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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天上掉馅饼

    当日,重伤昏迷的沈归被刘半仙从丞相府‘掳走’之后;幽北的这场内乱,也同时进入了按部就班的收尾工作当中。而刚在丞相府大放异彩的‘射艺大家’——奉阳公主颜书卿,也就不再过问任何‘俗事’、选择回到往日的平静生活当中。

    她的落脚之处,既没有选择那个自小长大的皇宫大内、也没有选择颜青鸿封赏给她的一座府宅;反而选择回到河中后街的沈宅之中,重新住到了藏书楼里。

    当北燕四皇子派来的秘使,呈上了那封末尾处加盖着‘百里手章’的密信之后,颜青鸿与万长宁君臣二人,才重新想起这位‘杳无音讯’的长公主来。

    任谁都看得出来,此信当中提及的所谓‘和亲盟约’,明面上虽然是意在修复两国关系的一场交易;但实际上,则分明是被南康人缠住手脚的天佑帝,对幽北战败一事、所能做出的主动让步!

    如果今日里当家作主之人,是太子颜昼、甚至是先帝颜狩,对于这张从天而降的‘大馅饼’,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恐怕直接就会把这位奉阳公主殿下、敲锣打鼓地送到北燕和亲去了!而且,即便此事在后世史家眼中看来:只付出一位皇室公主,便能够促成这样一场和亲的话,也绝对是无可指摘的圣君所为。

    而且,即便没有那些利国利民的附加条件,只是单纯的把奉阳公主送到北燕的话,也同样不存在什么问题。

    首先,奉阳公主本身已经到了该出阁的年纪,虽然幽北三路如今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一套礼法;但她毕竟不是平民身份,远嫁他乡也事,原本也是公主的命运;放眼天下各地,也都是理所当然之事;

    其次,远嫁北燕与远嫁漠北,虽然都是和亲,但却有本质上的区别。因为这次和亲的主动方、乃是刚刚大获全胜的幽北三路。若是换成民间的说法,在这等情况下嫁过去的姑娘,入了门子之后,腰杆也十分硬气;其次,便是幽北三路虽然也自称一国,但比起正根正脉的北燕王朝来,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而且,幽北与北燕两家和亲之事,也并不是没有先例。就比如说河阳公主、也就是颜青鸿和颜书卿的大姐,如今也在北燕皇宫之中为妃;再加上先帝原本也有意让颜书卿远嫁漠北;如今既然能换成更加富庶热闹的奉京城,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无论那封笔力浑厚、字体苍劲的信件,到底是不是四皇子周长安的亲笔手书;可单看来者那不卑不亢、处变不惊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这位四皇子,一定不是那种只知享乐的纨绔膏粱。

    尽管有这么多的理由、也有这么多的好处,但颜青鸿与万长宁,仍然把这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一直拖到了今日。

    因为唯一让他们感到忧心忡忡的、就是沈归与这位奉阳公主之间、那份微妙的关系了。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刚刚登基的兴平帝颜青鸿,仍然把沈归当作可以共享江山的生死之交。

    “……那你们有问过她自己的意见吗?”

    沉默了半晌的沈归,终于还是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而颜青鸿这个身为兄长之人,此时也面带为难之色的回道:

    “这事儿……我们也不好多问啊!还是交给你们俩自行处理吧。”

    紧接着,万长宁又补充了一句:

    “沈归,这事虽然北燕方面催的不紧,但如果能在冬至之前顺利解决,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我们幽北三路的燃眉之急……”

    沈归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作势欲走;临出门之前,又看了看走向轮椅背后的何文道:

    “大萨满?您不跟我一起出宫吗?”

    何文道笑着摇了摇头:

    “不了,我还要去北兰宫,给兰妃娘娘护魂呢……”

    沈归没用方钧平调来的马车,反而是自己一个人走出了皇宫。

    漫无目的闲逛了一会之后,他突然觉得周围的景色有些熟悉。猛的抬头看去,发现此处竟然正是河中后街,自家宅院附近……

    “怎么走回这来了……”

    沈归苦笑一声,刚欲推门进府,突然眼角扫到了家中藏书楼三层的窗子上,映出的那一道飘摆摇曳的烛火……

    沈归心里清楚,这定然是颜书卿在挑灯夜读;不过他如今也还没有一个好主意、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件和亲之事才对;再加上如今已经夜过三更、自己如果冒然进去与她攀谈,只怕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更说不清楚了……

    其实,这世界上哪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事呢?只有自己没想清楚的事而已。

    以华禹大陆同行的审美标准审视的话,李乐安的长相,最多也只能算是带着点可爱的‘小家碧玉’而已,除了青春的年华以外,其他的都只能归为普通一类;可颜书卿的脸蛋与身段,却是典型的美人模板;再加上她那睿智中带着一些淡漠的清冷气质,远远看去,就宛如刚从仕女图中走出来那般清雅秀丽。

    而且,由于李乐安跟着林思忧在外奔波行医多年,她的‘皮肤状况’、比起一般的大家闺秀来都略嫌粗暗;更不要说与这位宛如‘冰肌玉骨’的奉阳公主了。

    所以,如果把李乐安与颜书卿放在一起比较的话,好像除了治病救人这方面之外,全都是颜书卿大获全胜。

    当然,在男女感情之中,这些所谓的优劣对比,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重要。

    沈归终究还是没能推开自家的宅院;而是回到了丞相府厢房之中,借着那些还没有散去的残存酒力,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之时……

    洗漱完毕的沈归一出房门,便看见了伤势已经痊愈的单清泉。他接替了已经战死的管家李福,正大大咧咧地躺坐在府门前的长条凳上、悠然自得地抖着小腿……

    “老单啊,你身上的伤都好利落了?”

    “我们家小姐的医书你还不清楚吗?全好利索了,半点病根都没落下……”

    “但我听你说话的这个嗓音……可不像是没留病根的样子啊……”

    “没工夫跟你贫嘴,丞相给你留下的信……”

    他话音刚落,便扬手飞出了一枚白色封皮的信件,打着转地飞到了沈归手边。

    沈归仔细地通读过信件之后,略一思索,便一吐掌力,把那张信纸震成了漫天碎片……

    “老单,派个人去大荒城,把丞相大人接回奉京吧……”

    “落下病根的是你吧?丞相大人才刚回老家两个月,屁股都没坐热呢就……”

    “我和你家小姐,要成亲了!”

    与此同时,北燕紫金宫、上书房内。

    “长安,莫非你以为只凭着区区一场和亲通婚,就能保得王朝北线二十年的安宁?而且,听说你还想要重新开放通商互市,并把那天下第一雄关——东海关,拱手让给幽北颜家?正好趁着今日无需朝会,你仔细的跟父皇交个底来。毕竟,在父皇的心目之中,你可从来都不是个会做混本生意的蠢材啊!”

    天佑帝周元庆看着这位先斩后奏的四皇子,脸上的神情既像是兴师问罪、又像是虚心请教;短时间内,竟让周长安也有些拿捏不准、只得实话实说了……

    “父皇,其实这开放通商互市,与出让东海关,表面上看是两件事;而实际上呢,却根本就是同一回事。您想啊,我们与南康之间的大宗货物往来,往日里走的都是水路,也就是前燕开凿的燕临大运河;而如果我们通过这次和亲,能够与漠北重新通商互市的话,那么就可以专门收购一些幽北需要的物资,再额外开辟出一条近海商路……据儿的最初设想,应该是从申城码头,直达东幽湾的卫津码头……”

    他的这个想法,其实与南康谛听的暗中谋划极为吻合;唯一的区别就只是在于谛听的胃口更大,谋划的也更加具体而已。

    这如同儿戏的区区几句话,便把天佑帝听了个双眼放光。不过,他也没着急赞扬自己的儿子,反而拿起了桌上一架做工精巧的眼镜、仔细观察起了墙上的华禹大陆图:

    “燕京距离卫津大概……大概二百四十里地;而我们两北之间、若是能重新通商互易的话……那么除了东海关之外,选址也绝不容另做他想……如此看来,也就是说……”

    “父皇英明,若果真如此,也就代表着日后我们不仅可以做个舒舒服服的‘过路财神’、还可以通过与南康人进行谈判协商、彻底掌控住南康与幽北之间的水旱商路…只需再过上几年,那些幽北人购买的每一匹苏绣、每一张宣纸,都会为我们北燕王朝带来数不胜数的税银。而且,最立竿见影的好处,便是可以在充实国库的同时,还能舒缓燕临大运河那紧张拥堵的河道状况……”

    天佑帝笑了笑,指着他的鼻子,无可奈何的说道:

    “只怕你这小子还有其他的打算没说吧?平时两北之间自然是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可一旦幽北所有的对外商路都被我们掌控的话,日后一旦时局有变,我们随时都可以把幽北三路打回原形……”

    周长安听完之后,‘略带着些羞涩’的笑了笑:

    “父皇说得极是……银子这东西啊,可是远比武士的钢刀、战马的铁蹄还要更加强大啊!”

14.张良计与过墙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论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纠纷,大多都是因为那些纠缠不清的利益在其中作祟。

    刚刚换了皇帝的幽北三路,如今正值百废待兴之际,急需开拓出一条稳定的生财之路,用来缓解已临近崩溃的朝廷财政;而看似家大业大的北燕王朝呢?其实单就一个财政问题,就足矣让天佑帝头痛不已了。

    这正是大家有大家的难,小家有小家的苦。

    北燕人所要时刻警惕的假想之敌,还不单是幽北颜家与漠北汗王而已;比如说西疆的大小金童佛;南疆的萨满教分支——苗巫寨;还有那些老少边穷地区的大量叶尼教信徒……

    这些来源各异的宗教,与幽北和漠北盛行的萨满教,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区别。萨满教的萨满巫师们、只管天地魂灵之事,可是从不过问朝政的;而分散在北燕王朝各地的那些教派领袖,却都是‘政教一体’的一方诸侯!

    他们手下那些信徒们、平日都是虔诚善良的百姓;可一旦经过有心之人的蛊惑怂恿,这些人畜无害的善良之人、立刻就会变成不惧生死的虎狼之辈!

    也正是因为这些宗教团体的明暗牵制、也才让幽北三路能够以‘全国而敌一隅’,‘偷’到了那场两北战争的最终胜利。

    由于北燕王朝位于华江北岸,是伴随着华江禹河而生的农耕文明;再加上儒府学派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指导思想,都导致了如今的北燕王朝,虽然饱学之士多如过江之鲫;但叫得出名字来的商贾巨擎,却大半都是吃官饭的那些‘红顶商人’。

    因为两北战争、以及颜家内乱的原因、那些闲置了一整年的东幽路土地,再也无法产出新粮供养百姓了;不过好在东幽路横空出世了一位李子麟,还能够暂时控制住李家这个幽北最大的粮商,让他们无法参与到哄抬粮价的行列当中。

    不过,由于往年的陈粮,之前都以半卖半送的形式,运往了漠北草原‘救济灾民’;也直接导致了如今的幽北官粮仓库之中,也是十仓九空的情况。无可奈何之下,李子麟也只能建议新任幽北丞相万长宁、从南康人手中秘密购回一些应急粮。在李子麟看来,只要幽北能够安然度过这个寒冬,那么明年的东幽路,也就可以顺利地走回正轨了。

    有了华延商帮和汇南钱庄这样的‘盟友’,购买救济粮的银子倒不成问题。不过由于运粮的半路途中,还横着一只拦路虎——‘北燕王朝’,所以那些从南康运往幽北的粮食,只能由扮作寻常商队的南康官商、分批次地‘小车送货’;而沈归入城之时、看到的那样一番热闹景象,也大半都是前来运送粮食的商队。

    之所以如今奉京城这么拥挤,也是因为这些商人借故滞留在奉京城中,想要等着幽北今年的药材和冬皮开始贩售……反正来回的‘票钱’都有人报销,他们何不再拖延四十几日,把运粮的车队再次装满呢?毕竟那些药材与毛皮,可远比粮食要值钱的多呀!

    这么如火如荼的一场‘交割大会’、看着来来往往的商队都从‘自家门口’经过,自己却愣是吃不到半口,又岂能不让北燕王朝心急如焚呢?

    其实自打去年年底,北燕与南康双方,就因为来往关税的问题,闹得非常不愉快。

    争执的起因倒是也不复杂:无论是烟酒糖茶,只要北燕前去南康的商队,能够出示北燕官方开具的路引,那么南康方面一律免收税费;而北燕方面呢,自然也就投桃报李,互相行个方便。

    你家的商税你家收、我家的商税我家收;这样简单又直接的单方税收方式,原本已经被双方默认施行了近百余年……

    可就在最近几年,随着北燕的天灾人祸愈演愈烈,国库日渐亏空之下,满脑子都是铜板的天佑帝、逐渐发现了这道‘君子协定’当中的一些猫腻……

    单从市场的角度来看,南康的商品精巧美观、价格更是极为亲民,就算是再额外加上一道商税,他们也能赚得盆满钵满,根本就不愁销路;而北燕王朝的商品呢,除了那些卖不上高价的原材料以外,竟然连本国的穷苦人家,都不愿意购买,就更别提人家南康人了……

    直到最近几年,就连一根毛笔、一捻灯芯、都全部是‘进口’的南康货。这种‘贸易倒挂’的情况之下,北燕王朝又怎么可能不心急如焚呢?

    当然,天佑帝周元庆也并不是个蠢货,他也没‘单纯’到想要凭着多增收一道商税,就能把南康的货物彻底赶出北燕;他也没指望着通过多收一些商税,就能唤醒要死不活的北燕‘工商行业’。他只是想用这等名义大于实际的‘提议’,试探一下那些南康人的反应,也顺带着估量一下南康人的胆气与底线……

    简单说来,就是用这一道单方面增加的商税去投石问路,以便日后‘得寸进尺’而已!

    不过,那些南康商人显然也不是易与之辈;无论他们心里是否清楚北燕人的小算盘,但对于这等近乎于‘撕毁协约’的行为,仍然还是让他们无法容忍的!甚至可以说,要不是因为双方之前的抵税行为、只是口头盟约的话,说不定人家的闽江水师,此刻都已经在卫津港口抢滩登岸了!

    也正是因为双方无休无止的谈判与扯皮,才让天佑帝腾不出手来,去痛打正在‘狗咬狗’的幽北三路

    不过话说回来,在历代北燕君王的心目当中,其实根本就没有半点收复幽北失地的念头。尽管口号喊得都是震天响,但如果真心想打的话,就算颜家人都有三头六臂,也不够北燕王朝的百万大军砍的!

    在北燕周家看来,他颜家人既然喜欢称孤道寡,就让他们自己去玩呗;反正如今南康也是自立为王,多他幽北一个不多,少他幽北一个也不少;而且,即便有兵不血刃收归幽北的机会,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就那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一年之中足有半年的时间都无法耕种作物;人口数量又少得可怜;即便自然资源丰富充沛,但怎奈路途崎岖,交通不便,来往运输的消耗甚大,根本就没什么赚头,甚至连块‘鸡肋’都算不上,就是一个‘赔钱货’!

    一旦北燕王朝真的成功收复幽北全境,那么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五百余万嗷嗷待哺的灾民、以及万物凋零的冰天雪地……

    所以北燕王朝的态度是:只需按时消耗他们的中坚力量,让那些幽北人既死不了、也无法坐大就可以了。至于说一统华禹大陆,怎么看都要先收复有‘天下粮仓’之称的南康富庶之地呀!

    而且留着幽北三路,还有一点好处:既然北燕的货物南康人不要,本国人又不喜欢的话,那么索性全都卖给幽北三路好了!

    接下来他们只需要在签订通商互市协议的时候,要求幽北方面严查一切走私夹带之人的话,那么整个幽北三路的‘市场’,就变成了自家倾销的‘后花园’。如此一来,既能缓解北燕王朝的财政危机,也能彻底斩断幽北与南康之间的通商道路。

    这一切正如四皇子所说的那般:钢刀战马,只能砍下敌人的头颅;但黄白之物,却可以腐蚀敌人的骨髓!

    所以说,虽然两北之间明面上的战争,的确可以暂时划上一个句号;但接下来的‘金银之战’,却更加残酷,也更加隐蔽。

    而这样一场和亲,就是四皇子周长安,向幽北三路挥出的‘第一刀’。

    并不擅长理财与经商的天佑帝,在听明白四皇子的全盘计划之后,便揉着下巴思量了起来。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才再次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的赞赏之情也溢于言表:

    “这法子不错…不过嘛,父皇对于财政之事并不擅长,对于其中关键所在,暂时还未能参透。所以,父皇想要把你的全盘计划,与蔡右丞再次商讨一番,不知你可愿意啊?”

    “一切但凭父皇做主,还望父皇能够恕过儿臣先斩后奏之罪……”

    天佑帝虽然面目上仍然挂着一副微笑,但心中却更喜欢这个四儿子了!就连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这副模样,在他此时看来、都是那样的狡黠可爱……

    “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一会先去后宫给你皇祖母和母妃请个安,再陪她们用上一顿午膳,朕才允许你出宫!你皇祖母可是天天念叨你啊,哈哈哈哈……哦对了…据说那位幽北的长公主,模样与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周长安本来都打算请安告退了,没想到父皇却突然提起了那个‘幌子’来,只好略带诧异的回道:

    “是,儿臣也曾略有耳闻……”

    “长安啊,你们二人年纪相当,身份呢……也还算匹配;朕如今以父亲的身份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把任何事情,都当作是一场利益的交换。人生匆匆百年光阴,真正能够改变的事情、其实也并不算多……唯独那个枕边之人,却是要陪伴你走完一生的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你确实心仪那位奉阳公主的话,不妨就用你的一片真心、好好善待人家罢……”

    这一番话把四皇子说得有些愣神,不过随即便释然地点了点头:

    “是,儿臣记下了……”

15.大婚之前

    沈归和自家大小姐要成亲了!

    当单清泉听到这个消息,竟然从沈归自己口中说出之后,非但没有自己想象当中的那般喜悦、反而还有些莫名其妙!

    当然,沈归与李乐安这一对佳人、如今拜堂成亲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毕竟东幽李家与中山郭家、本就是多年的故交;而沈归这个孩子,也算是文武双全、品貌俱佳;再加上这二人之间、本就是郎情妾意,又一起经历过无数生死磨难,时至今日才准备拜堂,在单清泉看来,已经是十分拖沓了。

    不过,虽然单清泉因为陈年旧伤、导致他年近四旬,仍然还没有体会过什么是男女情爱;但对于沈归一直以来的犹疑与挣扎,他还是看在眼里的;可如今沈归只是看了丞相留下的一封书信,竟然就正式宣布准备拜堂成亲了?还让自己遣人去把刚刚到家的丞相再接回来……莫非丞相拿住了沈归的短处、强行逼他就范不成?

    “沈归……丞相在信中都写了些什么呀?”

    单清泉看着地上的那些碎纸屑,也彻底放弃了‘拼图识字’的打算。

    “哦?信封也没封口,你自己没看吗?”

    跟随李登多年的单清泉,当然没有偷看信件的习惯了!于是他摇了摇脑袋,等着沈归亲自为他答疑解惑。

    “那可太好了……”

    沈归没头没脑地‘赞扬’了一句,随后便吹着口哨,走出了丞相府大门。

    其实,那封信上只写了八个字而已: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也正是这普普通通的八个大字,彻底点醒了陷入情感纠葛之中的沈归。

    沈归为人处世的性格呢,说好听一些,就是谨慎小心;而说得难听一些呢,就是有些优柔寡断。

    这种处事风格,往往都是在那些功成名就之人、或者上了一定年纪的老者身上出现。正所谓‘老要张狂少要稳’、而沈归这个‘一穷二白’的年少后生,却显然稳当的有些过分了。

    凡是在江湖中闯出大名堂的人,无一不是在少年时代,便已经开创出了一番‘事业’。比如青年时期的岳海山,凭着一柄惊雷短剑,就搏出了一个‘黑月老’的名头;还有一位年仅十三岁,便入宫盗宝、还留名立威的秦秋秦子规;甚至是沈归的大婆婆李玄鱼,青年时代也曾杀死过无数的天灵脉者,只是不为凡人所知罢了。正所谓英雄出少年,少年的冲劲虽然会令人犯下愚蠢的错误,但也能令人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反观沈归呢?如今已是弱冠之年,按照‘天灵脉活化石’——白衡白文衍的看法来说,他就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而按照普世价值来看呢,他也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虽然看似‘交友遍天下、往来无白丁’,但实际上比起那些市面上的无赖、混混们,也好不了多少。

    李登身为他的‘准丈人公’,暗自考察这位毛脚女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正所谓观其言、察其行、知其底,方识其人;见过了天地众生的李登李齐元,当然也深知自家女婿的优劣长短。

    如果沈归优柔寡断的性格再严重一些的话,那么在李登的心目当中,难免会落下个‘多谋而少断’的评价;不过好在这次奉京之乱当中、他的表现还算不错,也让李登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而他留下的这八个字,既是身为长者,给晚辈提的一点指导性意见;也是身为李乐安的父亲,提醒自己的女婿不要陷入‘三角恋’的麻烦当中。

    按照华禹大陆的现行风气看来,虽然男人三妻四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两位佳人、一位是李家小郡主,一位是皇族长公主,谁又能给一个‘地痞混混’做小呢?即便两个姑娘本人愿意,可无论是颜家还是李家,也都丢不起那个人呐!

    沈归离开丞相府的时候,并没有惊扰正在厢房之中赖床的李乐安。因为,他现在要去做的事,显然也不太适合让李乐安参与其中。

    刚刚推开自家府门的沈归,双耳忽然微微一动、随后整个人向前蹿出足有一丈开外……在他刚刚站稳的时候,那扇被他推开的木门,已经钉上了三支还在不住乱颤羽箭。

    “你昨夜三更在府门以外徘徊,今日清晨又去而复返,想来是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一身劲装打扮的颜书卿、此时手挽长弓,腰挎箭壶,仿佛一位准备踏上战场的女将军般英姿飒爽;如果不是她的脸蛋儿实在过于温润俏丽、皮肤也过于白嫩细腻的话,想必也会有杀气弥漫出来……

    被说中了心事的沈归,此时也无暇羞愧;因为他已经完全被这副打扮的奉阳公主、给‘震慑’住了!

    当日在丞相府后门之时,他已经对颜书卿的一手射艺刮目相看了;可今日她为了挽弓方便、竟然把原本乌黑靓丽的盘发打散开来、简单的束成了一道高高的马尾辫!这等‘新潮’发型,也把她的五官与脸庞凸显的更加立体;再加上她那故作冷峻的目光,以及紧身劲装勾勒出的曲线,都让沈归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

    沈归在初见颜书卿之时,其实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因为沈归本身不太喜欢扮相恬美柔弱、又爱耍小聪明的女人;而他对于李乐安的喜爱之情,也大半都是来源于她那粗放中带着些跳脱的‘假小子’性格。

    因为李乐安那种让人摸不清‘行动路线’的奇怪思路,对于沈归来说既是一份生活情趣,也会有不期而至的‘意外惊喜’。

    但今时今日的颜书卿,也同样给沈归带来了一份‘意外惊喜’。

    当然了,即便沈归此时还处于惊讶之中,想要制服再次抽出三根羽箭的奉阳公主,仍然还是简单的如同‘鹰拿燕雀’相仿。

    沈归只是一个侧步近身,绕着颜书卿执弓的左手,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背后。

    千万不要以为被贴近了身子的‘弓箭手’,都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但凡是射艺大家,如果教授的对象是入室弟子的话,那么在传授如何拉开弓弦之前,最先要练的基本功,便是一种独特的长弓格挡术。

    公平的说,这种近身缠斗技术、如果放在两军疆场之上,根本就一文钱都不值。因为华禹大陆的任何弓箭队伍,都会配有易于携带的随身短剑,以便弓弩手们近身搏杀之用。

    而这种长弓格挡术,其实是由江湖上那些沉溺于研究射艺的前辈高人们,‘发明’的一种近身格斗术;简单说来,就是以弓架做盾、以弓弦做刃,把长弓当作一种奇门兵刃,与敌人近身缠斗的一种特殊武艺。

    沈归虽然没有见过这种冷门技法,但毕竟他也曾师从武学活字典——老乞丐伍乘风门下,所以对于这种生僻罕见的武艺,他还是略有耳闻的。毕竟如果不知根底、或者情敌大意的话,很容易就会被那道纤细强韧的弓弦、勒上自己脖颈之间……

    一贯秉持着狮子搏兔心态的沈归,即便是面对颜书卿这个女流之辈,仍然还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此时已经转至对方背后的他,迅速伸出右手、从上到下地捋了一遍颜书卿的左臂;在卸去了她手臂的力道之后,长弓也自然脱手、跌落在地;而右手也同时作‘虎爪状’、攀上了她那纤薄的右肩头……这一手锁拿术,本来应该顺势再卸掉敌人的肩关节;但颜书卿毕竟不是敌人,施以如此重手的话,恐怕也不太合适……

    颜书卿既然已经全副武装,自然就不会坐以待毙了!在她心中,对于沈归这个‘薄情负心郎’的怨恨、早已经顶到了咽喉之处;单从迎门那三支羽箭就能够看得出来:方才这位奉阳公主,是真的想要了沈归那一条狗命的!

    两臂被锁之下,颜书卿一边抬起右脚,狠狠向后跺了过去;一边向前低头蓄力,然后又狠狠地用后脑勺撞向身后的沈归……这一记头击、要是撞在了实处的话,以他们二人的身高来看,沈归的鼻梁骨肯定是保不住的!

    不过,沈归是何许人也?两代大萨满抚养长大、武学活字典伍乘风带他闯荡江湖、天灵脉者刘半仙帮他深造、又亲眼见证了天灵脉活化石——‘南斗衍圣公’的别样风采!不客气的说,在他面前动手之人,如果不是天灵脉者的话,就连被他看上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就凭颜书卿这细胳膊细腿的三脚猫功夫?连弓都拉不出几个满的微弱力道?还能对沈归形成什么威胁吗?

    所以,面对这如同儿戏一般的反击、沈归也并不松手躲避;反而腰部向前一拱、单以腹部之力、把颜书卿的身子向前顶开了一段距离……正是靠着这一小段的距离,既躲开了她那后脑勺对于鼻骨的撞击,也躲开了狠狠跺向自己右脚的那一只绣鞋……

    不过……虽然在他‘灵机一动’之下,把对方的攻势化解的干净漂亮;可这十分暧昧旖旎的反击方式、却也让二人都闹了一个大红脸……

    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僵持良久之后,面色一片醺红的沈归,才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

    “……你可别再动了……”

16.剪不断理还乱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沈少爷要和李乐安成亲了?所以我也只能听从皇兄的安排,远嫁北燕王朝喽?好好好!沈归,奴家这里先谢过您的大恩大德了!要不是你的出手相助,只怕如今奴家已经在漠北草原烧粪牧羊了;如今我颜书卿,能够嫁入那座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的燕京城,也是全靠沈公子您的照拂啊!您对奴家的‘再造之恩’,还真让奴家没齿难忘呢!奴家日后也定会在那座遥远的紫金宫中,日夜祈祷您和您的夫人,能够多福多寿、百子千孙!”

    冷静下来的颜书卿,立刻让沈归体会到了什么才是教科书一般的‘阴阳怪气’!她这种说话的方式,沈归虽然不喜欢,但毕竟人家说的也都算是事实,自己也实在没什么可辩驳的。所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这桩和亲之事其中的利害关系,都原原本本地说给了颜书卿听……

    不过,那些听起来光明正大的理由,对于此时此刻的颜书卿来说,却不亚于是火上浇油。

    “好好好!好一个幽北柱石,宰辅之才啊!奴家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沈公子竟然还有一副活菩萨心肠!当然了,你和皇兄的想法与理由都非常充分,但唯独有一件事,却好像被你们故意抛诸于脑后了呀……”

    沈归听到这里面色一变,十分‘谦虚’的向她请教道:

    “何事?”

    “我颜书卿虽然是幽北的长公主不假,但也是幽北百姓啊!你们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为了幽北大局着想,为了穷苦百姓着想,可你们谁又为我颜书卿想过?华禹大陆自古以来都是男耕女织;如今你们这些男人没本事‘养家’,却要‘典卖’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去替你们‘还账‘!真是想不到啊,你们弟兄二人未曾得势之前,还曾因为奴家不愿远嫁漠北,而不惜背上资敌重罪;可如今你们得了势,竟然又要亲手把我这个弱女子送到北燕,谋求更多的利益!你们今日的这般做法,与先皇和颜昼又有何异?……哦,不对,是奴家说错了话!你们兄弟二人,的确要比他们强上一些!至少你们在‘卖’我之前,还会问一问本人的想法!奴家在此,还要谢过二位的恩典了!”

    颜书卿的这一番话,直接把沈归之前打好的‘腹稿’全部击了一个粉碎!他还能说些什么呢?纵使有千般理由,他们想要用颜书卿这个弱女子,换取与北燕王朝之间的短暂和平、那也是铁一般的事实!

    沉默了足有一柱香的时间,沈归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家院中的藏书楼,喃喃自语地说道:

    “看来这女子多看了几本书之后,的确是不太好骗了呀……”

    刚才还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颜书卿,听到沈归这句‘大实话’之后瞬间‘破功’,捂着一张小嘴‘咯咯’的笑了起来……

    “沈公子……奴家不管你和李家大小姐成不成亲,你也不许把奴家嫁给北燕的那个四皇子!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您都帮了奴家一次,这一次奴家也只能靠你了…”

    人常说‘女子的脸,如同六月的天’;这颜书卿刚才还阴阳怪气地指责沈归和颜青鸿二人;如今笑过之后、却又拽着沈归的右手,摇摇晃晃地扮起可怜来……

    沈归听到这里也皱了皱眉,刚想对颜书卿开口说些什么、立刻又被她那如同‘受伤幼兽’一般的可怜目光、给生生‘盯’了回去……

    不过,即便颜书卿没有故作可怜,就凭着她之前的那一番斥责,也使得沈归的内心开始动摇起来。

    其实,沈归对于这位北燕的四皇子也早有耳闻;而且在他的心目当中,也认为最有可能承继北燕皇位的皇子,并不是那位掌管着北燕户部的太子周长永;反而就是这位四皇子——安平王周长安。所以,如果一切都能按照沈归的预测发展的话,那么颜书卿一旦成功嫁入安平王府、那么日后也很有可能成为北燕王朝的后宫之主,母仪天下!

    至于说那些通商互市、划分东海关之类的附带条件,沈归却是根本就没放在心里!因为在他看来,但凡是从天而降的大馅饼,毫无例外的都会夹着要人命的毒药;而且这种下套子的方式,本来就是他沈归玩烂的‘小花招’了。

    至于说他此时会决定立刻与李乐安成婚,其中也有着一份‘挥剑斩情丝’的打算在内。

    “你真不想嫁?”

    沉默了半晌的沈归,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嗯!”

    颜书卿的这一声嗯,回答的不但又快又脆,语气当中还夹杂着一些绝处逢生的喜悦之情。

    “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我能担保你嫁过去之后,可以成为北燕王朝的皇后呢?”

    “你就是让我成为他们周家的祖宗,我也不嫁!”

    “你今年也十八了……该出阁了……”

    “是啊是啊!那你就不要娶李乐安了呀!”

    “……”

    接下来,场面上又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之中。直到日上三竿之时,沈归才一拍大腿,下了狠心地说道:

    “不嫁也行,但那座燕京城,你总还是得亲自去一趟……”

    “我不去……”

    “你先听我说完!严格说来,咱们与北燕之间,此时还处于交战时期,而那扇东海关大门,此刻也还没有关上。站在北燕人的角度上来想,他们之所以会‘暗中’向我们幽北求亲,就是为了保留他们那所谓‘上邦大国’的颜面;如果咱们直接拒绝和亲提议的话,在恼羞成怒之下、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腾出手来挥军北伐;一旦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以如今的幽北国力计算,是绝对无法与北燕大军相抗衡的……”

    沈归一改方才的口吻,反而和颜书卿开始正经八百的谈论起了国事。这种正经八百的态度,奉阳公主也陷入了思索当中;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再次开口问道:

    “那我去这一趟燕京城,又能带来什么改变呢?”

    “傻丫头,你想想啊!天佑帝假借四皇子之口,向我们提出和亲的要求;也就是说在明面上,我们彼此之间都还保有最后的退路;如果我们现在想要拒绝和亲、最好的方法就是亲自走一趟燕京城,与对方当面交涉。如此一来,既展现了我们幽北三路渴望和平的诚意;也能让你亲眼见见四皇子其人,若是你能看中……”

    听到这里、颜书卿立刻出言打断道:

    “我看不中!”

    “好好好,你看不中!这样吧,这一趟北燕王朝,我就亲自陪你去走一遭。我呢,就是你皇兄派出和谈的密使;你呢,就扮作我的随行丫鬟好了……”

    “可是我们又该用什么理由拒绝和亲呢?”

    “这还不简单?先帝才刚刚驾崩、你身为先帝爱女,三年守孝期才刚刚开始,又怎能谈婚论嫁呢!他们北燕人极重礼法,对于皇子大婚之事,肯定比我们幽北还要麻烦许多;再者说来,这足足三年时间,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呢?而且,上次漠北和亲那档子事,咱们不也是这么拖过去的吗?”

    颜书卿听完之后先是面露喜色,随即又神情低落地喃喃自语道:

    “拖过去啊……也不知还能拖多久呢……”

    是啊,女儿家的青春年华,就犹如白驹过隙般,匆匆而逝……

    与此同时,丞相府中的正房大门被人一把推开;刚刚睡醒的大小姐李乐安,揉着迷离的双眼走出房门,却被入眼处的喜气布置给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此时家中那些男女下人们,都仿佛忙碌的蚂蚁一般,在丞相府中不停地来回奔忙;而这所红墙黑瓦的清雅相府,如今也四处披红挂彩、被人布置的好不热闹。

    新任大管家单清泉,此时单手掐腰站在花院正当中,正在唠唠叨叨地指挥着那些下人们…

    “……单大管家,您好事将近了?可我还没想到法子治好你的隐伤呢……到底是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啊?”

    单清泉毫不在意李乐安的揶揄,反而还转过身来双手抱拳,挤眉弄眼地对她说道:

    “好事将近的人可不是我老单呐,而是大小姐您!今日‘姑老爷’在出府之前,已经吩咐我遣人回大荒城老家,接丞相大人回奉京了;也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要和大小姐您拜堂成亲!”

    刚刚睡醒的李乐安,显然还不能完全接受这么巨大的信息量;她一脸狐疑地看着单清泉,而后又揉了揉自己的小圆脸。在她这张脸上,非但没有一丝羞涩或幸福,反而还带着一丝冷漠:

    “成亲?他跟谁商量了呀?”

    单清泉被她这么一问也有些愣神;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想到了那封已经化作飞灰的信纸,然后不太确定地对李乐安说:

    “可能是丞相大人留下的那封信吧?反正姑老爷看完信之后,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李乐安歪着脑袋看了看天上的艳阳,然后语气平淡地说:

    “原来如此……单叔,让人把这些东西都摘了吧。”

    “为什么啊……?”

    “因为即便我和沈归要成亲,也不该是那封信的原因呀!”

17.沈归封王

    单清泉虽然不谙男女之情的奥妙,可对于李乐安做出这等回应,也还是能够理解的。因为如果真的是李登留下的那封信件,起到了什么决定性作用的话,那么这场原本是郎情妾意、水到渠成的天作之合;也就变成了李丞相‘以权压人、强抢女婿’的荒唐闹剧了!

    这简直也太荒谬了!李乐安的相貌虽然比不上颜书卿,但也绝对不需要‘乞讨’一场婚姻!这并不是所谓的‘东幽李家’的面子问题,而是李乐安本人的尊严问题。

    想到此处的单清泉,便亲自追回了派去大荒城的信使;临行之前,还吩咐下人们把已经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的丞相府,立刻恢复原貌。

    李乐安也回到了医馆之中继续‘上班’、而刚从沈宅走出来的沈归,也立刻入宫见驾,在那间东暖阁中,与兴平帝颜青鸿一起、谈论起了关于北燕和谈的诸多事宜。

    整整三日时间过去,沈归与李乐安这一对儿‘准夫妻’,竟然愣是没有机会见面。

    兴平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冬至。

    从今日寅时初刻,整条南门大街便已经彻底封禁。在兴平皇帝颜青鸿、与幽北丞相万长宁的率领之下,奉京城中的大小文武官员列立于街道两边,静静地等待时间流逝;而在皇宫的南门以外,也不知何时矗立起了一座木制高台;高台上还插着黑、白、黄三杆大旗,分别象征着‘幽水江边’的李家、‘太白山脚下’的郭家、以及‘幽北皇族’颜家。

    那座木制高台以上,还摆着一张香案;此时在案桌以前,正站着一位头戴鬼面,身披大萨满祭袍的巫师;他此时正伴随着高台下十三位萨满巫师共同敲响的雷鼓点、手舞足蹈地跳着萨满祭舞,舞步如疯如魔、曲调似哭似笑……

    而在那张香案桌上,除了祭祀典礼常备的香炉与檀香之外,还额外摆着一只秃毛笔,与一根枣木拐杖。这两具‘不值钱’的‘贡品’,原本属于死在那场‘南门之乱‘当中的两位‘老儒生’,他们一位是三北书院的前任院正;一位是奉京府衙的老账房……

    天交辰时,由打奉京城的东门以外、有缓缓的马蹄之声传来。那声音由远而近,分毫不乱。

    在这匹战马的马鞍之上,正端坐着一位身披古旧太白将军铠、腰挎春雨长剑的少年将军。他夹在马腹两侧的双腿微微弯曲,上半身也随着胯下盗骊战马的优雅步幅,微微地前后晃动着……

    为沈归推开东城大门之人,乃是以汪诲汪淮南为首的三北书院学子;这些平日里看起来颇有些‘自命清高’的‘腐儒狂生’,今日也都低垂着自己那‘宁折不弯’的‘铁脖子’,已示对沈归当日在南门大街那一场死战的崇敬与尊重之情。

    而在东城门大街的街道两旁、此时也站满了来自于南北市场的‘百花脂粉’!她们其中的很多姑娘,还是当初沈归亲手从双天赌坊那间魔窟之中,救回来的可怜人。不过,今日这些姑娘的模样打扮,比起良家女子还要良家女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是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身上穿的也都是素色衣裙,神情也不复往日里的轻佻狐媚。

    沈归继续驳马向前,在那些并不熟悉的奉京百姓队伍之中,他还发现了不少江湖中人。这些人之中有乞丐、也有戏子;有牲口贩子,还有厨师傅;有杀猪卖肉的屠户、还有挑着担子的剃头匠……也可以笼统地说,凡是吃‘街面饭’的江湖人,此时也差不多全都到齐了!

    当他胯下那匹盗骊战马、走过了百姓队伍之后,便出现了一位身似山岳一般壮硕的将军,正朝着自己迎面走来。此人身穿一身崭新的镔铁战甲,头戴熊首将军盔,刚刚走到沈归马前,便亲手揽过了那根细细的马缰绳。

    在颜重武的牵引之下,沈归终于走到了南门大街东口。他抬头眺目远望、一眼就看见了那位站在高台以下、头戴金冠、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兴平皇帝颜青鸿。于是,他拍了拍正在为他牵马的颜重武,自己则一个轻巧的翻身,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与此同时,太白禁卫的现任统领方钧平、用自己的肩膀抬起了一架长角形乐器,在乐师的吹奏之下,空气中传来了仿佛来源于远古战场一般的浑厚之声,直冲霄汉……

    ‘呜……’

    当号角声的尾音一停,除了兴平皇帝颜青鸿、与行动不便的万长宁之外,所有官员都单膝跪地,拜见起了这位马上就要受封为‘幽北中山王’的沈归、沈王爷!

    其实,如果遵从古礼的话,许沈归这样一个外戚、全盘承继郭云松那已经被罢免过后的‘中山王’之位,就已经足够表彰他那‘拨乱反正’之功了!可如今在他的中山王爵位前面,竟然还加冠了‘幽北’二字……

    这样一来,所代表的含义就更加令人深思了……

    按照华禹大陆‘通行标准’来揣摩的话,那么今日之后的沈归,就是幽北三路的‘一字并肩王’了;当然,也是华禹大陆上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国姓王’。

    而且,沈归今日受封王爵之位,还不仅仅是颜青鸿论功行赏这么简单;额外还附带了一场萨满教的‘封建迷信’活动。上午是封王大殿,下午是祭祀大典。这整整一日的活动下来,除了沈归这个正主以外,最累的当属那不停敲打着雷鼓点的十三萨满卫、以及在台上跳了整整一天祭舞的大萨满何文道了。

    如此大费周章,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沈归既然要出使北燕,总得有个正式的‘外交身份’吧?就他那个‘前任中山王外孙’的幌子,在幽北三路或许还能说的过去;可只要是一出东海关,那也跟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当然了,这也不是他沈归自己的问题,恐怕就连颜狩这位幽北兴平皇帝,在北燕人心中都免不得要‘连降三级’……

    至于说萨满教跟着‘凑热闹’,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皆因为东海关的那场‘神秘大火’,虽然出风头的是他大萨满何文道;但按照萨满教的规矩来说,既然何文道身为现任大萨满,那便绝对不能踏出幽北境内半步!从古至今,萨满教中的所有‘外联活动’,都归于大护法的职责范围以内。

    而这一场祭祀典礼,说白了就是为沈归这位‘护法大人’验明正身、顺带送行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当初何文道之所以能够凭着一口流利的漠北古语、诈称自己是前来助战的‘漠北萨满’,也成功骗过了东海关中的北燕人,靠的也正是他担任大护法一职的时候,从漠北草原学回来的正宗当地口音!

    当今日这场全城百姓都参与其中的封王典礼过去以后,这位原本只是个‘无业游民’的沈归、也可以算作是‘政教一体’的幽北领袖了!至少,凭着新晋幽北王爷的身份出使北燕,还是绝对够份量的!

    子夜时分,回到相府之后的沈归,刚刚卸下了自己外祖父郭云松的铠甲,接过李乐安递来的湿绢帕擦了擦脸之后,转身又要离去……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啊?明天不是就要上路了吗?”

    沈归收好了便于携带的惊雷短剑,伸手揉了揉李乐安的脑袋,温柔地对她说道:

    “你先休息吧,不用等我回府了。颜老二找我还有事要交代,我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说完之后,沈归便离开了相府大门。而留在屋中的李乐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颇为无奈的笑了起来……

    由于沈归受封为‘国姓王’的缘故,朝廷也宣布解除三日宵禁!所以,即便如今已是深夜子时,但奉京城的街面之上、仍然还是颇为热闹的!河中大街更是聚集了形形色色的摊位、那些前来‘逛夜市’的奉京百姓,如今也都三五成群地围在一盏盏小油灯前,吃着热乎乎的馄饨与面条……

    ‘沈王爷’如今只是平民打扮,再加上天色漆黑的掩盖,根本就没有多少人认出这位‘幽北大英雄’来;而沈归也乐的清闲,不紧不慢地朝着他与颜青鸿约定好的地点走去。

    当然,如果河中大街这种地方都是热闹非凡的话、那么南北市场这种花街柳巷,就更是红红火火了!各家楼院今日都张灯结彩、街上的姑娘们也都在与客人放肆调笑着……今日这里的拥挤程度,竟然比起南北市场重新开张的那一天、也不逊色半分!

    被媚眼与脂粉味熏红了脸的沈归,在让过好几位看着眼熟的姑娘之后,终于走入了绿柳楼的后门……

    “兄弟啊,你别看我那妹子表面上聪明机敏,可她这十八年来,却没走出过奉京城门半步啊!如今你要带着她深入虎穴,我这心里……是真的放心不下!还望你一路上能照顾好她,无论事成事败,都一定要把她完完整整的带回来……想必你也知道,我颜青鸿虽然已经坐在了那张龙椅之上,但同样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哎,说句有些服软的话吧,我颜青鸿的血脉挚亲,如今尚在人世的,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亲妹子了……”

    即使原来的浪荡公子,已经成为如今的兴平皇帝,但那一身龙袍与王冠,却并没有改变他那闲散轻浮的性格;不过,如今他对沈归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而且,他如今的眼神,比起二人初次见面、他向沈归请教求生之道的时候,还要格外真诚几分。

18.少年游

    “颜书卿,你给我听好了!以后我就是你家大小姐,你就是我家的小丫鬟。对了,既然是丫鬟嘛,总得有个丫鬟的名字才像话……那以后就叫你春桃吧?”

    身穿狐狸皮大氅的李乐安,此时正在对着那位探出去一个小脑袋、正朝着车厢外四处打量的奉阳公主说道。

    今日一早,沈归便亲自驾着一辆不起眼的旧马车,载着扮作平民女子的奉阳公主颜书卿,出了奉京城西门。可这驾马车还没走出五里路远,便被一位横在了路中央的‘蒙面人’、硬生生给拦了下来。

    李乐安从小跟着林思忧四处‘野’惯了,奉京城中那看似平静的生活方式,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炼狱般的折磨。如今有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她当然要跟着自己的‘情郎’——沈归,一起‘浪迹天涯’了。不过如果只有他们‘伉俪’二人,兴许还能当作是一场提前预支的‘蜜月旅行’;可如今又多出了一位‘电灯泡’,就怎么想都像是一场‘捉奸之旅’了…

    “春桃?这什么破名字啊!我才不要呢!书卿多好听啊,要是怕露馅,改个姓不就得了吗?而且凭什么你能是大小姐?我就非要是丫鬟啊?不干不干!是小姐就都是小姐;是丫鬟就都是丫鬟,你别总想着占我便宜!”

    第一次出远门的颜书卿,已经沉浸在了漫天大雪中的幽北风光。那些银装素裹的山川河流,对这位小公主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和新鲜感;即便她已经把鼻尖耳朵冻得通红,仍然没舍得把那颗小脑袋,收回车厢之中……

    “还公主呢!长的是什么脑子啊?你瞧瞧咱这衣裳料子,正经八百狐狸皮的!你再瞧瞧你那破衣裳是什么料子?狗皮里絮的棉花,能是个大小姐的样子?就算是通房大丫鬟,那是个小的!知道什么是‘小’吗?就是连妾都不如!就是北燕大户人家,用来招待朋友的那种女人!而且就算是生了儿子,那也是庶出,根本就没有继承权的!生一窝儿子,那就是一窝子庶出……”

    “我跟你拼了!我弓呢!”

    坐在外面负责赶车的沈归,万没想到刚刚离开奉京的李乐安,嘴巴居然变得又毒又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把那位收受过‘宫廷教育’的奉阳公主,挤兑的现在就要跟她兑命……

    “两位大小姐,咱能别闹了吗?出门在外可不比奉京城,万事都要小心谨慎……”

    “还有你沈归!你不是也没出过东海关半步吗,跟我们两个小女儿家装什么老江湖啊!女人之间的事,你少插嘴!要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的沈归,只得把满心憋闷、一鞭一鞭地发泄在那匹拉车的驽马身上……他紧闭着双唇,泄愤似的一扬鞭子,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声鞭响的原因,竟然在这漫天大雪的荒郊野外,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嘿兄弟,身上带酒了吗?这天冷的太邪乎,刚才我们打幽河岸边经过,那河面上都被冻的‘嘎巴嘎巴响’啊……”

    随着身后传来的男子喊声,正在车厢中吵闹不休的两位女儿家、也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听见了风中传来的喊话,正在赶车的沈归连头都没回,也没加紧挥舞马鞭的速度;反而还抬起了自己的右臂,极为粗鲁的在鼻子下面一蹭,仿佛是正在蹭去冻出来的鼻涕那般:

    “我一个穷赶车的,哪有银子买酒啊!你再向西边走上半天功夫,差不多就到锦城了。城里面有酒馆……”

    幽北车夫届有句俗话:赶车的三件宝,劣酒蜡油狗皮袄。这蜡油是涂在手和脸上、防止被凛冽的寒风冻裂的一种保护措施;而狗皮做袄面,不但可以抵挡风寒,价格也更便宜一些;至于那劣酒嘛,就更是驱寒的头等法宝了!

    如今的这位新晋‘幽北中山王’,哪还有半点王爷的样子啊?身穿一身破旧的狗皮棉袄,两个袄袖都被鼻涕蹭的发亮;他那原本白净俊俏的脸颊,此时也被锋利如刀的寒风吹得通红,就连上唇刚刚冒出的那些胡子茬,如今也挂上了一层冰霜……

    而那位向他讨酒喝的汉子,听完之后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加紧挥了几下鞭子,追上了这位‘小车夫’……

    “兄弟这趟跑哪啊?轮子上盛的是哪碗饭啊(黑话:车里装的是什么货)?”

    “这趟跑鲁东!轮子上面挂俩羊牯果,火的二五,水的展果(我车上带了两个女人质,一个阔小姐,一个穷丫鬟)。”

    “兄弟有窑口吃饭?还是刚上跳板的啊?(土匪黑话:问沈归是有山头的老土匪,还是刚出道的新手)。”

    “刚下水的红票柱!朋友,路往宽处走吧!二五是二五,可身上没挂居米子。(我是刚刚入行的绑匪,别打这一趟活的主意了!车上虽然是个小姐,但身上没带多少银子)。

    “放心,走朋友路,花怨家钱,这点规矩我们还省得。”

    说完之后,这位汉子便朝着空无一人的身后摇了摇胳膊、又吹了一段错落有致的口哨声;随即拍了拍沈归的后背,便打马朝着反方行走去……

    足足过了有半柱香的时间,李乐安的声音才再次传出车厢:

    “那人是什么来路啊?师傅没给我过春(没教过我春典),你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明白……”

    坐在车厢外的沈归咧嘴一笑,朝着身后喊道:

    “那汉子是落了草的土匪,刚才跟我谈好了一桩生意,让我把你们这两个小娘皮,全送到他们山上去,给他们‘大掌柜’当个压寨夫人!”

    李乐安当然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但因为车厢以外的寒风凛冽,便只能顺着车门的棉帘缝隙,用连鞘的春雨剑,狠狠地捅上了沈归的后腰……

    俗话说‘山水有相逢’;凡是注定要碰面的人,未来总有重逢的一天。

    刚刚在锦城一间客栈号了房子的沈归,还未来得及把马匹牵入后院马棚,便感觉到了身后有一个壮硕的男子、正朝着自己走来……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那汉子的抬起的右手,便稳稳当当地拍在了沈归的肩头。

    “兄弟,咱哥俩可又见面了呀!这数九隆冬出门在外的,能遇见两次得是多大的缘分呐!既然有缘,那我这个当哥哥的可得请兄弟你喝酒!喝大酒!”

    这位有些自来熟的汉子,正是方才在路上跟沈归‘团春’(对黑化)的土匪!

    说到这江湖人的春典,也是一门非常复杂的学问。其实在很久之前,南方与北方的江湖人,所说的并不是同样一种黑话;所以即便是‘南北老合’碰了面,也根本就没法互相沟通。

    不过,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

    经过了许多江湖前辈的悉心整理与逐渐完善,如今江湖上的三百六十行,不仅都有了属于他们自己行业内部的一套黑话体系;就连南北之间互不相通的天大弊端,也都一并消除了。正所谓‘南春北典’,融合在一起,才有了‘春典’这个名字。如今这一套黑话,不只南北通用;而且只要对方开口‘团春’,就能听出他是‘哪道门里’的江湖人!

    所以这位汉子刚才和沈归的头一句话,就暴露了他自己本身的‘职业’——土匪。而且还是燕京城以北的土匪!因为只要过了燕京城,就算是鲁东一代的土匪,都只能被称之为‘响马’;而‘响马’所说的春典,又是另外一套‘语系’了。

    如今他们二人在锦城的小客栈里碰了面,却因为身在城内、客栈也人多眼杂的原因,这才改用幽北官话沟通。

    当着外行人不团春,这也是江湖人的规矩。

    “大哥既然请兄弟喝酒,那兄弟就请大哥吃肉!不过现在还不行,烦劳哥哥再多等一会,弟弟还得把两位‘东家’打点好了,万一要是……可就麻烦了。”

    沈归说完之后,领着那土匪的目光,朝周围正在拴马的客人、与添草添料的小伙计一领,下话也就没再往外说了。

    “行!我也得安排一下兄弟们,咱就还约在这家店里,半个时辰之后碰面!”

    “一言为定,我还等着喝哥哥的酒呢!”

    说完之后,二人都豪迈地哈哈大笑,各自离去了。

    那位自来熟的土匪去了哪里,暂且先不去提他;单说离开客栈马棚的‘沈车夫’,他绕遍了锦城之中的大小胡同,还穿过了几家店房,确定了没有人跟踪自己之后,这才一个闪身、顺着锦城府衙的后门溜了进去。

    时隔多日再次‘光临’,没想到锦城府衙的后堂,仍然还是非常‘热闹’。也不知经历了那么大一场风波之后,为何这位锦城知府顾大人,与他的掌印夫人黄氏,仍然还能‘不忘初心’呢……

    “顾晦!你这个缺了八辈儿大德的老王八蛋!老娘跟了你呀,算是倒了八辈儿血霉!今天咱俩谁都别活了,老娘跟你兑命!咱们有冤有仇的,一起去‘下面’找判官评理!”

    “失德!泼妇!有辱斯文!……啊……!”

    不问可知,这一声凄厉的惨叫,定然是‘老王八蛋’顾大人,遭了自家娘子的毒手……

19.同船渡百年

    此时正躲在门外‘偷听’的沈归,刚想推门进屋劝架;可转念一想,却又收回了推门的双手。

    虽然他与顾氏夫妇交往的时间不长,但对于他们夫妻之间的‘恩爱方式’,也还是有一个基本了解的。虽然屋中的两位好像此时已经闹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但谁知道他们二人是因为何事争吵呢?如果吵架的原因是那些琐碎家务的话,兴许自己推门进去,还没什么要紧的;可如果是夫妻之间的那些‘小秘密’……那么正在屋中‘恩爱’的两位老友,此刻的衣着与打扮,只怕就不会那么‘体面’了……

    “……我说顾晦啊顾晦,你好赖也算是锦城的父母官,是陛下钦点的四品府尹大人,能不能有点出息啊!我不就打了你一巴掌吗?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怎么好意思舔着脸哭的?就真有那么疼吗?而且你说你这次该不该挨打!该不该!说话!”

    “……该……”

    “哎……这不就结了嘛!我打你也是为了你好!你也是曾经跟着沈公子与镇国公(颜重武)征战沙场的一代儒将!怎么这仗一打完了,你就又跑到那些地方去鬼混了呢?你倒是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官声,可老娘都替你觉得害臊!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来、我都也没给你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你委屈,你想纳小……”

    “没有!!!绝对没有!!!”

    黄氏夫人刚刚说到这里,没想到就是这一番看似通情达理的‘肺腑之言’,却仿佛‘电’到了正在小声抽泣的顾大人一般!连带着躲在门外的声音,都仿佛看到他那‘奋力反驳’的急切模样!

    ‘钓鱼执法’害死人呐!

    不过,他沈归今日前来、毕竟也不是为了偷听墙根的;如果继续听下去的话,以后恐怕连见面都会觉得尴尬……

    于是,沈归重新摸回了正门口,而后故意大声咳了三下:

    “咳、咳、咳!顾大人在府上吗?”

    随着屋内一阵忙乱之声过后,披着一件宽大的素色皮袍的黄氏夫人,面带不悦地推开了紧闭的正房大门:

    “哪位求见顾……沈公子!您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哎?不是说您已经封王了吗……?”

    “嫂夫人……能不能另找一处僻静的地方?”

    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的黄氏夫人,只得急忙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东厢房,朝着沈归使了一个‘进去等’的眼神……

    半柱香时间过后,脸上明显还带着一个巴掌印的顾知府,在黄氏夫人的陪同下,一起推开了东侧书房大门……

    “沈……公子!下官前日刚刚接到朝廷公函,说您国家三代护国有功、如今已经受封为王了呀!怎么今日却是这副打扮……?莫非奉京城又……”

    “顾兄放心,朝廷无事、陛下安好。是陛下派我出使北燕,我又不想太过招摇,这才故意扮作平民模样。今日冒然造访府上,也是有些问题想要跟您请教一二……”

    顾晦和黄氏夫人听到‘朝廷无事’之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来……

    “呼……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啊!夫人,你亲自去厨房炒几个下酒的小菜、再温上一壶老酒,为夫要与王爷好好饮上三百杯!”

    黄氏夫人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转身想往门外走去,却被沈归起身拦在了书房之中:

    “嫂夫人别忙了,我问完就走,呆不住!嗯……你们夫妇是自己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今日也不光是我一个人前来锦城的;奉阳长公主和东幽郡主两位贵人,此刻也都在锦城!虽然他们经过了一番乔装、但是客栈是鱼龙混在之地,在府上盘桓的时间久了,我也实在放心不下!”

    听到颜书卿和李乐安的‘官称’之后,顾氏夫妇这才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也就不再想着那些饮酒赴宴、接风洗尘之类的门面工作了。

    “顾兄既然身为锦城知府,那么自从陛下登基大典之后,又没有察觉到在锦城附近,多了许多占山为王的‘新土匪’?”

    顾晦沉吟了半晌,面带为难之色地摇了摇头:

    “锦城附近原本倒是有两座山寨,但那两家寨主跟下官平日素有往来,也不会骚扰沿途的幽北百姓;而最近因为朝廷跟南康人购入了一批过冬的粮食,来往的商队一多,我也提前跟那两家寨主打好了招呼……而且即便真如王爷所说、锦城地面上多了‘新土匪’的话,那么那两位寨主也一定会提前通知我的。”

    顾晦这般看似‘官费同路’的做法,其实也是一般地方官员的惯用手段。因为按照幽北衙门的编制来说,能在城中吃上一碗官饭的人,也就是二十名额左右。如果当地的父母官,觉得二十人不够用的话,也只能从自己的俸禄之中,再割出一部分银子,用于雇佣地方上的‘闲散青年’为吏。

    就凭着以这样的‘武装力量’,就算再加上二百人左右的守城‘民兵’队伍,想要剿灭土匪的山寨,那简直就是一件‘天方夜谭’!当然了土匪即便兵精粮足,在不打算揭竿而起之前,也是绝对不敢攻击朝廷州府郡县的!

    既然双方谁也无法消灭对方,那么出现了任何摩擦,也就只能靠着谈判来解决问题了!

    所以通常来讲,幽北地方官员与当地啸聚的土匪,双方暗地里都有联系。如果一旦朝廷有什么重大事件,土匪一方就会知情识趣的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窝在山寨里;而官府做为‘回答’呢,也可以允许‘提前报备’过的‘朝廷要犯’,堂而皇之地推车进城,采买山寨上的应用物资。

    这种看似荒唐的做法,与其说是官匪一家,不如说是双方的默契,所能达到的一个‘平衡点’。

    而沈归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对顾大人的说法,也更加相信了几分……

    “王爷,我家老爷所说的句句属实;但奴家却也听过一些市井谣言,也不辨真假……”

    此时开口说话之人,正是那位巾帼英雄——黄氏夫人!

    坦白的说,顾大人虽然是位学富五车的读书人,可让他来担任这个四品知府的话,其实也并不算称职;如果没有这位黄氏夫人从旁辅助的话,其实无论是沈归还是颜重武,都主张把他召回奉京城,让他去主持三北书院。

    因为这座锦城虽然不大,但却是距离东海关最近的一座坚城;也是深入幽北腹地的最后一道防线;谁都不想把如此重要的一块战略要地,交到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儒生手里!

    不过,还好他娶了一位泼辣彪悍的黄氏夫人!再加上他出了名的惧内,也让所有人都彻底放下心来!而这位黄氏夫人的精明与智慧,让许多幽北爷们都心生敬佩之意!

    “嫂夫人快快讲来!”

    黄氏夫人道了一声‘尊命’、便转身走到书架前面,拿出了一个账簿来,刚想在沈归面前铺开,便被自家老爷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放肆!你大字不识几个,还敢拿账本?小心你那一笔烂字,污了王爷的眼!”

    平时一向果敢泼辣的黄氏夫人,此时被顾大人这一喝之下,竟然罕见地没有还言;反而做出了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苦笑着看向‘沈王爷’……

    沈归急忙出言替她解围:

    “字迹好坏无关紧要,只要她自己识得其实就可以了!”

    见到自家老爷不再反对之后,黄氏夫人这才打开了手中的账簿,指着上面那些‘鬼画符’,勉力地辨认起了自己的字迹:

    “回禀王爷,自从陛下登基之后,我们幽北就来了许多客商货郎;虽然名义上都是些贩货的游商,但无论从他们的口音还是生活习惯,都不难看出他们都是南康人士。不过,奴家却有一点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们明明都是南康粮商派来运货的伙计,为何其中的几只商队,从上倒下却都是北燕人士呢?当然奴家也明白,也许是人家半路上发现人手不够用,路过北燕的时候就雇佣了一些苦力……但无论是我们锦城,还是奉京城,已经都经不起折腾了;所以奴家当时也就多留了一个心眼……”

    说到这里,黄氏夫人向后面翻了一页;沉吟了半晌之后,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地说道:

    “哦对了,这事是卖豆腐的郝大娘跟我说得!她说那帮南人啊,吃豆腐脑的口味很怪!他们都喜欢往里加一些随身携带的蜜糖水,爱吃甜食;可那些跟着他们一起混进城中的北燕人呢?却跟咱们平时的吃法一样了!”

    沈归听完之后哑然失笑,打心里也认同黄氏夫人的看法。

    “另外呢,我还吩咐我们锦城的捕头曲老六,找了几个腿脚快的泼皮无赖,去跟了那些北燕人一段时间……”

    这一次,沈归的好奇心被黄氏夫人彻底勾了起来!

    “哦?有什么结果吗?”

    “这事说来也怪!据曲老六说啊,人家南康粮队出城的时候,那些北燕人就悄悄地溜走了;他们先是遣人去集市上买了一堆旧皮货、然后又从百姓手里收了几匹劣马;置办完了这些‘土匪装束’之后,就再也没回过锦城。可惜的是,曲老六原来只是个卖大力丸的江湖人,手底下没啥真功夫,也不敢跟得太紧……”

    沈归已经听到了他想要的信息,于是他站起身来,拍了拍了顾大人的胳膊:

    “我说顾兄啊,没事的时候,还是教教嫂夫人识字吧!她这么个记录方式,实在太熬人了……”

    说完之后,沈归又从兜里掏出了一锭二十两银元宝:

    “这点银子,就烦劳嫂夫人交给那位卖大力丸的捕头吧!就说这是本王赏的,请他打酒吃!”

20.新朋友

    这次沈归离开锦城府衙门的时候,走的却是正门。因为他在跟顾氏夫妇交谈过后,已经不再忌惮那个不请自来的‘假土匪’了。

    其实,沈归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子之时,心中便已经生出了许多的疑虑:

    虽然那个男子无论是携带的武器类型、还是着装打扮、包括胯下的马匹档次,还有那一嘴非常熟练的江湖黑话,都可以说是教科书一般标准的幽北土匪!但就是这个‘完美无缺’,才让沈归初见对方之时,心中便已经有所防备了。

    首先,如果此人的年纪再大上三十岁左右,那么做出一副‘老江湖’的言谈举止来,也还说得过去;可按照对方的年纪来看,肯定是过不去四十岁这一大关的,那么他又为何故意装出这样的一副老派做风呢?

    无论是黑话春典也好、行业切口也好,与寻常的语言一样,都是具有时效性的沟通工具!就比如说沈归前世那些所谓的‘流行语’,就算是再经典,那也是一年换一批新的。

    虽然华禹大陆的消息流通速度,比起沈归那个时代要缓慢闭塞许多;但对方与他搭话的切口,却已经生僻到就快被时代遗忘了!所以,沈归跟他说了没几句话,便已经心中有数:这人所说的春典,肯定是照本宣科,按照白纸黑字记载书写的‘春典秘笈’,靠着死记硬背学会来的!而且他的那本秘笈,应该也是已经‘出版了’有些年头的‘过时知识’。

    其实春典这种‘交流工具’、自古以来都是靠着口口相传延续至今的。因为就算是用文字记录成册,有些字句之间的发音与应用,也是根本没法理解的。所以江湖子弟学习春典,全靠着‘熏陶’二字:既没有教科书,师傅也不会一句一句的教给你……

    当初沈归也是靠着惊人的记忆力与超然的悟性、在林思忧和伍乘风这两位‘江湖通’跟前熏陶了近二十年,才有今日他那一嘴深厚的黑话功底。

    如果说的再武断一些,至少以幽北三路这一亩三分地来说:但凡六十五岁以下、或没有正经师傅的江湖人,都不可能听懂那位假土匪口中的‘炉灰渣子’来……

    而第二个疑点与错漏之处,便是那汉子与自己套近乎的方式——借酒!

    赶车伙计的三件宝,劣酒蜡油狗皮袄!这皮袄可能带着换洗的;蜡油也可能有剩余的;但酒这种东西,不但是种饮品,更是严冬时节里救命的药!但凡是趟风冒雪的车夫们、谁都不会嫌自己带的酒多,更不要谈借给旁人了!简单说来,酒这种东西就是车夫的婆娘,自己不会去跟别人借,别人也不可能借给自己!简单说来,只要是跟车夫提出这个要求的人,就一定是个外行人、也不可能是绺子里的土匪了!

    凡是华禹大陆的土匪行业,都有一个通行天下的铁律:不碰车夫!甚至就算是那些供职于镖局的车夫,往往土匪在‘剪镖’之后,不是恭恭敬敬地请上山去,等镖局来人赎镖;就是立刻赔上双份的工钱,就地遣散回家。

    在这样的规矩之下,还有好些车夫都在心里期待着,能有土匪拦路抢劫呢!

    识人,就跟鉴定古玩一样,讲究个一错百错!很明显,这个汉子的春典是死记硬背的,那副打扮也是在锦城现买的;再加上那两路与顾大人相熟的坐地匪,既没跟锦城知府提前通报、也没摆开阵势、与这些外哈(外来土匪)‘对马’(厮杀),全都说明了一个问题:

    这路人马一没拦路劫财、二没‘砸明火(入室抢劫)’,就只是打扮成土匪模样而已!

    显然,他们这是在等着自己;或者说,他们是在等着颜书卿……

    不过,今时今日的沈归,已经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街头小混混了;而今日的幽北皇帝,也不是颜狩与颜昼那一对儿小心眼的父子了……

    也就是说,新晋的幽北中山王——沈归,今日打算草菅人命、仗势欺人了!

    “在幽北这一亩三分地,小爷还能让你们这些杂碎给欺负了?”

    沈归咬了咬牙,连再去锦城丐帮跑上一趟的想法都没有;从府衙二门出来之后、就直接大摇大摆地走向了客栈方向。

    “哎?正好半个时辰,兄弟言而有信啊!伙计伙计,我们哥俩打算喝点酒,你看着给安排几个下酒菜去!银子爷们有的是,做得好了还额外有赏!快去!”

    跑堂的小伙计一听有赏钱,急忙应承了几句,便跑向后厨布菜去了。

    “哥哥哎,可别怪我这个当兄弟的说你……咱俩要是就在这小破店喝酒,可就显得您有些小气了!您四处瞧瞧,就这么个破店,就算把厨子挤兑的吐了血,他们又能拿出啥好吃好喝的来呀?这样吧,您要是看得起兄弟,我倒是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可惜啊,就是价码高了点……”

    “说得这叫啥话呀?刚才哥哥不是说了吗?不怕花银子!兄弟应该也看得出来,哥哥是专吃‘线上饭’的(流窜作案的游匪),这锦城也没逛过几次……”

    沈归听到这里,立刻站起了身子,反手掏出了两块小银子渣仍在桌上,朝着假土匪招了招手:

    “既然哥哥没意见,那咱就快点走吧,兄弟都快被饿死了!咱们就还按照事先说好的来,您请弟弟喝酒,弟弟请您吃肉!……嗨,瞧我这记性,您等我一下啊,我回去拿上银子包去!”

    说完之后,沈归起身要走,却被那个若有所思的土匪给攥住了手腕:

    “别忙!兄弟也知道,哥哥这趟来不是自己一个人,我要是出去喝……”

    “那有什么了?都带上都带上,人多了喝酒才算热闹,才算痛快呐!”

    说完之后,沈归便回房拿‘银子’去了……

    一柱香过后…

    “兄弟,你说的那间馆子,到底在哪啊?咱都离开锦城快十里地了……”

    那些‘土匪’一边机警地打量着城外的环境,一边出言询问沈归……

    “嗨,就锦城里面那些吃喝,都是生意人开的买卖,能有啥好玩意儿啊!我带几位哥哥去的馆子,保证让你们大开眼界!人家自酿的老酒,那叫一个香醇;烤的野鸡,味道那叫一个焦香!只要吃上一口、准叫你们把舌头都给咬掉喽!知道为什么那么香吗?人家那酒啊……”

    这一路之上,沈归的话是又密又多;那土匪头子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沈归那绘声绘色的‘报菜名’给堵了回去。虽然他们此时一口酒肉都还没吃到,但好多土匪的口水,却都被沈归给生生的说了出来;如今个个双眼放光地看着前面的那处山坳,恨不得背生双翅,立刻飞过去胡吃海塞一顿,才算痛快……

    至于他们各自的那份职责,已经被饥饿与嘴馋,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哎兄弟…你说的那间小饭铺呢?…这山坳里啥也没有啊!你是不是记错……妈的!不好!”

    当众人跟着‘导游沈归’、一起走进了被白雪覆盖的山坳之后,那领头之人终于醒悟归来!

    什么开店老头?什么矿工聚集点?这座山坳里如今连条狗都没有,除了雪就只剩下雪;而自己这一行十五人,根本就是被他故意诱到此处的!

    “别他妈看了!咱露了!都抄家伙!”

    土匪头子醒悟过来之后,高声提醒了同伴一句,同时抽出了腰间柳叶刀,立刻向沈归杀去!

    单从此人的步伐与身形来看,只怕此人的武功造诣,虽然比不上颜重武的天生神力,但以外家功夫的评判标准来看的话,至少也算的上是位一流高手了!

    不过这种水平的练家子,对于今时今日的沈归来说,只要不是被成百上千的人堵在死胡同里,就根本就构不成任何威胁……

    沈归面对着他挟带着破风之声的当头一刀,非但不闪不避,甚至还抬起了他的左臂,直愣愣地迎上了对方的刀锋……

    尽管这些假土匪的柳叶刀,都是在锦城铁匠铺购买的寻常铁器;可就算质量再差,想要剁掉沈归的胳膊,那也是件极其轻松的事……

    ‘乒’

    随着一声金属互斥之音,‘肉身’与刀锋之间的碰撞,也得出了最终结果:断为两节的柳叶刀身、此时打着转的旋到了半空之中;而那位土匪头,也瞪大了难以置信的双眼,地指着沈归的左臂、哆哆嗦嗦地说……

    “佛陀金身!你是南林禅宗的……”

    沈归一拽袖子,露出了藏在袖口之中的那柄惊雷短剑:

    “能不能别把问题想的太复杂了……”

    虽然今日不是他们二人单打独斗;不过沈归既然有胆子把他们一行十五人、单枪匹马调出锦城;也就同样有把握、不会放走一个活口……

    沈归只是几个优雅的旋身,便化解了蜂拥而至的十四名假土匪;而那位带头之人看的分明:他们每个人的脖颈处、如今都多出了一条细线,远远看去,宛如一根纤细的红丝,缠绕在了脖颈之上那般……

    眨眼功夫,‘红丝’就变成了一匹‘朱锦’;而那十四位假土匪,也像是短线的木偶一般、激灵灵地打了一个摆子,随后便瘫软如泥地趴在了地上,无助地抽搐起来……

    “惊雷抚颈,月老牵线…子夜惊雷剑…你……你是蜀南剑池门人……你是古戒古三剑!”

    沈归看着那位一息尚存的假土匪,又好气又好笑的说:

    “这么明白啊?那你还当什么杀手呢!要不然我给你介绍个师父,你改学说书不也挺好吗?也没啥生命危险……”

21.打马出东关

    看到沈归那副无赖似的模样,这位假土匪心都凉了半截:因为在最初与沈归结识的时候,他已经通过沈归的呼吸频率,对于沈归的身手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可能会两下子,但最多也只是个二流货色而已!

    可单从沈归眨眼间便抹开了十四人喉咙的这一手,就让这位假土匪心中产生了是自己‘瞎了狗眼’的念头:惊雷短剑,子夜剑法,身如鬼魅,出手无痕;这位被自己认定成‘二流货色’的年轻车夫,身手绝不弱于当年的那位‘黑月老’啊!而自己也不是白衡白文衍,如果想要‘拒绝接收’那条索命红线的话,就只能付出一些‘够份量’的代价了……

    “慢!”

    沈归心中挂念着还在锦城之中的李乐安与颜书卿,刚准备痛下杀手,却被这‘土匪头子’的一声暴喝给喊愣了神……

    “怎么着?还有啥绝招需要蓄力啊?我可警告你啊!少跟小爷玩八十老母、三岁孩童那一套,我可是没有人性的!”

    “没有没有…少侠您身手了得,我认输了!现在呢,我也只是想‘买回’自己的一条性命而已!”

    “要是用银子买的话,那就还是算了吧!你别看我穿的这么破,但家里还是挺富裕的,不缺你那三瓜俩枣……”

    “不是银子!您稍等一会,我马上掏出来给您看看……”

    说完之后,这土匪一边在自己怀中摸索着,一边谄媚中带着些防备地注视着沈归的身子……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如果你那一宗‘宝贝’,是石灰粉那种下三滥的玩意儿,对我可也没啥用!有什么绝招你可想好了再用啊!”

    “我又不是江湖上那些下三滥的混混……哎!有了!”

    经过了一番努力的搜索,这位男子终于拿出了一枚鸡蛋大小的蜡丸!他满面喜色地从蜡丸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绢帕;小心翼翼的抚平之后,这才双手捧过头顶,恭敬虔诚地‘献’给了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沈归……

    沈归接过来一看,目光便被绢帕上那工整的笔迹吸引住了:

    “沈兄台鉴:愚兄周长安,字表百里,乃北燕王朝天佑皇帝之第四子。百里才庸行昏、幸仰恩师、朱公云深,不弃愚兄之驽钝,示吾以历代先贤之姿、引吾窥得文道之纤毫…………”

    由于这封‘绢信’是藏在了蜡丸之中,所以可供书写的地方其实并不算大;除去了那些客气话之外,通篇其实只表达了一个意思:我周长安就在燕京城中,等着你沈归的大驾光临!

    这位四皇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显摆文采,硬是用蝇头小楷、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整篇废话;可两北之间那正儿八经的事,却半句都未曾提及;不过尽管只是一篇废话,却衍生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摆在了沈归面前:

    就连这位面对面打过交道的假土匪,都不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可那位远在燕京城中的四皇子周长安,又是如何算准了,自己定然能够擒下安平王府的人呢?

    “这是你家主子,让你交给我的?”

    沈归思忖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问向那位等待宣判的‘假土匪’。

    “不是不是,是在下临行之前,主子交给我的‘保命之物’;刚才不是您也看见了,那上面的蜡封严丝合缝的,在下根本就不知道信中写了些什么呀!我这也是想在临死之前,碰碰运气而已……”

    沈归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情况,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绢帕,再次陷入了思索当中……

    “若您打算放小人一命的话,小人就先行告退了……”

    “先别急着走!既然你的主子,在信中约我于燕京会饮;那我这个做客人家的,也总不好两手空空地前去拜访啊……”

    说到这里,那假土匪刚才想介绍起自己主子的日常喜好,可没想到眼前却仿佛突然蒙上了黑纱一般,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沈归迅速挥出两剑、遮住了对方双眼的同时,也遮住了山坳之中那漫天的大雪……

    当这层‘黑纱’再次掀开之后,那位假土匪除了感觉到自己被冻麻的双耳、生出了一些冰凉之意,周身上下竟然再无半分不适……

    还未等他缓过神来,沈归迈步向前,轻轻弯下了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两只耳朵……

    第二天清晨,沈归与车中的两位女眷,又踏上了南下的旅程。三日过后,这一架破旧的马车,终于停在了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东海关前。

    这还是沈归第一次亲临东海关,虽然许多人都曾跟他说过,如今的东海关,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焦土;不过,在他自己想来,不过只是泼了一些火油,燃起了一场大火而已,又能‘废’到什么程度呢?

    今日,当他亲眼看见了那一片残垣断壁之时,终于明白了自己谋划的那一场‘灵火焚城’,到底给这一座东海雄关、带来了怎样的苦难……

    且不谈那葬身火海的二十万余北燕军民,单说那些被烈火连续焚烧三天三夜、导致开裂崩塌的坚实城墙,如今已经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了;就在那一片废墟之中,除了被来往的商人们,清理出了一条不大宽阔的道路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些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焦黑之物……

    时至今日,沈归终于切身实地的体会到了人类的渺小之处;也体会到了人类的可怕之处。

    不过此时的他虽然心生感慨,但并没有半分后悔的念头。因为他也曾亲眼看见了无数幽北百姓、倒毙于平北军的铁蹄之下;也曾有着无数的同袍手足、被郭氏父子的手中钢刀、斩断了头颅……

    人命终究不是生意,也就无法等价衡量。

    三人就这样停在了东海关前,草草的填报了肚子;当这辆马车再次出关之后,在东海关那龟裂的残垣断壁之上,留下了沈归用木炭‘默’出的一首小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东(潼)关路;望燕(西)都,意踌躇。伤心古来(秦汉)经行处,宫阙万千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其实,自从来到华禹大陆之后,沈归便已经有意识地避免‘拾先人之牙慧’;但今日亲眼见证了这一座废墟之后,却令他从心底涌出了一种莫名的伤感……

    当沈归一行三人、打马穿过东海关后,燕京西城的安平王府后门,也走入了一位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

    此人在王府大管家葛三水的带领之下,低着脑袋步履匆匆地来到了书房门前。

    “……麻子六啊?好久没来了呀,柜上的生意怎么样了?”

    正在屋中围着火炉烤手的四皇子,此时一见麻子六不请自来,立刻也站起身子,热切地招呼了起来。

    主子礼贤下士,当奴才的却不能蹬鼻子上脸!

    随着年纪的增长,麻子六的行事风格,也变得谨慎小心起来;他刚刚迈步进屋,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对于四皇子的出言阻止也充耳不闻、愣是行完了全套的参拜大礼……

    “你啊你,岁数越大脾气越倔啊!属驴的呀?一段时间没走动,跟我都生分了!坐吧坐吧!”

    四皇子一边说笑着、一边招了招手;待麻子六走到自己身前,这才笑着问他:

    “你不请自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喽?”

    “回王爷的话,昨日子夜时分,您派去幽北潜伏的赤乌小队,放了只鸽子回来……”

    周长安展开了那封鸽信,随意扫了两眼之后,便神色不变的递还给了麻子六;可当麻子六也看完之后,面色却瞬间沉了下来……

    “主子爷……咱绝对不能让他有安全进入奉京城的机会!这小子明知道他是咱们的人,竟然还敢出手伤人!这分明就是没把咱安平王府放在眼里啊!奴才这就去挑一队精明强干之人,亲自带队前去截杀沈归!”

    周长安看到麻子六做出的这个反应,先是一愣神;然后又歪着脑袋,盯了他足有半柱香的时间,直把个年过四旬的麻子六,盯的是浑身大汗,抖似筛糠、这才收回了目光,语气悠然地开口说道: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就不需要为这件事烦心了!去吧……”

    麻子六听到这个令人诧异的答案,瞬间便瞪大了双眼,分明想开口说些什么……不过,他最终还是把那一片‘肺腑之言’吞了回去,行过了礼之后,便默默地离开安平王府。

    “王爷,麻子六有何不妥之处?需不需要老奴……”

    大管家葛三水送走了麻子六之后,立即回到书房之中,向面色不善的周长安请示道。

    “这倒不必,他只是有些愚蠢而已,可能并没什么坏心眼…”

    “王爷啊,不过是个小小的麻子六,我们没必要在他身上冒任何风险……老奴还是觉得……”

    “老葛呀,麻子六的死活虽然并不重要,但他也是在十三岁的那一年,就跟着我吃饭了!所以说句玩笑话,我们俩也算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如今他不过是提出了一个不太聪明的意见;如果我们仅仅因为一个失误,就动手杀人的话,那么以后谁还愿意为我安平王府卖命呢?况且他麻子六如今在赤乌之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杀他,不过就是一刀的事;可寒了兄弟们的心、也同样是这一刀的事啊……”

    葛三水沉默着点了点头,转身便离开了书房;而坐在屋中的四皇子,一边摆弄着桌上的鸽信筒,一边翘起了嘴角,喃喃自语道:

    “沈师弟啊沈师弟,本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了……”

22.燕京城

    北燕王朝的国都燕京城,早在前朝大燕的时候,其实只是燕州路的首府——蓟州城而已。而当大燕解体之后,全盘接收了‘遗产’的燕州人士周长季,便力排众议,决定迁都于蓟州城,在燕州路成立新的‘北燕王朝’,并改元‘建初’,昭告天下。

    不过,在建初十七年,周长季还没来得及留下皇家的血脉,便骤然与世长辞,谥号北燕武极帝;在武帝驾崩的两年之后,那位刚满弱冠之年的先帝义子周友孝、便从太庙之中取出了先帝遗诏,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皇帝大位,并且改元‘建兴’。

    所以其实这位北燕王朝的即位之君周友孝,并不是幽燕周氏的嫡亲血脉,他原本只是武帝挚友的遗腹子而已。在当年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里,他的亲生父亲就是为了解救被敌军团团围困的周长季,亲自率领一小股游骑兵,星夜奔袭百余里,生生在三千敌人精锐的围困之中,救出了身负重伤的周长季;并且,他还亲自留在原地与敌人厮杀,也顺利地拖住了大部分的后续追兵……据说当战争结束之后,亲自前去勘察战场的周长季,从这位因解救自己而牺牲的袍泽弟兄身上,足足拔下了近百只深浅不一的羽箭。

    在北燕大军横扫中原之后,他也带着兄弟的骨灰回到了新都蓟州城。然而迁都还没过多久,自己的那位‘寡嫂’也顺利诞下了一名男婴;周友孝闻听这个消息之后龙颜大悦,连开了三天酒宴,与万民一起同贺!并且还当众宣布,赐予这位兄弟的遗腹子国姓,名为友孝……

    可惜好景不长,周友孝的亲娘只把他奶过了一岁,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地撞死在了自家男人的墓碑之前……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其实按照道理来说,整座‘国姓王府’上下应该是鸡犬不留的!但周长季闻听之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这位嫂夫人性格非常刚烈,只怕在看到了丈夫骨灰的那一霎那,便已经有了殉情的想法;之所以知道今天才付诸行动,完全是放心不下兄弟的骨血而已……

    一个人要是打定了主意寻死,安排多少人,也一样都是看不住的。

    打那之后,周长季便把周友孝接入了紫金宫中,并且权当亲生之子来悉心抚养交代;而当他百年之后,也把自己的那把龙椅,传给了这位友人之子,成就了彼此一段千古佳话。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包括今日的天佑帝周元庆、与四皇子周长安都在其内,全都不是周长季的亲生血脉……

    建兴二十七年,也就是幽北第二任皇帝周友孝驾崩的前两年,由于城中商业繁荣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原本还算宽敞的城中街道,如今也显得拥挤不堪了;所以周友孝便找到了当时的北燕国师——南阳真人,嘱托他全权处理燕京城的扩建与翻修事宜。

    如果站在‘玄学’的角度上来看待这座焕然一新的燕京城,其实也可以有另外一种说法……

    据坊间传闻,当年木莲真人亲手镇压在蓟州城下的那条恶龙,乃是苦海幽州的‘海龙王’。不过幽州一路,位于华禹大陆的内陆地区;别说什么大海了,就连日常可供百姓取用的水源,都长长捉襟见肘;而这条被镇压在城下的土著‘海龙王’,其实是条‘苦海龙王’

    苦海,也就是传说中的‘沙漠’。

    所以燕京城即便需要二次扩建,也绝对不能破坏了‘人工龙脉’的风水大阵!显然,这种‘宗教建筑’是门技术活,那些能工巧匠也没有一个敢出头的人。

    而此事最终还是落在南阳真人的头上,也就是那位被陆向寅气到跳崖的地灵脉道长。他回到玄岳山上,经过了一番仔细推衍之后,终于绘成了一张建城图纸;当他把这张图纸寄往京城之后,便立即闭起了死关,不再过问世间事了……

    建兴帝周友孝在得到了这张图纸之后,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但仍然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一份谨慎小心,仍然吩咐那些工匠按图所示,扩建翻修这一座燕京城。反正他之所以需要扩建奉京城,也都是为了方便往来客商,繁荣北燕经济而已;至于是不是有什么神灵、龙脉之说,对于建兴皇帝本人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燕京城的‘总设计师’南阳真人,听多了封神的故事,所以他给自己设计的那张‘城市扩建图’,取了一个极为响亮的名字——八臂哪吒城!

    高人就是高人,人家这个思路,也确实讲道理:就连人家龙王三太子都被抽筋扒皮了;而一条小小的沙漠龙王,还能在‘莲花太子’手下翻过天去?

    这燕京城正南方向的城门,就代表着哪吒三太子的脑袋;而东西个方向的八座城门,就是他的八条手臂;那一座紫金宫,就是哪吒的五脏六腑;而紫金宫瓮城的承天门,也就是哪吒的嘴巴了!

    其实在一开始,这种说法还带着几分真伪难辨的话;那么这个传说时至今日,经过了多次‘再加工’之后,就连什么耳朵、鼻子、眼睛,肋骨之类的‘零碎部件‘,都被那些好事之人牵强附会地‘找’了出来;甚至还有好些都是近几年新添的东西,都一并纳入这个浪漫主义色彩浓厚的神话故事当中去了……‘信则有、不信则无’,

    就是今日的北燕百姓,对这座八臂哪吒城的看法。

    不过奉京城中还有不少说书先生,专门靠着说这一段故事,来赚外阜客商的银子;可见这些鬼神之说,无论在哪都是很有市场的!

    至于说这座八臂哪吒城下面,到底是不是真的镇住了一条‘沙漠龙王’,正在听故事的沈归其实并不在意;不过这燕京茶馆里的茶水,却难喝到让他无法下咽!

    沈归抬头又看了看已经扮作男子模样、也正紧皱双眉的两位小姑奶奶,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不想喝就别喝了,毕竟人家城下压着的是条‘沙漠龙王’,井水苦涩一些,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还未等二女说出什么来,旁边跑堂的小伙计先不乐意了:

    “我说这位爷!按说你们三位客人说话,我一个跑堂的伙计不该搭茬!可一瞧您三位的扮相,就知道是外阜来的客商,对于咱们燕京城的门道,恐怕是还不大了解啊!小店既不是没有好水,也不是没有好茶!但小的瞧三位这身穿着打扮……嘿嘿,说句不好听的,也就这意思了啵!”

    沈归一听他这夹枪带棒的混账话,刚想掏出点银子来打打他的脸;可没想到人家小伙计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反身边走到了栏柜前面,一边指着自己这桌,一边对管账的先生继续说着闲话:

    “林先生,瞧见内桌上的三位爷了吗?别瞧穿得不怎么样,可这嘴巴还挺刁!准是在乡下地方横惯了,就打算来咱们燕京城也闯闯名号……”

    尽管茶馆当中吵吵嚷嚷、热闹非凡,但这小伙计的声音,也根本就没有刻意放低;而在他故意叫嚷之下,也吸引来了许多熟客,向沈归那个方向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那位管账的林先生听完这话,连眼皮都没抬,继续自顾自地拨弄着手里的算筹,嘴里还教训起了那位小伙计:

    “看他们那副穿着打扮就知道,人家是头回进咱燕京城,不知道咱们这里的规矩,怎么就惹来你那一嘴的废话?还那么多活没干呢,你哪来的那份闲工夫?再敢嚼客人的舌头,留神我撕了你那张臭嘴!”

    其实这位账房先生说得都是好话,当面训斥自家的伙计、也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给客人一个台阶下,是个做开门生意的人!但平时脾气不错的沈归,如今却怎么听这话,都觉得有些扎耳朵:

    “我说这位先生,您当面训徒、为的也是给我们‘哥仨’一个全脸,我这先谢您了!不过,方才我听您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反倒是我们坏了您的规矩?合着按照你们这的规矩来说,即便客人觉得水不好喝,也不能说话了?就得捏着鼻子、把这一壶苦水灌到肠子里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哥仨这回还真是开了眼界了!”

    如果说刚才是那小伙计欺生;如今就是沈归有些没事找事了!

    而那位本是一番好意的管账先生,如今也面带诧异地停下了手里的活,仔细地打量起了三位‘外阜大爷’……看了一个满眼之后,他也理解了那个原本还算机灵懂事的小伙计,为什么会狗眼看人低了……

    “我说这位少爷,您瞧瞧自己那一身皮袄,棉絮都快漏光了……我们那小伙计如果真给你上一壶好茶好水的,你们哥仨这一辈子的活,就全算是白干了!您也别怪我们狗眼看人低,皆因为在我们燕京这一亩三分地啊,想要喝上一碗甜水不容易;所以这价格呢,自然也是打着滚的往上走……所以呢,他也是为了你们三位着想……”

    沈归听完之后,‘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伸手就掏出了一锭二十两的元宝,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而后又用挑衅似的目光,恶狠狠地看向那位账房先生问道:

    “够吗?”

    “够!来,给三位换壶好叶子……另外我还得跟您说一声,这茶叶钱的钱呐,多的还有富余……可如果想用甜水沏的话、您还差我三两半银子!”

23.见微知著

    别看这位账房先生说话的语气慢条斯理,但脸上除了一些与生俱来的傲气以外,没有半点气恼之色;可脾气一向不错的沈归、却已经被他气的双唇发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好好好!莫非你们这的水,都是从活人身上抽出来的血吗?而且就你们这种破茶馆!能有啥好茶叶?二十两银子买你一壶茶,你竟敢跟我说还少三两半?好好好,我倒是想要听听,你这笔又整有零的帐头,到底是怎么盘出来的!”

    这位账房先生看着‘精神临近崩溃’的沈归,极有涵养的说道:

    “小店当然是没什么好叶子的,最贵的临安龙井,还是去年运来的货底子呢!不过呢,三碗茶叶一两五,这个价格已经公道的不能再公道了!而贵的也并非是茶叶本身,而是今日的甜水价高!按照一壶零三碗的用量核算下来,水钱是十七两五钱银子……

    “那小爷这二十两银子也足够了呀,你还倒欠我一两呢!刚才见你把算筹拨弄的噼里啪啦、还以为是个精细人!敢情根本就不识数啊?”

    “您先别急啊!您拿出来的这锭银子呀,是幽北官锭……瞧见咱们这的银子了吗?上面都有我们北燕王朝的火印;所以按照规矩来说,您的这二十两银子,在我们北燕只能充作十五两左右!”

    这么一说,沈归才算是恍然大悟!敢情自己忽略了两国‘汇率’问题!

    如今在华禹大陆通行的实体货币,分为金、银、铜三种类型;另外还有南康朝廷作保,多家商帮与银号联合发行的纸质银票,可以做为大额银两的通兑凭证。如果按照官方‘牌价’的话,银票自然是等额兑换,不必多说;而金、银、铜三种货币,便按照千铜一银、十银一金的比例兑换。

    不过,金、银、铜虽然是天下公认的法定货币,但毕竟也是矿石二次加工的产物;既然原料是铸造之后的矿石,那么各家货币的‘纯度’,与铸造的工艺也各不相同,自然也就有了质量优劣之分。

    单以目前北燕王朝的情况来看,银子的价格相对稳定一些;而铜板与金子的价格,浮动频率就略高一些;简单说来,如果在战乱之时,金子的价格就会一路飙升;而如果是承平年代,金子的价格就会缓缓回落;至于说铜钱的波动,就更加飘忽不定了:经济好的情况下,铜板吊钱的购买力就会下降,反之则升。

    所以在不少人的眼中,金子的价格波动,就代表着北燕王朝的国运兴衰;而铜板的价格波动,就代表着北燕王朝的经济走向。

    至于说北燕王朝所铸造的货币、与幽北三路铸造的货币,二者之间的成色是不是真的相差了四分之一,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

    “伙计,过来!拿上爷的这罐叶子,再去后面用‘甜水’沏上……”

    就在沈归看着自己那‘不值钱’的幽北银锭发愣之时,由打茶馆门外走入了一位中年男子。此人大概在三十岁上下,面黄无须,身量中等,穿着一身手工苏绣的云锦夹袄,头戴一顶碧正棉帽;只凭这非富即贵的打扮,就让人不敢小瞧了他!

    俗话说的好,这‘人敬阔的,狗咬破的’;那狗眼看看人低的小伙计,一见进来了一位‘富家翁’,离着老远就扯下了肩膀上的手巾板、拼命掸了掸自己身上那并不存在的浮灰;而后疾步跑到对方跟前、把腰弯成了九十度,眉开眼笑地从对方手里捧过了那一枚精巧的小瓷罐……

    此人把小伙计打发走之后,便直奔沈归桌边走来:

    “沈兄,既你见过了我的亲笔手书,那就不应该伤我的人!而且你如今已经身在燕京城中,又为何没有去我府上赴约呢?莫非,你是惧怕遭到报复不成?”

    刚才还被气的浑身颤抖的沈归,听了对方的这一番话之后,反而瞬间冷静了下来;他并没有急于回答,反而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直把对方看的是眉头紧皱,也陷入了沉默当中……

    “我如果一直不回答,你又打算如何呢?是当场动手?还是弄个莫须有的罪名,把在下直接锁入监牢之中?还是你的主子,根本就没教你如何处理现在这等状况呢?”

    沈归说完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之后,便斜过了半边身子去,脸上也写满了得意二字。

    “别瞎琢磨了,你的这身扮相没什么问题,绵帽上嵌的翡翠帽正、也是一等一的好货色;身上所有的佩饰之物,也都是你们家主子那等身份的贵人,日常应用的玩意儿……你露出马脚的破绽,其实就是你这个人!”

    “哦?还请公子指教?”

    这男子反问的话才一出口,就算是把自己冒名顶替的事,给坐实了。

    “有一句古话特别适合形容你——穿上龙袍,也不像个太子!你以为换上一身富贵逼人的行头,就能成为你们家主子的替身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家世也许算不上‘贫困’二字,但也绝好不到哪去吧?你那说话的方式、与看人的眼神,甚至连走路的姿势,无一处不透漏了你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小家子气!兄弟啊,我再教你一句话吧:富贵不是靠银子买回来的,而是从小养出来的!”

    沈归这种‘神奇’的识人方式,说起来既复杂又简单:尽管此人的言谈举止与道具水准,都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对完美的地步;但有些细节方面的习惯问题,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得过来的。

    就比如说他与那位小伙计沟通之时的神色:傲慢中带着一丝不屑;可谓是一副富贵公子的标准做派;可惜,他今日假扮之人,乃是幽北王朝的四皇子;那么他这个本该如此的神色,就变成了一处极为明显的破绽。

    哪怕是草台班子的幽北太子颜昼、面对市井之徒的时候,也从没有过如同他今日这般的‘生动表情’……

    凡是身份高贵到那种程度之人,眼中根本就没有这些市井百姓的容身之处;谁又会对着一根杂草、一根麻绳产生不屑、或傲慢的神情呢?鄙视与无视、听起来虽然差不太多,其实却有着根本上的区别。

    再者说来,此人的走路方式,也有着很大问题:当他迈步进门之时,虽然是昂首挺胸的姿态,但他身体的重心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也导致双脚在迈步之后,无意识的先用脚尖着地……

    凡是官宦子弟出身之人,从小迈的都是四方官步;哪怕是自幼习武的小公子,习惯了前脚掌着地的走路方式,也都会同时再练出一副‘外八字脚’来。这种‘趟着走路’的特殊步伐,也就是练武之人所说的‘龙行虎步’了。

    当然,如果此人是位南康人士,也还有另外的一种可能。因为很多南方拳种,抱的都是小架、站的也是‘二字桩’,所以南方武师也可能会练出这种走路方式,也不会全都变成内八字……不过很可惜,这位假冒四皇子的人,无论从哪里看起,都没有半点南康人士的影子。

    那么,到底是什么身份的北燕人士,会练出一副前倾的步伐呢?

    下人!

    其实,无论是北燕王朝、

    还是南康之地,都正在逐渐废除‘跪拜’之礼。除了一些天生的贱户与罪犯之外,哪怕是普通百姓,按照朝廷律例来看的话,哪怕是遇见了皇帝出巡的道队,也是‘可以’不用下跪的。

    而如今的北燕王朝,却还保留着跪拜的礼节,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原本遵循古礼的话,也只需要跪拜天地君亲师而已;可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已经演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凡遇身份高过自己之人,便都需要行跪拜大礼,以示自己心中的恭敬、与彻底的服从之意。

    今日这位男子的步伐,分明是时刻准备着下跪之人的惯用步伐!只有这样的走路方式,才更方便他随时随地就可以跪拜上官;也只有当久了下人之人,才会在不知不觉间、养成这种虚浮的走路习惯……

    “沈爷实乃见微知著、聪慧绝伦之人……既然您已经点破了我家主子的第一道谜题;那么如果您还愿意继续的话,就请在华灯初上之际,独自前往正燕门外的安华楼赴宴。”

    说完时间地点之后,这人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小额银票,仔仔细细地压在了茶壶下面,朝着沈归双手报拳行礼之后,便转身离开了这间茶馆……

    “沈……沈兄,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啊?”

    李乐安与颜书卿‘两位贤弟’,自打沈归‘怒发冲冠’之后,便再也未发一言;如今听到了沈归与对方‘鸡同鸭讲’的一番对话,自然也是满头雾水……

    “你们还记得在锦城附近,遇见的那名土匪吗?”

    “……想起来了,他怎么了?”

    “刚才这位富家翁,和那位土匪是‘同路之人’。”

    “……我瞧着他那么有钱,也不像是个土匪啊……”

    “嗯,你瞧的没错……”

    “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咱们先找间饭馆填饱了肚子;然后再找一间清静整洁的客栈打店……哦对了,前些日子给你的那个小布包,如今还在吗?”

    李乐安被问到这里,歪着脑袋想了好久,这才略带犹疑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在车上呢……包里面是什么东西啊,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其实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我给他们主子带去的一份见面礼而已……”

24.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经过了二次扩建之后的燕京城,彻底变成了一座规划方正的城市;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位燕京府尹大人,患有很严重的‘强迫症’,所以才导致了今日燕京城中、这‘泾渭分明’的格局。

    其实按照沈归最初的想法,本应该在龙蛇混杂的燕京南城落脚;因为这样一来,既方便自己打听小道消息,如果遇见了什么危险,也更容易藏匿行踪;可如今他身边还带着两位女眷,如果还选在南城落脚的话、可就不太合适了。

    还要多亏了那枚华延商帮的令牌,沈归与他的两位‘长随’,最终才能在燕京东城的一家南康会馆之中,找到了合适的落脚点。由于这件会馆并不‘对外营业’,所以无论是客房布置还是四周环境,也都称得上是清幽雅致。

    安顿好了二女之后,沈归又从会馆掌柜的那里讨来了一具做工精巧的木匣,把那份精心准备好的‘见面礼’放在了木匣当中;穿着他那件四面漏风的狗皮袄,用右手托着那枚小匣子,摇摇晃晃地‘逛’起了车水马龙的燕京城。

    燕京东城,乃是一片富贵之地。这次会馆林立,富商如云,街边连一间小型铺面都十分少见,最差的也是二层楼的大买卖家。可能是由于沈归那一身脏的发亮的狗皮袄、与他手上托着的精巧木匣子十分不搭;如此别扭的‘组合’,也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

    “那位小哥慢走两步,老朽有话要说……”

    旁边一位当铺的老朝奉,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朝着沈归大喊了一声,还亲切地朝着他招了招手;就连旁边的包衣小伙计挤眉弄眼地拽了他两下,也没能让这位好奇心很重的老朝奉回心转意……

    “这位‘大缺’,您是在叫我吗?”

    沈归闻言,立刻走上前去回话;说完之后,还微微地抬了抬脚跟……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却让这位须发皆白的老朝奉神色一凛!

    而他之所以会唤来沈归,其实是想劝他断了心中的那份‘缺德念想’!原来这位老朝奉看沈归年纪不大,身上穿的又脏又破,手中却托着一个精巧的木匣,还以为他是个靠着讹诈碰瓷为生的‘外阜’江湖人呢!

    之所以能看出外阜人士,也是因为燕京城本地的‘骗家门’,无论是‘蜂麻燕雀’、还是‘金爵要册’,只要没穷到生生饿死的地步,都不会跑来吃东城的‘米’!

    可如今沈归这一句‘大缺’、一抬脚跟,分明就是个懂行的江湖人!而且,他还不是那种一知半解的‘假明白人’!

    凡是从事典当行业的人,祖上大多都是南康徽州人士;所以典当行业之中的黑话术语,大半都是来自于徽州方言的变音;而沈归口中的这句‘大缺’,在当铺行业之中,就代表了‘大掌柜’的意思。

    顺带一提:当铺都是按照当物的原本价值高低,来区分‘接待柜台’的,分为头柜、二柜、和三柜;而在这三个柜台的‘掌眼’之人,也被称为‘大缺,二缺,三缺’;所以这柜台的不同档次,也可以用来区分三位掌柜的鉴定水平。而如今沈归的这句‘大缺’,称呼的就是站在头等柜台的大掌柜,也是沈归尊敬对方的一句客气话。

    至于说微微垫起的那一下脚尖,也是沈归在对这位老朝奉、暗示自己并不是典当行业中人。因为凡是典当行的柜台,栏柜都建的特别高;而沈归这一踮脚,也生动的‘表演’出了前去当铺典当之人的体态……

    这老朝奉一见沈归的回应,原本心中的那一片金玉良言、就全都用不上了;于是他沉吟了半晌,伸手把沈归拉近了自己身前,低声地对他说道:

    “虽然燕京城东的大买卖家很多,富商豪绅也不少;但他们背后的‘势力’,也同样都来头不小啊,根本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你我既然同是江湖,兄弟要是手里短了路费盘缠,就先从老朽这里拿上一些银两应急;还不还的倒是无大所谓,可你不要为了那一点身外之物,枉送了自己的一条性命啊!”

    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逃不开‘名利’二字的束缚;这句话放在江湖人身上,也同样适用:比如那些拜师习武的江湖人,图的就是扬名;而街面上混饭吃的江湖人,图的就是取利了。

    在华禹大陆之上,养家糊口的行当多如牛毛;而每个行业的从业者,也都多少会沾染一些特殊的‘职业病’。就像是这位老者供职的典当行业,最流行的‘职业病’,就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心黑、手狠。

    心黑也是为了欺客,手狠也是为了压。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堪,但毕竟都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也算不得是什么道德败坏的事;而且,从另外一个角度上看,如果对前来典当之人心慈手软的话,就就如同对雇佣自己的东家心狠手辣了!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心黑手狠,就是‘职业道德’。

    沈归之所以会停下脚步,也是被这位‘善心大发’的老朝奉,弄出了一头雾水:

    “大缺,您只怕是有些误会……晚辈并不是骗家门的,而这个小匣子呢,也不是我用来吃饭的‘幌子’(行骗道具)。”

    那位老朝奉听完了沈归自辩的话,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

    依照常理来说,凡是典当行业之中的老人,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善心;只不过恰好最近几日,这位老朝奉的儿媳,终于顺利产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孙儿,也让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心中生出了几分柔软来;否则的话,别看燕京城是天子脚下,但像是沈归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从护城河中捞上来几位……

    沈归见他仍然满面狐疑,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对着这位老人,恭恭敬敬的施了一个礼:

    “不瞒大缺,在下乃是幽北人士,今日初到贵宝地;一路之上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这身衣裳的确脏破不堪,也还没来得洗换……”

    说完之后,沈归又四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又神神秘秘地对他说到:

    “不过既然您老有心救我一命,那么在下的事,也就不需要瞒着您了。我之所以会如此急迫的出门,皆因为急着赶赴一场十分重要的约会。不过既然你我二人因为误会而相识一场,也算是咱爷俩的一场缘分……正巧我这还缺一件合适的见面礼……不知大缺的柜上,可有什么稀罕物件啊?”

    说完之后,沈归也有意地‘闪’出了怀中厚厚的一叠银票;尽管那些银票一闪而逝,但对这位老朝奉的惊人眼力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老朽的确是老眼昏花了,竟然把公子看成了花子,还真是……哈哈哈”

    这老朝奉一边摇头自嘲,一边侧身让过了门口,直接把叫花子一般的沈归,引入了当铺内堂落座。

    “不知公子拜会的朋友,是个何等身份之人呢?又有着怎样的喜好与忌讳呢?不过……公子您是个内行人,老朽也就有话直说了!小号里的死当的‘硬扎货’(真品),其实并不算多……”

    沈归听完对方的话,不自觉地用右手摸了摸下巴,语带犹疑的说:

    “约我赴宴的那位朋友,是个从小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公子哥。不瞒您老,我与这位朋友虽然神交已久,但对于他的脾气秉性、嗜好之物,却也所知甚少;至于说避讳几何,自然也是不甚明了的……”

    这位老朝奉一听这话,脑中迅速过了一边自家铺面里的上等货;之后又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内堂,朝着外面的小包衣(学徒)喊了一声:

    “喜顺儿,上板!”

    凡是做打开门做生意的正经铺面,就只有两个行当会频繁上板:一是古玩铺,二就是典当行了。

    “既然公子的那位朋友是个富贵之人,那么不知可否对老朽说出他的名讳呢?虽然敝号在燕京城中,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买卖家;但对于某些官宦富贵人家的喜好避讳,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的。”

    沈归本想立刻拒绝,但转念一想,又感觉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自己的行踪,此时已经全部暴露在四皇子的眼皮子底下了,如果再缩手缩脚的话,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况且只要两北之间没有突然爆发战争的话,即便真的生出什么意外来,也不会是要人命的大事……

    “在下要见的那位朋友姓周,名唤长安。”

    “…莫非…是老朽想到的那位‘贵人’不成!”

    沈归莞尔一笑,伸手指了指内堂的顶棚:

    “如果您心里想的是‘上面那位’,那就应该没错了……”

    这位老朝奉闻言、立刻抚掌大笑到:

    “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老朽私人有一件东西,并不属于这间当铺,也不是什么值钱货色;但如果公子拿去送给那位贵人,却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25.初见周长安

    当沈归手中把玩着一根‘金钗’、走出当铺大门以后,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上当的嫌疑。自己可是足足花了五百两的银票,却只换回了这么一根所谓的“三寸镇龙钉”!虽然这根钉子的做工还算精细、周身上下也纂刻了不少铭文;但即便是用纯金打造,连工带料也超不过百两银子……

    而且当沈归把那枚镇龙钉,放在自己手心中掂量一番之后、便知道了其中的‘奥妙之处’:这根三寸三分长的金钉,不但价格昂贵,而且货色也不纯!根本就不是纯金铸造,而是一枚‘铜外包金’的假货。

    而明白了‘内里乾坤’的沈归,之所以还是花费了一大笔钱,把这枚明显带着宗教色彩的‘丧气玩意儿’给买了下来,除了心中的那点‘恶趣味’之外,更多的还是那位好心的老朝奉,拍着胸脯跟自己保证:

    “如果‘那位’见了这根钉子,反而无动于衷的话,那么老朽就把银子双倍退还给你!”

    “如果‘那位’看了这倒霉玩意儿,大发雷霆了呢?”

    “……那小老儿就照原价十倍偿还!不过嘛……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我琢磨你也应该用不着银子了……”

    是的,无论是这枚金钉的造型还是尺寸,都分明已经显示出了它的本来面目:子孙钉!也叫棺材钉!

    他与周长安初次见面,却用一枚棺材钉当做见面礼,这已经不单单是丧不丧气的问题了!要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四皇子,是个脾气暴虐之人,准能当场就把沈归的天灵盖给生生刨开!

    怀着对未来忐忑不安的心情,沈归终于还是走到了约定好的正燕门安华楼。

    “万分抱歉!客官您来的不巧,今日咱们安华楼上下三层,已经全都被人给包了下来,恕不接待散客。小人在这里先给您赔个不是,如果您真的想吃这一口了,那请您明天再来,小人准给您留个一等一的好位置!”

    正在门口迎客的小伙计,一见有个邋里邋遢的穷鬼,正托着一个精巧的小木匣子,大摇大摆地朝着酒楼门前走来;为了防止风水被他破坏,这小伙计立刻扯出一副眉开眼笑的神情,上前拦住了沈归的去路,与他说起了客套话来。

    其实沈归如今的这副模样,在燕京城里虽然看着还算新鲜,但也不是什么稀罕扮相;有许多逐渐没落的皇亲贵胄、被罢黜贬谪的宦官子弟、也包括一些典卖祖产的败家子,他们‘上工’的时候,跟沈归今日的这副打扮,也都差不太多!

    这些靠着讹诈碰瓷渡日的破落子弟,既不归为江湖中人,也不算是街面上的混混。而燕京城里的古玩行业与餐饮行业,就饱受这类人士的摧残‘重灾区’。曾因为这些人挨了无数个大耳光的跑堂小伙计,对沈归这副‘倒驴不倒架’的扮相,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不过,尽管这些人寡廉鲜耻、眼高手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知道哪家的祖坟,会突然冒出一阵青烟来呢?官场上的起起落落,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豪门世家彼此间大多都沾亲带故,万一他们哪天真遇见一位‘重情重义’的实在亲戚,人家只需稍微抬抬手的话,那么这间酒楼从上到下的掌柜和伙计,也全都没有活路了。

    民不斗官、穷不斗富,这是北燕百姓每个人心中的首要生存法则!,

    所以这些落魄的无赖大爷,对于经营酒楼的店家来说,还真是既惹不起,也轰不走的麻烦事。

    所以只要是大酒楼里学徒的伙计,一见这种神情‘骄傲’的穷鬼登门,整个头皮都是麻的;而今日安华楼门前这位伙计,反而咧着一张大嘴、笑呵呵地前去阻拦沈归……他并没有得了失心疯,而是得到了一位强有力的‘主心骨’——北燕王朝的四皇子,安平王周长安。任凭再大再横的皇亲贵胄,还能横得过人家周家爷们吗?

    沈归看着兴高采烈的小伙计,多少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知道有人包了安华楼,我就是专程前来赴约之人!”

    这小伙计刚才还秉持着‘职业操守’,如今一听沈归的‘荒谬之言’,笑得那叫一个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我说这位小爷,您可真会说笑啊!您知今天是谁包了我们安华楼吗?小的我嘴脏,不敢提他老人家的名讳!反正现在也搭着人家正主还没来,所以也是小的在门口拦您的路;要是再磨蹭一会,等人家正主到了,那时出来拦您的人,可就是大内带刀侍卫了!”

    “真被砍了脑袋的话,也算我自己的!”

    沈归当然知道自己这一身衣服有些误事,所以他也不愿意跟这位小伙计再多费唇舌,直接抬手拨开了他半边身子,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走入了酒楼之中……

    由于今天整间安华楼都被四皇子包了场;所以一二层那些普通的桌椅板凳,此时已经全被店家收入了库房当中。沈归走进店门之后左右打量了一眼,便不顾小伙计的拼命拉扯,径直走上了酒楼的三层……

    直到夜幕降临、空中的最后一抹深蓝也隐去之后,由打酒楼一层前厅,传来了一阵吵嚷之声。已经自饮自酌了好一会的沈归,终于站起身子,轻轻拍了拍那位喋喋不休的小伙计:

    “正主都已经进门了,你也就无路可逃了!死到临头了之前,您老人家也行行好,就别在我耳边絮叨了行不?”

    磨破了嘴皮子的小伙计,此时一听他这番话,双腿顿时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这回完了……全他妈完了……

    “是沈兄来的早了…周某可没有误时!”

    随着一声晴朗的男子声音传入三楼,沈归和那位小伙计一起扭头,往楼梯口看去。只见一位青丝缠头,身穿文生袍的清瘦男子,正在迈步登上酒楼三层。

    沈归闻言也呵呵一笑,伸出双手抱拳:

    “沈某出身幽北蛮荒之地,平生初次造访北燕皇城,自然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想要提前领略一番北燕王朝的天家气象啦!”

    沈归一番话说完,四皇子周长安也正好走到了沈归面前。看着他这副‘乞丐打扮’,周长安先是神色一怔,而后便立刻哈哈大笑,还指着沈归不住地摇晃手指……看他这副模样,至少在一时半刻之间,应该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了……

    “四殿下恕罪啊!小人已经劝了他两刻钟了,好话说了够有一车,可他就是赖着不走啊……”

    那位小伙计被周长安的反应吓得浑身瘫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边磕头如捣蒜,嘴里还一边念叨着求饶的话……

    “……哈哈哈,好了好了好了!这银子赏你了,下去之后告诉后厨老曲,让他们开始传菜吧!”

    那位跪在地上求饶的小伙计,先是傻愣愣地接过了那锭赏银,又不敢相信似的看了看形如乞丐的沈归……晃过神来之后,才匆匆忙忙地叩头谢赏,随后才手忙脚乱地走下了楼梯……

    “嘿,看来这天还真是要变呀!四殿下请一个要饭花子吃饭……”

    “啪!”

    就在这位小伙计念念叨叨走下楼梯之时,在二层楼梯口把守的一位矮壮男子、抡圆了胳膊、狠狠抽了这个小伙计一记耳光,瞬间打掉了他三颗后槽牙:

    “既然拿了爷的赏钱,说话就要留神了!你那张臭嘴要是再敢这么嚼舌头,小心让你脑袋搬家!滚!”

    这位小伙计顾不上吐出嘴里的碎牙,急忙攥紧了那一锭银子,头也不回地向楼下跑去……

    此时,四皇子周长安也终于停下了笑声,他亲切地拉扯着沈归的小臂,一起坐在了窗前那张大桌边上……

    “太初兄,你我虽然……”

    “慢着!四皇子怕是认错了人吧?沈某虽然也曾读过几本闲书,但却并没有正统师承,所以即便如今已过弱冠之年,但仍然还未有表字傍身……如蒙百里兄不弃的话,直呼在下姓名即可。”

    周长安听到这里,那一张清瘦的面孔,挂上了颇有些玩味的笑容:

    “周某示太初兄以诚、还望太初兄也能以诚待某!你我既同为圣人门徒,师承学派之事关系重大,又岂容欺瞒做伪呢?周某师从北燕太学院主的院正,朱公云深;而太初兄你,则师从幽北丞相,李公齐元;而你我二人的学牌,如今也挂在了师门的案牍牌库之中。而且北燕朝廷的仕子籍册,就放在太学院的书库之中,周某又岂会记错呢?”

    周长安说完之后,便轮到沈归陷入疑虑之中了。

    如果按照这位四皇子的说法,按照北燕的‘学籍档案’显示,自己应该是师从李登李齐元,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鲁东儒林学派的门徒;正如周长安所说那般,凡是北燕王朝登记在册的‘仕子身份’、那都需要有一定身份名望的文载圣材,亲自认定的入室弟子!多少人终其一生、想要跻身于‘仕子阶级’而不得;但沈归却莫名其妙地被砸上了这个的身份,还被正式列入了自家岳父李登的门墙之下……

    也就是说,这位‘沈归沈太初’,不仅仕子的身份确凿无疑,甚至比起那位自幼跟随李登的万长宁来,师徒关系还要更加紧密几分。

    “罢了,太初就太初吧…总比沈归好听…!”

26.安华楼饭局

    凡是生在华禹大陆的人,无论身份高低、财富多寡,都有一个很奇异的共通点:大家都喜欢把‘正事’,安排在用餐的时候一起商讨;而且越是重要的大事,选择的‘饭点儿’也就越晚。即便是至圣先师也曾有‘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但就连北燕的学生仕子们,一旦离开了书院的束缚、师长的监管,也经常会寻一间酒楼食肆,再约上几个知己同道,一起在酒桌之前会饮高谈、纵论古今。

    今夜的安华楼之约,虽然是由四皇子周长安做东,但席间的菜式却十分普通,好在味道还算正宗;鲁东菜系的鲜咸适口,再加上产自三秦行省的杏花汾酒,真称得上是一顿能够真正填饱肚子的‘实席’。

    “太初贤弟远道而来,周某本该备下名贵的珍馐佳酿,以尽地主之谊;但最近父皇提倡满朝文武奉行‘克勤克俭’之风,愚兄身为北燕皇子,自然更应体会父皇的一番苦心;万不得以之下,只得以酒淡菜寡的一桌‘残席’,怠慢了远来之友,还望太初你能够体谅愚兄的难处。再此,愚兄先自罚三杯……”

    说到这里,周长安用他那拇指大小的酒盅,连饮了三盅‘洗尘酒’。而沈归也倒满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也回敬了对方三盅‘谢情酒’:

    “百里兄说的是哪的话呀?‘成由勤俭败由奢’之言,古来有之。贵国皇帝陛下能够勤勉克己、无怠无荒,实乃北燕王朝之幸、北燕百姓之幸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沈归不想跟他用场面话来磨嘴皮子,便借着吹捧对方父亲的话,直接把话风就此打住。果不其然,提到了北燕王朝和百姓之事,刚刚放下酒盅的四皇子,做出了一副犹疑不定的样子问道:

    “太初贤弟,愚兄如今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

    “贤兄请讲……”

    “愚兄素闻幽北三路寒冷清苦,但日前也曾听父皇提起过,贤弟不是刚刚才被那位新近登基的幽北兴平皇帝,加封为幽北中山王了吗?再有一点,太初你的老恩师,还是那位‘粮通天下’的东幽李家族长齐元公;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太初兄也该是个富贵至极的人啊……可贤弟今日这副打扮……恕愚兄驽钝,却不知其中有何深意呢?”

    沈归一听他这话,恶趣味地拽出了两团脏兮兮的棉花,随手往窗外一扔,而后便晃着手中的一根筷子,满面狡黠地对四皇子说:

    “富有四海、掌控八荒的幽北王朝,都尚且奉行勤勉节俭的朝堂风气;我们幽北三路这小家小户的,当然就要更加吝啬了呀!”

    沈归这答复有些阴阳怪气,挤兑的四皇子直接站起身来,作势就要离席……

    “百里兄百里兄,玩笑话莫要当真啊!…也罢!…既然你我弟兄同为圣人门徒,虽份属两家学派,但彼此之间也算是一见如故了!沈某的脾气一向直来直去,咱们当着明人就别说暗话了!所以,愚弟想先跟兄长讨几句真心话来听!”

    往往在谈判之时,率先开口的一方,在气势上就会软弱三分;但沈归如今身在北燕王朝,本就已经被人占据了地利优势,所以这些细枝末节的‘心理战术’,也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周长安一听沈归之言,立刻的一拍桌子:

    “就等你这句话呢!既然愚兄痴长你几岁,自当先行示君以诚了!直说了吧,如今你们幽北三路的日子不好过,我们北燕王朝的情况,也没外人看起来那么舒服!而这次两北通商互市的提议,也是愚兄的一番浅见!如果其中有什么疏漏之处,还望太初你能不吝赐教!”

    被醇美的汾酒熏红了脸蛋的沈归,听过了周长安这一番所谓‘肺腑之言’以后,也满面飞扬激荡地站起了身子,并且在这安华楼上,反复踱起了步子……

    表面上沈归仿佛是被周长安的‘挚真挚诚’所感动;但实际上,他的内心却是极为冷淡的。

    华禹大陆上的谈判方式,大致可分为南北两派:

    凡是善用‘南派技法’之人,即便已经是腰缠万贯的豪商巨贾,在与对方谈判的时候,也会在极其微小的数目上锱铢必较。此事落在外人眼中,自然就带出了一种‘小家子气’的吝啬感觉;可一旦双方在利益分配方面达成了共识,并签订好契约文书之后,便会依照着之前的约定,一丝不苟的按‘规则’办事。这种人虽然不会贪恋本不属于自己的那份利益;但如果在契约之外的纠纷,即便只是一个铜板的亏损,他也绝对不会接受。简单说来,这种人一切全凭利益说话,以书面契约的协定为准绳。

    比如说曾经游学天下的李登,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幽北人,但按照李家做生意的习惯和方式来说,就属于典型的南派商人。

    而北派商人谈起生意来,对于利益相关的关键问题却很少触及。在外人听来,他们所谈的根本就不是生意,反而是人情交际。虽然在谈判的时候,双方都看似极为豪迈和气;可一旦在账目上出现了什么问题的话,就会瞬间变成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烂泥账’。因为凡是北派商人,大多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商人,他们或是倒卖‘烟酒糖茶’等垄断商品的皇商、或是某些个人或团体的‘办事人’,他们的背后往往牵连甚广;你家领的是朝中某某大人的东,他家背后靠的就是边关大将的树;所以两位北派商人一旦顶上了牛,最终的结果,也都是看谁家的势力更庞大一些而已。至于说纠纷的起因嘛……根本也就无关紧要了。

    北派商人典型,就是如今北燕王朝的‘盐铁局’了!

    虽然看似是南派商人做生意的方式更加牢靠、但毕竟国情各不相同,再好的法子,也无法通行华禹大陆。盲目照搬的话,最终也只能落得个东施效颦、误国误民的结果。

    而今日的四皇子与沈归,就生动形象地上演了一出‘北派谈判方式’:场面上都说得感人肺腑,双方也都是重情重义之人;但其实谁的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杆小秤!双方谁的嘴里,也都没有半句实话。

    所以与北派商人谈生意,往往就像是一场豪赌!赔与赚的区别,就看谁能准确地猜到对方是什么底牌!

    “百里兄,不瞒你说!我们幽北三路在最近的两年时间里,损失极为惨重!无论是之前与漠北草原的边境摩擦,还是与你们北燕王朝的‘一场误会’……都把幽北百姓推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而且,想必我们幽北内乱之事,兄长即便远在北燕,也能有所耳闻;时至今日,我们幽北朝廷,还欠着汇南钱庄好几百万两银子的外债呢!所以,贤兄提出重开两国商市,实在利国利民之良策!若贤兄此策能够付诸行动,不但是北燕百姓之福;对于我们幽北三路而言,也是久旱之后降下的一场甘霖呐!”

    听完了沈归的话,周长安仿佛遇到了人生知己一般,迫不及待地‘请教’道

    “那太初以为,这两北通商互市的细则,又应该如何制定呢?毕竟此事只是愚兄灵光一闪的空想,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

    “依在下之见,两北双方应该共同出力、迅速重建东海关,并把这座天下第一凶光,建城两北之间通商互市的一座‘贸易之城’;不过,为了体现两北之间已经重新建立起了坚固的友谊与信任,让各路商人能够安心经商贩货,我们两家都不该向东海关增兵……”

    “这……怕有些不妥吧?如果按照我们的构想,未来的东海关,可是一座经商大城;如果没有了驻军府衙的庇佑与保护,那么对于那些来往的商人而言,岂不就毫无保障可言了?”

    “不不不!你我两家只是不要增派大队驻军而已!至于说城中的治安与商人的安全嘛……我们北燕王朝可以派出一支百人左右的‘巡逻队’,用于维持东海关中的日常秩序。”

    听到这里,周长安强行压抑住了兴奋的心情,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抑制住了微微上翘的嘴角,面上却紧皱着眉头,语带犹疑地对沈归说到:

    “原本我们之前的约定,便是北燕彻底让出东海关;可毕竟我们北燕王朝……哎,表面功夫总还是不能省的……依愚兄看来不如这样:东海关,还是你们幽北三路的城池;但这一支百人的执法队,能不能把其中的一半人数,换成我们北燕王朝的军士呢?……其实,这也就是我们为了保全脸面问题的一个无奈之举;当然,如果贵方能答应我们这个请求,那五十位北燕军士,自然都归于幽北派遣的守将管制……”

    沈归表面上陷入了沉思,心里却在疯狂地咒骂着周长安:

    “全世界都是傻子,就你周长安最精是吧!你的这一手分明是想在空手套白狼!什么面子问题?你这分明就是想彻底斩断幽北与南康的货运通道!要是真让你这手小花招给绕进去,老子还算是什么江湖人?”

    于是,沉吟了半晌的沈归,终于还是开口说话了…

    “依我看这样吧,那我们两家谁都不许向东海关派兵;就让那些大商人们,自行组成一个‘联合议团’,把整个东海关,都交给当地的商人们自治自理如何?”

    沈归的这个‘提议’,算是结结实实捅上了周长安的心窝子!

27.南康之祸

    当前朝大燕彻底崩溃、国土被各地诸侯哄抢分割之后,原本平静祥和的华禹大陆,也就成为了一片山河破碎、日月无光的杀人战场。不过凡事有失则必有得,正所谓‘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好像如今已经登基坐殿的幽北颜家与北燕周家,在大燕掌权的那个年代,家里就连个识字的人都没有!

    幽北颜家,原本只是‘成三破五’的‘私牙’出身。在大燕掌权的那个年代,就连官牙中人,可都是一等一的贱民,身份比满身铜臭的商贾还要卑微;当然了,今时今日的牙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经过了岁月的洗礼,朝代的变迁,他们牙人的社会地位,已经与商贾基本持平了;

    而北燕周家呢,比颜家的出身要略好一些。他们周家虽然也没什么读书人,但好歹有个‘官身’——北燕立国之君周长季的父亲,据说原本是一位在衙门口当差的捕快。有一种说法叫做‘娼、戏、皂、狱’;由此可见,他们北燕周家的老祖宗,当时的社会地位,其实也是相当的尴尬。

    不过,远在华江以南的南康皇族——田家,却与这两家‘翻了身’的‘下三滥’截然不同。

    那些在战火中得以存留至今的碑文与古籍之上,都经常会出现一些关于‘吴楚田氏’的记载著录。如果说三辈人的富贵、能养出一位天生贵族的话;那么今日的南楚田家,已经不知道该加上多少个贵族头衔了!

    在前朝大燕之时,当时的田家,就是掌管着江淮路的‘异姓王’;而大燕之前的梁朝,田家也是整个江南道的掌权之人……时光流转,王朝兴衰,就仿佛对这片烟雨江南构不成任何影响;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们,也因为田家一贯奉行着‘轻徭薄赋、无为而治’,生活的极为富足、安逸。

    不过,即便这样的仁义之君,也有为人所不齿的缺点——软弱、善变!他们田家历来都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华汉起了跪华汉;华汉亡了跪大粱;大梁亡了跪大燕;大燕亡了跪北燕。直至今日,华禹大陆上还流传着一个关于田家人的戏言:凡是属于田家人的土地城池,只要被超过二十人的军队围困,哪怕敌人都是手执弹弓的稚子顽童,他们也会立刻大开城门,向这些娃娃们献城投降。

    至于说田家人这脾气,到底是从善如流、还是懦弱可欺,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

    秉持着这种家风的田家人,对于任何一位新上任的君主来说,都毫无威胁可言。为人谨慎一些的君主,也会暗中派遣心腹、前去江南监视暗访;还有不少君主,曾把当时的田氏族长,单人召入京城受审;可无论这些君王如何挑战田家人的底线,竟然连一次意外都没有发生!

    田家人的骨头,究竟能‘软’到什么程度呢?根据某些古籍共同记载,曾经华汉的某一位残暴之君,听从了一位奸佞之辈的调唆,把当时的楚王长子召入京城之中、并且在大庭广众之下、活活凌虐致死;他是想借着此事,来试试田家人对于华汉王朝的忠心几何;可当小王爷的死讯传回了楚地之后,当时的南楚王便二话不说,竟然吩咐下人连夜乘船过江,把刚满十岁的膝下次子,再次送入京城之中!

    这样软弱善良到近乎于没长骨头的一家人,又有着管理楚地百姓的丰富经验,哪个皇帝还会对他有兴趣呢?而且最重要的是,即便华禹大陆千百年来纷争不休,但唯独田家人治下的江南之地,不但出产丰富、而且税收情况更是极为稳定……任谁想来,这样脾气的人,是永远都不可能主动叛出北燕王朝的……

    建初十七年,北燕王朝的立国之君周长季,旧疾复发不治、猝然与世长辞。当时的北燕王朝,立国还不足二十载,正是花钱如流水一般的发展时期。但集合了华禹大陆的所有路州府道、每年上缴国库的总税收,还抵不过楚王一家缴纳的七成之数。诚然江南是鱼米之乡,自古以来便有着‘天下粮仓’之誉,即便是旧历承平年间,天下的总税收,也有七成都出自于江南楚地。但当时的北燕王朝,掌权者还都是一些早年跟着武帝一起打江山的‘大老粗’们!他们虽然都是战场上万人敌的勇将,但毕竟一个大字都不识,就更不可能知道该如何发展‘北燕经济’了!

    这些大老粗的思路非常清奇直接:他们只是通过账本上记载的数目,在加上各地的地图与人口的分布,就得出了一个最终结论:并不是别地州府少缴了,而是江南多缴了!

    在他们内心之中的想法,认为江南的田家有的是银子!这些‘多缴’的税款,一准是那位‘下跪王爷’自掏腰包,想要靠着这种‘行贿’的手段,让朝廷记住田家人的好处!

    于是,这些个托孤重臣们,就跟着当时的皇后娘娘商议了一番。最终在‘集思广益’之下,他们得出了一个于朝廷和南康‘两利’的税收新政……

    太元十七年、年末。朝廷六位托孤老臣、与皇后娘娘一起联合签发了一道诏书:允许南楚王自行处理江南一切税收事宜,无需事事等待朝庭的回复批示;自明年年初开始,允许南楚王自行售卖盐、铁等官家专卖之物。

    当然,天上永远都不会掉馅饼!还有一道皇后亲笔手书,也随着这道朝廷诏书一起送往了建康城:自打明年开始,江南一路的税费,需要按照今年的三倍之数缴纳;往后每年固定增加两成,用以充盈国库、整修河道、贴补民生之用。

    当时的南楚王,本身没什么大志向。面对着如此‘神奇’的一道政令,也只是吩咐下人把诏书原样抄录之后,贴在江南各地州府的衙门口、公告江南百姓而已;但就是这样一道‘用屁股想出来’的政令,瞬间造就出了无数的富商巨贾!

    两年之后,丧期还未满三年的周友孝,便被迫提前登基,收拾起了那些‘托孤之臣’合伙捅出来的烂摊子……不过,就是这短短的两年时间,如今的江南,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当周友孝下旨、宣布废除江南行省的‘盐铁权’以后,立刻就遭到了极大的反对声浪;以当时的北燕丞相为首,超过八成官员的反应,都异常激烈!在次日的紫金殿朝会之上,这位首辅宰相与一些前朝老臣们一起、当殿责骂了新上任的建初帝周友孝;还有不少人选择了‘当堂死谏’、更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直接撞死在了紫金殿的龙柱之上!

    当然了,今日回头想来,那场‘血溅紫金殿’,不过就是一场肮脏卑劣的‘戏码’而已。除了那位真正撞死在龙柱之上的傻子以外,所有人都是拿了人家酬劳的‘戏子’。

    于是,年仅二十岁的周友孝,凭着超然的智慧,与这些‘蛀虫’又足足折腾了五年时间,才把朝堂上那些无耻的官员彻底清理了一遍;可当他终于腾出手来,回过头又把目光重新投向江南之时,那个千百年来都软弱可欺的南楚降王,竟极为突然的宣布脱离北燕,自立南康、与北燕王朝划江而治!

    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的许多‘惊天秘闻’,如今已经全部解开。其实今日的南楚皇帝田文庆,只是个名义上的皇帝而已;虽然他如今也住在建康皇宫之中,享受着南康众臣的顶礼膜拜,也有后宫佳丽三千,享受皇家园林之景,但他对于南康之地的大小事务,已经没有实际上的决策权了。

    如果说的更白一些,今日的南康皇帝,就只是一个摆在‘香案’之上的‘泥胎傀儡’而已;而如今南康实际上的掌权之人,却是那些在北燕王朝权利交接的真空期之中、骤然‘趁势而起‘的豪商巨贾们!

    除了被视为‘化外蛮荒之地’的幽北三路以外,当时的北燕王朝,其实已经占据了整片华禹大陆;没想到只是短短的两年真空期,就被那些满身铜臭的‘下贱商贾’,生生剜下了一块‘心头肉’!

    所以,在每一个北燕人的心中,幽北三路不过是疥癣小疾;而他们真正的心头大患,就是南康那些原本的同胞手足,今日的邻国死敌!

    被戳到了痛处的周长安,脸色迅速变换几番;就连刚才已经看似微醺的迷离神情,此时竟然也变的无比清醒!

    “…沈太初,本王今日约你前来饮宴,本是怀着一片至诚之心!可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还……”

    “百里兄误会了!沈某万万没有揭北燕伤疤的意思;在沈某看来,当初的南康之祸,也不能全部归咎于那一道不合时宜的政令。给予商人极大的便利条件,也的确是充盈国库的一条正路;只不过任何政令的实施者、包括受益、受损者,却都是活生生的人呐!所以依沈某来看,当初北燕建兴皇帝,之所以会在南康的问题上失手,也不能全怪在那道不合时宜的政令头上……”

    “那太初兄以为,导致南康之祸的关键失误,又错在何处呢?”

    “据沈某猜想,建兴皇帝当年应该是在用错了人!”

    听完这个回答之后,四皇子周长安的丰富表情瞬间消失;他那带着翠玉扳指的右手,神经质一般地敲击着桌面,发出了富有节奏的响声;直到沈归打开酒坛的声音把他惊醒之后,这才继续开口赞道:

    “不愧是李齐元的准女婿,一番见解的确另辟蹊径!好吧,如今你已经有了和我平等对话的资格。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详细地谈谈‘生意’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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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