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祈灵
第一卷
盛夏正午时分,本应是艳阳高照的天空,一整天都晦暗无光。在奉京城外九里的六角祭坛下,有一名身披着黑色熊皮罩衣,手托花色羽灵头冠的老妇人缓缓睁开双眼。这名老妇人嘴里低低念着什么没人听清。许久后,只见这老妇人扭回头对身后一名同样装束,只是熊皮罩衣颜色为赤红的年轻女人点点头。这年轻女子转过身对祭坛外围骑着战马、带着狗皮帽子的一小队骑士说:“时辰对了。”
骑兵转身驳马朝着奉京城的方向离开。没多一会,一辆锦缎外罩的双驾马车缓缓驶来,前后跟着四个中年仆妇尽力追赶,骑兵小队护卫左右。老妇人转过头来对身边少女说:“把公主抬到祭坛中心平躺”。少女咬了咬下唇迎上了马车,仆妇带着困惑仇恨的眼神一人抓起羊皮被的一角,半抬半举的走向了祭坛。羊皮被中的公主小腹高高隆起,汗如雨下紧咬牙关,还是忍不住从口鼻中发出呻吟声。在这个昏沉黯淡又鸦雀无声的午后,伴随着沙沙的微风荡出去很远很远。
登台前,本是痛苦不堪的公主挣扎着挺起了半截身子,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了一丝病态的红润:“婆婆,你可否说句实话,我儿还活着么?”老妇人闻言轻叹道:“前几日,我已命人在这萨满祭坛上做好开坛的准备。以酒敬水火,以肉敬山林,以牲畜美酒敬风雨雷电、日月星辰。如若此次神灵不佑,我也再无他法。”说罢整了整手中的羽冠,眼神缓缓的扫过了灰蒙蒙的天,一道嘶哑的声音直冲云霄:“请法器。”
红罩衣少女从马车上抬下了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伸手打开。箱子里有一柄玛尼轮、一部羊皮卷、一只木鸟、一本法典、一架铜衡。她把这五件东西分别放在了六角祭坛的五个角,然后从脖上摘下一串项链放在空着的角落上。这串项链是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石子串制而成的,在中间位置有一颗鸽蛋大小的椭圆石头。这颗石头通体黑色,表皮光滑回光,不似凡品。做完一切,扭回头看向躺在祭坛中央的公主。良久后回首,决然的走下祭坛。
祭坛下的十三名骑兵队中走出一人,和迎面走来的少女对了一眼。少女点点头。这汉子从腰间的皮鞘中抽出一柄闪亮的弧形马刀,举起在空中虚划成圆。其他十二名骑兵驳回马头四散而去,不见半分慌乱的在祭坛下护卫成圈,期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有嗒嗒的马蹄铁声回荡。这汉子自己也翻身下马,粗糙的右手倒握着刀柄站在了祭坛楼梯下,仰头朗声呼喊着一首歌谣。这汉子的声音粗糙嘶哑,荒腔走板但壮怀激烈,被风卷起,飞了不知道多远。
“选好了上上晨光,清洁的祭品供上。”
“烈性的烧酒醇醪,甘甜的黄酒芬芳。”
“树上达子叶儿香,祭坛前燃一双行。”
“请出来众位神明,听我鼓乐环铃声。”
一首歌谣唱罢,右手挽了一个刀花,本是倒提着的马刀一瞬间翻转过来,刀刃向下尖冲前。他高举双手,左手握住弧度优美的刀身向前一抹,鲜红的液体滴嗒着连成一条向下流淌的血线,滴滴点点缀在了祭坛的台阶前面。
这壮汉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退了下去,黑色熊皮外罩的老妇人端起个杯子一饮而尽,手抹嘴角,拉出了一条血痕,而后双眼一眯大声笑嚷:“摇铃响鼓,给众位爷爷奶奶们开道啦。”抬手整戴花冠面具,弓腰提胯,以一种跳步的姿势朝着祭坛方向走去。她浑身上下没有一节骨头不在摆动,从后面看上去,好像一只森林里走出的活兽。少女也整好了衣冠配饰,手上拿起了面具,扭头对身后的护卫嘱咐:“从现在开始十二个时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任何人、任何活物跑上来。你们且等我的鼓声。”
说完声音瞬间从阴沉变为喜悦:“来~~~~哎”。
少女摇着四肢上捆扎的串铃,左手执一柄骨制鼓槌,右手托举一面驴皮单鼓,一边跳一边笑,合着节奏走向老妇人。老妇人视如未见,自顾自从怀中提出一面圆形铜镜,嘴里哼唱咒文,手中转动铜镜,脚下舞步怪异而丝毫未乱,绕着平躺于祭坛中心的孕妇踱着奇怪的步子绕大圈。少女则以老妇为中心转小圈,虽然活动空间较老妇更小,脚上还要踩着诡异的舞步,二人却配合完美,丝毫未扰乱对方的活动路线。荒诞中带着一丝协调的韵律。
一老一小,就这样一直从正午跳到了晚上。四周十二个卫士一人举起一支火把,把整个祭坛照了一个亮如白昼。护卫长站在自己干黑的血迹上,双眼紧盯台上的老少萨满和待产公主三人。只见老妇虽已经整整跳了近六个时辰,却动作不乱呼吸平稳,想来是上台之前的一杯虎血酒起了作用。而少女的脚步略见踉跄,手中的驴皮蒙单雷鼓的鼓点也有时候会乱上小半拍。午夜子时渐渐近了,天上墨黑一片,空中一片云彩正缓缓地飘向那轮弯月。
就在这片云遮住月亮的同时,老妇人立刻停下身上所有动作,回过头看着台下的护卫长急声说道:“回去告诉二老太太,由她来承袭大萨满的灵号,但你们十三萨满卫要跟着灵烟。”说罢指向正在专心摇铃敲鼓的少女,复而仰起头,但见云边已经隐约露出一丝昏黄。老妇人马上用四肢撑在地上,好像一只大蜘蛛一样爬到祭坛正中央的孕妇身旁,扬起手中的铜镜精准的丢回少女脚下。少女身子一僵,放下了手中的神骨,弯腰捡起了铜镜。她把凸出的镜面朝外,铜镜背面则扣在手里,整个人站定未动。老妇人斜眼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扭头朝上,满声欢喜的大喊:“月亮奶奶来啦!”少女手腕一动,抡圆了胳膊朝着老妇人的天灵盖抽去,空寂的夜里出现一丝轻微的声音,就像是破蛹裂茧。铜镜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碎了,老妇人趴在祭坛上一动不动,和身边早已陷入昏迷的孕妇并排而卧。诡异的是,她的头上并没有一丝血迹。
少女捡起自己的雷鼓,轻轻的弹了一下鼓面。鼓声刚响,趟在地上的老妇人就直挺挺的坐了起来,身体一丝弯曲都没有。动作表情的僵硬木讷,只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变回自然,盘腿坐起来,然后伸手摘掉了面具。少女连忙跪爬几步伏在了老妇人盘着的腿前面,低头不语。老妇人用自己布满皱纹裂口的右手抚摸着少女青缎一般的秀发,低声和少女说着什么,时而大笑时而怒斥,时而一脸爱怜时而耳光甩的左右开弓。仔细听去,这一老一少竟在用一种极其陌生的语言交流。
半柱香的时间后,老妇人不再低语,只是满面期待的看着正面对自己的人,最后少女只得使劲的点了几下头。老妇人轻声叹息,回头看向还在祭坛中心平躺的孕妇,伸手在虚空一抓,而后抡圆了胳膊,狠狠一巴掌拍在了孕妇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啪!”一直昏迷着的孕妇骤然睁开双眼长大嘴巴,像是在喊叫却没有一丝声音从喉咙里发出,眼珠左右迅速转了几圈便咽了气。台下原本面朝外站的十二个护卫齐齐转过身子,护卫长也握紧了割伤的左手。少女瞪大了双眼刚要说话,只见老妇人伸手探去,竟从已经没有了声息的孕妇身下,提出一个男婴!
这男婴刚出生便不吵不闹,睁着一双大眼睛左右看着什么,竟面有警觉之色。少女急忙赶上前去接过婴儿使劲的拍了屁股三巴掌,男婴也只是用小小的胳膊朝着屁股伸了伸,发现还摸不到,便停了手。然后回头看着打自己的少女竟然开口说话:“你….”男婴刚说出一个‘你’字,少女甩手一巴掌乎在了男婴的小脸蛋上:“别说话。”
少女听见背后有声音,转回头见是身后的大萨满。原来大萨满手中男婴刚被接过去的时候,她自己就已经昏趟在了地上。这时大萨满竟然颤颤巍巍的站直了身子!见她走到了身后,少女赶紧抓起一脸惊异表情的男婴,用自己身上的红色熊皮外罩包裹起来,双手高举男婴过顶。大萨满满面慈爱,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弥漫着喜悦之情喃喃的说:“你,终于还是来了。”说完一滴朱红色的血液顺着老妇人花冠滴在了男婴的嘴边,大萨满伸手想要抄起男婴,脚下却虚软的踉跄了几步,头上的花冠也掉了下来,满头的银发已经染得黑红。血液很快从点点滴滴变为涓涓溪流,大萨满满面鲜血,直挺挺的拍在了地上,血液顺着祭坛上的纹路蜿蜒流淌。
“噼啪”,柴火上的几只野兔被烤的表皮焦黄,几滴油脂顺着兔腿滴在了柴火上发出声响。萨满祭坛上的二神——灵烟姑娘,身穿一身南康临安城产天青挑罗衣,抱着双膝坐在草地上,看着架在柴火上的兔子,低声对身边的护卫长说:“其实大萨满婆婆那一杯虎血酒下去,就已经注定了人死灵灭的结局。大婆婆早知天命,才会用自己的身体为媒,用自己养了一辈子的萨满铜镜开灵台,请神入宫。”护卫长齐格奇挑了挑柴火,开口发问:“本应是二老太太负责二神,为什么临阵却换成了小姐呢?”齐灵烟妩媚的拢了垂在下颌的一缕青丝,苦笑着回答:“大宝啊大宝,这一者是,二老太太要继任萨满领导族人;二者呢,大萨满婆婆是想要我们离开这里了。”灵烟说完回过头去,看着被竖挂在马鞍一侧褡裢里的小婴儿,吐着舌头做了几个鬼脸。
“那我们回去把孩子交给二老太太就走吧,反正去哪我都能护你周全。”齐格奇先撕了一只兔子腿递给灵烟,又撕了一只递给另一边的兄弟。齐灵烟没有说话,默默的吃完了手中的烤兔腿,仔细舔干净手上的油脂,然后拨了两下火,又从背囊里拿出一个牛皮水壶,走向大萨满婆婆斜靠在大树上的身体。齐格奇吃着自己那份烤兔子,耳边传来灵烟背对着自己和他说的话:“城外神树下停灵三天期满,明日天亮二老太太就会来送灵,其实我们不用进城。”说完了停顿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是十三个人吗?”齐格奇摇了摇头。灵烟笑嘻嘻的说:“因为十三,是超脱轮回之数呀。”齐格奇看得有些呆,即使自己身后响着十二个兄弟的鼾声,也只觉得耳朵里面安静极了。
2.白露
2:白露
“嘿,这不是麻子六吗,快来快来,哥哥可是好久没见你了呀!这一趟走了足有俩月,可是要大发横财了吧?有什么好行市可得跟哥几个透透风啊。”在卫津城西北的一个小茶馆里,坐的三五成群。茶馆中的客人服饰各异,各省口音都有,三两成群的或叫嚷或低语,把这一个小小的茶馆衬的别样红火热闹。
“嗨,嘛横财啊,就敛上来一肚子的晦气。我跟哥几个说……”这个本是过路却被叫进茶馆的小伙子满脸麻子,皮肤黝黑,一双灵动的眼睛迅速在茶馆四周打量了一番,发现都是熟面孔。四周的客人见他进来,也都三三两两的靠拢。刚才出声叫他的汉子赶紧站起来,空出了一整条长凳。“我说小狗子,赶紧着给六爷拿壶茶来啊。”汉子回头朝茶馆门外正在拴马的小伙计嚷道。
“我跟哥几个说,关外这趟线啊,以后可就难跑了。我这次去也就收到不几张稀罕皮子。多亏回来的路上,路过庄口,又从相熟的山把头手里抄了一根棒槌,要不然啊,连他妈本都回不来啊。”麻子六坐在长条板凳的左手边,右脚踩着板凳的右沿,半蹲半站的用胳膊拄着面前的桌子,脑袋伸到桌子中心一脸神秘的低声说道:“现在整个幽北三路都泥嘛乱了套了,奉京所有的攒儿(市场)全部歇业关张。知道为嘛么?”“为嘛?”就连茶馆的掌柜和茶博士都加入了周围的人圈,把脑袋都围在了桌子周围瞪着麻子六。麻子六住了嘴,伸手拿起桌上有些凉的包子啃了一口,然后又仰头灌下去一杯温茶。见周围的人都面露焦急之色,随即把头压得更低:“关外那位老太太,没啦!”
围成一圈的脑袋齐刷刷的吸了一口凉气,‘嘶’的一声后全部散开。茶馆中又三两成群的聚在一起。只是没有人在大声叫嚷。麻六子好像对自己带来的这个消息所造成的影响十分满意,面带得色的继续吃着桌上的东西。还没等手中剩下的半个包子下肚,就有一个衣着普通但十分整洁的胖子凑了过来:“六子,六爷!”麻子六抬了抬眼皮,嘴角一扯:“哎呦老方啊,有什么关照啊?”“我知您在燕京通北皮货行挂着号,这皮子我这次就不打听了。只想问您在庄口收的那根棒槌,匀给我得了?”老方搓着手殷切的看着麻子六。
麻子六一扯里怀,露出一个红布角来,然后赶紧塞了回去。“我还想用这宝贝换个前程呢,就不打算出手了。不过我另有一件宝贝,要是你老方有兴趣,我就先紧着你得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像麻子六这种,在皮货行跑单帮的挂单货郎,向来都是单枪匹马闯江湖,收上来的东西贵贱全凭经验和眼力。自己带着本钱在各地收货,再从外贩回城中,只要途中不遇见山匪路霸,也没有天灾人祸,那到了挂单的皮货行就能比收货价翻出几个滚来。货物越好价格自然越高。所以每逢遇见这种会影响货物价格走势的大事,五湖四海的货郎们总是先得到第一手消息。每逢影响价格涨跌的大事,货郎普遍不会把手里的好货色带回皮行,而是自己私下寻找买主待价而沽。一来是为了卖上一个好价钱;二来是为了迅速变现,趁着消息传递不及时,倒出余钱再大赚一笔。当然,这种行为在商铺本家看,也算不上吃里扒外。毕竟他们和货郎们的关系,只是合作性质。
经过几番讨价还价,老方和麻子六在官道旁的小树林里迅速完成交易。这对于老方来说还是第一次,有些冒险。但谁能猜到麻子六居然拿出一张金丝猴皮褥垫!这玩意儿可是已经几年没有在市面上出现过了。老方好像做贼一样出了林子,赶上马车顺着官道小心翼翼的朝卫津城的方向走去。
麻子六斜叼着一根长草棍,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马车边,把手中装着大额银票的布包随意往怀里一揣,又仔细整了整马背上的褡裢,这才奔燕京城方向而去。官道上扬起漫天黄土。
第二天一早,麻子六拿上这次收来的皮子,来到了通北皮货行。小伙计按他的嘱咐记上了帐,等到了中秋节再来结算。出皮货行的门奔西,来到了一座大宅院门前。这座宅院外墙看起来非常普通,正门上却赫然挂着一个金子的匾额,上书当今北燕皇帝亲笔所提的四个大字:安平王府。原来这普通的小院竟然是当今皇帝四子——安平郡王的府邸。
麻子六虚掸了几下身上的灰,在台阶前站定,抱拳施礼道:“门房大哥,劳烦您通禀总管一声,就说通北皮货行的小六子来了。”门房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粗壮汉子,本坐在门廊边的板凳上纳凉,听见麻子六的话起身迎了出来:“跟我这么客气干嘛啊,这也没外人。今天一早儿管事的就来吩咐过了,您一来直接去书房,就不用通报了。”
说完右手指了指屋内,侧身走在前面。麻子六一边笑一边伸右手在对方身上捏了捏:“嘿,二哥最近胳膊又见粗啊。”嘴上说着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在下面那只左手伸到对方袖子里,不带丝毫烟火气的放了一小锭官银。那门房二哥仿佛根本没察觉,仍然在和麻子六闲谈着,袖子却已经攥紧了口。
书房门窗敞开,从窗户望进去已经能看到安平王正在低头写画着什么。身边的总管微弓着腰虚站在一旁。走来的麻子六和总管对上了眼神,他微微招手。麻子六走到门前轻咳了一声:“回事。”里面一个有青年男子声音飘然而至,那声音柔软中带着一丝清朗:“就知道今天你要过来,刚才还和老葛说要给你准备饭呢。”说完抬头看了看身边的管事老葛。老葛大约六十岁上下,灰白的头发圆圆的脸蛋,模样十分慈祥。他低头回禀:“后厨已经准备好了,等六子一来直接下锅,用不了半个时辰。”说完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麻子六,出书房奔后院走去。
模样颇为年轻的安平王抬了抬手,麻子六赶忙起身,站到了刚才老葛的位置。他侧对着桌子,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红布包放在桌上,然后左右各掀了一次,本应是一只老山参的红布包里,打开却是一缕头发。“幽北萨满大神婆自戕了,不过公主肚子里的孩子却活了。这次行动折了鸽子,四肢被打碎了带不走。我亲手掩埋的。”安平王伸出手来摩挲几下桌上的头发,又把红布包叠上推回麻子六面前:“那关外就没人了把?”“是,没人了。但可以从西北道那里调新人,就是不容易摸清楚低。”王爷伸手整了整发髻,摇摇头说:“你也不用回去了,大老太太一死,幽北三路短时间内恐怕没有什么余力搞小动作了,留在京中休养一段时间吧。”说完,朝着红布包努了努嘴:“去账房支三百两银票,给鸽子家里人送去,再一并支五十两的散银,他们妇孺平日里使着方便。你什么时候回堂口,顺道把鸽子也带回去那就可以了。”
说完,王爷站起身,朝着门外喊了一声:“老葛。”等了一会窗外传来噔噔的脚步声,老葛小跑着过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布包。王爷努了努嘴“拿回去给你老娘,再过一段时间天就要转凉了。还记得老太太的腿每逢冬天就疼痛难忍,这个兴许有用,吃了饭就给老人家带回去吧。”说完摆了摆手不再理他。
麻子六没敢打开包袱看,直接退出了书房。老葛和门房二哥来送他出府门,三人谈笑着走出了王府大门。“爷可是说让你吃完再走,厨子都准备好了你说你着什么急啊。”老葛笑眯眯的拍着麻子六的肩膀。“不了不了,回头再来看你们二位。”说完站在门外台阶下面抱拳拱手。“两位回吧,咱们回见”。然后笑了一下转身朝慢慢的走去。
“他给你门包了吧?”门房被叫做二哥的人点了点头,有些纳闷的问:“这可是常例呀,您老平时可从来都没问过这些事,今儿这是怎么了?。”老葛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圆圆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堆满了眼纹,看着别提多喜庆了:“老六这次回来就算了,可要再派下去差事的话,就没几天可活了。将死之人的钱拿了,折寿。”说完使劲的嘬了一下牙花子,发出‘嗞’的一声,转身往后院厨房走去。二哥看看老葛一摇三晃的背影,再看看手里的银子,站在门口愣住了。王府门外的大树,被一阵大风吹落了满地的槐花,直吹得满巷子香了个通透。
麻子六右手提着安平王爷赏下来的布包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等转过大约三条街去,立马侧身闪进一个小胡同,等稳住了身形,大口喘着气。气息微定后,他弓腰垫脚紧贴着墙面,走到街口探出半只眼睛四处仔细打量,复而仰头抬手朝右边院墙上砸了一块石头。‘啪’一声后屏住呼吸,并没有听到什么异响。确定了没人跟踪的麻子六后半截身子一下靠在了灰墙又滑坐在了地上。早上新换的衣服早已经被他背后的汗水打了个透,上面蹭了一层厚厚的墙灰。四肢软乏的他拿起布包打开一看,布包里面赫然躺着那张卷起来的、曾经私下卖给老方的金丝猴皮褥!
在同一时间,很多麻子六这样的人,在各地方急速奔走着。有人得了重赏,改头换面变成了某个地方的富户豪绅,从此过起了使奴唤婢的小日子;还有的人被重新指派了目标,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接到了新的任务;也有一部分人,从此以后家里的碗筷就少摆了一副。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你想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呢?”
“嗯……那天打我一巴掌那女的呢?”
奉京城外一千里的太白山脚下一个木屋里,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婴孩在对话。这个婴孩全身的皮还没完全撑开,却已经能开口说话了。老太太一边在外屋厨房炉灶上熬着肉糜粥,一边应付着屋里一直喋喋不休的小婴儿。
“你才刚下生就这样大声说话,对嗓子可没什么好处。”
“你不觉得你大姐可能认错人了吗?”
“你既能来,就注定是属于我们这里的。更何况她已经死了呀,即便真的是错了,又没法改的。”
“那属于你们这的人,是刚出生都会说话吗?”
“其实也有几个生而知之的传说吧。”
“传说能当真吗?”
“那你能证明传说是假的吗?”
这个一边做饭一边哄着婴儿的老太太,就是被大神婆萨满指为继任的二老太太。而这个小男婴,就是大萨满以生命为代价祈灵而来的。由于公主怀孕之后就从未有过胎动,各方名医诊后都认定这是一个死胎。没想到这样一个死胎,经过十月怀胎后一朝分娩,真的活了过来。
“我跟你说啊,你们谁给我弄来的,谁得负责再给我送回去。”
“是大萨满跳神给你请来的呀。与我无关。”
“你不是继任萨满吗,来,赶紧给我弄回去。”
“我虽然是继任大萨满,可我不会萨满巫术啊,我本身只是一个大夫。”
“那你们这还谁会巫术啊?”
“没了呀,要不然能让我继任吗?”
婴儿一副被五雷轰顶的样子,躺靠在襁褓之中发愣。新任神婆大萨满,二老太太则一脸笑意不急不躁,继续低头慢慢用柴火煮着肉粥。偶尔盛起尝一尝,动作舒展流畅。
‘这女人看上去应该有四十多了,眉梢眼角竟还有点掩不住的柔美,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儿。’小婴儿被二婆婆一口口的喂着粥,一遍仔细打量着。“以后可以叫我二婆婆,或者林婆婆,随你喜欢。让我知道喊的是我,就可以了。”林婆婆笑着捏了捏婴儿的鼻子。
3.深林
3:深山
一老一小就在这太白山脚下住了下来。距离他们所住的小木屋向南十里,有一个小县城,叫扶山县,当地人略带的关外口音叫顺了,都叫它抚山县。这本是那些常年出没深山林莽的采药师和猎人的聚集地。后来开始经常有从南边而来的商人,想要直接收购第一手便宜的药材和皮草牟利,就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集市,集市又渐渐地发展成了县城。继任萨满林婆婆也每隔几天就会进县城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
这一天,恰好满一岁的男婴得到了他自己的名字和生日礼物。
“我挑了几本你可能会用得上的书,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看看解闷。你现在筋骨还没生长牢靠,还不能下地走路。另外,你也该有个名字了把?”林婆婆一边规整着新买的书籍,一边和他说着话。
小婴儿正翻着一本《华禹山水经》,这书本平放在他的面前。一双小小的手摩挲着面前的罗纹纸,传出轻微沙沙声。“在这里的话,我以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叫什么也由不得我啊。”他一边翻书一边随意的搭着话。
“倒也不是这样说的,你母亲本家姓单,不过那日随姐姐去了。虽然是幽北王族,但好像也用不着为这个而随母姓。”说完扭头看着一眼正跪在书前的小婴儿。等了一会没见他回话,又接着忙着手上的活:“你父亲我倒是知道,但是现在不能全部告诉你。不过我可以说的是,首先,他很爱你的母亲;其次;他家是江南大户沈家,所以你应该姓沈的。”
“要不然跟你姓林算了。”小婴儿看着林婆婆笑了笑说。林婆婆面色一变:“姓什么都可以就是林不行。那你就姓沈吧。”“可我还是想回去,在这取了新名,好像就跟这里产生了什么联系,兴许再也回不去了。”小婴儿还是在笑,只是眼神带这些黯淡。这样的表情在一个小婴儿的脸上出现,不知道是可爱多一些,还是可怜多一些。林婆婆看的居然有些高兴,在床的一头爬了过来,捏住小婴儿的脸蛋说:“那就这样吧。你不是很想回家吗?那以后就叫沈归好了。”
“神龟虽寿,犹有尽时。王府有宝龟,名存骨未朽。嗟神龟之奇物,体乾坤之自然。”自从有了名字之后,沈归总是在嘴里念念叨叨这些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诗文,林婆婆问他:“你吟咏的这些诗文是哪里听来的?我买给你的书本里应该没有。婆婆虽然读书不多,但这等气韵浩然的诗文,听过总会记得。”沈归撇撇嘴回道:“因为我是文曲下凡仲尼转世啊。”然后又开始念叨着譬如‘乌龟偷西瓜-滚的滚爬的爬,忍者神龟下水道’之类没头没脑的话。
抚育沈归这样的婴儿长大,还是要轻松的多。这祖孙俩在太白山脚下居住,渐渐有了一些熟悉的邻居。有一对儿经常进山打猎的猎人,熟悉的人都叫他们齐家二牛。这两人是土生土长的抚山县人,打猎的手艺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单只冬天一季的收获,就够他们一家人整年的生活开销。历来所有等着进货的皮草商都会先等齐家兄弟下山,他们不出完了皮子,别的猎人根本别想开张。齐家二兄弟听抚山县里的人说,最近大萨满在太白山脚下定居,连忙赶在自己进山之前拿了柴米油盐和半扇腊山猪,来到了小木屋前。兄弟二人站在小篱笆院门口,恭敬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便把礼物放到了一边开始打扫小院。屋里正在火炕上看书的沈归看见了,伸手捅了捅正在缝衣服的林婆婆。林婆婆顺着他翘起来的下巴看出窗外,发现是两个猎户打扮的汉子,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进来吧,屋里没外人。”齐家兄弟听见林婆婆的话,又钻进了厨房把水桶挑满,把柴米油盐各归其位后,才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跪倒在林婆婆的火炕前。
“这俩孩子啊,快起来把。马上入冬了地气重,很容易把膝盖打出来痹症,以后每逢冬天都会钻心的疼,还怎么进山啊?”齐家兄弟又恭敬地扣了三个头:“二老太太您菩萨心肠,俺爹叫齐擒虎,本是上代齐王的族人,俺爹也曾任东幽一路,兵马都总管府账下千夫长。十五年前跟随齐王率兵南征,兵至东海关。只头一场大战便折了十五万大军。俺爹战前突然旧伤复发卧床不起,却被打了一个战场逃兵的罪名。战后便被除了世袭猛安的军户身份,俺爹听完旧伤发了一病不起。同乡们抬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准备回乡埋葬的途中,路过奉京城外,遇见了您和大萨满。您就轻轻一伸手……”说到这,齐大牛扬起手在虚空一抹:“就那么一下子啊,俺爹一下就坐起来了。而后就只用了三天,就跟没事人一样了。打那以后,俺爹凭着当兵时练出来的一手挖陷坑下套子的手艺,再加上还不错的箭术,便带着全家来了太白山讨生活。前年开春,有一天中午吃了两碗饭又打了一趟拳,然后睡下就没再起来,走的稳当安详。俺爹生前总是念叨,他一个戴罪的老卒多活了这二十年,那可都是二老太太赏的,让俺俩一生一世都记着您的大恩。既然这次您来咱们太白山住下,说啥也得让俺们哥俩好好伺候您,报了这天大的恩情。”说完,满面泪痕的齐家兄弟又开始磕头,头磕地砰砰作响,把地上的灰都扬了起来。
林婆婆瞪了一下在炕角定睛偷听的沈归,沈归马上咧着嘴开始啃被子,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林婆婆下炕扶起了齐家兄弟:“说你们俩什么好呢,你爹他当年只是旧伤加心火,本就不碍事,舒了心养几天也能缓过来的。现在我和我的小孙……”说罢一回头,看见床上的沈归正在抱着被子撕咬。“额,和我的小孙儿一起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以后总会有事需要你们哥俩帮忙。这次你们是要进山打猎的吧?既当了猎人就要守好了猎人的规矩,怀了孕的母兽不要打,没长成的幼兽也不要打,下了套子出山之前要记得收了。”齐家兄弟连连点头:“二老太太说的是,等我们这次出山给您和孙少爷送些野味尝尝。”说完,见林婆婆没有别的吩咐,就行礼告退了。
齐家哥俩前脚刚出了院门,正在假装寻常婴儿的沈归立马丢下手中的被子:“就那么哗的一下?”说着小手张开,学着齐大牛的样子虚空挥舞了一下。“是啊,我不是和你说过,我是个大夫吗?”林婆婆笑眯眯的看着他。“大夫不诊脉开方吗?用手‘哗’一下就治好了?香炉灰符咒什么的也不来一点么?”“香炉灰和符咒啊,倒是听说有些野道和摇铃行医的游方郎中在用,一些邪教也在用这手段骗人钱财。”“怎,怎么就哗一下了呢??”沈归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看着林婆婆,林婆婆看着他一脸惊讶的表情,起身从院中抓来了一只芦花鸡,又从厨房拿来一把菜刀。“砰”一声,林婆婆一手抓着一个刚剁下来还带着毛的鸡腿,一手拎着那只可怜的瘸鸡。“看好了啊。”说罢用手一摸鸡腿部的伤口。只几息过后,手一松,这只独腿瘸鸡一蹦一蹦的从屋里往院子里跑去,如果不考虑路途中摔的几次,这只鸡简直再健康不过了。“唔,晚上给你煮鸡腿吃好了。”说完林婆婆拎着带毛滴血的新鲜鸡腿往厨房走去,床上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小沈归。
“怎么就哗一下呢?这是什么原理呢?不科学啊。”沈归机械的吃着嘴边喂来的鸡腿肉丝,一边狐疑的打量着满脸慈祥正给自己喂饭的林婆婆。“其实你也不用惊讶,我们这种人毕竟只是很少数的。外面大部分的人都像你看到的齐家兄弟一样普通,吃五谷杂粮受生老病死。”“我们这样的人?”沈归特意加重了‘我们’这两个字。“当然咯,婆婆虽然能治病,也只是比普通郎中见效快程度好一点而已。有些过重的伤病也是无能为力呀,所以就只把我当成一个技术更好些的大夫就可以了。但你就不同了,生而能言的婴儿你见过几个呀?”“你这哪是技术的问题啊!这是魔术的问题吧?”沈归一脸崩溃。“就你这医术要是开个馆,那岂不是发的要用鱼翅漱口了?”林婆婆一脸认真的说:“鱼翅吃多了火气会很大。”
“其实呢,这世间总体看来还是很公道的。”林婆婆把沈归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就像一个普通的农妇哄自己的孙儿那般,轻轻拍打着。“刚才齐家兄弟说的东海关大败,幽北大军本应是摧枯拉朽席卷而过的。当时的北燕东海关守将许万州是个贪财好色的将军。虽自身有些胆略,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四万东海守军也就有不少贪得无厌之辈。当时的幽北三路兵马都总管,先锋大将石盏光,已经秘密策反了很多的东海关守军,就连城门卫都约定了打开城门的时间。没想到……”说到这,林婆婆略微沉吟了一下,眼神透过窗外看向一片星空:“就在幽北铁骑马上要冲入城关的时候、就在马上要把北燕门户洞开的时候、就在守将许万州被石盏光一箭钉死在城楼之上的一瞬间,岳海山出现了。手中一柄三尺青芒,两剑阵斩齐王三千精甲护卫,复又一剑斩下了先锋大将石盏光的头颅。齐王在这种情况下,哪还有不退兵的可能呢?”说到这里,林婆婆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正是石盏光的那颗头颅成就了岳海山的赫赫威名,北燕文帝周友孝赐名‘三剑镇北燕’,赐川蜀竹海镇开宗立派。青芒剑神自此天下闻名”。
“一员镇国大将三千精甲族兵护卫被三剑斩尽,你和岳海山这种人真是逆天啊,这平衡在哪里了啊?。”林婆婆摸着沈归的头:“逆了天,便会有天罚。不然古往今来,如岳海山这类天神下凡般的人物,虽不多见,但也从未断过。这种人天生任督二脉就是通的,吃五谷杂粮而不染凡尘,据我推论至少都有一百四十年左右的凡寿,可生生是没有一个活过六十岁的。”
“把我找来的大萨满都那么老了,怎么就没有过六十岁的了?”
“你大婆婆只有五十八载阳寿啊孩子。”
“什么?都那模样了才五十八岁?拿我当小孩耍着玩呢吧。”
“不然你以为,正值壮年的三尺青芒岳海山,又是怎么死的呢?”
4.太白
4:太白
第二天一早,沈归还在睡梦中就被厨房传来的鸡叫吵醒。那叫声嘶哑悠长,打透了门窗响彻云霄,沈归觉得这空旷的山脚下都在回荡着这只鸡最后的挽歌。“太残忍了吧。”沈归不用看都知道是昨天那只被剁去了右腿的芦花鸡,林婆婆把它治好,但也仅仅过了一夜,就又宰了它。真是又惨又香。
“养来就是为了吃呀。而且它也算是为你的好奇心送了命,怎么反过来怪我?”厨房传来林婆婆悠悠然的语气,合着铁锅热油‘噼啪’的声音,十分的有生活气息。“可是终归还是心有不忍,已经治好了又何必再杀,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给个痛快。”林婆婆挥着铁铲,一边炒菜一边说着:“如果我不养这只鸡,把它放回太白山林里,吃它的虽不是我们,也还有狼群或者野熊。其实我也没你想的那么残忍阴暗,不是治好了再吃,而是恰好选中了它,一切都只是缘分。”沈归沉吟了一会说:“好吧,也许是我想的有些多。那你是基于什么理由选中它做为今天的食物呢?”“嗯……我今天去院子里抓鸡,数它跑得最慢。”
因为沈归小小的身子还不能自由的活动,所以祖孙二人每天就在家里斗斗嘴。林婆婆偶尔也会讲给他一些在这片华禹大陆曾经发生的事。大多都是些曾经出现的英雄败类才子佳人,也会有一些开国之主亡国之君。偶尔还会拿起一把三弦唱几段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曲子,曲调唱词和沈归原来的世界也差不多。沈归照着记忆写下了原来自己喜爱的小曲给林婆婆,戏文里唱的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故事。
今年的雪来的特别的早,抚山县的市面上渐渐地热闹起来。每逢头场雪后,县衙以南的集市上就挤满了来来往往的客商。有附近的山民来摆摊卖晒干的山货;也有从北燕南康等各地而来进行交接的大药材商;还有一些卖奇珍异兽的猎人家眷;最多的还是成三破五、一手托两家的牙行。在这里巡街的衙役都是临时征来的,原本都是些等过了冬,黑土化了冻就回乡种地的农民。这些一年只披这么一季官衣的‘衙役’手里拎着净街鞭子,耀武扬威的指挥着来往的客商:“行路的人都靠边啊,车把式都把缰绳给我稳住了,别惊了牲口伤到行人,那边小孩离驴屁股远点,踢到下身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边呼喝一边把鞭子虚抽的‘噼啪’作响,享受着自己短暂的官人生涯。
今天街尾出现了一老一小,这老太太把孩子放在胸前,用一床小棉被打了一个结拴在前胸,只露出一个小脑袋。被子里的小孩心中暗恨,觉得这造型像一老一小两只袋鼠。“幽北三路中,东幽是产粮的,中山路是行商的,关北奉京是都城,也是前线。而这抚山县就是中山路冬季最大的集市了。”林婆婆边说边带着小沈归朝集市街尾向西转去,又是另一片天地。
这集市平日是官驿所在,所以路旁各类茶馆酒肆客店数不胜数。各路行商赶脚之人大部分都住在这条街上。在这里,你既可以花十几个铜钱,来一大碗羊肉汤和几个包子果腹;也能找到豪华的二层楼大饭庄,后厨更是由来自燕朝鲁东地区的大厨坐镇;住店的话,可以选择五个铜板一夜的大通铺行脚店、也可以选择三两银子一间的客栈高间。平日未开市时,这条街也没有多少人来往。除了抚山县当地衙门的人迎来送往,就是本地士绅旺族吃腻了自家厨子,偶尔出来图个新鲜而已。今日的这条四通街水泄不通,有吃张口饭的说书先生;也有治病带拔牙的摇铃游医;还有些支戏摊的彩门艺人;也有些支着文王周易幌子的算卦相士。“每年入了冬,这些北方长春会门徒,都会聚到抚山县赶个集,以求挣些银两养活一家老小。”林婆婆一面走着,一面看似自言自语的对怀里的沈归解释着。
“哎呦二老太太您来了。”街口一个正在说着《春秋五霸》的先生对围成一圈的观众拱手告了个罪,在摊子上续茶的小徒弟见状赶紧顶了师傅的缺继续说书。说书先生倒提着扇子跑到林婆婆身前施礼。“这就是孙少爷吧?看模样就透着一股子机灵劲,错不了,长大了准是个人物。”“既是先生你说他错不了,那就一准错不了。我今天只是带着他出来凑个热闹。您那可是刚圆上来的粘子,很有几个挂洒火的,走正了这一趟可是要火穴大转啊。(我看你那书棚里刚招来一些观众,还有几个衣着华贵的,弄好了能赚大钱)。”说书先生狡黠的一笑,指着正在说书显得有些紧张徒弟:“这小果跟我走了三年跑马穴,如今了也只会使腥卖钢口,一点儿不攒尖。得,那我先回,您在梁上慢晃着。(这小孩跟着我四处演出了三年,现在也只会用一些小手段和话术,正经的本事一点都不会。我回去接着说书,您在街上慢慢逛)”说完转身回到书棚里,闭眼听了一会就把小徒弟用眼神支下来,接着提水壶满场飞奔地往书座的茶壶里续水。
“这是江湖人,刚才我们说的那路话,是长春会的暗语春典,也叫唇典。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都会一些,是他们用于辨别自己人的一种方式。沈归出了太白山脚下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点点头,自觉新奇的左右看着。祖孙二人在街上闲逛着,四周摊子上的江湖人都不住地跟林婆婆问安,林婆婆也和善的一一回应,只是这声音一高,就没再用春典。过了一会,路边一个小贩跑来递了一根麦芽糖给老太太,也没说话就回去继续摆摊。老太太把糖棍往沈归的小手里面一递,然后继续逛着集市。沈归一边瞪着大眼睛四处打量,一边‘吸溜吸溜’的舔着甜腻腻的麦芽糖棍。
正在祖孙二人游荡在四通街的市井繁华中时,打南门方向奔来一匹快马。马蹄铁敲击着路面的急促声音由远而近,奔驰而来呼啸而去,只留下一街狼藉和四处躲避的行人。沈归耳边传来各种咒骂声,抬头看去,林婆婆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马鞍上挂黄旗,怕是出了大事。我们得赶快回去了。”
太白山脚下木屋,刚才在街上飞驰而过的骑兵正跪在门前:“神婆大萨满,您赶快回去主持大局吧,奉京城内起了大乱。公主和先代神婆刚一去,怀王立即起兵号称勤王。他暗中掌握了奉京内外所有的金甲禁军,只剩下三千殿前太白卫在内宫防御,这幽北三路已经危在旦夕了。”语毕连连扣头,满面的尘土和着眼泪变成了一道道的泥痕。“自古以来萨满都是负责沟通天地万物,抚慰人畜生灵而存在的。历任萨满也从来都不是北燕的钦天司,我是神婆大萨满,又不是他燕京的大供奉关北斗。谁是皇帝,谁又想当皇帝,与萨满何干。你回去告诉怀王,也告诉皇帝。萨满从来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棋子。”
这个来报信的骑兵从傍晚跪到了天明,见林婆婆并没有开门也没有再说话,只得磕头离去。屋里火炕上的大萨满刚睡醒,砸了砸嘴:“今天还想吃鸡吗?或者杀头猪来吃个红烧蹄髈?”另一侧早起多时却贪恋火炕温暖的沈归趴在一边,两只小手翻弄着一本神怪类图谱《山海注》。“一头再小的猪,咱们就俩人,也吃不完啊。以我现在的身量才能吃多少。剩下的肉放在外面冻过就不好吃了。”林婆婆舔了舔嘴唇:“冻它干嘛啊,你这么小的人儿记性却差得很,我会治啊!顿顿都吃新鲜的。”沈归想起了前日泣血悲怆而死的那只瘸鸡,浑身莫名的打了一个寒颤:“你好歹也是通晓万物生灵的萨满,又是神医,吃肉就算了,心灵能不能别这么扭曲?”“为了自己**同室操戈血流漂杵的人才扭曲,我只吃我养的,不吃养我的。”说完,林婆婆敏捷的一翻身下了炕,厨房里传来霍霍的磨刀声。沈归望向窗外,篱笆园里的一只小猪正在无忧无虑的熟睡。
抚山县大集在立春这一天才归于平静。住在太白山下脚下的祖孙俩日子依旧平淡。在那个骑兵走后的夜晚,沈归问林婆婆:“那个骑兵,会死吗?”林婆婆笑眯眯的看着他说:“不知道啊,我就只是个大夫,又不会你大萨满婆婆的巫术”“可你若是一点都不会,大萨满婆婆怎么会选你继任呢?我记得出生的时候还有另一个年轻女子也在啊,选那个会的不比选你这个心理扭曲的大夫要好吗?”“什么心理扭曲啊,你这个孩子真是不会说话。那个女人叫齐灵烟,是你大婆婆的徒弟。不过她本是南康人士,这次还了我幽北的人情自然就回家了呀。”沈归想了一会,又开口问:“那你真的不去奉京吗?因为你不会大婆婆的巫术,怕自己没有平息风波的本事吗?”“其实我幽北三路哪来的皇室啊,古时候可都是由萨满巫师或者是神婆萨满来选定头领的。这皇室,或者叫头领也行,每过几十载都会换一批,各有各的原因各有各的道理。不过有一点是从没变过。”“是哪一点呢?”沈归思索着问道:“死的都是人,活下来的也是人。人与人的事,不该由萨满来管的。也正因为萨满不管,头领才能变成皇帝呀。”
立春的时候,齐家大牛二牛兄弟来了几次。每次都送来一些野味和皮毛。每次林婆婆收下后也都会硬塞给他们一些银子。今年齐大牛家的媳妇生了一对儿双胞胎,都是男孩。林婆婆赶去替大牛的妻子接了生,并打消了齐大牛给两个孩子取贱名求安稳的想法,她给两个孩子赐名雁返——是为齐雁齐返。“这俩孩子以后一定很聪明。”从上到下的摸完了孩子骨骼经脉的林婆婆这么对大牛说。“以后就让这仨孩子一起玩吧。”说完一脸揶揄的看着沈归说:“你是哥哥,以后要照顾两个弟弟,多亲多近。”沈归看着皱巴巴活像两条沙皮狗一样的孩子心中暗恨:连话都不会说,聪明个屁。
5.惊蛰
5:惊蛰
时间平静的过去了几年。林婆婆就在这太白山脚下的小木屋里看着沈归一天天的长大,祖孙二人也偶尔会因为某些故事中的问题吵架拌嘴。一贯在言语之中毫无礼貌恭顺可言的沈归,更是经常用很奇怪的论调把林婆婆驳倒。当然,后来沈归也得到了一些人生经验,他便不在临开饭前一小时以内和林婆婆讨论任何事了。
除了一些家事,林婆婆也会帮助一些上门求医的乡邻。有住在抚山县城的高门大户;也有一些四周村镇里的猎户农妇。无论贫穷富有;也无论患者年龄几何;甚至无论病症缓急,她都每天只看四个人。每日天还没亮,早已满山乱跑的沈归,带着经常显得脏兮兮的的齐雁齐返,弟兄三人搬着小板凳就坐在小木屋前的篱笆院当中。三个小男孩经常吵得居住在院子里的大公鸡睡眠不足。为什么这么早呢?原来每当天边泛亮,就有人在院外开始排队。来的最早最勤的通常都是高门大户的派来的下人们,这些能出门帮主子跑腿的下人,吃上这口饭全靠一双识人辨物的眼睛。自打林婆婆在这里住的消息一传出去,小兄弟三人的嘴巴被前来求医问药的人贿赂的日渐刁钻。搞得齐雁齐返在家吃饭也想要四干四鲜四蜜饯开胃,齐家哥俩苦不堪言。
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不缺嘴,哥仨现在跑的都没以前快了。木屋周围有几只常来讨食吃的野狗,和家里的家畜家禽都混成了半熟脸。三个小孩从开始的小狗狗小汪汪,一边抚摸一遍喂食开始。到后来的抽冷子一耳光扇过去然后四散奔逃。现在那几只野狗但凡看见这三个小混蛋,脖子都会有意识地扭曲躲闪。有一日,齐大牛一手拧一个人的耳朵,揪着齐雁齐返来找林婆婆道歉:“大萨满我对不起您啊,这俩小崽子是不是和孙少爷打架了?今天回家我一看灰头土脸还带着伤,那裤子都撕碎了。没伤到孙少爷吧?我带着这俩挨千刀的给您和孙少爷请罪来了。”林婆婆一笑回屋,过了一会也拧着沈归的耳朵把他拽了出来:“打什么架啊,你看看我们家这位小爷,不和你家那哥俩一个模样?以前他们欺负完野狗被追的时候,直接三两步就上树躲着,气的狗在树下来回地转圈。现在仨人都胖的像小猪仔一样,身子一沉可不就得让人家野狗出口恶气?这准是爬树到一半滑下来,让狗把裤子给咬碎了。”
这事儿出的时候是春天,齐家大牛二牛哥俩正在家闲的没事。于是就请准了大萨满,把三个孩子带进了山。进山之后,除了给他们讲解各种植物菌类的辨别,也教了他们分辨动物粪便追踪脚印。齐大牛家的小哥俩,只要不沾书本,学什么都非常快,更何况这是来自血脉里的天性。没过多久,开弓射箭张网下套子追踪隐蔽掩盖气味,都学了个有模有样。而沈归的理解能力本身就已经超过齐家小哥俩,再加上些本身固有的优势,把实践经验和理论知识一结合,学起来更是突飞猛进。齐大牛齐二牛哥俩,对沈归这个学习能力也不是很惊讶。用二牛的话说:“你可是萨满家的孙少爷,那可是下生的时候就灌着灵的。”原本打算教足三年,没想到沈归不到两年就让齐家老哥俩教无可教了。这一年沈归八岁,齐家小哥俩六岁半。据说就在三个小英雄艺满出师那天,太白山脚下乃至整个抚山县的动物病了一半。
“首先说你这铁锅厚了一分,这样火就不够旺,油也自然不够热。油不够热呢,炒出来的菜就会有底油泄在盘子上。”说完这句话,一双筷子在盘底余出来的黄色底油上敲了两下。“刀工是基础就不谈了,这传统鲁菜爆三样啊,掌握火候是关键,必须要急火爆炒。早一秒晚一秒,那就都不是一道菜,也就提不到对错了。”说完,把只夹了三筷子的一盘菜推到了桌边。“倒了重做。”刚刚年满八岁的小沈归,仰着头脚不着地的坐在灶台对面大师傅的椅子上,说完这两句话,伸手抄起身边的盖碗来喝了半口狮峰龙井,漱了漱口就啐到了旁边的泔水桶里。
“好好好,孙少爷您教训的是,我现在就重来。”这年轻厨子说完,赌气的拿起桌边被打回的菜倒进泔水桶里,正想重新备料,只听得门外边传来一声大喝:“你这小崽子,一上灶就糟践吃食,说玩谁都玩不过你,正经事干啥啥不成,快起开我这吧。”说完,一个瘦高挑的中年男人从后院走进来,手中烟袋往桌上重重一放,抬起双臂站定。小徒弟赶紧从灶边过来帮师傅穿上了白布围裙。这汉子一扭头对沈归说:“孙少爷您稍等啊,马上就好。”沈归一纵身从椅子上蹦了下来,甩了甩胳膊:“那我就来帮您打个下手。”说完颠了颠小厨子的刀,走向桦木砧板。小厨子刚想要说话,大师傅一瞪眼,就面带委屈的闭上嘴站到一边。“葫芦头切块,猪腰改花刀,猪肝要柳叶片,最重要的是每一份的厚薄重量要均等,这样下锅后食材受热才均匀,也能谈到掌握火候了。”沈归脚下垫了一个小木凳,一边切配一边跟小厨子说着话。旁边的大厨一言不发盯着油锅,突然用手飞快从油锅里虚抄了一把:“下料。”紧接着过油断生勾芡碰汁一气呵成。“看清楚了吗?记明白了吗?”大厨把盘中的爆三样往身后的桌面上一放,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端起自己的茶碗喝了一口水。他推了沈归递过来的筷子说:“油烟一过鼻,就没什么胃口了。没想到才这么点日子,你这手上的活就已经成了,这小崽子要有你一半,我也就算后继有人了。”沈归就着一碗白饭慢条斯理的咀嚼着盘中菜,并没搭话。“今日头晌午,县里来了一伙奉京口音的官人,虽做的是平民打扮,但每人身上也有二三十年的功夫,这个做不得假。”大厨一边用碗盖推着茶叶一边看着沈归“回去和二老太太说一声,能躲躲就躲躲吧。”沈归吃完了起身,看向盘底。只见盘中只有些剩下的卤汁,一分余油都没有,朝着大厨伸出拇指一翘:“好功夫。”说罢抱拳拱手,转身往后门走去。“以后少在外人面前伸手,你这么尊贵的身子,干这个可让人瞧不起。”大厨拎着烟袋出门相送。“扯淡。”沈归头也没回,笑嘻嘻的扔下俩个字推门而出。“真是一块好材料啊”大厨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徒弟。“我他妈教了你八年了,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子。”小徒弟一遍刷碗一遍听着师傅的骂,眼泪滴在水盆里,哭的悄无声息。“这几天都你上灶,人笨就他妈给我多练。把你刚才炒的那盘回个锅,给门外那一桌穿布衣的官老爷们送去。”说完在自己身上拍打几下,也从后门出去了。
沈归从四通街口的东泰楼里出来也不走远,就靠在门外挂着的四个幌子下面砸着嘴巴。也就一小会的功夫,从街尾结伴走来两个孩子。齐雁手里攥着一把花生走在前面,一面走一面抛起用嘴巴接着,边吃边玩;身后的齐返左右手各举着一个肉包子,嘴巴周围全是油,小跑着紧跟哥哥,也不忘把流到手边的油汤舔干净。“沈大哥沈大哥,孙二娘的包子越来越好吃了。”站在沈归面前一脸油汤的齐返认真地和沈归说。沈归没说话,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布巾使劲的朝齐返的脸上擦着,小齐返也不挣扎,继续认真地吃包子。“孙少爷,那一队人开始是往山南通你家的路上走,后来不知道咋回事走半截又朝着西山口去了。”沈归把齐返的手指头从他嘴里拽出来,然后在他自己的腿两侧拍了一下:“你看你哥,不仅人很能干,吃过饭后人也干净。”“孙少爷,我还没吃呢。”小齐雁一脸无所谓的剥着花生:“刚才本来也想在孙二娘那吃的,但见那一队人马要出城,我就先跟了上去,让老三在这等着您。”沈归咦了一声:“那你这花生哪来的啊?”“哦,这个啊,刚才路过城门口,遇见刚炒完山果背着挑的孙老头,一错身的时候顺手抓了一把,本来还有糖渍板栗的。”说完小手一指弟弟:“我本来都剥开打算一起吃个满口香,他都给我抢去扔稻米粥里喝了”沈归看着满脸委屈的齐雁说:“你们哥俩没一个好东西。”
兄弟三人打打闹闹的顺着通往太白山西山口的小路走去。齐雁上树掰了一枝满是树叶,像是扫帚一样的枝丫,别在了齐返的腰巾上。虽然不重,但枝叶很是茂密,可怜的小齐返一边走山路一边提着裤子,自然就走在了最后面。沈归叼着一根树枝,自言自语的说:“要是能来一袋子滇南烟该多好啊。”“我爹有关东叶子,孙少爷想要我明天出门前拿一袋子,咱一起尝尝呗。”沈归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咱们还不到十岁,怎么能偷窃呢。”“大哥二哥,我裤子要开了。”一直在后面坠着的齐返咧开嘴就要哭。“这进了山又没有沙土地,你让他遭这罪干嘛?”沈归跑回去把树枝从齐返的腰巾上取下来,然后掏出刚才那块方巾给他擦眼泪。只是齐返闻见上面的油味哭的更厉害了:“大哥,我又饿了。”沈归回头瞪了齐雁一眼:“你别总是欺负齐返,好歹也是大哥能不能疼疼小弟。”齐雁白了他一眼:“孙少爷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只是他二哥。”
三个矮矮的身影在树林里迅速穿梭,看似左右摇摆的路线竟然没留下一丝人走过的痕迹。三个人一直吵吵闹闹的一直照着一个方向飞速前进着,就连齐返也是紧紧跟着两个哥哥,只是心中的委屈和脸上眼泪还是止不住。他一边跑一边哭,声音在茂密的林间拉了不知有多长。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齐雁双手搂住一个横在半空的树干,腰声往斜上方一送,整个身体转了半个圈后背靠主树干站在了树杈上,像一只山猫弓起身子紧贴着。沈归也立马荡到了他北侧的另一棵树上,这树杈比齐雁高了两个身子,沈归仔细看了一会,发现没有异常就立马回过头。只见齐返靠在一块巨石后正在向南观察。等了几息,满脸泪水眼睛通红的齐返回过头看着大哥继续默默流泪,咸咸的泪水悄无声息的流到小齐返的心里。
沈归齐返二人在确认安全之后,慢慢的贴到了齐雁身边。他们呈一字型趴在草地里向西看去。只露出三对乌黑的小眼睛。就好像草丛里趴着三只流浪狗。齐雁目光所致是一座小木屋,孤零零的立在那里。这座木屋和沈归的家一模一样,只是外面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这一队穿着布衣的官人门正来回的打着转。沈归急忙做了一个往后招手的手势,三人正准备齐齐退去,只见齐返突然又攥了一下拳,然后用下巴把两个哥哥的目光往屋子的外墙上领去。三人定睛观瞧,只见墙上有几个不知名的图案。沈归暗自记在心头,又左右看了看,慢慢退开。兄弟三人顺着来时的路极速退去。刚走到官道上便折身向南边沈归家方向飞奔。走在最后的齐返不知道从哪揪下来一把树枝,边跑边把三人的脚印清理的一干二净。
6.破冰
6:破冰
“婆婆婆婆,哇~”齐返冲进屋里就扑到了林婆婆怀里大哭起来,嘴边的油本来就没擦干净,又在满是沙土的小路和枝繁叶茂的山林里一路狂奔下来,小齐返变成了一只花脸猫。林婆婆只是慈祥的抚摸着齐返的脑袋,任由这只小花猫在衣服上蹭来蹭去。她一边顺着齐返的头发,顺手扔出去几根树叶草棍,抬头对沈归和齐雁摆摆手,示意他们两人过来后,抬手一人弹了一下脑门:“我们小三儿每天被你们俩欺负到哭哭啼啼的,身为兄长而不爱幼弟,也不怕遭雷殛。”齐雁摸摸被弹疼的脑门低声嘟囔:“我又不是大哥,干嘛要弹我啊。”“说的也有道。”林婆婆马上又补弹了沈归第二下。沈归目瞪口呆的看着齐雁,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过了许久,平静下来的沈归把在西山口木屋东墙见到的记号默画在一张纸上,放在炕桌前。林婆婆看完之后想了一好一会,仔细问了三人来龙去脉,复又陷入了沉思。齐家小哥俩见天色渐晚,林婆婆又没有留饭,便用眼神和沈归打了个招呼回家吃完饭去了。林婆婆听见他俩走出院门的声音,起身追了出去。顺手摸出了几个十两锭的银元宝,对小哥俩说:“拿回去给你父亲和二叔,让他俩放下手里的活,明天带着家伙什过来帮婆婆个忙。”说完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又一扬手:“走吧。”
沈归坐在桌前,把自己画在纸上的图案在油灯前翻来覆去地打量。婆婆迈进屋门看见他这个样子,气哼哼的说:“别给烧了啊,我年纪大了记性可不好。虽然看着眼熟,但还没想起来是什么意思呢。”说完进厨房转了一圈又立马出来了,一边解着围裙一边念叨:“刚才忘说了让大牛二牛带点肉过来,这一段你长身体饭量大,宰的自家活物有点多,吓得鸡都不下蛋了。”“那你下次再杀就躲着点鸡窝呗,天天堵谁门口杀谁不害怕。”沈归眼皮都没抬的回了一句。
第二天清晨,沈归睡的正香,突然一巴掌呼到了屁股上:“小乌龟我想起来了,林婆婆满脸兴奋的搓了搓打疼的手。“你说你们在西山口小木屋看见的这个记号吧?”还没醒神的沈归只是僵硬的点点头。“那就对了,我带你来之前,让人在这太白山脚下建了八个木屋,每一个屋子都是一个方位,合起来就是正反八卦大阵。”“哎不对啊你不是萨满么?不摇铃不跳神不扶乩不起灵你摆的什么阵啊?”沈归一脸狐疑的看着林婆婆。林婆婆从书架上摸索了一会便抽出一卷竹简:“这是玄岳道宫的开山祖师玄虚道君留下来的,闲的时候就学着玩玩的。”“那练成了没?”“我又不是你大婆婆那种天灵脉,怎么可能全学会啊。”“没学会就不要乱玩啊!那咱们住这个也有什么阵法机关之类的吗?早点说啊,可别伤了我。”“自己住的倒是没有,这里是山南脚中平景门,你那时候刚出生,之前又是死胎,当然只能住在日升中天万物繁茂的景门啦。”“是这样吗?我还是有点怀疑啊。”“也是因为南方离县里比较近,所以买菜也会方便点。”
原来林婆婆以太白山为始,在按照玄岳道宫至宝《阴阳五行八卦观想》所书,布下正反八卦大阵。以八座木屋为正八卦阵:分为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以篱笆小院为反八卦阵:分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阵心太白山为土;以阵基小屋篱笆为木;以阵首西北方开门为金,以居住于阵尾正南方景门为火,沈归命中属水是为上善阵物。这正反五行八卦大阵,竟是林婆婆为了帮沈归聚阳而布。他本是被先代神婆大萨满用自身灵脉阳寿为祭,从混沌中扯出一丝灵体,附于本已是死胎之身的沈归从而使其还阳。虽身魂已融为一体,怎奈这华禹大陆灵气日渐稀薄,灵脉不通则寿数不稳。因此林婆婆便提前研习早已驾鹤飞升的玄岳道宫祖师遗卷,以求聚太白山之灵为沈归固元培基。
“那这西山口木屋的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沈默听了林婆婆的理由有些郁闷的随口一问。“那个好像是江湖上小绺门的求救信号吧?而且留记之人还是小绺门长秦秋的关门弟子。”“就这么几个图案你就能看出这么多内容?”“小绺门拜东方先生为祖师,因此用于踩盘子交流信息的记号,多在屋外东墙;有一个图案是杜鹃鸟的翅膀围成一个圈,而小绺门里留飞禽图的都是百鸟门人。而这个鸟又是杜鹃的话,就是代表门长秦秋,因为秦秋的表字是子规;图案为翅膀而不是鸟头,就证明并不是秦子规本人;而翅膀也是左右手的意思,所以这人的应是秦子规的亲传弟子了;至于成圈就更好懂了,代表了留迹之人被困住了但尚未犯案经官;或者在附近某个地方遇险寻求同道帮忙。”
说完林婆婆喝了一口茶,又进入了思索。沈归跟着说起:“中午我在四通街上的东泰楼吃饭,看见有一队作平民打扮的官府中人。小二儿坠着他们走了一段,看见这队人出南城门往咱们家的方向行进,半路又不知怎地折回,复而直奔西山口,应该是中途出现了什么变化因而更改了行程。我们三个跟着也去了西山口,却只看见这一队人在院子里鬼打墙了。”“哦,这倒没什么,就是让阵给迷了窍。”“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天灵脉,所以阵法没学全吗?”“是没学全,只是想困这样一队武夫,还用不着天灵脉。”“那留求救信息的人呢?”“你这孩子怎么一到这种地方就笨的猪一样?肯定困在屋子里面呗。要不然这一队官兵也不能追到院子里啊。”“原来你这阵就只能困一小队人啊?那有个屁用。”“太白山那么大,你不想见的人有这么多么?看来你在十里八乡的人缘不怎么样啊。”说完林婆婆就笑着点了一下沈归的鼻子。
“可这队人开始是冲着咱们来的,你知道是谁吗。”沈归有些担心的看过去。“猜得到,但是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想好。”林婆婆皱了皱眉:“有些事还没想好就不能贸然行动。饭,咱得一口一口的吃;人,也要一批一批的放。一会我给你一张破阵图,等明早你齐大叔齐二叔来了之后,你们五个人拿上阵图先把屋里的人放出来吧。”沈归点了点头,低头沉思了好一会猛然抬头:“屋里的人什么时候困进去的?”“这我哪知道。”老太太一翻白眼,不再看他了。
第二天一早,齐大牛齐二牛兄弟俩就带着小哥俩来了。只见这四个人都换了一身新衣服,人也梳洗干净利落。齐大牛抬手把一包银子往桌上一放说:“二老太太您有事直接吩咐就行,咋还给俩孩子钱呢,这显得我们哥俩多不是东西啊。”老太太听了这话一抬眼皮:“我算是知道齐雁这倒霉孩子是跟谁学的了。”说完看向门边上站着的齐雁齐返。这俩孩子浑身挂的都是进山用的东西,很努力的勉强保持站姿。沈归正拿着一块烤红薯站在他俩面前啃,把一块红薯嚼的吧唧吧唧的。齐返眼泪和口水一起流了下来,咧开大嘴刚要哭,沈归急忙跑到齐返眼皮子底下,开始给剩下的半块红薯剥皮。软糯香甜的薯肉裹着金丝,热乎乎的香气飘出去好远。沈归慢条斯理的把皮剥了一个干净,之留下一小块用食指和大指小心的捏着红薯。在口水顺流而下的齐返面前一晃而过,就拿到了齐雁嘴前,轻轻一捏。半块红薯准确的掉到了齐雁恰好张开的嘴巴里。二人配合起来真是天衣无缝。
“真香。”齐雁眼睛都没斜一下,认真的和沈归说。“条件有限,要是抹上蜂蜜或者一层牛酪来烤就更香了。”沈归一本正经的和齐雁讨论起了红薯的吃法。齐归在一边听了哭的不停抽搐。
林婆婆走过去在二人屁股上踹了一脚:“两个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说完一指沈归:“带着你大牛叔二牛叔去把人放出来。”说完从厨房下的炉灰堆里,捧出几个红薯来:“烤红薯而已,又不是什么鲍参翅肚,还至于藏着掖着吗。没吃早饭的拿着路上垫垫肚子。”说完送两大三小出了院门。“听见了吧,要是鲍参翅肚肯定就没他的份了,真是可怜啊。”沈归一脸促狭的拍了拍齐雁的肩膀,两个人用怜悯的目光一起看向齐返。“哇~啊”齐返的哭声打透了清晨的太白山。
齐家老哥俩有意的落在后面,看着前面三个孩子在山林间穿梭。“咱们小时候学的有没有他们一半快?”“咱俩这岁数采的山货要是流到市集去,能把全县的乡亲父老全部毒死三次都还有富余。”齐家老二撇撇嘴。“真是啊,一晃的工夫仨孩子就这么大了。可是学这个能有啥出息呢?咱家孩子学也就学了,子承父业虽然谈不上光大门楣,但是凭能耐也能有一碗饱饭吃。可人家孙少爷可咋整啊?这岁数已经可以开始打基础了,要不然赶明给孙少爷上上功?齐二虎看着大哥,一脸的不屑:“打基础好啊,你来还是我来?就咱们俩身上这点玩意都是老爷子活着的时候传的行伍粗功,就连当个捕快都还不够使的,敢跟二老太太说这是,不得被打断了狗腿。”齐大牛想了一下,一本正经的跟弟弟说:“其实狗腿断了也不碍事的,二老太太啥病都能治。”
7.月卓
7:月卓
两大三小一行五人,在林间行走的本事早已用不着费一点心,没用半柱香就来到了昨天三个孩子隐藏的位置。沈归伏在草丛里比了几个手势,齐家四人便悄无声息的在距离自己三个身位的范围内隐藏起来。他随即掏出了林婆婆给的那张用于破阵的阵图。但见图上有一幅画和四行字。图上画的是五个人,一个扶着另一个的肩膀,排成一列往前走着。文字写的是四句话:“气运于顶,锁闭窍穴。万物皆虚,对了小乌龟你身上有内功吧?”沈归看清这三句半后,鼻子差点气歪了,扬手就做了一个后退开会的手势。几个人绕开了一个大圈,在一块巨石背后聚成一圈。沈归把纸条往出一拍,齐家四人看完了全都捂着嘴乐了。沈归一脸丧气的说:“大叔二叔你们谁会内功啊?”大牛二牛一脸无奈的说:“俺俩要练过内功的话还用得着当猎人么?”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看,沈归咬牙狠呆呆的说:“先给我把眼睛鼻子耳朵都封上,然后再把自己的手绑在前面之人的肩膀上。我打头阵,后面依次是齐返、大牛叔、齐雁,二牛叔也和我一样封住眼耳口鼻,走在最后面维持队形。”说完这五个人就分头准备起来。
站在树林边缘的沈归,看着不远处篱笆小院里,已经被鬼打墙足足两天的官人们,咬了咬牙说:“一会路上若是碰到他们不要出声,以最快的速度拨开就行。”说完用脚尖碾了碾脚下的野草,心里默默记准了木屋的方位,盖上眼睛开始朝着那里走去。
出了树林就是一片空旷。正常情况下,就连一只小老鼠从树林里钻出来,小院里的人都能看一清二楚。可这十几个人就根本没有人往沈归那里哪怕看上一眼,好像只是一具具行尸走肉,专心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行五人就这样靠着沈归的记忆力来引导方向,终于走到了小篱笆院门口。这五个人全都蒙着眼睛,扶着前面人的肩膀,活是一队正等着进鬼屋迷宫的人。
默默在心里计算着步子的沈归,迈进院门之前用脚跟磕了一下后面的齐雁。待齐雁也踢回了一下之后,才迈步进了篱笆院中。在跌跌撞撞的脱出阵中幻境之后,一行人才进了木屋。沈归先摘下了眼罩,又缓缓地把其他封着五官的布条都扯出来随手扔在地上。然后走到屋子一个角落里坐下,把头埋进双膝,身子不停的抽搐。齐大牛齐二牛也都紧咬牙关,眼睛血红的往回瞪着泪水。齐雁倒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偶尔看看弟弟齐返,偶尔看看哥哥沈归,脸上竟然带着温暖的笑。齐返最可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其实林婆婆布的这个阵法并没有杀意。经林婆婆手上用出来的,与阵法的创造者玄虚道君在自己道观所布的,已经是两种八卦阵了。此次林婆婆只为困敌,无非也就是用以几种散发迷神效果的植物,经人的七窍皮肤进入体内迷人心智,再辅以特定位置的碎石作障,致使被迷住心智的人不停地原地转圈。入阵之人一旦深陷其中便无法自拔,只能在往复迂回中神游太虚。要布成此阵,其实说来也简单。世间有些高超的园艺巧匠,在山石光线空间上都有些不外传的独门手艺,略微结合一下,就成为这个迷阵的简易版了。当然迷魂的效果是不可控的,所以那些藏在自己心中、被惦念的、放不下的、耿耿于怀的事情,都会从脑海中被翻出来重新经历一次。当然,阴阳五行八卦大阵本就是用来防卫的。林婆婆布下的这一部分阵法,玄虚道君曾赐名炼心,单独设在后山三清洞内。以供每一个机缘已到的门徒历练,用以破除心魔。当然最常见的结果是,破阵之人自己跳下玄岳山的万丈深渊。
“终于来人了,还一来就来五个,祖师爷真显灵了。”正在众人各自平复心境的时候,屋内响一个女人声音。这女人语速极快,声音中带着惊讶和喜悦:“你们是三哥的朋友吧?三哥现在可还有口气呢,只要赶紧把我们救出去肯定能治好。俗话说患难见真情,别看你们有老有小,就冲你们一进来就哭的如丧考妣,等我三哥好了一定得烧香磕头拜把兄弟。”唯一没哭的齐雁听完了笑嘻嘻的扭过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和二叔,嘴上却在问这女人:“我们年岁可差的有点多啊,谁和谁拜啊?”“都拜都拜,这俩岁数大以后就是大哥二哥了。”
“你谁啊?怎么进来的呀?怎么不出去啊?”沈归站起来略带哭腔的问。“我啊?我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百鸟秦子规座下关门弟子,红抚手苏乙青的名号听过没?”这是个身材矮小瘦弱平凡女孩,说出来来话口气却不小。齐返立刻止住了哭声冲到苏乙青的面前:“哇大姐姐,听起来你好厉害啊,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吗?”苏乙青连连点头:“这孩子一看长大就错不了,有见识会欣赏,我跟你说啊……”齐返迫不及待的打断她:“百鸟是什么啊?”沈归在一边没好气的说:“贼窝。”“那秦子规的关门弟子呢?”齐返追问。“她好像被逐出师门了。”沈归带着坏笑的看着苏乙青。“那红抚手这外号听起来也挺威风的。”已经面带失望的齐返为了缓解尴尬随便说了一句,准备结束这个话题。“红抚手的确是她的武功路数,这位女侠的看家本事就是挠人。一挠一手的血,所以江湖人送她一个匪号叫红抚手。”“老娘跟你拼了!”苏乙青双手前探一个青龙分水式就朝着沈归的前胸拍去,出掌同时发出‘咔’一声微响,手背上戴着的手甲触动了机关,四枚闪着寒光的铁钩迅速从掌中指缝末端伸出,隐蔽而锋利。不愧是江湖闻名的女侠红抚手,这一掌别说撞实,就是从身前擦过去都会被撕扯下一大块皮肉。
“别怪没事先说明,我们这些人可都是被他带进来的,怎么出去再没第二个人知道。”齐雁不咸不淡的说完,脚步却没一点动的意思。苏乙青的双掌从沈归身体两侧荡开,微微抖了一下手甲,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咔‘,寒光凛冽的掌中铁钩瞬间缩了回去。“爸爸爸爸我要这个!”在一边看到这么好玩的手甲,齐返抓住了齐大牛的胳膊。“找你二叔去!”大牛一甩手指了指自己的亲兄弟。“乖小返,不要这个啊,这玩意儿不好玩,看着就咯手。”齐二牛抱起了不停闹着的齐返。“才不会咯手呢,这是我师傅秦秋秦子规特意托墨家天工师傅给我做的,十八岁那年送我的成人礼!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土包子。”苏乙青快气疯了,一边大喊着一边跺脚,木屋的房顶不停有灰尘落下。“哎你看这人,睡吐血了嘿。”齐雁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到了火炕边上,拎起炕上昏迷病人的右手又松开,那只右手失去了支撑,便无力的摔在了炕沿上。“你放开三哥,有什么你们冲我来!”苏乙青快速跑到炕边上,把齐雁推出去,自己张开手护在炕前。“什么眼神啊,人哪能睡吐血啊?很明显是刚才红抚手苏女侠的内功震出来的内伤。”这回苏乙青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嘴巴张开合上几次,‘哇‘的一声,比齐返往日哭的还要惨。
“行了行了,要哭也挑个时候。人都已经被你震吐血了,咱得赶紧带他破阵治病去。”“怎么可能是我震的呢。三哥是前日在奉京皇宫里被一个老太监打了后心一掌,又被一队黄皮狗追了四五天,没时间调养休息导致内伤加重才吐血的。”苏乙青急忙辩解。“这些事还是先放一放,救人要紧。”齐大牛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把床上的人从头到脚用手顺了一遍,发现并没有明显的骨折迹象,唯独后心有一处手掌印轮廓的皮肉更软些。二牛过来帮忙把他固定到大哥身上身上,随后把堆在一旁的两个包袱以及一把连鞘长剑放进了自己的猎具背篓里。沈归也从耸了耸肩,然后从窗户边上的盆栽折了几朵白色小花,分别替几人别在鬓边后,直接推门就走了出去。
“大哥大哥,你是怎么知道这小花能破阵的啊?”刚从篱笆远门走出来,齐返就抓着沈归的袖子问。“因为这间屋子和我家一样啊,唯一就多了这盆小白花而已。”沈归翻了一个白眼,又小声嘟囔了一句:“这破花平日又没人浇水施肥,怎么没死呢?这老太太,满嘴没一句实话。”苏乙青一脸焦急的不停替昏迷的三哥擦着汗,一面不停地问沈归问题。沈归也有一肚子的未解难题没明白,所以没法回答。这一路上除了叽叽喳喳的苏乙青,再没有一个人说话。
“二老太太,我们回来了。”一行人来到院门口,背着三哥的齐大牛喊了一声。然后直接走进里屋,小心地把他放在床上,立马转过身去,看见林婆婆走了过来他便抱拳拱手:“幸不辱命啊,活干完俺们先回去了啊,您忙着。再有出力气的事让孙少爷就直接去家里找。”说完行了礼,拽着正要往厨房钻的齐返,瞪了一眼苏乙青,逃难一样地快速走出门去。“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剩下四个了?”嘴里咬着一个包子的沈归从厨房里走出来:“嘿,三丁包真香。”林老太太看了看床上昏迷着的人,笑眯眯的和沈归说:“你要是再回去煮一碗馄饨喝,出来就只剩下三个了。”苏乙青一听,把手里的苏绣手帕一扔又哇哇大哭起来。沈归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一脸忧伤的说:“以后谁也不许逗她了啊,嗓门太大。”
8.争先
8:争先
林婆婆被苏乙青哭的心烦意乱,伸手就在她胸前戳了一指头。刚才还雷雨交加的红抚手立马没了声音,只是委屈的表情和眼泪一点也没减少,身子抽搐的更厉害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沈归端了一盆水和皂角走到床边,看见一直无声哭嚎的苏乙青摇了摇头。林婆婆净手拭干后,先摸了摸病人的天灵盖,后用左右手分别搭了寸关尺,又撩开了眼皮看了一眼:“还真不只是吓唬她,这人现在就死远比治好省心多了。”说罢一挥手,在苏乙青的咽喉以下拍了一掌,马上抢着说:“你先听我说完,才许出声。”苏乙青立刻乖巧点头。林婆婆就着盆边的手帕,仔细的帮病人擦着血污:“这孩子天生阳寿就短,又长期忧思深重。”说着探左手从病人左臂内侧摸了一下,带出一把黑色鲛鲨皮鞘的短兵刃,比剑要短比匕首还长。“看见了吧,这就是传说中北海剑奴最后一把作品惊雷。北海剑奴本想打出一把绝世神兵作为收山之作,谁成想居然在无意中做出一把和上古神兵鱼肠极为相似的兵刃。因此他也认为自己怎样都超脱不开前人的影响,索性就此熄炉远遁,从此不知所踪。这把惊雷本是岳海山二十年塘江观潮之前的佩剑。剑身二尺,刃暗无光。是由北海寒铁与天外陨星所铸。”说完顿了顿,伸手示意沈归斟了一杯茶来,见苏乙青一脸焦急又不敢出声的样子,慢慢的呷了一口。
“岳海山这个人啊杀意太盛,死了都不让我们姐妹省心。罢罢罢,我就还他这条命吧。”说完,伸手拽了几张纸,写了几张药方,又画了几张图,转手递给沈归:“图纸给你齐大叔送去,让他找吴打铁去。药方直接去县里给大金牙。”沈归拔腿刚出房门,屋里炕上的林婆婆朝外面喊了一声:“大金牙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和他出去玩啊。”
沈归出门后,林婆婆从火炕边窗台上拿下一个木头做的小盒子,伸到苏乙青的面前:“姑娘,现在着急也没用,磕点瓜子不?”苏乙青愤恨的说:“你这个老太太到底是谁啊,江湖事说的那么热闹,医术我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要是你没把握的话,你先帮我稳住三哥的病情,我再找一个名医看看?”二老太太呸呸的吐了一地瓜子皮:“老身娘家姓林。”苏乙青一下捂住了嘴巴瞪大眼睛看着林婆婆,一动不动,半口气都没敢再喘。“别碰着你那乾坤掌的内机簧啊,再把自己脸皮挠下来。”林老太太抬头看着苏乙青:“虽然本身也不咋好看。”
在苏乙青的追问下,林婆婆拗不过她,还是告诉了她一些不知道的事。床上躺着的病人本名古戒,南康建邺人。为他取名的父亲叫古猴儿,是建邺城里有名的酒鬼。古戒在出生四个月后抽起了四六疯。没办法的古戒病急乱投医,最后竟去了城西大相国寺许愿。许诺古戒能平安寿享百岁,自己甘愿戒酒散财。没想到晚上回家之后,本在病中的小古戒已经安稳的睡下了。古猴儿应誓,果真把所有家财生意变卖,酒也再没喝一口。他本是个性情中人,散尽家财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没有酒喝的日子着实难挨。酒瘾一上来,他就蹲在酒馆门口闻味,不知情的酒保也曾消遣过他,受了他家财的穷苦乡里当然不依,狠狠地收拾了这酒保。从此也就没人再用酒来引诱他。天长日久,古猴儿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能看着小古戒一天天健康的长大,心里当然比喝多少美酒都甜。有一日晌午,这古猴儿照例坐在酒馆闻味过酒瘾,吃花生喝井水,听来往的客人们聊天。这时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走进酒馆。老古一打眼,来的是个熟人。这人是建邺以东,繁华的扬州城里最出名的一个老赌棍,丁三二四。丁三二四的本名叫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这丁三配二四,是牌九里最大的一手,至尊宝。每每他开牌之前都会一直在嘴里叫嚷着:“丁三配二四,丁三配二四!”,日子久了,大家也就叫他丁三二四,熟悉的人就直接叫丁三儿了。
丁三虽嗜赌如命手风也臭,但待人处事极为江湖。自带银子输光便走,绝不赊欠,也从来不寻赌场里放印子的流氓借翻本银。赢了钱更是经常大发豪气,把所有赢来的银两都用作请客,哪怕是大街上不认识的过路人,只要他看你顺眼,一准的把你拉到酒楼里没头没脑的大吃一顿。输了钱也从不掀桌骂街跳宝局,给赌场找麻烦。这样的人,虽无亲眷儿女,但是市面上的人都是极为钦佩,愿与其结交的。“哎呦老古,有日子没看见你了,我那大侄子阿戒身子好利落了吗?回头我赢了钱给大侄子弄点洋药试试。”古家早年是南康有名的大粮商,家业丰厚。做生意的时候一年最少也在扬州城住上半年。粮商自然要和漕帮打交道,一来二去的认识了一个漕帮的小香主,正是传奇赌徒丁三二四。“好多了好多了,现在正跟着前一阵你帮忙给找的先生念书呢,你还把束脩银给付了,哥哥我可得好好谢你啊。”老古散尽家财关了铺子之后,以前的高亲贵友也就断了联系。有的是自然而然便不再来往;也有的是来往了几回,但见老古态度十分冷淡,也没有请自己帮忙,自然也就生疏了。唯独丁三二四,总是默默的惦记着这个曾经也算不上太好的朋友。每逢古猴儿有什么难处,他都第一时间打听到,然后出钱帮忙把事偷偷的就办妥了。“嗨,说什么谢啊,我这人你还不知道。”说罢丁三豪气的一挥手,从柜边上提起一瓶酒就喝了起来。掌柜的见他是古爷的朋友,也没出声。“男孩子大了就得读书,不然像我一样卖苦力哪有什么出息。何况就算我不给侄子请先生教书,省的那俩钱也都得送回宝局里。”
俩人说着聊着,门外又进来一个人。这人见老古和丁三二四在一桌聊天,也凑了过来,指着丁三说:“老丁,你这当着古爷的面喝酒,不厚道啊。”丁三见来的人也是一个半熟脸,一摸脑袋嘿嘿一笑:“我忘了这事了。”古爷伸手拦住:“不碍事,你喝我也能闻闻味。”这人又笑嘻嘻的说:“你看人家古爷,这么多年愣是没喝一滴酒。丁三二四,你可是咱赌客里的这个!”说罢大指一挑:“我赌你也不能让古爷喝酒。既然说是赌局,那我就拿自己这条舌头做本,你敢不敢啊?”这人本是扬州城里的牙行老手,也是一个好赌之人。在扬州城里,满耳朵都灌满了丁三二四的大名。这次在建邺见了真人,也就起了争斗之心。说完看了一眼二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丁三二四一笑还没说话,古猴儿却二话没说,端起丁三面前的那壶酒一饮而尽,‘砰’的一声就把空壶按碎在了桌上,拍出了一朵血红。
这牙人看完了愣住了。缓过神来一下就跪倒在丁三二四脚下:“丁爷爷,孙子我服了。”说罢右手抄起散落在地上筷筒子里一只筷子,臂膀一用力。‘赫拉’一声,右进左出的在嘴巴上扎了一个对穿。这人满脸是血地转身出门而走,从此再没人在南康的街面上见过他。丁三二四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满手鲜血的古猴儿肩膀,轻叹一声就走出了酒馆,回了扬州城。没过几天,托一个漕帮的兄弟,给古猴儿带来一柄连鞘长剑,剑长三尺有三,居然是上古神兵紫电,也就是现在古戒古三剑身边的另外一把长剑。
古戒受了佛家香火本该有百年阳寿。怎奈古猴儿为友破戒,只散财而破酒戒,便折了一半寿数出去。而后古戒拜师竹海剑池,为掌门人岳海山门下首徒。年轻时的岳海山,江湖人称黑月老,剑招以邪门鬼魅著称。佩剑惊雷更是比一般的剑更短,临阵对敌多以换招为主。以自身非致命处接敌一剑,顺势贴身刺杀敌方收招不及的空门所在。这样的剑招完全是暗杀术,生死一瞬间。赢的人也只剩了几口气而已。这路数让古戒学来,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何况这次古戒后心受的一掌,是内宫真正的总管大太监,陆向寅那条老狗的绕指柔掌。现在内里已经开始变软,等到整个人都柔软下来,大罗金仙都难救。况且就算林婆婆亲自救治,本就余寿无多阳气虚无的古戒,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鬼门关,挺过了也活不了多久,何必徒增痛苦。
“二老太太,您一定有办法的,求求您了。当初我师父秦子规告诉过我,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你在江湖上久负盛名,是天灵脉者南斗婆婆,您不帮忙我还能求谁呢?何况陆向寅者老狗是关北斗的师弟,他们一脉的绕指柔掌,只有对应关北斗的南斗婆婆您才能解啊。”红抚手苏乙青也顾不得消化古戒古三剑的身世,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哀求着林婆婆。
“孩子啊,你起来吧。首先,我不是天灵脉,而是地灵脉呀。其次呢,所谓南斗生北斗死只是江湖人的传言,何况这个传言里的北斗,也根本不是北燕皇宫钦天司司正关北斗,而是我姐姐。幽北三路的已故先代神婆大萨满,李玄鱼。”
“那江湖上的人怎么都传说你是起死人肉白骨的老神仙呢?”苏乙青一脸不死心看着林婆婆。“起死人肉白骨的确是有些夸张了,不过这孩子我想让他活过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林婆婆把盒子一推,扫了扫身上的瓜子皮,抄起茶碗来灌了一大口水。苏乙青一脸目瞪口呆的看着她:“那您刚才说那么热闹,山南海北的一大套是为什么啊?”林婆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盘僵的双腿:“这不小乌龟出去买东西了么,咱娘俩闲着干啥啊,唠会磕呗。”
9.云起
9:云起
花开两朵咱们各表一枝。单说拿着药方的沈归从齐家出来,直奔抚山县。进了城门的沈归直奔茶馆方向。茶馆在一般的城市中,都是社会闲散人员或者无事可做的老人约定俗成的聚会场所。吃过了午饭来到茶馆,普通人叫上一壶合口的茶叶,有钱人不过也就是再叫上几盘干果蜜饯。在午后的斜阳下听听说书先生谈笑古今,有长枪袍带,也有短打公案。说书先生凭能耐和茶馆分成下账。而像是抚山县这种龙蛇混杂的商业城市,说书先生的通常选择都一样,说江湖事。这里来往的客商一年四季都很多,入了冬更是热闹非凡。因此茶馆每逢冬季请来的说书先生,分账比例都会重新商议。在客商多的城市,本来针砭时弊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每位商人对当地的时局法令都是最为关注的,因为每一条法令的生效废除,乃至商业巨贾或当朝大员的小道消息,都和自己的生意息息相关。奈何全华禹大陆的所有茶馆,无论大小,都会在门口的柱子上刻着大大的四个字:莫论国事。这让在江湖人里公认扮演摆事之人的说书先生,也只能说些文人杜撰或者远古传说来养家糊口了。
沈归进了茶馆,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叫了一壶散茶。来这地方的人,通常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用的逐臭商人,或是一些普通百姓三教九流,更高级的片茶或砖茶一定是卖不出去的。小伙计右手高吊起水壶,一条斜线落入茶碗。台上的说书先生撩袍坐在了书台后面,念起了定场诗。随着一声醒木拍案,定场诗结尾的后半句一吐,整个茶馆霎时安静了下来。
“上回书说的是:大萨满请神勾青芒,岳海山剑魂归九霄。这一回我们说的是:僧道儒推掌断江河,文衍公一剑灭三圣。”话音刚落。茶馆中响起一阵掌声。白衡字文衍,是江湖中久负盛名的游侠。年轻的岳海山手执惊雷时被称做黑月老,曾和文衍公偶遇,请战不得而直接出手,一出手便是一百八十式雨夜剑,这是岳海山的看家绝招。没想到文衍公也只是微曲右手,食指在剑身处微微一蹭,岳海山便被破了剑势,整个人踉踉跄跄的奔出去十几步,一个前扑就蹭在了地上,花了半张脸皮,虽不是什么打伤,但是这时的岳海山在名号上已经是和衍圣公齐名的剑客了。“这是你的雨夜剑吗?很快呀。”衍圣公赞许的看着坐在地上没再起身的岳海山,见他没答话,又笑了笑说:“雨势下的再绵密迅捷,也没有根啊。再练练吧,再练练就好了。”说完竟然走过去摸了一下岳海山的头,转身一摇三晃的走远了。打这以后岳海山久住塘江观潮二十载,方有了青芒岳海山,三剑镇北燕。只是在岳海山坐在塘江边观潮之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了文衍公的故事。只是偶尔有人说看见过他,但也都不是什么有名号的江湖人。
说书先生说的正是白文衍的故事,他把文衍公早年学文入书院中举的故事略去,单说和岳海山的一战,丝丝入扣生动入理,像一副白描的长卷般娓娓道来,沈归和茶客都听的如痴如醉,恨不得早生几十年,亲眼看看这位曾经单指破月老,一剑斩三圣的白衡白文衍。
“嗨嗨嗨,盯你半天了,你是来找人还是来听书的啊?”说书先生栓了一个扣子,拍木头结束之后,一个单眼皮的瘦小男子大咧咧的坐在了沈归对面。“你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出门,也不怕让人拍了花子。”沈归笑眯眯回看过去,上下打量了一下:“合字的(江湖上的朋友),要不然你拍我吧,最好能直接把我拍到大金牙那去,我还省的费工夫。”这男人一听就愣了,这小孩居然和自己兑春典:“满春满典?(全部春典都能说会用吗)”“半春半典,就一棒槌。(就知道一点点,外行人)”这男人沉下脸色来,这孩子分明不愿意再和自己继续团春(用春典沟通)。沈归见他脸色由亮转沉,便用翻手微曲食指和中指,用指节在茶桌上敲了一下:“我本是来找大金牙的,但被这说书先生迷住了,就坐下来听了一段。这位小哥你要是能帮我找到大金牙……”说罢用手去搭对方的手,袖口对上对方的袖口胳膊一抖,一锭五两小银锭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滑过去了。男子面色有些尴尬:“倒也不是为了这个,只是金老板……”还没说完,沈归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用虎口扎进了袖口:“既你知道,便帮了我大忙。”说罢拉着对方的手走出了茶馆。
“是二老太太让你来的吗?”一个瘦高条的老汉,斜坐在城门车马行门口的长条木凳上,右脚踩着凳沿,右臂弯搭在翘起来的膝盖上,左手拖着一方厚帕,帕上稳稳坐着一个小紫砂壶,定睛一看就知不是凡品,必是南康阳羡的大师所制。这男人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沈归。“虽说你是咱幽北三路的孙少爷,但是现在朝堂局势不明,二老太太不该让你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出来办事。”说到这,周围车马行的伙计和带沈归来的那个瘦小男子都面露惊慌。沈归摇摇头:“我自懂事就和二婆婆住在太白山脚下,朝局如何于我祖孙二人何干?至于年级就更不劳金老挂心,我这次虽说是头次自己下山办事,但也就是买些药材而已。您要是觉得我人小不牢靠,我就去其他药店再访访。”说完把怀里的药方扬了扬:“更何况,我自己来也是二婆婆准了的。”这老头儿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嘴齐全洁白的牙齿:“拿来我看。”说罢伸手就去接药房,没想到沈归一抬手躲了过去。“嘿嘿,人不大,江湖不小。”大金牙从兜里掏出一方田黄石章,刻着篆文五字:幽北抚山金。沈归见章没问题,递过了药方。大金牙双手接过,接着阳光洒下的方向粗略打了一眼,然后扔进了旁边滚着热水的小火炉里。“就这张纸上的东西,离了小老儿我,孙少爷您找遍了整个华禹,也找不齐。”说罢起身,指着跟带沈归来的瘦小男子说:“二小子,你带孙少爷去一趟老拐家,说是金爷让去的。”说罢一摆手:“去吧,回去给二老太太带好,告诉他,老金我一直等着听她老人家的雷声。”说完一手托着小茶壶,一摇三晃的往城里走去,一边走一遍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戏。大金牙调门低沉沙哑,好像森林里的野兽在树干上磨爪一样难听。沈归隐约记得,戏文里唱的是:“老程婴提笔泪难忍,千万头绪涌在心。十五年屈辱俱受尽,佯装笑脸对奸臣。”沈归一愣,听出老金所唱的戏词,竟然是京剧赵氏孤儿。
沈归低着头默默的跟着被大金牙叫做二小子的瘦小男人,一路无话。心里想的是,这个鬼地方,到底有什么是自己原来那里有的,又有什么是原来没有的。他在还是婴孩的几年里,看了不少这里的书,也曾比较过这里历史文化的一脉传承。其实总体大同小异,只是有些历史人物没有;有些哲学思想更浅薄一些;有些地方的文化氛围要更多元化一些。只是有些诗词曲赋戏文典籍之类的还要再考究一下。想到这里,他抬头问了一嘴二小子:“二哥,你听过桃园三结义和火烧赤壁吗?”二小子一瞪眼:“我虽没念过啥书,但是这三国的故事说书先生也常说啊!”“那五霸七雄呢?说书先生也说过啊。不就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吗?我好歹也是个大人,还能让你一个孩子考住咯?那不白活这几十年了。”“那李白杜甫苏东坡呢?”“那是谁啊?哪部书里的?”沈归差点跳起来,心里默默的给自己喝了一声彩:唐宋没人来就好办了。感觉到一直注视着自己的二小子,他随口回了一句:“哦,没啥,都是些不出名的诗人。”二小子一撇嘴:“最讨厌那些念书的学生了,满嘴的仁义道德。”沈归随意接到:“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二小子一拍巴掌:“说的太好了,过年我就写成春联贴自己家门上,横批就写,不要脸。”“二哥,横批一般都是四个字的。”“老哥我又没念过几天书。要不你给想想?”“四个字啊,那就在前面加一个臭字。”二小子击掌叫好。
先放下二小子大年三十被抚山县学里的先生学子砸门扯联不提,单说这二人来到了城郊一座破草庐前,二小子上前想要敲门却被无处下手,只能站在门外高声喊叫:“老拐头在家没,是金爷让我来的。”连喊了三声,屋里传出一个连咳带喘的回话:“屋门没锁,进来吧。”二人进屋,发现在草屋墙边上半躺半卧着一个老头。这老头一身满是尘土的破衣服,皱纹交错的脸上,眼屎鼻涕好像从下生就没擦过。这个老头瘦的皮包骨,两眼内扣脸颊下陷,就像是个活死人。只见老头转头看了看来人,咧开一嘴烂牙笑了起来,然后立马愤恨得吐了一口吐沫:“早他妈活够了。”沈归仔细一看,发现这老者的双腿早已溃烂的斑斑点点,有些地方烂的深些,本该是白色的骨头看上去已经是酱黑色了。沈归强压恶心,对老头拱手施礼:“老爷子,我叫沈归,是大金牙让我来寻你的。”
10.长辞
10:长辞
老拐没回话,只是抬眼皮往沈归身后看去,从旁边乱草堆里摸出一杆烟枪来。二小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硬纸包,正滚在老拐的手边。老拐用自己柴火棍一般的双手摸摸索索的打开纸包,用塞满黑泥的手从纸包里扣出一小块不知名的黑色硬块。沈归定睛一看他手里的那杆烟枪,不禁在心头暗赞了一声好。这杆已经略微看不出本色的烟枪,实际做工用料精美异常,犀角头翡翠嘴,寿海(烟斗)紫砂烧制,上嵌鹤顶骨装饰。这老拐左手紧握着这杆宝贝,右手一下下的往前爬。
“他有这么好的玩意儿,怎么会过得如此落魄?”沈归摸不着头绪的问二小子,二小子一撇嘴:“你看他现在这身子骨,能去哪啊?要不是我们牙行的兄弟轮番来送吃喝,早就饿死了。也不知道我们金老板干嘛要一直养着他。”说完他走到角落里,拿出一盏小油灯。点着了火放在老拐的面前。又回头和沈归说:“不用管他,这种人不值得可怜。”老拐仿佛根本没听见,抬手就从怀里掏出一根细棍,竟然也是黄金而制。
“拿出来吧,孙少爷没工夫和你在这耗。”二小子看着趴在地上的老拐厉声道。老拐也不以为意:“孙少爷也是你幽北的孙少爷,与我一个将死之人何干?”想要我的东西也简单,小子,你来。先给你拐爷爷烧一泡。”说罢朝着沈归招了招手,咧着烂牙丛生的嘴嘿嘿的笑着。二小子飞起一脚踹在了老拐的脸上,本来已经爬到油灯前面的老拐一下滚出去了老远。老拐翻过身吐出一口脓血,还带着几块不规则的碎牙。沈归皱了皱眉:“我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一趟。我本是应了二老太太来买药的,为什么要来见老拐?他要是有药能烂成这样?”二小子刚要说话,老拐突然中气十足的哈哈大笑:“林思忧这个烂货哪是让你来取药?分明是来取我命的。小子,你才多大?杀过鸡吗?啊哈哈哈哈哈……”二小子真急了,从靴边‘噌’的一声抽出一柄小匕首,指着老拐说:“老王八蛋,我知你不怕死,也知你想死。但是我告诉你,这世间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我不介意让你试个遍。”老拐指着二小子哈哈大笑:“像你这样继续在江湖上跑下去,我保你活不到五年。这世界上兴许有的是折磨人的法门,但其中之最,只能是这口‘阿芙蓉’。”沈归哈哈大笑:“我当你是什么样的人物呢,原来就仗这口大烟膏子啊。”说罢大步向前,拿起了地上的纸包,也扣出来一小块生膏,拿起两根烟钳,凑近了油灯,一边烘烤一边用烟钳来回揉搓。上下几手就弄出一个小筒型。老拐眼睛一亮赞到:“这烟泡烧的俊,非得要几年功夫,不然绝下不来。”沈归腼腆的一笑:“以前听过看过没玩过,还是第一次上手,好了坏了的,您多担待吧。”说完就退到一边:“这一泡就当送老爷子上路了。”老拐侧过身子,把烟斗靠近小油灯慢慢的吸着,偶尔还用手中的金烟签通一下气孔,表情祥和安逸,搭配着眼前的画面,让自觉能接受一切的沈归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浑身战栗。用林婆婆的话说,这是独属于活死人的微笑。
“不赖。”老拐呼出一口烟,把烟枪往面前一横。“就冲这泡烟,老子的东西全归你了。说罢在怀里一摸,一方精美的石章丢在了沈归脚前。”沈归捡起把玩了两下,然后很郑重的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能做什么用,我也并不在乎。但您,无论拿出什么来,今天都必须上路。”老拐冷笑了一声:“他妈的,你当是老子想活这么久的。”反手就把烟枪顺着嘴巴狠狠地戳进了喉咙里,双眼瞪的大大的,随即便不再动了。
沈归朝着老拐一动不动的身子行了一个礼,走过去蹲了下来。“烟枪戳一下就不动了,也许是诈死。孙少爷您小心他暴起伤人!”二小子见沈归俯身下去,赶忙出声提醒。沈归拿出一把小短剑,回头看着二小子:“二哥,真死诈死,最终都还是要死的。”说完面色不变,左手揪着老拐肮脏的头发,右手很认真的持着短剑,一下一下的前后锯着老拐的脖子。二小子直觉脑中嗡的一声,跑出草屋扶着门边不停干呕。过了一段时间,一脸平静的沈归手中拎着一颗脸部被乱发覆盖的头颅,身上斑斑血迹:“回去问问你们大金牙,就和他说我沈归取了一颗人头,也得了一方印章。可是没见婆婆要的东西。”二小子声音有些颤抖:“我们金爷没和我吩咐,让你拿东西回去换,所以我猜这方印章可能就是你要拿回去的东西了。”沈归略微有些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和大金牙说,改日我沈归自会登门拜谢。”说完把人头高挂在门外的槐树上。人头面向南方,林间微风吹过,随着风势在树上孤单的摇摆。
沈归一路上无拿着这方印,在手里不断把玩,一直到了家门口也没看出个什么来。进了篱笆小院发现,有一个载着几只小箱子的小车停在篱笆院里,一个一身筋肉高高隆起的汉子正在车边上赶着不停扑过来的狗,沈归一个呼哨吹过去,这只狗便跑过来蹭了蹭小腿,然后跑远了。“这位大哥您找谁啊?”这汉子憨厚的一笑,两只蒲扇大的糙掌来回搓了一下:“是牙行金老爷让我来送货的。”说罢一拍箱子。沈归鼻子差点气歪了。屋里传来林婆婆的声音:“是小乌龟回来了吧,给小哥点钱,把箱子搬屋里来。”沈归掏出一小枚银锭,抛了过去:“谢了兄弟,你回去见着大金牙问问他,是不是牙行雇不起刀手了。”说罢开始往屋子里搬东西。这汉子把小箱全卸下来,道了声谢转身走了。沈归把东西都搬进了厨房,又走进里屋,发现屋里满满的都是人。齐家男丁全部到齐,还有一老一小两个穿着铁匠皮兜打扮的人,苏乙青正在一点点的给已经清醒过来的古戒喂着一小碗粥。沈归看清了所有人,张了张的嘴又闭上了。林婆婆笑了笑指着他的鼻尖:“有什么话就说吧。”沈归这才把左手攥着的印章往林婆婆的方向一丢:“下次再想要我杀人,您直说就可以了。”林婆婆接过印章自己的摩挲着,等了一会抬头问沈归:“人死了?”沈归轻蔑的一笑:“我亲手做的,现在老拐的头还在大槐树上晃着呢。”林婆婆一皱眉:“怎么说也该留一条全尸。”沈归顿了顿,然后低声的回:“您说的是,本来是该有的。”
床上喝完了粥的古戒又睡了过去,苏乙青拿着碗筷去厨房就再也没出来。齐家父子四人也跟着去了厨房,从箱子里拿出来各种药材,开始按照林婆婆的吩咐一样样的炮制。站在门边的吴打铁一伸手,小徒弟递过来一卷牛皮刀袋。吴打铁拿着这皮卷走到炕边站定,在林婆婆的炕沿边上慢慢展开:原来是一套形态各异的小型刀具。就在吴打铁向林婆婆低声讨论这套刀具的时候,看清楚的沈归噗呲一笑:“我说老太太,你救个人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劲吗?”说着右手虚空挥舞了一下:“唰一下就完事了呗。”林婆婆没搭理他,只是和吴打铁继续说着。过了一会,吴打铁跪下,小徒弟在身后一见师傅跪下,自己也连忙跟着师傅一起叩了三个响头。打这以后,吴打铁的农具炊具,看上去只和别人家有些细小差别,却总是比别人家的好用。
“小乌龟你过来。”林婆婆招了招手。“我好像从来没和你谈过天灵脉地灵脉的事。”沈归坐在林婆婆的对面,顺手从窗台把瓜子盒抄在手中。“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我华禹大陆英雄辈出。乱世有英雄,承平有圣贤,他们的勇气与智慧,在这片大地上被人们口口相传了千百年。其实,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天灵脉者。他们是时间长河孕育出的明珠,在属于自己的时代熠熠生辉。而如今,已有近百年没有出过新的天灵脉者了。”沈归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搭着话:“天灵脉到底是什么啊?”林婆婆想了想,用探究的口吻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天灵脉是什么,只知道他们的天赋无与伦比。对任何的事都触类旁通,悟性极高。而且在某一个方面可以做到承上启下。简单说来,他们可以视为华禹大陆的传承与发扬者。”沈归不屑的说:“可如今近百年都没再出现过新的天灵脉者,大家都还好好的活着,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啊。”林婆婆重重的叹息了一声,略带疲惫地说:“在这世间的一切,往往都是周而复始的。上到一个王朝的兴衰更迭,下到普通百姓的香火延续。这一切的种种,只是变了一副嘴脸去而复返。而天灵脉者,就是这个黑暗里的火把。没有了他们,所有人都只能变成原地转圈的瞎子。”
“那大婆婆和你,不都是天灵脉者吗?怎么就近百年没出现过了呢?”沈归试图理解这件无稽的事情,向林婆婆发问道。林婆婆笑着摸着他的脑袋:“你大婆婆是最后一个出现的天灵脉者啊,而且已经归天了。林婆婆我啊,只是地灵脉而已。”
11.规则
11:规则
“天灵脉者,上可观天之道下有识人之能。施法以自身灵脉之力灌注,可以觉醒一凡人,是为地灵脉者。“林婆婆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串萨满常用的骨制腕铃,眼神温柔的摩挲着:“若是你大婆婆没有强行帮我灌顶醒魂,怎么可能这么早就走了呢?”沈归还是一脸的不解:“远的不知,单说我这一段时间所听过的武林轶事,乃至各大门派的掌门大能,甚至江湖传闻,都还是有英雄出现的啊。无论是三剑镇北燕的岳海山;亦或是百鸟之首秦秋秦子规;还有北燕皇宫钦天司正关北斗,甚至是那个杳无音信的白衡白文衍,尽皆是当世人杰啊?”林婆婆罕见的出了神,沈归也没有催促,只是默默的等着,耳边传来厨房齐家四人和苏乙青吵闹的声音,半室安静半室烟火。
“你说的人啊,岳海山连地灵脉都不是,秦子规这孩子也没有天灵脉者传灵。关北斗那老儿最可笑,他本是玄岳道宫五百年来天赋之首,在前代天灵脉者掌教兵解飞升前,为他种下一颗道心,但也留下了遗命:关北斗永不可为道宫掌教。这关北斗送别先师道身之后,立即下山。凭着玄岳道宫掌教,天灵脉者木莲真人唯一弟子的名号,博了一个司正的官位。姐姐曾说,关北斗这人天赋奇高,甚至高于某些天灵脉者,但其心庸碌,成不得大事。可惜了那颗木莲真人留下的,名唤无为的地灵脉道心。”沈归马上反问:“那林婆婆你的地灵脉就是可以治病的那‘嗖’一下吗?”说完还用手虚空一划来应景。林婆婆笑着说:“你二婆婆我啊,本是一个愚陋的人,只传承了你大萨满婆婆治病救人的能耐啊。”沈归慢慢的消化着这些事,突然想起什么来:“那白衡白文衍呢?”林婆婆笑的极其温柔,就像盛开的桃花一样:“你早晚会见到他的呀。”
厨房内的几人拎着一些瓶瓶罐罐走出来,婆婆卷起了桌上的那一套刀,和沈归郑重的说:“无论是天灵脉还是地灵脉,乃至于普通的人。做什么决定都会有响应的后果。婆婆这种地灵脉治疗能力,是靠着透支所治之人剩余阳寿的。就好像你今天受了伤,我加快了你三个月的恢复期直接痊愈。但这三个月,还是要实打实的损耗殆尽。若你想用医术保护自己与对自己来说极重要的人,还是要学医的。人间私语天闻如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任你万千神通,也不能欺瞒天道。”
齐家父子、沈归、和苏乙青各怀心事,坐在篱笆院里发呆。齐雁走过来,低下头对沈归说:“孙少爷,身上还有些血。一会婆婆治好了古戒,你换洗一下。”沈归木然的点了点头没说话,齐雁又问:“你杀人了?”沈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感觉怎么样?”沈归摸了摸身上的血污:“我也以为该有什么感觉,但现在真的没有,我好像只是做了一件自己想做,也应该做的事。”齐雁听完点点头,转身走回齐返身边说:“五十文。”
“四年左右的阳寿,若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林婆婆一脸苍白的说。苏乙青跪在地上,对林婆婆磕着头:“有什么样的意外能长一些呢?求南斗婆婆指点。”林婆婆笑了笑指着一直都在放空状态的沈归说:“看他了。”沈归回过神来:“我?我哪知道啊!”林婆婆说:“不只是古戒,这片大地上的人都在看,你就是近百年来唯一出现的天灵脉者啊,不然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可是我好像什么都不会啊!你看人家天灵脉者哪一个不是通天彻地的人物啊?我?我什么都不会啊!”“那就做你想做的就行,天灵脉者自有天灵庇佑。”林婆婆随口说着,语气没有丝毫诚恳可言。
一月之后,古戒和苏乙青走了。临走时古戒把惊雷送给了沈归,并和他说:“愚兄古戒欠你一条命,但现在还有些事不得不做。这柄惊雷送你。即用来防身,也用作信物。若有事差遣,用剑柄花纹拓在信上,差人送往燕京南城庆和楼,天涯海角愚兄也一定如期而至。”这二人走后,沈归和齐雁齐返也曾去救出他们的木屋前查看,篱笆院里的官人早已不在了,只剩下他们当初鬼打墙留下的一片片圆形脚印。沈归回去问了林婆婆,林婆婆说忘了放出来,全都饿死了。想起来的时候,才找人把他们都拉出来葬了。原来这迷魂阵用来困人还是杀人,也要看布阵之人的心情。
这一日沈归和齐雁齐返从山中返回,离家老远就发现两辆华贵的马车停在篱笆院外。进屋一看,里屋火炕下跪了一地的人。林婆婆见三个孩子进门,自己站起来拍了拍大腿说:“有些没有解决的事情,终归还是要解决的。老身年岁大了,也不想再过问你们的事了。既然你们坚持,那就让孙少爷跟你们回去吧。顺带告诉你们主子一声。也许自我之后,幽北三路,就再也不需要有大萨满了。话——我已经说完了,你们滚吧。”林婆婆笑眯眯的脸上有风雷涌动,下跪的官人身子都有些晃动,有胆小的竟然打起了摆子。沈归这次真正的感受到,萨满这一身份,带给普通人的压迫有多强;也真正的感受到了来自南斗婆婆——幽北北幽三路现任大萨满地灵脉林思忧气吞山河的威势。地上的人磕完头极快的走出木屋,出篱笆院门又把马车拉走了很远,站在官道上默默的看着木屋的方向。沈归有些被吓到了,一时间没说话。林婆婆掏出那枚老拐的印章,塞进了沈归衣服的里怀:“去吧去吧,小兽总是得学着长大。临走了得给你些盘缠,若是以后若是缺银子了,就拿这印章去汇南钱庄取吧。”说完,又从床头的木箱里掏出三套衣服来:“你们三个小家伙一人一身,本打算过年的时候给你们,现在就自己带着吧。”齐雁走到林婆婆面前低下头:“我们也一起去吗?可是这事还没和爹爹说啊。”林婆婆摸着他的脸蛋:“自打你们三个小娃娃认识的那天起,你爹就是同意的。”
齐雁齐返带着合身的新衣服回家了。沈归梳洗完毕后低落的坐在窗前的炕上,从天亮坐到天黑,没说过话。林婆婆走过来把沈归的小脑袋抱进怀里,一下一下的用手梳理着他披散下来的黑发:“可怜的小乌龟啊,你总是要长大的啊。姐姐用性命唤你来了这里,是好是歹你都要在这走一遭呀。”沈归靠在林婆婆温暖的怀抱里,哽咽地说:“我不是要推卸责任,只是觉得有些害怕。”就这样,小沈归流着泪,听着林婆婆唱起不知名字的歌谣,他渐渐的睡去了。沈归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读了再多的书、听了再多的故事终究只是与自己无关的精彩,这片大陆的美妙与危险,终究还是需要他自己来探索。今夜之后,沈归将离开这个熟悉的太白山;离开这熟悉的抚山县;离开他熟悉又深爱的至亲。
天边渐渐泛白,沈归缓缓醒来,身边再无一人。
“大哥,我不想走啊,我娘昨天哭了一夜,我想她了。”被齐雁硬拖着的齐返,眼睛肿的和桃子一样大,哭的浑身颤抖。沈归走过去,一手牵着一个,然后微笑着低声安抚着两个弟弟,晨光从树叶间的缝隙洒下,落在沈归脸上,竟把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映出几分慈祥来:“不要哭了啊,大哥会照顾好你们两个的。等你们学好本事,大牛叔二牛叔、和你们的母亲叔母,就不用再辛苦的工作了呀。”齐雁想了想说:“我觉得,能靠着辛苦工作而让全家吃饱饭,也没什么不好。”沈归楞了一下,然后朝着齐雁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篱笆院外的马车前,这些冠带整齐的官府中人就幕天席地的等了一夜。现在看去都有些疲倦。见沈归一手领了一个朝着马车方向走来,连忙齐整衣冠调整站姿。“孙少爷,上车吧。”车夫是一个武人模样打扮的汉子,跪在轿门前。沈归并没有踩着他的背,而是双腿微曲身形一纵就上了车,他站在车上,伸出了双手,齐雁齐返一人拉着一只也跳上了车。其余的人跟在车后亦步亦趋,朝着奉京城的方向缓缓走去。
“嘿,听说了吗?大公主那个孩子回京了。哪个孩子?就是那个先代神婆大萨满请神召回来的鬼胎啊!”这类的传言最近几天在奉京城传的沸沸扬扬,连街边摆摊卖吃食的小贩都能说的绘声绘色,就仿佛这些事都是自己曾经主导一般的清楚。进京的第三日,正在风口浪尖上的沈归和齐雁齐返哥仨,坐在奉京城南一家茶馆中。他们要了一壶散茶,几碟干果蜜饯,听着说书先生声情并茂的说着故事。
碍于规矩,所以整个奉京城只有茶馆中没有人谈论这件事。而小哥仨今天听得这回书也算耳熟能详老少皆知,叫钟馗捉鬼。
12.汇南
12:汇南
“我说大哥,咱们这都进京三天了,还不去老王爷家吗?”一段钟馗捉鬼说完,茶馆伙计下来挨桌讨赏的时候,齐雁和沈归说到。沈归从袖口里拿出一小块剪碎后大约三钱重的银渣扔到了小伙计的钱笸箩里说:“还不忙过去。自咱们进了奉京城门,带咱们来的那一大队文武官人就全走了。既然不理不问,又为什么要让我们进京,这事你们谁心里有数吗?”齐雁回头看了看正在往怀里藏剩下的干果蜜饯的齐返,苦笑的摇摇头刚要说话,齐返又开口说:“爹和二叔教过,咱在山里遇见山洞的时候,都得在外面先来一声兽吼,要是里面没有吼声传回,就不能进去。”自古太白山猎户都有这个规矩:凡进山追猎遇见洞穴,看准脚印辨别出猎物种类,需向洞内学叫一声。若里面的猛兽听见同类的声音,大多会自行出来或者回叫,这时就可以烟熏或下套以猎取。但不入穴探洞是规矩。之所以,这规矩能够代代相传,皆因在萨满教义中,洞穴往往是邪灵凶兽的诞生之地。更世俗些的理由也有:洞穴中往往光线不足,探穴之人的双眼一旦接触到强烈的明暗变化,就会瞬间失明。此时便最易被猛兽或歹人趁机捕杀。沈归笑着拍了拍手:“咱们老三这句话再明白不过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来这;也不知道带我们来这的人想要我们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是谁要我们来的。虽我有个没见过面的外祖父,但也不能什么都不清楚就直扑而入。何况你们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说罢,伸手入怀,在两个弟弟期盼的目光中掏出一枚方形印章:“咱有钱啊!”
三人结了茶钱,朝着城东处河中大街走去。幽河是幽北的第一大内河,东起中山路太白山以东,与东幽路古石江汇流。西至关北路庄口镇流入关海。幽北三路立国以前,本就是一些小部落或者牧队。因此幽北的三路大城建立之初,都依据方便族人放牧休憩的习惯,依水而建。这奉京城依幽河北岸立城,这河中大街自然是城中心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而幽北皇宫,就矗立在河中大街西南方向,是为奉京内城最中心的地点。兄弟三人慢慢的在中街东口而入,街上车水马龙,南北各色商铺饭馆鳞次栉比。沈归一家一家的看过去,终于在河中大街的正中段路北侧,找到了一家二层楼店铺,店门口正上方一个黑底大牌匾上书四个鎏金大字:汇南钱庄。笔力苍健气势浑厚,左边一行小字写明作者自号:牧草阁主。沈归心中暗暗赞叹,既为这汇南钱庄气势恢宏的门头;也为这一片文化传承残缺严重的大陆,还存在拥有此等书法造诣的大家。
“欢迎三位,鄙人是这汇南钱庄奉京分号的前堂管事,贱姓董,单名一个平字。”一个身穿姑苏绣工锦袍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面带商人标志性的微笑,丝毫没有因为来者是三个孩子而面带异样的神情。沈归抱拳还礼道:“董管事有礼了,在下今日前来,有些事要麻烦贵号。”董平见这孩子虽然也就十岁上下,但礼数周全,言谈举止又似是颇念过些书的孩子,额外又加上了几分仔细:“为客人提供方便本就是我汇南钱庄的主业,何谈麻烦二字呢?只是不知小相公今日是要兑银换票呢?还是要托管寄存呢?”沈归想了想,从怀中掏出那枚老拐的印章:“其实在下也不知该能做些什么,请您先瞧瞧是否认得这枚印章?”董管事一见这枚印章:通体明透,状如凝固蜂蜜般润泽,竟是一方田黄冻石章。“此等瑰宝岂是我这等人能认得地,麻烦小相公移步楼上内店。请本号大掌柜鉴别。”董平从得见至宝的恍惚中很快恢复过来,迈了几步站在楼梯前,腰背略弓右手虚让一礼。
大掌柜是一个有些驼背的老人,年纪六十前后。他见有三个孩子上了楼,放下手中一直在把玩的玉质手把件起身相应:“三位小官人请了,老朽是这奉京城汇南钱庄的掌柜,本家姓骆,晋西凤翔人氏,名唤凤岐,取的是凤鸣岐山之意。”沈归见这老人不以年纪高迈为凭,抢先自报家门,不禁对这座汇南钱庄心生好感。“老掌柜您这般礼遇这才是折我弟兄三人的寿数了。在下姓沈,单名一个归字,这两位是我的兄弟,齐雁齐返。我等兄弟皆是中山路人氏”说罢往后虚让,露出了身后的齐家兄弟,二人弯腰施礼,但并未开口。骆掌柜右手虚引,与沈归对面入座。沈归拿出了那方印章,轻放在桌子正中,然后用手背朝骆掌柜方向轻推过去:“这方印章,是一位前辈赠与在下的。既老掌柜是晋西人氏,天生就会做生意,又有多年经验浸润,更是见微知著。您一定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骆掌柜用手掌握住整枚印章,在手里揉搓了几下,又起身迎着窗外的光眯了眯眼,再把印章倒转,仔细看了所刻之字:华延商帮。“这种品相的田黄冻石方章可是不多见啊,不过这枚章的价值,应该不在材质上,小沈公子你稍等片刻,老朽年岁大了,要去查一下账簿。”说罢,骆凤岐把印章推回沈归面前,起身走到杏木雕竹书柜前,拿出几个账本,朝着楼下吩咐一句:“请茶点。”而后便开始翻看起来。
沈归和齐家兄弟喝着茶,吃着茶点慢慢朝四周打量,发现这二楼布局透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房间要比外面看上去小很多,但家具配饰都十分精巧考究,每一件摆设用具都看似淡雅而内含纤巧,就连窗棂上的雕花都是镂空的,有些鸟雕的眼睛,都可以随风转动,可谓是巧夺天工。齐雁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二楼房间的不平凡,和沈归对了对眼神却没说话。“有了!”骆掌柜合上账本走了回来,一脸惊异的对沈归说:“这印章乃是华延商帮上代龙头帮主,周疏同的家主私印。凭此章可以在汇南商帮任意分号取银,不设限制。”“华延商帮?”沈归第一次听说这个商帮,也是第一次知道老拐的真名,叫周疏同。“这周疏同周老板啊,二十年前曾是南康巨贾,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消失了。不过他失踪前曾在汇南钱庄办理过遗产托管,所以我们就按照当初的约定,以他原来立下的契约而代为经营。有汇南钱庄托管,原本的丝绸生意虽没有衰败,但增长也极为缓慢。此消彼长之下,周家近二十年也渐渐被其他家族赶超,从一家独大变为百家争鸣。”沈归噗嗤一笑:“把人家那么大的家业托管成这样,我看你们汇南钱庄的手段也不怎么高明啊。”骆掌柜连忙摆手:“小沈公子您会错意了,托管生意,只是尊重客户制定的发展方向,再以汇南钱庄作保,维持家中原本的客户与货商。至于改变经营方向或者开辟新的商路,这都不是我们能做的。若是有一日资不抵债,我们也有权变卖资产清算。当然,我们每年还要扣下受托管的商帮家族一笔托管费用作为酬劳。”沈归拍了拍手:“好一个借鸡下蛋,这次我到是有些刮目相看了。”“再说回这个华延商帮”骆掌柜又拿起这枚家主印章爱惜的抚摸着“本来周家人并不同意我们托管,但由于周疏同本人曾经在我们汇南总号立过契约,我们就靠着这张契约代管了华延生意近十年。不过十年前,有人凭着华延商帮的帮主印,来汇南办理了商帮交割。事情到这里本应完结,但这位新任帮主知道了这枚家主印的存在后,表示并不需要废除。也正因如此,小沈公子,你这枚印章,可以说等同一张由华延商帮开出的,没有限制的银票啊。”
三个孩子都面露喜色,沈归更是笑破了挂在脸上的沉稳:“那劳烦骆掌柜先替我们取一万两银子花花?”骆凤岐一脸惊异:“你们知不知道一户普通人家一年也不过收入二十两,恕过我倚老卖老,三位小爷怕是没怎么使过钱吧?”沈归看看齐雁齐返两兄弟,两兄弟也一脸无奈的看着他。“这还是我们弟兄头一次出远门,还请老掌柜您多指教。”沈归有些不好意思的挠着头看回来。骆掌柜捋了捋灰白的胡须,看着三个小孩想了想:“你们这个年纪是没法独自置办田产的,要这许多钱也没用处。依老朽看不如这样,先给你们每人十两散碎银子压袋,花着方便;再每人拿上一张一百两汇南银票,收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若以后有用大钱的地方,直接来找老朽便是。”沈归点头应允,没过多久。兄弟三人走出了汇南钱庄大门,每人腰间都挂着一个鼓鼓的金丝绣缎钱袋。三个小孩,腰栓鼓鼓的钱袋站在银号门口,河中大街上来往的百姓看在眼里,本是好人也得起了歹心。
三个孩子兜里有了银钱,腰杆子硬了不少。河中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游商摊贩见机不停地向这三个孩子推销货物,弟兄三人都吃得一肚子零嘴。一边吃着一边顺着大路往西走去。走累了一抬头,面对的是一座牌楼,牌楼上书‘秦楼楚馆’四个大字。三个小兄弟站在牌楼下面往里看去,一座座二层小楼挂红披彩,由于还是下午,挂着的大红灯笼也还没上灯。沈归用力的吞了一口唾液,却清晰地听见了两个吞咽之声。他侧过头看了看和他一起咽口水的齐雁:“莫非……”“正是……”齐返却指着牌楼后面第三座小楼说:“大哥你看,漂亮的姐姐。”沈归板起脸说:“是凶狠的女人,你和二哥先回客店,大哥前去会会他们。”齐雁却立马说:“怎么能让大哥独闯龙潭,三弟你自己坐站口牛车先回去,我和你大哥要去双探虎穴。”说完这俩人勾肩搭背刚要往里走,三个彪形大汉和一个中年男人,不知从哪蹿出来,几个呼吸间就把三个孩子扔进了停在身后的马车里扬长而去。旁边一个路人见状啐了一口:“他妈的,现在拐孩子都这么光天化日了,还驾着马车,这是什么操蛋世道。”
13.云松
13:云松
“你这小犊子,进了京城不回家就算了,居然还带着两个弟弟去那地方!”沈归三人正跪在中山王府书房内,沈归齐雁睁大了眼睛四处打量,却是一脸的不相干。齐返则一头雾水的紧盯着正在训话的中山王,趁他不注意就往嘴里扔一块蜜饯干果。“那地方是哪地方啊?”沈归一脸天真的望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外祖。“还敢跟我装傻,铁甲你跟他说,老子懒得和他废话。”中山王说完挥了挥手,气哼哼的端起茶碗不再看这三人。身侧一直弓腰虚站着的一个中年男子走到书房中间,正是掳走沈归三人的带头者。“孙少爷,小人我可是在北市场把你们三位带回来的,那地方可是奉京城最大的花街了。三位小爷这个年岁,还禁不起那份折腾……”中山王听到这一下就把手中茶杯握碎了:“我说铁甲你怎么想的啊,能不能说正事!”被唤作铁甲的中年人立马点头应是,又回头对跪在地上的沈归说:“他们二人暂且不提,孙少爷您是何等身份?”说到这回头看了看王爷的脸色。中山王爷面色稍缓,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您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去那种还要出来遛街揽客的下等妓院呢,咱们王爷在南市场的‘绿柳楼’有帐”,您去那玩连钱……”“住口住口,滚滚滚都给老子滚出去!”中山王爷一下把整张字台都掀翻了,一大三小四个人得令后头也不回的就跑出了书房。沈归拍着铁甲的肩膀:“可是多亏了您,不然我们还不知道得跪到什么时候呢。眼瞧着晚上了,我们刚来不知道地方,您挑一个上好的酒楼,我们三人请您一顿。”铁甲苦笑着说:“孙少爷,饭就用不着出去吃了,后院的厨头本就是从大饭庄请来掌灶的。另外,我这一时半会也出不去,老王爷总得出出气不是。”说完一拱手,告了罪转身离去了。沈归看着身后的齐家哥俩,齐返一边舔着手指头一边认真的说:“老爷爷没真生气。”齐雁听了点点头说:“那为什么要我们以为他生气了呢?”沈归抬头看了看庭院中林立两边的兵器架,又低头用脚尖蹭了蹭沙土夯实的地面,没再说话。
“回屋了么?”老王爷吹着铁甲重新点来的茶,略带疲惫的问他。“在门外练武场待了一会就回房了。”老王爷呷了一口茶叶,而后抽出案头摆着的一把长剑,仔细的擦拭起来:“你觉得如何?”铁甲想了想,略带试探的问:“您指的是?”老王爷吹了一下剑锋,仔细的听了听宝剑破风之声:“贞儿用命换回的这个外孙值不值?李玄鱼献祭天灵脉换来的这个火种,行不行?”铁甲重新点了一杯茶,竟然在王爷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仔细的摸索着光滑的下巴。几息时间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乌龟壳装入三枚铜钱摇了起来。反复排完内外之卦象之后,铁甲轻笑了起来:“十年前皇帝命小齐王颜复九进入太白卫,任王爷您的副手之时,我起过一卦,当时得卦十二,是为天地否卦。我便劝王爷称病去职,卸甲归田。后大萨满与公主齐齐归天后,怀王造反,您本该静观其变,谁知……”说到这里,老王一摆手:“我终归也是受先王托孤之臣,久沐皇恩。既有怀王颜项,妄图把这天换个颜色,我怎么也该伸把手。”“您这手一伸出来,就等于拱手让出了重新统领三千太白卫的机会。”老王爷叹了口气:“太白卫是皇宫最后一道屏障,本就不该由我这个外姓王统领,太白卫给复九那孩子握在手里,咱们的皇帝陛下也能睡得安心些。”铁甲突然激动的站起身来:“屠龙之术本非小人所长,只是这幽北三路本就不是他颜家的一家天下。若是个英明神武也就罢了,只是这一肚子的……”老王爷摆摆手打断了铁甲的话,语重心长的看着他血红的双眼说:“铁甲,你要万象更新日月交替,这本就是天道循环,无可指摘。但你可曾记得,老夫今年已六十有二,余日无多了。不说了不说了,你刚才起的一卦,又如何?”铁甲听到这里,整个人直挺挺的愣在那里,复又像失去了全身的气力般颓坐在椅子上:“六十四象,火水未济。”老王爷笑着拍掌抚须:“铁甲啊铁甲,你看呐。这定然不是老夫的天时,但一定是某一人的天时啊!”说完大笑着走出书房。铁甲呆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眼下虽是火水未济,但也定有天火同人之时。只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见了。”
“咱们就在这里住下了?”齐雁凑到沈归身边问他。“你有什么别的去处吗?”沈归很讶异的挑了挑眉毛。“那肯定没有啊,但每天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闲的心里有点发慌。”在中山王府住了几日的小哥仨都闷的有些难受,沈归一拍大腿:“走,带上银子咱们出去逛逛。”齐返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拍在了桌前上,这纸上除了图画之外,还有斑斑油渍:“这是王府地图,我闲的没事踩出来的。”齐雁双眼一瞥:“难怪厨头最近总是叫着夜里有野猫偷食,包子都是你偷的吧?”沈归仔细的看着图,一边和齐雁说:“还不都是和你学的,苏乙青才来家里住了几天啊,你们哥俩别的没学会,偷鸡摸狗的本事到是大涨。”齐返这种时候从来不说话。他一向信奉落肚为安,其他人怎么说自己就管不着了。“我说老三,你这图画的谁看得明白啊!”沈归暴躁的把地图拿起来甩了甩。齐雁笑了笑:“咱俩要是看得明白,还能带他吗?”
二人在齐返的带领下来到了偏院一处墙下,齐返认真的说:“现在是白天,外面巡逻的不多,咱们从这翻出去,再走出胡同口,就是正街了。”三个人正在紧系衣摆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三位这是去哪啊?”三人被吓得浑身一颤,回头发现来人正是管家铁甲。“嗨,这不是呆的有点闷,想出去逛逛嘛。”沈归一脸的无所谓。“出去逛怎么不走正门呢?也没听说老王爷有吩咐过,要给你们禁足啊。”小哥仨面面相觑,齐雁向前迈了一步:“迷路了。”三人边解开被系紧的衣服,边目不斜视朝着正门走去。铁甲看着沈归走远的背影暗想:“真像大小姐啊。”
“大哥咱去哪玩呢?要不然去南市场瞧瞧?”齐雁一本正经的说:“铁甲不是说绿柳楼有咱家王府的帐吗?”沈归一撇嘴:“一看你就是穷人出身,咱现在有钱了,还在乎那点花酒钱?”说完就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搂着两个弟弟的肩膀,直奔南市场方向走去。身旁的一个挂着《三北书院》牌匾的大院墙中传出郎朗读书声,细细听来读的是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南市场与北市场虽同是花街柳巷,也有些许差别。北市场多是些三四流的妓寨,里面尽是些穷苦人家卖去的女儿,也有些干脆就是被拐骗而来的孤女百姓,大多都没念过什么书,年岁也都偏大些。但胜在价钱便宜,吃住玩乐也仅比外面酒楼客栈略贵个一二,纯以客流取胜。一些小商人则干脆居住在这里。在解决吃住的同时还能有个人伺候自己,倒也落得省心。而南市场就全部是头等的青楼雅妓,若没有熟客引荐,得多打上好几次茶围,才能让你开个盘见着姑娘。这里的姑娘大多都识文断字,若是想见见最当红的头牌,除了需有足够的银钱之外,还要颇有些文采见识。除了这种文人雅士官宦人家经常光顾的青楼楚馆,也有些做半掩门生意的。这些人只做某几位熟客的生意。小院收拾的干净雅致,更像是某些富商官宦子弟的外宅。这绿柳楼,正是南市场青楼里的头牌。而绿柳楼的头牌清倌人——青雪姑娘,则是整个幽北三路最有名的风尘女。
三个小孩挺胸抬头的站在了绿柳楼门前,站在门口迎客的四个女子愣是没敢招呼。这三个小子哪想到居然没人理自己,年纪最大见识最广的沈归直得轻咳一声,硬着头皮上前迈了一个台阶,这四个回过神来的青楼女子全都弯着腰笑作一团:“我说三位小公子,你们现在这岁数来这地方早了些吧,我们姐妹可不知该收你们的银子,还是该反给你们红包啊。”沈归就算天赋异禀,但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被这几个风月老手露骨的调笑一番,脸不由自主的红了个通透。齐雁齐归更是没出息地躲在大哥身后,连眼睛都不敢看出去。“我是来找人的。”沈归强做镇定的说。“来这可都是找人的,就是没见过你这年纪的。”几个女子不住地调笑,屋里的总管老鸨走了出来皱了皱眉:“三位小公子,按说我们做的是开门生意,但再下贱的人也都有自己的规矩,还是请您几位挪挪步,过了弱冠之年再来,我们才方便开门迎客。”说完转身就楼里走去。“我们来找大金牙。”说完沈归急忙从怀里掏出那方大金牙给的,下刻“幽北抚山金”的田黄石章。石章本身质地普通,但老鸨子一见面色微微有变,拿过石章欠了欠身说了句:“稍等”转身进楼,一盏茶的时间又转回门前,四周望了望见并无异常,便引着三个小孩往绿柳楼的楼后走去。
“就知你准能想起来。”绿柳楼后院的一间房中,大金牙一边认真的吃着面前的饭菜,一边和沈归说。“你们住在王府我不便出面,只得让伙计们暗中观察。见你们今日有雅兴来逛这南市场,才让小伙计在您面前露了相。恕罪恕罪。”沈归看着脸上没有一丝歉意,只顾吃喝的大金牙,被气笑了:“在这地方和三个孩子见面,是你的意思还是婆婆的意思?”大金牙停下了嘴,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拍:“你走之后我也没了萨满大人的音信,只是在消失之前她告诉我,让我以后就跟着你。”沈归示意齐家兄弟也坐下,自己拿起筷子也吃了一口,然后抬头问大金牙:“我才十一岁,你个老头能跟我干嘛?”
14.分离
“跟着你做什么,二老太太到没吩咐过。不过她老人家既遣我来,就一定算准了您用得的着。”大金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小老儿别的能耐没有,但是这幽北三路的牙行中人,还勉强能听老夫一声招呼。”沈归点点头:“牙行中人的厉害我也早有耳闻。上能知朝堂政令,下能平鸡毛蒜皮。一双慧眼识众生,一张利口转乾坤。那可个顶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大金牙一摆手:“什么人精啊,不过吃的就是一碗人情饭。”说罢往旁边一指,在桌边伺候的几个粉头和老鸨子:“我们虽好听点叫个牙行,但在别人眼里,和她们同是些下九流。但我们这种人虽肮脏不堪,可若是拿谁当了真朋友……”说着饮了一小盅酒,就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只是本在他身后的几个青楼女子,原本在脸上都挂着些职业式的媚笑,听了大金牙这话,却瞬间露出些许的傲气来。
“您也知道,眼下我年纪太小,无论想走哪条道都不太方便,也没那个能耐。”沈归仰头饮尽了杯中酒。“这露面跑腿的事若是您老肯出面,明面上就再自然不过了。”“这没的说,我们牙行中人,最喜欢的正是这两边蒙眼的买卖。不过沈归……孙少爷,虽说你们三位年少英雄,但毕竟只是三个刚十岁出头的……”本想说‘黄口小儿’的大金牙自觉失言,顿了一下又开口:“三个刚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在这街面上行走略有些扎眼,不如这样……”说罢伸出枯树一般的食指指向了齐雁齐返兄弟:“我带走他们俩其中一个。其实老儿现在身子骨也一天天的见衰,带走一个用心教上几年,若有个意外,您这还有个人补缺。也能给牙行中人留下一面旗。”沈归想了想,摸着下巴说:“这样甚好,只是他二人本是亲兄弟,不如您一起……”大金牙哈哈大笑:“孙少爷,您瞧见过有谁,会买两只左脚的鞋呢?”
“好,那今天就到这。就让齐雁跟您回去吧。”沈归说完就要去拉齐返的手。
“谁说要大的了,我要那小的。”大金牙笑眯眯的看着面有怯色的齐返。
“他?我这三弟可有些贪吃、胆子也有些小、脑筋也不太灵光……”
“贪吃就会动脑子找吃的,胆小才能活得更久些。至于脑筋嘛……”说到这,大金牙卖了个关子,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和齐返中间来回打量,满意的说:“我看这孩子可比你们俩都更会识人。”
回去的路上,齐雁一直没说话。沈归能看得出来,他既为弟弟能寻到一个教他本事的前辈开心不已,也为自从降生以来第一次和弟弟分开而担忧。沈归拉着他坐到路边一个面摊旁边,点了两碗面条。沈归面色郑重地对他说:“我们兄弟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虽别人总是说身份有别,但我却实心拿你们当亲弟弟看待。眼下我们三兄弟的年纪也到了,总该学一技傍身。进京的路上我曾问过你们,愿不愿和我一起读书,你们都说不愿。现在小返跟了大金牙,也算是个好去处,你就别担心了。”齐雁摇了摇头:“其实更多的还是羡慕。”
两个人吃完了面,沈归右手往腰巾处摸银子准备付账。“狗日的,这下可崴了,钱丢了。”沈归看着齐雁一脸无奈:“我要是拿张百两银票,那小伙计一定认为咱俩是吃白食的。”齐雁笑了笑也伸手去摸,没想到摸了一个空,自己的也丢了。沈归见齐雁神情也不对,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其一,若只是自己丢钱也就罢了,眼下齐雁也丢了钱袋子,这只能说明他二人输眼栽跟头了;其二则是,他沈归自小跟着婆婆生活,幽北三路江湖上跑的老合,大多都给二萨满几分薄面。现在可倒好,这钱袋甭说能不能找回来,眼下连是谁偷的都还不知道。
“嘿小伙计,连那桌的钱一起付了。”面摊小伙计一把接住一个老头扔过来的碎银。沈归齐雁一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老头正冲着自己二人招手,面前桌上整放了两个汇南钱庄的银袋子:“二位少爷过来吧,先别琢磨了。你们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落了空,就让人这么简单地把活给做了。”沈归和齐雁有些羞涩地坐在老头那张桌边,一时间没想好要怎么开口。老头倒是看着齐雁不住点头,搞得本就有些紧张的齐雁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身上还要少东西。
“老爷子,您也得了萨满大人的令?”沈归终究没憋住,开口问了一句。这一句话本身就带着生怕对方不知道,抢先抬出靠山的意思,话一出口就先在气势上输上一招。这老头到是没接沈归的话,只看着齐雁说:“来孩子,把手伸出来给爷爷看看。”齐雁伸出了右手,老头摇摇头:“左边”。齐雁只好又伸出左手。
“真好啊,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老爷子仔细的边看边揉搓齐雁的左手,齐雁一脸不高兴:“你这老头怎么说话呢,你才天生就是干那个的呢。”老头听完这话把脖子一梗:“我本就是天生干这个的。”说完一伸自己的左手,和齐雁的左手一合,这下沈归就看出点门道来了:“你们俩……你们俩的中指和无名指怎么都是一样长短?俩指头是平的?”
“要不然怎么说是天生干这行的料呢。”老头高兴的合不拢嘴。齐雁却一脸嫌弃的抽回自己的手:“不就食指中指一样长吗,这样的人又不少见。”老头听到这点点头:“天生指夹的确不算什么太稀罕的事,但你还有点别人都没有的玩意儿,走吧?让老头子我给你开个蒙?现在这岁数再不开始就有些晚了。”
“嘿嘿嘿老爷子,不是我当小辈的教训你。可我这兄弟才十岁出头,就跟你学那个?”说到这沈归用两个手指做了一个‘夹’的动作“我这二弟怎么说也是个良善人家的孩子,哪能跟你干那个买卖啊。”老头把脑袋凑到沈归的耳朵边上,轻轻的用手拢住了他的耳朵:“孙少爷,您觉得刚才我取钱袋的时候,顺手一人来上那么一小下,你们防的下来么?”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归沉思良久,回头跟齐雁说:“这要不是婆婆的安排,就是天胡。看你信不信了。”齐雁撇撇嘴:“信你,也信婆婆,但是不信天胡。”沈归指了指老头:“那就跟他走吧,反正老三也跟大金牙走了,你正好也去学点手艺。”齐雁面露难色:“学这手艺好说不好听啊。”沈归摆了摆手不耐烦的说:“赶紧滚吧,谁不知道谁啊。当初苏乙青那点手彩你几天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这老爷子果然没说错,你小子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
“哥,那我也走了啊。”
“好好学,学好了回来找哥哥。”
“嘿,我说老爷子,说这么热闹,还没问呢。您到底是谁啊?”
“哦,老夫姓楚名植。”
“就就就就是那位二指探日月,一掌挂金钱。百鸟先代门主楚植?”
“好好说话结巴什么啊你,说的这就是我。”
“贤弟不送,二位慢走,咱们回见。”
沈归说完转身回王府,一路上面无表情健步如飞。进了家门才发现自己里怀藏得那张百两银票不见了。外面官道上一老一小正在慢悠悠的走着,老的伸出了左手:“来,把刚才顺的那张银票拿出来吧。你这手活也太糙了。“这手糙活是偷红抚手苏乙青的。”齐雁从兜里掏出两张百两银票放在老头手里:“本就是给你准备的束脩。”老头收了银票往齐雁脑门上一敲:“我呸!她自己就学的不明不白,你再学一个不清不楚,这活现在让你使出来就跟明抢一样。”老头气哼哼的啐了齐雁一口。
沈归回到王府门前,铁甲正坐在门口和门房闲谈。见是孙少爷回来了,起身迎了上去,但见只有沈归一人,便笑嘻嘻的问他:“孙少爷从绿柳楼出来莫不是是去了赌场吧?把两个弟弟都输出去了?”沈归斜眼瞥了他一下,迈步就往房里走。他本就刚与两个弟弟分开,再加上又丢了银票,心情差的一句话都不想说。沈归的房间在书房后面的小院,在穿过练武场的时候,见到老王爷正坐在树下擦着兵器,只好上前应付着施礼。中山王爷招手让他坐下,继续手里的活:“齐家那俩孩子呢?”“好像是婆婆给安排了老师,就走了。”王爷用力的蹭了几下锈斑,又吹了一口气:“早几年我就想给你带回京城来,想找个先生给你开蒙读书,但林思忧说是浪费时间,就给拦下来了。期初还以为你是个和外公一样,是个只能练武的粗坯,读不了书。但现在看你的言谈举止好像确实不需要再请人开蒙。真是有点可惜。不然外公这马上步下的行伍功夫还能传给你。”沈归看着被王爷擦得熠熠生辉的镔铁枪头,有些低落的说:“我就是没想明白,为何婆婆记得给两个弟弟请师傅,却偏偏忘了我。”老王爷放下枪杆,伸手把沈归的小脑袋搂在怀里:“他们当萨满的啊,从来都不会好好说话,有什么事都不会明着告诉你,不然哪能显出他们自己的高明来。没事,林思忧不管外公管你,想读书,就去找铁甲;想练武了……”说到这,老王爷抄枪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几式中平枪。“看见没,这中平枪再普通不过,就是个入门招式。但只要从外公手里用出来,那就是……。”说到这,刚走了几式的老王爷突然收招,站在原地表情凝重。
沈归小心翼翼动作极为缓慢地左右观察,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能悄悄的问:“外公,什么情况?”老王爷面沉似水:“叫铁甲来,本王腰闪了。”
15.淬火
“好无聊啊,做点什么呢?”沈归这样想着,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紫毫湖笔。这几日,他应该遵循老王爷的吩咐,跟铁甲读书的。怎奈这片大陆一直纷争不休,直到近几代才趋于平息。况且说是战乱平息,不如说是每逢王朝频繁更迭的时代都伴随彻骨之痛,久后自然民心思定,所以现如今的几方势力恰好就走到了这样一个相对平衡的时间点。
金戈铁马的年代,有战争自然就有文明的爆发与毁灭。那些曾经出现在沈归原本世界中的著作典籍,经历了战火洗礼与时间洗礼,幸存不过寥寥几部,且残缺不全。而当代读书人和所谓大儒,也不过就是文化传承的守墓人,哪还可能与沈归这种,曾经过地狱般大考锤炼出的人相提并论。沈归铁甲二人只是简单的聊了几句,铁甲就从传道受业解惑的师长身份,变为虚心求教的门徒。
“孙少爷不愧是先代大萨满神女祈灵召来的天人,仅仅十岁的年纪便学贯天人,着实令鄙人大开眼界。只是这字嘛,还需勤加练习,方可不负天授奇才。”沈归听完心中暗自可惜,怎奈快马弯刀实在无法摧毁篆刻在石碑上的汉字。
现在沈归每日的安排都简单的一分为二:每日寅时九刻就被老王爷从床上拽起来,逼迫他弯腰压腿舒活筋骨,给自己的身体打下基础。原本中山王定下的规矩,是寅时起床开始读书,待晌午饭食过后再开始练武。但自打第一天实行开始,沈归便往自己的房门正厅挂了一首诗文“北去南来无定居,此生生计竟何如。酷怜一觉平明睡,长被鸡声恶破除”。这首剽窃自沈归原本世界里的罗隐罗昭谏,直把个前来叫早晨读的铁甲,看的又喜又羞。从此就再没来叫过这个“文曲下凡”的孙少爷早起,连厨房外的鸡笼都挪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这一日,午饭过后的沈归,留铁甲在书房看已经被自己连成了整部的三国演义,自己带上一些散碎银子,顺着王府院墙往街面上走去。先是蹲在了离家不远的三北书院墙根下,听见里面的先生讲儒学。本就不喜儒学的沈归,听了一会这七零八落断章取义的儒家学说,一直撇嘴。没过多久就起身,朝着河中大街的方向走去,直奔奉京最有名的北泉茶社。
北泉茶社和幽北三路其他城市的茶社都有所不同。北泉茶社地处奉京河中大街东口的黄金地段,他们摆出来的都是闻名天下的茶叶。有狮峰龙井,洞庭碧螺、黄山毛尖、太平猴魁等等。幽北气候寒冷,普通小康人家都会选择喝便宜些又暖身的红茶,而且普通红茶保存期限长些,价格自然也会便宜些。而北泉茶社只卖绿茶。由于路途遥远运输不便,加上保存不易,价格自然是水涨船高。黄金地段,加上高档茶叶,北泉茶社就绝不是做一般江湖人或老百姓的生意了。
沈归也是第一次来北泉茶社,一进门就发现,就连迎客小二都和其他茶社不同。脸上带着微笑,声音不高不低;既没有过分殷勤也没有冷漠疏远,单是这份气度就让人高看了几眼。
“上回书咱们说的是,莲花塑灵八臂哪吒。今日咱们说的,正是精彩回目:昆仑玉虚宫,姜子牙出山。”沈归微微点头,今日这先生说的书目原来是封神榜。虽然错过了头几回,但是自己也知道故事大概,听起来自然不觉得突兀。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很快过去。沈归直听的大觉过瘾,一锭银元宝就直接丢上了台。有了带头人,在座这些有身份的达官显贵豪绅富商也都开始整锭的扔银子上台。先生在台上连连拱手道谢,捡钱的小学徒被银子砸到身上也掩不住笑意。先生为了谢赏,又续了一刻钟的‘姜子牙真火炼琵琶’的小片段,就不肯再说了。下台之前用眼睛瞟了瞟刚才头一个扔银子的沈归,微微点头致谢,又用眼角往自己身后瞥了一眼。沈归微微一愣,又点点头已示会意。四周扫了一眼,只见茶客们都在讨论姜子牙和琵琶精,就趁着没人注意,溜进了后台。
这北泉茶社除了说书先生,也会请很多江湖艺人。有时是歌姬舞妓;有时是各地曲艺;也有一些杂技手彩。因此这个台子有一个用于艺人上妆更衣的后台。沈归撩帘进了后台,手中抱拳口道辛苦。眼下后台已经有不少艺人在,有些已经勾了脸换了行头,正在候场。但见有个小孩进来道辛苦,都微微愣神,但也条件反射的回礼。说书先生坐在窗前,手托小茶壶冲着沈归招了招手。
“孙少爷?大老太太召回来那个死胎?”先生一改台上诙谐和蔼的语气。面色有些阴沉的翘着二郎腿问沈归。
“怎么着?二婆婆这是给我找了一个卖嘴的老师?”沈归看着他的嘴脸做派,当时就心中火起,答话自然也没什么好气。本只是一老一小二人斗气,旁边数赏银的小徒弟听了却显得有些紧张。沈归知道,这时代的说书先生收徒,历来都是一门单传。本身书目就不全,种类稀少,传人多了自然就要抢饭吃。眼下若是先生同意沈归拜师,他自己就只能变为弃徒。
“我耳朵里听过你的大名,但今日一见,并不喜欢你。我是没本事教你,当然有本事也不愿意教。今天让你来这里相见,只是曾受故人之托,好歹也得护你个周全。你这条小命是先代大萨满给的,我欠她老人家一条命,这人情得还喽。现在呢,爷们我告诉你一句话记仔细了。这地方不只是茶馆,以后少来。滚蛋!”
先生说完一甩手起身离去。小徒弟用布包兜住还没数完的银子,回头幸灾乐祸的夹了一眼沈归,高高兴兴的追师父去了。
“这他妈也叫个人?”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的沈归,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连一个插话对骂的空隙都没找到,挨骂挨的这叫一个结实。不过也难怪,毕竟人家是靠嘴混饭吃的。
沈归气哼哼的又去了城门外一家小茶馆。进了屋就往窗户边上一坐,手拍桌子:“小二上茶眼睛是喘气用的吧没见到小爷进来了吗?”噼里啪啦的数落了小伙计一通,算是吧刚才的气解了一小半。骂完了小伙计,伸手把大金牙的印章往桌上一放。周围的人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进来就发火,目光本都集中在他身上,但眼下见他摸出一枚印章来,纷纷散开小声议论了起来。
“这位小爷,您有什么吩咐?”这时,一个布衣小帽的胖子战战兢兢的坐在了沈归对面。沈归抄起茶杯喝了好几杯,压了压心中的寒气,稳住了情绪开口说道:“没什么大事,我就想知道知道北泉茶社那个说书先生怎么回事?那么大的脾气,说书怕是副业,主业是玉皇大帝吧?”
这胖子听到这擦了擦汗,长吁一口气平复了神色:
“这事还用的着金爷的印么?随便找一个茶客就问得出来。那位先生确实很不一般,当然也没不一般到玉皇大帝那份上。他本名没听谁提起来过,街面上都叫他乌江客,听说是天下说书的门长。他只要一开书,这奉京城里可就再没第二号说书的了。”这胖子说完一脸悠然向往的神色。
“咋这么霸道?衙门里有人啊?”沈归喝了一口小伙计哆哆嗦嗦上的茶,又‘呸呸呸’的啐着入了口的碎茶叶末子。
“嗨,这不是明摆着么。”胖子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全天下有没有人说的比他好,这个小人阅历浅不敢说大话。但能说全本楚汉争霸的,就只有这位爷了。先帝当年都偷偷的每日微服出宫,一回不落的听完他说的全本楚汉。就这乌江客的名号,那也是先帝御口钦封的。”
“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沈归听完了一撇嘴“一个说书的艺人也犯得上这么替他扬名?”
“当然了,要只是个说书艺人,也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小胖子说完四周看了看,又压低了嗓子说:“您手里有金爷的印,也算半个江湖。那就不妨对您直说了。这江湖上有高手大侠是不假,但毕竟叫的出名号的,就有数的那么几个。所以说到这江湖,根本也和他们没多大关系。那您说,江湖到底是什么呢?”小胖子一脸神秘的看向沈归。
“江湖不就是什么岳海山什么白衡什么百鸟之类的一大堆武林门派组织吗?”沈归有些愣,但还是说了一句。
“孙少爷您打根上就想错了。这练武之人是江湖人没错。可反过来,要是说江湖人是练武之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岳海山,白衡,秦子归这些人,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人物,这自然不假。但是你再大的侠客也没有练分身术的不是。所以这江湖上,活跃的还是我们这种小人物。您今天看到的这个茶馆里,大半都是江湖人。给您这方印的金爷,是江湖人吧;刚才惹您不痛快的说书人乌江客,那也是江湖人;就连刚才给您续水的小二”说到这,小胖子用下巴一抬,引着沈归的目光看向那个怯怯的小伙计“您看他粗手粗脚拙嘴笨腮的,可他也靠着替来往客商,收放消息赚些银子。所以啊,就我们这些在街面上混饭吃,没什么本事的小人物,才是江湖真正的样子。”
沈归听到这,感觉到和自己脑中的固有想法产生了很大差异。一时间语塞,说不出话来。只是满脸狐疑的打量着这个自称‘江湖人’,眉眼间尽是憨厚之气的小胖子。
“跟您说到这里,也只是面上的话。既然您有我们牙行金爷的印,我不妨再跟您说句近的。”小胖子站起身,走到了沈归的身后。两只肉嘟嘟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又把脑袋低低的压在他左肩头上,在沈归耳边轻轻的说:
“这天下每间茶馆,从老板到艺人那都是一水儿的江湖人。可是这北泉茶社,连后台各路艺人都算上,也就只有他乌江客一个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