人手和钱物,负责芳茗馆的所有事宜。”
钱姑姑和赵宏图要来,这又是钟唯唯所没想到的,重华,真的像是想要把家搬到这里来一样,不管是东西也好,人也好,什么都往这里搬。
钟唯唯心情很复杂:“可知道人走到哪里了?”
简五道:“这个不好知道,不过按脚程算,至少是走了一半。顺着大雁河而下,也蛮快的。只是他们人多东西多,光是装卸物品都得花些时候。”
“简宁,朕把阿唯交给你了,她若出事,你以后都不用来见朕。”
简五想起重华给自己下的命令,心情有些沉重。
她真是没想到,原本恨不得除去钟唯唯,替重华剪去拖累的自己,到现在,居然会心甘情愿想要帮助钟唯唯。
钟唯唯见再问不出什么来,就让钟袤把银钱交给简五:“这是本钱,不知会不会太多?”
简五失笑:“您可真会开玩笑,咱做的是大生意,您这点钱啊,不过是添头,您就别在意了。”
钟唯唯坦然道:“我是想着,搭你的车白白赚钱已经很不好意思,再让小棠跟着赚钱就更不好意思了。”
简五反倒喜欢她的坦荡:“这也是陛下的意思,你没白搭这个车。”
钟唯唯把钟袤拉出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让阿袤跟着跑一趟吧。不知简五姐姐会不会担心,他学会了本事,将来抢你的生意?”
话虽说得戏谑,态度却很认真,简五愣了一下:“阿袤最近做事很好,这边也很需要人手,出去行商贩布,虽说很长见识,但也很辛苦的。”
钟唯唯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到了该行万里路的时候了,只要姐姐不嫌弃,我就把钟袤交给你了。”
钟袤有些愕然,但还是听话地给简五行礼:“请简五姐姐给小弟这个机会。”
简五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自己决定了就好,只是恐怕得把十三卫的人手调一部分出来,不然也是危险。”
钟唯唯心里有数,和简五闲聊了几句,带着钟袤离开。
钟袤有些沉默,钟唯唯也是心事重重,一直回到主院,他才问:“阿姐要把我打发走,除了让我学本事之外,还因为京里和宫中的人到这里来的越来越多吧?”
他长得太像阿爹,所以之前御驾停驻此地之时,甚至不能跟着钟唯唯出来,现在又不得不离开。
钟唯唯道:“是这样,阿袤,凡事要多往好处想,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阿姐希望自己能好起来,但也可能好不起来。你只要跟着我和大师兄,就永远不能独挡一面,你该出去走走了。”
钟袤低声道:“我不会给阿姐丢脸的,我也要去给阿姐找药。”
第467章 身不由己
钟唯唯失笑:“你知道我要用什么药吗?”
钟袤十分认真地道:“我当然知道,阿兄经常会研究阿姐的药方,我翻过他的袋子,认得里头几种药草,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是长什么样儿我记得。”
这药若是那么好找,也不至于让重华与何蓑衣为难成这样。
钟唯唯不以为意:“去收拾东西吧,看看需要什么,也好让人准备。”
钟袤应下离开,钟唯唯就叫了梁兄出来商量:“我打算让钟袤出去学学本领,但是最近不太平,得挑几个好手在暗处护着他才行。”
梁兄镇重应下,自去安排人手做准备。
钟唯唯便开始给钟袤打点行装,因为至少要明年春天才能回来,秋装、冬装都必不可少。
钟袤还在长高,衣物必须是有经验的好裁缝才能做合适,便让小棠去把米裁缝请来。
小棠一会儿就回来了:“米裁缝有事儿,要过一会儿才能来。”
钟唯唯不疑有他:“我记得上次米裁缝带了些好皮毛来,挑几张银鼠皮给阿袤做皮袄,你去翻出来,再翻几张狐皮,我要送给简五和吴太太做回礼。”
“是。”小棠急急忙忙去了隔壁厢房。
才是须臾的功夫,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紧接着小棠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钟唯唯吓得惊跳而起,急匆匆跑过去一看,小棠抱着手蹲在地上各种扭,各种拧,呲牙咧嘴,眼泪汪汪,便道:“你怎么了?”
小棠哭丧着脸举起手给她看,手指血淋淋的,原来是被箱子盖砸到了。
“怎么这样不小心?”钟唯唯看着都觉得疼,一叠上让胭脂赶紧去找伤药。
小棠眼泪汪汪,把嘴瘪了又瘪,目光里满是同情和怜惜。
钟唯唯觉着不对劲儿,也不追问,直到把小棠的伤口处置好了,才道:“米裁缝怎么还不来?”
小棠装腔作势:“是啊,他怎么还不来?我再去瞅瞅?”
钟唯唯诈她:“别去了,我刚才让人去问过了,他根本就没见过你。”
小棠果然露了馅:“我是和他的徒弟说的……他不在府里。”
“胡说八道,他就在府里,哪儿都没去。”
钟唯唯平静地道:“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让你这样失魂落魄的?你不说,我迟早也会知道。”
小棠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姑娘,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呢?”
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我去找米裁缝,听到他两个徒弟在说闲话。
说是宫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护国大长公主和陛下生了气,要陛下临幸妃嫔生儿子,陛下不肯,两人闹崩了!
闹得太大,陛下不得不答应,若是两年之后,姑娘的病好不了,回不去,或是生不出儿子来,那就……”
小棠说不下去,抽抽搭搭的哭:“为什么会这样呢?那时候护国大长公主她不是向着咱们,帮着咱们,一直夸您好的么?”
意料之中的事情,重华是帝王,并不是谁一个人的,有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钟唯唯轻叹一声,拍拍小棠的肩膀:“不要哭,我知道了。”
小棠原本担心她会难过,见她平静的样子,不由收了泪:“您想哭就哭吧,我安慰您,陪着您,别等到我走了,又一个人躲起来哭。”
钟唯唯灿然一笑:“我不会再哭了。陛下第一次离开,我没送他,一直都躲着流泪,难过得气都喘不过来。我当时想,他若是去而复返,我就再也不哭了。
他真的回来了,虽然是因为大师兄……大师兄还闹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可是我在担心的同时,也是开心的。后来我就想,我不会再为了这个事儿哭了。
陛下送了这么多的东西和人到这里来,又要修建行宫什么的,都不过是为了讨我欢心,我知足了。不然,还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我觉得满足呢?”
她之前所以坚持离开,就是因为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总有一天会发生,又又不能继位,诸王和外戚虎狼环伺。
但凡是个正常的、忠心的臣子,为了帝位的稳固和国家的安宁,都会做出和护国大长公主一样的选择。
现在的状态,对她和重华来说,都是最好的,不然亲眼看到,她大概会控制不住发疯嫉妒、面目全非。
小棠傻了一会儿,愣愣地道:“姑娘,我懂你。就是因为你这样好,大长公主却还说出要取你命的话来,我才不能接受,觉得她实在是太过狠辣无情。”
钟唯唯道:“我的命,我若是不想交出去,谁也没资格拿走,我会和他一直抗争到底。
但是,我并不会因此痛恨大长公主,我有自己要守护的人和事,她也有自己要守护的人和事,在其位谋其事,各司其职罢了。
把眼泪擦掉,别这么没出息。”
小棠“哦”了一声,乖乖听话洗脸,重新去找米裁缝。
钟唯唯等她走了,才叫梁兄:“去查查米裁缝的两个小徒弟,人出了宫,离京城这么远,消息还能这样灵通,还刚好就说给小棠知道了,太凑巧。”
梁兄应了要走,钟唯唯又淡淡地吩咐一句:“机会合适,也让他们尝尝被箱子夹破手指的滋味儿。不能让我家小棠白白吃苦。”
梁兄眼睛一亮,行动比平时更迅捷了几分。
第二天早上,钟唯唯照例早起,先让杨适和李药师分头号脉,再由他二人自去辩证讨论,用过清爽又养身的早饭,歇一会儿,吃药,然后出门去鹰嘴涧工地。
吴太太所赠的白檀木亭子已经建好,芳香、精致、漂亮,小棠和胭脂坐在里面不肯出来:“我们多坐一会儿,等到头发、衣裙都浸染了香味才走,省了熏香。”
钟唯唯凑趣道:“将来,胭脂可以在这里面跳舞唱歌给我们看,我在这周围挂满了水晶灯,和旁边的水渠映衬着,就是水晶宫了。”
胭脂有心要讨她欢喜:“姑娘若是想看,奴婢这会儿就跳给您看。”
刚摆了个姿势,何蓑衣就来了:“阿唯。”
第468章 我没听说过大司茶(1)
胭脂看到何蓑衣就脸红,怯怯的低下头去让到一旁。
何蓑衣视而不见,信步入内:“阿唯,我有事要和你说,还请屏退左右。”
钟唯唯让小棠和胭脂退下:“阿兄有何吩咐?”
何蓑衣负手而立:“想必你已经得知了宫里发生的事,最新的消息是,乞巧节后,万安宫顺理成章地将祁王最小的儿子留在了身边教养。
所以,现在很多人都在向陛下进言,请他以江山社稷为重。你是怎么打算的?”
他说得客气,其实就是大臣、勋贵、还有忠于重华的宗室,都在护国大长公主的带领下,一起要求重华赶紧多纳几个妃子,多生几个孩子,尤其是儿子。
钟唯唯道:“陛下离此千里之遥,京城离我千里之遥,我没什么打算。”
重华和朝堂、以及皇宫,离她都太远,她就算想操心也管不着,所以是真的没什么想法。
何蓑衣皱起眉头,沉默地看过来,钟唯唯不避不让,迎上他的目光,坦坦荡荡。
“呵……”何蓑衣轻笑出声,“我是记得,你曾经说过,以后要以茶道为重,但是前些日子,陛下来了,你和他……”
她的确是没有拒绝重华,但也仅此而已,偷来的欢愉,维持不了多久。
钟唯唯不想跟何蓑衣讨论这个问题,尤其是在知道了他的心思之后:“多谢师兄关心,但这事儿是我和陛下的私事。”
一句“私事”就把界限划得分明,何蓑衣叹口气,道:“阿唯,我来,只是想要告诉你,只要你需要,我一直都在。”
钟唯唯默默行礼:“忘了告诉师兄,上次您曾经托我把您和武家姐姐的八字送去钦天监,结果已经出来了,大吉。”
她的拒绝之意再明白不过,何蓑衣淡然点头,转身离开。
钟唯唯从相反的方向离开,去了鹰嘴涧对面的芳茗馆——将来举办茶道交流会的地方。
她住的地方可以简陋一点,慢慢修建没有关系,芳茗馆却代表着郦国的脸面,必须提前建好。
送走钟袤之后,陈少明等人悄然而至。
那一天细雨霏霏,芳茗馆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苍翠典雅,钟唯唯独自撑着油纸伞,站在斗茶专用的高台之上,举目远眺。
穿着青色袍服的陈少明和南小乔并肩而来,站在台下冲她微笑:“钟老大,听说此地湿热,食物麻辣,你是否准备好了接风宴?”
钟唯唯淡定回答:“接风宴早就准备好了,就怕你们吃不下去。”
她拾级而下,鸭卵青的长裙只及足背,乌发如云,肤白如脂,眼如幽潭,人虽清瘦,却更多一种飘飘欲仙之态,陈少明只看了一眼就匆忙把目光转开,不敢再看。
南小乔却是笑嘻嘻的赞道:“钟老大,一段日子没见,你好像又要好看些了,这是要成仙啦?”
钟唯唯回敬他:“南小乔,一段日子没见,你好像又胖了,这是要过冬啦?”
南小乔哈哈大笑,随意将手搭在陈少明肩上,揽着他,笑道:“听说你身体不太好,还以为会看到一个病美人,谁知还是霸气侧漏的钟老大,看来我想做老大的梦想又破灭了。”
陈少明不自在地把南小乔的手拿开,皱着眉头淡淡地道:“就凭你也想做老大?我且活着呢。”
南小乔再次揽上他的肩头,嬉皮笑脸:“你做一天,我做一天,如何?”
钟唯唯大声道:“喂,喂,喂,我且活着呢!先战胜我再来争谁做老大的事儿吧。”
南小乔见她兴致好,不由更加高兴:“好啊,好啊,就等你这句话了,来呀,徒儿,让为师看看你的绘画技术如何了。”
陈少明再次把南小乔的手打开:“脸真大,也敢说自己是别人的老师,你给过见面礼了么?”
南小乔抓抓脑袋,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哦,自称老师是必须给见面礼的,钟老大,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薄薄的一本绢册,钟唯唯微笑着接过来一瞧,吓得立刻又合拢了,飞快地还给南小乔:“这是你祖传的画技秘法,我不能要。”
南小乔道:“莫非你是怕我赖着做你的先生,问你要束脩?放心吧,你也教过我辨水之技了,咱们扯平啦,不赖你。”
陈少明微有些不耐烦:“烦不烦呢,我们都不喜欢欠人情。”
随手丢一个盒子到小棠怀里,也不说什么,转过身上了高台,四处张望:“这里很不错。”
南小乔跟着跑上去:“当然啦,陛下选址,钟老大监工,天下第一的女富豪营建,自然是天下第一好的去处。”
小棠悄悄告诉钟唯唯:“是一只老山参,看样子年头很久了,好大,参须都没断一根,这品相,就算是在宫里也少见的。”
陈少明漫不经心地道:“这是大家伙儿凑钱,托我买的,都希望钟老大能早些好起来,带着咱们一起战胜东岭。”
钟唯唯心里微暖:“收起来。”
她走上高台,指点给那两个远道而来的人看:“那边是我住的地方,里头有个白檀木亭子,精致得很,等到工程完工,我请你们过去喝茶。”
再指一指远处的九君山:“那就是盛产薄片茶的地方,你们若是感兴趣,我可以带你们去看,山里水好土地肥沃,人也热情善良,制茶用的七星灶很特别。”
“当然是要去的,到时候你叫我们吧。”陈少明很自然地问起钟唯唯:“我爹想见你,你什么时候有空?”
陈俊卿是大司茶,二品的大员,又是老臣,而钟唯唯只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彤史,可是身份又特殊。
陈俊卿特意来拜见她吧,要被人嘲笑为没风骨,不来见她吧,又显得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是以陈少明有此一问。
钟唯唯倒也理解,便道:“今天晚上给你们接风,稍后我就让人把帖子送过去,请大司茶务必赏光。”
忽听一条沙哑的女声淡淡地道:“什么大司茶?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人?”
却是简五带着几个管事,大摇大摆地走了上来,好不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