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遇刺
原来直到现在为止,周长安暗中对于沈归的第二次‘考验’,才算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结果。当二人彻底扯下虚伪的‘交际面孔’、实打实的讨论起交易细节之时,反而没有方才那般废话连篇了……
“如果你们幽北想要追求长久的和平,必须彻底断绝与南康方面的往来!注意,我说的是任何往来!包括、但不仅限于控制民间的一切走私行为。”
互相客气了这么久之后,四皇子周长安,终于亮出了他一口锋利的獠牙!
“为了两地百姓的安稳生活,那我们幽北方面可以率先做出让步!但维护两国之间的和平与稳定,也不仅是我幽北一家之事;所以即便要断绝与南康方面的所有往来,也不该只是幽北三路单方面遵守的条约。”
沈归心里当然清楚,这位四皇子周长安打的是什么小算盘了!其实双方也从来没有想过、对方能够答应自己提出的这些条约。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谈判,有的时候跟‘杀价’也没差多少。
而且一旦原本不起眼的小事,上升到国与国的层面之上之后,就已经不存在阳奉阴违的可能性了;否则,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签订的任何条约,也就成了双方都不会遵守的一纸废约!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了展示诚意,那我们北燕王朝也愿意后退一步!一旦双方达成合约,那么在三年的缓冲期内,贵方可以继续购入南康的粮草布匹等等民生物资……而三年期满之后,我们北燕王朝会遵照南康的货物价格,继续供应幽北三路一切物资;相应的,对于贵方一切的出产之物,我们也会按照‘合理’的价格全盘接手!”
“等等、等等!我说姓周的,你是想拿我们幽北人当猴耍啊?你们北燕王朝做为两北战争的战败方,如今既不割地也不赔款,还敢妄想全盘掌控幽北三路的经济命脉?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忘了谁才是那场战争的最后赢家?要不要我在你们这座燕京城、再招来一把天火?也帮你回忆回忆东海关中的那二十万北燕冤魂,到底是怎么‘升天’的?”
听到‘东海关战役’之后,周长安那张冷酷平静的脸庞立刻涨出了一丝病态的红晕;他‘腾’地一声站起了身子,一挥手扫掉了桌上的美酒佳肴,而后又伏下身子,双手撑在杯盘狼藉的桌面之上、阴郁地注视着沈归的瞳仁,恶狠狠地说道:
“我知道,东海关那一场大火,就是你这个‘杂种’的杰作!那二十万条性命,我们每一个北燕人都会牢牢地记在心里!如果你们想继续打,北燕王朝也会随时奉陪!你现在就可以带着你的那位李家大小姐,返回幽北故土;而我周长安,也将亲自率领二十万大军,再给你沈归一个‘名扬四海’的机会!”
还未等站起身子的沈归做出回应,随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之声传来,那道狭窄的楼梯口‘呼啦啦涌’上来了七八条汉子!为首一人已经踏上了三楼,正缓慢地抽出掌中钢刀、死死地盯着沈归的脖颈与心口要害……
沈归知道,这些汉子肯定是负责贴身保护四皇子的大内侍卫!而且,单以他们的呼吸频率与脚步之声就听得出来——就算是其中最差一位,身上至少也有着三十年以上的苦修!
见此情形,沈归也微微一抖左肩、扣在袖中的惊雷短剑顿时滑落掌中……
“都给我滚下去!只要没有听见我的命令,谁若是再敢踏上三楼一步,小心自己的脑袋!”
还未等沈归出手伤人,这位四皇子便先行喝退了他的护卫们;而后,周长安依然用挑衅的目光,死死盯着沈归继续说道:
“我刚才说的条件,已经是北燕王朝能够接受的最后底线,我们绝不会再退让半步!如果幽北方面不能接受,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咱们东海关前再见!”
沈归也收起了时刻挂在脸上的坏笑,他慢慢地站起身形、也伏在了桌面之上;此时,两个手扶桌沿对视之人,已经能感受到对方呼在自己脸上的气息了……
“两北贸易自由,并且真正意义上共享东海关!这,也是我们幽北能接受的最后底线!如果你不能接受的话,那么现在就可以召回那些正在华江岸边、与南康对峙的北燕精锐!而沈某也会领兵前去东海关,亲赴四皇子的二次约请,让您也亲眼看上一次什么叫做‘火灵降世’!
“……五年缓冲期!北燕绝不会再更改底线!”
“……逐年增加北燕货物的采购量,五年之内,达到白银一千万两以上的规模!这也是幽北的底线了!你不同意,就立刻开打!”
“三年,达到两千万两!”
“五年,一千二百万两!幽北人丁稀薄,根本吃不下北燕那么多的货!”
“五年,一千五百万!”
“五年,一千三百万!只要你再多加一个铜板,我立刻打道回府!”
周长安屏息凝神,盯着目光炯炯好的沈归足有十息时间;终于,周长安莞尔一笑,眨了眨眼睛说:
“成交!”
方才还剑拔弩张、打算以死相拼的两位青年俊杰,此时却不约而同的遗忘了之前的那一番争执、相视着会心一笑。
沈归心中笑的是:这周长安既没有规定购买货物的种类,也没有规定购买货物的‘币种’;在这种协约之中留下的‘空子’,虽然看似不起眼,但实际上却关系到上百万两银子的差异!
而周长安偷笑的原因,则是无论能不能趁着这次机会、一举掐死幽北三路的经济命脉;哪怕只能给北燕王朝换来一个暂时的喘息之机,使得北燕大军从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抽离开来;那么在五年之后,两北之间还不一定会产生什么变化呢!
凡是‘棋逢对手’的谈判与交易,双方永远都没有输赢二字;无论达成怎样看似偏斜的条件,终究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当这两位醉醺醺的‘未来国家栋梁’、就仿佛两个泼皮一般、勾肩搭背的走下了安华楼三层。这副流氓模样,直把楼下那些剑拔弩张、正在商量着要不要搬请援军的大内侍卫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这两位爷,都是什么脾气啊!刚才还打算以死相拼呢,如今竟然要好的仿佛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似的……
“太初兄,咱可说好了啊!明日…嗝…还在入夜之后啊!咱俩南城庆和楼!这次你请客……对……你请客,吃葱烧海参!吃油焖大虾!……我……我这当的叫他妈什么皇子啊…呜呜……好几个月都没吃顿好的了…呜……过的也太苦了……”
刚才那位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大内侍卫统领,一看自家四皇子的这副德行,心中已经彻底清楚:自家这位爷是真的喝多了!
四皇子周长安、原本是个心思缜密,智慧超群的人中俊杰!唯独有一个‘小小遗憾’:那就是他的酒量虽然不错,但只要是真的喝过了量,就会开始痛哭流涕……而且听他方才的那一番‘酒话’,肯定比往日里醉的还要厉害许多!
毕竟,如果但凡他还有一点清醒,也不可能要求一个‘乞丐’请客不是!
今日的沈归其实也喝到了量,他此时也双眼发直、脚底下拌蒜,还要勉励支撑着周长安那瘫软无力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姿势,看着非常不牢靠:
“好!……庆和楼…谁要是不去的话……谁他妈就是大伙的孙子!不过老四啊…嗝…你们北燕工匠的手艺…嗝…不咋样啊!你看看这北燕城的路……都他娘的给修斜了……”
就在这二位醉鬼,为了争论安华楼被‘修斜’的房间角落,到底为什么走不通的时候;突然由打旁边的窗口,荡入了一位型如猿猴的黑衣人!
这一下子,除了还在拼命‘撞墙’的两位醉鬼以外,包括正在前堂送客的酒楼掌柜,所有的人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人钻进屋中之后片刻都未停歇、借着荡入窗口的余劲、轻盈地一个翻滚落地;脚步还没完全站稳,他也‘摇摇晃晃’地杀向了门口的两位醉鬼!
这位‘不速之客’,也用那种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摔倒的‘醉鬼步’,眨眼间便‘悠’到二位醉鬼身前…
‘噗……’
其实,如今的沈归已经被汾酒那十足的后劲,死死地‘拿住了’脑袋,根本就看不清来者的样貌与身份;而且在此等千钧一发之际,想要调动气息逼出酒气,也是完全来不及的……
所以,他如今的‘反手一剑’,只不过是当年在双山村、与十四打闹之时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而已……
公平的说,如果这位‘刺客’用的是寻常招式的话,那么已经醉眼朦胧的沈归,根本连他的衣角都斩不到……
可这位‘猿猴杀手’选择的身法,竟然是横着身向前扑来……
如此一来,他与呆站在原地的沈归,就形成了一道‘动态十字架’;而沈归那已经歪到了爪洼国的‘惊雷剑’,在他这种奇怪的身法‘配合’之下,一剑挑中对方腰身……
如果是一把普通铁器,应该只能挑断对方的腰部肌肉;如果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好剑呢,就可以直接砍入对方的腰椎……但如今沈归的这柄惊雷短剑,乃是地灵脉者北海剑魔,此生的最后一件遗作;虽然尺寸不长,但如果用‘削金断玉’四个字来形容它的锋利程度,也足够谦虚了……
金石尚且不能阻挡、更何况脆弱不堪的人类腰椎呢?
29.天生招蚊子
沈归的惊雷剑,不愧是声名在外的上古神兵;虽然它一剑挑至对方的腰椎骨,可竟然连点停滞感都没有传出,直接就把对方那具横扑而来的身体、分为两截!
有周长安在,杀一个人到是没什么问题,可如今整座安华楼,也骤然弥漫起了刺鼻的腥臭之气!而那位手段狠辣的醉鬼沈归,此时也扶着那条‘走不通的大路’‘哇、哇地呕吐起来……
之所以会呕吐,倒不是因为他受不了‘腰斩’带来的血腥与残酷;而是自己方才那一动力气,酒劲也随着体内翻涌的气血,骤然冲破了他仅剩最后一片清明………以及食道和胃部……
被沈归那么一晃之下,四皇子周长安也忍不住强烈的眩晕感,就势也躺在了沈归的身体之上、毫无意识地呕吐起来……
当沈归再次清醒过来之后,一边‘享受’着宿醉带来的头痛与眩晕感,一边体会着两侧太阳穴那软滑如玉的纤纤玉指……
“渴……”
“喝死你就得了!”
方才还在闭着眼睛享受‘头颈按摩’的沈归,此时呼啦一声就坐起了身子。他回头一看,发现李乐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惊慌失措的自己!沈归此时心里已经恨透了那位‘新朋友’:这个周长安也太不地道了!我还以为这里是……那种地方呢!
当然,沈归表面上还是故作冷静地摇了摇头:
“……那汾酒的后劲有点大啊……哈哈哈哈……”
李乐安听到尴尬的假笑之后白了他一眼,随手指了指床边摆着的一套干净衣裳,没好气地说道:
“你昨天的那身旧衣裳,怎么弄得满身血污啊?跟那些北燕人交手了?”
“没有吧…我记得好像就是迷路了……”
“你这‘路’迷到阴曹地府了?昨天你被人家抬回来时候、鞋底可还踩着一截肠子呢,人的……”
沈归听到李乐安这话,心里也是非常讶异,连带着原本就是一团浆糊的脑袋,此时也更加清醒了几分。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脑中最后一个清晰的记忆,就只是自己在与周长安抱着酒坛子拼酒;只后就只剩下了千千万万个静止画面、仿佛走马灯一般不停旋转……直到他臆想中的世界恢复正常之后,就已经躺在了客栈的床上……
“……好像……好像确实遇见了一个杀手……坏了!现在什么时辰?”
这趟出使北燕王朝,自己为了便宜行事并没有亮出幽北使臣的名头;但毕竟这里是人家的老巢,只怕自己的这点底细,根本就瞒不住那些‘有心之人’;哪怕是那位四皇子周长安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那么无论是幽北三路,还是他沈归本人,都是有罪也说不清楚的!不过好在的是,昨日里是那些大内侍卫把他送回客栈的。如此想来,周长安的生命安全,应该还是没有受到任何威胁的……
“现在啊……巳时初刻,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和周长安饮宴之后,的确遇见了意欲行刺之人!我如今得赶紧去一趟安平王府了!”
即便已经知道周长安没有生命危险,但沈归还无法确定那位‘孤注一掷’的杀手死士的行刺意图;甚至在他的心目当中,还有一个颇为‘不自量力’的想法:昨日那个杀手,也许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即便以沈归今日的身手功力、想要亲自出手除掉周长安的话,至少在昨日酒楼中的情况之下,成功几率也是非常低的;倒不是因为那些大内侍卫的身手有多么高明,而是他们乃是‘安保’方面的专业人士,彼此之间不但配合默契、更有着随时用胸口挡刀的必死觉悟!
所以,但凡是有些经验的杀手,对于出手时机、和环境选择也不会如此幼稚:当世的安华楼环境极度闭塞,‘围观群众’也不少,既然存在着如此多的变数,也就根本就不适宜出手行刺;更何况当时那些大内侍卫虽然只是身穿便服,但他们挂在腰间那些明晃晃的官刀,却也是做不得假的!
因此沈归只是略微回忆起了几个片段,便已经彻底否定了对方的‘杀手身份’。那么既然不是为了刺杀四皇子的‘专业杀手’,就只能是来寻访自己的江湖人了!可惜自己昨日喝得实在太多,对于对方的出手方式根本就没有印象,如此一来,也就只能寄希望于保护周长安的那些大内侍卫了。
没过多久,换上了一身新衣服的沈归,便坐到了安平王府的正厅之中。他与周长安虽然‘一见如故’、但毕竟彼此结识的时间尚短,也就没有跟着管家进入书房等待了。
“……这人谁啊?怎么什么人都往王府里带呢?”
没过多久,周长安便捏着自己的太阳穴、晃着绵软无力的身子走入了正厅;他只是微微扫了沈归一眼,便语带不悦的责问起府上总管……
“嘿我说姓周的,你还是人吗?昨天跟我喝酒的时候你可精着呢!喝一杯你泼半杯,抱着坛子你也不张嘴;这怎么才一宿的功夫过去,就好像没这么回事似的?好好好,你要是不认识我,我拍拍屁股还就走了,咱们昨天敲定的那些事啊,也就通通都不算数了!”
沈归压根就不相信周长安昨天是真的喝断了篇!顶多也就是和自己一样,记忆不太完整清晰而已。
“太初?不可能啊,你不是让贼人害死了吗?今早家中小厮还跟我说过,我昨日回府之后,袖口里面带回了你的一节肠子……”
“少废话,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昨天你的那个护卫头呢?赶紧叫出来聊两句啊!”
周长安吩咐下去没过多久,那位大内侍卫的护卫长就奉召前来了。两位‘受害人’听完了他的汇报之后,全都脸色发白,心里也在不约而同的暗道侥幸。
“百里兄,我对于这次突如其来的行刺,有几种猜测。虽然此人没能得逞,但因为喝酒误事……一没见到帮凶、二也没留下什么活口;如今再想要回头查出此人的身份与意图,恐怕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啊……”
其实,结合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与杀手的业余程度来看,反倒又是奔着周长安这个四皇子而来的几率,变得更大了一些。虽然沈归的身份也非常特殊,也关系到两北和谈的进程;但就算兴平帝颜青鸿与沈归之间亲如兄弟,他也绝不会赔上幽北三路的数百万条人命,去帮一个已经死去的沈归‘讨回公道’。
私仇归私仇,国恨过国恨,如果颜青鸿是只知意气用事的冲动性子,当初沈归和李登也根本不会属意他来接管幽北。所以如果认定对方是冲着自己而来话,现在看来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想要破坏两北和谈。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南康人。
但是,如果把周长安放在目标的位置上,却有一个额外的‘优势’之处!
周长安这位北燕的四皇子,现在圣眷正荣,多少个皇子都暗中恨得他牙根发痒;而且,随着他全权接手了与幽北和谈事宜之后,已经传出了‘天佑帝想要改立太子’的流言。如此一来,太子周长勇便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在这样的情况下,暗中派出杀手处理掉这个‘大麻烦’,也是件非常符合逻辑的事。那么这名杀手为何会‘业余’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把沈归的思维都引入死角当中呢?可能是这一档子差事,是经过了那些太子门生的层层转包之后,最终落到了一个业余的‘外行人’手里。
如果这么想来,无论是沈归还是周长安,都是有充足的理由被人行刺的!
不过,周长安显然对沈归的那番‘阴谋论’不以为然。他更用一个十分郑重的姿态,笃定地告诉沈归:北燕王朝的诸位皇子之间,关系虽然称不上是亲密无间,但也没有外人想象当中的那么混乱;如果说这位杀手是经过了太子授意的话,那,么他周长安第一个不信!
据他所说,虽然自己那位同父异母的太子皇兄周长勇,无论是品貌还是才智都是极为普通的;但他那天生的善良性格与极其宽广的胸怀,都让周长安万分钦佩。提到这位太子之后,周长安甚至还跟沈归说了这么一句话:即便是太子主动让位,他本人也绝对不会接受!
同样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不知他的这一番肺腑之言,如果让颜青鸿听到的话,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呢?
当夜子时,正在床上酣眠的沈归突然睁开了双眼!他迅速拿出了放在枕边的惊雷剑,下地之后一个旱地拔葱,直接蹿上了房梁!
为了查清刺客的身份与意图,他今日与四皇子周长安合力谋划了一场圈套。整整一天的时间之中,这两位小爷频繁出现在燕京城中的各个角落,身后还跟着一队队的大内侍卫!再加上他们脸上那副‘春风得意’的神情,就差直接写上‘快来刺杀我’了!
一切也正如二人所料那般,对方还没有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之上,围攻北燕皇子的胆子;直到天色黑透,再次喝了个‘酩酊大醉’的二人,分别回到了客栈与王府之中酣睡。
真正的‘鱼钩’,就是在这时悄然放入水下;如果今夜有人前来‘补刀’的话,那么就一定会选择他们真正的目标。
很不幸的是,今夜‘有客到访’之人,还真的就是沈归自己!
沈归刚刚翻身上梁,客栈的窗纸就被偷偷捅开了一个小洞;紧接着,一缕烟雾随着月光的映照,发出了如梦如幻的淡蓝色,袅袅地飘入了沈归的房间之中。
房梁上的沈归微微抽了抽鼻子:
“…曼陀罗……原来是迷魂烟呐!……既然不是象谷的味儿,那么他们也不是谛听的人了……”
30.三寸镇龙钉
曼佗罗在北燕王朝还有另外一个‘土名子’——洋金花。顾名思义,这种植物其实是一个外来品种;而且这种花朵,在旃陀国的大乘佛法之中、还有着很重要的宗教意义。不过,这种听起来十分神秘的植物,对于萨满教出身的沈归来说,却一点都不陌生!在上古残本的《萨满辩药经》中,其实就用了很长的篇幅来记载这种‘天然的麻醉药’。
而这种‘迷魂烟’的原理,就是用晒干的曼陀罗花,再加上各种辅药香料,通过暗燃的方式放出烟雾;由于各门各派的配方千奇百怪,所以成品迷魂烟的起效速度,也就快慢不一;但无论香料和辅药之间如何取舍增减、唯独曼陀罗这个主要的原材料,却是绝对不能更改的;所以,这也就导致了无论迷魂烟的‘档次’如何,配方优劣,都有一个共通的缺点:
烟雾飘不到高处。
其实严格来说,这也根本不算是什么缺点;因为江湖上常用这种东西的人,大多都是那些摆不上台面的下三滥;就比如说飞檐走壁、入室行窃的飞贼;还有那些被江湖正、邪两派人士所不容的采花贼、以及专门诱拐妇女儿童的‘一路通’等等等……
所以即便这种麻醉的烟雾飘不太高,但对于已经在床榻上睡熟的本家来说,已经足够让他们陷入深度昏迷了。
现在,这东西对于屋中那位‘梁上君子’来说,却显然是毫无用处的。
迷魂烟被人体吸入之后、起效的时间大概要在半柱香的左右。于是,趴在梁上的沈归只是轻手轻脚地爬到了房门正上方,屏息凝神地聆听起了门外众人的呼吸之声…
显然今夜的这一队杀手,‘业务水平’还算不错;他们向房中吹完了迷烟之后,便小心翼翼控制着各自的呼吸节奏,安静而沉默地等待着屋中目标陷入沉睡之中、同时也等待着屋中还未散去的迷烟失去效力。
‘演员沈归’今夜虽然没有喝下多少酒,但由于生物钟的限制,一动不动地趴在门口房梁上、仍然还是有些昏昏欲睡……忽然,门外众人的呼吸之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闭目假寐的沈归双耳也微微一动……
沈归落脚的这间南康会馆、虽然平日里接待的客人并不算多;但在年深日久之下,也难免会出现些许小问题。就比如说沈归的这一间客房,推关房门的时候,总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这种响声如果放在平时的话,根本就不会引人注意;但现在是万籁俱静的子夜时分,那么这扇木门,也就多加了一层‘警报’功能。
可沈归发现房门被缓缓推开的之后,却并没有传来那意料之中的门响……
其实这种‘安静开门’的手法,也没有什么玄妙之处。皆因为华禹大陆的门窗,都是木制的榫卯结构;之所以会发出声响,也是因为年深日久之下、木制滑道受下坠之力、挤压变型的原因;如果想要推门入室而不发出声音的话,那么只需在推门的同时,向上带着一些托举之力,便可以做到无声无息了……
不过,就是这样简单的‘技巧’,那些没有名师指点的‘业余飞贼’,也绝对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奥妙;更何况外面的人如果是前来‘补刀’的专业杀手,就更不会有溜门撬锁的行家了!
所以,如今在门外的这些‘杀手’,就只可能是两种身份:江湖人、木匠。
当走在最后的一位黑衣杀手、也进入了房间之后;梁上的沈归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反手直接关上了房门……这位‘闹觉’的小少爷,显然是没有那份悄无声息的‘闲情逸致’……
随着两扇房门的关闭,略有些刺耳的干涩之声、也清晰的回荡在了众人耳中……
“什么人!”
为首之人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条件反射猛一回头,这才发现众兄弟当中,多了一位‘不太合群’的青年男子:此人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正依靠在房门前、嬉皮笑脸地抱着膀子……
“我说你有病吧?这话应该是我的词!你们找我干嘛?”
此人面对着大模大样的沈归眉头一皱,心中也泛起了不安与忐忑:人家这分明是设好了圈套,单钓我等兄弟上钩啊……”
沉默着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位首领干脆反手摘下了面巾,露出一了张毫无特点的面孔;而后又反手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长剑,恶狠狠地对沈归比划了两下:
“我等兄弟不想为难与你,而昨日你杀我师弟之事,也可以算作一场误会,但……”
还没等这位首领说出自己接下来的‘条件’,沈归却瞪大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你和你那位死鬼师弟的交情,看来也不咋样啊!”
这首领被他这一句话给堵住了嗓子,缓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刚才说到了哪里……
“我等兄弟此番前来、只为了你的那一枚‘三寸镇龙钉’!只要你把它交出来,我们扭头就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沈归刚开始听到‘三寸镇龙钉’的时候,还认认真真地回忆了起来;想了好半天之后,才仿佛突然开窍一般,恍然大悟地说道:
“原来你们废了这么多劲,就是想要那根‘棺材钉’啊?品味也有点过于特殊了吧?装裹草席什么的,都置办全了吗?”
沈归嘴里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在这些人警戒的目光之下,走到了旁边的书架上;随后他伸手取下了一个小粗布包,朝着对反的双眼晃了晃:
“你说的就是这晦气玩意儿?这原本是送人家的见面礼,但我和人家关系处的还不错,也就实在没好意思拿出来;而且我都把它扔在书架上两天了,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把它偷走不就得了吗?而且你要是不来这一趟啊,没准我退房的时候,都直接把这玩意儿忘在这了!”
其实沈归的这间客房,这些‘杀手’潜入搜查的次数并不少,甚至比他本人来的还要勤快!但他们想破脑袋也没料到:这么一件‘天下至宝’,沈归没有随身携带也就罢了;竟然只是用抹布一裹,随手就扔在了书架上!
这位头领看了看那枚金光闪闪的棺材钉、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
“对,就是它!你把它交给我们之后,咱们就各走各的!我师弟的一条人命、就换你一根金钉,兄弟,你赚了!”
沈归借着窗口撒入的月光,再次仔细查看起了这枚钉子;可惜的是,除了扑面而来的‘晦气’之外,他并没有观察出任何的玄妙之处……
“说真的啊兄弟,就这破玩意儿,我根本就不稀罕;你们随便出个人跟我说一句话,只要能退回来我那五百两银子的本钱……”
“慢着!你的意思是说……这枚三寸镇龙钉,是你花银子‘买’回来的?”
“那没错啊!五百两的汇南票,就在不远处的一间当铺买回来的!你们要是喜欢的话,自己拿着银子,再去找那位老朝奉买呗!而且单说你们那筒迷魂烟的成色,也不只是五百两这个数目啊!干嘛要搞出这么多麻烦来呢?”
“你说的是王雨田吗?我们刚刚已经去他店里搜过了,没有……”
“他人呢!”
“自然是顺手做了……”
“那你们就下去给他陪葬吧!”
沈归一听那位老朝奉已经身亡的消息,立刻动了真怒!他一晃手里的惊雷剑,直奔对方咽喉而去……
“你刚才那手‘昏招’,颇有些太华飞仙剑的味道啊……你是西岳太华门下弟子吗?”
只交手一招,沈归便打落了对方的长剑,同时右手也扣上了对方的哽嗓咽喉,随口说出了他的师承门派……
此人一听露了底,心中立刻掀起了惊涛骇浪!
自己方才分明连半招太华剑法都未曾施展出来,但对方竟然能在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匆匆交手半招,便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师门传承……看来,此子不但功力深厚,同时还有着十分老道的江湖阅历。
“什么西岳太华……爷爷不知道!”
“呦?没想到你还是个硬骨头啊?不过你既师出名门,好好的侠客不当,为什么非要干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呢?”
正在沈归对这位‘西岳叛徒’产生了兴趣的时候,在他同行的七人之中,走出了一位身强体壮的黑衣人:
“都愣着干什么!全都给老子上!要是拿不到这根镇龙钉,你们可一个都活不了!”
“可……许师兄还在……”
“闭嘴!死他一个人,换咱们七条人命,这还不值吗?”
沈归歪了歪脑袋,看着这位‘许师兄’,语带怀疑地说道:
“看来刚才是我说错了……不光是你和你那死鬼师弟的关系不好……而是你们这些人之间的关系,都不咋样啊!”
说完了风凉话之后,沈归一晃左手的惊雷短剑,指着那位鼓舞士气的强壮男子说道:
“你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吧?现在这个状况下,谁死谁活、是你能够决定的事吗?现在爷爷我正式宣布:你们这七个没脸见人的狗东西,被我沈归包围了!”
31.偷鸡贼沈归
沈归话音刚落,那位身强力壮的蒙面男子立刻抽出了悬在腰间的钢刀;与此同时,正在‘挟持人质’的沈归也松开了手,随后又伸出二指,顺着‘人质’的背后轻轻一捋,便把对方的脊椎给‘顺’脱了臼。
无论此人有多么高明的武艺,只要脊椎这条‘大龙’一歪,就再也无法动弹了!沈归这‘拿龙正骨’的手艺,是当初跟着孙白术学来的,如今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但能‘脱’能‘接’、还不会给对方带来任何永久性的损伤;除了限制敌人的动作以外,对于治疗‘运动伤害’与腰间盘凸出等症状,也有着很好的疗效!
在这明暗两间的套房当中,算上沈归与瘫在地上的那条‘死狗‘在内,一共容纳了九条汉子;如今他们又纷纷抽刀在手,也使得原本就有些狭窄闭塞的空间,变得更加拥挤不堪了……
那名蒙面男子抽刀在手、刚想大喝一声壮壮声势、可又怕招来守夜的更夫与巡城的兵丁,只好沉默地一跺右脚,便垂着脑袋向沈归杀去……可惜,他起手只是用了一招‘臭大街’的力劈华山,就已经暴露了武功路数……
力劈华山虽然只是寻常刀招,但此人的双脚却是一掰一扣、划着两条弧线向前‘趟步走’;而他发力之际、也习惯性地用自己身体的旋转进行角度上的遮掩,以达到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的‘偷袭’效果……
也只有久练八卦刀的习武之人,才会养成这等出手习惯。
八卦刀不但出招迅猛,刀锋难觅,并且刀快招狠,以偏门抢攻见长。由于发力之时的动作极为隐蔽,所以对方如果等到刀光出现之后、才开始抽身躲避的话,就已经是避无可避了。所以,这手八卦刀也有另外一个别称——藏手刀。
如今已是二更时分,窗外月黯星稀、再加上这‘八卦藏手刀’本身就踪迹难觅,而且对于施展空间要求也并不算高,所以用在此时此地,也就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蒙面男子的‘力劈华山’落空之后,顺势迅速背过身去、同时左脚向前踏地、以右脚跟为轴心,闪电般迅速转体一百八十度,变为正面右弓步;与此同时,他持刀的右手也随着身体的扭动、与左臂后旋带来的‘离心力’,猛地使出了一招反身撩刀式!
这一式刀招,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凤凰还巢’!
不过很可惜,这一套功架十足的八卦刀,并没有给沈归带来任何威胁;他只是轻轻后退了一步半的距离,便冷眼旁观起了那位正在跳‘健美操’的黑衣人……
“耍的好!这套八卦刀,算是让你给练到家了嘿!各位都瞧见了吗?没有个二十年以上的苦功,绝不可能把刀招练得这么‘死’!接下来你是不是打算拉刀上步、提膝扎刀了?先是‘凤凰还巢’接‘夹马按刀’,然后就该是‘浮云盖顶’接‘二郎担山’了吧?要不要我们几位都往后闪闪,再给您老人家‘打个地’、下几块‘样色’啊?”
沈归的这一番话,直把对方说了一个踉跄,一时之间显得进退两难,呆若木鸡的拎着手中钢刀,愣在了当场!
所谓‘打地’,就是那些靠着‘打把势卖艺’为生的江湖人,也就是金、皮、彩、挂当中、‘挂字门’的专用术语,意思是‘划分出一块卖艺的场地’;而说书、算卦、相面等等声音小些的‘文买卖’,‘打地’就不叫打地了,叫做‘画锅’。
至于说‘样色’嘛,就更简单了;无论是文物江湖艺人、支开了摊子以后,自己率先扔出的那些铜钱银渣,就叫做‘样色’。
而沈归的这些话,就是在讥讽对方的刀法僵硬、动作死板,只不过算是个吃江湖饭的艺人、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练家子!
话既然说到了这里,就简单介绍一下‘艺人’和‘武者’的区别。
其实这二者之间,也并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界限;他们学的也都是同样的一套招法,下的也都是那些苦功;而之所以‘艺人’的武术只能用于表演赚钱、而练家子的功夫却可以真正对阵迎敌,二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出在了‘拆招’这两个字上。
无论学的是拳脚棍棒还是刀枪剑戟,任何的内、外武艺,都讲究个‘套、拆’二字。所谓套,就是套路;而拆,就是拆解。凡是新入门的小徒弟,在打好了三年基础之后,就会开始习学招法套路。
套路除了可以整合身形与步伐、理顺发力方式之外,就是只是死板呆滞的‘广播体操’而已、而且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就练到了这一步为止;这样的套路招法,除了能够强身健体、多吃几碗饭以外,对于真正与敌人交手过招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而拆解,就是把已经练熟的套路招法,重新打散开来!凡是能够学到这个程度的弟子,那可就不是随便掏点束修银子、再当众磕三个响头、喊声师傅的事了!也可以说,只有跟随师傅开始练习拆招的小徒弟,才能算做真正意义上的习武之人!也可以成为一个师门当中的入室弟子了!
拆招的方式,其实也并不复杂;最开始的时候、师傅与徒弟一人拿上一把木制兵刃,裹上一层白灰之后,便开始无休无止的‘互相械斗’;当师傅认为徒弟的水平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弄来一些麻生粗布,包上那些能真正要人命的铁器兵刃,再继续与徒弟对打。
所谓拆招,其实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实战课程’;资质好一些的练上个三年五载、资质差一些的练个十年八年,才能算做正式出师!用这种方法训练出来的武者,无论是对于环境变化的敏感程度、还是比武动手时的临场反应,与前者都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了,这等极为辛苦危险的对练方法,不但对于徒弟本人的心性与韧劲是一个考验;同时对于师傅的体能和精力,也会造成很大的负担。也正因如此,现在江湖上大半的门派武馆,都是‘外门弟子千千万、入室弟子两三个’的尴尬情况:真不是他们不想教,而是真的教不过来呀!
而今日沈归眼前这位‘刀法大家’,显然就是个在刀法套路上下过几十年苦功的人;与这样的‘样子货’交手,沈归都觉得自己有点欺负人的嫌疑……
深夜二更时分,八个半大小伙子(还有个被卸了脊椎、算作半个),在一个明暗两间的客房当中‘比武交手’;即便沈归再游刃有余,也难免会发出一些声响来……这不是嘛,住在旁边客房之中的李乐安,便被沈归房中传出‘扑通扑通’的噪音所惊醒……
李大小姐的起床气可真不小,她只穿着纯白色的男式中衣,趿拉着一双布鞋,气势汹汹地直奔沈归房门走来……
‘咚咚咚’
“沈归,你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大半夜的不睡觉,噼里噗通的折腾什么!……是不是偷着在屋里斗狗呢?”
被堵着门挨了一顿窝心骂的沈归,也颇为尴尬地看着脚下那位刚刚失去战斗力的黑衣人;此人一听有女子的声音传来,还以为来了‘大救星’,刚刚想要高声‘求救’、却被沈归狠狠跺了一脚、直接踹碎了满口的大牙……
被李乐安骂了一个哑口无言的沈归、此时觉得有些不解气,弯下腰去,攥着对方的手腕、便把他倒提了起来……
此人毕竟是身强力壮的中年汉子,体重方面自然也不会轻……毫无意外的,随着‘咔嚓咔嚓’的臂骨断裂之声传出、这位男子便被深入骨髓的疼痛折磨的头皮发麻,不敢再做任何‘非分之想’了……
正在门外骂街的李乐安,此时也听到了两声骨头的脆响;于是她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会,便气急败坏地朝屋中喊道:
“我告诉你沈归,吃完这一只就得了,再饿你也给我忍着点!要是明天丢鸡的人找上门来要银子,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见人!”
嘱咐完了‘偷鸡贼’之后,李乐安又使劲地踹了一脚沈归房门,之后便昂首挺胸地转过身去,迈着骄傲的步伐,继续回房睡觉去了……
沈归看着屋中横七竖八的黑衣人,颇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随即他仿佛突然灵光一闪,伸手抄起了被他卸掉‘鸡翅膀’的黑衣人……
全神戒备了两个时辰、最终却一无所获的四皇子周长安,此时才刚刚和衣睡下不久;连美梦都还没有正式开场,却被‘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给吵醒了……
“大半夜的不睡觉,作死啊……”
周长安怒气冲冲的一拉开房门,只见门前正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在这位‘小白人’的左右两边,还站着两位正张开大嘴、不停向下流着口水的黑衣人……
“……来人……呐……啊……”
随着‘噗通’一声,还没喊完求救信号的周长安、便软软瘫倒在地……
面色略有些尴尬的沈归、回头看了看安平王府的大管家葛三水,神色颇为无辜地说道:
“你们家四皇子这胆儿……也有点忒小了吧……?”
32.树大招风
原来这位四皇子不单只是喝醉了喜欢‘闹哭’,平时还怕神怕鬼的。方才他拉开房门的时候还没完全清醒,还以为沈归与那两位黑衣人,是前来索命的‘黑、黑白无常’呢!至于说为什么多了一个‘黑的’,在他被吓昏之前,也还没来得及想起这个问题来……
“本想用你这根金钩钓鳌鱼,可没想到钓上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米…你手底下有些擅长刑讯的‘判官’吧?让他们给这几位‘英雄侠客’松松筋骨,我这还有个宝贝,一会掏出来给你看看……”
此时的沈归一边往刚刚苏醒的周长安脸上掸着茶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起了今天晚上发生的‘小故事’。
当那些失去了行动能力的黑衣人,被葛三水带出安平王府之后,沈归便掏出了怀中那一卷粗布包;方才还蔫头耷脑的周长安,一见面前有金光闪过,骤然仿佛充了电一般亢奋、直挺挺地坐起了身子
“这……这不是三寸镇龙钉吗?你从何处得来的!”
看着周长安那异常兴奋的神情,沈归颇有些为难地回道:
“我要是说在街边花了五百两银子买的,是不是显得有点不太尊重你啊?”
周长安先是诧异地盯了沈归半晌,随后激动攥着他的双手说:
“你喜欢怎么说都行,我也不打听了!这‘三寸镇龙钉’共有九枚,你方才不是说五百两银子买回来的吗?我代表北燕王朝用五百万两银子收了!而且如果九根都在你手上的话,我还可以做主给您凑个整,五千万两白银……”
“等会等会,您老人家先慢点吹,我有点头疼!先不说我有几根、卖不卖的事;我就想先问你一句话:可着你们北燕王朝都算在内,真拿得出那么多银子来吗?”
“我是偷是抢你都甭管!只要你能拿得出东西来,就是砸锅卖铁我也给你凑出这个数来!”
沈归看着周长安脸上的狂热神色,自己也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坦白的说,直到现在,沈归都不明白这根‘棺材钉子’,到底是哪值这么一大笔银子;再加上这玩意儿的来路,本身就说不太清楚,所以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什么‘三寸镇龙钉’……
“我跟你说的就是实话!这玩意儿啊,还真是我花了五百两银子买回来的。就是咱俩初次会面的当天下午,我刚从南康会馆走出不远,就被一位老朝奉给当街叫住了;而且他近乎于以一种‘强买强卖’的方式,硬生生塞到我手里的……哎?说到这,你们俩不是勾在一起哄抬价格,打算蒙我银子的吧?”
沈归看着满面垂涎之色的周长安,压根就没再提起什么‘见面礼’的事!毕竟以他四皇子的身份,既然能开出五百万两银子的高价,起码就能证明了一点:这倒霉催的棺材钉,绝对就不只是五百万两银子的价值!
周长安一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镇龙钉上面的铭文,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沈归:
“太初啊,你想过要当幽北皇帝吗?”
“我当初要是有这份心思,现在都率军围困你们燕京城了……”
“好好好!那这宗宝贝对你也就没用了…不如你就把它卖给我吧?白送也行,就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四皇子啊,您不是困了吗?那就早点睡吧,梦里想啥来啥,可刺激了……”
直到沈归回到南康会馆之后,仍然没理出一个头绪来;之所以他没有跟四皇子打听‘镇龙钉’的用途与来历,也是料定了对方不会跟他和盘托出的原因。不过,唯独有一点,沈归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这些倒霉玩意儿,应该和皇位有关!
第二天清晨,沈归便接待了一位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直到他离开会馆之后,沈归才对那些黑衣人的身份来路,有了一个大致上的了解。
那些人,都是江湖上的‘豪侠俊杰’,平日都靠着接一些‘散活’、用于维持生计;他们这一次的‘工作’,乃是通过一位江湖上声名在外的‘私牙’,接到的一趟肥差;至于说那位被踹碎了满嘴牙齿的壮硕男子,之所以会说‘失手了一个都活不了’;也是因为他们领到了三成的‘预付款’之后,便全都花在了烟花柳巷、赌坊酒馆之中……
事没办成,银子又赔不起,那还不是死路一条吗?
所以也就是说,这几位江湖游侠儿,其实就是被人雇来‘打草惊蛇’的炮灰而已……
那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在临走之前,还特意问了沈归一句:
“沈爷,我家主子托我问问您,那几位江湖人,您是打算要死的呢、还是要活的呢?”
“死的怎么说?活的怎么说?”
“死的还能怎么说啊,挖个坑埋了呗!但如果您想要活口的话,那就等半年之后,他们的伤口也都好的差不多了,您再派人来燕京城接走……”
“…耗不起那闲功夫…还是好生埋了吧。”
“哦对了,前面那座‘于家当铺’的头柜王雨田,您打算怎么处理啊?”
“……那位老爷子心眼不错,也好生埋了吧。哦对了,你们可别为了图省事,把他们埋在一起啊!”
“沈少爷说笑了……不过既然话说到了这里,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您一句的:王雨田的死,并不是这些人做的;至于说真凶到底是谁,我们赤乌审讯了一夜,也没能问一个头绪来;所以据在下想来,如果不是这些江湖人的嘴太硬;就是他们真的不知道了……”
沈归听完之后轻轻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对此事作出任何评价:
“好,我知道了!回去给你们四皇子带个好,就说只要我们兴平皇帝的圣旨一到,立刻就可以开始第二次和谈了;另外……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人自幼孤苦,从小端的就是安平王府的饭碗;至于本名叫什么,已经连我自己都没有什么印象了……沈少爷就叫小人‘麻子六’吧。”
今日子夜时分,正在客房酣睡的沈归,再次睁开了双眼;不过,这一次他非但没有翻身上梁,反而身形向外一纵,整个人仿佛一条水中游鱼相仿、从微微打开的窗口之中蹿了出去;紧接着一个空中卷腹、使出了一个‘珍珠倒卷帘’,以自己的双脚脚尖挂在了房檐之上,就仿佛是一只蝙蝠那般、倒挂在了窗户外面……
在沈归蹿出窗口的同时,屋中也突然‘从天而降’了一位‘夜行人’!此人才刚刚落地,身体就仿佛是没长骨头一般柔软,紧紧贴着地皮、‘滑溜溜’地钻入了沈归的床铺下面……看来这位‘不速之客’早在进入房间的一瞬间,便已经发现了床上空无一人的情况,也就自然而然地警醒起来!
单以他这份灵巧机敏的反应速度来看,此人就绝对不在‘蟊贼’的范畴之内了。因为在‘盗贼’这个行业之中,凡是能靠着‘开天窗’而入室行窃的高手,就不可能同时还有这般鬼魅的身手!
开天窗,指的就是在人家房顶上揭瓦抽楔、入室行窃的一门技术。由于揭瓦抽楔会带动灰尘的掉落,也有可能会因为屋中光线的明暗变化、进而惊醒睡眠浅一些的主人家,最终导致行踪败露;所以,凡是靠着‘开天窗’而入室行窃的飞贼,大多都是通体削瘦、身材矮小,筋骨柔软的小身量。
因为开的‘天窗’越小,惊醒本家的机会也就越小,也就代表着‘偷窃功夫’更加精纯。如此一来,也只有越小的身材,才能在越小的‘天窗’之中来去自如;如果是身材高大的贼,还有其他的手艺种类可以选择,没必要非得为难自己……
可今日的这位‘访客’,却显然不是个小身材的飞贼;不过,他身体的柔韧程度,却绝不亚于那些‘筋骨未固’的少年……
不过对于窗外‘吸血鬼附身’的沈归来说:欣赏归欣赏,拿贼归拿贼;二者之间并不冲突!
蝙蝠一般倒挂在窗沿之上的沈归,此时脚尖微微一较劲、腰杆一挺,整个身子竟然直挺挺地站立在了房顶之上。他先是小心翼翼地重新插上了楔子、盖好了房瓦、堵上了飞贼去路之后,这才顺着窗缝、重新蹿回了房间之中……
公平的讲,方才沈归犹如蝙蝠一般倒挂在窗外,如果换成晴天夜晚的明亮月色,他悠悠荡荡的身形定然会映在窗纸上,就仿佛皮影戏一般显眼;可今日这位‘内行飞贼‘,由于秉持了‘偷风不偷月’的行业守则,所以自然挑选了月黯星稀的夜晚行动;如以此来,窗纸上自然也就没有映出犹如‘吸血鬼’一般的恐怖景象……
本是打猎人、转眼变猎物。
随着窜入屋中的沈归‘咔嗒’一声落下了门闩,那位隐在床铺下面的飞贼,心中骤然一惊:看来自己的行踪不但已经被本家发觉、竟然还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人家断去了所有退路……
所谓关门打狗,说的就是现在这番情景!
33.南飞雁
为何入室行窃的小偷,会被人称之为‘梁上君子’呢?其实不仅仅因为这些小偷的工作方式就是飞檐走壁,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他们一旦遇见了什么紧急情况,都会选择在房梁上隐藏身形。因为梁上不但能够隐藏身形,而且进退空间还十分充裕;如果一旦发生了什么意外,也可以根据现场环境的变化,而采取因地制宜的应对手段。
不过,今日沈归房中的这位‘专业人士’,却不知为何选择了‘榻下藏身’这一步昏招!如此一来,他也对沈归展示了什么才叫做教科书一般标准的‘作茧自缚’。
“我都看见你了,还藏什么呀?床底下那么窄,你自己憋的就不难受吗?……出来吧英雄?……难道还让我亲自弯腰、去床底下把你掏出来吗?”
斩断了对方所有退路之后,沈归站在屋子正中央,好整以暇地抱起了肩膀,离开床铺足有十步远的距离,对着床下开始‘谈判招降’。
选择招降而非抓捕,也是因为沈归察觉到了此贼的‘反常之处’。这位‘飞贼先生’,无论是身法还是速度都非常的‘专业’,所以绝不可能在此等最重要的细节问题上、犯下这种低级错误的。事出反常则必有妖,明明已经稳稳居于上风的沈归,是绝对不会冒然走到床榻前弯腰拿贼的!
画蛇添足,有的时候也是导致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跟你说啊兄弟,这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你已经露了马脚,不如索性现出身形吧?大家都是成年人,出了什么问题都好,总还是要积极面对的嘛……”
沈归苦口婆心的废了半天嘴皮子,也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倒提着自己手中的惊雷剑柄,准备给床底下那位‘死心眼’的飞贼、来上一招‘隔床捅牛’……
不过,当他离床铺越来越近的时候,却突然止住了脚步!此时的他、与床铺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但无论是内息的律动还是自然的喘息声,他都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也就是说,方才他眼睁睁看着那位钻入床下躲藏的飞贼、此时已经不翼而飞了!
“哎?本以为只是个小绺门的老荣(小偷)、没想到还是位彩门的‘离相’(杂技、戏法)!”
其实单从彩戏的手艺上来说,有很多手活技巧,与盗贼行业的偷盗手段都是相通的;也有不少‘倒了门’(走歪了路)的彩戏师,会依靠‘变戏法’的手段偷盗拐骗,也就成了‘跑单帮’(单人作案)的独行大盗。
如今这凭空消失的手法,在沈归看来,就与古彩戏法当中的‘大变活人’,如出一辙。
不过沈归心里也清楚,他不是在街边看杂耍,扔点散碎银子就能够安然无恙地离开此处;虽然他暂时还没能猜到那飞贼藏在何处,但他却能确定一点:此人一定还留在屋中!
即便如此,但他心里也同样清楚:只要开始四处翻找起来,那么对方立刻就会抓住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吸引扰乱观众的注意力,原本就是彩戏师的‘工作原理’!
“……我劝你还是别等了,我也不是个‘空子’(外行人),绝对不会给你安然离去的机会!我把话就放在这,我今天就跟你耗死在这个屋里了,反正我又不是贼,看咱们俩谁先沉不住气!”
之所以沈归会如此谨慎小心,他怕的也并不是这位会‘变魔术’的飞贼,身怀多么高明的武艺;而是他实在拿捏不准对方的手里,还有什么千奇百怪的秘方机关!江湖上曾有不少的武艺超群的前辈高手,就是死在了彩戏师的机关与药粉之上;沈归既然谙熟此道,自然也不会成为对方表演戏法的‘道具’……
“滴……答……”
就在沈归保持着十二万分谨慎小心的时候,突然觉得鼻尖一凉;紧接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头顶;与此同时,梁上也传出了一位陌生男子的声音:
“……你就是靠着这种玩意儿、把东海关二十余万北燕军民付诸一炬的吗?”
沈归听完了这句责问之后,既没有着急抬头观瞧,也没有开口回答对方;反而是调动全部精力防范对方突袭的同时,也仔细回忆起了此人那有些熟悉的声音……
“既然你知道我身怀荣、彩两门手艺,那么‘引动天火’这一招,我自然也是会的;而且经我之手使出来的‘玩意儿’、就绝对不会比何文道差!”
听到此人这赤裸裸的威胁,沈归仍然还是不发一言的站在原地,任由对方手中的猛火油、慢慢滴落在自己的中衣之上……这,是一场耐心与胆气的较量!
“……既然你不相信的话,那么我就只好让你开开眼……”
这‘眼’字的尾音还没落下,躲在梁上的飞贼便从袖口中抖出了一张黄符纸!这张黄纸见风自燃,飘飘荡荡地向下方的沈归落去……
下一个瞬间,仍然飘在空中的黄纸左右抖动了一下,那位飞贼面色一变,刚想动身离开原地,却被不知被从哪冒出的一只大手,牢牢地扣住了腰椎骨;与此同时,在他的右耳边也传来了沈归那古井无波的声音:
“你欠我一身衣裳!另外,下辈子你再跟人动手的话,少说几句废话!”
半柱香的功夫过后,重新换好了衣服的沈归,亲自点燃了一盏油灯,对正在窗前活动腰身的齐雁招了招手,二人一起面对面的坐在了桌前。
“遗诏上那道传国玉玺的大印,是你进宫偷来盖上去的?”
“是啊,当时大家觉得遗诏上还缺一方大印,没什么说服力,我才进宫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盖完之后我还原样送回去了呢!”
“多此一举!要是没有你们自作聪明,现在北燕的朝堂上,也不会留下那么多的尸位素餐的老家伙!”
其实沈归说得没错,在他最初的计划当中,一旦由颜青鸿这个二皇子继承帝位的话,反对派的声音本来就该十分强烈;他们也正好可以借着此次内乱为由,从上到下地全面清洗守旧派势力,让整个幽北三路都走上一条高速发展的道路;可一旦伪造的传位诏书,有了那道象征着皇权正统的传国玉玺大印的话,那么即便是伪造的矫诏,也成了真的圣旨。如此一来,无论是颜青鸿还是万长宁,都没有理由把自己手中的屠刀、挥向那些坚定不移支持己方的守旧派势力了!
虽然齐雁的这次入宫盗玺,会让继位之初的幽北变的一番风顺;但同时也会给日后的革新求变之路,埋下不小的隐患。
“当时奉京城的情况实在过于复杂,谁的心里都没底;而且这也是大家一起商议之后,得出来的最终结论。傅忆和万长宁都认为当时的我们,未必就胜券在握了;如果连能否顺利继位都是未知数的话,那么还谈何日后呢?”
“罢了罢了,此事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咱就不提了……对了,你师傅他老人家怎么样了?最近身体可还好啊?”
齐雁的授业恩师,乃是有‘二指探日月,一掌飞金钱’之称的楚植,也是百鸟组织的上代首领,如今的大长老。
楚植其人,原本只是出身于市井当中的一位孤儿。由于无亲无故,所以自打他五岁开始,就靠着吃百家饭、顺便在市集上偷些包子、馒头过活;十二岁开始偷坐商、十五岁开始偷银号、在他二十二岁的那一年,还偷出了南泉禅宗的‘金身舍利’把玩;如此一来,也引得‘武斗派’——南泉禅宗的佛、俗两门弟子,满华禹大陆地追捕这位‘少年贼王’!最终,这件释门至宝得以回归佛祖的怀抱,还是因为楚植自己‘玩腻了’以后,原封不动地摆回了金身佛像座前。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轰动华禹大陆的‘佛门舍利失窃事件’,使得楚植这个名号,彻底的名扬四海!由于他左手的食指与中指、是一模一样的长度;与敌人动手之时,也惯用金钱镖(其实就是普通的铜钱)迎敌;所以江湖上的人,也就给他冠上了这样一个响亮的名号。
齐雁十岁出头的时候,就跟着这位贼王离开了幽北三路;时至今日,差不多学艺已近十年光景。虽然楚植的那一身‘本领’、还不知被他练到了几分火候;但就这份‘荣彩’结合的先进偷窃理念,已经走在了时代的最前沿。
齐雁一听沈归问及自己师傅,眼神也骤然变得黯淡下来:
“师傅在两年以前,患上了很严重的‘气鼓症’;请来无数的郎中大夫,最终还是没能救回他老人家……”
所谓气鼓症,并不是普通百姓口中的腹胀,而是实实在在的要命重症,就像是沈归前世的‘肝腹水’一样。
由于这位惯偷、自幼生长于市井之间;多年来的行窃生涯,也是让他走遍了大江南北;由于此时的卫生条件本就有限,再加上他本人的生活习惯不太健康:酒、色、财、气是一样都不缺!所以无论是得了‘酒精肝’,还是乙型肝炎,都会导致他患上这种要命的病症……
不过好在这位老前辈去世的时候,年纪也不算小了;按照华禹大陆的标准来说,足可称得上是一桩‘喜丧’!所以他的离世,对于‘关门弟子’齐雁来说,虽然怀念与悲痛在所难免,但也没有什么遗憾让他无法释怀……
沈归安慰了他几句之后,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嗖的一声蹿出去了好几步远……
“等明天天亮之后,让李乐安给你好好检查检查肝吧!……你师傅患的那种病……它可传染呐!”
34.盲人摸象
齐返自幼跟随楚植学习,至今已近十年光景;但很奇怪的是,他那位小绺门的大长老,却并没有让齐返也加入名曰‘百鸟’的盗窃组织。当然了,齐返作为他的关门弟子,首先来说在偷盗技术方面、是绝对不存在任何问题的。所以恐怕真正的原因,也也随着楚植的与世长辞,成为了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谜题。
如果把这片大陆上最顶尖的鉴宝高手、都关在一个屋子里的话,那么那间屋子当中最少有三分之二的人,都是吃江湖饭的所谓‘下九流’。因为替人掌眼的掌柜或者师傅,如果打了眼的话,顶多就是赔钱或者丢人而已;可一旦那些‘下九流’打了眼,那可是会要人命的大事啊!
无论是性命的威胁还是生存的压力,都能使人被动的向前进步!而且那些打了眼的江湖人,如今大半都已经变成了孤魂野鬼,也就没有了‘改过自新’的机会……由此可见,想要吃上一口江湖饭,也许并不必上阵杀敌来的轻松多少。
如今有齐雁这么一位顶尖的‘鉴宝专家’在这,沈归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了!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枚精巧的木匣子,推在了齐返面前;而原本放在这个木匣当中的那一对耳朵,早就被他丢在了安平王府的角落之中;如今摆在木匣当中的,就是那一枚价值五百万两银子的‘棺材钉’!
其实按照古董行中的规矩来说,只要自然光照不够充足,根本就没有人敢收货,就更别提帮人掌眼鉴宝了!不过毕竟他与沈归的关系不一般,本身又已经习惯了在暗无天日的环境当中‘鉴宝’,也就免去了等待天亮的麻烦。
齐返微微伸出右手,先把桌上的油灯调亮几分;随后又借着灯火的偏光,仔细观察了好一段时间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了木匣当中,随后才长出了一口气来……
“三寸镇龙钉,是真品无疑!而且据我观察,这一枚应该是其中的第四柄,名曰‘天权’。”
“天权……你说的是北斗七星当中的‘天权星’的吗?”
齐返听完之后,转头看向了窗外那一片漆黑的夜空,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玄门堪舆术数的理念当中,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这七颗星,由于合起来看,就像是取酒用的斗勺,故取名为‘北斗’。其中前四颗星为魁、也就是‘勺子’的本体;而后三颗星为杓,与勺同音同意,也就是俗话所说的‘勺子把’。
而这七颗星星,同时也分别象征着天、地、人、时、音、律、星;而今日沈归手中的这一枚‘棺材钉’,乃是第四颗天权星的象征,也就等于等同于‘时运’所在。
“你先等会!我可是听周长安说过,这‘三寸镇龙钉’,一套共有九枚;如果按照你‘北斗七星’的说法,也应该是一套七枚啊!还有俩钉子你们互相也对不上账,我到底该听谁的呀?”
虽然沈归对于数字账目方面没有什么天份,可即便‘数学’再差,他也是这么大个人了,掰掰手指头也能算清九与七之间的区别啊!
“北斗当然是北斗了,不过你还得算上‘洞明’与‘隐元’两颗‘隐星’。正所谓‘七现二隐’,你就没听说过吗?当然,把这两颗隐星称为左辅与右弼,这种说法也是成立的。这北斗九星呢,在南康之地也被称为‘九皇会’;每年的九月初一到初九这九天当中,还会举行非常盛大的节日庆典呢!”
沈归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位多年未见的发小兄弟,心中暗自感慨道: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没想到小时候看见书本就头疼的齐雁,如今竟然谈起玄虚奥妙的星象学来,也能说的头头是道了!这得骗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才能练到今天这等‘张口就来’的熟练程度啊!
“……行行行,你们说的这些玩意儿我不懂,我也没兴趣,爱怎么称呼都听你齐大少爷的!不过现在我倒是还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希望你还能给我编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
“嗯?”
“你就是个溜门撬锁的小偷,学这些糊弄鬼的破玩意儿,是打算发展‘第二职业’吗?”
“我说兄弟啊,你听说过‘盗墓贼’这个行当吗?……”
“太听过了!……那你们下墓的时候,也往里面放一盏灯吗?”
“我们放鸽子……”
“……”
其实,正如齐雁所说的那般,江湖上靠着‘偷盗’二字吃饭的人,虽然都统称为‘小绺门’;但如果仔细区分的话,也分为很多互不相干的‘枝蔓’;工作性质五花八门,技术手艺也是千奇百怪。就比如说专偷银子包的‘摸荷包’啊、专门以假换真的‘亮盖(也叫调包)’啊、还有专门偷人贴身财物的‘翻板’等等等等;依照着不同的工作方式、不同的作案地点,都各有一种特殊的训练方式。
其中有一种小偷,就叫做‘吃臭’的!顾名思义,他们干的就是挖坟掘墓、翻尸倒古的下贱勾当。这种‘小偷’由于工作性质非常特殊,也有违‘尊敬祖宗’的社会风气,所以他们在小绺门内部当中,地位也是十分低下的……
不过这些人却是所有小偷当中,最富有的一个群体!他们平日里也都打扮成富商豪绅的模样,出入的也是头等的饭馆青楼;而且由于他们的从业人员个个都识文断字,甚至对于某些生僻古体文字,也都有着极其深厚的造诣;所以如果单从外表上来看,根本就看不出任何端倪。
当然了,识文断字、通读经史也并不是因为他们勤奋好学、而只是一种工作需要罢了。
对于小绺门的上代门长——楚植来说,虽然他只是飞檐走壁的飞贼出身;但那些‘吃臭’的盗墓贼所擅长的观星术,对他来说也是不存在任何‘技术壁垒’的;既然师傅会,那么弟子自然也会;所以如今齐雁说起观星术来头头是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沈归拉过了那个木匣子,伸手捏起了那根代表着‘时运’的天权星‘棺材钉’;左看右看、仍然觉得如果这东西就代表了自己‘时运’的话,那估计自己的命也长不到哪去了……
而齐雁看到了他紧皱着的双眉,自然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从小不就是个‘神鬼不忌’的愣种吗?那这东西对于你来说,不过就是一根鎏金的铜钉而已,还至于让你这么难受吗?当然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换个角度来看待它。因为这天枢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文曲!”
“……如果换成这个角度来看的话,那我参加北燕王朝科举考试的想法,应该也可以提前打消了。另外我告诉你齐雁,封建迷信是封建迷信,晦气是晦气,互相之间并不冲突。就算我不信鬼神之说,心里也觉得膈应啊!”
就在沈归感慨自己的求学之路、可能受到了一枚‘文曲星棺材钉’诅咒的之时;正睡在钦天监‘宿舍’之中的北燕国师关北斗,突然直挺挺地坐起了身子、随后趴在床沿上一歪脑袋,‘哇’地一声吐出了满地黑血!
住在厢房之中的小徒弟乔木秋,此时也被师傅房中的异响惊醒!护师心切的他,连塌下的道鞋都没顾得上穿,光着一双脚丫子、直接跑到了师傅房中……
“师傅师傅,您这是哪不舒服,怎么好端端就吐血了呢!哎?您这血……这血怎么是黑色的呢?您是有什么旧伤复发了吗?”
关北斗把嘴唇边的余血在袖子上一蹭,瘫软如泥地躺回了塌上,无力地朝着徒弟摆了摆手臂:
“不碍事的!据为师揣测,应该是三秦长安城的那道龙渊大阵、刚刚被人破了…”
如果按照此时关北斗的说法猜想,只怕三秦长安城的那道传说当中的‘九龙盘宫风水阵’,也就是华禹大陆的龙脉之地,应该是真正存在的!所谓龙渊,也就是龙穴的意思。
不过如果真的把那‘封建迷信’的故事当真的话,那么由九条真龙汇聚而成的龙脉,在前朝大燕分裂之后,最后的一条真龙也乘风归天;而长安城中留下的,就只有九个空空如也的龙穴。
龙穴有真龙居住之时,那就是一等一的风水宝地;不仅可以保佑当地风调雨顺,也可以保佑掌朝者国泰民安;可如果一旦真龙归天的话,那么这一道风水龙脉、也就变成了一等一的凶煞险地……传说中如今年年决堤的禹河,原本就是上古时期的五爪金龙、所遗留在人间的‘河景房’。
在当年北燕王朝迁都之时,为了防止长安城被遗留下的‘龙渊凶煞’侵袭,所以玄岳道宫的第三代首席大弟子——关北斗,便用他那名曰‘无为道心’的地灵脉精血为引,布下了一道龙渊大阵;期望以地灵脉之力、配合着天衍数术的神通,能够镇压住那股九龙凶煞之力……
可今夜也知长安城发生了何种变故,还在熟睡之中的关北斗忽然心神俱荡,随后便喷出了当年布阵之时所调动的那一口‘地灵脉精血’……
大阵一破,三秦震荡!
缓了一会,恢复了一些的关北斗也来不及多想,在徒弟的搀扶下,迈步走出了房门,朝着观星台的方向缓缓走去……
35.神棍遇神棍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被动性’失眠了一整夜的沈归刚想补一个甜美的回笼觉,没想到就被那个安平王府的‘麻子六’给扰了起来;而‘生物钟’早已经习惯了昼伏颠倒的齐雁、已经趴在他的榻上睡熟了过去,此时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既在屋檐下,又怎能不低头呢?虽然那位四皇子周长安还算有几分容人之量、脾气与性格也还算‘上路’;但自己毕竟也是名义上的‘幽北使节’,如今北燕的本家相请,自己这个做客人家的,也实在不好拒绝啊。
没想到当马车停下之后,沈归来到的却并不是那座外表普通的安平王府;反而是紫金宫前面的瓮城,也就是承天门下。
“麻子六,你带我来这座承天门……是想要请我游览你们北燕王城的景观吗?雄伟!壮丽!气吞山河!雄视古今!好了,咱这就算看过了,赶紧回吧,我这困得实在难受……”
“沈爷沈爷……您先别急着走啊!今日请您来的不是也我们家四爷,而是尊奉了国师他老人家的法旨……”
在刚开始听到‘国师’这个称呼的时候,沈归一时之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关北斗’三个大字的之后,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他与关北斗二人根本素未谋面,也就称不上有什么交情;而且当初林思忧与伍乘风对自己讲述江湖上那些奇人异事的时候,也根本就没怎么提起过这位老神棍的事迹;所以直到今天。沈归对这位北燕国师,顶多只能算是‘略有耳闻’罢了。
虽然是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陌路关系,但自己却与他关北斗的师门——玄虚道宫之间,有着说不清理不顺的一大笔烂账!
玄岳道宫的三代嫡传弟子,共有四位;大师兄关北斗,道号无鹤;二师兄陆向寅,道号无相;三师兄张青牛,道号无量;小师弟单清泉,道号无为。放下自己练伤了宗筋的单清泉暂且不提;其他两位道长,与沈归之间的关系可都谈不到‘友善’二字。
而且这位北燕国师的二师弟,还是死在自己与刘半仙手中;而他的徒弟柳执,早在幽北内乱的决战之前,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单就这一笔‘人命帐’来说,关北斗就绝对不会是他沈归的朋友;而且直到现在为止,沈归都认为那个‘临阵脱逃’的小胖子柳执,就是躲在了他‘师大爷’的羽翼之下!
再说现任玄岳道宫掌教、也就是关北斗的三师弟无量真人,与自己之间恐怕也算不上是什么朋友关系!虽然自己在临走之前,也给他留下了一笔银两;但自己与白文衍那个‘老妖精’,可也把人家的玄门至宝——雷殛玄虚殿,给祸害的不轻!虽然那无量真人当日并没有为难自己,但他好歹也是位‘门下三千弟子’的大派掌门人,能容得了他白文衍,却未必容的下我沈太初啊!
想到这里的沈归,已经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走到了钦天司院外。他还未等麻子六敲门,便立即后撤了半步、同时伸手入怀,‘唰啦’一声拽出了那柄黑色的惊雷短剑,恶狠狠地对满面愕然之色的麻子六,飞快地比划了几下:
“麻子六!沈爷和你往日既然没仇,那我今日也不想结仇!你们国师想要见我,可我却不想见他!我现在要走,你如果还要命的话,就既别多说废话,也不要上前阻拦;否则的话,可不要怪我沈归心黑手……”
“咳咳……外面说话之人……是安平王府的‘麻六爷’吗?没关系没关系,沈护法既然已经请来,您也可以回四王府交差了。还有,替贫道多谢你们四王爷……咳咳……哎……实在是贱体有恙,还请恕过贫道无法起身向送了……”
这道声音听起来既干涩又沙哑,就仿佛是河工筛沙一般的粗粝不堪,把沈归的耳朵也‘磨’的痒了起来……
“国师保重法身,六子告退……”
麻子六高声回完了话,又歪了歪脑袋,朝着正在掏耳朵的沈归‘惭愧’的笑了笑,便匆匆离开了钦天司院门……
“沈护法…咳咳…你我虽然分属玄、巫两门,但我与你的各位师长前辈、彼此之间都是同道中人、也算得上是半个朋友……咳…你且进屋来……进来咱们好讲话……”
听着关北斗那沙哑粗粝的嗓音,沈归就别提自己有多难受了!此时听关北斗想要召自己进屋‘讲话’,就更是一百个不愿意了!
“关道长说得好!你我既不是一路人,也就别走一道门;这不见面呢,自然有不见面的好处;至于说你们上一辈人之间的交情呢,我这个晚辈也从来就不过问,也不想知道……依我看不如这样,沈某今日也放一句痛快话在这里!面,还是不见得好;你我没有这一面之缘,你日后帮那位‘陆师弟’报仇的时候,出手之时也不会心怀什么顾忌!沈某话已说尽,告辞!”
这回话就叫硬气,就叫顶风上,就叫呛火!关北斗虽然不是个天灵脉者,但好歹也是成名多年的江湖前辈,又是天灵脉者木莲真人的唯一亲传弟子!虽然江湖人都说关北斗的武艺稀松平常;但以沈归的经验看来,就算关北斗身为不擅争斗的地灵脉者,但也绝不是他这个‘普通人’可以比肩的!
“哈哈哈…了然了然,正所谓‘少年长恨春宵短’,咳咳……是不是麻子六的叨饶,乱了沈公子的旖梦啊?”
沈归根本不想与这个破锣嗓子的老神棍对话,就跟没听见他的揶揄一般,转身抬脚就想离开……没想到就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步,他竟然仿佛被拴上了无数铁镣的死囚一般、根本也提不起半分劲道……
“……熬夜对身体的伤害真有这么大吗?……看来回去得让乐安那丫头,给我抓几副补药了……”
沈归一边叨叨咕咕地自言自语,一边皱着眉头‘继续’努力……
“咳咳……沈公子无需白费力气…既然您已经去过玄岳山,自然也该见识过‘阴阳五行阵’的厉害……虽然贫道资质愚鲁,只学得祖师爷三千六百天衍数术之微末纤毫;但就凭着这样一道‘残阵’……咳咳……想要困住个地灵脉者,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此时的沈归虽然一脸不屑,但他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位无鹤道人关北斗,绝对没有用大话吓唬自己。
玄岳道宫的师门传承,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科目’:道法、武艺、以及堪舆数术。江湖盛传,四位第三代嫡传弟子当中,大弟子关北斗得到了道法的传承;而二弟子陆向寅与四弟子单清泉,则得到了武学的传承;而现任掌教张青牛,则得到了堪舆术数的传承……
可依照今日的情况来看,这种可以‘隔空锁人’的神术,分明就是道法与堪舆术数的之间的互相融合!看来那些江湖人,对于北燕国师关北斗的了解,根本就是全凭心中臆测而已!
沈归一言不发,紧闭双眼紧咬牙关、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心态,一直在努力地想要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在他想来,只要自己身体能动,这所谓的阴阳八卦阵,对于自己来说根本也够不成任何威胁!
因为这种‘迷魂阵法’,早在他还是个孩子的年纪之时,就已经从古戒古三剑,与红扶手苏乙青的身上领教过了!即便林思忧与关北斗在数术与道法上面的造诣不可同日而语;但究其根本原理,想必还是不会有太大区别的。
“我说你能别咬牙切齿的吗?我看着怎么那么瘆得慌啊?师父让我出来接你,赶紧跟着走吧……”
此时,由打钦天司的正厅方向,走出了一位年轻的小道童;他一边发出‘啧啧’的不屑声音,一边伸出手来,拍了拍紧闭双眼,正在‘使劲儿’的沈归……
没想到方才还处在‘旁观者’角度当中的沈归,在他这轻轻一拍之下,竟然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于是,在好奇心的怂恿之下,沈归也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死狗心态,大模大样地跟在了乔木秋身后,走入了钦天司的正厅大门……
“过来……再近一些……让贫道看看你的面孔…咳咳……好相貌啊,潜龙久困暗渊中、翱翔腾云起苍穹;纵返古今多变化……”
“‘今后遇祸不成凶’对吧?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您这套‘纲口’(骗人的话术)还是省省了吧,打我这您下不来杵(弄不到钱)。咱们有事就说事,没事我还得回去补觉呢!”
沈归说得一点不错!关北斗的这四句‘批语’,就是街边算卦相面之人的行业话术;根据不同的情况不同的问题,也有不同种类的‘一套批语’!而今日关北斗拿这套‘江湖道’来糊弄沈归,也算是撞在了枪口上!
“哦对了……你是老叫花子和林思忧俩人教出来的徒弟,这江湖门的小花招,定然是瞒不过你的……罢了,腥(假)的不下杵(没骗到钱),贫道就再给你来点尖(真的)的看看……”
说到这里,躺在榻上的关北斗,伸出了自己干枯的右臂;当他手心张开之后,沈归发现他竟然也攥着一枚‘三寸棺材钉’!
“北斗第六星,开阳武曲,主度厄。”
36.杀熟
按照齐雁和周长安的说法计算,那么这‘三寸镇龙钉’,一套共有九枚;如果加上今日关北斗手中这一枚,沈归已经亲眼见过九中其二了!说实在的,要不是因为几位‘演员的身价’都太过高昂,沈归肯定认为这是他们合伙做出的一趟‘火局’(大场面骗局)呢!
毕竟按照‘市场行情价’来算的话,这一枚棺材钉就价值纹银五百万两!有谁见过往自一千万两银子满街跑的美事呢?
可沈归不但亲眼见到了,而且还被这自己蹦到怀里来的一千万两银子,给砸了一个头昏脑胀!
‘沈归……冷静点啊!一定要冷静!如果这老骗子要是敢说把这玩意儿卖给自己的话,也甭管开价多少,上去先给他俩大耳刮子尝尝!这一准是做好的局,等我花了大笔大笔的真金白银买回来之后,四皇子那边再来一出‘上墙抽梯’、他们北燕王朝的财政亏空,就打我这补回去了……’
其实,也怪不得沈归会如此谨小慎微!因为当初那位‘胜券在握’的太子颜昼,他吃喝嫖赌全都占齐了,又再加上一份高利贷的印子钱,满打满算也才亏了四百多万两银子;依照这根棺材钉的‘市场价值’来衡量一下的话,那么也就是说:颜家哥俩‘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来、还沾上了无数条人命的那把幽北龙椅,还没有这么一根‘铜包金’的‘棺材钉’值钱!
“……国师……您的意思是……?”
“贫道想用这根镇龙钉做为劳务,请沈护法您亲自走一趟长安城……”
“……五百万两银子的劳务?直说吧,您老人家是打算要我身上的什么部位啊?”
一听沈归这话,方才还面若金纸、将行朽木的关北斗,此时竟然挥动右手一拍床板、直挺挺地坐起了身子:
“五百万两?什么时候落的价啊!”
“啥?……跌了?……我说国师啊,这倒霉玩意儿到底为什么值钱、又是打谁棺材板上抠出来的、拿到这东西有什么用,晚辈真的是一概不知啊!至于五百两银子的这个价码,也是昨天四皇子亲口开出来的……沈某既不知道这个价格的高低、也没有答应卖他……别别别,您老人家先别这么激动……嘿!我说那个小道士,你师傅都已经‘回光返照’了,你还站在那跟没事人似的杵着?等雷劈呐?能不能长点心?”
‘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关北斗,着实把沈归吓了一大跳;这死人诈尸不算什么新鲜事;可‘回光返照’到他这等程度的,沈归还是第一次亲眼得见…
“哦?什么都不知道?王雨田把这根镇龙钉交给你的时候,就没跟你提起过吗?”
“您说得是城东当铺的那位头柜?没有啊!他就是把这玩意儿用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了给我;随后就被一些江湖人给灭口了呀!”
听到这里,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关北斗骤然一个愣神,随即他立刻伸出右手,上下左右地掐算了几下;随后抬头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沉默了半晌,而后才长叹了一口气来……
“哎……没想到老王的阳寿还真的尽了…罢了罢了,他已经活到了这个岁数,家中也是儿孙满堂,就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对了,害死他的人,是哪一路人马?”
“嗯,哪一路的还真说不好!我抓了七八个活口,都交给了四皇子的人审问;据麻子六说,那些人好像都是不入流的家伙,师承门派也五花八门,却没有一个得了真传的人……”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肯定不是他们干的!王雨田虽然也不是什么顶尖高手,但他好歹也练了一辈子的‘戳脚拳’、身上那几十年的功底不会有假;但凡没遇见什么顶尖高手阻拦,是绝对不可能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南拳北腿之中的北腿,说得就是‘戳脚和翻子拳’!其实打根上说,这翻子拳就和戳脚,原本是两家独立的门派;可后来不知因何种契机,两家合并为一家,也就成就了今日的‘戳脚拳’。
这种外家的大路货武艺,就是典型的‘易学难精’了!就比如说西岳太华的太华剑、玄岳道宫的阴阳三十六掌,八卦刀中的滚手刀啊,都在基础武学的范畴当中;无论是武馆还是书摊,只要花上几十枚铜钱,买一本‘武学秘籍’,不识字的都能招着图画摆造型,根本也不存在什么‘难不难学’的问题!
不过,如果想把这类‘入门武艺’练至精纯的话,那可就是一段非常漫长而且枯燥的‘旅程’了;不过一旦学有所成之后,也就能达到了返朴归真的境界,也就不必在拘泥于招式战法了……
就比如说南泉禅宗的达摩堂首座——宗净大师,他多年来稳居释门第一高手的位置;但无论他与谁动手,用的都是入门武学——达摩拳,兵器就是韦陀剑;几十年来从无例外、亦无失手败绩。
不过,这种返朴归真的境界,也是需要机缘与悟性互相契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顿悟;而并不是只靠着努力与恒心,就一定能够得到的最终结果。
以关北斗其人的见识,看来那位根本不像练武之人的老朝奉王雨田,身上的‘戳脚拳’也绝对不是什么‘笨把式’!至少那几位‘广场舞表演艺术家’,是肯定无法伤到他半根毫毛的……
“虽然我与王掌柜相交时日尚短、还谈不到交情二字;但我也喝过他的茶、买过他的东西,所以我也不会让他就这样死一个不明不白……”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沈归,你与老王虽然相交时日尚短不假,但也并不是毫无关系的!雨田年轻的时候,曾经替李玄鱼赶过十八年的马车……”
“他是幽北人?”
“祖籍南康闽江……”
坦白的说,沈归方才在进屋之前,是打算解决问题来的;可如今虽然也解开了几个谜题,却也换回了更多的谜题。而且,他又被这一根不知干嘛用的钉子,从燕京城‘直接’发配到了三秦长安城。虽然关北斗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去那点个卯’、‘再抓把三秦土’回来就行;但以沈归多年‘坑蒙拐骗’的经验看来,此事绝对没有他说的那般简单。
不过好在的关北斗催的也不算急,他还有很多时间,来彻底解决两北之间的停战协约问题……
满心别扭的沈归离开钦天司之后、关北斗的弟子乔木秋也立刻垮下了脸;整个人仿佛赌气似的往师傅床边一坐,嘟嘟囔囔地小声唠叨起来:
“师傅啊,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如此信任那个幽北蛮子呢?您穷尽了半生的精力,好容易才得到一枚镇龙钉;二师叔刚把这东西送到咱们手里还没满一年,您转手就给送出去了!如果真的需要人替您去长安城跑上一趟,您吩咐我去也是可以的呀!干嘛非便宜了那小子呢!”
“徒儿啊,为师信任的不是他沈归,而是李玄鱼;我让沈归去长安城,也不是找个送镇龙钉的借口,而是他真的该去那里……哎,师傅每次教你观星术,你都睡的无比香甜;现在参不透华禹气运,怎么还反过来怪为师偏心呢?”
正在开解徒弟的关北斗,一改方才那般沙哑又粗粝的别扭嗓音,反而十分浑厚沉稳;听起来此人不但中气十足,而且少说还有二十年以上的阳寿可期!
“……师傅啊,徒儿真的已经很用功了;可一看那些星星朝着徒儿眨呀眨的,就把您教我的图谱都给忘了……这脑子一空,脖子就软,眼皮也就撑不开了……师傅啊,您是不是找错传人了呀?我可就是一个家里开豆腐坊的普通人啊……”
关北斗看着灰心丧气的徒弟,不由得心生怜爱之意;他抬起右臂,摸了摸小徒弟的脑袋,语带慈祥的说:
“仓中财富如山、也无法得窥的天道之奥妙;父母位高权重,也终究是肉体凡胎;对于上天来说,这芸芸众生、飞鸟游鱼、花草树木、飞虫猛兽,都与一粒河沙、一缕微风没什么区别……既然都是沙子,那么到底是躺在河岸边上、还是埋在淤泥之中,又有什么分别呢?至于你嘛……孩子,不要着急!你现在只是还没开窍而已!为师这一生曾经犯过无数的错误,但唯独在你乔木秋这里,却是没有半分疏漏的!”
关北斗这一番话,还真不仅是安慰鼓励徒弟的虚伪言辞;而是彻彻底底的大实话!
早年间关北斗路过‘乔家豆腐坊’的时候,忽感饥饿难耐;于是他便走进了豆腐坊,要了一个素饼,一碗老豆腐;到了会账的时候,正好三十六枚铜钱;可惜当时他身上连半个铜板都没有!所以也就稍微露了两手功夫,又收了乔木秋这个徒弟,用束修银子抵他的饭帐!
没过多久,乔木秋的父母探亲归来之时,不慎跌落了山崖之下;当时还未满十岁的乔木秋,也就跟着关北斗回到了燕京城钦天司,成了一位‘吃皇粮’的小道童!
所以说,其实关北斗这个徒弟,完全是他当年为了‘抵饭帐’、生生讹回来的,那还能有什么错呢?
至于说久练辟谷之法的关北斗,当日为何突然觉得饥饿难耐,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了。
37.表面功夫
当沈归握着第二根钉子回到南康会馆的时候,颜书卿和李乐安两位‘下人’、已经在前厅等候他多时了。坐下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奉京方面派来的驿使,把兴平皇帝的回信带了回来。燕京奉京两地,相聚一千二百里余里;可没想到这一来一回之间,紧紧过去了两天时间而已。
“哦?陛下的旨意到了?看来士安的动作很快嘛?重新建成的官驿,如今竟然已经可以派上用场了?”
李乐安摆弄着手边的茶碗,没好气的说道:
“朝廷现在正值百废待兴之时,哪还有那么多银子重建官驿啊?想要礼部的官驿正常运转的话,最少还得等上一年光景吧!这封回信,还不是十四那个犟驴子怕你着急,生生跑死了三匹马,星夜兼程送过来的。”
“……十四人呢?”
“放心,人没什么大事,就是累着了!刚才我给他煮了一碗药粥,吃完就睡死过去了。他还年轻,身体的底子也足够健壮,偶尔一次经得住。等他睡醒之后,再好好调养调养就没事了,落不下病根。你还是先忙正事,看看朝廷的廷寄吧!”
沈归伸手接过了颜书卿递来的‘圣旨’展开一看,发现这道装裱颇为正式的黄绫圣旨之上,竟然只写了一行大字:幽北朝堂一切大小事务,君皆可一言而决,无需事先报予吾知。而且颜青鸿在圣旨的末尾留白处,还方方正正加盖了幽北皇帝的公私两道大印。如此一来,这也就代表了他这次‘放权’的行为,是真正具有法律效力的。
“……虽说我也讨厌履行繁杂臃肿的程序,但你哥这个‘甩手掌柜’当的,也过于彻底了吧?”
其实颜青鸿的这样一道圣旨,除了帮沈归‘摘钩’(免除责任)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代表幽北三路的朝廷,正式把两北和谈的最终决定权,交给了幽北中山王——沈归。
别看这么一道玉玺大印、只是名义上的事而已;但没有这道圣旨,他沈归和四皇子周长安之间无论谈出了什么结果,都只能算作‘合作意向’而已,天佑帝作为最终的决策方,是很可能‘阵前变卦’的!
沈归仔细地收好了圣旨,临出门前又朝着李乐安嘱咐了一句:
“齐雁……哦,就是我房中那头‘死猪’,是齐返的同胞兄长,也是实打实的自己人!一会等他睡醒之后,烦劳你也帮他仔细地检查一下身子,我怀疑他的肝脏可能出了问题……不过,如果你认为他的身体没有问题的话,那就让他等到天色黑透之后,跑一趟燕京府衙门书房,帮我把城东‘仁和当铺’的卷宗,抄出一份副本来;如果他手脚足够麻利、时间也还有富裕的话,再亲自去仁和当铺走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意外发现。”
两刻过后,沈归把手中圣旨往周长安面前一摔,然后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端起桌上的粥碗就呼噜呼噜地用起了早饭来…
“……没想到你们幽北的兴平皇帝颜青鸿,对沈兄你这位异姓王,还真够放心的呀!这么重要的一场谈判,他居然能全权交给你来处理,还不必事事上奏请旨……当然我也知道,他之所以能如此的信任你,也不是毫无理由的:如果有人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亲手把我也扶上帝位的话;那么我登基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也是……”
“肯定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念完了经打和尚!”
专心喝粥的沈归,一边‘嘎吱嘎吱’的嚼着佐粥的酱瓜,一边没好气地补上了一句。
“太初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莫非你就是如此看待愚兄的吗?周某虽然资质愚钝、文武两道也皆无所成,但唯独在容人之量上……”
沈归咽下了一口白粥,随后便开口打断了对方接下来的自辩:
“你想错了,这根本也不是心胸狭窄、度量宽广的问题。而是你们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情况不同,所以也就不可同日而语。坦白的说,即便今日你和颜青鸿异地而处,我也是如此看待颜青鸿的!我想,身不由己的含义,你们二人都比我更加清楚。”
沈归的这个回答,倒是大出周长安的意料之内。
经他一手组建起的赤乌组织,如同御马监的料房、谛听的‘商人耳目’一样,也是个耳听八方的‘情报部门’;所以他对于幽北三路的那一场内乱的全部细节,也清楚的八九不离十。
在他看来,当年沈归才踏入奉京不久,就面临着‘全面崩盘’的必败之局。但他靠着‘左右逢源’的能耐、一手拉拢李家,一手拉拢颜青鸿;几经闪转腾挪之后,不但亲手夺回了郭家的中山路祖业;还顺带着把摇摇欲坠的幽北三路推回了正轨!
无论他表现出的模样,是如何放浪形骸都好;但他已经做出的成绩,却是绝对不会说谎的!
面对着沈归这样的‘评语’、周长安仔细思索了半天,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所以太初的意思是说……所有北燕人的胸怀,都不如你们幽北人吗?这未免有些……”
“不不不!刚才我已经说了,这根本就不是胸怀的问题!而是幽北三路的底子薄,目前也需要我沈归这样一个异姓王的存在;而北燕王朝已经是坚如磐石了,如果再多出一个沈归,根本就是取乱之道!”
“这一点恕愚兄无法沟通。太初兄之才,实乃愚兄有生以来亲眼所见之最!我也曾扪心自问:如果我周长安站在你当初的位置上,即便能……能够‘一战功成’的话……也无法把损失降低到这等地步!坦白的说,如果没有你沈太初的存在,此时幽北三路这四个字,也一样不存在了;而他们颜家人的下场,不是被我平北大军攻下奉京城;就是在之后的那场‘夺嫡之争’当中,轰然解体!试问如同太初贤弟这等当世奇才,又怎会是取乱之道呢?……周某索性就直说了吧!如果太初兄有意入籍北燕的话,那么愚兄可以力保你至少能受封一个侯爵职位;而且以贤弟之大才,入阁拜相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坦白的说,尽管如今的沈归已经是‘幽北中山王’的身份,但北燕王朝这个侯爵之位,再加上周长安那‘入阁拜相’的许诺,也绝对足够打动沈归的心了!
这并不是‘当鸡头’还是‘做凤尾’的问题?而是‘鸡脖子’与‘凤凰翼’之间抉择。而且无论对谁来说,更大的‘平台’,也就代表着更加宽广的未来。
毕竟如今沈归在幽北三路之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进取目标’……
“百里兄……我方才已经说过:幽北需要沈归,但北燕王朝却不需要。可听你方才这一番话,好像是真的不明白啊?…直说了吧,沈某十分感谢百里兄的抬爱,但在下暂时还没有脱籍的打算……如今我们兴平皇帝的圣旨已到,我们是不是该开始第二次和谈、以及准备面圣事宜了?”
是的,直到现在为止,两北之间明面上还是处于‘冰封’的状态之下。即使四皇子是受到天佑帝的暗中指派,前来与沈归进行私下磋商;但至少从明面上看来,他也只是位带着王爵头衔的皇子而已,根本就没有‘拍板’的权利。
不过,国与国之间的谈判,大致都是如此。大部分利益分配的比例,都是在私下里事先商议好的;所以在两国正式展开谈判之时,其实早已经达成了一定的共识。之所以会如此的‘掩耳盗铃’、‘脱了裤子放屁’,也是两国君主为彼此保留的一丝颜面。
毕竟大家都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如果为了一些‘蝇头小利’,就化身为‘市集上的农妇’那般讨价还价、看着着实是不太雅观。
听到沈归正式拒绝了自己的招揽之后,周长安也心知此事不可一蹴而就,也就顺坡下驴,说起了两北和谈的事。
“剩下的问题,就还是那座东海关了。重建城关需要的人力物力我们如何分配;建城之后的商税又该如何收取;官卖物资的市场又该如何划分?在我看来,既然双方已经谈到了合作细则这个步骤,也就谁都再别想着占对方的便宜了!越快促成此事,双方的百姓也就越早获利……”
沈归伸出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而后又指了指圣旨上那一道玉玺大印:
“从原则上来说,我们幽北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但这毕竟也是四皇子您出面、谈出来的结果;当然,百里兄的承诺,对于我沈归来说已然足够;但对于整个幽北三路来说,却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关于这一点,在下希望百里兄能够体谅。”
“理所当然。一会周某便入宫求见父皇;只待明日上午朝会之时,自然会让太初兄亲自入宫觐见陛下。”
周长安是何等的聪明,一听沈归方才的话,就知道对方根本就不想与自己讨论细节。因为有了这一道圣旨在握的沈归,已经和自己的身份不对等了!虽然这沈太初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可一旦他认真起来,瞬间就变成了谨小慎微的商人性格!
像他这样的青年俊杰,不能为北燕王朝所用虽然十分可惜,但也不至于让自己无法接受;毕竟幽北三路受环境与气候所限、根本就是个扶不起来的太子;只要沈归没有修炼出‘移山填海’的神通;那么颜家那个‘土财主’,就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北燕王朝的对手。所以其实方才沈归说的没错:北燕王朝多沈太初一人、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而少沈太初一人,也不过就是‘遗珠之憾’罢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沈归没有投入南康的怀抱当中……
38.天佑帝周元庆
身为作为幽北朝廷的‘模板’,北燕王朝也自然奉行的也是三日一会、卯时初刻的模式。不过这个卯时初刻的时辰,却只是对于皇帝自己而言的。早在天还没亮的午时初刻,包括‘外邦使节’沈归在内,北燕所有四品以上的京官,已经整整齐齐地站在了承天门外。
不过,沈归毕竟甚微外邦来使,今日也就不用站在原地傻等宫门开放了;因为他还有一门专属的‘突击课程’,需要在卯时初刻之前修习完毕。
“外使既然已经接到礼部的文书,怎还选择如此随意的装束入宫面圣呢?好在我等提前有所准备……来人呐,替外使更换‘礼服’……”
此时站在沈归对面的白胡子老头,乃是北燕王朝的三品礼部侍郎,黄大人。之所以他如今站在沈归面前指指点点,也是按照北燕王朝的规矩行事的。无论是外官奉诏入京,还是外邦使节上殿觐见,都需要提前进行‘礼部演礼’。
别看那个周长安平日里的做派也不成体统;但今日他却早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在皇子的队列当中;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仿佛石雕一般沉默而坚定;如果能走到他身边的话,还能听见那略有些粗重的呼吸之声……
看来,想要在燕京城里做个京官,首先要学的便是这‘站着睡觉’的偏门功夫!
“黄大人,这可是沈某从幽北带来的礼服;质地虽然不甚华贵,但毕竟也是正经八百的‘蟒袍’,却不知有何失仪之处呢?”
“有何失仪之处?那就要看外使您的想法了!如果幽北三路承认自己为北燕王朝的辽东路,那么您就该换上底一位的侯爵礼服;如果幽北三路坚持自己为北燕藩属小国,那么依照祖宗规矩,也该换上幽北传统服饰……”
沈归听到这里,立刻出言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黄大人还请慎言!幽北三路只是幽北三路,既不是你们北燕的辽东路、也不是哪家的藩属国!如果您执意如此看待两北之间的关系,那么本王便立刻回转幽北三路!”
“走还是留,全凭外使您自己做主!黄某不过是个小小的三品侍郎、又岂敢支配幽北中山王呢?不过,黄某也只是遵循朝廷的礼仪制度办事而已;如果外使执意不愿更衣的话,那么黄某也无话可说;但这一座紫金桥,外使却定然是无法通过的!”
这几句软中带硬的话说完以后,这位礼部黄侍郎挥手便招来了四名小吏,他们每人手中都托着一个朱漆大盘,上面摆着一套簇新的皮草、还有五彩斑斓的佩饰……
“这是北燕礼部遵照上古典籍所记载的文献、精心仿制出来的幽北传统服饰。至于说这礼服究竟换还是不换,至少在卯时以前,外使都可自行决断……”
说完之后,这黄侍郎抱拳拱手,极为敷衍地施了一个礼,连声‘再会’都没说,便径直走回了礼部的队列之中……
沈归还是第一次见到如他这般‘高傲倔强’的老头子,他还真想亲口问问这位黄侍郎:你们的胶东水师才刚刚被南康人扔到海里喂了鱼;平北大军也被我们幽北三路烧了一个全军覆没,这些事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吗?你姓黄的不过是个三品侍郎而已;我如果真的扭头一走,回到幽北三路点齐人马出关南下,你们又能抽得出来几个人呐?
直到沈归咬牙切齿地换上了那一身‘射雕英雄装’,也没想明白那位姓黄的老头到底是‘无知者无畏’、还是真的就是‘嘴硬骨头硬’的文人脾性!
“暖和是够暖的……就是这些毛毛和石头籽,怎么看都像是从深山老林里蹿出来的野人……我说这位兄弟,你们北燕王朝的审美观,一向都这么扭曲吗?”
沈归一边呼扇着着自己身上的熊皮大氅,一边对身边那些北燕大臣沟通起来……可惜的是,连续‘勾搭’了三位大人,却压根也没一个人看过他一眼……
随着东边泛起第一道深蓝色的时候,紫金桥上走来了一位手执长鞭、身穿锦衣的大内官:
“卯时已到,众臣入朝!”
三声鞭响之后,承天门外的所有文武官员,便开始缓慢而有序地踏上了那座汉白玉建成的紫金桥。
“不要左顾右盼!低头,缓步,轻落足!”
就在沈归好奇地打量着紫金宫中的景色与布局之时,那位白胡子的黄大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也多亏了沈归有个外使身份,如果他是北燕的官员,此时只怕脑袋都已经搬了家!
至于杀头理由嘛……身为外臣,入宫之后四处观察皇宫格局地形,分明有意刺王杀驾!不叛你个满门抄斩,都算是遇见千古圣君了!
幽北三路倒没这个规矩,无论颜家父子是不愿、不能、还是不知道;总而言之,对于此时的沈归来说,还是很难理解黄侍郎这‘救命之恩’的。
“哎,我真是拿你这倔老头一点办法都没有……得得得,我不看了还不行吗?我就为了买个清净……”
‘啪’!
就在沈归絮絮叨叨地指责黄侍郎的时候,那位出来迎候入宫之臣的大内监、突然挥动手中长鞭,直接抽在了黄侍郎的那干瘦的后背之上。
“皇宫禁地,不得喧哗!”
黄侍郎老迈瘦弱的身子被这一抽之下,立刻摇摇晃晃地打起了几个摆子;可让沈归万没想到的是:当这个老者再次站定身形之后,神色竟然更加坚毅了几分!隐约中竟还带上了一些‘圣洁之色’……看他这副骄傲的模样,仿佛抽他鞭子的人,并不是一个腌臜的老太监……而是下凡显灵的儒宗师祖一般……
即使沈归在费解之中还带着一丝不屑,但也没有让别人帮自己犯下的错误‘买单’的习惯。为了避免黄侍郎再次被抽,他也只能仿照旁人一样,低垂着脑袋,不言不语地跟在了那个倔老头的身后。
“陛下驾到,众臣早朝!”
当那位执鞭的内监关上了勤政殿大门之后,站在龙椅下首处的一位老太监、一甩手中拂尘,用仿佛被人捏住了脖子一般凄厉的嗓音,拉着长声喊了起来。
在他这一喊之下,所有‘睡醒与没睡醒’的大臣们都齐声回道:
“恭迎陛下临朝……”
话音刚落,由打屏风以后走出了一位身穿明黄色龙袍,头戴九龙金冠的中年男子。平心而论,尽管这位天佑帝已过花甲之年,但保养的却着实不错!光看模样的话,也就在四十岁左右;如果再考虑到他十岁继位,二十岁亲政,已经足足当了五十二年幽北皇帝的话,那么就已经不是‘驻颜有术’四个字,就能够解释的了……
看来,关北斗那个老骗子,一定没少给这位天佑帝‘喂药’!
“众卿平身吧!哎,最近这天儿可是越来越凉了,腿脚不便的各位老臣,可以提前向唐总管报备一下,下次朝会给你们搬几把绣墩来!怎好为了一些君臣之间的虚礼、而伤了各位的身子骨呢?”
“谢陛下体恤!”
别瞧他们君臣之间的话都说的很客气,但显然谁也没当真,该喝茶的喝茶,该低头罚站的、也还是在低头罚站。
“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说出来咱们议一议吧……”
一口热茶喝进了肚子,周元庆仿佛也暖和了许多;舒舒服服地吐出了一口寒气之后、他便一边说着话、一边对着文官队首的左右丞相抬了抬下颌……
如果按照以往朝会的规矩来说,那么此时就该是两位丞相其中之一迈步出班,三拜九叩之后,也就开始进入了正题;可在今日的朝会之上,无论是右丞相蔡熹蔡显阳、还是左丞相王放王牧北,彼此之间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谁都没有先走出队列的意思……
“哦?难道最近我北燕王朝无事发生?……哦!!朕明白了…!”
周元庆说完之后一拍脑门,朝着紫金殿上的文武官员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后便在紫金殿的东北方向的角落中,发现了那位‘深山野人’模样的沈归。
“噗……我说中山王啊,你这算是个什么打扮啊?哈哈哈哈……”
沈归也是一脸尴尬的看着坐在龙椅上放声大笑的天佑帝,也觉得自己这个扮相十分滑稽……
“哈哈哈……中山王莫要见怪,这是我北燕方面的疏忽……钱其庸!”
“臣在!”
“你们礼部办事也过于死板了吧?这种礼服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还真难为你们也能翻的出来?中山王宽宏大量不与尔等计较,可你们也要想一想那些旧俗是否符合事宜啊!这样吧,以后凡是外使来北燕朝见,皆可自行选择礼服,不必事事遵从我北燕的规矩。”
“遵旨!”
“中山王……哈哈……你走近一些,让朕也好好看看你这位幽北三路的国之柱石、是长了怎样一副‘三头六臂’啊!”
沈归闻言,几步便走到了通往龙椅的金阶之前。此时,他与这位天佑帝之间的距离,不过区区十步之远;如果他能有刘半仙或者白文衍的那等神通、只需一个眨眼的瞬间,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这位北燕王朝的中兴之君!
“抬头!”
周元庆说了一声‘抬头’,沈归也自然而然地仰头望去……
“嚯!好!福全你快仔细看看,这位中山王,是不是和当年那个南康‘沈昂’,长的一模一样?”
“回陛下,老奴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是走不了样的!”
“哦?你这奴才又为何能料事如神啊?”
“回陛下,并非是老奴料事如神;而是这位幽北中山王沈归,根本就是沈昂的儿子!既然是亲父子爷俩,最少也应该有七分相似啊!”
沈归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听见亲生父亲的名字,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而且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竟然还是一位素未谋面的老太监!
39.紫金殿朝会
周元庆一听老太监唐福全的回话,先是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随后又微微探低了身子,仔仔细细地再次打量起沈归的相貌来。
“嗯……果真与当年的沈昂有八分相似之处……哎,沈归啊沈归,朕今日看见了你,便又想起了当年与你父的那一段往事……罢了罢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就不在朝会上谈了,咱们还是先谈谈东海关的问题吧?既然中山王如今亲临燕京城,想必你们幽北那位小……兴平皇帝,定然与朕一样,也是希望两北之间能够和平相处的;那么既然如此,你也可以在这大殿上放胆直言!究竟你们幽北三路对于那座已经化为一片焦土的东海雄关,又做了怎样的打算呢?”
即便沈归此时心中焦急如焚、但也不好因私而废公,当着诸位北燕大臣的面,就追问其自家的家务事……
“回北燕皇帝的话。想近百年以来、两北之间那永无休止的战争,使得你我双方都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无数将士血染边关;如今东海关两向二百余里之内的土地,都已经被鲜血给沁透了……我幽北三路的兴平皇帝,乃是亘古罕见的仁义之君!他实在不愿再轻启战端,更不愿见到生灵涂炭、尸横遍野之惨状;也正因如此,陛下才会委派小王为使、前来出使北燕王朝,与陛下商议两北重归和平之事。为了以示和谈之诚意、我家兴平皇帝陛下,愿意先行退出幽北三路的国门——东海关;并且希望能够与北燕王朝一起、把那这一座杀人的战场,变成两家通商的集市……”
“放肆!”
就在沈归说的唾液横飞之时,一位年纪在六旬左右、浓眉大眼、嗓如惊雷的老者突然暴喝一声;尾音一落,他也没等天佑帝或沈归继续开口,而是自己急忙迈出两步,站在了沈归身旁。
“启禀陛下,近百年来,我北燕王朝的辽东路,就一直被这些‘茹毛饮血’的蛮人‘窃居’;这些不通王化之人,之所以能够苟活至今,还不是借着南康对于我等的牵制之利?可他们非但不思悔改、不念陛下之恩德、反而还终年‘袭扰’我北燕王朝的东大门!不仅如此,就连我们平北军的老侯爷郭孝、也是死在了此子的阴谋诡计之下;而老臣的爱婿梁京、也战死在了东海关那一片火海当中……最终……最终还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王放的这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而且当他说到那位惨死在东海关中的女婿之时,更是眼圈泛红,语带哽咽,直把平日里与他交好的那些同僚,也说了一个同仇敌忾,扭过头去齐齐怒视着正穿着一身‘皮草’的‘番邦使节’——沈归。
不过最可惜的是:王左丞的这一番话,不但没有感动到‘杀人凶手’、也没有感动到自家的主子爷——周元庆。
“王左丞且慢……沈归身为幽北三路的中山王,不弃千里之远也要出使我北燕王朝,不就是为了两北之间的和平与安宁吗?朕相信他、也相信幽北皇帝的诚意;而对于这一点,朕也同样相信我北燕的诸位臣工,也都能感受得到。既然我等自诩为华禹正统,又怎好在这一座紫金大典之上,先行失礼于人呢?朕还要再次提醒诸位:今日我等只论两北和谈之事;至于往日里的恩恩怨怨,都暂且先放在一边!”
“陛…哎…老臣遵旨!”
心疼女儿守了寡的左丞相王放,在退回队列之前,还恶狠狠地剜了‘浑身是毛’的沈归一眼;不过从头到尾,沈归的目光压根也没放在过他的身上。
“启禀陛下,方才王左丞之言,老臣却不敢苟同!臣以为,此次两北和谈,实乃水到渠成、国民两利之事!皆因为这两北之间纷争不休、至今已近百余年;可这大大小小的阵仗打过了何止千万,我们两家却谁都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两家这场旷日持久、又毫无意义的消耗战,就打出了一个趁势而起南康王朝!所以依照老臣愚见,现在正是两北罢兵言和的绝佳机会!因为老臣几乎可以断言,只要两北之间继续争斗下去,不出二十年,南康必将挥军北上、而后顺势一统华禹大陆!”
此时出列启奏之人,正是幽北三路的右丞相——蔡熹蔡显阳。别瞧他只比那位王左丞年长一岁,但二人的模样却大不相同!这位蔡右丞的眉毛与胡子、如今都已是一片花白之色;满面的皱纹堆垒,看着就像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棺材似的;而且他走起路来,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站在旁边的沈归真怕他会一个不留神、左脚绊在了右脚上、然后便一头‘碰’死在这金殿之上……
可沈归再看天佑帝那一副淡然的神情,仿佛是早已经习惯了这位随时都有可能猝死的右丞相;不但对他的身体状况只字不提,反而是饶有兴致地追问起了他的意见:
“那依蔡右丞之见,在这两北和谈当中,我北燕王朝应该执何种态度呢?”
“自然是该向幽北颜氏展现我华禹正统的广阔胸襟,也顺带可以向幽北百姓展示陛下的宽怀与仁德。依老臣看,既然幽北三路已经先行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那我北燕王朝自然也该投桃报李,尽快促成两北和谈,让双方的百姓都能得到和平与安定。至于那座纷争不休的东海关嘛?老臣以为……”
接下来,就是这位蔡右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叙述起沈归与四皇子当日达成的种种交易细则;虽然在具体数目方面略有出入,但在天佑帝的‘查缺补漏’之下,这君臣二人竟然热热闹闹地唱完了一出双簧;直到君臣二人最终‘商讨’出了一个‘底线’之后,天佑帝周元庆这才朝着目瞪口呆的沈归微微一笑:
“我等君臣如今已经商议出了最终结果,不知幽使听至此处,以为此法可行与否啊?”
除了在心中赞扬他们君臣二人的‘演技精湛’之外,沈归还能说些什么呢?
坦白的说,其实这次的谈判结果,已经大大超出沈归的意料之外了。因为幽北三路的真实情况,其实正如北燕人所料的那般难堪,甚至可能比沈归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还要凶险一些。说得直白一些,即便他们真的这座东海关、全部交给幽北三路处理,那么不但对于现在‘四处漏风’的幽北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负担;而且在未来的‘和平时期’,也未必就能给幽北三路带来多么丰厚的经济收益!
要知道,人家北燕王朝的贸易重镇多如牛毛,根本也不缺这座东海关!远的都不需要提,单单一个地处燕京、燕州、三晋、漠北的‘北门口’,就足够让重建之后东海关、彻底派不上用场。
这也是沈归费尽了力气,也非要拉上北燕王朝不可的理由!而且他还以近乎于‘白送’的方式,也非要让出那一杯羹去!毕竟北燕周家人虽然机敏狡猾,但估计也没有‘踹自己家锅台、砸自己家碗筷’那份‘六亲不认’的‘魄力’!
在有的时候,割肉放血,也是请君入瓮的一种手段。
散朝之后,沈归正随着人群退出紫金殿,却又被追上来的站殿大太监唐福全,给悄悄拉在了一边:
“陛下于花园设宴,为幽使您接风洗尘……”
沈归一听这话,终于打起了一些精神来:看来是到了‘谈正事’的时候!
前去后花园赴宴的沈归,就这样跟在唐公公的身后,拐外抹角地走了好长一段距离。直到睡眠时间严重不足的沈归、再次回过神来之后,二人竟然已经身在一片亭台楼阁之中……
沈归毕竟也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而前世的他,对于那些金碧辉煌的皇家宫殿花园,也曾‘实地考察’过不少次。可他当初看的那些琼楼玉宇,都是经历岁月的侵袭与动荡、再经过后世人为修补复原之后的‘遗迹’;而今时今日展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幅画卷,才是皇家宫殿的本来面目。
尽管沈归的眼界与心气都很高,但他心中却也不得不承认一点:如果单以皇宫的规模来比较的话,那么幽北三路被人家视作‘草台班子’王朝,也的确算不上是受了冤枉!
当那位换上了一身便服的天佑帝,慢慢的走到了眼前之时,沈归这才从‘旅游模式’当中切换回来……
“难为你今日起了个大早,还没来得及用膳吧?来来来,跟着朕去那间暖阁当中小憩一番;咱们一边观赏雪景,一边填饱肚子……”
周元庆一边说着话,一边兴冲冲地扯起了沈归的‘毛毛’袖口,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入身后那间暖阁之中。
此时的暖阁之中,早已被宫女放入了一具炭炉;烧的正红火的木炭之上、还滚着一煲杂粮米粥;而在这具小炭炉周围,还摆着各式各样的酱菜点心,把个早已饥肠辘辘的沈归、看的还真有些拔不出来了……
“沈归你坐,喜欢什么,就先吃些什么垫垫肚子。这里不是紫金殿,你也无需过于拘礼。而朕之所以会让唐福全把你留在宫中,也是为了跟你谈一桩私事。”
沈归听完这话,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一般,有些失礼地直视对面而坐的天佑帝:
“陛下可是想要询问北燕四皇子、与幽北长公主二人之间的和亲事宜吗?恕过沈某无礼,其实对于此事,沈某大可以捏造出些许借口来搪塞过去;可如今当着陛下面前,沈某也实在不好用那些假话欺君……坦白的说,长公主颜书卿,并不想远嫁北燕王朝。好在现在此事还未曾公之于众,你我两家还都有回……”
“关于两北和亲之事嘛,其实朕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毕竟你这个混小子,都已经把奉阳公主的名节给毁了……”
“等会!!!”
40.往事如烟
“陛下,恕沈某不恭……您方才所说的话,根本就是毫无实据根据的妄言!而且您平时都住在紫金宫里,这种街面上的闲言碎语,您都是从哪听回来的呀?不妨坦白的说,经常有人指责沈某为人放浪形骸、行事轻佻、不遵礼法等等之事,在下也根本不屑辩驳!但如果说沈某坏了奉阳长公主的名节,此事却是万万没有的!究竟是何人在陛下面前进谗、毁坏奉阳公主之清誉,还望陛下能够详细查明!如果有必要的话,沈某也可与他当面对峙……”
“就是奉阳公主自己说的呀!在你们三人进入燕京城当天夜里,朕的婧妃就连夜来到了御书房见驾,与朕详细地说了你二人之间的‘深厚情谊’。放心吧,朕没有责怪你二人的意思,更不会迁怒于幽北三路。两北和谈,乃是家国天下之大事;绝对不会因为这种送嫁和亲的儿女私情所更改。”
周元庆口中那位‘婧妃‘,指的就是颜狩的大女儿,河阳公主颜婧。早在二十年以前,幽北三路举全国之力的第一次兴兵北伐,没想到连东海关的大门还没走出去,就被那位神仙下凡一般的青芒剑神三剑斩退。元气大伤之后的幽北大军,再无半分士气可言;无奈之下,为了谋求喘息之机,只得把那位当时仅仅年满十四岁的长女颜婧,敲锣打鼓地送到北燕,嫁给当时已年过四旬的天佑帝为侧妃。
而这位河阳公主,虽然从未亲眼见过颜书卿;但对于这个小皇妹,多少也曾有所耳闻;再加上怀阳二公主幼年患病夭折,也导致了这两位‘素未谋面’的亲姐妹,即便彼此相隔千里之遥,也经常会有书信往来。
这一对儿姐妹,一个是寄人篱下,一个是被皇后李怜所不容;同样压抑的环境,也使得二人之间产生了‘同病相怜、相依为命’之感。
正因如此,这位‘出身卑微、地位尴尬’的婧妃,才会冒着极大的风险深夜见驾、拼着被皇后记恨、也要替自家小妹‘吹一吹枕头风’。
当沈归的头脑回复了镇定之后,也猜出了其中的‘奥妙’所在。自己这一行三日才进入燕京城几天呐?再加上三人都是‘化妆出行’,根本就不会有北燕的百姓认识自己!所以这也根本就不是什么‘花边新闻’,而分明是她颜书卿在自毁名节!当然,这既不是她第一次对自己耍小聪明、也不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嘱咐阳奉阴违了;而她让沈归最不能接受的缺点,也就是这个自以为是的性格!
不过此时还当着天佑帝的面,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而且不难想象得到,幽北三路的这位河阳公主、在紫金宫中的生活只怕也不太好过;自己不能帮她做些什么已经是心中有愧了;却总不好反而去拆她的台吧?
天佑帝看着沈归左右为难的尴尬神情,也摆出了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手法‘颇为老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嗨,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呢?好男儿生于这天地之间,爱与恨本就应该在百念之先!无论是高堂父母还是家中妻儿,哪个不比金银财宝、高官厚禄更加重要啊?依朕想来,那奉阳公主既然是婧妃的小妹,模样想必也差不到哪去!你们二人也算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了!甭管你们二人的情谊是真是假,她身为女子之身,竟然能够为了你沈归而视自己的清白为无物;单就这一点来说,你身为一个男子、总还是不该辜负她的!”
沈归听了周元庆的这一番话,心中也对于这个念过花甲的北燕君王、多了一份新的认识!
“沈某虽然出生于幽北苦寒之地,但自幼便久闻陛下文武双全,智慧超然;在位五十二年以来,更是把北燕王朝治理的铁桶一般牢不可破,实乃北燕王朝的中兴之君!可沈某万没想到,原来您这位贤明果决,锐意图治的天佑帝陛下,竟然也会是位性情中人!”
“……福全,你进来看看,这粥是不是熟了呀?……沈归啊,咱们这是在聊家常,那些没用的马屁话,你还是能省则省吧……。”
站在暖阁外伺候的大太监唐福全,奉召入阁分粥;而沈归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再继续‘吹捧’下去。直到唐福全躬身退出阁外,沈归这才略带急切地问道:
“陛下,既然您不问和亲之事,那么沈某的公事就算全都有了交代。接下来沈归倒是想跟陛下讨教几个私人问题,还望陛下能够为我解惑…”
“朕知道,你是想问你父沈昂之事…其实朕倒觉得,应该是你把这件事想的过于复杂了。简单说来,你的亲生父亲沈昂,乃是南康姑苏城中的名门望族——沈家的次子;记得有一年,我们北燕王朝闹了一场很严重的蝗灾,整个中原几乎都是颗粒无收;蝗虫所过之处,就连树皮与房屋都被啃了个一干二净;万不得以之下,朕只能派人暗中前去南康购买救灾之粮;不过那些南康人……你也知道,历来是惟利是图的小人;他们不仅不愿意售粮,竟还暗中联合了北燕许多朝廷重臣,一起哄抬粮价;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光是南康当地的粮价就翻了两倍;而燕京城中的粮价,竟然比往年贵了五倍不止;最后,还是多亏了你父亲出手相助,才解了我北燕王朝的燃眉之急;从那之后,在朕的心中,就把你的父沈昂当作了至交好友……不过,自他远赴幽北三路之后,朕与他也就彻底断了联系…而且这些往事,在幽北三路也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为何你身为沈昂之子,反而会一概不知呢?”
“关于这一点,在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还是听陛下所说,方知家父的真名实姓……陛下又可否知晓,家父如今身在何处?这二十年来,他又为何对亲生之子不闻不问呢?”
其实,无论沈昂是否‘遗弃’了自己,对于如今的沈归而言,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即便他身上确实流淌着沈家的血脉,但没有从小抚养的过程,也就缺少了培养感情的必经之路……更何况,今时今日的沈归,又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沈归呢?至少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不过天佑帝周元庆,却并没有与沈归讨论‘哲学问题’的兴趣:
“关于他去了幽北之后发生的事,朕也不甚明了……如果你非要找到答案不可的话,朕倒是给你为你引荐一位高人……”
“不知陛下所荐何人?”
“就是我北燕王朝的护国法师,关北斗!”
“多谢陛下厚恩,但还是不必了吧……”
沈归当然知道那位关北斗关道爷、是有真实本领的地灵脉者,但他也同样知道:那位国师虽然刚刚白送了‘五百万两银子’给自己;但是关于他师弟的死因、与那位人间蒸发的柳执,他可一句都没提起过!而且,他指使自己去长安城走一遭,也未必是一趟‘公款旅行’!至少现在看来,这位北燕国师的个人立场与行为准则,还是很难说的清楚……
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也追不到。反正都已经当了二十年的‘孤儿’;继续等到它瓜熟蒂落之日,对于沈归的耐性而言,也不是什么太大的挑战。
“哦对了……其实朕还有一件小事,也想请你帮忙……”
“陛下会有何处需要沈某效力呢?您北燕王朝人才济济,文物两门的英才更是多如过江之鲫;就比如说陛下的四皇子,他的见识与能力,就绝不在沈某之下……”
“这事儿啊,只能请外人来帮忙!不过其实说来呢,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事……最近一段时间,燕京城以及周边村镇的失踪人口是与日俱增;而在这些失踪人口当中呢,除去寻常民女与名门闺秀之外,竟然还有掺杂了一些文生仕子、僧人道士!当燕京府把此事上报朝廷以后,朕也曾分别派出过几路人马,明里暗里调查了两月有余;但时至今日,仍然还是一无所获,甚至连半点线索都没有找到。而且就在你来到燕京城之前,福全他也刚刚才铩羽而归……朕琢磨着,这天下哪会有没头没尾的事呢?一定是有哪家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在暗地里做着那些欺上瞒下、内外勾结的悖逆之事。你不是北燕人,在这燕京城中又是一副生面孔,……所以朕就想要委托你去查一查那些失踪之人,到底被拐到了哪里……”
“陛下且慢!并非沈某有意推辞,但今日我已经在紫金殿上露了相,即便是真的有几位内外勾结的朝廷重臣,经过今日朝会以后,也定然能够识得沈某的面目……”
说到这里,天佑帝伸手指了指沈归周身上下的那一身‘毛毛’:
“你只要不穿成这副‘惹眼’的模样,应该也没几人能认出你的!”
说到这里,沈归看着自己那一身华贵的皮草、与花样繁多的各色配饰,也是颇为苦涩的笑了起来。
41.皇家密探
直到沈归走出玄武门之后,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柄御赐折扇,仍然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来。
从他本心来说,当然不想去访查什么‘人口失踪案件’了;但别瞧方才周元庆那个老头子,对自己的态度非常和蔼亲近;但他如果真的拿自己当作子侄看待的话,又为何会先提起自己和颜书卿的绯闻,最后才谈起这桩公案呢?这分明就是在暗中提点自己:那桩两北和亲之事虽然可以作罢,但附带的条件就是:你沈归得帮朕把这件棘手的案子,彻底查一个水落石出!
说是胁迫也行、说是交易也可;总而言之,这是他沈归必须要硬着头皮抗下来的麻烦事。
而沈归之所以会出使北燕,除了实在是禁不住颜书卿‘撒泼打滚’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幽北三路的那一片故乡热土,早已经没有他沈归的容身之处!
当然,这也并不是因为他沈归实在是功高震主、或者颜青鸿想要秋后算账的缘故;而是如果沈归一直在外奔波,幽北三路是定然是不会出现问题的;可一旦他回到幽北定居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许多麻烦,也就立刻接踵而至了!
首先来说,幽北三路原本的运转体系,其实并不算太差。虽然颜、李、郭三家各有各的小心思,劲也总是使不到一块去;但正是在这样守望相助、又彼此制约的情况下,也让幽北的局势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但沈归的横空出世,以及颜昼与陆向寅的‘大踏步前进’,却逐渐打破了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正所谓危机的反面就是转机,而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颜青鸿,也是趁着这个难得的转机,才得以一举座上那张龙椅,君临幽北三路。
当幽北三路迎来了他的新王之后,原本勤政殿上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也顺带着翻开了一个崭新的篇章。
单从表面上看,除了郭家的继承人换了一个姓氏之外,好像与以前的幽北三路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就比如说幽北粮仓李家,仍然还握在李子麟的手中;而掌握中山路的人,也还是郭家的老牌家臣——傅家的大公子傅忆;丞相之职虽然换成了万长宁那个瘸子,但他同时也是李登最宠爱的学生;除了那位被永世囚禁在永灵殿的太子颜昼、以及已经葬入了李家祖坟的皇太后李怜之外,好像所有人都忙了好大一圈,但又回到了最终的起点……
不过,在某些人的眼中,此时的幽北三路,已经彻底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首先,东幽路的现任总督李子麟,如今已经向东暖阁直接负责了;而傅忆和他的中山路督府军,也同样如此;尽管看起来好像与李登在位之时区别不大;可一旦他们这两位有功之臣卸任之后、继任的两路总督,就自然而然地归于朝廷委派了!导致这一切变化的原因也十分简单:现在的幽北丞相万长宁,并不姓李。
而沈归之所以会做出如此安排、颜青鸿之所以会接受他的建议,也都是为了幽北三路能够平稳过渡。之前的幽北,虽然在名义上是一个独立的王朝;但实际上却只是一个‘三家联合部落’而已。可以想象得到,当这一批‘有功之臣’告老还乡之后,幽北三路便会彻底迎来一个皇权高度集中的黄金时代。
只有权利足够集中、才能大大提升幽北各地的发展速度。即便这种改变也会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但对于即将进入和平时期,正准备飞速发展经济的幽北三路来说,确是十分必要的一个过程。
也正是因为这种‘春风化雨’般的柔和手段,使得沈归最终走入了无家可归的‘死胡同’中。
因为那中山路是他外祖父的祖业;而东幽路的嫡系大小姐,又是他未来的王妃;而且幽北三路的各地文生仕子、也因为目睹了在南门大街的那一场血战之中、倪院长豁出性命也要救下沈归、自然也就唯他马首是瞻;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之下,他还如何敢继续留在幽北故土呢?
沈归既不想当多尔衮,也不想当赵光义、更加不想看到一场‘陈桥兵变’、在刚刚才得到喘息之机的幽北三路,再次上演。
不过巧合的是,如今这种漂泊江湖、浪荡余生的散淡日子,依沈归的性格而言,简直是件求之不得的美事!
不过他也同样没有想到,自己这江湖生涯的头一站,竟然就碰上这桩麻烦事!
回到南康会馆的沈归,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御扇’,一边听着‘肝脏非常健康’的齐雁‘汇报工作’进展:
“方才我去过燕京府衙了,但是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仁和当铺’命案的卷宗。不过我倒是在内房的枕头下面,找到了一张南城‘丰和当’开具的当票……”
说道这里,齐雁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
其实那张的当票,本身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只是一张北燕衙门发出的通行官票而已。
而此时齐雁拿出的这一张白纸,上面整整齐齐地写了这样几句话:执票人:罗遐。今将旧物——秃毛磨面破袄,两件,出当白银十五两整;言定每月三分行息、十二月为期满之日。过期不取,视为死当,任凭本号转卖他人,充作本利。倘赎当之日有虫咬鼠伤,皆各由天命。赎当之时,认票不认人。天佑五十八年,腊月初七,丰和当铺。
这张当票的母本,自然是被齐雁放回原处;而这一张白纸,便是他回到南康会馆之后,凭着记忆默写下来的抄录。沈归看完之后,也朝着若有所思的齐雁点了点头:
“不错,看来你这几年的江湖还真没白跑!做起事来就是要比小返那个财迷谨慎的多。那么现在问题就来了,这张当票主人的名讳,你可曾在何处听过?”
齐雁摇了摇头,指着‘执票人:罗遐’这一行抬头,语带疑惑地说道:
“我在燕京城也有些耳目,可也从未听说过‘罗遐’这个名字;不过据我想来,此人即便不是个念书人,也一定是出自于书香门第、或者官宦世家。因为如此文雅的名字,根本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想出来的。”
齐雁的这个说法,也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但以目前来说,华禹大陆的普通人,对于自家孩子的名讳,都奉行一个基本原则:贱名好养活。
就比如说他和齐返的父辈,兄弟二人的名字就是齐大牛和齐二牛;而一般百姓家孩子,也大部分都是这个朴实无华的风格:狗子、石头、二牛、三丫等等等等。
所以单从姓名上,齐雁就已经帮助沈归划定了当票主人的身份范围——读书人;而当他说出这一番话之后,也让沈归对他的办事能力、有了一个更加具体的了解。
“说得不错,但还稍微差了那么点意思!”
“那在你看来呢?”
“你难道就不知道这燕京城的知府大人,叫个什么名字吗?”
“但凡是走过城门、看过官示的人,谁还能不知道啊?燕京城的知府大人他也姓罗,但却不叫什么罗遐,而是叫做罗源。我当初在没看名字之前,也琢磨着是这位知府大人的当票;可后来一看名字,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琢磨着,这张当票的主人,没准是属于罗大人的家中子侄?”
沈归点了点头,随后自己手沾茶水,在桌面上写出了一个大大的‘遐’字:
“你方才有一点说得没错,这张当票的主人不但出自于书香门第,而且本身也该是个饱学鸿儒啊!执票人这个遐字、在上古典籍之中也可通译为‘假’,也就是说,这张当票的主人‘罗遐’,你也可以视为‘罗假’来看待;人家早已经写的明白,罗遐这个名字,就只是个假名而已!”
“这就不对了!您可能久居幽北三路,对这北燕王朝的门道,还没摸清楚呢!凡是当铺开具的当票,每一张可都是衙门发的官票!在官票上写假名,按北燕律可是要发配充军的!如果按照您的说法来看:这典当皮袄之人,乃是燕京府的四品知府罗源罗大人,那……这乐子可就大了!难道让他自己去发配自己吗?”
沈归用手敲了敲那行抄本的末尾处:
“你既然看过母本,自然也该看到了丰和当的手戳!既然人家敢给罗知府开具官票,就证明对方也默许了‘罗遐’这个假名!你要知道,他罗源再怎么穷困潦倒,也是朝廷的四品官身!在这天寒地冻的腊月,愣是把那么值钱的两件皮袄给当了,这准是遇见了什么天大的难处!想来人家丰和当,也是为了保全罗大人的颜面,自愿用假名出具当票;既然典当双方都是你情我愿,那这档子民不举官不究的破事,谁还会去较那个真呢?”
齐雁听到这里也是连连点头,想来是认可了沈归的说法;但他刚想通了这个问题,随即又走到了另外一条‘死胡同’里:
“即便这位知府大人真的有一张当票,可此事与仁和当铺的命案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归笑眯眯地点了点那张当票抄本:
“正所谓一事不烦二主,那件丰和当的命案呐,咱们还得从这位已经活不起的罗知府身上着手!”
42.仁和当铺
其实沈归当初只是想要借着两北和谈为由,尽快离开幽北三路那片是非之地;可没想到自己刚从泥潭里拔出了腿,下一步却又陷入了沼泽地之中。
什么三寸镇龙钉啊、什么王雨田命案啊、什么燕京失踪案呐,什么西行长安城呐,这些个麻烦事,都仿佛是长了眼睛一般、只等沈归一露面,便劈头盖脸的撞在了他的身上,扯都扯不下来。
不过,这饭要一口口的吃,事也要一件件的办。西行长安这档子事,‘雇佣双方’都并不着急,反正刀也还没架在脖子上,暂且就先当没这么一回事儿了;至于说即便凑齐了一整套的镇龙钉,即便真能有使得山河色变、江水倒流的神通,好歹自己也攥着其中两根呢!假如谁要是有‘收藏癖’的话,就等着对方来找上门好了。
至于那桩交换颜书卿自由之身的人口‘失踪案’、虽然领的是天佑帝的密旨,看似万分紧急;但自己毕竟也是刚到北燕王朝,这等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如果还冒然出手的话,打草惊蛇、失了先手还在其次;万一哪一出不小心、拔出萝卜带出了泥,碰到了那家招惹不起的本地势力,那自己就连逛一逛华禹大陆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立刻变成一条丧家之犬,‘拖家带口’地连夜逃出北燕王朝了!
别看这‘逃’和‘走’只有一字之差、在个人感受上却存在着天壤之别。
所以,思来想去之下,沈归还是打算先从仁和当铺的命案入手。毕竟如今既有一批‘人证’在手、此时还握着一张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物证,所以也算不上是两眼一抹黑了。
沈归在临出门之前,小声跟齐雁交代了几件事;而后前去李乐安的房中,也鬼鬼祟祟地跟她说了几句话;不过,直到他离开南康会馆的大门,也根本没有看过那位‘可怜巴巴‘的奉阳公主一眼。
之所以会如此冷漠,也是因为沈归此时的内心之中,还在生着颜书卿自作聪明、先斩后奏的闷气!对于她这等近似于‘逼宫’的行为,理解归理解,但这口气暂时还难以平复。
对于沈归这些心理活动,在南康会馆闷了好几天的颜书卿当然并不了解;但她却从沈归的冷漠态度当中,感觉到了一种疏离的气息。正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也让这位小公主切身实际地感受到了深冬的寒冷……
这位北燕皇家密探——沈公子,刚出南康会馆的大门,便直奔仁和当铺方向走去。根据那些三脚猫的江湖人供述:王雨田就是在仁和当铺被人当场害死的;可是按照关北斗说法,王雨田手下足有几十年戳脚拳的功底,再加上他还帮着一位天灵脉者赶过马车,想必无论是临阵对敌的经验、还是功夫的精纯程度,乃至眼界经验的积累,都绝不是那些猫三狗四之辈能够抗衡的!
所以沈归的第一站,便是前去事发地仁和当铺,亲自检查一下被‘污染’之后的‘犯罪现场’;而接下来,便是去审问那些嘴里没有半句实话的‘江湖混子’!
“东家啊,咱这买卖不是一直都干的好好的吗,您怎么说关就给关了呢?而且即便没出那么一档子事儿,王大柜也早就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了;您要是觉得我不成,您大可以从外面再请一位大柜来,我给他打打下手也是好的呀!何必非要关铺子呢?”
沈归刚走到仁和当铺的门口,便听到屋中传来了一位中年男子说话的声音;等他挥手掀开藏蓝色的棉门帘,半条腿刚踏上了仁和当的地板,便见到一位嘴上刚长出绒毛的小学徒,已经朝着自己直眉瞪眼地迎了上来:
“出去出去出去!长眼睛了没有啊?懂规矩吗你?没看见门口落着帘子呢吗?今儿我们歇铺,要是您着急使银子、肚里也多少还有点‘存货’的话,就再走两步,换一家当铺问问!”
沈归被他这一道‘迎门雷’给‘炸’的有些愣神!虽说这典当行业,历来做的就是欺负人的买卖,但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呀!凡是做开门生意的铺面,就没有把主顾往外哄的道理!自己连一句话还没说呢,就被这小伙计连推带搡地往门外赶!再瞧瞧他那吆三喝五、狗眼看人低的臭德行,着实把沈归心底的火给勾了出来!
“哎哎哎!干嘛呢你?有话你会不会好好说,别跟小爷我动手动脚的啊!你要是再敢往前动动胳膊,爷我准让你小子亲眼看看自个的后槽牙,到底长的好看不好看!”
“嘿!…别看起您穿的不大讲究,但这股子脾气还真是不小,怪不得人家总说‘穷横穷横’的呢,还真是又穷又横啊您!都混到数九隆冬逛当铺的地步了,您还摆这么大的谱呢!还真是倒驴不倒架嘿!撑住了啵您呐,今年这冬天可不大好过,赶明儿街上看见有‘倒卧’(冻饿而死的死尸)被人扔到了乱葬岗子,您可跑着快点;就着那么一股子‘热乎气’啊,您还能暖和暖和不是!”
嚯!别瞧这小学徒的人不算大,但这磨嘴皮子的功夫可真是太厉害了!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他那两张薄片嘴嘚啵嘚的一通数落,楞是把以‘牙尖嘴利’著称的沈归都说的有些还不上嘴来!
毕竟对于这等‘泼妇骂街’的斗嘴风格,沈归也有好长日子没使过了…久疏战阵之下,才被这位‘少年英雄’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天顺!关张就关张,谢客就谢客,你来的哪那么些废话?我这当铺的买卖虽然不打算继续干了,但这间铺面爷可还要呢!少拿你那一张贱嘴,给爷我得罪主顾!把人都得罪光了,往后爷可在这条街面上怎么混事呢?”
随着最后一个抑扬顿挫的尾音落地,由打后堂走出了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此人身量不高,塌鼻梁小眼睛,脸颊处还分布了一褐色的雀斑;虽然看起来有些其貌不扬,可唯独那一双眼珠却是极为明亮,与他那副市侩精明的外形搭配在一起,看着特别的不协调……
“这位兄台,敝号最近出了一些变故,所以也就打算关门歇业了。若您是来典当或者赎买的话,那么就请再往北走三条街,那里还有一家裕兴当;只待七日之后,我们仁和当的所有当物本票,就全都交给他们代为处理了。天顺这孩子啊,也是刚学徒没几天,不知道做生意人的规矩和难处,还望兄台自持身份、不要与他计较才是啊……”
沈归一见‘有大人’出面,心中立刻就恢复了冷静。结合自己刚才在门外听到的那一番话、兴许是这位叫做‘天顺’的小学徒,因为马上就要失业的缘故,所以才把那一股子邪火,都撒在了自己这个逛当铺的‘穷鬼’身上…
“哪里哪里!其实在下今日前来叨扰,也并非是为赎买典当而来;在下还有其他要事,想要与贵号的几位掌柜请教一番;正好今日您这位东家也在,也就一事不烦二主了…在下姓齐、单名一个返字,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啊?”
这位仁和当的东家一见沈归的言谈举止,便知道对方最差也是个念过书的学子、也就收起了心中的那一份轻视;连带着自己的言行举止与神色表情之间,也多添上了几分谦恭之色:
“在下姓蒋,单名一个元字,乃是这间铺面的管事,领的是兵部陈大人的‘东’。我见齐兄仪表堂堂、身上也带着一副书卷气,敢问又是在哪位大人的府上高就呢?”
直到现在沈归才弄明白,原来这位中年男子也不是这间仁和当的大东家;而他口中所说的‘兵部陈大人’,想必就是北燕王朝的兵部尚书——陈启昌。如今这蒋元初次见面,便摆出了陈尚书这位后台,显然是从侧面警醒自己,让自己掌握好进退之间的分寸……
“原来蒋兄竟是陈大人的心腹之人,还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在下领的是四王爷府的东;如此算来,你我二人也算是半个同道了!哈哈哈……”
“哦?兄台原来是四王爷的人?那倒是在下孤陋寡闻了!不过蒋某在安平王府之中,也略有几位相熟之人,可却从未听说过齐兄的大名啊?哎,许是兄台俗务缠身,记错了也说不定啊……来人,看茶!”
在这种场合之下,端茶送客,显然就是暗含着让你离开此处的意思;若是来者有自知之明,就该顺着台阶往下走,赶紧离开才是……由此可见,蒋元显然是不打算跟这位‘混充字号’的年轻人继续磨牙了;他扯着脖子朝着后堂喊了一声‘看茶’,便转身离开,不再看沈归一眼……
“蒋兄且慢,莫非四王爷府的人,您真的都熟吗?麻子六?或者是葛三水?这两位您总听过吧?若是您真的有四王爷府的熟人,不妨跟那二位打听打听;当然,如有闲暇的话,您也可前去四王爷府,亲口问问四殿下,可曾听过我齐返之名?”
说完了这句话之后,沈归也不再拖延,转身便欲离开此处;可没想到方才还神色倨傲的蒋元,如今却突然面带诚恳地紧跑两步,一把攥住了沈归的袖口,整个人都仿佛长在了他胳膊上一般,语带恳切的说道:
“齐兄误会了!蒋某是真心想要请您到后堂叙话,绝没有半分‘端茶送客’的意思啊!”
沈归当然也顺坡下驴,转过身子朝着他拱手施礼道:
“哦?既然如此的话,那在下可就恭候蒋兄的那一壶香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