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69.潼关
也怪不得周元庆会反应过激,实在是这个备用破局人选的壮大速度、以及愚蠢程度,都远远超出自己的意料之外!
古往今来,三秦大地便出虎狼之师;秦地男儿体魄强健、勇猛彪悍、民风好斗,浑不畏死。都是这样的同乡汉子组建成军,作战力自然不可小觑。单是他们秦地一家之兵,就已是同等数量的北燕军无法抵挡的强劲敌手了!如今又有西疆的两位金童佛、以及巨富谛听裹挟其中;凭着那伙悍不畏死的红黄贼军,以及谛听那用之不竭的财力支持,就仿佛是三个手艺高明的小偷,凑在一起行窃;哪怕他们彼此离心离德、日后也会分赃不均;但北燕王朝的家门,却肯定是难道此劫了!
面对强敌大军压境,天佑帝也就再顾不得藏拙怠敌,立刻挥手祭出了那道精心准备多年的杀手锏,意在以亡命一搏之势、暂且吓退初出茅庐的秦地叛军;若果能如此的话,也可以为朝廷再争取个三年五载的光景筹备,方有六成胜算可期。
双方都有各自心中的忌讳、谁也没有此战必胜的把握;再加上表面上的那场和谈才刚刚结束,禹河的凌汛也如期而至。兵家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三胜之法,也没人能握住哪怕一丝的胜机。
所以那些自己为站在干岸上看热闹的人、包括牛三以及诸位捧臭脚的赌客,他们都一致认为:那看似蓄势待发的两北前线,定然要僵持很长的一段时间。
然而这场聚焦了天下人目光的潼关之战,竟然在一个出人意料的时间点上,突然拉开了幕布!即便是周元庆以及周长风二人,也同样被这个意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昨夜夜晚,急酒的那日苏率领漠麾下北重骑兵,入山运酒之时;与潼关隔河相望的北燕军大营,也迎来了几位贵客。
北燕平叛大军的主营,就扎在了风陵古渡以北、与渡口相距仅不足十里。此次周元庆暗藏的四十万精兵倾巢而出、兵分六路、将禹河北岸围了一个铁桶相仿。
由于二十万秦军就驻扎在潼关之中,北望燕京城方向虎视眈眈;而三晋大地的风陵古渡,便成为了首当其冲的正面主战场。
北燕平叛大军的掌印主帅,乃是一员天生神力的悍将,名唤许荣桓。此人不但生来力大无穷、作战勇猛果敢;更难能可贵的,则是他与那些只知一味使用蛮力迎敌的厮杀汉、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本就是名将之后,自幼随父习学兵法战策;后又得高人指点传授,练就了一手长槌功夫,堪称智勇双全的镇国良将!
许荣桓生得豹头环眼、须发茂密,看上去极具视觉欺骗效果!再加上他那杆足有一人来高的长槌,连锤杆都是由精钢打造而成,分量十足!这样的一柄长槌,算是撂在地上,没有三个棒小伙子齐齐用力推动,也定然是纹丝不动的结果。
试想一下,一位豹头环眼,肚大腰圆的黑脸战将,口中不停发出暴喝,骑着马抡着锤,老远朝着自己狂奔而来;任谁想来,这都定是一员力大无穷的猛将!
即便没被他这幅造型唬住,自然也会暗暗较起全身的劲道,准备与他那势大力沉的一击进行角力!
当然,也就彻底上了他许荣桓的恶当!
且不说许荣桓本身性格究竟如何;单说他那一手长槌招法路数,也与粗鲁莽汉没有半点关系!他这一手看家本领有个名目,叫做四相锤法。一旦施展出来,分量十足的锤头,定然是挥出一个虎虎生风;可锤招路数却千变万化、虚实相济,与他许荣桓粗放鲁莽的外形极不匹配,直叫人防不胜防。
四相之名,与青龙、白虎之类的神兽传说无关;而是体现出锤招的四种不同用法罢了!这一套锤法不是江湖武学,而是实打实的军中 功夫;简单说来,就是可以用这锤法的不同风格变化,分别迎战不同风格的敌将:遇力大无穷的猛将,则以巧胜拙;遇以技法见长之敌,则一力降十会;再加上两套马上、步下的不同招路,便组成了这套实用性极强的四相锤法。
然而许侯爷是一员膀大腰圆的铁汉子,再加上这一柄过分趁手的重家伙,根本就找不到合适他的战骑。天佑帝得知此事之后,为了给这员心腹爱将找到一匹抗得住重压的宝马,也足足花费了三年多的光景!
有道是香车赠美人,宝马赠英雄!这一匹名为“担山兽”的宝马良驹,据说还上古神骏的血脉;尽管外观毛色看起来有些低劣,但也甚得许将军的喜爱。
昨夜子时,许荣桓照例离开中军帅帐,先是巡查了一番大营的明暗岗哨;之后又哼着没调的曲子、慢悠悠地转到了马棚,亲自给爱驹担山兽添注夜料。
“啧啧啧,毛色斑驳、马 眼浑浊、腿脚弯曲、塌腰沉臀……这匹“山子马”要不是得了相马师的知遇之恩,恐怕此生也就只能在马帮里拉货了!”
“可不是嘛!陛下将它赏赐给我的时候……谁!”
许荣桓一边爱惜的抚摸着正在进料的马脖鬃,一边与开口夸赞爱驹之人搭起了腔来;可他刚说了半句,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眼下战事虽然尚未展开,但全军上下却早已进入了备战状态;除了有限的那么几个官长以外,任何人都不得在营中闲逛,以防敌军探子浑水摸鱼。
平北军此次倾四十万大军出动,都是陛下暗藏的家底子,每一名将士都是各军抽调的老兵,肯定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触犯军规,就为了与自己扯这句废话!
许荣桓回过神来,口中突然暴喝了一声“谁”;手上却同时引刀出鞘、向后反捅;身体也仿佛一只敏捷有力的野猪,蹭的一声向反方向蹿了出去!
如果是心思单纯,头脑简单的笨人,又怎么可能练旧如此繁复的一手锤法呢?许荣桓装傻有着天生的外形优势,所以也可以借着装傻撒泼,来得到许多额外的好处。
但长得傻,却并不代表真傻。
早在他动手之先,还特意发出了一声炸雷般的暴喝!一来是
由于敌情不明,突然提高嗓门叫嚷一声,既可以起到震慑敌胆的作用,也可以将对方的动作阻滞片刻,给自己留下退身空间;二来,他也是喊给帅帐附近的近卫营、以及营中各道夜哨听的!
许荣桓又不是个江湖人,战场上打滚的爷们,活着就是最大的面子;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才是最可靠的取胜之道!
“哎?看着五大三粗的像个莽汉,可你这贼心眼可真不少啊……”
许荣桓蹿出足有四五步远,挺刀回头观瞧:只见自己身后果然是生面孔,竟然还不只一人!
开口赞赏担山兽、又拿话调笑自己陌生男人,年纪大概在二三十岁左右;此人身穿一身湖蓝色文生公子服,头扎青丝缎带,左手摇着一把字画双面文人扇,右手佩戴着一只非常显眼的手套。
“你不但长得像个风月场里的小娘们,大冷天还装模作样的摇扇子,病也是不轻啊!”
许荣桓嘴上不肯吃亏,但心中却瞬间沉到了谷底:自己对面站着的五个陌生人,除了这位丢了一只手套的疯子之外,还有一个秃头和尚、一个头顶有毛的怪和尚;一个法令纹极深的中年妇人、还有一个臂长过膝的老头子。这种奇怪的组合,也令从没走过江湖的他,心中生起了万分戒备……
江湖有一句老话:和尚、道士、女人、小孩,拍门准没好事。
“嘴还挺厉害啊,不过就光瞪眼瞧着吗?这么沉得住气?对的起你这个造型吗!赶紧动手吧,夜黑了,收拾完了你,我们还得赶回去睡觉呢!”
那位“丢手套”的文人一打折扇,笑嘻嘻的揶揄着许荣桓。许荣桓看着周围零散而来的哨兵们,心知今夜之事恐难以善了,只得舞动着并不趁手的战刀,大喝一声、迅速向前杀去。
这位嬉皮笑脸的年轻文人,正是巴蜀鬼手门的首席大弟子,也是下一任的门长人选。也不光他是个江湖人,那四位袖手旁观的伙伴,也全都是江湖人出身。那道拦住北方去路的禹河,对于秦军士卒来说,自然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可对于这些高来高去的习武之人来说,却根本就谈不到障碍二字。
显而易见,这五位大大咧咧闯入敌营的江湖人,就是来进行斩首行动的刺客;而他们的此行目标,正是掐死禹河岸边的四十万北燕军统帅——巨灵侯许荣桓。
“我说胖子,你就别等了。你的那些兄弟们,喝了爷爷配置的“神仙药”,此时正在做梦娶媳妇呢……”
“杀!”
许荣桓等了半天,除了身后那几个巡夜的哨兵,战战兢兢的站在自己身后以外;偌大的一片营盘,竟再无半点生息!他心知再等下去恐怕也毫无意义,就只能硬着头皮、与对方来上一场硬碰硬的生死较量了!
可惜的是,他的那把趁手的长槌,此时还在帅帐的兵器架子上放着呢……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70.出潼关
一把握柄是金镶翠玉的将军刀劈开夜空,携带着呼啸凛冽的破风之声、直奔嘴贫的鬼手门人当头斩去!许荣桓嫌弃刀的份量太轻,此生从未练过刀法,而这把富贵逼人的将军刀,也只起到象征身份意义罢了。不过此刀毕竟陛下赏赐之物,所以无论是钢口质地、还是锻打淬火的手艺,全都是一等一的上品货色。如今有了许荣桓的神力加持,自然给人带来一种泰山压顶、排山倒海的感觉!
“没想到啊,这许荣桓还真有膀子力气!卢青秀,不行你可早说话啊!”
“我是真怕他甩我一身的荤油啊……”
面对这几乎劈山断海般的一记重刀,卢青秀竟然还转回了头去,与那个长臂老头斗起了嘴来。只当许荣桓的那一刀、仅差毫厘便要剁上他的发髻之时,这位文生模样的鬼手门人,突然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慢悠悠地握住了这柄势沉力猛的将军战刀!
一阵金铁摩擦的声音传出之后,刀身竟然稳稳当当的握在了他那只黑色的手套之中。
“嚯……你这大胖子的劲可是真的不小啊,手都给你震麻了!有这膀子力气,给人砸夯去也饿不死你啊……”
卢青秀一边装模作样的品评着刀身蕴含的力道,一边将左手的食指与拇指对向一错……一声脆响过后,这柄御赐的将军刀、便瞬间断成三截!
“钢口不错,就是用刀之人差了点意思。胖子,还有别的招吗?要是没有的话,这辈子就算了吧?”
“贼子休得逞口舌之力!若非本将的趁手战锤……”
“赶紧回去拿!”
卢青秀一边不耐烦的扇着手掌,一边转过身子,朝着那位长臂老头抬了抬下颌:
“嘿,那些看热闹的小兵辣子,劳您老人家多费费心?咱早完事早利落……”
“着急?那你还让他进帐取家伙?”
“我是念着他许家满门忠烈、让那胖子死个明明白白而已……”
许荣桓回到帅帐取锤、耳边听着帐外那一老一小的闲聊,心中除了涌起被人无视的屈辱与愤怒之外,更多的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凉。他心里清楚,自己那手四相长锤,用在两军战场上自然是无可匹敌;可与帐外这些江湖人正面放对的话,根本就起不到多大作用。
待许荣桓肩负长锤,撩开帅帐的之后,只见那个形如猿猴的长臂老人,正蹲在十几具尸首面前,满面嫌弃的擦拭着挂满鲜血与碎肉的小臂……
“哎呦?怪不得你的封号是巨灵侯呢,感情擅长抡大锤啊!哎,要不是师命难违,我还想想留你一条小命!你这么厚实的身板、还有那么大的力气,卖到天工坊给匠师们抡锤,一定能换回不少银子来……”
“你看家伙吧!”
许荣桓已心知难逃一死,也就不再过多纠结。没给对方逞口舌之快的机会,双手抡起趁手的长锤、来了一招“二郎劈山”,直奔对方天灵盖砸去!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的手套,究竟是什么质地,可能抵挡刀锋的宝贝虽然罕见,也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事。而且自己弃刀换锤之后,想必对方的手套就算再坚韧,对于纯粹力量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的。
况且他这套四相长锤,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军伍功夫。
就在锤头即将敲中对方的天灵盖之时,许荣桓瞧准了对方左肩产生轻微晃动;立刻将自己的腰杆强行一扭,变砸为荡,将长锤自上而下地抡出了一条弧线、直奔对方左肋砸去!
凡是用于马战的长兵招式、大部分都脱胎于枪法的原理基本。此时许荣桓握住锤柄的双手、分为一前一后;前把虚手而握,负责稳固长兵器的自体重心;而后把的手则必须握紧,因为要负责随时变换进攻路线,以便控制力道。
而许荣桓这一手变招非常突然,甚至与寻常的武学原理相悖!他乃是以后手肘尖瞄准目标,力量自腰间旋转而生!要知道,即便是在市井民间,那些日夜抡锤的工匠苦力,也个个都落下了很严重的腰伤。像他这般强行扭转锤路的变招方式,虽然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也很容易会伤及自身!再加上他的长锤份量又格外沉重,只要一个吃不准劲道、便定然导致晃脱了腰盘。
这也是他日夜苦练不休,却仍强行把自己吃成大肚汉的原因了!
按理来说,一旦对方肩膀抖动、要么就是正面迎上长锤,与自己硬碰硬的角力;要么就是直取自己架锤的前手,意在打乱长锤的落点、引开这记蕴含两股力道的重锤;但无论对方选择了何种方式,这次变招的主要目的,就是引对方自行暴露肋下空门!
可以想象得到,这一锤要是结结实实的砸在了腋下肋骨上,五脏六腑都会被短裂的骨茬,搅成一团碎块。
然而卢青秀伸出左手,却只是撩了撩自己鬓边的乱发,随即整个人身形一晃、瞬间消失在了许荣桓的视线当中。
势沉力猛的一锤抡在了空处,许荣桓为了避免腰杆被余劲波及,只好随着长锤原地转了三圈、以求卸力;然而还没等自己站稳,耳边只听“唰啦”一阵纸张发出的脆响,胸口同时也传来一阵疼痛、长锤脱手而飞、落在地上蹭出去好远……
“我说青秀啊,你们鬼手门的子午封喉针,非得用折扇打出去吗?是你的折扇有什么机关?还是针有什么特别呢?”
长臂老头压根就没理满面错愕的许荣桓,而是看着挥扇打出三枚针型暗器的卢青秀,讨教起了对方的门派武学来!
“你问这个啊?用手也能打的……”
说到这里,卢青秀手腕一甩,许荣桓胸前便再中一针。
“你看,这不都一样吗?只是打起来的姿势不太潇洒而已,有点像中风之后没好利落……”
“这倒霉孩子,有话你可得好好说啊,别总是夹枪带棒的!老头子的风邪症,早就被药王殿的陆大夫给治好了!不会再犯了!”
“那可说不准……行了,活已经干完了,咱
这就启程回长安吧?我就说嘛,这趟活很简单,根本不需要来这么多人;有我鬼手门卢青秀出马,保证“药到命除”……”
这五个来去匆匆的江湖人,看也不看僵在当场的许荣桓;而是彼此间有说有笑、有打有闹的离开了北燕军大营……
次日清晨,北燕军四十万大军换上了白衣素缟,在没有圣旨在手的情况下拔营启寨,全军撤出了禹河沿岸,退往事先制定的第二道防线,依托河东城据守。
指挥六路大军全线后撤之人,正是北燕平叛军的总军师,郑谦郑益之。当然,郑军师不是秦军奸细,也没有耍一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必要行;他也只是按照巨灵侯的遗命办事罢了。
昨夜,在巨灵侯爷回帐取锤之时,匆忙在纸留下了只言片语:若本将命丧敌手,全军立刻向北而退,进入河东城中据守,以待君命送抵阵前。
似许荣桓这等不世出的勇将,竟死在了四枚毫不起眼的钢针之上,连随军医官也查不出任何致死原因,就只能暂时开具一个“猝然死亡”的医案,连同许荣桓的遗体、与郑师爷的奏折,一并运往燕京城,交由陛下亲自定夺。
在前线四十万平叛将士的心中,巨灵神转世的许侯爷,就是他们心中最为坚实的依靠。他每逢战事必身先士卒、作战勇猛、武艺超群,乃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子!而且,他虽然出身名将世家,但性格莽直憨厚、出手也甚是大方、生来一副古道热肠、极其体恤下属同袍,身受军中将士们的爱戴与拥护。
然而今日清晨,照例出营操课的将士们,发现侯爷与昨夜轮值的十几名哨兵兄弟,竟然悄无声息的死在营中!而且大家对于此事,就连合理的怀疑都猜不出来,更不知道该把这一笔笔血海深仇,算在谁的身上才好……
未知的敌人,往往会带来巨大的恐惧感。
而江湖上的风声,永远要比朝廷官驿传的更快!今早,四十万北燕大军向北退去;中午,华禹各地的顶尖大赌坊,便已经收到了风声!
关于北燕首战的赌局,有了最终的结果:昨夜子时,两军于禹河岸边展开了一场惨烈无比的厮杀!双方六十万大军搅在一起,直杀的是日月无光、星河黯淡!北燕军统兵大将许荣桓当场战死,麾下将士更是死伤无数!两军士卒流出的鲜血,竟将半个禹河都染成了红色,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直到今日清晨,北燕首战彻底宣告结束。秦军携大胜之势斩将渡河,眼下正在风陵古渡扎营、进行集结休整。
当然,这是各家赌场给出的统一战报,与昨夜的实际情况、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可最后的战果、也就是判定赌局胜负的关键点,却是没有出错的!首战,于昨夜子时拉开序幕;秦军大胜,北燕军向北退败。
昨夜之战,规模小到令人啼笑皆非;可对于整体战局的影响,确是十分巨大的!
北燕王朝历来崇文抑武、再加上吏治混乱、党争成风,所以能够驰骋沙场的战将本就不多;今日之败,看似只折了一个许荣桓;但实际上来说,影响却极其深远……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71.一个误会
上升到国与国的层面来看,整体战局的发展走向,并不会单纯取决于某一场战役的胜负。国破家亡的收场,一定是由许多大小错误,共同堆砌而成;换句话说,那一场场被历代兵家争论不休的灭国之战,充其量也就诱因罢了。
简单说来,就是由无数小恙导致的疾重难返、乃缓慢的长期过程,并非“猝然死亡”。
而赌桌上的规矩则恰恰相反,讲究的是当场见分晓。一翻两瞪眼。如今北燕战局的色盅、已然被掀开了盖子,输家们自然是哀嚎一片。对于天佑帝来说,他不但输掉了寄予厚望的心腹爱将、更输掉了苦心谋划多年的先手优势;而对于吹出了天际的牛三来说,则输出了一百多两银子的外债,还有刚刚被人捧出来的一张面皮。
有人输就有人赢,否则也就称不上赌局二字了。
赢了牛三的对家,并不是那位跟他对赌的债主,而是至尊赌坊。不过,这家赌坊的后腰虽是颜家的宗族府,但他们也无法左右华禹大陆的战局走向;当然,对于任何一家大型赌坊来说,坐庄开赌根本就无需作假耍诈!只要按局抽水,做一个中保,已经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而另外一方的赢家,也不是周长风麾下的秦军。因为巨灵侯昨夜遇刺,中军十数万将士,又昏睡了整整一夜,本是秦军渡河的最好机会。然而,此时的秦军别说渡过禹河了,就连北燕军已经悄悄退兵的消息,还尚未传到长安城呢!
周元庆的赌债,自有北燕百姓替他还;可牛三的赌债,还是要着落在姑老爷沈归的身上。
老话说的好,打狗也要看主人!门房牛三,欠下百余两银子的赌债事小;但李府的门房被人当众拂了面皮,就是一件大事了!
左右如今也闲来无事,沈归就跟着昂首挺胸的牛三,来到了至尊赌坊还债。
“哎呦?这不是手眼通天的牛三老爷吗?怎么着?这么快就凑足了银子?嘿,大家伙说说,老相爷不愧是咱幽北的第一贤相!我们家主子为官一任、老相爷也为官一任,可这官和官他就是不一样!我家主子为官只知埋头苦干,也连累了我们这些下人,日子过得全都紧紧巴巴!可大家伙看看人家李府的下人,老相爷都“不在”了,可牛三爷回去摸出点东西一变卖,立刻就能重新坐回赌台!怎么着啊三爷?刚才是和哪位大人吃的中饭啊?又给我们这群穷哥们,带回什么内部消息了吗?哈哈哈哈……”
牛三前脚刚刚踏入至尊赌坊的大门,屋中便传来了一个尖细的聒噪声。这一套话明褒暗贬,连带着牛三和沈归的丈人公李登,一起数落了一个灰头土脸!
虽然还没见到此人,但沈归心里的怒火却已然升腾而起!照沈归的本心来说,牛三这小子虽然没犯什么大错,但赌钱吹牛也不是什么好习惯,确实该骂;可杀人不过头点地,大家都是常在奉京街面上走动的朋友,彼此的主家又是同朝为官、同殿称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今你既赢了人家的银子,又何必还要扯人家的脸皮呢?
再者说来,此人不知牛三搬来救兵,说
话难听些倒也在情理之中;但你们下人之间的争执,与主家何干?李相爷为官一任、是忠是奸、是好是歹,又岂是你一个下人能够肆意评说的?
沈归自问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旁人在背后痛快痛快嘴,他可以接受;可诽谤自家丈人公的官声,这事他却绝对不能忍下来!
踏入赌坊的牛三本想开口还言,但只觉后背一阵阴凉;再回头望去,见自家的姑老爷满面寒霜,便立刻收住了酝酿好的泼皮话,抱着肩膀等着看笑话。
“嘿我说牛三,你小子回府一趟涨行市了?怎么着?带个大个子来撑腰、当爷爷我就怕了你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闹到陛下的金殿上,老子也站得住脚!今天当着大家伙的面,是爷们的你放一个痛快屁,是不是不想认下那笔赌债、打算跟爷爷我耍横的呀?我还告诉你,讲赌你不是爷的对手,讲打你小子更是白给!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仗着人多,你小子早他娘拉裤子里了!哎!你还别冲我瞪眼,是爷们的咱就单打独斗,打死了赔命、打伤了送医!可你们毕竟是俩人,我信不着你这欠债的鬼!有能耐你等着爷回去叫来个保人!就一刻钟,我要是不回来,以后你见着我就喊孙子!怎么样?你们敢放了我吗?”
沈归刚才还怒气冲冲,听到此人刚才这一套话,心中立刻也就释然了:光听这一番慷慨激昂、却内藏乾坤的说辞,显然他也是个街面上打滚多年的老油条了,也怪不得牛三会栽在他的手上!
且不论北燕战局走势,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单听对方说话的方式,只怕他在担任下院总管之前,还真在江湖上跑过几天。
对方见自己与牛三前后踏入至尊赌坊,立刻就一改讥讽的口风;不但言语之中专挑软柿子牛三揉捏,就连放出来的狠话,也都是明硬暗软、以抬杠呛火、伺机抽身为主。沈归几乎可以确定,即便自己真的把他放出去搬兵,也定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结果!
对方明明就是怕挨揍,可这一番说辞极其精彩!不但面上不栽、口气不软,即便躲不过去这顿毒打,也还有退身之阶!毕竟他可以对外宣称,自己是“饿虎斗群狼”,虽败犹荣!
沈归也有好长时间、没遇见过这样的老混混了;他偷偷敞开了衣襟,尽量做出一副打手武夫的模样,迈步往前一横:
“你不是要单打独斗吗?咱俩来!”
“这位兄弟,今天是我和牛三的事!与旁人无关!不过我今天赢了一笔不义之财、一会还得找个地方散一散!是朋友的留在这别走,带我一会收拾了牛三那小子之后,我就用赌赢的银子请兄弟花天酒地去!要不是我宋某人的朋友,那你现在就动手,我要是还一拳伸一腿,都算是我宋某人的不对!为什么?很简单,咱俩没仇啊!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也得算在他牛三的头上!今天你打我一顿,我再请你喝一顿大酒!如此一来,你算是对旧朋友有了交代;我宋某人呢,也算是交了个新朋友!!”
嚯!这一套江湖口让他的玩的,真可
谓是炉火纯青!东南西北全成了他宋某人的理,软还是硬,也成了他宋某人占理露脸!所谓的江湖口,说的也不单单是指春典黑话,像这姓宋的下人,嘴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典型的江湖口!
占便宜,有面子,少挨揍!
这一套话也给沈归逗笑了!他摇头晃脑地走到这位姓宋的对面,双手抱拳施了个江湖礼:
“兄弟是老合家的?报个蔓吧?”
对方虽然身穿长衫,但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抱拳:
“兄弟只怕认错了人!在下姓宋!家主乃是宗族府的一员小吏。”
“哦……原来是宋兄弟。听说我这牛三兄弟欠了你一百两银子的赌债?有这么回事吗?”
“正是!确切的说,是纹银一百四十五两。不过既然我与兄弟这么投缘,那四十五两的零头,就算作我请兄弟喝酒了!”
这姓宋果然年长几岁,不但阅历过人,而且眼力也极好!虽然这四十五两银子不算什么,但毕竟本金也才一百两而已!照这个数额来看,他显然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给足了沈归面子!
如果是寻常那些吃一口“了难饭”江湖人,对方既然让到了这一步、也就差不多到头了;可惜的是,沈归并不在此列当中:
“宋兄弟果然豪爽……您看,这里是二百两的汇南银票,全当我替牛三还了赌债、剩下的散碎银子,就当是我请大伙吃一顿中饭。如此一来,你们俩的赌账就算平了!可面子上的事,我却得帮我这牛三兄弟讨回来!如若不然的话,他以后在奉京街面上,可就没法做人了!”
“好!兄弟此乃英雄侠义之举,够朋友讲义气,我宋某人没看错人!好吧,我和牛三的过节本就不大,今日又有兄弟出面调停,我宋某人就给足你这个面子!不为别的,就为了交你这个朋友!挨了英雄好汉的拳脚,我宋某人面子上也有光,说到哪也不丢人!”
说完之后,这人右手反抱左头,左手护住裆下、整个人侧着身子躺在了赌坊门口,闭着眼大声嚷嚷道:
“劳烦兄弟费费力气,给我好好舒活舒活筋骨!”
还没等嘴角上扬的沈归动手打人,远处的一个小伙计突然拎着顶门杠子、一溜烟地往门前跑来,一边跑还一边朝着楼上嚷嚷:
“掌柜的!灰爷!快来啊!宋爷可要跳咱的宝局子了!”
一楼的赌客早就放下了铜板和碎银子,全都围在这里看热闹呢;而经这小子那么一吆喝,还没等被误会的宋爷以及沈归说话,这群穷赌棍们便呼啦一声炸了窝子!踩桌台的、翻窗户的,稀里哗啦就跑出了至尊赌坊的一楼前厅。
对面的小饭馆掌柜,一见赌坊生了乱子,立刻乐的是眉开眼笑:
“大宝子,赶紧往外抬桌子、搬凳子,咱可来大生意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72.一瓶子不满
江湖道春典、与各家明暗的规矩、为何必须严格按照师徒传授、进行一对一的教学呢?
今日,这“宋某人”栽的一连串大跟头,就能充分说明这个迂腐规矩的必要性。
在华禹大陆来说,许多最终踏上了江湖路的年轻人,都是从市井街头的混混开始做起。学文不就、学武不成、身无长物、家无浮财,可人也总得活着不是?这些好吃懒做、一事无成的年轻人,最终就只能走上街头,自谋生路。像是他们这样没家没业没工作的年轻人,就被良家百姓统一称为“混混”;当然,也可以称之为“待业青年”,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江湖道没有那么好入,明白师傅也不大好访。很多混混年轻的时候、即便没有师承关系,也能靠着一股蛮勇血腥、混的是风生水起;可一旦年纪大了之后,定然会落得个穷困潦倒、冻饿而死的惨淡收场;因为在这些人的身上,定然存在很明显的隐患,才会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被江湖道排斥在外了。这样的人,就连投身穷家门要饭的资格,都没有!
而身在江湖道的正经混混,有着严格的地域保护机制,也都拥有属于帮中的公共产业、以及一整套复杂的管理规程:比如说多年前发迹于广陵城的盐帮漕帮、南粤地面的青红帮、巴蜀道的袍哥会、燕京的混混、卫津的大耍等等,莫不如是一般。
可这位宋管事,显然只是个业余混混出身。虽不知道他是走了一步怎样的狗屎运,投身到了颜家人门下为奴;但好歹也算靠上了一棵大树,就不愁没钱养老了。
宋爷没有门户师承,但毕竟也混迹市井街头多年,再加上为人聪颖好学,所以对于江湖道的事,也称的起一知半解这四个字。
天下百般学问技艺,既不怕研究透彻,也不怕两眼一抹黑,就怕一知半解!以这位宋管家的江湖口来说,已经具备了相当程度的火候;可方才沈归与他对了一句最简单的切口,他又完全不明所以。
多年以来,他只是凭着眼观耳闻,偷偷模仿江湖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凭着这样的小聪明,他还真占到了不少便宜;可今日这一遭失手,立刻就让他把以前占的小便宜、吐了个干干净净!
他这副“护头捂裆”的别扭姿势,就是早年从一个身在江湖的老混混身上,偷学回来的本事。
老混混能有一碗饭吃,凭的就是抗揍和不要脸。从人体构造来说,其实哪里都可以挨打。骨头断了能接、皮肉破了能合、再加上混道的又以伤疤和残疾为荣,更是造就出了一块块的滚刀肉来!
可唯独后脑与祠堂这两处要穴,经不起半点的波折!
宋爷曾眼看那位颇具名望的老混混,凭着一手抗打的本事,愣是在病床与销金窟之间返往了近十年有余、完美渡过了他此生最后的光景。
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头,每个月都得让人家揍上个三五回、每一次又都是血肉模糊、出气多进气少;可到他死的那一天,除了一条大腿没接好之外,愣是混了个囫囵尸首入土!而且,要不是赶上了“马上疯”的寸劲,以他老人家的身板,再讹个十年,恐怕也没什么问题!
这样近乎于“金钟罩”一般神奇的挨打功夫,宋管家又怎能不铭刻于心呢?
于是乎,今日眼见人高马大的沈归要动手伤人,他便把这一趟“专业挨揍”的姿势想了起来!反手护头、顺手护裆,其他的地方你就随便招呼去!反正养三五天之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外行人就是外行人,有些看似简单的东西,里面的门道深了去了!
他这副姿势,就是老流氓讹诈宝局的标准造型。如果今日真被宋跳过了龙门,那么至尊赌坊的镇店流氓,就得给他腾出位置来!以后这间大赌坊里面追 债、放账、维护店面治安的零活,就全归他宋大爷一手包办了!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至尊赌坊虽然是宗族府的产业,但官民两道之间、历来都各有各的规矩!即便宋大爷的出身来历不是什么秘密,但毕竟也是他先来跳的宝局子,此事又如何善了呢?
眼下至尊赌坊的“民间事务部门”,归于一个叫外号叫做“灰狗”的老混混代为管理。他本正在三楼喝茶打盹;如今听楼下这么一嚷嚷,立刻就来了精神!
对于在京城里搏出了一席之地的老混混来说,此生已经算是功成名就了!而且按时坐班拿饷的生活,对于混混来说,也实在是太无聊了!
兴奋无比的灰狗托着茶壶,斜着眼、拉着胯的走下了一前厅楼;只见自己手下看堂的兄弟们,全都围出了一个半圆;圈中站着一位拎着顶门杠的年轻后生,正一下一下的狠砸着地上躺着的业余混混,宋三管家。
跳宝局子也分文武,简单说来,就是场面上看起来到底是残忍还是血腥的区别。文跳、通常都是割肉参赌;武跳,就如同宋大爷今日这般,躺在门口任人随便殴打!
可无论文武,都有一个最基本的规矩——绝对不能喊疼!
作为跳宝局子挨揍的一方,可以骂街、可以说风凉话、可以叫板、也可以耍横;可哪怕发出了一声“哎呦”、或是“嘶”的一声抽了一口凉气……
那么抱歉,前面的毒打算是白挨,还得被人围殴一顿,以示惩戒。
宋爷毕竟是个业余混混,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啊!他单纯的只是看中了这个姿势的防御效果而已!所以自打刚才那个小伙计第一棍子、抡上了他的大腿根之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条摆在外面的右腿骨,便当中断为两截!
他这姿势根本不是为了抗打,只是防止被人错手打死而已!该受的疼,可一点都没少!
虽然宋大爷只是半个江湖人,但毕竟平日也喜欢逛赌坊!跳宝局子这句专业术语,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可他刚想开口解释,大腿根便遭了对方重重的一击,骨骼断裂的疼痛、仿佛一把刚刚磨利的尖锥,瞬间刺入他的脑海,也将本欲开口解释的话语、直接堵回了嗓子眼里!
直到灰狗爷拖着茶壶来到了一楼,那小伙计已经把他的两条大腿全部砸折;此时正准备朝着肉厚的屁股砸去,宋爷也趁势倒过了这一口气来:
“别……别别……都是误会,爷爷们别打了!”
他这句求饶才刚一出口,沈归噗嗤一声就乐了出来!没容这位宋爷继续开口求饶,灰狗便“呸”的一声啐了一口唾沫!这一下子可好,呼啦啦冲上去了二十几个伙计,将已然告饶的宋爷团团围住,拳脚、木棒、桌椅、板凳,没头没脑的对着他一通猛砸!人群中还有一个瘌痢头的中年汉子,一边跳着脚的的往人堆里递家伙,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嚷道:
“好你个瞎了狗眼的宋宁,跟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皇亲,就以为自己也是个人物了吧!可着奉京城的几条街面上,你也不知道先打听打听,谁敢来跳我家灰狗爷的宝案子?我看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弟兄们,给我往死里招呼!打出人命来有人顶!”
之前一根顶门杠、按照顺序开揍的方式,宋宁还能勉强维持着清醒的神志;可如今灰狗的一口吐沫飞出,殴打也瞬间变成了围殴!无数双鞋底子、直奔他的脑袋死命跺去,再加上他那挨揍姿势只学到了皮毛,侧脑“砰砰砰”连撞了几下青石板、便眼白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至尊赌坊对面的老赌棍们、此时都喝着大碗茶、吃着小点心,看着街对面那一场拳拳到肉的武打戏;更有几个性格跳脱的家伙,踩着凳子大声喊好!然而眼看着对方把满面鲜血、昏迷不醒的宋宁扔出赌坊门外,也没有一个老赌棍离开自己的座位……
而贴在门边的牛三,也早都看傻了眼!
今日他虽是奔着找回颜面、顺便出口恶气来的;但正如宋宁所说,二人之间并没有结下死仇,也没想过要他的命!而且最令牛三感到胆战心惊的一点,乃是他至今也没搞明白:方才宋宁挨的这顿毒打、到底是为了什么!
被打成一滩烂泥般的宋宁,仿佛一只死耗子那样,被几个小伙计揪头发搭脚脖,随手甩在了街面上!牛三刚出去探探对方的鼻息,却又被沈归伸手挡住了去路。
“姑老爷……我想去看看……”
“别着急,还没完呢……”
牛三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见灰狗已然走到了门边;他先侧目看了一眼沈归、随后展颜憨厚的一笑,露出只剩一颗的门牙;随即稳稳当当的把手中茶壶放在台面上,冲着沈归微微一弯腰,这才朝着身后的兄弟扬了扬手……
灰狗一挥手臂,那群招招要命的活阎王,竟然重新拎起了板凳、桌腿还有顶门杠,仿佛猛虎下山一般、再次冲出了至尊赌坊!
眼下正午刚过,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颇多!但百姓们行至此处,一见至尊赌坊插上了窗板,便立刻停住了脚步,远远的围成一个大圈,瞪着眼睛等着瞧热闹!
只见仅剩一颗门牙的灰狗,迈步走上大街,朝着四面八方围观的街坊们连连拱手赔礼:
“各位婶子大娘,长兄幼弟,灰狗在这给大家赔不是了!有带着孩子和堂客的兄弟、还请多多避趋;今日鄙小号有些杂事急需处理,挡了各位的路,实在万分抱歉……”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73.歪打正着
奉京城最大的老流氓灰狗,此时仿佛变成了一位满口之乎者也的教书先生;他不但和语气温柔、姿态谦卑、更刻意的将面目向下,唯恐自己口中的缺齿过多,会吓到围观百姓。他就以这样卑微的姿态,不住的与来往行人鞠躬道歉。为官百姓们见他如此和颜悦色,也纷纷开口回应道:
“没事的孩子,快去忙你们的吧。我们年纪都大了,没什么可着急的事,就站在这等会就行……”
“好,那就叨扰诸位高亲贵友了!事后哪位高邻的衣衫若是溅到了脏东西,就来这至尊赌坊,在下定会双倍赔偿!”
这边是一派宾主尽欢、其乐融融的架势;而另外一边,早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宋宁,正在遭受着惨无人道的第二轮当街围殴!
在赌坊之中挨打,宋宁身体反馈出的声音,都是“咔吧咔吧”的脆响!如今拳头粗细的顶门杠子落在身上,竟开始发出“沙沙”般的碎音!宋宁定然是无力反抗、但也没有彻底失去意识的福气!他不停在昏厥与剧痛中反复挣扎、肚子里早就编好的那一套漂亮说词,也彻底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又打了大概足有半刻钟,也不知是谁先停的手,那群活阎王先后放下了家伙、掐着腰身喘起了粗气来……
“怎么停了?”
灰狗不悦地转头望去。
“当家的,咱好多年没遇见跳宝局子的了,打累了,弟兄们先歇口气……”
灰狗闻言走了过去,看着地上满目疮痍的“一摊烂肉”,皱着眉头呵斥道:
“他脑门上这一条血道子,是哪个不长眼的蹭出来的?你们是不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看家的手艺也能生成这样?都给我瞪大了眼睛好好瞧着!”
说完之后,灰狗系紧了衣袍下摆、大脚一搓一挑、抄起了落在地上的一根木棍,上下翻飞地舞了一个眼花缭乱!
牛三看着街面上那一滩与他相熟的“血肉”、嘴唇都被吓白了,大腿也不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整个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挂在了沈归的袖子上:
“姑老爷,他们这是……这是为什么啊?这是要把宋宁往死里打啊……这可是奔着要命去的呀!”
沈归叹了口气,指着地上硬抗第三轮“殴打”的宋宁说道:
“刚才那第一顿打,乃是出于误会罢了;赌坊的混混错以为他是来抢地盘的同行,打他也是照赌坊的规矩办事;这第二顿打,也是出于这个误会。这宋宁跳宝局子的流程没什么硬伤,所以被这些人当成了门里人;混混求饶,就等于当众认栽,也给这些同道中人丢了脸面。所以这第二顿打,是按照江湖规矩办事。如今这一遭嘛……看着吓人,其实棍头没带着劲,甚至连他的边都没擦到!这灰狗是在给自己手下弟兄们,演练一次混混打人的手法而已。这灰狗是个老行家了,讲究的也是老规矩:打人,也要顾忌对方的脸面!按照行家的标准来说,即便把对方浑身上下的骨头全都敲碎,脸上也不能看出半点的伤来!”
演练了一通之后,灰狗倒提着棍子收住了势。只见棍头连半点新鲜的血迹都没有沾到,怪不得打人的时候,没有声音呢!
在诸位喽啰齐声鼓掌叫好之中,灰狗随手一扔棍子,开始吩咐起了善后事宜:
“一楼停业,赶紧去几个人,重新置办几套桌椅板凳!留在家里的伙计,把街上的和赌坊里的血迹,都给我擦干净了,一点印子都不许留啊。”
“当家的,这宋宁可怎么办啊?他现在光有出气没有进气,应该是活不成了……”
“扛着他去找老虾米,让他带着尸首去衙门口打官司;……恩……看宋爷现在这副软骨头,想要搭起来估计是没戏了;你们去市集置办桌椅的时候,顺道买个木勺回来吧……”
有人清理血迹、有人整理桌椅、还有人正在研究讨论、如何能把几乎变成一副画的宋宁,从青石步道上完整地揭下来……但这一切的善后事宜,已经用不着灰狗出面了。
灰狗从腰间取下了一方丝帕,一边擦着毫无污渍的双手,一边又戴上了那谦逊有礼的先生面孔,朝着沈归一拱手道:
“倒叫两位公子见笑了,鄙小号要暂时歇业一个时辰。二位可以先去街面上逛逛……”
话说到这里,灰狗也打量完了沈归的衣饰细节,立刻话锋一转:
“或者也可以去二楼雅间。”
“别忙了,我不是为了控銮来的。(我不是来赌钱的)”
“念短(别说了)。”
至此,二人同时闭口不言;灰狗拿起桌上的小茶壶,自顾自的走上了至尊赌坊的二楼台阶;而沈归也拍了拍牛三的脸蛋:
“你的债已经平了,回府缓缓精神,吃顿好的吧。”
随后,他便不紧不慢的跟着灰狗,一起走上了楼梯。
至尊赌坊的三层,仍然保留了原本隔间的造型,看起来很像是一家客栈;当先而行的灰狗,此时正站在最深处的房间门口,面色冷峻的等着沈归。
故地重游,心中自然别有几分唏嘘。沈归望着那一间间似是而非的“客房”,重重的叹了口气,低头走入了灰狗的房中。
“整间三层就我一个,有什么事直说。”
“我想查阅所有关于北燕战事的详细注码记录;另外,我还要查阅朝中四品以上官员的所有暗账。”
“嚯,好大的口气!刚才我只觉得兄弟不像是普通的富家公子哥,但没想过你敢跟我开这个海口!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要看的东西。我这都有,但你一笔也查不到!原因我不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还有别的事吗?”
“那我要是非看不可呢?”
“那就取决于你是来挑扁、还是来挑门的?(你是冲着至尊赌坊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
“我只是来查账的。”
“呵,走官面,你不可能是宗族府的对手;耍混的,你也玩不过我这条老灰狗。还有什么本钱,劝你一次都亮出来,也省的咱白费舌头;如果没有的话,看在都是江湖同道的份上,我也不为难你,楼梯就在那,您请自便”
“你手下的弟兄那么多,就没人顺便告诉你,小爷的底细吗?我姓沈,暂居城北李府。”
听到这里,灰狗阴沉的面色突然一滞、随即重新打量起了衣着讲究、却远谈不到不富贵的沈归……
“是……是沈……”
“沈归!”
“有何为凭?”
灰狗话音刚落,沈归竟凭空出现在他的身后、右手二指也轻轻搭在了他的咽喉上:
“既然听过我的名字,也该知道我向来缺乏耐心。”
“好!我给您拿账簿。”
沈归闻言松开右手,灰狗轻咳了两声,便立刻蹲下身子,从木桌下方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随即,他又从书架上取出了五本大账,两相比对着翻查了起来。书页响乐一刻钟左右,灰狗轻咳了一声,开始数如家珍的介绍了起来:
“这是我自己记的保命符,除我之外,也没人能看的懂,至于信不信,就全由你了。此次潼关之战的结果、确实出乎天下人的意料,我们至尊赌坊也意外的大赚了一笔。说起咱至尊赌坊,收的最大一笔注码,背后的人应该是万丞相。不过他很少出手,也都只借着高赔率的光两头押注;所以综合算下来,他赢走的银子虽然不少,但也不算太多。”
沈归先惊后笑,抚摸着自己的下巴点了点头:
“继续。”
“次一笔的赢家、经过我的确实考证,就是宗族府的老族长颜久宁无疑。要说这个颜家的老祖宗,自从卸任养老之后,也不知道交了什么华盖运;他是我们所有常客之中,实际获利最高的一位。”
“颜久宁?那个老棺材瓤子不是早就病危了吗?还没死透啊?”
“他那一口牙比我还多,身子骨硬朗着呢。”
“呵……继续。”
“至于这第三位嘛……没掌握到什么确凿证据;不过按照下注习惯和时间规律推断,背后的主家肯定是某家大商团。不过眼下北燕正在打仗,嫌疑最大的晋商团,肯定全都忙着转移家财;所以据我自己推断,南边谛听的几率会更大一些。”
“恩……对了,那个宋宁的主子是谁?”
“他的主子叫颜农归,是个宗族府的小执事,没什么实权,也基本不会到至尊赌坊来玩。”
“这颜农归……和颜久宁是什么关系?”
“哎?沈王爷的消息,可够灵通的呀!这颜农归父母早亡、他那一枝蔓的皇亲也一直都没什么影响力。按照宗族的亲缘关系来论,他应该是颜久宁的玄孙子;可当他父母死后,便自行过籍到了颜久宁那一枝,成了他的干孙子,乱了两个两个辈分。不过,没有这一手的话,他也捞不到宗族府执事这个饷银丰厚、差事清闲的肥缺啊!”
“恩……那你再看看,除了万丞相之外,这些人是不是只压时局,从不押宝啊?”
“唔……确实如此。不过颜久宁年老体衰,早就出不了门了;而那个疑似谛听的大赌客,也不在奉京城;想押宝推牌也没机会啊!”
“恩……你现在拿着我的中山王腰牌,带着这两本账簿迅速入宫,去冬暖阁见万丞相,给他留下一个详尽的译本。”
“好!不过王爷,这至尊赌坊毕竟是宗族府的产业,我灰狗人如其名,只是一条看家狗罢了;若你心中所疑成真的话、今日你我三楼会面之事,只怕瞒不住有心人的眼睛……”
沈归讶异的看着混混头黑狗,随即大笑着拍手赞道:
“呵,好一个灰狗!看来你能在奉京城混到今日这等身份,果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走吧,本王就亲自送你入宫!”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74.流氓入宫
沈归亲自送灰狗来到皇宫南门,当值守将方钧平,迅速跑下城墙;他疾跑几步、直接单膝跪倒在沈归的面前,激动无比的说道:
“末将方钧平,参见王驾千岁。”
沈归没有急着伸手搀扶,任凭他跪在了自己面前,施完了整个大礼。
“你小子的身子骨,都好利落了吗?”
“承蒙贤夫妇再造重塑之恩,些许小恙、已经全都好利落了!”
沈归伸出手来,随手拍打了几下,感觉到对方体内的澎湃气血,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确实好利落了啊!没想到你那肠子,还真禁得起折腾……起来吧。我今天要带个闲人入宫,你要不要搜一下啊?”
“王爷说笑了,普天之下谁能在您亲自押送的……灰狗?!!王爷,这灰狗乃是街面上的地痞流氓,您……”
“承蒙方大将军抬爱,小的受之有愧。不过,如果小人没记错的话,您老人家的那笔款子,可就快到期了!”
沈归一听这话,神色立刻一怔;随即便玩味的打量起了满面通红的方钧平来:
“不错啊方大将军,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小命之后,人也变得更加激进了?方钧平我告诉你,你能活到今天不是因为运气好,而是因为李郡主的医道高明!灰狗,他总共欠了多少银子?”
“方将军欠下本金纹银二百两;如果算上利息的话,共计纹银三百六十八两。”
“这笔赌账,算在我沈归头上!让你的弟兄去李府大宅,找牛三支银子!而且你听好了,以后凡是他姓方的去了至尊赌坊,无论输赢、都得算我沈归头上!谁也不许跟他要一个铜板、但也不许他带走一个铜板!方钧平你听见了吧,我沈某人有的是银子!你随便玩,玩过瘾了为止!”
“……是。不过小的毕竟只是个看门的混混,实在做不了东家的主。”
“没关系,过不了多久,那间至尊赌坊就改姓……哎灰狗,你什么蔓啊?”
“遮天蔓……”
“以后那至尊赌坊,就他妈改姓彭了!”
“这这这……谢王驾天恩!您放一百个心吧,只要有我灰狗在的一天,就保证让方将军彻底失去押宝赌钱的兴趣!”
沈归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方钧平,立刻拂袖而去。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方钧平重伤初愈,虽然没落下什么打伤,但元气尚未完全恢复;酒不能喝、花街柳巷也不能逛、唯一能参与的娱乐活动,也就只有赌博了。别看他现在统领御林军,成了天子的最后一道守门神,风头一时无两、堪称一步登天!但军职封的再高,也不过就是个护卫头而已。御林军中那富贵恬淡的生活,对于别人来说可谓是可望而不可及;但对于已经闻惯了血腥味的方钧平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纵马疆场的抱负得不到施展,又不能在酒色中麻痹自己;方钧平除了押宝取乐,还能做些什么呢?
二人做着穿宫马车,直奔冬暖阁而去;沈归把满面春风的灰狗,甩给了万长宁之后,自己便直奔北兰宫而去。
如今的北兰宫,警戒力量及其森严。沈归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御林军护卫,心中倍感无奈。对于自家三叔沈游、或是宋行舟之类的谛听高手来说,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绝对
不是什么大话。
当然,颜青鸿也肯定明白这一点。与其说这些护卫是给刺客准备的,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准备的一剂助眠良药。
沈归走上台阶,刚想随手推开北兰宫的大门;可身形一顿,却又收回了左手。他朝着门前侍奉的宫女抬了抬下颌,自己则单膝跪在了大门前、等候陛下传召。
宫女进去通报不久,大门分开两边,颜青鸿双手对插在袖子里,仿佛立于田间的地主老财那般、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囔着鼻子说道:
“赶紧进来把门关上,天还凉,小心风邪入体。”
沈归朗声回道:
“谢陛下。”
颜青鸿用袖子一蹭鼻涕,抬腿踢了沈归一脚,二人打闹的声音、也从重新紧闭的北兰宫中,荡出去很远很远……
“宗族府的那贴膏药,现在必须拔了。”
北兰宫中,孙白术正在给身怀有孕的邓皇后诊脉;而沈归,也对正在流鼻涕的颜青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颜青鸿喝了一盏红糖姜汤,沉吟了半晌之后,语气略带犹豫的说道:
“你拿到什么真凭实据了吗?除恶不尽,是要反受其害的。”
“还没有。但眼下战局紧急,这个隐患我们不能再养着了。眼下虽无铁证在手,但无论他们打算如何反扑,我们也有足够的能力将其彻底扼杀。”
颜青鸿听完之后,又抽了抽鼻涕,沉默半晌。待宫中报时钟声响起,颜青鸿缓过神来,笑了笑说道:
“你是不是把这事也想的太简单了?宗族府虽然没什么用处,但也不是六部衙门,说裁就裁,说撤就撤。你这是在逼我自灭满门,手里也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想下手都没个靠得住的理由。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恩……还真有个皇帝样了。”
铁怜儿听到令二人犯难之事,立刻开口插嘴道:
“老早就看那些蛀虫不顺眼了!以沈弟之才,罗织罪名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吗?所谓功高不过救驾、罪极不过谋反,我看不如就打宗族府一个谋反篡腻的罪名,再把颜久宁这个老头子,拉出来当个替死鬼……”
孙白术看着越说脾气越暴躁的孕妇,立刻就放下了邓皇后皓白细腻的手腕,朝沈归和颜青鸿发起了脾气:
“我说你俩能不能闭嘴?颜老二,你已经受了风邪,自己的病好之前别往北兰宫来!邓皇后本就落下了陈年旧疾,肝气郁结、虚火上升;现在又身怀有孕,不便以药石调理;真受了你的连累,倒霉的还是我和我哥!都出去都出去,找别的地方说那些家国天下的小事。”
北兰宫中没有外人,孙白术这古怪脾气也就无需收敛。颜沈二人自觉理亏,也同时缩了缩脖子,起身离开北兰宫。临走之前,颜青鸿还对邓皇后吩咐了一句:
“后宫不得干政!我们老爷们的事,以后你少插嘴”
“滚!”
一个茶碗摔在了门上,君臣二人迅速跳上马车,直奔东暖阁而去。在半路上的时候,颜青鸿开口问道:
“虽然是个妇道,但人家说的法子也是个招啊……”
沈归翻了一个白眼,根本就不想搭理他。
东暖阁中,万长宁正俯首埋于书案;而一身经典混混打扮的灰狗,此时正背对着书案,缓缓的通译着每一笔详细账目。
君臣二人站在堂屋听了一会,颜青鸿歪着头打量了一眼灰狗,好奇的对沈归说道:
“这是大内皇宫,又不是赶庙会,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宫里带呢?你看看你看看,这人趿拉着鞋子、敞着前怀、嘴里还狂喷唾沫,活脱脱就是个地痞流氓啊!我这东暖阁最近可没有翻修的打算,要不然你带他去依翠园逛逛?最近还正打算修园子呢……”
沈归一边拉着他进屋,一边跟颜青鸿解释着:
“你也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了,怎么心眼越来越小呢?……人家就剩一颗牙,说话能兜住风吗?不过别看他的卖相不怎么样,但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颜青鸿带着怀疑的目光,盯着那个激昂慷慨、狂喷唾沫的灰狗,绕着圈的走进了屋子……
灰狗听到脚步声回头望去,只见沈归跟在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后,立刻就明白了此人的身份;他刚想转身跪下请安,立刻就被颜青鸿止住了动作:
“别别别!刚才那个姿势就挺好!不用施礼了……”
沈归朝着灰狗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背过身子译帐,自己则走到了万长宁的轮椅侧后方,看着那卷笔力十足的新账。
“他叫灰狗,街面上的老混混头,领的是至尊赌坊的东。”
“嘿!还真是个流氓啊!”
颜青鸿一拍大腿蹦了起来,吓得灰狗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正在奋笔疾书的万长宁却不高兴了。他“啧”了一声,将手中的毛笔放在架上,伸手推了推沈归:
“起开点,挡光了……还有你,能不能别吓唬人家?记账的人没念过几天书,账目又乱又杂,且得整理呢!他要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话,我今天就别想睡了……”
俯首跪在地上发抖的灰狗、听到万丞相如此无礼逾越的呵斥,心中也暗暗乍舌:光听人说,兴平皇帝御下宽仁,可没想到居然会宽仁到这种程度!
沈归躲开了窗子照进来的光线,又被颜青鸿使劲拽了过去,小声问道:
“来,你跟我好好说说,这位会喷唾沫的老流氓,到底是个什么人才?花匠啊?”
“……你又不缺嗑核桃的,管人家牙口齐不齐、说话漏不漏风呢?李清此人心思细腻、守成有余,却不适合眼下乱局。这位灰狗,就是我给李清找的替代品。”
颜青鸿眼神一亮一眯、随即仔细打量着那个没展露出任何才华的灰狗,歪着脑袋思量了起来。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灰狗也结束了自己的喷泉表演;万长宁轻轻吹干账目上的墨迹,若有所思的活动起了僵硬的脖子:
“弄完了,这本帐目……很有意思……”
沈归和颜青鸿二人,看着那三大本账目,谁都没兴趣伸手取阅;待灰狗战战兢兢地附属了其中关键所在,颜青鸿也开始逐渐产生了朦胧的猜想……
就在东暖阁中的四人、各怀心事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男子声音:
“末将方钧平,有紧急下情回禀。”
“欠赌债的来了?进来吧。”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75.炖祖宗
方钧平与沈归那一伙目无君上的“奸臣”既然不同,他按部就班的履行了所有礼节规矩之后,这才开始禀报起了情况:
“陛下,方才兵部收到了镇国公的“紧急奏报”。据奏报上所说,三日之前,镇国公已然回到锦城统军戍边;至今为止,东海关以东仍是一片海晏河清,还请陛下放心。另外,还有一封私信,随奏报一起送抵兵部;封皮上写明,收信人乃是……幽北中山王,沈归。”
说完之后,方钧平从甲胄中取出一封奏报与一封信笺,高高捧过头顶;颜青鸿看了一眼那封私信,又好奇的打量着沈归;后者则随意接过信笺撕开封皮,反手递给了颜青鸿:
“眼睛疼,念予本王来听。”
颜青鸿撇了撇嘴,快速通读了一遍,双目迅速睁大,使劲拍了下桌子:
“好!沈归你真是神了!这都能让你算到?要不然封你当个国师算了,肯定可以护佑幽北国祚绵长……”
“老子正职是萨满教的大护法,本就是半个国师,还用你封?大黑熊在信上说什么了?”
“你让他跟的那个茶店小二,他不但跟到了,还顺手剿灭了一个华神教分坛,并抓捕贼酋一人。然而抓捕过程中出了意外,贼酋受了不轻的伤,已遣人送往河中大街的回春医馆……哎?不就是李乐安的医馆吗?”
沈归闻言皱了皱眉,取来信笺仔细读了几遍之后,略带不悦的说道:
“这事耽搁了不是一两天,大黑熊肯定知道军情如火的道理……士安,让兵部彻查此事,先把负责传递奏报的驿卒下狱审讯……算了,还是交给我吧。另外点二十位出挑的御林军劲卒,护送陛下微服出城,我们得去乐安那里走上一遭。”
正如沈归所说,颜重武的奏折被“意外”迁延数日,的确是件有违常理的事。不过无论情况如何,先把驿卒控制住,顺藤摸瓜准是没错的。另外最近几日,李乐安与颜书倾这两个小妮子,每日也早出晚归,根本不见踪影。三人虽同住于一个屋檐之下,但彼此都忙着自己的事,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路之上,作为“退役”的浪荡公子哥,现任的好皇帝、好夫君、准父亲,终于得闲出宫的颜青鸿,竟苦口婆心的对沈归讲起了男女情爱之事:
“我就奇了怪了,像你的脑袋那么精明,天上的事明白一半、地上的事全都知道,可为何在男女之事上,竟会如此糊涂呢!咱俩当年逛青楼酒肆的时候,你不是还挺能耐的吗?能喝能嘬,能唱能摸的……”
“家庭生活和业余爱好,能混为一谈吗?”
“可你现在也没成家啊!奇怪了,我横看竖看,你也不像是个谨守礼教的卫道士啊?要不要我这个兴平皇帝给你指婚,唱一出“游龙戏双凤”啊?”
“你自己的腿都被打断了,还有心思替人家做拐呢?我听说你纳的那个妃子,已经在冷宫里住了大半年、把俩眼睛都给哭瞎了?”
“……你那义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呛了火,她可真敢抄家伙刺王杀驾啊!”
颜青鸿自从坐上了龙椅之后,就很少再有出宫游玩的机会了。今日离开了宫门,以往洒脱的性子也仿佛回到了身上,一路上谈性甚佳,絮絮叨叨的给沈归普及起了应该如何为人夫婿。
车程很短,可沈归也被他烦出了拔剑刺驾的心。
回春医馆的小伙计大黄,如今已经成了坐前堂的先生。君臣二人迈步进屋之时,胖乎乎的大黄先生,正在给一位脸盘浮肿的大娘诊脉。耳听有脚步声进屋、他连眼皮都没抬,低着头呵斥了一声:
“出去!按号牌接诊!”
颜青鸿看着已经颇有神医架势的大黄,低声对沈归说道:
“这小胖子,看起来好像比孙老二靠谱多了……”
“喜欢?那你一会自己跟乐安说去。不过此事无论成败、以后都要格外注意饮食用水……”
大黄眉头紧皱,抬头看了看二位幽北顶尖贵客,仍然用着冷峻的口吻呵斥道:
“师父在后堂,别在这耽误我替病患诊病。”
君臣二人灰溜溜的走进了后堂,只见堂屋正中,摆着一个大号的木架子;架子下吊着一个药浴用的瓦缸;缸下燃着一小团火堆,看起来非常令人迷惑。
颜青鸿看着缸口露出的银发病患,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十分忧虑的对沈归说道:
“要不然你和书卿的事,还是先缓一缓吧?我万没想到,乐安竟然开始炖人了……”
“这是药浴,给他吊命用的。如果吃肉的话,他这把年纪也实在太柴了!”
李乐安端着一个药钵走出了后堂,一边回着颜青鸿的话,一边有节奏地发出“咚咚咚”的音阶。她慢慢走到药缸旁边,停下了药杵之后,伸出指甲挑了一点枝叶,放入口中尝了尝味道之后,便回身添上了半碗药酒,便一股脑地倒入了瓦缸之中。
颜青鸿更紧张了,不自觉的退后了一步,用肩头撞了撞沈归:
“瞧见了吗?她这是在调咸淡滋味呢……”
“陛下,有心思说我、还不如赶紧的哭一嗓子;你祖爷爷可就剩下半口气了……”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今李乐安的语气。像足了嘴巴阴毒至极的沈归。颜青鸿此时也好奇的扭过了头来,看着缸里那位“银发食材”说道:
“我祖爷爷?什么意思?”
李乐安伸手撩开缸中人的银发,扯着一缕头发向上扬起了脸庞;颜青鸿和沈归定睛一看,同时大吃一惊:此人竟是前任宗族府的大族长——颜久宁!
论及族中辈分,还真就是兴平皇帝的祖爷爷……
“多日未见,老族长竟病成了这般田地!不过以他的年纪来说,倒也不算夭折了……乐安啊,能救就尽量救,救不了的话也无须自责,毕竟天命不可违嘛。”
沈归对他伸出大拇指,称赞了一句“孝子”,随后便走上前去,仔细观察起了颜久宁的伤情。李乐安摇着蒲扇、小心翼翼地扇拢着缸下的火堆,语气淡然的“介绍”起来:
“鼻梁断了、肋骨断了、胯骨断了、腿骨断了……不过牙倒是提前掉光了,算是免去一劫。以后别给我往回揽这种活,浪费了多少好药你知道吗?”
“老年人嘛,骨头难免受不住力。而且那颜重武下手也太狠了!用了多少药材,加五成价码报给内务府。哦对了,他
到底还能活多久啊?”
“取决于你需要他活多久。这位颜老族长,现在就是华江里的鲥鱼,出水就死。你要是不信的话,就给他捞出来试试,反正这位老祖宗既不姓沈、也不姓李……”
“你还挺幽默的……叫醒他吧。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想看看这位老祖宗,想不想给自己下辈子攒点阴德。”
说完之后,两位外行人,便等着欣赏回春圣手的独门医术;然而李乐安却抄起的桶里的水瓢,一瓢凉水直接泼上了颜老祖的头顶……
颜青鸿轻咳了一声,捂住口鼻小声嘟囔着:
“要不然,我还是考虑考虑和亲的事吧……嫁的虽然远了一些,但书卿好歹不会有性命之忧啊……”
李乐安冷笑一声:
“呵,君王无戏言,小女子谢过陛下隆恩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颜久宁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了。虽然他受的都是些皮肉外伤,但由于年纪实在太大,体内的生命力已经彻底枯竭,即便没有受到重伤,恐怕也命不久长了。
一瓢凉水兜头泼下,颜久宁也缓缓睁开了那双浑浊的眼睛。待回过神来之后,他竟然疯狂挣扎了起来,口中还发出了毫无意义的音阶……
颜青鸿急忙开口提醒:
“醒了醒了!可别让他从缸里蹦出来!”
李乐安冷笑一声:
“不用担心,腿断了,站都站不起来;而且我已经提前用葡萄藤,把他没断的关节也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心还挺细的啊……”
沈归没理会二人,自顾自的走上前去,附耳贴上了颜久宁的嘴边:
“幽北潜入了多少华神教徒?与你接头的上家是谁?宗族府里还有干净人吗?”
“……嗬啊……嗬啊……”
沈归听着他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气声皱了皱眉,根本猜不出他究竟在说些什么;而李乐安此时也扭回头来,重新向缸里填注了几味剧毒之药,随后又郑重地向颜青鸿解释道:
“既然到了这步田地,用药落方也就无需顾忌了。”
颜青鸿也收敛了嬉闹的神色,沉默的点了点头,没在多说什么。
沈归等了一会,颜久宁仍然没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阶,于是他伸出右手,直接抚上颜久宁的顶心;片刻之后,颜久宁惨白的脸色重新焕发生机,眼神也从浑浊变为清澈,开口字正腔圆的说出了三个字:
“差一口!”
沈归回身取来了一盏温茶,轻轻递到对方嘴边;可恢复了神采的颜久宁,却用下颌使劲儿撞翻了茶碗,口中再次大喝一声:
“就差一口哇!!!”
沈归闻言面色一喜,回头对颜青鸿说道:
“快!让灰狗尽快找来一套服烟的工具!”
“服烟?”
“笨死了!阿芙蓉膏,烟灯烟枪!”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76.老鼠拉木锨
自从谛听被颜青鸿与沈归二人合力、共同驱逐出了幽北大地之后;至少在街面上来说,想找齐一套服烟的工具,根本就不是多给银子的事。不过这猫有猫路、狗有狗洞,旁的人或许摸不到庙门;但对于灰狗这样的江湖人来说,只要他看得起你、手里的银子也宽裕,几乎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不到半刻钟的时辰,灰狗手下的几个弟兄,便搬来了三个小木匣,高中低档次的烟具一应俱全。就凭灰狗这份出色的办事效率、与周到细腻的心思,也让颜青鸿暗自记在了心上。
一见“救命灵药”送到,沈归按在颜久宁头上的手,总算是放了下来:
“灰狗,给颜老祖烧一泡烟。”
“草民该死,实不善此道。”
沈归奇怪的回头盯了他好久,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你的诨号叫做灰狗,那你认识一个叫黑狗的南康人吗?”
“黑狗不是个生僻名,江湖上也有很多只黑狗;不过草民却是一只看家狗,平生从未踏出幽北半步,对于南康的同道中人,自然也不太清楚的。当然,王爷如果有吩咐的话,草民也能托江湖上专跑外线的朋友,仔细打听一番。”
“……那倒是不必,我也就随口一问罢了。”
“还差一口啊……”
就在他们聊闲话的时候,半昏半睡的颜久宁,喉咙里再次挤出一声呻吟;沈归急忙取来烟具,借着他药缸下的柴火,侍弄起了那本该是用于镇痛止咳的救命良药。
“颜老祖啊,沈某上一遭伺候旁人服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个人在临死之前,还给我留了一笔天大的富贵作为报酬;而今日沈归硬着头皮重操旧业,自不是为了金银之物,只为讨您老人家的几句心里话而已。”
说完之后,黑硬的阿芙蓉膏已然熏软,沈归把填好的烟枪在颜久宁面前一晃,又将烟嘴塞进了他的嘴里;待对方刚吸半口、便立刻又抽了出来:
“这是灰狗专程寻来的货色,味道如何?”
“好!好!再来……快!再给我闷上一口!”
“好说,但我想知道,你是何时与华神教互相勾结的呢?”
“华神教?你说的是那群傻子吧?老夫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我说完了!来一口,快来一口啊!”
“没关系?那又为何会被颜重武当场擒获、还搞成了今日这步田地?”
“他们只是谛听给我派来的奴才而已!老夫是何等身份,焉能与……嗬呀!难受啊!我已经都说了,你该给我一口的!沈归我求求你了,这劲道马上过去了……”
沈归听完之后想了想,伸手又赏了他一口;同时还对李乐安挥了挥手:
“乐安,这东西闻久了会要人命的!关门开窗,你们都出去吧。”
李乐安手脚麻利的推开了窗子,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带着胭脂香气的五层棉布口罩,仔细套在了沈归脸上:
“按你的说法缝的,先替我试试效果吧。”
说完之后,她便带着这群闲杂人等,退出了后院正堂。
颜久宁是一头成了仙的老狐狸!别以为宗族府不是什么实权衙门,日子就能过的安乐祥和!那些名门望
族家里的恩怨纠缠,比起一个小国来也不遑多让。既然颜久宁能稳坐族长之位多年,就定然不是一个年迈昏聩的老糊涂虫。
他身处漩涡中心、多年来却一步都未曾踏错;单凭这一点,那就比沈归之前的所有对手都更加老辣、经验也更加丰富,养气的功夫也足够炉火纯青。
然而再精明的老狐狸,沾上了阿芙蓉膏这种东西,也会变成被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这东西的阴毒之处,沈归清楚,谛听也同样清楚;所以他们才选择了这种老手段,来彻底控制颜久宁。
如今看来,此举不但效果极佳,而且隐蔽性也更强!
任凭他颜久宁将自己修成了一个八风不透、可只要沾上了这口嗜好,那么立刻就变成了一个破麻袋片,认人宰割。今日,沈归只凭着一杆小小的烟枪,便将他肚子里的藏货掏了一个干干净净。
纵使这诸子百家、漫天神佛、在华禹大陆上呈现出了百花齐放之势;但越是偏远贫瘠的蛮荒地区,百姓的思想也就越是保守固执;至少在幽北三路这一亩三分地,萨满教的群众基础,还是牢不可破的。
所以华神教潜入幽北三路,就不可能是为了发展信徒而来。去掉了一个错误答案,结果也就昭然若揭了。毫无疑问,华神教的矛头,直指中山路战场。
颜久宁与谛听纠缠不清这件事,无论是颜青鸿还是万长宁、早就是心知肚明的事了。水至清则无鱼,自打幽北三路改元兴平之后,宗族府实力也被一扫而空,几乎沦为了一个“皇亲联谊会”。对于如今的宗族府来说,慢性死亡的下场早已注定,犹如颜久宁日渐衰老的身体一样,全都无力回天。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颜久宁为了维持自己的稳固地位也好、放不下对于金银的执念也罢,与谛听暗中勾结、牟求私利,也不值得颜青鸿妄动干戈。
按照原本的步骤来说,只要颜久宁一死,颜青鸿立刻就可以随便寻个由头、将宗族府彻底打散、从奉京城驱逐出去。失去了颜久宁这个主心骨坐镇中军,剩下那些没出息的皇族子侄,想要争出一个沐猴而冠的机会来,至少也要三五年的光景。
皆时,幽北大势早已定盘,再也没有倒转昆仑的余地了。
不过,站在谛听的角度来看,这事可就透着一股邪气了。
有了阿芙蓉膏开道,颜久宁的精明老道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可他的年纪实在太大,随时可能会突然毙命;再者说来,宗族府的颜家子侄无数,但由于极其富足的生活环境所致,培养出来的人才,都是那些只知飞鹰走犬、纵情风月的浪荡公子;或许他们当中能出几个诗人才子、也可能养出几位丹青妙笔,但往后数上三辈,也没有人能顶替颜久宁的位置。
如此不稳定的一笔“投资”,根本就不是谛听常用手段;那么谛听此举,究竟意欲何为呢?
没想到,沈归才刚刚走出堂屋大门,便寻到了问题的答案:
“沈归,这剪除宗族府的事你就揽下来吧?眼下瓜还未熟、蒂已先落;火候未到,又几乎涉及了所有的皇亲国戚,实在是牵连甚重。我方才想了一下,这事无论交给谁,都容易留下无穷后患,我也实在无人可用了。另外,北燕平叛大军退出了禹河岸边,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大黑熊虽勇冠三军、深谙阵前用兵之道;但谋略与心计方面却有所欠缺,实在令我放心不下。如果士安的腿脚无恙,他还能替你分忧……哦对了,还有中山路的战情……”
颜青鸿见沈归面色凝重,也收起了继续闲话的心情。说到底,他也是个赶鸭子上架,初登大宝的新君;手下的官员,不是拔苗助长的新丁,就是维持朝堂正常运转太子余党;让他们勾心斗角、党同伐异自然不是问题;可上了战场能有几分能耐,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即便其中有几个出类拔萃的新锐,颜青鸿也不敢用这场灭国战,去验证新人的成色啊!
幽北国事已然如此复杂,沈归自己又背着一大筐的麻烦,眼下又自认命不久长,犹如一团乱麻堵住了心窍,整个人都燥如焦炭……
等等!命不久长!
沈归听到颜青鸿絮絮叨叨的求援之后,立刻就被点醒了神!如果自己身体无恙,那么这些事情虽然杂乱无章,但耐下心来、捋顺着脉络小心整理,也不过是花些时间的问题罢了;可如果真如宋行舟所言,自己大限已至的话……
那么颜久宁这一笔看似亏本的买卖,还真就扭亏为盈了!
如何对付沈归这样头脑聪颖,好奇心重、又同时命不久长之人呢?很简单,凡心思缜密,心中忧虑必重;给他制造出海量的难题、拖垮耗光对方的余日即可。
如此想来的话,欲报杀父之仇的郭兴,意外的选择了漠北军最不擅长的攻城拔寨,稳扎稳打的进军方略,就真的只是被自己诡计多端的印象,吓破了胆子吗?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沈归立刻对颜青鸿摇了摇头:
“这些事我做不了,拔掉宗族府这根钉子的事,你可以交给李清去办;锦城的情势虽然危急,但等到秦军的黑甲军踏入蓟州、我们幽北再做准备不迟;另外,还可以遣使臣、前往北燕与漠北西盟部族,争取与其达成战略同盟……算了,眼下最着急的不是我们,还是等他们找上门来再谈,也好争取主动态势。一会我给你荐一个人,可以作为所有对外谈判的主要决策人。”
沈归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通,颜青鸿听得是连连点头:
“好,一会你叫他拿着你的印鉴,直入东暖阁即可。另外我看这灰狗确实不错,用至尊赌坊代替清泉茶社的事,我也没什么意见。”
“战时的权宜之计罢了,李清远比他稳重许多。待日后天下承平,你也可以重新换将,到时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今日我给你荐了两个人才,你也该还我一礼吧?”
颜青鸿听完沈归的话,扭头看了一眼其貌不扬的灰狗,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可能要亏本……
“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方钧平。”
“不可能!我颜青鸿好歹也是个皇帝,皇城哪能开空门啊?”
“看门的将军,你随便找谁不行?方钧平放在你这,实在是浪费人才。而且即便真到了敌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幽北大势已去,有他没他,结果还不都是一样的吗?再者说来,这笔生意好歹也是二换一,你又不亏本!”
颜青鸿歪着脑袋思量了半晌,发现沈归说的句句在理,心思也就开始活动了起来:
“那我也得先听听,与外邦使臣谈判的人才,到底是谁啊?”
“你认识啊!齐返。”
“那个小胖子?”
“对啊,按份量算的话,你赚的就更多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77.有序撤军
北燕平叛军的主帅——巨灵侯许荣桓,意外被刺身亡;中路大军外加五路偏军,立刻就成了一伙群龙无首的盲兵乱兵。好在军师郑谦郑谦之,还颇有几分担当,敢于站出来力挽狂澜。尽管他的威望不高、声名不显,但凭着巨灵侯留下的亲笔手书,仍赢得了亲卫营将士们的拥戴。之后,他又凭着许荣桓留下的调兵虎符,逾权指挥正死掐禹河沿岸的另五路平叛大军,命他们暂且让出禹河渡口、全军即刻调转、向河东城退去。
这次为了迅速整合凌乱不堪的军心,郑军师选择了铤而走险、无旨调兵,心中也做好了被押解回京、问罪斩首的下场。郑先生原本只是礼部一名不起眼的小吏,之所以能得到这个上阵镀金的机会,据说还是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巨灵侯亲自入宫面圣,向天佑帝点名道姓讨回来的助手。
这对文武搭子一见面,巨灵侯就给他交了一个实底:他之所以会犯下阵前点员的臣者大忌,乃是受到了王放王右丞的点拨。
王左丞其人、虽然看似狂放不羁;但说起观人识才的本领,绝不会弱于他的老对手蔡熹。许荣桓虽是一个外貌与性格不符的精细人,但根上也是个武夫性子,一旦在战场上杀的血气涌上了头,就很难再从全局上考量战局走向;因此,王放才给他搭配了一个冷静机敏的文士,作为搭档副手。
像郑谦这种毫不起眼的小官,燕京城里没有以前有八百,为何独有他能入得了王左丞的法眼呢?原因其实很单纯:二人同出一脉,都是儒林学派的门下弟子。
换句话说,如果郑谦是儒府学派出身,他也决不会人到中年,仍然一员闲官;也同样不会有今日两军阵前的这份担当!在那些儒府学派的传统文官的眼中,无论是几十万平叛军士、还是北燕万千百姓,都抵不过传统礼教规矩,来的更加重要。一日等不来陛下的圣旨,他们为人臣子者就只能原地待命,这既是朝廷法度,也是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诚然,这种极其愚蠢的做法,可能会招致无尽的溃败;但理当承担责任的主官,却不会因此而漏出任何马脚!细数历代君王,有谁敢开这“无旨调军”的禁令呢?不做,虽然会被陛下认定为无能庸碌之辈,但也同样不会因此而掉脑袋!
如果把这样一位传统文官充作军师,派至许荣桓帐下的话,那简直是自找将帅不和的大麻烦;当然,这也是王放与蔡熹两位丞相,最大的不同之处。
清晨时分,风势正好。最后一船秦军辅兵,也踏上了风陵古渡的土地。至此,二十万黑甲秦军、莫名其妙的破开了僵局,全军士气大涨,每个人都仿佛一把绷紧了弦的长弓,身上较足了劲道,恨不得立刻就与敌军展开一场浴血厮杀。
前任长安城知府、现任的秦军军师汪宜,清点了最后一船人员与物资之后,便拿起了一块干馍,待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待他舔干净了手指上的面渣之后,已然站在了大将军陈子陵的身边:
“禀陈大帅,三军已尽数渡过禹河东岸!此次渡河行军,共计折损
两艘渡船,船资抚恤均已赔付清楚,损失尚可接受。按照地图标注的方位来看,今日咱们最好在风陵古渡安营下寨。不过,两地相距仅不足十里,是否吩咐民夫埋锅造饭,让将士们报餐一顿热食之后、再进驻风陵县?”
陈子陵原本是周长风的贴身侍卫长,如今秦王得道,他也鸡犬升天,成了统领二十万黑甲秦军的大帅。对与用兵布阵之道,他虽不是两眼一抹黑的外行人,但统领二十万大军这种规模,仍然还是平生以来的第一次。
好在汪知县乃是周长风暗藏多年的杀手锏,无论是点兵布阵还是算账管家,全都难不住这位知县大人。有了他的悉心辅助,陈子陵这员沙场新将,才敢硬着头皮抗下这副千钧重担。
“汪先生所言极是,学生也曾反复思量渡河之后、我等下一步的进军方略。的确,附近方圆百里,仅有风陵古渡一个宿头,可以容纳二十万大军在此歇息;然学生始终不信、汪先生如此大才之人,就没想过北燕军无端后撤,其中有何蹊跷之处吗?当然,学生也不是怀疑风陵古渡有敌军埋伏,而是不愿意坐视战机流逝。”
汪宜听到这里,心知以陈子陵的身份地位,根本不急于立功傍身;所以,他沉吟了半晌之后,抽出了腰囊斜插的一封皮卷,二人详细谋划了起来。
另外一边,久唤未至的第六路大军,终于在郑谦的亲自相请之下,缓缓拔营起寨。第六路平叛军的统兵大将,名叫毛康,乃是北燕军中有名的憨厚人,也是南泉禅宗的一名俗家弟子。
郑谦在发往第六军的调兵令上,印的是许荣桓那半阙虎符;所以毛康即便听从了这道军令行事,日后也可以推脱战情传递不甚通达,不知此令乃是假于他人之手,将责任一股脑都推在心生死意的郑谦身上。
没了后顾之忧,以毛康经验之老辣,自然可以体会到郑军师一片公心;然而事情的后续,却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起来。
郑军师伪造军令、全军理应拔营后撤,后队也就改为了前队。毛康麾下的第六军,也理应变为大军先锋,但他竟磨蹭了许久都没有拔营撤军的迹象;最后还是郑军师亲自赶来监军,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率军后撤。
郑谦面色阴沉、与二十名护卫走在队尾;耳边听着毛康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难处,脑中已然乱成了一团麻线。
郑谦本以为自己此行,只是来给巨灵侯当个管家;可没想到眼下一阵未见,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竟陡然成了平叛大军的头面人物!这四十万大军,不但是天佑帝的家底子,更可能是整个北燕王朝唯一的可战之兵!由于肩上的责任实在过于重大,眼下的郑谦,嘴边都被虚火烧出了四五个大泡!
“毛将军,眼下战情紧急,谁是谁非、日后自然交由陛下定夺,你也无需跟我一个犯官言讲许多!郑某只说一点,若你还念着侯爷当年的提携之恩、战场上的救命之情、就立刻加快退军的步伐,最好是立刻抛弃粮草辎重,大军全速疾行。”
“军师大人您的一片心思,将士们都看在眼里!日后陛下若是问起来,我老毛拍着胸脯替您作证!不过说到用兵打仗嘛……您刚才说的可都是外行话,哈哈!您说说看,这粮食和辎重是什么呀?那是军心士气、是将士们的命!没了粮草,将士们和战马吃什么过活?没了辎重,连一根羽箭、一把替换的战刀都找不不出来,又拿什么抵挡敌人呢?加快行军速度,追上中军队尾,咱第六军的将士们咬着牙努把力气,也不是什么问题;但你让末将抛弃辎重的话,那可是万万不能的!”
这一番话说的是入情入理,就算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恐怕也挑不出他毛康的问题来。
“可是……哎,也罢!我郑谦只是区区一介腐儒,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更不知兵家之事;眼下我话已说尽,你和你的兄弟们就好自为之吧。”
说完之后,郑谦朝着身后的二十名亲卫营弟兄一招手:
“咱们走!”
就在郑军师打算离开此地、追上中军队列之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贼军休逃!你家刘爷爷来也!”
郑谦立刻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天边已然卷起了漫天尘烟;一队看不清数目的黑甲秦军、正全力催动着胯下战马,朝着己方狂奔而来;为首一员将令,骑着一匹枣红色的西域战马,右臂奋力挥舞着一杆狼牙棒,正朝着末尾的第六军大声叫阵。
“敌军骑兵来袭!快,辅兵安放拒马、盾兵结阵!毛康!指挥你的弟兄们迎战敌军。”
郑军师是个胸有丘壑、腹藏万卷的读书人,自然在史家经卷上,领教过秦地男儿的厉害之处。敌军次来追击,本就携“大胜之势”,兵锋正劲;反观己方主将许荣桓遇刺而亡,士气军心已然无比低落,眼下战局也已经十分明朗了:若是被这群黑甲铁骑冲散了阵型,损失绝对会大到无可估量的地步。
毛康此时也慌了手脚,但他毕竟也是一员沙场老将,知道秦军骑兵乃是顺着车轮印追杀而来,跑是肯定跑不了的!索性己方还有人数优势,与秦军消耗一阵,也没什么问题。于是他下意识的重复了一次郑谦的指挥方法,自己则跳上了战马,紧握着长枪,思思盯着远处那条杀机凛然的“黄龙”……
情急之下,郑军师想出的应敌手段,已然非常得当了;但他毕竟也是个文官,没有从军的经验;既高看了北燕辅兵,构建拒马工事的速度、也小看了秦军胯下西域战马的短途脚力。
西域战马,虽不善长途奔袭、但臀背肌肉结实有力,爆发力异常出色,短途冲阵乃是当仁不让的顶尖马种;最难能可贵的是,西域战马的四条马腿,要比漠北马长出半截有余,看起来非常潇洒美观。
大长腿的好处,不仅仅只有观赏性这么简单;接下来,毛亮腿长的西域战马,就给第六军带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78.血战风陵渡
北燕军的拒马,乃是按照漠北战马的高度为基础,批量制造的常备军械。这种勉强达到成年男子胸口的拒马,对于天生长着四只“小短腿”的草原马种而言,自然是一道无可逾越的鸿沟;然而秦军胯下战马、却都是身高腿长的西域血种,这种偷工减料的玩意儿,根本就够不成任何威胁。
战马与驽马最大的区别,就是战马不畏与敌军对冲、也不惧火光与噪音的袭扰;而且自己亲手驯熟之后、还可以与人心灵相通,互相配合作战;它们能牢记骑手发出的不同口令、准确理解缰绳的抖动方式,并迅速做出最正确的战术动作来。
当然,这些能力还只是西域马的附加优势;腿长步子大、出众的冲刺与跳跃能力,才是它身价高昂的根本原因。
这种规格矮小的简配拒马,才仅仅铺设了六架;那位拎着狼牙长锤冲阵的“刘爷爷”,便依然拍马杀至阵前!他轻蔑的看着前方那不堪的矮小拒马、双脚夹紧马腹、手中缰绳向后一勒一松、胯下那匹枣红色的战马便迅速四蹄腾空、潇洒自如地跃过了草草构筑的防御阵线。!
“喝!杀!”
秦军刘姓将领一马当先、跃入敌阵,那潇洒无比的落地动作、也给本就低至冰点的北燕军士气、带来了足以致命的二次打击!毛康作为统军大将,眼见敌将跃入阵中,便只能一个片腿翻身上马、挺动大枪上前迎战:
“长弓队迅速后撤,暂时混入中军弓队编制;枪兵、近卫营的爷们,瞅准了老子的盔头!跟着我一起把这群不记恩情的白眼狼,杀出一个人仰马翻!”
只见敌将跃入人群之中,立刻将掌中狼牙长锤抡了一个左右翻飞!直杀得拥挤在队尾辅兵与民夫哭爹喊娘,瞬间就清出了好大的一片空地!
军师郑谦眼见敌将跃阵而来、急的是睚眦尽裂、血灌瞳仁!他本想带着中军护卫营上前应敌,可却反被二十名巨灵侯的铁杆心腹死死向阻,并半拖半拽地朝着反方向押去。
“别拉着我呀,理应阵前杀敌才是!秦军才刚刚渡河,立足未稳;此次追杀不过就是个形式,能来多少追兵?咱们有这么多的兄弟,怕的又是什么呢!你们怕死就让我去,把战刀给我啊!”
眼看着郑谦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对敌军骑兵冲阵竟然失去了理智,直喊得是声嘶力竭,甚至还要亲自上阵应敌;这二十位近卫营将士在倍感敬佩之余,也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
郑谦四肢纤细、肚子微隆,显然就是个儒生模子,与王左丞那种文武双全的儒帅,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就他那副连水桶都挑不起来的小身板,就算是拎着家伙冲上去,不也是给敌将送战功的赔钱货吗?
“军师军师!您别这样,弟兄们都知道您手上那点本事,这又是何苦来哉?自古为官,便是文死谏、武死战;此时动起手来,您根本就帮不上忙;应该稳坐中军,指挥大军安全撤入河东城,这才是报效陛下天恩的正路啊!”
“你们懂个屁啊!我回京就是一死,还不如落得个战死沙场的结果,兴许还能给家人老小留下一条生路啊!放开我!”
就在众人拉拉扯扯的时候,毛康已然与刘姓敌将马头相对……
“带军师先走!”
毛康声嘶力竭的大喝一声,借着顺便提起来的劲道,掌中大枪犹如乌龙抱柱一般、紧紧贴着敌将捅来的狼牙长锤、直刺对方心窝而去!二马错镫一瞬间、毛康双手稳稳架住枪杆、上半身则施展了一个倒卧铁板桥、勘堪让过了正面刺来的那杆狼牙长锤!
“哎?”
二将初次错马而过、刘将军口中发出了一声惊叹!方才交手一合、自己护心镜便被毛康的枪尖挑飞了一串火星!而自己的那杆狼牙锤,却连人家一根汗毛都没挨上!
二将交换站位之后,同时勒缰调转马头,两双战役高昂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看你其貌不扬,没想到身手还挺不错啊!刘爷爷锤下从不死无名之鬼,来将通名!”
毛康听到这话、立刻翻出了一个白眼!什么锤下不死无名之鬼!这刘姓敌将说的好听罢了!刚才第一次交手,出的分明也是杀招,却为何没问过某家的姓名!要是自己的当不来、给他留下了一个“开门红”,难道就不是无名鬼吗?
分明是拖延时间,多说无益!
“呵,爷爷我没你那么多的规矩!待你成了枪下亡魂之后,自去找地下的阎王老爷,问来仇家性命便是!”
说完之后,毛康再次拍马迎上敌将!二次交手,双方的冲刺距离与空间都不甚充足;所以这次的战斗方式,也就从错马冲锋、变成了更加危险的近身马战!
论及个人的武艺修为、身体素质、包括战场经验,毛康的水准都要在敌将之上。毕竟北燕王朝的战将,大多都是南泉禅宗代培的俗家弟子;即便没教过几手真本领,可靠着汗水精力打熬出来的身体素质与反射神经,却是实打实的摆在那里!
反观秦军先锋大将刘勇,仅从初次交手就漏了底子:他显然是从底层士卒当中脱颖而出的一员悍将!尽管颇有几分蛮力傍身,但他施展出来的锤招,就只是自己总结出来的一套经验惯性而已,根本一文不值。初次二将错马交手一合,若不是凭着胸口的精铁护心镜之坚;此时秦军的先锋大将刘勇,只怕已经化作毛康枪下的一缕冤魂了!
如今两匹马头相对、顺时针的转起了圈子来!而马背上的二将,也把手中兵刃抡了一个上下翻飞,乒乒乓乓打的甚是热闹好看。虽然从真实本领来看,毛康占据着绝对的上风;然而刘勇的甲胄乃是熟皮打造,质地十分优良、光是厚厚的甲片、便叠了足有三层!毛康的枪尖虽然锐利,但还要先挑飞所有护身甲页,才能伤及敌将皮肉,只怕也并非是一时之功!
再者说来,北燕王朝历来缺马,足够战马水准的顶级良驹、更是千金难求!如今二马对头相交,刘勇胯下的西域马,竟比毛康的漠北种高出大半个身子!刘勇居高临下便于发力,又仗着甲胄之坚、与一腔悍勇热血,还真就暂时绊住了心乱如麻的毛将军!
追杀之军,与退避之兵,在心气上就差了一层
天去!别看毛康在与刘勇斗将的时候,占据了实力上的绝对优势;但平叛军的将士们,却没有自家将军那么出色的身手!而秦军本就是为了追杀建功而来,再加上此行都是来去如风的骑兵,有着绝对安全的一条退路,自然士气大涨、战意正酣!
平叛军的将士们,由于近几日的连番打击,士气与作战**早就降至了冰点;如今眼见敌军骑着高头大马跃入阵中,那一双双通红的眼珠、也暗藏着凛凛杀机;从头上到脚下,那一袭不惜工本的甲胄,更隐隐有暗光涌动,看上去知道此物绝非凡品!
这哪里是叛军的编制?放在任何一家,都绝对是王牌之中的王牌。
实力悬殊过大的情况下,握刀手也开始色色发抖,迎战敌人的念头、也开始反复摇摆不定!他们也就是天佑帝暗藏多年的一支雄兵,暂时还能稳住阵脚、没上演那种一哄而散的大溃败;不过,哀嚎与呼痛之声,却是一声比一声更加悲凉凄厉……
想必放下兵刃、举手投降,也在不远的前方了。
毛康心里清楚,一旦等呻吟声连了成片,那么第六军的五万人马,也就彻底成了秦军砧板上的鱼肉,再无回天之力了。
“平叛军的弟兄们,都看我的!”
毛康大喝一声吸引了目光,手中大枪一抖,竟凭空闪出了三四道枪尖虚影,直奔刘勇的上、中、下三路同时刺去!
眼见败相已初见端倪、毛康也顾不上藏拙,开始挥霍体力,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如此变化,也将刚刚适应的刘勇,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也知敌将的实力,要远在自己之上;但好在对手心中牵挂甚多,根本无法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与自己的厮杀之上!如此一来,自己才能勉强支应,没有多添伤痕。
可如今人家咬了牙发了狠,掏出了看家的本事!眼前这三四道枪影,究竟哪是真哪是假?一时之间,刘勇也无法做出决断……
既然看不透,那就索性不看了!
刘勇双手高高扬起狼牙长锤,直奔敌将的头顶砸下!他是想仗着自己的甲胄之坚、与看起来仿佛农夫一般憨厚的敌将拼命!哪怕是用身负重伤的代价、换敌将一命,这么首战的头功,也算是姓了刘勇的刘字!
“搞得还挺花哨……给老子开!”
眼见敌将把那柄布满尖刺的长锤高举过顶、毛康也狠狠咬破了舌尖,集中精神之下、用出了平生最为得意的一招“白蛇入洞”!
刘勇只觉眼前一花,依然逼近面门、胸口、小腹的的三道枪尖,竟瞬间全都不见了踪影!低头再看,只见对手那枚闪烁着寒芒的枪头,竟仿佛蛇信那般隐蔽灵巧,迅速越过了自己举锤上扬的双手,直奔咽喉钻来!
笨把势与练家子的根本区别,在此时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刘勇的生路很简单,与毛康一样,化解自己的下砸劲道之后,仰卧躺在马背上、让过这自下而上的一击便是!
可惜的是,他的速度或许不慢,但也绝不会快过毛康!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79.一剑西来
枪尖越过刘勇的双手直抵喉尖,根本来不及化解运实劲道的他,就只能眼看着落得个一枪穿喉的下场。
而第六军将士们,已然跌至谷底的士气,也因自家将军这迅如闪电般的一枪、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然而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枯树冠上,一名做樵夫打扮的汉子轻轻咳了一声,旁边一位白衣胜雪、五官端正的青年男子,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待刘勇感觉到护颈甲页传来的压迫感、颓然闭目等死之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道清朗的男子声音:
“萤火之光、怎敢于日月争辉?破!”
刘勇闻言立即睁开双眼、只见有位一袭白衣的青年男子、已然挡在了自己身前;而在他的对面,也有一道血柱腾空而起!
这位男子名叫庄岱岩,乃是凌云剑派的少宗主,一手西山飞鸿剑技艺精湛,自幼便得其父真传,是凌云剑派的全部未来;而之前嵌入登州城望海楼墙中的“空翻小二哥”,也是他的同门师弟。
他的父亲庄凌云,多年以来苦修不缀,然武道修为却始终未得寸进;眼下,他老人家已萌生退意,想要在临终之前闭一次死关,以置之死地的方式寻求突破。好在庄岱岩也到了可以担当重任的年纪、唯独少了一些火候经验而已。于是,他便把膝下独子放下了山,也好在这天下大乱的泥塘之中、搏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声名与功绩。
凌云剑派的剑法路数,都是由庄凌云自行编纂而成;所以这位大少爷庄岱岩,与那位猴妖附体的小二哥一样,御剑招式施展出来,全都是凌空翻滚的成套武打动作,外观潇洒至极,杀伤力却着实一般。
不过用来对付这些厮杀汉的话,凌云剑派的剑法还是足堪大用的!
今日,还是少宗主庄岱岩第一次下山。他望着眼前那片刀枪如林、人喊马嘶的杀人战场,初时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可只待离近了一些、捕捉到了毛康眼中的错愕与惊讶之后,虚荣心也立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一记“弯月过西山”使出,庄少宗主只觉得自己的武学修为,竟达到了前所未见的高深境界!实战的感觉的确令人欣喜,他只觉得身体臂膀、与手中三尺长剑、仿佛已然融为一体!剑刃扫过敌将的脖颈之时,竟连半分阻滞都未曾感受到!仿佛是菜刀切豆腐一般、轻柔无比地便取割开了敌将的熟皮护颈、顺便带走了那颗斗大的首级!
庄少宗主身穿一袭白衣,本就在秦军的黑甲阵中极其显眼;如今又仿佛谪仙一般潇洒、举重若轻的一剑斩下了毛康首级!他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的勇武英姿,立刻激起了性格豪爽的秦军将士一片交口称赞!
初出茅庐便被奉为英雄的庄少主,立刻迷上了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也将初次杀人的茫然与恐惧,彻底忘到了九霄云外。
正常来说,初次见血的少年侠客,观念与情绪都会受到极大冲击、并因此也会产生一次心境上的蜕变。而庄少主初次杀人见血之后,享受了众星捧月的美妙,也顺带迷恋上了血液的味道。在自己的剑刃割下了毛康首级的那一霎那,庄岱岩竟感觉到自己仿佛成为了世间
万物的主宰。他想将这种美妙的感觉一直延续下去,刚巧眼前还有一望无际的北燕溃军、可以供他继续杀戮……
江湖人交手,讲究个点到为止;恃强凌弱、徒增杀孽,定然会被江湖同道所不容;可战场上杀敌,不但无需理由借口,而且杀的越多、名声越响,功劳越大,这又怎能不令庄岱岩感到热血沸腾呢?
“北燕将士,请听吾良言相劝!隶属近数十载以来,天佑帝元庆、暴虐荒淫穷奢极欲,致使天下万千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竟有易子而食之惨状!眼下竖子元庆丧尽人心,招致天怒人怨、众叛亲离的下场!然,贼帝元庆无德无才、阵前诸君又何罪之有、安能与此桀纣暴虐之君同穴而葬?若此时诸位高贤能够幡然醒悟、在阵前与昏君划地而绝,即可自行离去,我等万不会以刀兵相阻。如有识之士愿与秦王殿下共襄盛举、我庄某人与秦军将士、自当弃履扫榻相迎;此前之种种,皆已为过往云烟,决计不予追究!待日后平定中原、亦当与秦军将士同功同赏!”
这一番劝降之言、被他说的是慷慨激昂、进退有节!由此可见,庄岱岩虽是江湖草莽出身,但也同样是位家学渊源、文武双全的青年俊杰。
然而,这位初上战场的青年才俊,却忘了很重要的一点!
但凡是能听得懂他这一番金玉良言的爷们,在家乡谋一个童蒙先生的差事养家糊口,还是不成问题的;又何苦还要冒着枪林箭雨、上阵与敌人杀个你死我活呢?
“大哥啊,那白脸后生说的都是啥呀?”
“谁知道了,可能他是新罗人吧?管他说啥去逑?毛将军死了,咱还是逃命要紧呐!”
庄岱岩说了一个唾沫横飞,将刚出场时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风采,彻底败了个一干二净;他喊的口干舌燥,北燕军却只顾埋头逃窜,根本就没人理他这茬!羞愤交加的庄少主,只觉得自己这个“造物主”的圣训,被这群臭丘八彻底无视,十分栽面;于是他拎起了三尺青锋、与士气大振的秦军一起、捋顺着北燕军逃窜的方向、一路埋头砍杀而去!
站在树上观察战情的樵夫黑狗,此时真替他感到丢人!不过自己得到的军令,就是带着急于扬名立万的庄少主前来掠阵,保证首战告捷即可;眼下枪法不错的毛康、尸首已然分为两端;此战虽然看似仍在继续,但结果却已经尘埃落定;余下的问题,就只是能够斩获多少罢了。
按照黑狗的本意来讲:既然庄岱岩喜欢出风头,就让他去好了;谁还没有经历过年轻气盛的时候呢?
不过眼下战局已定,秦王周长安的军令已然履行完毕,而三哥关北斗的私下嘱托,也就变成了重中之重……
黑狗念及于此,从腰间解下了一竿竹笛,轻轻吹出了节奏悠扬的牧牛调子;可撤退的曲调被他反复吹了三遍,事先拍着胸脯赌咒发誓的庄少宗主,却根本恍如未闻一般!
眼下他那一身白色的衣袍,已然晕开了大团大团的血污;宽大潇洒的袖口之中,也偶尔滚落着敌军的飞离体外的配件!最初那副少年剑仙的儒雅模样,此时已经彻底变了味道;就连那白皙英武
的面孔,竟扭曲出了几分癫狂与嗜血的模样…
黑狗轻叹一声,心知初上战阵的少宗主,是被四面八方袭来的血腥味,冲昏了心智;套句俗话来说,就是杀红眼了!
黑狗双脚一蹬树干,整个人慢悠悠地飘到了战场外围;他顺手敲断了两位乱兵的脊椎之后,距离一马当先、正与刘勇较劲的庄少宗主,仍有三、四十步之遥…
黑狗在此定住了脚步、仿佛开坛做法一般、朝着远处的庄少宗主虚空一抓……那位正在蹦蹦跳跳挥舞利剑的少宗主、竟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捏住了后脖颈、身体腾空而起、向黑狗倒飞而来!
“怎么样啊兄弟,咱老刘的狼牙锤……哎?兄弟?”
面对这群只知道低头逃命、不知还手抵挡的“木桩人”,刘勇的能耐也就全部得以施展!方才他与庄岱岩并肩作战之时,竟凭着经验老辣、与庄少侠杀了一个旗鼓相当,真是好不痛快!这一下,他抡动的长锤、竟恰好砸倒了六个敌军!偶然获得了如此彪悍的战绩,他不禁心生骄傲,想要与那位刚才大出风头的少侠客,好好显摆一下自己的勇武功绩……
可没想到一回头,少侠竟然凭空消失了!再扭过身子,只见那位模样俊朗的少侠客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倒飞而去!这已经不是靠着跳跃能力出色、就能勉强解释通的神力了!
“……难道是他造的杀孽太重,让老天爷给收回去了?”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刘勇只暗道一声“可惜”之后,便继续率军向前追击;而小露“挽云手”功底的黑狗,此时却正在左右开弓的抽着庄少侠的耳光……
啪啪……啪啪……啪啪……
“好了好了,我已经缓过来了……”
啪啪……啪啪……
“缓过来了还打啊!”
“骗谁啊!你那眼睛里还带着血呢!”……啪啪
“黑四爷高抬贵手,这是北燕士卒溅到我眼睛里的血珠!”
“真的?”
“是!我已经彻底清醒了!”
黑狗甩了甩麻木的右手,放开了死死掐住对方脖子的左手,没好气的训斥道:
“下次清醒过来,可得早点说啊!大家同殿称臣、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有多尴尬啊!”
其实以庄岱岩的江湖武艺来说,放在疆场之上能够发挥出的威力十分有限;不过眼下战局变成了衔尾追杀之势,论及单方面的追杀屠戮,庄岱岩就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
若是放任他这样追杀下去,一旦伤及北燕平叛军的筋骨元气,那可绝对不是谛听乐于接受的结果!
正如之前在中军大营的水源投放迷药之时,只要吩咐鬼手门的卢青秀,将迷药换成毒药;那么北燕中军的十五万人马,便可以许荣桓的带领之下,在奈何桥前站成一排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80.大败之后
至尊赌坊的新任东家灰狗,本就是自幼在街面上打滚的老江湖;由他全盘接手李清让出的北燕谍报系统,自然也是春风化雨般的无缝对接;而北燕的风陵古渡以东、午后才发生了一场激战;黄昏时刻,灰狗竟已经汇总整理出了两本详细战报。
一本,记载的是所有确凿可信的消息;而另外一本,则是糅合了所有小道消息,自行推测出的一个完整故事。
当灰狗总结出的两封战报,送到了回春医馆之后,沈归看完也只是咧嘴一笑,对正在帮邓皇后调配安胎药的李乐安说道:
“瞧见了吗?宋师傅的劲儿使过了。这下可好,许荣桓死了,毛康也死了,秦军已然起势,北燕想要正面抵挡敌军北上,可就不是什么容易事了。不过这也难怪,兵败如山倒这五个字的厉害,他一个厨子又怎能体会呢?”
叼着笔杆的李乐安,闻言放下了反复斟酌的药方,郑重其事的回头对沈归说道:
“想我每日施以全力、也仅救活十数余病患;可你们这些人一个念头,就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命丧黄泉;如此想来,我如此辛苦的治病救人、好像都是在做一些无用之事。”
“不高兴了?”
“是的。”
沈归听完思考了一会,这才略带犹豫的对她解释起来:
“也不知道你能理解几分,索性就打个比方吧?你们医家治疗疮疖的膏药,从药性这个角度来看,都是在导致病情加重的“昏方”;俗话说能拔脓的才是好膏药;放在天下大势上,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战死沙场的无辜将士,全都是这华禹大陆的毒脓?而那些身居庙堂之高的富贵君子,则都是不能舍弃的血肉了?”
“不,谁是毒脓,谁是血肉,与地位高低、富贵贫穷无关。一切皆由天意而决。就比如说风陵古渡的这场追逐战,死伤的确惨重;但第一个战死之人,也是一个顶尖富贵的巨灵侯许荣桓啊!也不知我这样的说法,你能听懂几分呢?”
“我如果说不是很懂的话,是不是显得有点蠢啊?”
“嗯……我也不是很懂你这些草根树皮,究竟为何能治疗病痛呀!”
李乐安感受着心上人略显笨拙的安慰,也终于展颜微笑起来……
此次风陵古道之战,北燕平叛第六军,被秦军的八百黑甲骠骑、杀了个一败涂地!秦军依仗战马之利,在初阵得胜之后立刻兵分三路:一路继续衔尾追杀、另外两路则分为左右、进行迂回包抄,最终在一片芦苇荡前收网。他们仅凭八百人马、便将四万余北燕溃兵“团团包围”!北燕溃兵不但失去了主心骨、又被敌军从主力大军的队尾割裂开来,顿时就乱做一团!这些人仿佛没头苍蝇一般、为了逃命互相踩踏推搡、致使死伤无数!待一万余哀兵恢复神智,欲做“困兽之斗”、敌将刘勇便立刻调转马头宣布撤军,八百骠骑就此退去,令对方的反戈一击打在了空出!
此战秦军仅付出了不到百余人马的微小伤亡,便将负责殿
后的第六路大军彻底击溃!统兵大将毛康、连带五百近卫营将士,尽数战死沙场;三万余民夫与辅兵组成的辎重营,不是死于自家人的推搡踩踏、便是当场跪地投降。而毛康舍不得放弃的那批物资,也分毫未动的尽数资敌之用了!
八百铁骑破北燕,这何止是“开门红”三个字、就能说尽的威风?这个胸无点墨、只知逞匹夫蛮力的刘勇,竟成了乱世之中第一位冒头的天下名将!
战报传至长安城,作为“秦国皇帝”的周长风,心里当然清楚这场大胜仗、究竟是因何而来;但也是出于宣传原因,他仍然命人敲锣打鼓、披红挂彩的直奔风陵古渡、给刘勇送去了一面篆刻“猛虎侯”四个大字的金牌;而此战立下首功的八百骑兵,也成为了一个独立编制,名为“黑虎骑”。
与隔岸观火的沈归不同,这犹如石破天惊的一刀,已经着着实实的砍在了天佑帝的脖颈之上。
许荣桓被杀,全军撤出禹河天险,第六路军的指挥体系被彻底打散,自己刮缸铲锅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底子,几乎纹丝未动的资助了敌军。这一连串的打击,仿佛是一道道势大力沉的闷棍,准确无比的敲在了天灵盖上,也将他谋划许久的整盘棋局、一棍扫翻在地!
巨灵侯许荣桓的本事,别人或许不甚明了,但天佑帝还能不清楚吗?这可是他默默为继任之君、选择的架海紫金梁!许荣桓本就是将门虎子,忠诚度无需置疑;两膀天生神力,头脑清晰冷静,堪称是一员文武双全、企图心淡泊的绝世辅国良将。
一阵败仗吃下来,这架未来的顶梁柱,塌了。
许荣桓一死,如果没有一员文武双全的绝世战将、立刻前往河东城重整平叛军的话,四十万大军也同样会成为叛军将士的一笔笔战功。
纵观北燕满朝文武,唯有中州路总督蔡宁,可以担当此等大任。可即便眼下战事紧急、周元庆也不再追求平衡蔡王两家的实力;但中州路也是北燕王朝的南大门、更是古来中原腹地,同样离不开蔡宁的镇守!
朝中武将无数,但他想来想去,唯一可用之人,竟只剩下年近七旬的左丞相王放而已!
王放蒙召来到御书房见驾,听过了周元庆的想法之后,立刻就将眉毛拧成一团大疙瘩:
“陛下既有此意,老臣理当责无旁贷。可陛下您再想想,老臣现在都什么岁数了?诚然,能将自己的骨头渣子扔在沙场之上,也是下臣的一生所愿;可凭着老臣仅剩的那点余勇,为将,尚有一战之力;为帅,却是要误君误国的呀!”
“哎,朕也知王左相年纪老迈,也不忍将您老送至飞石流矢的疆场之上。可即便朕不说、王左丞心里也非常清楚:我朝妄称网罗华禹青年俊才、可到了眼下这个紧要关口,却无一人能够抵挡秦军之锐啊!他们越过三晋便是蓟州!蓟州一旦不保,叛军兵临城下之祸,也就在你我眼前!王相啊,风陵渡之失,虽看似仅小挫一阵;但三晋一旦有失,举国覆灭也近在咫尺了!”
以前的王放,从不以老朽自居,每日早晚,都要耍上两趟拳脚强棒;没隔十天半个月的,总有几个御史
言官,要尝尝他两只老拳的威力。这样一位天天念叨着“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还”的英雄人物,为何今日得了机会、却反而在陛下面前告了饶呢?
王左丞代管兵部战事,自然也早就反复分析了前线发来的败报。他也不是没想过各种方法、包括自己重新披挂上阵的可能性,也进行了反复推敲。然而最终结果,却实在不甚乐观。
首先来说,这看似是一场叔侄夺位的皇族内战,可眼下秦军的势力构成,实在是过于复杂,所以这场叔侄内战,也就变成了周家王朝的灭国之战。这样的战争性质,已经不是他王放强行逞能、抖一抖廉颇之勇的“戏台子”了。
于公来说,蔡驴子的大公子,的确有着扶大厦将倾、力挽狂澜的出众才华,可中州路也是一刻都离不开他;眼下南康王朝,看似正忙着发国难财;但谁又敢保证随着战局逐渐发展、他们不会生出浑水摸鱼的心思呢?
如今,君臣二人全都犯了难,沉重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忽然之间,沉思许久的王放一拍大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陛下,老臣偶得一计,我等或可一试。”
王放接下来说出的人事调配方法,也令周元庆的心思变得活络起来。
的确,眼下风陵渡口失守,平叛军大败东退而去;然而河东城却尚在己方掌握之中,那里不但兵力充足,粮饷军械齐备;就连城墙与城防工事,也是刚刚修葺加固完毕的新货,足可抵挡敌军强攻数月有余。
而且根据赤乌传回的密奏来看,郑谦作为初上战场的文官,虽有逾权统军之举,但一来其指挥得当、二来也勇于担当抄家灭族之祸,长着一身文人该有的铮铮傲骨,足可堪当大用!有他坐镇前线,或许无法杀退秦军,但据守河东坚城,应该也不成问题。
安全与退路有了保证,不如就直接委派一名皇子、前去河东城统兵督战。如此一来,既可以体现天佑帝平叛的决心,也能重振将士们濒临涣散的士气。
掌管户部的太子是个文官,又是一国储君,自然是不能亲赴前线险境;而二皇子自小害了腿疾,养在深宫数十载,终日沉湎于杯中物,也摆不上台面去;三皇子虽有大才,但他的性格过于浪漫洒脱,只知留恋于山水风月之间,至今已有三年未归。
综合考量一番,就只有文武双全、办事稳重的四皇子周长安,是此行最合适的人选。
此日清晨,一位素衣青巾,牵着一批驽马的少年公子,离开了燕京城西门。而幽北中山路的扶余城外,神石部盟的步骑二军,也终于“胜利会师”。
“胡勒根,你因何迁延三日有余?”
“沁巴日恕罪,属下已派传令官前来请示、而您也……”
“是,我同意了你延迟会师的请求。但我现在想亲口听听,导致你胡勒根贻误军机的真正理由。当然,也不仅仅是你;待那日苏帅军抵达之后,也同样要给我一个交代。”
“沁巴日,别等了……那日苏,没了!”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81.扶余城下
胡勒根是奴隶出身,幼时根本没有念书识字的资格;能够蜕变成今天这幅模样,还是师从郭兴之后,靠着他勤学苦修换回来的成果。
所以根据郭兴猜测,有关“没了”这个词的引申含义,也许胡勒根这个漠北汉子,根本就不甚明了。于是他也收起了嗔怪的念头,与他开始讨论起来:
“没了?莫非他与麾下的两千重甲骑兵,竟被中山督府军暗中剿灭了不成?难道那群幽北穷蛮子,竟偷偷养出了一伙天降神兵?”
“不,沁巴日。那日苏他不是败了,是……是没了!”
郭兴好奇的打量着脸色尴尬至极的胡勒根,对于他这个语焉不详的交代,也感到非常不解:
“没了?两千铁甲战骑,四千匹漠北良马,难道会凭空消失不成?荒唐!”
“沁巴日……属下之所以会迁延三日,就是为了率军搜寻那日苏所部的踪迹。然而直至三日期满,却仍然一无所获。”
胡勒根极其麾下的八千游骑兵,乃是漠北草原名满天下的王牌骑兵,拥有着当世最为顶尖的机动能力。自从他们全军抵达集结点之后,胡勒根便派出了与他相熟的二百骑,回头寻找性情鲁莽的那日苏,叮嘱他依从将令行军。
然而二百骑兄弟找了一整天,却连那日苏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胡勒根听到回报之后,便再顾不上保全那日苏的脸面、立刻将八千游骑兵全部散了出去,在中山路北境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这一搜起来,便硬生生贻误了三日军机;胡勒根及其所部八千游骑兄弟上天入地的排查,却仍是一无所获。且不论究竟是何等编制的强军,可以彻底剿灭两千重甲铁骑的规制;就算是真的遇见强手偷袭、跑不出一个活口的话,也总该有一片规模不小的战场可寻;然而他们就连真正的案发现场——报马村,都搜了一个底朝天,却仍然是毫无所获。如此想来,胡勒根用“没了”这个词形容,也算非常准确了。
扶余城也因为这个意外、得到了三天的额外时间,城防准备也更加充分。不过好在重甲骑兵队强在野战冲阵,而并非攻城拔寨;所以那日苏及其所部的意外消失,对于神石军攻打扶余城的大局来说,也暂时无碍。
郭兴之前以屠戮泰宁城为恫吓、却没换回扶余城的开城献降。如今大军兵临城下、眼见自己的攻心计失策、更是愁眉不展。这三日之间,他眼见敌军城墙的防御工事、一日比一日更加坚实厚重,就再顾不上寻找那日苏所部了。
反正攻城也用不着重甲骑兵,他爱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吧!
郭兴沉默了半晌,看着满面风尘、疲态尽显的八千游骑兵,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当众发布了合军之后的第一道军令:
“今日,全军将士原地修整,辎重营负责清点复验攻城器材、以及粮草军械!天黑之后,我等大开宴席,好酒好肉饱餐一顿;明日三更埋锅造饭、四更整队列阵,五更天亮,准时攻打扶余城!”
次日、
四更天。
骑在玉轮马背上的郭兴,将目光投向了阵线最前沿的神锋营。此时,那些华神教的信徒们,每个人都**着上身,头上扎着红带,望着正在案桌前“跳舞”的大师兄、眼中闪烁着无比狂热的光芒。
而那位同样赤膊上阵,头系红带的大师兄,此时正紧闭双眼,围着香案桌边蹦蹦跳跳。待他正反蹦完了三圈之后、这位大师兄已然来到了那根白蜡跟前;只听“噗”的一声、只见他张口喷出一团烈火!同时手中也祭出两道黄纸,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火自燃起来!
亲眼见证了此等“大能神通”之后,无以计数的华神校信徒们,被他激的连连叫嚷磕头、口中也高声喧哗鼓噪起来!
郭兴的心腹爱将胡勒根,向郭兴问到:
“沁巴日!每一次他们攻城之前,都会这样祭祀一番。可我看着那位头人又不像萨满巫师、也不像是你们北燕的和尚道长。那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呢?”
“额……你可以理解为那个头人,正在鼓舞军中士气。”
“鼓舞士气?那为啥不说能够振奋军心的话、反而在那里装神弄鬼呢?”
“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高官厚禄、金银财宝的诱惑力,比不过对于死亡和未知的恐惧。胡勒根,你怕死吗?”
“怕,但也不怕。我窝囊的死,但不怕光荣的战死。”
“呵呵,所以你才是东盟草原星空下的第一勇士。可像你这样的勇士,万里挑一都算是幸运;而我也不可能把你这样的勇士,轻易放在战场之上,化作敌人箭雨洗礼下的一缕冤魂。”
“学生不懂。”
“好钢难寻,必须得用在刀刃上!”
“那他们呢?学生也曾眼见前日攻打泰宁县一战,这些华神教的勇士们,也为了履行盟约诺言、付出了自己的鲜血与性命;即便伤亡再重、也罕有后退半步之人!沁巴日,他们绝不是孬种,也是如同你我一样的好汉子呀!”
说道这里,胡勒根十分激动的指着神锋营方向;而郭兴微微一笑,拍了拍胡勒根的手臂说道:
“当然,他们也是勇士,不过却是被骗成了勇士的普通人;而你的体内,天生就长出了一副英雄的血肉。你们之间,可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胡勒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但心中却压下了一个不好出口的疑问:沁巴日如今说话的口吻,为何在我还是奴隶的时候,好像反复听人说起过许多次呢?
那位当众表演过“三昧真火”的大师兄,此时正用大刀使劲儿拍打着赤露的胸脯,慷慨激昂的做起了战前动员来:
“弟兄们,都亲眼看见了吧,这可是章教主亲自赐给我的精钢不坏之体!你们大家伙说说,那些不相信华禹神大神的蠢货,能活多少日子啊?算他们牟足了劲的活,顶多也就几十岁吧?你们再看看我,知道我今年多大岁数了吗?告诉你们都听清了,
老头子我今年八十有四了!这身子板,这精神头,怎么样?厉害不厉害!你们问我为啥看起来这么年轻壮实?还不是华神教尊大人为了奖赏我的诚心,亲自下了一趟阴曹地府,与阎王爷爷交代过了吗?现在我在生死簿上的阳寿,已经从九十二岁,改成了三百八十岁!要不然的话,能看着这么年轻嘛?”
这位满嘴胡言乱语的大师兄,一双小圆眼睛四处乱转,口中绘声绘色的讲着“鬼神传说大杂烩”,也借此演说,成功激起了华神教徒对于“功德”的贪欲。其实说起来,华神教激励士气的方式、与古秦军的军规一样:凭借斩获换取军功。
只不过古秦军是真金白银的封官赏地;另外华神教,则是空手套白狼罢了。
郭兴根本就不是坏人,而且他北燕郭家累世公侯、自幼便从文习武、无论人品还是能力,都属华禹青年一辈之中的佼佼者。单以华神教蛊惑人心的手段而言,他与沈归的看法不谋而合:打心里感到恶心反胃。
不过,那些能为自己所用、战后又能战死沙场的蠢货,就是实打实的好蠢货;所以郭兴虽然厌恶华神教的做法,但也将其视为一家重要盟友;只是在驻军安营之时,严格约束头脑憨直的漠北汉子,以防被这群华神教的傻子传染而已。
眼看着华神教八十三岁的大师兄,足足折腾过小半个时辰之后,已然来至了五更天。郭兴轻咳一声翻身上马、在胡勒根亦步亦趋的紧紧跟随之下,行至阵线最前方:
“三通鼓罢,开始攻城!”
咚!咚!咚……
当低沉急促的进军鼓点、响过了第三通后;那群早已被贪欲憋红了双眼的神锋营将士们,口中高喊着“华神福荫、光照千里”的口号,手中挥舞着劣质战刀,争前恐后地踏入了扶余城守军的攻击范围……
沈归此次回到幽北,并未踏足中山路半步;然而他的归来,也给中山路战场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变化。
不过这个巨大的变化,也不是齐返消化了两千漠北铁骑这么简单;真正能给中山路战场带来转机的变化,乃是秦秋创立的盗贼组织——百鸟,经那日苏一事为跳板,全体集结在了中山路境内。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中山路的江湖草莽与普通百姓,本就有着极强的守土抗敌之心;当年那支由猎户组成的太白卫,便是出自于中山路本地的虎狼之师。
那些在中山路休养生息的江湖人,在秦秋这位大字辈的率领之下,立刻就焕发了极其强大的凝聚力。
有了这些牛鬼蛇神为助力,直到扶余城下的战鼓响起之时,身为神石军主帅的郭兴,仍然摸不准他此战的对手,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前后撒出了共计十二支哨骑谍探,其中有大人张旗鼓、招摇过市;也有人假扮受灾流民,“仓惶”逃入扶余城中;然而战火点燃之时,那些招摇过市的哨骑,竟毫发无伤的回到了本队;可假扮为幽北本地灾民的暗谍探子,却仿佛那日苏一般、消失了一个无影无踪……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82.乱拳打死老师傅
此时此刻,在扶余西城楼上,有一位身穿大将军铠的壮士,正在凭高远眺敌情。这位身形魁梧壮硕的男子,身高足有八尺开外,竟比沈归还高出半个头去;他的身板非常宽厚,却并不显得臃肿痴蠢,显然不是个贪吃虚肥的样子货。在他那奕奕放光的大将军铠后,还系着一件猩红色的金绣披风,在狂风的冲击之中不断飘扬飞舞、鼓荡出猎猎的声响,煞是威风。
在这位大将军的身边,还站着一名销瘦矮小的男子。此人一身儒生锦袍,头顶金钗白玉冠,颌下一缕短须略显稀疏,五官也隐隐透漏出一些猥琐下流之感。不过,尽管此人相貌落了下乘,但配合他的整体造型与装扮来看,还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这一文一武的两位扶余城主官,正是泰宁大将军丁朔帐下的心腹近人:一只耳林丰收、与壮汉解涛。
按照沈归战局构想,整个中山路南境,应该以青山城为中心点,构成一个漏斗形的倒三角防线;而上一任扶余城守将,名为梁满财,乃是本地士绅望族的长公子。之所以临阵换将,也并非是丁朔任人唯亲;而是单看梁家少爷那痴蠢的身形,再加上那一问三不知的态度,也绝对无法抵挡郭兴大军的强力冲击!
当时敌军刚刚拔营,丁朔也无暇肃清本地吏治风气;只是当场解了梁少爷的军职,并把自己两位偏将、留在扶余城,协助本地副将守城。
丁朔能被李子麟举荐,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他早就看出这俩位活祖宗,一个坏透了根,一个蠢透了顶,断不是凡夫俗子能够企及的程度。考虑到在接下来的战局之中,扶余城就只有据城而守这一个简单任务,所以他便把这两位活宝留在这里掠阵督军,独自一人返回青山城备战。
丁朔这一走,那小哥俩可算是彻底抻开了腰杆子。解涛心眼实诚,除了饭量有些惊人之外,倒没在扶余城中生出什么乱子;可那位一只耳朵的林丰收,却绝对不是甘当配角副手的性子。失去了丁朔的束缚,他林丰收就摇身一变,成了兴平皇帝亲自任命的巡查密使!他与“大内侍卫”解涛此行,就是为了调查扶余城的“贪弊大案”,还当地百姓一个玉宇清澄的扶余城!
此日清晨,扶余城的士绅之首梁家,涉案十六名男丁,便在密使大人的监斩之下,于市集之前的空地上就地正法!
实际上来说,综合林丰收的身份地位、个人能力考量,任他捅破了天、挖塌了地,至少在扶余城中,也绝对找不出梁家任何一条罪证。所以,导致梁家人灭门祸事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梁大少被撤职遣散之后心情不好,去酒楼吃了一桌酒席、喝的一个烂醉如泥、说了几句酸话,惹恼了同样前来用膳的“御前密使”林丰收。
也不知能不能算是歪打正着,总而言之,林丰收以极其粗暴幼稚的非法手段、彻底铲除了一个盘踞扶余城多年的顽固势力。如果此事发生在太平年月,被玩死的一定是这两个活宝;可眼下敌人大军压境,中山路各地驻军,又提前
经过了丁朔授意的整编换防,正是朝廷律法非常薄弱的黑暗时期……
几句口角之后,两位活宝便用黑吃黑的方式,一举打掉了扶余城最大的毒瘤。而当天夜里,解涛当街鏖斗数十名护庄丁的英勇身姿,也意外的替他们二人博得了守城将士们的崇敬与拥戴;而监斩之时,林丰收那一遭大义凛然、口若悬河的无端污蔑,也在本地百姓心中、树立起了一个明廉忠直的清官形象。
从那之后的扶余城,在两位上差的带领之下,真可谓是男女老幼齐上阵。这幅军民一心、守土抗敌的美妙画卷,也反过来触动了沉浸在清官形象当中的林丰收。于是,林大人掌控扶余城后发布的第一道政令,便是派出一支精锐偏军,昼夜不停地将城中的妇孺老幼、以及不愿意留在扶余城的百姓,分批分次地运往青山城。
没想到这个善举刚刚告一段落,敌军的游骑兵,便已然与城外坚守多日的神石步军,胜利会师!这样一个时间上的巧合,竟意外的将林丰收的才智与计谋、抬到了九天之上;而他那入戏过深,提前转移老幼的善举,也为二人博取了仁义无双的美名。许多青壮百姓都感念于此,打消了弃家逃难的念头;更有不少血性男儿,愿意追随他二人投身军伍,为这场保卫家园的战役,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三更天一到,扛了一整天军粮沙袋的解涛还没睡足,便被林丰收扔来的一套沉重甲胄、砸了个头昏脑涨。这是一套做工精细、用料扎实的大将军铠,本是梁家祖上遗物、一直供在梁家大宅的祖先堂中。梁家被林丰收抄家之后,他便把这套英武不凡的铠甲、留给了解涛;自己则打扮的像是位算卦先生一般、与他共同登上西侧城楼。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虽说解涛平日里穿的破破烂烂、看着就像是在码头货栈扛大包的苦力一样;可如今他身披大将军铠、腰悬三尺利刃,身后还有一道猩红色的披风随风飘摆,看起来真像是天神下凡一般英武。有他立于城楼之上,守城将士们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也算是彻底稳定了下来。
敌阵传出三通鼓响,华神教的信徒、便犹如潮水般向扶余城西门涌来;与此同时,另外三道城墙的守军,也皆有发现敌人动向的军情报来。
休息严重不足的大将军解涛,此时将右手虚搭在腰间的剑柄之上,神色“淡然”的望着城下敌军不发一言;而扶余城守军副将柴让,已经急的是抓耳挠腮、快步跑到了林丰收身边、大声嚷道:
“先生!敌军已经冲上来了,您和解将军快拿一个章程,要么就直接下令、咱开弓放箭吧?”
扮做军师模样的林丰收,方才心中正在懊悔万分:为何就没有提前寻到一把趁手的羽毛扇呢?
眼见柴副将心急如焚、林丰收也收敛了心神,重新戴上了那副算无遗策的面具:
“柴将军莫急嘛!军中的每一根羽箭、每一块石头,都是幽北百姓的民脂民膏
!我等弟兄虽身负守土抗敌之责,可也不好随意浪费军械嘛!不急、不急……”
“这还不急?林先生您看,敌军先锋已然逼近八十步内了!”
“慌什么?才区区八十步,也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敌军的攻城器械尚未露面,即便他们兵临城下又当如何?难不成你还怕敌军长出翅膀、飞过我这扶余城墙?柴让,你也是一员老将了,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呢?”
就在二人说话的功夫,被那副甲胄压定了身子的解涛,竟站在城墙上睡了过去!而他那微微响起的鼾声,此时也传入了柴让的耳朵里……
“林先生您看啊!解将军是操劳过度、已经睡过去了,您还是快些下令放箭吧!眼下敌军已然欺近五十步以内!如果我等再不放箭阻拦的话、等他们冲到城墙脚下,那可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平心而论,柴让与他的上官梁大少不同,胸中颇有几分真才实学;只是他不喜阿谀奉承、为人又正直刚烈,便被梁家人当做一头耕地的老黄牛,替自家少爷积攒军功之用。
如今他眼见敌军先锋即将兵临城下、而己方的守城大将,竟然在如此危急的关头睡死过去,急的是扯开了嗓门嘶吼起来,言辞中都带出了些许哭腔!
泰宁县的下场,扶余城中何人不知?尽管城中老幼妇孺都已然提前转移;但如果有机会活下来的话,谁又想死呢?
他的一声嘶吼,瞬间震醒了刚刚沉入梦乡的解涛!这位解大将军睁开睡眼,扭头望着老神在在的林丰收,瓮声瓮气的喊了一句:
“啥?”
林丰收面色一喜,捋顺着刚蓄出的一缕短髯,轻描谈写的说了一句:
“哎,解将军过于体恤下属了……柴让,听见了吗?杀!”
“放箭!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停!把这群狗崽子们全给老子留在城下!”
早已迫不及待的柴让,得到解将军的许可之后,立刻高声嘶吼着指挥弓弩手放箭御敌!听得“放箭”二字出唇,那些早已张弓搭箭、默默等待许久的弓弩手们,立刻为城下的华神教徒、表演了一场万箭齐发!
从战术上来说,放敌军先锋士卒、前进到据城墙三十步的距离,此举的确凶险万分;但眼下战情,也正如林丰收所言一般;一来,华神教的先锋营个个都光着脊梁,除了一把战刀和一条裤子之外,能够辅助攀墙的家伙,也就只有额头上那根红彤彤的布条了!所以,即便放这群废物冲出弓弩射界,安全抵达城墙脚下,也无法给扶余城带来任何威胁。
从泰宁县的败报可以看出,这一伙神石军中,可是有着大型攻城器械作为辅助的!那种非常显眼的大家伙们,只要没出现在战场上,那么刚刚加固过后的扶余城,就是一座无可撼动的高山。
最终章.烽火卷长空 83.阵前交易
在传统守城战术理念当中,对于那些立于城墙垛口、远程打击敌军的弓弩手,有着一套完整的攻击套路可以遵循:当敌军的兵锋踏入城下百步以内,便可以发出第一轮的试探性仰射;待敌军冲入八十步距离,便应该展开三至五轮的箭雨速射;待敌军踏入五十步后,便应该进行数轮次高角度吊射;待敌军冲至距城墙十五步以后,他们手中的强弓硬弩、便再无用武之地了。
没想到扶余城守军,竟无视传统的进攻方式,硬生生忍到了三十步远,才猝然展开了首轮攻势!这个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没近到弓箭无法企及的角度;所以当那些守城军的老弓手们、听到可以开弓放箭的将令之后,只觉眼下这个距离极其趁手,根本无需调整射击角度,只需最简单的平射法,即可迅速杀敌!
一个精锐弓手,连续弓开十箭,便可视为合格;可以连开十二箭以上,便已称得上是箭道高手。所以按照传统的守城方式放箭御敌,其实大概有三分之二的羽箭,都是瞎猫碰死耗子的无效攻击。
柴让一声令下、那些早已憋足了劲道的长弓手,便立刻大展神威!他们也知眼下战局紧急如火、每个人都想着要将箭壶当中的十二根箭枝、尽快倾泻而出!如此一来,不但箭枝非常密集;而且由于角度平顺、居高临下,连带着命中率与杀伤力,都得到了显著提高!
这一阵阵几乎没有死角的箭雨,却仿佛万箭穿心一般、瞬间便将一千五百名华神教信徒射翻在地!零星活下了几名幸运儿,也在扶余城神箭手的依次点名之下,回归了华禹大神的怀抱当中。
郭兴眼见第一次诱导性进攻,竟然得到了如此意外的结果,脸色也变得更加阴沉了……
“胡勒根,你看!敌军守将用兵,如此不遵章法,只怕是我的那位“老朋友”、亲自坐镇扶余城中啊!好了,既然钓上了这样一条大鱼、试探性进攻已经毫无意义了。就算前方是一片刀山火海、油锅地狱、我郭兴也定要将整座扶余城夷为平地!告诉传令兵通报全军,一刻钟之后,同时向四道城门展开猛攻!此役不分批次、不分梯队,更要不惜一切代价,攻破扶余城!我不想见到一只飞鸟、一头黄狗,可以离开扶余城的大门!”
“是!”
胡勒根转头唤来几名传令兵,将郭兴的将令吩咐下去之后,这才略带犹豫地开口说道:
“沁巴日,如此强攻之下,我军损失定然十分惨重。而且前日泰宁县那一仗打下来,我们神石部族却一兵未发!此事已经给朝鲁汗王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那又如何?莫非要本帅命你们这些马背上的骑兵,挥舞着马刀、对准敌军城墙一头撞去不成?”
“学生倒并非这个意思……只是……”
“胡勒根,我想即便是远在漠北草原的朝鲁大汉,也同样不希望见到神石军伤亡惨重的结果……好吧,总要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才能封上另外两家盟友的嘴。如果能得到他们的认可,朝鲁大汉的压力也会小上一些吧……”
说完之后,郭兴翻身下马,走到了那位满面兴奋、正在极力鼓噪士气的“大师兄”身边。
“咳咳!田兄,可否借一步讲话。”
这位大师兄面色一怔,随即朝着人群中的一个黑脸汉子递了个眼神,随意吼了几句场面话,便朝着先行一步的郭兴走去。
大军后方营地,存贮着大军的粮草与军械;而谛听派来的监事麒麟君,此时正在接收后方新运来的一批攻城器械。
“道长,田兄。今日郭某是想与二位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有关于幽北战事的细节问题。”
麒麟君闻言扯出了一丝微笑,语气平缓的对他说道:
“贫道乃是方外修行之人,谛听也只是单纯的商号;我们既不懂兵家之事,也无意参与阵前之谋。直说了吧,此战是进是退、是攻是守,皆由郭将军做主,无论是贫道或是谛听、对此都绝无异议。抱歉,贫道这里还有一批物资急需清点,二位兄台请自便。”
说完之后,麒麟君微微欠了欠身,转身离去;而那位华神教的田姓大师兄,则对着郭兴诡秘一笑:
“没错,大丈夫敢作敢当,的确是我给朝鲁汗王递的小话!”
“恩……既然田兄快人快语,那我也有话直说了。据郭某猜测,致使田兄心生不满的原因,定然是因为前日泰宁之战,贵教弟兄死伤惨重、而我军却只能作壁上观一事。且不论郭某当日定下的战策是否得当,可田兄既心生不满,又为何不先与在下沟通磋商、反而要舍近求远呢?”
这位姓田的大师兄听完之后、将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用充满鄙夷的目光,反复打量着郭兴:
“沁巴日……本名郭兴对吧?你原本不是北燕军的小侯爷吗?这点小事还需要我来提点?怨不得别人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咋就这么不懂事呢?明告诉你吧,他谛听有的是银子和军械粮草,而我华神教有的就是人,那你神石部族呢?也罢,索性今天就跟你把这里面的道道摆明白了,也让你这富家公子长长见识!”
说到这里,这姓田的大师兄一反常态,抹去了刚才那副乐在其中的神棍做派,反而斜着肩膀坠着腰,与郭兴盘起了道来:
“虽说你们郭家爷俩打了一辈子的仗,可根本就没打明白啊!在我田大山看来,打仗到底打的是啥?还不就是银子吗?不是大哥说你,你这小子也太他娘不仗义了!咱们三家合伙打幽北,谛听出银子出家伙事、我们华神教出脑袋,你漠北人毛都不出一根,干脆空手套白狼啊?真以为我田大山傻啊?”
郭兴被他这一番话也给说愣了,反复想了半天之后,也没明白他究竟打算说些什么;最终只能略带疑惑的开口试探道:
“我等三方同盟,理当同气连枝。可田兄也亲眼得见,眼下幽北蛮子固守坚城不出,我神石铁骑纵然有心杀贼,也始终无用武之地啊!当然,此前贵教将士作战英勇彪悍,损失的确惨重;我郭兴
今日就在阵前做主,将我军的三成饷银献出、用于抚恤贵军阵亡将士之家小!而且此约一直有效、直到我神石军铁骑的兵锋得以施展为止!”
“我没问你这个!……阿嚏!!!”
田大山右手一挥,张开大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两道鼻涕喷涌而出,郭兴唯恐着了他的道、瞬间就弹出了三丈开外!
“你看这事闹的……嘿,你说幽北三路的鬼天气,都已经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冷……郭将军啊,能不能先给咱找件衣服,也好挡挡风寒啊?”
郭兴喊来了传令兵,给对方取来了一件棉服,心中却早已经骂出了一万句脏话;可转念又一想,毕竟田大山今年已经“八十四”岁高龄了,整好活在坎上,还能再蹦跶几年呢?自己再落魄,也是正儿八经的名门之后、何必跟他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呢?
田大山接过棉服,左右一抻衣襟,打着哆嗦躲着脚地搂在了郭兴的肩膀上:
“这样吧郭老弟,田哥看你这人挺不错,好心点拨你几句,可别给我传出去啊!别看你们神石军人数不多,可人吃马嚼的算下来,每天粮饷消耗也不是小数目啊!三成饷银那么大一笔银子,你就散给那些榆木脑袋了?我看兄弟是富贵日子过惯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哎,也别叫你白忙一场,今天当大哥的就教你一些为人处世的道道!你原来咋跟那个道士要饷银的,以后也照样咋要;要回来之后呢,田哥我也不贪,私下里分我两成就行了!”
自以为还算见过大世面的郭兴,这回却被村汉出身的田大山给说懵了!
北燕王朝吏治昏暗,私相授受的腌臜事也是屡见不鲜。郭家父子虽都是正气凛然的君子;但毕竟身在北燕,也无法独善其身。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这官场里面的门门道道,他们熏也熏出了一个滚瓜烂熟来!包括阵前索贿这档子事,虽然听起来令人瞠目结舌,但在北燕也屡有发生、并不值得郭少侯爷大惊小怪。
真正让郭兴感到惊讶的是,这件本以为极度棘手的外交事件、竟可以靠着这种摆不上台面的小手段、消弭于无形之中!一时之间,他竟想要为那些将自己身心全部奉献给“华禹天神”的信徒放声哭泣。
郭兴知道,这些华神教的信徒,大多都是没什么见识的乡野村夫;他们原本或是忠厚本分的实诚人、或是自私小气的精细人;可经过华神教的洗脑愚弄之后,全部都变成了疯子和傻子;而眼前这个索要回扣的田大山,显然不是疯子、更不是傻子,他只是一头没穿着上衣的衣冠禽兽而已!
郭兴不喜欢与禽兽结交,但他很喜欢豢养驱使禽兽!
财富这种东西,对于自幼没受过穷的郭兴来说,就只是他征服天下的工具之一,没有任何吸引力可言;
这种财富观念,就只有那些吃过、见过、享乐过的富贵人才能拥有;而田大山虽已经在华神教中混到了一定地位,然而他裤腿上沾着的烂泥巴,眼下还没彻底洗干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