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3.末路英雄
这名出手救下王百川一名的小胖子,名叫王喜娃,二人是同村同族的乡亲;而且论起宗族里的辈份,已然年过四旬的王百川,还得叫人家一声小表叔呢!
而喜娃更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由于年景不好,家里的地也养不起一个大小伙子;所以他就靠着王百川的关系,投了西北军。自从吃上了秦王府的“皇粮”,喜娃说什么也不愿意提及二人的辈份差异。
他对王百川说,在家的时候,自己是王百川的小表叔;而在西北军中,先一步投身军伍的王百川,就是自己的大哥,各论各的!
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能有如此头脑,实在难能可贵。
而今夜在这要命的紧急关头,老兵油子王百川,自己伤得不轻,还见到了二伯那凄惨至极的死状,已经被彻底吓慌了神;可这个名叫喜娃的小表叔,却以十九岁年纪,保持着难得的镇定与冷静,隐隐展现出了名将风范!
喜娃安抚了满面鲜血的王百川之后,快步走上城墙台阶,想要观察城外敌情。然而下一个瞬间,就在王百川等人的注视之下,一枚足有碾盘大小的石弹,恰好击溃了喜娃旁边的一段城墙!一块飞溅而来的青砖石,在半空中打着盘旋、意外地砸中了喜娃的脑袋!
王百川亲眼见到自己的小表叔,受此重击之后,连一声呻吟都没能发出来,身子一歪,便以“头下脚上”的姿势,直挺挺的栽下了城墙……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以头碰地发出的“咚”一声脆响,定然要被城中四起的杂音所掩盖;但在王百川的心中,这声音不但清晰可辨、更如同洪钟大吕、震人心魂……
就在王百川泪如涌泉之时,西城门也被众人合力推开,发出了一阵干涩的呻吟。几个西北军的老兄弟走上前来,死死地拦着王百川,将他半拖半架地带出了城门。
王百川定睛观瞧,只见壕沟对面,有数十架形态各异的攻城器械一字排开;那一条条长臂杆、正向城中反复抛入弹丸,忙碌的热火朝天;而在王百川的正对面,还站着一员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正是他前几天新认下的“结义大哥”——解忧军大帅,庞青山!
庞青山周身披挂铠甲,却并未佩戴盔头;他双臂于胸前抱拢,双脚岔开、神色冷冽的注视着仿佛乞丐流民一般狼狈的王百川……
看着对方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王百川回忆起他当初招降自己的诺言,本想要开口讨个人情……可无论是脑中的天旋地转,还是男人最后的廉耻与尊严,都使得他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沉默了一会之后,王百川叹了口气,朝着壕沟对面拱了拱手;随即回归头来,虚弱地对身边一位老兄弟说道:
“哎,大势已去了……放下吊桥,咱们降了吧……”
眼下城中已是四面火起、西北军卒与邢州百姓死伤无数,再无任何峰回路转的可能。蝼蚁尚且偷生、既然西北军已经降了两次,军威名声已然跌落谷地;如果能苟活于世的话,谁也不在乎多降一次了……
果不其然,那名西北军老卒沉默了一会,也没反驳王百川的决定。他点了点头,扭头点人前去操控绞盘,试图放下吊桥……可直到对岸的第二次抛射已经结束,那一架通往“生路”的吊桥,却依旧没能安放下来……
那名汉子满头大汗了跑回了王百川面前,也不等他开口询问,便手舞足蹈的呐喊起来:
“不好了,我们四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推不动那个绞盘!咱们有个弟兄,以前是掌船的,他说这道绞盘,好像是被鱼鳔胶整个粘死了!而且刚才我们试了一下,根本就烧不着!他说鱼鳔胶里应该还加了贝壳粉……”
王百川的伤势不轻,一动脑子就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想吐。他听着对方惊慌失措的回复,只觉得头痛欲裂,只能无力地连连摆手打断:
“直接说,有没有其他办法?”
“那个掌船的弟兄说,要不就用热水连泼一个时辰,胶就化了;要么就干脆点,用斧子一点点砍,但恐怕时间更长,也不好预备工具……”
王百川不是个笨人,虽然没能吃透庞青山的毒计,但也明白这件怪事,跟解忧军脱不开干系。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向壕沟对岸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庞青山,高声呐喊道:
“庞帅,高抬贵手,我们降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王百川的错,给西北军的弟兄们留一条活路走吧!”
庞青山闻言,只是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他一展右臂,身后的禁卫便递来了一张硬弓……
嗖!
庞青山张弓搭箭,一羽飞跃壕沟、直奔王百川面门袭来!也不知是因为夜色太深、方位难辨;还是庞青山箭法稀松,不善射术;这一箭舍得有些高,既没命中面门、也没命中咽喉;只事带飞王百川的发髻、生生“撕拽”下了一大块鲜血淋漓的头皮……
一见主帅表明了态度,攻城器械便第三次发力,再次进行了下一轮抛射……
其实,自从庞青山定下此计之后,便根本没打算放西北军一人离开。更何况此计实施的过程之中,那邢州城的数千守军、也被他们尽数屠戮;而且邢州守将顾涉,连那俊俏的面孔,都被这群西北畜生、残忍暴虐地砸成了一滩烂泥……
这等血海深仇若是不报,他庞青山枉为人也!
而且即便是从道义上来看,的确是他庞青山背信弃义、率先出手,害死了南康盟友陈子陵;但这毕竟是国与国之间的事,容不得半点私情;而站在庞青山个人的角度来讲,他手刃陈子陵之后,也留给了西北士卒一个活命的机会。
然而,王百川不知廉耻、恩将仇报;暗中派人与北燕朝廷勾结,最终二次反叛,亲手将西北军的生路堵死!
凡是能够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谁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既然西北军不仁在先,也不能怪他庞青山辣手无情!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投石机抛出的巨石,落入城中激起惊天巨响;火舌燃烧带出滚滚浓烟、逼呛众人的口鼻;那些重伤濒死的军民人等,不断发出此生最后的哀嚎,言语中满是怨毒与诅咒……
这同时发生的一切,逐渐将那些幸存的邢州军民,逼到了心理极限上……
偶然之间,城门上方镶嵌的牌子,被一枚石弹附带的冲击力震落,直挺挺摔在众人身边。其实这声音并不算太吵,那四处崩飞的木屑,也没有多大的杀伤力;然而,这一声脆响,却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名身材高大魁梧、年纪在三旬左右的邢州男子、站起身来,吼了一句“老子受不了了”!随即他向后退去几步、助跑冲刺,高高跃起在半空之中……
然后,便毫无意外地掉进了那深不见底的壕沟陷坑,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城墙外的壕沟与吊桥,本就是为了迫使敌军聚集在一起冲锋,方便守城器械增强杀伤效果的防御工事;所以这壕沟的宽度、也必然是经过精心测量的结果。无论是人还是战马,都不可能一跃而过,否则它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然而,当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之后、思维也会进入一个误区。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有人开了个头,就有人随声附和。几名百姓与西北军卒,仿佛中了巫术蛊虫那般、竟仿效那名“跃入壕沟”的青年男子、重复着“加速助跑、跳跃摔死”的诡异过程……
而头皮被羽箭扯下一大块的王百川,却只是瘫坐在地上,木然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而对岸的庞青山,也没多说一句话,只是贪婪阴狠地注视着邢州城,享受着自己亲手造就出的人间炼狱,反复咀嚼着复仇与胜利带来的身心愉悦……
直到次日凌晨,超过半数的攻城器械不堪重负,变成了一堆堆无用的废木烂铁;随军携带的引火药,也消耗了七成有余;那些被西北军遗忘的石料、也是全都落入了邢州城中。而此战唱了主角的辅兵队长,双眼早已被烟火熏红;如今他操着沙哑的嗓音,走到庞青山近前,请示下一步作战计划:
“庞帅……咳咳……石弹已经打光了,是否需要铺设长梯,攻取邢州?”
“不用攻了,邢州彻底完了。告诉弟兄们收兵,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卯时,全军拔营起寨。”
“是!”
庞青山活动了一番略有些僵硬的脖子,转身欲离开邢州废墟;可就在他刚刚转过身去的时候,由打壕沟对岸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我王百川死后,必然要化作厉鬼,夜夜找你索命!庞青山,八万西北军将士,都在阴间等着你呢!”
声音一落,庞青山回头观瞧;只见满面鲜血的王百川,已然高高跃起在半空之中!看着他那十分可笑的发型随风飘扬,若不是在光天化日之时、还真想是一只惨死的厉鬼!
可惜的是,厉鬼会飞、王百川不会……
随着“嘭”的一声闷响,王百川栽落于壕沟之中,摔了一个粉身碎骨!
354.青山
三秦老卒王百川,生于微末起于草莽,是个不折不扣的市井之徒。王家祖上几辈,也没能出一位“登堂入室”的体面人。可王百川在此生的最后一刻,还真死成了一位“悲剧英雄”!
不过由始至终,庞青山也没拿他这位“临时西北大将军”,当成一个正经八百的对手;如今听王百川临死之前发下的恶毒诅咒,他也只是嘴角一撇,冷冷的留下了一句:
“可悲!你就连活着的时候,都是死在了我的手里;纵然死后能化作厉鬼、又能耐我庞青山如之何呢?”
功败垂成的王百川,想要一雪前耻,此生此世是没有机会了;而庞青山将邢州城犁成一片废墟,也仅仅迈出了他的第一步而已。
对于退路被断的解忧军来说,局势已然十分明朗:南康败,则解忧军必亡;南康胜,解忧军也未必能活;但至少会被摆在功臣的位置上,任后人凭吊他们的不朽英魂!从实际的抚恤价格来说,也高出了远远不止一等。
人性说来复杂,其实又非常简单。大多都是生前逐利,死后图名而已;至于那些自称“淡泊名利、无意入世”的隐士高贤,也大多都是装模作样、待价而沽罢了。
从地形图上来看,邢台与燕京城之间,大概相距八百里左右。解忧军有天机工坊出品的辎重车辅助,可以极大程度提高行军速度;但再算上攻城器械的沉重负累,他们牟足了力气追赶。每日也只能行军百里而已。
不过好在西北军攻入蓟州之后,立刻兵分三路,摧枯拉朽地横扫蓟州。当时西北军势如破竹、几乎一举将整个蓟州的北燕兵全部打散;至于沿途府县村镇、也早就被这群西北虎狼屠戮一空,前路自然是一片坦途。
由于蔡宁的老部下、死守华江天堑、导致南北消息传递不甚通达;在南康朝堂局势不甚明朗的情况之下、庞青山只能选择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他将自己的全部筹码、都压在了北燕国都——燕京城。
他想的是,只要燕京城无法抵挡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那么天佑帝与储君皆已无路可退,或是束手就擒、或是战死殉国,根本没有第三条路。
而王百川有一件事倒是想的没错:除了邢州城这八万西北降兵,如今的北燕王朝,根本没有可以迅速驰援燕京城的兵力。
首先来说,蔡宁多年整训的中州老兵,与南康水军常年相持不下、互相都被死死钉在了徽州与荆楚沿岸,动弹不得;而项青、也就是真正的巴蜀道祝家大少爷,手中都是新丁、兵力很不充裕,也同时被掐死在了鲁东与江南道接壤的边境线上御敌。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两股兵力、死死护住北燕南境的话;那么庞青山手中这四万解忧军,也不会被斩断补给、援军、以及南撤的退路。
至于刚刚入主三秦大地的天佑、三晋联军,的确都在四皇子周长安的掌控之中。不过,且不说西北边境不容有失,也不说战功显赫的四皇子,率军回援燕京城的意愿,是否足够强烈;单说自己率军奔袭燕京城,也不过只需八到十日的光景;而周长安即便有心,也根本来不及赶路!
恐怕在开战之前,任何人都未曾想到:所有人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可影响战局关键点,竟又转了回来!
而这场生死之战的关键点,有三个主要因素。一者,燕京城的城防设施,是否能够抵挡天机工坊的新式攻城器械;二者,周长安是否愿意冒着三秦有失、太子顺利继位的危险,率军回援燕京;三者,就是解忧军的速度与攻势,是否足够迅猛,能在周长安回援之前,攻入城防空虚的燕京城!
次日清晨,解忧军拔营起寨,全速奔袭北燕国都——燕京!
与此同时,三秦长安城中,位于长乐坊巷子里的黄家醪酒铺“遗址”,有一个俊俏的少年人,缓缓推开大门。他惫懒地抻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对面客栈的掌柜见状,急忙搬来了桌椅板凳,小伙计也适时将一笼发面包子,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摆在了桌面之上。
“少爷您慢用,吃完放着就行,我叫人来收拾。”
沈归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桌面之上:
“谢谢掌柜这几日以来的照顾,今日我就要离开长安了,提前跟你告个别。”
“少爷……您别怪小人多嘴!现在外面哪都是兵荒马乱的,您去哪也不如咱们长安城安全!依小人之见,您还是等……”
“谢过掌柜的一番美意,可家里还有人等着呢,我这心里着急,也就不好再耽搁下去了……”
这好心的掌柜一听此言,也长叹了一声,道了句‘慢用’,便拱手告辞了。而沈归则拿起一只包子吹了两下,咬出了一个月牙。那鲜甜弹牙的牛肉馅,在牙齿的压迫下“奋起反抗”、那带着葱香味的肉汁,瞬间溢满口腔,实乃这乱世之中难寻的无上美味……
就在沈归喝下一口豆浆、略解油腻的时候,远处一名身穿巴蜀锦袍的中年人,迈步走入长乐坊。他看着大快朵颐的沈归,也不打招呼,就这么直眉楞眼的走了过来。待他行至近前,毫不客气走入客栈前厅,随手拽来一张长条凳,坐在了沈归对面;随后他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的食物,对面色含嗔掌柜的招了招手:
“就照这样,也给我来一份!”
掌柜闻言没动,只是用余光看了一眼沈归;而沈归则随意摆了摆手,一边认真的吃着,一边对这男子开口说道:
“这可是牛肉包子,你这人怎么知法犯法啊……?”
“笑话!我已经让你把自家的祖坟刨开了,还会在乎这私杀耕牛的罪过!怎么?你这是要走?”
“嗯,吃完就走。”
周长安歪头想了一会,随即伸手捋了捋颌下短须,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你为了请出尊师的骸骨,把周家的龙脉彻底毁了!这事太大,我顶不下来,父皇必然会追究到底。所以据我所料,你这一走,应该就不会在北燕出现了……那我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你的事已经办完了。如果你还是不放心的话,那就找个可信之人,去一趟太子府的书房,找到一个金鱼纹绣的香囊,一把火烧了,消灭最后一个物证。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犯这个蠢,香囊里装的乃是萨满秘药,放眼普天之下,也没有第四个人知晓其中利害;旁人看来,不过是普通的香囊而已,你也不必画蛇添足。”
沈归仰头喝干了温热的豆浆,随即将手指头上的油汤,抹在周长安那身簇新的蜀绣锦袍之上。随后他站起身来,跨上长条椅子上的包袱,留下了一句:
“同样的道理,你也不必打忠伯的心思了;踏踏实实准备做个好皇帝吧,华禹大陆,需要长治久安。”
说完之后,沈归转身离开长乐坊;而客栈掌柜也面色不善的端来了一笼牛肉包子,一碗豆浆;其余的话,一句都没跟他多说。
周长安一边思考、一边慢条斯理的吃完了这一顿“触犯王法”的早饭;待他起身欲走之时,恰好由长乐坊的巷子口处,走来了一位身材圆润的小胖子。
他们乃是一行四人,两位中年男女彼此靠的很近,看样子应该是夫妇关系;还有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子、口中喋喋不休,袖口还刺着一枚醒目的铜钱标志。这个标志也没什么特殊含义,乃是秦王府早年立下的规矩,是一种身份象征:袖口刺铜钱、是服务于华禹人的对内牙人;而袖口刺着银锭的牙人,则身负多种语言的交流能力,乃是服务于外邦商人的对外牙人!
那当先而行的小胖子,神色淡然,自顾自地走在前方引路;他的手中反复把玩着一柄大钥匙,看样子十分悠闲;而后面那个长安城的内牙,则不断对中年夫妇说着场面话:
“二位,就长乐房这个地段,您还挑什么呢!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满华禹大陆你随便打听打听,谁手里还捏着这么好的铺面?前铺后宅,黄金地段,就连酒窖和烧锅,也全都一并奉送!这么大的便宜,啧啧啧……您打着灯笼都没地方找去……”
“……好是好……可……可就是太贵了呀!”
“这一分价钱一分货……”
听着对方的絮絮叨叨,周长安也明白过来:是牙人带着买主来看铺面的。可就在他打算迈步离开,余光见到这四个人,竟停在了黄家醪酒馆的门前;而那小胖子将钥匙递给牙人,又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刚才的位置上:
“百掌,河里砸不下浆,拖杵,没刨使。(八百两,我这边不会降价,你要赚多少自己往上抬,没人会拆穿你)。”
“合子递个刚,敲鼓砸盘。(兄弟帮忙做个局,咱俩吵一架)”
二人小声交流了一句话,那小胖子便一拍桌面,与尖嘴猴腮的牙人“吵”了起来:
“我说皮猴子,让你帮忙寻个买主,你天天带人来找我麻烦!这铺面的事你知道,要不是外面兵荒马乱,我又急等着用钱,能是这个价吗?得了,我没时间跟你们在这磨蹭,自己看吧,走时候插上锁就行!
355.清盘
发了一通脾气之后,这小胖子转身迈步,气哼哼地离开了长乐坊,只留下了面色尴尬的两位客人,与那名忽然改了口风,言语间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房牙……
由于这铺面是沈归的产业,所以周长安也不着急回府,而是好整以暇的隐入了一个角落之中,瞧瞧等待着这场闹剧的落幕……
很快,在这位牙人精湛的演技、与准确的节奏把控之下,那一对中年夫妇咬牙掏出了一千三百两银票,递给那名牙人,宣告这笔买卖正式成交!
既然生意有了结果,周长安也想要打道回府;可忽然之间,他只觉得有一硬物顶住了自己后腰,耳边也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四皇子果真好雅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躲在胡同里偷看牙人卖铺子……”
眼见那名赚了大钱的牙人,也正眉飞色舞地朝这边走来,周长安也打算铤而走险,试试贼人的身手;可他才刚刚提起一口丹田气,腰眼也被二指戳麻、浑身的力道尽数散去,喉咙也传来了一道坚硬冰冷的触感……
周长安还是识时务的,立刻僵住不动,同时也闭上了嘴巴……
那牙人走到小胡同中,只见幽北的牙人行首齐返、正用一柄大铜钥匙,死死抵在一个阔老爷的咽喉之上,正笑眯眯的对着自己招手……
“合子的……这火点子踩哪道板的?空子还是溜子?(兄弟,这阔老爷是哪条道上的?是咱们江湖人吗?)”
“啧啧啧,别瞎打听了,怕你知道以后当场吓死过去。喏,钥匙,这是房契地契,拿好了啊。”
那尖嘴猴腮的牙人,伸手接过抵在周长安喉咙前的钥匙,又全神戒备地数出八张百两银票,与这位幽北同行银货两清。临走之前,他还撇了一眼周长安那漫布油渍的袖口,脸上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嗤笑着骂了一句:
“瓜怂样子……”
看来,这牙人是把衣着富贵,袖口却沾染些许油污的周长安,当成了只有一身“火叶子(值钱衣服)”的江湖骗子了!
齐返笑呵呵的收回了银票,拍着眉头紧皱的周长安,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四皇子,我典卖自家产业,好像不关北燕朝廷的事吧?”
周长安看着远去的牙人,沉默了半晌,对齐返说到:
“八百两银子的铺面,被他几句花言巧语之下、赚去了一半还多……只知鼓噪唇舌、不劳而获,却能日进斗金,这公平吗!呵,我好像理解南康朝廷,大肆捕杀江湖人的原因了……”
齐返冷笑了一声,拍了拍沾染了些许墙灰的袍袖,给周长安丢下了这么一句:
“爹还没死呢,就操起了皇帝的心!我哥一点都没说错,你们这些人呐,心早已经脏透了!呸!周长安,也不是我齐返看不起你!你要是也想***湖道,那就试试看好了!哦对了,在我们安全离开长安城之后;你的那块天子玉佩,自会有人送到府上,回见!”
说完之后,齐返挺着大肚子,一摇三晃地走出了长乐坊,消失在了周长安的视野之中;而被一个下九流如此侮辱的四皇子,面色一冷,伸手摸向自己的里怀……
果不其然,那枚可以代天子之命、号令文武百官的皇家玉佩,竟然不翼而飞了!周长安急忙奔回秦王府,吩咐家下人等,从里到外翻了一个底朝天,依旧是毫无结果!
直到次日清晨,负责掌管后府的二管家,在菜贩例行送来府上的蔬菜竹筐之中,找到了这枚失踪一日的天子玉佩!
其实,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对于周长安个人而言,已经立于了不败之地。进一步,他可任由燕京沦陷于庞青山之手,届时自己高举承继父兄之志的大旗,率北燕文武驱除南蛮孤军,而后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之下驾登九五,问鼎中原!
就算退一步,他也可以立即率军回援燕京城,一举歼灭庞青山所部,再次立下汗马功劳,成就一番父慈子孝的千古佳话。毕竟眼下太子已疯,他只需要耐心的等待着天佑帝驾崩而已。
所以这枚玉佩背后的意义,对于军中威望鼎盛他来说,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只不过,如果自己随身携带玉佩,又被人偷去的话,那么问题就完全不同了。既然人家可以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偷出他一直藏在里怀的玉佩;那么也可以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在自己的心窝处插上一把刀子!
其实,这对于以前的周长安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谛听随便叫出来一个探子,也有这份能耐,他早就习惯了时刻保持警惕。可周遭的环境发生变化,人的心境自然也会发生变化,今时今日的周长安,已经把目光放在几年之后了……
四皇子周长安,的确称得上是人中龙凤,天纵奇才。他的文才智策,远超幽北兴平皇帝颜青鸿;经过一场场鏖兵血战,他的兵法与韬略,也不逊于当世任何名将。而且他不但在北燕朝廷的掣肘之下,从无到有,打造出一个可以勉强与谛听“掰腕子”的赤乌;更在河东城下浴血奋战、困守危城,将秦军最猛烈的第一波攻势全部化解!
从本质上来说,周长安与沈归,乃是同样类型的人:他们如果生逢天下太平,民生安乐的年代,可以成为治世辅国股肱之臣;若是生逢苍生离乱、刀兵四起的烽火年月,他们也可以登高一呼、裂土封侯,稳稳当当坐在逐鹿中原的台面上!
只不过沈归的眼光,穿越了华禹大陆的时代框架;而沈归脑海之中,也拥有诸多“先贤至圣”的智慧谋略,更那些付出了无数鲜血与生命为代价、换回的历史经验教训……
沈归站在了无数巨人的肩膀之上,能够做到这一点并不值得奇怪,也谈不到什么天纵之才!可周长安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却并没有依靠任何外力辅助,更显其难能可贵之处!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绝顶天才,又身怀正统天家血脉,理应是北燕王朝中兴之主的不二人选!
然而,北燕王朝承袭大燕正统,皇权传承的顺序,讲究一个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可这个继承大统的皇子,首选一定是皇家的嫡长子,也就是正宫皇后所出的大儿子。即便太子早夭或是暴亡,也必须要遵循皇子的出身地位,按照顺序依次往下排……
也就是说,周长安继位的阻碍、与颜青鸿当初面临的问题差不太多,但解决方式却没有颜老二那么简单。就算他杀了一个太子,前面也还有俩哥哥等着呢!
其实继位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天佑帝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按照资质与能力来说,三个周长永、也比不过一个周长安。然而如今太子在内外胁迫之下,接连不断犯下过错;甚至还糊里糊涂地举起倒蔡的大旗,悖逆恩师旧友、令旧党陷入了四分五裂的状态……可即便如此,失望至极的周元庆,也从未有过罢黜太子的念头。
这也并不是天佑帝任人唯亲,盲目宠溺太子。一来,是现如今的北燕王朝,根本不需要周长安这样的“千古圣君”;因为华禹大陆已然是一片焦土,急需数十载的休养生息,容纳不下他的雄心壮志。
二来,周元庆以为,皇权传嗣的礼法教条,乃是周家先祖百年以前、遵循大燕所制定的;这种教条与规则,因时而迭、因人而异的,不能刻舟求剑、列之为不可触犯的禁忌。在他看来,礼法可以随时废除,也可以添注修改;可一旦加以修改之后,不仅会影响本朝皇权,还会对后世天家子孙、带来更为深远的影响。对于这个问题,当事之君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
废长立幼这一条祖宗规矩,即是皇位传嗣的有力约束,也是皇帝推卸责任的最好借口。是好是坏,都看如何运用而已。
三来,乃是因为太子周长永其人,虽然才智品貌皆不如四皇子,却非常适合掌管北燕王朝。他的性格迂腐固执,也就不会大刀阔斧、去修改那些自己尚未吃透的所谓“昏法滥政”;他目光短浅、为人小气谨慎,就会在未来北燕的中兴之治当中,为本国百姓谋取更多的利益;至于他的心狭量窄,他的刻薄寡恩,也会在很大程度上无视所谓忠直清流的“治世之法”、并抑制奸佞小人的无尽贪欲……
最好的,与最合适的,不能混为一谈!
所以自打确定了储君人选之后,天佑帝便对两位皇子采取了定向培养。太子周长永,师从旧党魁首蔡熹;成年之后入户部学习,了解北燕经济运转方式、与朝廷账目具体细则;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向其传授为君之道、御国之法。
而四皇子周长安,则师从新党掌门人王放,让那些渴望站上台前的小人随意为其造势,令他自小便出尽风头,至于成年之后,周元庆则令他着手组建赤乌,自此光明正大的步入“权臣”行列,成为太子的心腹巨患,时刻为其制造强烈的危机感。
所以在天佑帝的构想之中,新党俊杰、与周长安一样,永远都只能坐在挑战者的位置上!
可纵然天佑帝英明神武、机关算尽,却忽略了一个本质问题。新党、旧党、王放、蔡熹、太子和周长安等等等……他们不仅仅是天子掌中的玩物,更是活生生的人啊!
356.周长安的变化
这些人的才智与品性,虽有高有低,有急有缓;但可不否认的是,他们都饱读圣贤之书,是难得一见聪明人,太子周长永也在其内。这些“人精”想要猜出天佑帝的意图,并非是什么难事,只是思考时间各有差异罢了。
就比如说王放与蔡熹,这是两头修成了精的老狐狸。多年以来,原本私交还算不错的二人,极有默契的交替把持朝政,以抛头露面、自污声明的方式,将天佑帝的光辉死死掩盖。他们心照不宣地率领文武朝臣、名门望族,进行着轰轰烈烈的党同伐异。单以这个行为,就证明他们二人早已经摸准了天佑帝的脉络,也甘愿成为陛下掌中的棋子。
而如今四皇子周长安,也已然年过四旬开外;通过近来一场场血腥惨烈的厮杀,他的心性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眼界一开,便逐渐参悟了隐藏在父皇种种行为背后的深意……
其实,周长安能够理解父皇的选择;甚至自问父子易地而处,他也同样会像偏倚太子一方。但能够理解、却不等同于能够接受!
指点江山、慷他人之慨,人人都可以做到;可肉割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有几个人能咽下这口闷气呢?
往往越是才智出众之人,内里就越是心高气傲。
而且北燕朝廷的每一步,其实都在天佑帝的掌控之中;无论是朝臣还是皇子,可谓是做多错多。面对江山易主、兵临城下的巨大压力、太子周长永率先沉不住心气、接二连三地犯下了许多愚蠢的错误,致使其丑态毕露,声名大损。
按理来说,这对于周长安应该是一件好事……
可太子越是愚蠢、也就越反映出了天佑帝对他的纵容与溺爱。这种毫无底线的包容、与那浓烈炽热的父爱,都令甘愿为国赴死、身受大小战疮数十余处、一只眼睛都险些被流矢射瞎的四皇子,嫉妒的几乎发狂!
其实对于现在的周长安来说,如果能够放弃争夺帝位的欲望;那么无论是财富、女人、地位、名望、军声、历史评价等等等等……他几乎都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除了父爱、除了公平……
百战余生的周长安,已经杀寒冷透一颗孝子之心;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父爱了;现在的他,只求一个公平!
于是乎,一枚普普通通的香囊、与一根内藏什锦干花的花香蜡烛,便被惯偷齐雁、悄悄摆入了太子的书房之中;随后的几日,太子便被王放奉旨制造出的那场“金殿血案”,吓飞了“一魂一魄”,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武疯子”!
至于说四皇子周长安,为了得到这份“公平”,所付出的价码嘛……
近日以来,长安城的三座宫殿,都在大兴土木;而负责总管翻修工程的“包工头”,是个从幽北来的年轻人,名叫沈归。
沈归带着一群江湖上的“刨的快”(盗墓贼),光明正大的掘开了周家天子的“祖坟”、并捣毁了所谓的“龙脉”,成功收敛了老叫花子伍乘风的骸骨,并顺手将一些骨质手把件,重新填回了墓穴之中。
这些骨质手把件的“原材料”,来自于玄岳道宫三代弟子的首徒,无鹤道人关北斗。
对于那些“吃臭”的盗墓贼来说,这次的工程量虽大,又不允许“摸鱼收网”,几乎是白帮忙的朋友活;但整个全过程却十分梦幻,也足矣填补他们在经济上的亏损!
这些连下九流都算不上的盗墓贼,挖了一辈子的贵人陵墓,还是第一次挖当朝天子祖上的坟茔!而且平日里“下河”,他们都是三更半夜才敢出动;工作之时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半点声响,引来黑白两道的窥伺……
可这一次,光天化日、甩开膀子,把工具抡的是叮当乱响,更有朝廷官军帮自己“放风撩高”,光明正大的挖了皇帝老儿的祖坟!
如此轻松的“下河”,只怕谈不到绝后,也定然算得上是空前了!
而对于周长安来说,大哥疯了,二哥、三哥身子骨都弱,自己这个排行第四的皇子,承继大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更关键的是,他这次递补上位,还没有以军功胁迫父皇;而出手害人的痕迹,也被成功伪装成了一次意外;就算必然要追究责任,那也是吓疯了太子的天佑帝与王放二人首当其冲;与自己这个远在三秦戍边平乱的四皇子,压根扯不上半点干系!
这次周长安前来送别沈归,就是因为心中还有许多心结没能解开;而太子失心疯的这个“意外”,也有一些破绽没有完全化解。
就比如说“逍遥法外”的沈归、若然有一日将屠刀对准自己,谁又能为君分忧、为国除贼呢?就比如说某日沈归酒后失言,导致此事败露,他又当如何?就比如说那个“吸魂夺魄”的萨满教香囊,若是换了个形状,悄悄摆入自己的书房寝宫,又有谁能发现?
比如说那些神通广大、三教九流的江湖人;比如说渗透北燕各个角落的“半开脸”……这些问题,对于向来心思缜密、办事周详的四皇子来说,就如同鞋里的砂砾一般,不除不快!
至于太子患了失心疯的事,压根不用沈归废话,周长安早就得到了消息。
赤乌的指挥权,虽然暂时移交在他恩师王放的手中;但这只是四皇子对远在京中的父皇,表明自己忠心的方式罢了。毕竟他手握重兵,足矣对燕京城产生威胁;如果还要死死扣着情报机构不放的话,为君者难免心中起疑。
殊不知,也正是因为他展现出了成熟周全的臣子智慧,周元庆心中才泯灭了心中最后一丝父子之情。
因为对于周元庆来说,四皇子此举,分明是在站在为人臣子的角度上,耍弄油滑市侩的手段,去缓释拥兵自重的嫌疑。赤乌,是周长安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一手建立起来的谍报组织;所谓的权力移交,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既然他耍了这样一杆花枪,那么真实想法与个人立场,也就不言自喻了。
所以太子失心疯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而周长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原因,沈归心里也同样清楚。
所以二人长安城话别,周长安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要打探沈归的下一步动向,顺便瞧瞧这个曾经的朋友,有没有什么破绽可寻。是的,他起了过河拆桥、杀人灭口的心思。
就在周长安拿着失而复得的天子玉佩,双眼发怔的时候;正坐在车辕上赶车的齐返,自言自语的念叨了一句:
“哥,周长安那个老小子,好像打算铲除整个江湖道!这江湖和朝堂,可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啊……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车厢之中的沈归,左手正捧着一本《食经录》,右手拢着一枚乳白色的骨灰坛,小声品评着菜式的优劣高低;如今一听齐返开口询问,他反手扣下了书本,将车厢的麻布帘挥手撩开,抱着伍乘风的骨灰,倒坐在了齐返身边:
“嘿,说来你可能不信。他并非只想效仿南康、彻底铲除整个江湖道,把银子都一个人挣了;现在他周长安啊,是想做第二个关北斗!”
齐返闻言扭过头来,神情颇有些怀疑地注视着沈归;而此时车厢顶部,也传来了一个懒散的声音;此人无精打采的打了一个哈欠之后,口齿不清的搭话道:
“哈……南康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难道他不是亲眼得见吗?咱们容不下南康,他还想当第二个关北斗?脑子没病吧?”
齐雁的声音飘然而至,同时双脚倒扣车顶,身形回旋于半空之中,使出了一个夜叉探海式;猿臂一伸、二指一提,把齐返的身后的酒葫芦握在了手中。
“大雁啊,懒死你好不好啊?其实周长安也没你们想的那么聪明,至少比他那老子周元庆,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他啊,是被南康王朝的繁华盛世,给耀花了眼;他以为关北斗功败垂成的根本原因,是个人能力不足、再加上运气不好,惹到了我这个李玄鱼的生魂;与“南康新世界”毫无关系。他这是想等天佑帝百年之后、自己登基坐殿之时,在北燕全盘套用新南康模式,亲手开创一个富甲天下的太平盛世!”
听了沈归的解释之后,以酒润喉的齐雁挠了挠头,颇有些不解的说:
“其实我也认为,人家南康朝廷那么阔气,百姓生活也相对富足,肯定有它的可取之处……话又说回来了,就算关北斗打造的南康王朝再差劲,那也比半死不活的北燕王朝强好吧?”
沈归听了齐雁的话,反倒显得有些惊讶。他小心翼翼的将师父的骨灰坛,放回车厢;随后站在车辕之上,双手扒着车厢边缘,看着两眼无神望天的齐雁问道:
“有病啊你?你要是认同关北斗的想法,为啥还要跟他过不去呢?”
“你有病吧?咱哥仨离开太白山之前,我爹不是有过交代吗?他说咱们兄弟,是“三个脑袋一条命”;那你跟人家关北斗过不去,我俩还能站在干岸上吗?这还有啥不明白的地方吗?”
357.涿鹿
听到齐雁这个简答粗暴到了极点的答案,一时之间,沈归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本着小心求证的原则,他反脚踢了一下正在专心驱车架辕的齐返,对方也只是“啧”了一声、回了一句“别闹”,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显然,齐返也同样认为,关北斗毕生追求的“新世界计划”,并没什么不妥之处……
沈归一屁股坐会了车辕之上,呆滞了许久,不解的开口问道:
“……那……你们跟谛听过不起……也只是因为我的原因吗?”
“不然呢?也不只是我们俩,包括两位嫂夫人,颜老二,何文道,伍老爷子,姜三爷……基本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和谛听的事,咱多少有点理亏……起初就是为了一个阿芙蓉膏,犯得上如此大动干戈、穷追猛打吗?”
“我…这…该怎么跟你们说呢……哎……”
沈归颓然的长叹一声,双臂环膝、肩依车厢,歪着脑袋、注视着略有些晦暗的天空……
他一直认为,那些始终愿意站在自己背后的长辈与朋友,都是因为他们也有着同样的理念、与洞悉世事的超然智慧,才会与自己不谋而合,共赴这一场华禹之变;可没想到经齐雁这么随口一说,却忽然将他单方面的想法全部打碎!
原来,根本没人能理解他的想法,也没人认为谛听的理念是有悖于这个世代的……而他们愿意以性命相帮、至死不渝;竟只是出于“朋友的信任,江湖的义气、还有长辈对于晚辈的骄纵与溺爱……
原来,那些死于非命的故人,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人间正义;只为区区一个沈归罢了……
沈归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也流出来了……原本正在赶车的齐返,余光一撇、立刻惊恐交加的勒住了缰绳,将两匹老马生生拽停;而躺在车厢顶部望天的齐雁,感到马车一晃,也立刻将两柄指尖刀倒扣在手中,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沈归看到他们二人的莫名紧张起来、立刻抬起袖子、胡乱抹去了泪水,大笑着拍了拍齐返说道:
“没事,挺好的,相信我就对了!咱们出发!”
齐返用探究的目光,盯着沈归好半天;见他脑子好像还真没出什么问题,这才挥舞马鞭,一抖缰绳,口中还小声念叨了一句:
“脑子让车厢门挤了吧?”
齐雁也翻了个身、躺回了车顶,懒洋洋的随声附喝道:
“你赁的这是辆夏车,挂的也是粗布帘子,根本没门……”
马车滚滚向东而去,在夏末的泥土上,碾出两道深刻的痕迹……
八个昼夜,转眼一瞬。
燕京城以南,有一个小地方名叫涿鹿郡,归蓟州路管辖。据说在数千年以前、炎黄二帝“会猎”于此,掀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涿鹿之战。也正是这场大战,翻开了华禹文明的悠长画卷。
从那以后,此地便得名“涿鹿”,并被誉为华禹第一古战场,历史悠久,人杰地灵。
至于从更加现实的角度来看,涿鹿郡地势开阔平坦,土壤肥沃,取水便利;砂石木料等自然资源,也是丰富充沛,唾手可得,耕种畜牧极其便利、很适合人类再次繁衍生息。
当然,此地古来便有“幽燕沃土、蓟州膏腴”之美称。
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蓟州道民风向来彪悍豪迈、留名青史的勇将也犹如禹河砂砾,数不胜数。有这等文化底蕴和与优良传统,此地百姓普遍尚武,无论是渔樵耕读还是贩夫走卒,或多或少也都练过几下“庄家把式”!
眼下华禹大战尚未终结,所以涿鹿郡的百姓,虽萌“天子脚下”之庇荫,但也没什么心思干活,终日闲暇无事。闷的时间久了,自然倍感无聊。逐渐的,乡亲们便约定俗成地聚集在茶寮酒肆,或是斗个牌、或是咬个虫、或是就着一小碟盐煎豆,二两混汤浊酒,寻一番“醉生梦死”的滋味……
至于那些没银子“沽酒博戏”的人呢,倒是也不乏消遣渡日的地界。
涿鹿郡的村口,有一间茶寮,名唤“三将军茶馆”。说是茶馆,但卖的确是大碗茶,一桶水放两芽茶叶,口感约等于白水。吃食也没什么好菜,无非就是时令的瓜果梨桃,窝头咸菜罢了。
在太平年月,这三将军茶馆,起到一个“招工处”的作用;那些卖力气给大户帮农的长短把式,穿州过府打零工的手艺匠人,过路此地的镖师商队等等等等……凡路过此处的外乡人,都习惯在此打尖歇脚,顺便等待主雇。
眼下战乱四起,商队和镖局的好客源锐减九成,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虽也有大批本地闲汉,补上了这个空缺,场面看起来同样热闹喜庆;但不同客户群体的消费能力,也无法同日而语。
乡亲们当然高兴,掌柜的却打算关张歇业了!
直到某日,一位躲避战乱的小说书先生,偶然经过此处,才算是把“三将军茶馆”掌柜救了!靠着他那一张金口招揽客人,采用薄利多销的经营方式,才勉强在这混乱的世道当中,把这个小铺子维持了下去。
艰难的世道,对于生意人来说,就等于是一场大浪淘沙。这就如同遭遇大雪封山的狗熊一般,哪只皮糙肉厚、能扛过这个寒冬;那么来年春暖花开、冰河解冻之时,整座山就都是它一只熊的!
今日晌午一过,三将军茶馆内外,照例聚满了本地的闲人懒汉;就连茶馆外的那棵老歪脖子树上,也骑着好十几个半大孩子,压得树杈摇摇欲坠……
学说书,是为了养家糊口、安身立命;但除此之外,如果观众热情,气氛高涨,对于艺人本身,也是一个极大的鼓励与锻炼。最近一段时间,这水平一般、能耐有限的小先生,在涿鹿郡得到了极大的职业满足感,还颇有些乐不思蜀了!
啪!
说书先生坐在茶馆正中,一摔手中醒木,四句定场诗脱口而出,压住了乡亲们的闲言碎语:
“风水术士惯说空,指南指北指西东。若是真有龙虎地,当年何不葬乃翁!”
“好……”
“闲言不表,咱们书归正传。上回书说的是,玄德公扶老携幼渡华江,赵子龙七进七出保幼主……”
毫无疑问,这小先生说的是三国的故事,烂了大街了。昨天长坂坡,今日该说到当阳桥了。不过他这一回书,捧的正是涿鹿郡本地的头号勇将,张三将军。书是旧书,乡亲们也都滚瓜烂熟,但仍然还是爱听。没别的,就是因为这套书里,有一个本乡本土的老乡亲,听起来格外的亲切生动!
书虽是旧书,但说法却略有不同;而且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个廉价的“娱乐活动”,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谁还能横挑鼻子竖挑眼呢?
“元让,不可冒进!那虬髯儿粗黑猛愣,自不足为虑也;但你看对岸密林深处、隐隐有尘土纷飞、这分明是……”
正当故事说到了精彩之处,原本寂静无声的茶馆四周,竟隐隐传来了一阵金戈铁甲之声!此时此刻,乡亲们还都沉浸在说书先生用语言勾勒出的场景之中,浑不自觉;但说书先生本人,神智却非常清醒;他被这杂乱的声音一扰,立刻皱眉向远处观瞧……
果然!远处有漫天尘土纷飞、定有敌军设伏于……不对啊!这是蓟州涿鹿、又不是荆楚当阳!
很快,一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中年将领,由打漫天尘土之中现出身影。此人年纪大概在四旬上下,身量不高、却足够结实;他面色微黄,颌下一缕短髯,眉眼间略带几分书卷气;可他的嘴唇干裂,肤色暗淡、周身上下风尘仆仆、看起来像是刚刚赶了一大段远路,十分疲惫……
此人,正是南康解忧军主帅,庞青山。
起初,乡亲们还有些纳闷,这一人三个铜板随便喝的大碗茶,说起书来还真不糊弄,今天居然还带着“场面”……可随着对方距离越拉越近、乡亲眼见涿鹿郡的团练大师傅胡庆海,带着几个乡勇上去盘查询问,随后被人家当场乱刃分尸……
血腥味一飘过来,所有人都从精彩纷呈的故事之中迅速抽离……
“妈呀!快跑啊!南蛮兵打过来了……”
足有一刻钟的大乱之后,那些抱头鼠窜、准备举家北逃的乡亲们,又折回了茶馆附近……
原来这座涿鹿小郡,早已经被数万解忧军围了一个铁桶相仿!
庞青山见这群没头苍蝇惊慌失措的模样,颇为轻蔑的冷笑了一声,随即片腿下马,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三将军茶馆。他四下打量了一番,随手抄起桌上的半截青萝卜,也不问本主是谁,便啃出了“嘎嘎蹦蹦”的声音……
那说书先生本就年纪不大,望着敌军手中腥红的钢刀,望着远处被剁成一滩滩烂肉的乡勇遗骸,心中恐惧到了极点!腿脚一软、腰也跟着软;腰一软,椅子也就坐不住了……随着庞青山啃萝卜的声音越发清脆,他整个人也瘫软如泥的向椅子下方滑去……
茶馆外面,则是涿州郡的本地乡亲、以及数万名抱定必死决心、浑身杀气腾腾的解忧军!场面诡异而安静,紧绷到了极点,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忽然之间,庞青山被一口青萝卜辣到了舌头;他咳嗽了几声、歪头吐出了嘴里的残渣:
“呸……嘿,那个说书的!我刚才听你说,这对岸有尘土飞扬……然后呢?又怎么了?”
“回……回……回军爷的话!……然后就……然后就……”
358.人鬼两殊途
庞青山出身名门,自幼饱读诗书;对于这个烂大街的传说故事,后面的走向当然了然于胸。而他如此耍弄一个乡野说书先生,也只是因为还没想好,究竟要如何处置涿鹿县的乡亲们罢了。
此地距离燕京城,仅百余里而已。但眼下解忧军没了谛听探子的辅助,自然也无法准确估计燕京城的城防部署。纵然燕京城的守军不多,但有赤乌坐镇的话,只要哨探靠近燕京城下百里,必然会激起燕京守军的警惕之心……
而解忧军到达涿鹿县境内,半个时辰之后便是黄昏,定然是无法继续行军了。既然大军必须要在此地休整一日,无论是清理出供大军休息过夜的房屋,还是防止走漏消息,都必然要下手屠村。
不理会那个战战兢兢的说书先生,一根青萝卜吃完之后,庞青山又连喝了三大碗温吞水,整个过程未发一言。直到他慢条斯理的吃饱喝足,这才一抹嘴唇,对身后的将士们挥了挥手:
“听听他说的是什么破玩意儿,宰了!”
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对于解忧军的将士们来说,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其中也包括了“伪善”与“损阴德”之类的心理问题。尽管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初上战阵的“老兵新丁”;但通过他们与西北军之间的恩怨情仇、逐渐也就习惯了血腥味,刀下也多少沾了几条人命。
这些解忧军卒,正处于刚开杀戒的兴奋期;直到他们杀寒了心、累软了手之前,根本无法收敛杀戮的欲望!
而且眼下的解忧军,自己都是背水一战、四面楚歌的状态;假如他们无法在粮草枯竭之前、攻占敌都燕京;那无论如何,都只有一个死字,在等待着他们。
人之将死、也不一定都会大发善心、吐露真言;而行伍之人的选择,普遍还是铤而走险、殊死一搏、或是“多拉上几个垫背的”……
庞青山一声令下,刀刃掠过之处,血光冲天而起!一颗颗斗大的人头,落在地上四处乱滚,在黄昏残阳蒸腾之下,飘散出沁人肺腑的腥甜……
直到月上柳梢之时,解忧军宣告封刀罢手;胳膊酸软无力的将士们,一边大肆搜刮“战利品”、一边打扫着血腥恶臭的“屠宰场”……
不过庞青山毕竟是读书之人,也没有把事情“彻底做绝”。有一位自称“过路的”半百老翁,在刀压脖项之时,奋力呼喊“谛听”二字!也正是谛听的名号,将他这条老命生生救了回来;除此之外,再无一人生还,也包括那名水平一般的说书先生。
自此之后,涿鹿郡那一万上下的本地人口,尽数于北燕朝廷的户部籍册除名;而大发善心的庞青山,则将那名“刀口脱险”的老翁,带入了一间大宅之中审问:
“就你这倒霉模样……会是谛听的人?你是负责打更下夜?还是充人头份冒领军饷的呀?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庞帅,您这是贵人多忘事!您不但见过我,更带着小老儿一起上阵杀敌来着!您乱箭射杀西北贼将陈子陵的风采,小老儿可是历历在目啊……还记得那天夜里,您挽弓……”
庞青山一听这老头话茬,眉头都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从家国天下的角度来说,这档子背信弃义的事,他干的是理直气壮,毫无悔意;可从个人操守的角度来看,这事也足够卑鄙下流、为人所不齿。
所以,射杀西北军大统领如此露脸的功绩,他却一直都羞于提起,并将其引为自己生平之耻……
“别说了,我信了!你们谛听不是散了吗?那你为何不带着银子,回老家颐养天年,却要偷偷追着本帅来到蓟州?说,你这老小子究竟意欲何为?”
“冤枉啊庞帅!小老儿祖籍涿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啊!现在谛听散了,我琢磨着自己年纪也大了,本想着落叶归根,衣锦还乡;可谁知道小老儿前脚刚到、诸位后脚就来了,真是神兵天降、兵贵神速……”
庞青山遮蔽了后面的一番吹捧,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这位老汉。看了半晌,见他的态度不像是在说谎,细节之处也全对得上号,心中也就认定了这真是一次意外事件。
这位谛听的老余孽,对于如今的庞青山与解忧军来说,还真是想吃冰下雹子,来的正是时候!眼下自己正缺成熟的哨探,前去摸查燕京城的具体情况。而这个意外撞上刀刃的老头子,岂不就是最佳人选吗?
于是,庞青山吩咐手下,将这老头子浑身上下剥了个精光,用冷水泡一刻钟、又用热水泡一刻钟;就在这老家伙以为,解忧军是准备拿他这把老骨头“打牙祭”的时候,一套颇为华贵服饰,便摆在了他的面前。
“庞帅……您这是何意啊?端午已过……”
“你误会了,易容变装的事屡有发生,我也这也是不得不防啊!现在我这有一桩小事,想麻烦你连夜跑一趟燕京城。”
“嗯,您说,小老儿听着呢。”
“我想知道燕京城的城防部署、兵力配置,以及守城大小将领的生平履历、用兵习惯。当然,其他的消息也是越多越好,是非曲直我也会自己判断。待事成之后,我庞青山必有一份重礼相赠,至少也是建康城中一套独门独院的宅子!如果事情办的不好,倒也没什么关系,本帅也一样会放你离开、只是这赏格就没有了。怎么样,这趟差事你愿意接下来吗?”
如果庞青山今日抓住的是赤乌探子,他肯定懒得白费这一番口舌;即便对方主动表示投诚,他也一个字都不想听。可这老头出身谛听,细节对答也全都毫无疑问,身上也没有易容乔装的痕迹,来路非常清楚。如此一来,也就可以信任、并充为己用了。
谛听的探子,除了纯粹的利益之外,不会被任何关系与情感左右。而这老头年纪不小,经验丰富,警惕性也不弱,更颇有几分“虎口脱险”的急智;再加上谛听出身,只要给他足够丰厚的利益,更不用担心他会临阵反水,简直是理想之中的哨探!
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这老头接下了差事,又嫌弃地拒绝了那套员外老爷的衣裳。半刻钟之后,一个衣衫褴褛、鬓发蓬松的老乞儿,拄着一根木棍,离开了涿鹿郡。他先是坐了半个时辰的马车,又徒步走了一个时辰;直到三更天的时候,他才终于抵达燕京城的南门以外……
在黑夜的笼罩之中,这如同叫花子一般的老头,在林子里捡起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奋力朝脚踝砸去……
“来人呐……有没有人呐……呜……”
此时城门才刚刚换过了一班岗,而如今正在当值的外城兵丁,是两个经验丰富的老油条。他们二人刚刚送走了巡夜上官,关闭了外城门,正打算靠在墙上打个小盹;就在此时,二人同时听到远处的草丛之中,传来一阵渗人的哭泣呼救之声……
“嘿,魏瞎子,你听见了吗……”
“听听听听……听见了!这半夜三更的,别是什么脏东西吧?我可听我三婶娘说过,这地方一直闹鬼,每年都要吊死好几个落第的秀才……”
“啧,平时亏心事没见你少干,怎么还怕神怕鬼的呢?去,赶紧看看去!”
“你怎么不去呢……”
就在二人推推搡搡,互相指责对方的时候,那不断传出的悲惨哭声,仿佛被二人的争执所扰,竟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妈呀!怎么不哭了!”
“魏瞎子啊魏瞎子,我算是彻底服你了;人家哭你也怕、不哭你也怕……你今天出门当值、是不是把胆子忘家里了?得得得,爷算是看明白了,什么事都指不上你!记着啊,欠我一顿大酒!”
那胆子大一些的兵丁,朝着怕鬼的魏瞎子喊了一句,便随手提起了身边的“勇字灯笼”。他左手挑灯、右手持刀,缓缓靠近了方才传出哭声的地方……
“妈呀!!!”
那胆小如鼠的魏瞎子,本身就没什么“夜视能力”;自从他那兄弟前去查探情况,他便使劲挤着眼睛,屏着呼吸,死死“盯着”对方的背影……
当然是什么都瞧不见了……
所以,此时对方突如其来的发出一声惊呼,这魏瞎子立刻被吓的翻起了白眼,好悬没当场背过气去!直到对方神色凝重走回来之后,反复扇了他四、五个巴掌,这才勉强被打回了魂……
“清醒了吗?清醒了你就赶紧去……”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啧……你今年也三十多了,站起来也是七、八尺高的一条好汉子,能不能像个人似的?我是让你回城把知府大人请来,前面出人命了!”
“呜……我就知道肯定是闹妖精了……”
“长耳朵了吗你?是出人命了,不是他妈闹妖精!赶紧去把罗大人叫来……算了算了,你守着现场吧,记得死尸不离寸地啊!我去请罗大人……”
“不不不,我去,我回去……”
一刻钟过后,打着哈欠的罗源,带着燕京府衙的差人与兵丁,每人举着一架火把,来到了城南官道旁的密林深处……
359.辞路
案发现场的情况,一点都不复杂:这是一具男尸、年纪大概在五、六十岁左右。尸体的致命伤显而易见,尸首两分,齐颈而断。在尸体右手之中,紧紧握着一块沾染了鲜血的碎石。从他的穿妆打扮来看,职业应该是个流民或是乞丐。
但仵作初步检验了一番之后,说此人的皮肤表面,只有沾染的浮尘和新鲜的泥土,没有流民乞丐那一层黑漆漆的“油污死皮”附着,所以身份存疑;从致命伤皮肤翻卷的情况来看,凶手应该是从死者背后下刀,以割喉的方式进行了斩首,手段十分老辣。
至于死尸右手握着的那块尖锐碎石,与自己右侧脚踝上的新鲜伤口,倒是高度吻合。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要么就是贼人故弄玄虚,放出一块“石头”作为烟雾;要么就是这死者自己攻击脚踝,随后才被人杀死……
不过现场遗留的痕迹与证据,与本案的全部疑点,都是来自于死者本人;至于凶手的身份、行凶的意图等等等等……目前全部毫无头绪可言!
现场勘验完毕,师爷与仵作填好尸单之后,罗源便吩咐众人将死尸抬去不远处的义庄停放;待明日清晨、天光大亮以后,再比照着档案二次复验。
可谁知道尸首才刚刚被几个差人抬上牛车,罗源却突然大喝了一声:
“停!”
随即,他取过了魏瞎子手中的火把,跪在地上仔细辨认了一番,小心翼翼的从尸首的身子下面,捡起了两截“破木条”……
罗源罗知府,将这两枚木条的断岔一对;一个做工普通的檀木簪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罗源沉吟了半晌之后,立刻从腰间解下了一枚天子令牌,向四周众人展示了一番,挥了挥手沉声说道:
“天子令在此,我以天佑帝陛下的身份,宣布此案彻底封口。尸体、卷宗、尸单、图样一并立即焚烧,任何人不许留底、更不准走漏半点风声;倘若此事流传出去,包括我罗源在内,都要满门抄斩!”
随后,罗源一甩袍袖跳上了马车,对自家的车夫呵了一声:
“紫金宫!”
此时此刻,天佑帝才刚刚歇息了不到两刻钟而已;连脑中的杂念都尚未清除,罗源便高举着天子令牌,冲到了御书房门外。靠在门外打盹的唐福全,一见罗源步履匆匆的拾级而上、急忙降阶相拦;可还为等他将罗源拽开,便被书房中天佑帝的一声轻咳,阻住了动作……
唐福全神色忧虑,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的罗大人啊!陛下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您这又……哎……”
罗源抱歉地拱手告饶:
“下官也不想深夜惊驾,可眼下国事为重,还请唐大伴能体谅罗某的难处啊……”
唐福全无奈地摆了摆手,随后为他轻轻推开御书房大门;随后自己又前往后厨,想为为陛下准备些安神静气的药点……
罗源垂首走入御书房中,余光只见天佑帝双手反拽着一床黄绸闪段的薄被,就仿佛一个蒸好的窝头那般,疲惫的闭目假寐。
“浅溪啊……什么事啊?”
“罗源叩见圣上…下官深夜惊驾、罪该万死……”
“自从华禹开战以来,朕就已经睡不踏实了,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有什么事,你直接回吧……”
“是……幽北中山王沈归,可能已经潜入了燕京城,动向不明。”
说完之后,罗源将那断裂的檀木簪子,双手捧过头顶。而周元庆则睁开一只眼皮,拿在手里仔细一瞧:
“恩……内有中空夹层……那么簪中所藏之物,如今何在啊?”
“回陛下的话,此簪乃贱内随身佩饰,本是已故幽北大萨满李玄鱼、数十年前年所赠之物。而当日沈归初访燕京,贱内便依照前约,将此物传于故友后人之手;多年以来,她也并不知簪中内有夹层!此时此刻,想必李玄鱼在簪中所藏之物,已然落于沈归之手了。”
周元庆听完之后,反复把玩着这两截不值钱的木簪子;沉默了半晌之后,又将此物放在枕边,点了点头对罗源说道:
“浅溪啊,依朕看来,许是你多心了吧……沈归那小子比泥鳅还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潜入燕京呢?至于这簪子嘛,人要辞路,虎要辞山,朕估摸着他是想要报答尊夫人的恩情……不对!既是原物奉还,又如何还清人情呢?浅溪,此物究竟从何而来,你且详尽道来,一个细节也不要放过。”
听着罗源条理分明的介绍起那桩凶杀案,原本浑浑噩噩的天佑帝,也愈发清醒起来:
“恩……此案卷宗何在?”
“已然全部销毁、并以天子令牌封口,陛下勿忧。”
周元庆放下心之后,眼神放空,双手反复把玩着那两截簪子,口中同时自言自语起来:
“……沈归既然没死,又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更出手杀死了一个不是乞丐的乞丐呢……案发地点位于南门以外,也就是说,此二人皆是自南向北而来。守城兵丁言说,听到一阵呼救与悲鸣之声,但赶过去探查的时候,此人已然命丧黄泉了……以沈归的身手而言,想要杀人灭口,就不可能留给他开口呼救的机会……那脚踝上的伤口、沾血的碎石……朕明白了!”
就在此时,大太监唐福全,颤颤巍巍的端来了一个朱漆托盘,摆上四样药糕与一壶安神茶,便打算转身退出御书房……
“唐福泉,去挑一枚最好的簪花,无需考虑品轶,皇后或是太后的佩饰,也尽在此列当中。挑好之后,明日以朕的名义,下旨赏赐给罗夫人。浅溪啊,你立刻下令吊桥封门,并通知王左丞整军备战。从这一刻开始,没有朕的旨意,一兵一卒、一鸟一兽,都不许飞出京城高墙。若朕所料不错的话,解忧军那群疯狗,已经摸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了!来的好啊……来的太好了!”
说完之后,天佑帝掀开披在身上的被子,在御书房中反复踱起了步子,口中还念念有词,却已然挥手示意罗源退下办差……
半个时辰之后,二十四名赤乌的探子,从燕京南城的高墙上降索出城;十二人在明、十二人在暗;分为三向六组,呈扇形向正南、东南、西南三个方向进行地毯式的摸查。
几乎就在西南方向这一组探子,已然缓缓靠近涿鹿郡的时候,终于出现了些许异常。
月朗星稀、密林深处,那“唰”的一声“抖扇”,不亚于晴天霹雳一般;摆在明面上的三名探子,瞬间调整站位,彼此背靠背组成三角阵型,同时腰间兵刃已然握于掌中……
一个身材高大清瘦、相貌俊朗不凡的青年男子,仿佛从天而降!他一边烧包地摇晃着文生扇,一边似笑非笑地对三人开口说道:
“山路不大好走,那仨人也不用费劲“绕背”了!我要是想动手的话,你们早死一百回了!今天我就几句话,说完立刻就走……”
说到这里,沈归右手一扬,丢出了一枚精巧诡异的“木器件”:
“南康军的所有攻城器械,都有这么个“小玩意儿”!能拆出来多少,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另外,你们回京复明之后,再替我转告水烛先生一声:晚辈沈归,就此拜别而去。”
说完之后,沈归合上扇子,袍袖一挥,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为首一名赤乌探子,拿着沈归扔过来这枚精巧的木器件,抚摸着上面浮雕的“天机”二字,若有所思……
从二十年前开始,四皇子麾下的赤乌探子,便对于沈归这个萨满教的“异数”,格外留心。
南康与幽北之间,压根八竿子都打不着;所以谛听对于萨满教的大事小情,也基本采取了漠视的态度;可北燕王朝却与这些化外蛮夷比邻而居,多年来大小摩擦、互相征伐不曾间断,彼此都积下了如山血债。对于北燕而言,绝不会任凭幽北逐渐做大!
所以赤乌出身的探子,关于沈归其人,是有着充足估量的。而沈归今夜突然出现,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又突然消失;可谓敌友不分、真假无察。但这些赤乌探子,却也不敢对其置若罔闻……
一道鸟鸣声的响箭划破夜空;一刻钟之后,二十四名赤乌探子,便于涿鹿郡以北重新聚首。果不其然,另外两路人马,也同时被人半路拦下;正南方那两组人,遇见了一个脚不沾地,眼神飘忽的瘦子;而东南方向的两组人马,则遇见了一个弥勒佛般的小胖子,言语和气,笑容可掬……
而这三个人的口径言语,是完全一致的。
盛夏天短,天边已然泛起了些许的青灰色。而这些赤乌的老探子们,也早就养成了见机行事、自作主张的办事习惯。而且谍探的工作性质,就犹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以眼下这种紧迫程度来说,根本就来不及回燕京请旨,再回头行事……
于是,赤乌众人经过短暂的议论,便共同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他们要趁着天色尚未亮透,试着按照沈归的说法,奇袭解忧军大营——涿鹿郡。假如沈归没有说谎、偷走这一个小小的木器件,便能令左右战局走向的话;那么无论付出何等惨痛代价,也值得一试!
就算全军覆没,也不过就是二十四条人命罢了!自己的家眷和儿女,如今可都在燕京城里呢!
360.谨慎无大错
当庞青山狠下心来,下令屠戮涿鹿郡的万余百姓之后,众将士们立刻大肆劫掠了一通,又胡吃海塞起来。而庞青山则放出了一个谛听的老探子,前去刺探燕京军情;随后又着手安排起了哨探班次与防卫布置。做完了所有工作之后,满身疲惫的庞青山胡乱吃了几口冷饭,连中衣都没顾得上脱,便脑袋一沉头一歪,躺在土炕上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之间,窗外忽然传来了些许嘈杂之声。清梦被扰的庞青山,本想翻个身追上那段黄粱美梦;可恍惚间,他想起自己也曾数次夜袭敌营,浑身上下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立刻睡意全消!
他起身摘刀、出门发出一声暴喝:
“传令兵!怎么回事!”
“禀庞帅,有三个不知身份的蒙面人,悄悄摸进了军械营。仰仗庞帅之前的布置,三名贼人还没来得及作恶,便被提早埋伏在那里的辅兵弟兄们乱刀砍死;可弟兄们才刚刚散去,人都没走远呢,竟又杀出了六个蒙面人!现在弟兄们正在与敌军“厮杀”,您也赶紧过去看看吧!”
军械营的驻地,被安排在了涿鹿县以南。那些个“木头家伙”,不怕被潮湿的地气蜇伤,所以就幕天席地放在了野外。不过庞青山心里也清楚,这些个威力十足的大家伙们,就是解忧军、乃至南康朝廷,绝地翻盘的重要筹码!所以无论如何艰难,攻城器械都不容有失。于是,昨日他便拨出了三千辅兵,全权负责看守这批军械,不给北燕军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其实天机工坊的出品的改良军械,经过西北军与漠北军的实战情报收集之后,已然经过数次改良。如今解忧军手中这一批大家伙,不但威力大增,便携性得到质的飞越,更具备了极强的防火能力。所以就算没人看管此物,无论想把它们偷偷运走或是当场损毁,都是非常繁重的工作。
不过对于走到悬崖边上的庞青山来说,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不愿意给敌军留下。纵然极致周到的防备,的确非常耗费心力;其中也有绝大部分的心血,必将付诸东流……放在旁人的角度来看,多少有点“杞人忧天、操心不见老”的感觉!
不过,既然一身肉体凡胎,就没人能准确预测下一个瞬间,会发生什么样的怪事。也只有等到真正的危险来临之际,才会知道那片云彩有雨。只会放马后炮的人,根本不配统帅三军,征战沙场。
所谓的算无遗策,也不过就是“多操了些没用的心”而已。
今夜,庞青山在军械营准备的“后手”,果然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他闻传令兵之言,面色一喜,迅速做出了应对安排……
对于赤乌来说,九命探子暴露行藏,先后命丧黄泉,并不是他们无意之中失手暴露、而是有意为之的先期计划。
这二十四个人,俱是地痞无赖、江湖混混出身。虽然经过了周长安的培养整训之后,算是有了一技之长,可以报效朝廷、为北燕出力。可他们本就识字不多,更没人知道改如何摆弄攻城器械了!
沈归之前给出了三枚“样品”不假,但对于这些人来说,谁也不知道这巴掌长短的木头零件,究竟会被安插在这些攻城器械的哪个部位。
云梯、投石机、霹雳车、登云梯、冲车城、辎重车等等等等……其实这些东西每家都用,并不算什么稀罕物。但解忧军手中的款式,乃是经过天机工坊改制之后的新产品!这二十四个成了精的混混,连老旧款式都两眼一抹黑;如今还要在重重看守之下,偷出一枚枚只有手掌长短的零件,并且还要瞒过解忧军守卫的眼睛与耳朵……
毫无疑问,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江湖上有一种把戏,黑话叫做“调猴”,专门用来对付推车或是摆摊的游商。
这种把戏需要两个人互相配合,一个人负责“前脸”,一个人负责“后身”。前脸这位,前去与目标人物攀谈,并伺机发起言语冲突,随后诉诸于武力,并且打了就跑,边跑边骂。
这个时候,一直在旁围观的“后身”,便蹦出来负责拱火、抱打不平,承诺帮被欺负的商人看车,让他安心追上前去报仇雪恨!
然后这一整车的货物,包括小推车,就全归他们二人所有了。至于兵家的说法,就是“投石问路、调虎离山”!
赤乌的人对于这种手法,在熟悉不过了。而那九条人命,就是他们投出去的石头,调老虎出山的诱饵。
果不其然,就在第二批诱饵,被敌军乱刃分尸之后;敌军再不敢粗心大意,缓缓向外扩大了搜索范围;直到搜索圈越扩越开之后,隐在暗处的十五名赤乌探子,才终于捕捉到了这个绝佳的动手机会。
“好了!这就到咱们的活了!弟兄们,多余的话也就不说了,为了留在京中的爹娘妻儿,都给我咬住后槽牙、挺起脊梁骨!一会等“南蛮子”都散的差不多了,咱们便同时杀出,分头行动!谁要是找到那小玩意儿了,就小声提点大家一句。记住了,能偷多少就偷多少,最好能赶在那群南蛮子回来之前,分头撤离开来……弟兄们,各自珍重,有缘燕京再见!”
一位名唤“老鸦”的探子,在这二十四人之中辈分最高,资格最老。他对另外十四名弟兄交代了一番之后,便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喝了一个“上”字,便身形一纵,向不远处那些杵天杵地的庞然大物杀去!
三千名辅兵护卫,谨慎小心地继续扩大搜索;殊不知这十五个赤乌探子,就在他们的包围圈中。不过,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狡猾的赤乌探子,在破晓的天色下现出身影之时;早已躲在不远处的庞青山等人,也终于振奋起了精神:
“庞帅,您可真是神了啊!我就纳闷了,无凭无据,你怎么能猜出来这货贼人,是在用人命来“调虎离山”呢?”
“不是我神,是他们心太急、乱了自己的步调。至于证据嘛……前三刚死,后六立马补上,生怕辅兵不起疑心,这就是拿咱们当傻子逗呢!他们既然喜欢玩把戏,那本帅也就好好配他们玩玩……”
“庞帅您看,好像就这么十几个人了……怎么样,咱们上吧?”
“不急!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都是刷过贝粉漆的上等货!就算这些贼人,能口喷三昧真火、也压根烧不起来!本帅倒是想要要看看,咱这些老伙计个个又大又沉;就凭他们这十几个臭鱼烂虾,到底能干些什么呢?九条人命,他们总不能白白牺牲吧?让弟兄们悄悄摸过去,扎稳了口袋就好。如果在包围的过程中,谁不小心暴露了行藏,再一起出手也不迟啊!”
庞青山说的没错,这么大的家伙,就凭十几个人,的确是蒸不熟煮不烂,拿它们一点办法都没有!而眼下鱼儿游入网中、真可谓插翅难逃;而庞青山有成竹在胸,便想着再沉他一会,看看对方的后招之后,还会不会另有后招。
“找到了!冲城车的木器藏在车底,就在两个前轮的正中位置!”
忽然之间,一个年轻的赤乌探子,手中同时举着两枚款式相同的木器件,兴奋地大声呼喊起来。赤乌的“意见领袖”老鸦,本是在挤着眼睛,躺在投石机下面苦苦搜索;而当他听到这声兴奋的呼喊之后,也立刻沉声呵斥道:
“不要命了?别喊!!!”
与此同时,已然缓缓逼近的庞青山等人,也听到了这略带稚气的呼喊声;庞青山眼珠一转,心下一沉,立刻起身拔刀,刀尖直指正沐浴在晨曦微光之中的赤乌探子:
“动手!!!有活的抓活的,死的也行!!!”
庞青山一声令下,无以计数的解忧军精锐,由四面八方齐齐现身!他们早已埋伏了许久,如今耳闻将令,就仿佛苍鹰掠空那般迅猛、疯狂向神色错愕的十五名赤乌探子围杀而来!
人数差距如此悬殊,甭管什么招式经验,全都派不上任何用场。经验丰富的老鸦,才刚从投石机下蹭了出来,便只觉头顶一黑,十数把雪亮锋利的钢刀齐齐剁下,连半点还手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眨眼之间,这十五个赤乌探子,便被蜂拥而来的解忧军,乱刀砍成肉泥;至于庞青山吩咐的“留活口”,已早就被他们抛诸于脑后了……
庞青山分开人群走上前来,从地上捡起十几枚“之字形”的木器件,抚摸着上面的“天机”铭刻,陷入了沉思之中;然而,当他吩咐辅兵队长,试着推动被卸下木器件的攻城器械之时,竟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庞青山虽然出身名门,但对于机关术这种“奇技淫巧”,也根本没什么兴趣可言。如今见攻城器械完好无缺,推动自如,也就彻底放下心来。
“你说说你们这群兔崽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们留几个活口!结果呢!全他娘给剁成馅了!”
361.倚老与卖老
体会着“料敌于先”快感的庞青山,沐浴着夏末初升的晨曦,望着脚下那“一滩滩”敌军的尸首,意气风发的笑骂了几句。而刚刚见了血腥的解忧军将士,也附和着发出了“嘿嘿嘿”的哄笑;更有几个平日性格开朗,不遵军规礼数的家伙,还扯着脖子、大声与主帅对起话来:
“这可不能怪我们啊!咱们忙了好半天,结果却只网到了几条小鱼,咱们这么多兄弟,手快有手慢无,哪还来得及收手呢?一人打上一拳踢上一脚,哪怕只是吐口吐沫,也都是这样的结果了!我说庞帅啊,弟兄们都闻到了肉味,却没几个人能吃到嘴里,实在是太难受了!要我说啊,不如就趁着天光大亮,弟兄们也士气正旺,咱索性就直接出发,端那些北燕人的老窝去!”
庞青山心里也清楚知道,解忧军的弟兄们,最近都处于刚刚见血的兴奋期;今日轻而易举地灭杀了二十四名赤乌探子,也被那猩红刺鼻的血腥味,勾出了杀戮的欲望;有劲没地使的感觉,委实极其憋闷。
而他身为军中主帅,也理应把握住这个新军上阵的必然阶段;借他们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威风煞气,发起对北燕国都的最后冲击……
沉吟了半晌之后,庞青山展颜一笑,三两步便跳上了坚固高耸的冲城车,对下面一双双热切而期盼的眼睛喊道:
“弟兄们,也都是他这个意思吗?”
“是!”
“既然如此的话……好!那本帅也就成全你们!埋锅造饭,全营将士饱餐一顿!半个时辰之后,全军将士拔营起寨,咱们这就去跟北燕王朝见一仗硬的,也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北侉子,好好尝尝咱们解忧军的厉害!”
一个时辰之后,燕京城的丞相府正厅之中,已然年过七旬的老王放,正使劲儿地吸着肚子。兵部尚书陈启昌,双手捧着一柄雪亮的大刀,从花园迈步进入书房之中。
他将那柄亲手磨快的大刀收归刀鞘之中,随后又亲自走到王放的背后,使劲儿拉住了甲胄背后的系带:
“牧北老兄啊,京中并非没有得力的战将。你我如今皆已年过七旬,你何苦还去要摸那一把铁锈、舔那一口的刀头血呢?”
王放抬腿迈步、反复调整着甲胄的位置与松紧,同时开口回复陈尚书的规劝:
“老陈啊,你曾跟随我南征北战近三十余载,难道还不清楚我的脾气吗?我也知道,京中共有二十四为同僚,乃是正统武将出身;但这些人手上有几分斤两,莫非你就真的不清楚吗?哎……怪就怪那蔡驴子,病的太不是时候了;如今放眼整个京城,除了你们这些老弟兄之外;年轻一辈当中,也唯有浅溪一人可用……但他还是个文官……”
“老丞相!国难当头,文官如何?武将又如何?罗某人只知一旦城破兵败,人不分男女老幼、臣不分文武品级,都要沦为亡国之臣,败军之将、丧家之犬、离乱之民!”
王放正在发着牢骚,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清朗的声音!二人同时向外观瞧,只见文官出身的罗源,顶盔束甲、腰衡利剑,呈一副戎装模样;而罗源的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披百花皮铠,面容清丽俊秀的中年妇人,腰后也横跨一柄细长兵刃……
“浅溪贤弟,贤夫妇此行……不知意欲何为啊?”
“王左丞何故明知故问!想您已然年过七旬高龄,仍甘愿舍生忘死,披坚执锐为国浴血;而我夫妇二人俱在鼎盛之年,自当于老将军驾前牵马坠蹬!南人此番北上、乃是图谋北燕江山,并不是与牧北公您一人之私怨;而我夫妇二人既是北燕子民,又食君王禄米……”
罗源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才说到了一半,便被王放挥手打断:
“胡闹!自古便有“文死谏、武死战”之说;而你夫妇二人,又俱非行伍出身,上阵又能如何?文官,自有文官的辅君报国之法……”
就在众人争吵不休之时,一名小校没命似地跑到王放的丞相府中,也顾不上看清屋中之人的相貌,便带着哭腔放声疾呼:
“王左丞,不好了!牛将军带着三百名刀斧手,已然提前出城了!”
根据赤乌探子的追报来看,早在半个时辰之前,解忧军已然全军开拔;不久之后,便会抵达燕京西南门外的二十里处,排兵列阵、准备攻城。而此时此刻的燕京城中,只有负责护卫皇宫的八千御林军,以及王放麾下的两万护城兵勇。至于什么辅兵、民夫、预备军等等等等……无非就是从家丁护院、平民百姓之中临时征召,防卫力量可谓是捉襟见肘!
不过,好在解忧军兵力也并不充足,同样无法铺开四面围城的攻势。所以对于北燕方面而言,如何预测庞青山的主攻与佯攻方位,并解决掉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就成了此战胜负的关键所在。
而王放对于此战的预设战法,便是按兵不动、生生吃下敌军的第一轮攻势。
王放做出如此安排,并不是有意托大。他是想要借此机会,试探天机工坊的攻城器械,究竟有多大威力!顺便从攻势的密集程度,预测对方真正的主攻方向,以便制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燕京乃是北燕国度,城墙厚重坚实,三丈三高,三丈厚;墙中嵌有箭窗,上下共分四层,每层一十三孔;箭塔望楼高达十丈开外,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就连城外的护城河,都足有十五丈宽!
凭此等固若金汤的城防工事,硬吃下敌军的第一次攻击,损失必然不会太大。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王放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那个一向平庸的燕京大将军牛子方,竟会在这等万分紧要的关头上,犯下如此幼稚昏聩的大错!
其实,自从王放卸甲入京、登阁拜相之后,便再没有对任何一名统兵戍边的故交或是晚辈,提出过任何兵法与战术上的指导性意见。
要知道,当年在边关披甲佩刀、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王放,战绩可谓无比辉煌!无论是论资排辈、还是衡量个人能力与过往战绩,凡是北燕王朝的披甲人,在王放的面前,都不敢挺胸抬头的回话;并且在武将的小圈子之中,都已“遭到王放当众辱骂”的经历,作为骄傲的谈资,身份的象征!可想而知,如果王放愿意指导他人作战之法,人人心中都会甘之如饴。
可即便如此,几十年来,他仍然何对兵家之事不置一言。说到底,王放守口如瓶的原因,也非常简单,就八个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八个字看似容易,但往往越是才华出众、履历过人、地位超然的前辈,便越容易栽在这八个大字之上。
在王放挂帅出征,统兵作战的年代,华禹大陆各地兵家的战术战法,还是以正面对撼为主,兵法计谋为辅。最普通的战斗方式,便是开战之前,由双方主将先斗上一阵;随即败方骑兵战车出列,双方挺起胸膛、高呼口号,来上一次力量与勇气的直接对话。骑兵冲锋之后,便是双方步兵接刃。不过,那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事,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无非杀到气势与走向上分出胜负的时候,输家便会溃败逃窜、赢家则乘胜追击、试图扩大战果……
当年的攻城战也好、野战也罢、方式都是大同小异的。皆因为当时华禹大陆的兵家与君主,还没有彻底摒弃羞耻心与道德观念。在当时的风气之下,任何通过“非正面对垒”方式赢得的战争;都会被社会舆论所不容、兵家同道所不齿!
数十载时光匆匆而过,华禹大陆现如今流行的战术与战法,已然与王放纵横天下的那个年代,大不相同了。就比如说引领了“无耻”潮流的中山王沈归,他的用兵风格,便是“非巧而不取,非利而不战”;而幽北军神颜重武呢,则正好与其相反;他全盘承袭了老一代行伍之人的风骨与习惯,历来都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郭兴习惯敌后穿插、祝云涛则善于捕捉战绩;蔡宁惯借势欺人,陈子陵则善于笼络军心。拜两北之战的经历所赐,由东海关那一场大火启发;最近的几年时间之内,华禹大陆的战场可谓将星辈出、战术风格更新换代的速度极快;却再没有人再去考虑什么尊严与道德、正义与高尚;所有君主和将令,都变成了唯结果论的“商人性格”:只要能赢得战争的最终胜利,那么过程如何发展,根本就不重要!
话说到了这里,有句题外话必须要讲。沈归用兵奇诈诡谲,的确加速了华禹兵家的战术更新频率、战法思路转换的进程;但归根结底,战术战法都是小道,沈归并没有将战争的本质,推到一个另外的高度上。单就这一点来说,与关北斗成立天机工坊的意义,可谓相去甚远!
从这个思路来看,王放卸甲入京、登阁拜相之后,便不再参与北燕兵事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这位战功赫赫、威名远播的老将军,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知道这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时刻都在变化;华禹大陆的战场,已经不再是他曾经完全掌控过的那片战场了;而他王放的战术战法,也从他卸下铠甲的那一天,彻底过时了……
由于最近私事比较密集……
减更了减更了!!!双更变单更,为期四天,不够再说!
362.败当阳(一)
王放躲过了倚老卖老的陷阱、更避免了刻舟求剑的固执;在克制本性的同时,也显示出了他广阔无垠的胸襟,与远超于世的智慧。只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位文武双全、外粗内秀的北燕左相,还是犯下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他没想到的是,那位受父兄之遗德、官拜燕京大将军多年的牛子方,竟胆敢会违抗军令。看来,他多年来踏实稳重、诚恳谦慎的嘴脸,竟是长期压抑之后的惺惺之态!
如今王放掌握着赤乌的力量,当然对解忧军大本营的现状,有着足够的了解。在谛听彻底倒台之后,原本那个维系各方利益的绝妙平衡点,也被瞬间打破。南康的时局陷入动荡,内乱也由此而生,根本顾不上什么解忧军、什么消失的舰队……
那么也就是说,解忧军此战若胜,南康那些短视贪婪的财团门阀,也许会因为失而复得的巨大利益,短暂的握手言和;倘若解忧军兵败燕京城下,那么至少在两代人之内,倾家荡产却一无所获的南康王朝,绝不会重新萌生北伐之意。
那些商贾小吏出身的南康大员,在利益面前的妥协与卑微程度,远远低于世人想象之中的底线。
对于普通人而言,一切委曲求全的和平,都好过于光明伟岸的战争;可唯独对于行伍之人来讲,最理想的世道,便是天下纷争,群雄四起的战乱年代!
王放就是忽略了一直生活在父兄阴影之下的牛子方,心中也跳动着一颗建功立业,血战报国的军伍之心!那个无功受禄的正二品武职,那个“父子三良将”的御赐封号,都在不停击打着牛子方那颗赤子之心!
今日一役,不单是南北之间的最后一战;更是卫戍京畿重地的牛子方,唯一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
如今敌军即将兵临城下,也不知牛将军是小觑了庞青山,还是压根没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竟然只率区区三百名刀斧手,便出城列阵、准备迎敌了!据王放想来,他空挂大将军的头衔多年,始终未见一阵,毫无实战经验、与战术战法的概念可言;而他骨子里的观念,乃从书本与评话之中得来,仍停留在那个“阵前斗将、以壮声威”的上古时期……
这是何等迂腐、何等固执、何等天真的做法啊!牛子方将那纸上谈兵、道听途说的所谓战场经验,当成了制定战术的铁律!这真是可怜可恨、可哀可叹!
撇下心急火燎的王放等人不提,单说这位战术思想极其“复古”的牛子方,牛大将军。其实他也并没有王放想的那么愚蠢,至少刚刚得到“整军备战”的军令之后,他还叫来了军中的传令官,向赤乌讨回了一份敌情详报参详。
从赤乌的情报上来看,解忧军主帅庞青山,祖籍江南道乌孝镇,乃是当地名门望族之后。此人家学渊源,年少便投身军伍之中;他从华江“翻江蛟”战舰的一名普通小校开始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成为了南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水军副将。在十五年之前,经长老会钦点,破格调入解忧军担任统帅一职,直至今日。
不过,自他率领解忧军跨江而来之后,有名的大战,总共就打过两场,结果还是一胜一负,砍也都是南康的“自家人”……
牛子方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庞青山履历虽然吓人,却与他八斤八两,几乎没有实战经验可言;而反观过往战绩,又都是以多欺少、以逸待劳,战损比例不堪入目。这样一个无能的统帅,再加上几万名被公认为“华禹步军之耻”的解忧军……
试想一下,孤胆英豪这四个字,是何等的荣耀威武!在北燕与南康的终极一战之中,是他牛子方,单枪匹马出城迎敌,在一阵刀来枪往的浴血厮杀过后,他一枪挑死敌军主帅庞青山,彻底终结华禹乱世!什么四皇子、什么蔡大将军、什么王放、在他这份功绩的面前,统统都要靠边站!从此以后,他牛子方单刀赴会、枪挑庞青山的故事,必然会威震华禹、青史留名,被后世儿孙口口相传……
这些羸弱不堪的废物点心,是他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牛子方自恃武艺精湛、身高体壮,根本就没把南康军放在心上;若不是遇见了“技术难题”的话,就连那三百刀斧手,他都不愿意带!
王放的确下达了整军备战的军令,却没说让他据城而守,闭门不出!牛子方耍了一个小聪明,自以为能钻个空子,便拎着自己家传的冷月枪,悄悄从京城南门溜了出去……
随后,他就被合八名男子之力,才能勉强推动的吊桥绞盘,拦在了护城河南岸。所以那三百名令他无法“单枪赴会”的刀斧手,就是这么来的……
当王放与“死皮赖脸”的罗氏夫妇,急匆匆登上瓮城之时;只见远处尘土飞扬喧嚣,一条无边无际的“滚滚黄龙”、也正迅速向城下“游”来;而护城河对岸的三百名刀斧手,也正在看着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牛子方,不断摆出英武不凡的造型,耍弄着牛家祖传的冷月枪……
“浅溪!你拿上这柄天子佩剑,迅速前去城外,将那憨货带回来治罪!”
“得令!”
然而当罗源罗知府,提着那柄金光灿烂的天子剑,刚刚走出平定门的时候;只见几名解忧军的哨骑,正拨马而回;不远处的牛子方,则手执长枪大声喝骂叫阵……
“牛将军,天子剑在此,王左丞命你迅速率军回城,不得有误!否则的话,依军法从事!”
“荒唐!想我牛家男儿,能够世代荣沐圣恩,就是凭着誓死效忠陛下的耿耿丹心、就是靠着一身勇冠三军的英雄胆气!回去告诉恩相,我牛家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撤退的懦夫!罗大人,若某家今朝得以凯旋归来,定与阁下饮胜庆功烈酒,为辜负了尊驾这一番美意而赔罪;倘若某家一招不慎败于贼将,落得个战死沙场、以身殉国的收场;那么就请阁下替某回禀天子,就说我牛子方……哎?罗知府?浅溪贤兄!!”
牛子方这一番话,可谓慷慨激昂,催人泪下;可谓壮怀激烈、忠义千秋!然而,以他的文化水平来说,写在纸上让他照着念,都未必能通顺的念一个来回;就更别字斟句酌的修改通顺,提慷慨激昂的当众演说了。
为了能有今日,他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月;以他的记性来说,这么短的时间,能声情并茂地背诵下来,已经不容易了!
可解忧军的先锋营,得到了哨骑回报之后,就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一般,再次提高了行军的速度!毕竟燕京乃是北燕国都,城防的坚实程度,必然可以达到每个人的想象极限。如今敌军放下吊桥,大开城门,更有一小支刀斧手,大大咧咧的摆出了阵型……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但如果能一举冲过吊桥、并控制燕京南门的话!恐怕这场战役,也就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艰难。
况且就算的过桥夺门的计划失败,也不过就是折损一营人马而已;他庞青山赌的起,解忧军也输的起!
眼见敌军先锋营露头,罗源还哪有心思听完他那一套酸文假醋、慷慨激昂的废话!
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罗源见牛子方不听自己良言相劝,也不再白费力气。他立刻抽出天子剑,对躲在城门后的十几名护卫小吏,高声下令:
“盾牌兵上前列阵,护住阵脚;其余人等上前推动吊桥绞盘,尽快收起吊桥,关闭城门!敢有迟疑抗命者,本官叫他立刻毙命于天子剑下!”
“罗大人,牛将军还……”
噗!
耳闻有人语带迟疑、罗源当即履行诺言,抽出天子剑来穿胸而过,将这名隶属燕京府管辖的城门吏,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正法!
罗源的确是文人出身,但千万不要小看了文官的度量!比起那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两军疆场来说,文官的生存与工作环境,也没有任何安全与轻松可言。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心思往往比那些杀人如麻的行伍之人,更加阴狠毒辣!
罗源拔剑杀人之后,连眼皮都没跳动一下,而是继续大声呼喝:
“收桥关门!弓弩手全部登城列位,准备迎敌!”
战争的残酷,在这件小事上一览无遗。那位胸口绽放着梅花的将死之人,就仿佛一枚破麻袋片那般,被自家弟兄扔了墙根上,便无人问津了。不过,也正是由于罗源展现出了足够的果决与狠辣的手段,这架吊桥才能以一个很快的速度,被众人抬了起来、桥尾直指上苍……
并非罗源有意害人,而是一个头脑发昏、愚蠢至极的牛子方,再加上三百名被他裹挟出城的刀斧手,根本就不值得燕京城的君臣百姓,为其负担一丝一毫的风险!
至于那名开口质疑罗源命令的好心小吏,虽是死在罗源剑下,但他的这条性命,却是必须要记在率先违反军令的牛子方头上……
杀鸡儆猴,阵前正法,也是没办法的事……
363.败当阳(二)
燕京外城,共有七道城门,四座瓮城。在太平年月,每一道城门外的吊桥绞盘,都有专人专款负责养护维修。只不过北燕王朝的吏治环境,一向不甚清明;所以这笔平日根本看不端倪的专项专款,也自然落在了某一群人的腰包当中……
由于常年不用,再加上缺乏养护,如今众人奋力将吊桥收起,那刺人耳膜的噪音,可谓是震天动地!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也瞒不过出城迎敌的众人。这三百名倒霉催的刀斧手,大多都是牛子方的亲兵心腹;而今日与他一同抗命出城,无非也是想着能在天子眼皮底下表现一番。牛子方吃肉,他们也能尝尝“肉汤”的滋味;
可突然有绞盘声音作响,众人回头观瞧,便看到后方退路被断的情况。毫无意外,这群同样没有见过鲜血的亲兵护卫,也陷入了慌乱的情绪之中……
牛子方虽然不是什么能臣悍将,但终究是武将世家子弟。就算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绝不会犯下自乱阵脚的过错:
“哈哈哈哈哈哈……弟兄们,罗大人这桥收的好,正合我意!你们好好看着,今日这一战,我牛子方便要效仿传说中的楚霸王、垓……垓怎么着来着?”
“牛将军,您是想说“破釜沉舟、自绝后路”的典故吧?”
“不对吧……我好像记得有个该什么的……”
“垓下之战?
“对对对!垓下……”
“可垓下之战,最后是楚霸王败了……”
“不能吧?爱谁谁吧,反正我牛子方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界,见识一场打赢的垓下大战!……对了,说到垓下那地界,到底在哪啊?”
“……哎…回牛将军的话…垓下在徽州地面……”
自恃武艺高强、又出身名门的牛子方,正在城下摇头晃脑地“引经据典”,自比力拔山兮的上古战神,试图稳定军心;可南康军主帅庞青山,却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与那二十名露过一面哨骑兵,再次卷土重来……
牛子方腆胸迭肚的吹嘘着自己一身勇武,耳闻马蹄叩击大地的声音越来越响,立刻做好了战斗准备。他双手连番舞动,将家传兵刃冷月枪,转出了一道璀璨夺目的棍花,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看他那副卖弄的模样,唱的不像是霸王别姬、倒像是大闹天宫的猴戏!
然而,牛子方正在得意洋洋之时,压根听不出好赖话;在一众刀斧手的欢呼与鼓励之下,他再次翻身一挑腰杆、将枪头舞出三道虚影,枪尖直指远处的南康哨骑:
“哇呀呀呀呀呀……呔!尔等南蛮贼子不知死活,吃熊心吞豹胆,竟敢来犯由本将军坐镇的燕京城!我见尔等不似乡野村夫,莫非就没听过牛子方的威名吗?来来来,敌将休走、今日你我撒马一战……唉唉唉?别走啊你……”
牛子方按照戏文评书里的“开场白”,才说了半套武将之间的“内行话”;可谁知道敌将见他卖狂挑战、竟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带人驳马而回……
这……与自己想的根本不一样啊!
不过,庞青山既不是傻子,也不是他牛子方的戏搭子,也用不着搭理这个神经病。当他探明了三百刀斧手的阵势之后,又抽空看了看一眼城上观敌的白胡子王放;随后便打了一个手势,率二十骑调转马头,绝尘而归……
尽管暂时还猜不透那老奸巨猾的王放,到底想搞些什么鬼名堂;但至少可以确定北燕的先锋大将,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牛子方开口挽留对方未果,立刻与身后的刀斧手弟兄吹嘘;不久之后,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牙酸齿冷”的嗡鸣闷响;牛子方抬头观瞧,只见原本湛蓝通透的天空,竟然忽然暗了下来……
嗖嗖嗖嗖嗖嗖……
一阵犹如蝗虫过境般的箭雨,在半空中吊出了高挑迷人的抛物线;那些箭簇闪烁着冷冽的锋芒、借着阳光掩盖身形、看起来如同转瞬即至!顷刻之间,箭雨倾盆犹如镰刀收割麦浪、又仿佛夏夜雨打芭蕉,将那三百名倒了血霉的刀斧手,即刻扫倒一半有余!
身后就是足有十五丈宽的护城河,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们连跑都没地方跑!
俗话说傻人有傻福,由于解忧军的弓弩营,位于军阵的正中央,此时尚未列阵完毕,羽箭储备也都在辎重车上;所以,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箭雨不算密集,留下许多稀疏空白;而那个脑袋有直愣的牛家二将军,也在那百余名生还的残兵之中……
“卑鄙、下流、无胆匪类!莫非你们南康人不要脸面了吗?此时两军尚未列阵、主将也未通名报姓、怎敢无故向我军突施冷箭……”
“将军,咱连死带伤折了近二百弟兄,已经不能叫冷箭了……”
“我管他呢,爱谁谁!庞青山,是条汉子你就露个面,跟你家牛爷爷大战三百合……”
嗖嗖嗖嗖嗖……
也不知庞青山是不要脸还是没听见,总而言之,牛子方叫回来的“对手”,又是一阵倾盆箭雨!
牛子方只是缺乏实战经验,又不是个二傻子;刚刚走了夜路,也就知道躲鬼了。第二轮箭雨一来,牛子方那与百余名侥幸生还的刀斧手,有了提前准备,立刻抱头鼠窜,展现出了规避动作的训练成果…
正在思考“王放阴谋”的庞青山,耳闻身后有兵甲响动,便立刻回头望去。只见最先抵达集结点的步军,毫无疑问,乃是由五百名先锋刀盾兵所组成的登城一营……
“齐彪你看,燕京城已然闭境绝关,唯有护城河以南,却有百余名北燕军正在叫阵。现在我还吃不准对方的意图,你就带人去冲上一阵吧。记得,此战务必万分小心,以打探虚实为重。若本将所料不错的话,这一小股北燕军,应该是王放那头老狐狸,放出来的诱饵!如果能将其当场歼灭是为最好;如果你感觉情况有异,可以立即率军后撤,任何人不得贸然追击,听清楚了吗?”
登城一营的营正齐彪,如今年过五旬,是个闽江水贼出身。不过,由于他并不属于两江商团的人,宗族的地位也非常卑微;再加上他本性不拘小节、不服礼教规则;所以被南康朝廷招安二十余载,却几经起落,始终未曾得到重用。
而庞青山愿意容忍齐彪的古怪火爆的脾气,无理莽撞的性格,也必然有其原因。这位老海贼不但是位称职的营官,更是一员作战勇猛、头脑机敏的先锋大将之才!
如今听闻庞青山欲派自己去打头阵,齐彪拍着胸脯当场应下:
“放心吧,这事交给老齐,保证他们一个都跑不脱……”
庞青山一把拽住了风风火火的齐彪,双眼直视对方的瞳孔,一字一顿的再次叮嘱:
“我要你亲口重复,不许追杀!”
“……不许追杀!”
“去吧!打探虚实为主,小心为上!”
一生几经起落的齐彪,深知军法无情,上下有别。如今又见庞青山难得如此郑重其事,才总算把这句话听到了耳朵里。
五百名闽江子弟兵,在军往齐彪的率领之下,朝着燕京城下迅速突进……
躲过两阵箭雨,仍然安然无恙的牛子方,此时拿着家传的冷月枪,一边咒骂庞青山无信无义、没脸没皮;一边耍猴似的反复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继续挑衅叫阵;但他眼神的余光,却始终盯着晴朗天空,两只耳朵也高高竖起,随时防备敌军第三道箭雨来袭……
“你这北侉子的牙口倒是够锐,就是不知道手上的能耐如何!你不是要战吗?来,先跟你齐爷爷分个高下!”
就在牛子方对弟兄们耍弄着一招“白蛇入洞”的时候,由打官道的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暴喝。牛子方闻言停枪收势,望着从地平线缓缓而来的解忧军……
待双方距离逐渐拉近之后,只见队首之人,乃是一名六尺左右的中年汉子!他的皮肤黝黑发亮,但肌肉结实饱满,看起来力量感十足;他的右手,握着一柄南康军制式的雁翎刀,身后还背着一枚牛皮蒙面的单兵圆盾。就看这副打扮,典型是那先锋与登城二营的“送死鬼”。
牛子方看清对方的眉眼之时,齐彪也骤然提高了迈步的速度,与反蹬土地的力道!显然,他是架起了冲阵厮杀的势头,也进入了牛子方理想当中的战斗节奏。
眼见战斗方式重新走回正轨,牛子方大喝一声“来得好!”;随即挺枪向前,一招长枪破单刀的起手式应运而生,仗着枪杆的长度,直取对方右肩!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虽然这牛子方性格莽撞,好像不太靠谱、兵法韬略的造诣更是幼稚可笑,不值一提;但他那一身家传的武艺,却着实不错!
毕竟他牛家也是北燕名门,父兄三人皆深受天佑帝的信任,怎么会是那种滥竽充数之辈呢?他这一招涮枪,除了由于实战经验不足、出招方式略显呆板以外,真可谓是炉火纯青,恰到好处!
而齐彪是闽江水贼出身,家庭环境也平平无奇,自然没有投名师、访高友的条件。在多年的水贼生涯之中,算是练就了操舟与射术的看家本事;但说起刀招与盾挡,最多也就是“平平无奇”四个字罢了。
如果单从纸面战力判断结果,恐怕这齐彪的脑子,也清楚不到哪去……
364.败当阳(三)
兵家先贤曾留下过一句名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世间的道理,大都是一通百通的。两军厮杀也好,民间私斗也罢,并不是下棋斗点,也不是比大小、推牌九;所谓的纸面战力、只能作为前期的辅助参考;也只有那些榆木脑袋,才会将这种差距奉为圭臬。
今日两军于阵前交锋,京中名门出身的牛子方大将军,自然坦荡磊落;他只想效仿故事里的英雄人物,光明正大的斩将夺魁,从此扬名天下、青史留名。可惜的是,他的对手齐彪,却是闽江水贼的底子,身上又带着庞青山的严令,根本没有与他拼命斗狠的心思!
很快,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牛子方看准了机会,将手中的家传大枪一涮一抖,竟变幻出了四道虚影!只凭这摧山填海的劲道、与炉火纯青的枪法功底,便立刻把齐彪惊出了一身冷汗!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虽然齐彪自己不是练家子,但见识却一点都不浅薄!面对气势惊人的牛子方,齐彪收起了托大的心态、更不敢试图接招化解!他就地一个前滚,踉踉跄跄地让过了势若奔马的牛子方,随后更以双手撑地、化解未消的力道,这才没有摔出一个狗啃泥来!
练家子与野路子之间,有一个微小的区别。前者招式的连贯性更强、应对之法多变,更通过经年累月的打磨,将那些应变与转换之法,逐渐融入了肌肉记忆当中;无论敌人拨打闪架、攻杀退守,自身都能即刻采取应对之法。
省去了思考与选择的时间,动作自然也就快的令人不可思议!
如今一招“白蛇入洞”打在空处,牛子方连想都没想、后手一压枪尾,枪头被余劲驱使直指苍天;紧接着牛子方上步换手,同时身体变换朝向、左手掌心向下猛拽枪杆、右手反向抬起……
一招泰山压顶呼啸而至、单以目光的速度,根本无法捕获大枪的运动轨迹!而且,这还是一条通体精铁打造的大枪,竟会在牛子方的舞弄之下、带出了肉眼可见的弧度!
这又快又猛的一枪,呼啸而来、直奔齐彪的天灵盖砸去!
齐彪虽然是野路子出身,可他既然能全须全尾的活到这把年纪,警惕性必然极其敏锐!自己就地一滚,导致牛子方先手落空;而成功滚至对方背后的齐彪,也丝毫不敢托大!
他一个前滚之后并未起身、而是继续接上了一个“前扑虎”、落地之后又是一滚,直接撞入了密密麻麻的混战人群,消失的无影无踪……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牛子方这一招泰山压顶,没有将齐彪的天灵盖砸碎,固然可惜;但却也在无意之间,将一名躲闪不及的南康军胸腹正中,带出了一道若隐若现的“红丝”……
混战之中,自然是摩肩接踵;身边的将士踉跄而过,撞了一下此人的背后;随着“扑啦啦”一阵声音、满肚子的杂碎尽数垂落于地面之上!
可能是由于冷月枪的枪头过于锋利,那名闪躲不及、被牛子方误伤的解忧军卒,已然被枪头开膛剖腹、竟依旧浑然不觉!他竟然还挥舞着雁翎大刀,踩着自己的腑脏,向前强冲了几步……
直到五息过后,他才软绵绵的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珠抽搐起来……
这血腥惨烈、令人作呕的厮杀场,与牛子方多年以来的幻想美梦,可谓截然不同;也将这个当了二十年大将军,还是生平第一次上阵杀敌的牛家二少爷,吓得是目瞪口呆!
就在牛子方拼命压抑着呕吐欲望之时,脑后却突然炸响了一道“雷音”:
“北燕贼将!”
齐彪的声音很好辨认,带着浓浓的闽江腔调;而声音的来处,对于自幼习武的牛子方来说,也很好把握:此人就在他身后的十步范围以内。
如果牛子方是一员经验丰富的边军老将,那么这种情形根本不敢立刻回头;按照实战经验与战情状况分析,他应该仗着迅捷的身法,拉开一段安全距离才是。
然而,齐彪在海上讨了二十年的生活,把嗓门练的是又高又亮;这一声毫无防备之下的大喝,也把正沉浸在血腥之中的牛子方,彻底给喊懵了!
“啊?”
听得身后有人叫嚷,他下意识的开口回应,并回身观瞧……
带着血腥味的沙石泥土,立刻扑面而来,一头扎进了牛子方那双懵懂而彷徨的眼睛当中……
“啊!!!下三滥的狗贼,我绝饶不了你……”
牛子方双眼被沙石所迷、瞬间泪雨滂沱,什么都不看不见了……
这位燕京大将军,自幼生于京中名门,父兄皆是天佑帝极为倚重信任的武将,家中从不缺银钱、也自幼享受顶级的精英教育。他的文道资质低劣不堪、只能勉强脱离文盲的行列而已;但他的武艺天赋极高,为人正直善良,家族荣誉感极强,是个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
如此单纯善良的名门之后,焉能识得齐彪这种“流氓打架、抓土扬烟”的下作手段呢?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齐彪随解忧军远征北燕,手边没有那么方便的生石灰;要不然牛子方的这一对招子,已然交代在他的手里了。
眼下两军近距离肉搏,战情如火、生死只在弹指一挥间。尽管牛子方目不能视、却依旧凭着习武之时养成的良好习惯,强行抑制了揉搓双眼的冲动;迅速将手中一条冷月枪、舞了一个虎虎生风,可谓生人勿近!
牛子方心中一慌,为了保住性命,下意识地展开了无差别攻击!凡是在他周遭一丈之内的军卒,无论隶属南康还是北燕,只要慢上一步,便是非死即残的下场;至于偷袭得手的齐彪,眼见敌将枪法高明、势如疯魔,也果断做出了转移目标的决定……
对于齐彪来说,庞青山下达的军令,只是令他打探虚实,并不需要斩将歼敌;所以牛子方死还是不死,于他也没多大干系,用不着急着兑命;而解忧军与北燕军的军卒,眼见牛子方打疯了心,也纷纷离开他周遭一丈,不愿去触那个霉头……
于是,牛子方便在一片空场之中,将祖传的牛家枪法耍了个没完没了……
牛子方的“独舞”、可谓是功架十足;但先锋营与刀斧手之间的混战厮杀,却没有因此而陷入停滞。
经过两轮箭雨的洗礼,牛子方的三百名亲兵刀斧手,仅余下不过百人而已;而解忧军的登城一营,虽刚刚经历了劳师远征,却也是满编满员的五百名刀盾兵!
野外混战,五比一的兵力差距,是无法依靠质量弥补的。
半刻钟不到,下三滥的齐彪,便带着解忧军的老兄弟,将那不足百人的刀斧手砍了一个七零八落;除了几名“失足”落入护城河中的“机灵鬼”以外,牛子方所率之兵,尽数被公认为“华禹步军之耻”的解忧军,歼灭于燕京城下!
要说牛子方的确武艺超群!自他双眼目不能视之后、便不断舞动一条祖传大枪;尽管招招用尽全力、式式落于空处,可他的动作与步伐,却丝毫没有走形!
解决了那些“小虾米”之后,登城一营的弟兄们,远远围成了一个大圈,彼此挤眉弄眼的看着牛子方,在人群当中“翩翩起舞”;神情尽是轻蔑鄙夷,就如同观赏猴戏一般……
最终,还是出手伤人的齐彪,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叫人回到正在忙着卸车的本阵之中,取来了一小捆梭枪;随即又令二十几名弟兄一字摆开、手执梭枪,远远向牛子方投射而去……
其实牛子方早就累的是精疲力竭、四肢也是酸胀无力;但牛家两代、父子三人的名誉声望;牛子方自己的尊严;天佑帝的信任与嘱托;京中乡亲父老的期盼;这桩桩件件,始终都盘旋在他的脑海之中,令他不敢懈怠半分……
然而自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打“盲架”的他,却犯下了所有致命的错误……
嗖嗖嗖……
直到那一根根简易梭枪,已然欺近自己枪杆外侧之时,血气早已涌上头顶的牛子方,才勉强反应过来!他强行提起一分精神、前把手迅速抖动、冷月枪头左右一颤,就仿佛是身处严冬雪地,打出一个冷颤那般迅速,准确的击落了两柄梭枪……,
叮、叮、噗……
一支飞行速度相对缓慢、来势也软弱无力的梭枪,被精神高度紧张的牛子方,在无意识之间忽略掉了;随后,便不偏不倚地扎破了一层皮肉,嵌入了他的身体之中,枪杆失去力道、软塌塌的垂落于地面之上……
这伤势虽不算重,却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待一百只梭枪全部投掷完毕以后,牛子方已然被扎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箭猪,声息动作皆无,生死不明……
可能是由于梭枪支撑身躯,令他无法“安然入眠”;也可能是鲜血尚未流尽、气息尚未断绝,灵台之中尚有一丝清明。此时此刻,牛子方仍然直立于齐彪面前的二十步远;而他脚下璀璨夺目的血流,也不断混合着沿路的灰尘与泥土,缓缓朝着刚刚大胜一阵的解忧军流淌而来……
365.败当阳(四)
尽管牛子方看似只是一个莽夫、思维也过于飞扬跳脱,令寻常人难以琢磨;但在双方这一阵的“小打小闹”之后,在齐彪的内心深处,也对这个作风老派的“北燕猛将”,隐隐生出敬佩之意……
两军交战,本是各为其主;胜者为王、败者贼寇这八个大字,也早已深深镌刻在了南康人的价值观中。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人类与植物一样,生于天地之间,饱饮风霜雨露;对于“光明”的本能向往,也同样深埋在每个人的血脉之中。
南康人的生活环境相对富裕,物资的品类档次,也是应有尽有;物欲无穷,选择多了,对于财富的渴望也就愈发赤裸起来!无论是交际应酬还是亲友聚会,谈论的话题都始终绕不开一个“钱”字;平日里结朋识友,每个人肚子里也都揣着三个心眼。
就算是那些道德品行卑贱至极的“坏人”,也不愿意与同样卑鄙下流之人成为朋友。所以对于见惯了世态炎凉的老海贼齐彪来说,在如今这个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混乱年代,似牛子方这般浑拙猛愣、天真烂漫的“实诚人”,也愈发弥足珍贵了……
百感交集的齐彪,长叹了一口气,示意身边一名弟兄,前去将牛子方的尸身、当众斩首。这个十分残忍的行为,倒也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恶趣味”;而是按照攻心为上的理念,将头颅系于南康大旗之上,以此震慑城中军民人等。
齐彪眼看着那名解忧军弟兄,手持钢刀走到尸身近前;一直都无声无息的“箭猪”牛子方,竟猛然开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暴喝!趁着众人被他“诈尸”惊出一个愣神的时候,牛子方这位周身扎满了梭镖的“厚道人”,向前腾空跃起足有四尺、直扑那名已然被吓到坐在地上的解忧军!
毫无疑问,十死无生的牛子方,强撑着最后的一口气,就是在等待这个绝好的机会!当他成功压在对方的身体之上,那一杆杆早已扎入皮肉的梭枪,也被自身的体重所压、顿时穿透了他的身躯!只待落势停止,二人对面而视,牛子方强行睁开被沙石泥土、粗砺到血肉模糊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身下那位面色惨白的解忧军士卒……
当他从对方的双眼之中、捕捉到了浓浓的恐惧之时,便咧开一张大嘴、露出满口血红的牙齿,疲惫的笑了……
缓过神来的齐彪,立刻带着一众解忧军弟兄冲上前去,并亲手将假死伤人的牛子方枭首;钢刀过颈,齐彪提起牛子方的发髻、又抽出了那枚扎入右侧脸颊的简易梭枪……
齐彪的力气不小,膀子一横,梭枪的三角枪头,便带出了四颗紧紧咬合在一起的后槽牙。正所谓人死如灯灭,死前紧咬的牙关一松,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便从牛子方的口中垂落、掉在了齐彪的鞋面之上……
还有一节红中透白的喉管!
双手紧扣城墙,仔细看完了全程的王放,挥袖抹去腮边浑浊的泪水,回头对罗源说道:
“罗知府,烦劳您落笔书记一番。燕京大将军牛子方、及其麾下三百亲兵护卫出城迎敌,并于燕京城下战死报国。此役之失,罪在王放老迈昏聩、指挥失当;而阵亡将士作战英勇果敢,大展我朝军威……”
“牧北公,您的心情下官能够理解;但如此记录战报,罪犯欺君,恕在下官不敢领命。”
被罗源拒绝之后,王放倒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呆滞的望着城下,看着解忧军打扫战场、收拢残兵,架设攻城器械……
“…罗大人,咱们总不能这么看着啊!要不要让箭楼的弟兄们试射一轮,探探对方的虚实也好啊!”
王放听到一名校尉,正在小声向罗源提议,终于也回过了神来。他缓缓摇了摇头,指着护城河对岸的解忧军说道:
“两军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今日又刮起大风,何必还要白白浪费箭枝呢?再者说来,仗已经打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庞清山他们是狗急跳墙,想着跟咱们兑命呢!在这种非生即死的情况下,他还能来什么虚的?不必探了。”
时间对北燕有利,而对解忧军不利,所以这仗改怎么打,也明摆着的事。天佑帝指派王左丞收尾,他也早就制定好了整体作战方略:主要依靠燕京坚固的城防工事拖延时间;生吃敌军的试射与第一轮攻势,探探对方的力道与底气,才好制订反制措施。
所以,牛子方与三百刀斧手之死,虽然足够壮烈悲凉,却于此战毫无意义可言。
不过,按照王放的战法来说,护城兵勇可以暗兵不动;但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北燕天子周元庆呢?当牛子方的头颅,开口吐出“碧血丹心”的同时,唐福全与内监侍卫,在半推半抬之下,强行将天佑帝掳至了紫金宫的地道之中。
这条皇家地道,入口在紫金宫西北角,中途在西门外三十里处的的皇家丰润园重见天日,换乘小舟,改走水道离京。这条御用逃生通道直奔西北,有两条延长线路备选;如“天子北望”,则可出关口外,巡视北段长城;如“天子西顾”,可以直奔旧都长安,奉天祭祖。
如果抛弃掉那些“名义”的说辞,单从逃跑路线来看,这条密道,显然就是防备南康、幽北、漠北三家而建立的。
既然这是天子离京的退路,那么工程质量自然也有着充足的保证。只不过今日总管大太监唐福全,“胁迫”天佑帝进入密道,并不是打算护驾离宫;他只是本着一片护主忠心,防备敌军攻城器械开动之后,有损龙体。
既然是北燕天子的离京密道,自然不会像是黑煤窑的矿洞那般阴森狭窄。这条甬道的宽度,可以供五名成年男子并排通过;墙面地面与顶面,也都是由平整的石板铺就而成;墙壁上三步一盏灯、五步一举火,简直亮如白昼;除了潮湿的地气、与滑腻的青苔以外,并不会令人感到压抑与憋闷。
进入甬道前行五里路左右,众人便抵达了一个人工开凿而成的“停驻所”。向来办事周到细心的唐福全,早已在迎驾之前、命人将一切应用之物,全部搬来此处备用;偌大一间石室早已塞得满满当当,就连天佑帝经常取阅的书籍账册、手边把玩的心爱器物,都好端端地摆在了正中的“龙书案”上……
“既然陛下不愿巡幸江山,那么便在此处歇息片刻;王左丞与罗大人,正在奉命清缴南康叛军!据老奴想来,上有天家龙气庇佑燕京,中有二位良臣辅国平乱、下有三军将士忠心用命,料那些土鸡瓦狗、跳梁小丑们,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天佑帝压根就没搭理唐福全这一番宽心话,反而指着更深处的点点光亮,开口问道:
“内中是何物发光?”
“回陛下,那一盏灯火,便是一间石室,供随驾的嫔妃与龙子休憩更衣之所。皇后娘娘与太子爷,也被奴才安顿在了第一间石室当中,陛下无需忧虑。”
天佑帝听闻太子二字,神色略显嗔怒;可眼前那微弱的灯火、无力地摇曳了几番之后,天佑帝的面容一转,反而显得有些颓唐……
“唐福全,带朕去见见皇后……与太子吧……”
“老奴遵旨。”
唐福全小心翼翼的扶着周元庆,缓步走向内中石室。待主仆二人行之第一枚火把附近,唐福全用力敲了敲石壁,轻声请安道:
“老奴唐福全、恭请皇后金安。陛下前来探望娘娘与太子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之后,温暖的火光,映出了一名身披锦色常服的华贵妇人。见这名老妇略带僵硬的下拜施礼,周元庆急忙上前两步,扶住这位比自己大了整整三岁的结发之妻,并迅速朝着唐福全摆了摆手……
按照天家礼法来说,每年的开朝庆日、新年除夕、八月十五、祭祖大典、先王祭日等等节祭重日……身为一国之母的张皇后,都该随天佑帝一同出席。但近年以来、张皇后便一直称病卧床,无法参与节庆宴会;所以就连天佑帝自己也记不清楚,他上一次与皇后会面,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了……
“……丽华……你……还好吗?”
身处地下暗室之中、天子的情感,也会变得敏锐细腻起来。再加上他们这一对老夫老妻,早已“分别”多年;今日在此患难时节久别重逢,自然是倍感唏嘘。
然而,他才刚刚抬起右手,想要去扶住张皇后,又突然被石室之中响起的鼾声打断……
“太子睡了?”
“是,永儿的身子,近来一直不大爽利……”
太子疯了的事,周元庆乃是亲身经历、并亲眼目睹。只不过在他的心中,太子这场犹如“及时雨”一般的疯病,肯定是他急中生智、想出的善后方法!
而且在天佑帝看来,“装疯”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除了丢人现眼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硬伤。在那种危机关头之下,也称得上是非常聪明的选择!
366.败当阳(五)
毫无疑问,如果北燕的储君之位,必然要花落别家的话;那么仅从纸面上来看,也就只有四皇子堪当大任。
对于继承皇位这种事,有可能,就是有威胁;而且比军功,太子远不是周长安的敌手;比军民两届的威望名声,他更是拍马都追不上同父异母的四弟。在华禹大战开始之前,朝堂之上还有蔡党与太子府的门下走狗,可以死死压着王放与周长安这一对师徒;可近日以来,太子又在巨大压力的逼迫下漏洞百出,错误的判断了时局与圣意,贸然发起倒蔡攻势……
且不说蔡党中人,会如何反制背信弃义的太子;单说蔡家的大公子蔡宁,如今还在前线统军作战!于公于私,天佑帝都必然要给蔡家父子,一个非常满意的交代!
其实,哪怕蔡宁无兵无权,天佑帝都不可能去拔掉自己步下的棋子。而太子也被他的自作聪明、推到了悬崖边上。旧党中人的清算与报复、王放与周长安的“敲边鼓、打响锣”,都不是已然孤家寡人的太子,能够承受的巨大压力!
周长永在这个时候彻底崩溃,变成了一个“疯子”,其心其意简直昭然若揭!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要天佑帝一天没有退位的打算,太子的疯病,就一天好不利落;而文武百官看在天佑帝的面子上,谁还好意思对一个“疯太子”展开清算呢?
所以无论是蔡大公子还是旧党中人,根本连这件事都没再提起过!因为陛下与王放二人出面作证,已经证明太子犯下的这桩过错、由他们俩联手扛了!当然,这件事也不可能生生被抹平;待天下平定之日,双方再进行“价格”上的磋商也就是了!
三家人互相攻伐妥协多年,有了足够的默契,不需要进行额外的沟通。
而这种默契,就叫做“游戏规则”。
眼下,庞青山大军压境,即将展开最后的攻势。无论战情如何发展终结,周元庆身为一国之君,都不可逞一时匹夫之勇。既然紫金宫是肯定回不去了,天佑帝便想趁着这个机会,索性将话挑明,以免太子日后再次犯错、给那个羽翼日渐丰满、手握百战之兵的四皇子周长安,留下足矣致命的破绽……
夫妻二人经过一番简单的交流、张皇后颤颤巍巍地退出石室;而周元庆则缓缓走上前去,坐在了太子周长永的床边……
砰!
就在他思索该如何开场之时,一阵巨响由头顶传入石室,石桌上的茶杯,也泛起了无尽的涟漪……
毫无疑问,解忧军的投石机与霹雳战车,刚刚进行了第一次的试射;十枚足有碾盘大小的圆形巨石,十枚周身包裹在火焰之中的霹雷神火弹,划出一道道高高的抛物线,飞跃高耸入云的燕京城墙、落入了北燕王朝的国都之中……
除了自称为“华禹之光”的南康王朝以外,华禹各家的攻城器械,都还是传统而陈旧的老款式:投石机没有任何准头可言,落点完全不可预估;云梯也是竹筒套竹筒,顶端甩出一个铁钩攀附城墙,要多不牢靠、就有多不牢靠;至于简易吊桥则更是可笑,就是放倒的竹制云梯,上面蒙一层劣质兽皮罢了……
就这路货色,还得经过一系列的吃拿卡要、雁过拔毛……再加上存储不当、技艺不精,在战场上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也是不问可知的事。
不过考虑到燕京城乃是新都,建城不过百年而已;凭它那远超规格的防御工事与守城武器,的确称得上是固若金汤,神仙难渡。只不过这种程度的坚固,都是依照百年以前的攻城器械为假想敌;而南康军手里的攻城器械,威力究竟如何,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甚明白。
庞青山的第一次试射,规模很小;但在“盾坚还是矛利”这个问题上,已经有了清晰直白的结果。对于天机工坊的新式军械来说,那原本宽阔无比的护城河,也变成了一片通天大道;那原本高耸入云的城墙、选址安全的碉塔,也都在高高的抛物线面前,脆弱的仿佛经年窗纸……
由此可见,老将王放卸甲入朝,便不再参与战术指导与全局统筹,的确是非常明智的事。而他今日之所以敢站在城头之上观敌掠阵,也正是抱定了燕京城防固若金汤,防御工事牢不可破的刻板思维……
解忧军通过一轮试射,便将王放多年积累的战场经验、变成了一个幼稚的笑话。
敌军的第一轮试射开始之后,十枚石弹,竟有六枚命中目标,击毁了瓮城之中的五座箭塔与望楼!而余下的四枚,有一枚的弧线稍矮一些、撞在了城门左侧城墙上、留下了一个肉眼可辨的浅坑印记;而另外三枚的抛射角度,发生了巨大的失误,最终垂落于护城河中,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至于那些弹丸更轻的霹雷神火弹,成功越过了瓮城与外城两道城墙,落入燕京内城之中。至于究竟能够引发几处火势,对于庞青山来说,已经根本无所谓了!
庞青山喜出望外、王放也就面色灰白!天机工坊这只吞金巨兽,终于展现了伤人的獠牙!解忧军的第一轮试射,命中率简直高的吓人!如果天机工坊出品的攻城器械,威力与效果,都能达到这种水平的话!那么这场决战,其实根本就不用打了!
如果王放站在庞青山的位置上,连简易吊桥与云梯都不用列装,甚至一个先锋士卒都不会派上前来;有这样的战场大杀器辅助,手边有多少投石机与霹雳战车,全部一字排开,一股脑将所有硬物抛入城中便是!
就凭北燕军那些古董级收藏品,除了瞪眼挨揍之外,根本就毫无办法!
而且以南康王朝的财力储备、与掌握的独家技术而言,战后重建这一座“幽燕城”,也费不了多大的力气;至于什么天子寝宫、国宝重器等人文史料方面的无形资产,如今都好端端留在长安城呢!
可以说,放眼整个燕京城,除了天佑帝的头颅之外,对于南康朝廷都毫无诱惑力可言!毁了也就毁了,砸了也就砸了,没什么可惜的。
对于解忧军来说,第一轮试射,就是为了调试攻城器械的抛射角度;二十个取样,十六个命中目标,这份成绩已经远远超出正常水平了。
志得意满的庞青山,望着刚刚被几名亲兵、死死拖下城楼的老将王放,更平添了几分取胜的把握:如此看来,这群北燕王朝的穷鬼土包子们,还真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仅一轮试射而已,便将敌军的主心骨给打下了城,逃命去了!更何况天机工坊的心血结晶,至今还没露面呢!
第一轮试射结束之后,庞青山对身边的旗手努了努嘴。一阵旌旗招展过后,二十名解忧军辅兵,将一台老式弩车推至南门对岸,进行起了单独试射;而余下的解忧军,也全部忙碌开来,燕京城南战场,再次进入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解忧军心中有底,按部就班地调试着攻城器械;但遭到试射攻击的燕京城,却已然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其实单就结果而言,庞青山将北燕军民认定为“土包子”,也不算冤枉了他们。无论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王放,还是饱读诗书、胸藏丘壑的罗氏夫妇,包括燕京城本地的老少爷们,都在心中高估了燕京城防的可靠程度。在自诩华禹正统、中原之主的北燕人看来,这世上还并不存在一种攻城器械,可以对燕京城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而这种看法,也是有实证支持的。天机工坊改制的攻城器械,并不是未曾露面的秘密武器。四皇子周长安,在河东城就遇见过这种南康武器;而幽北三路的丞相万长宁,也早就发来过漠北攻城器械的初步研究结果。
按照过往战例与实测数据推断,这些天机工坊出品的攻城器械,无论是射界还是射程,都无法给燕京城带来任何威胁!
然而,幽北也好、北燕也罢,都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南康王朝为了“怂恿傻狗跳墙”、的确“赠予”了大批攻城器械,供秦王府与神石部族列装。只不过南康朝廷是在用一些更新换代的旧款式,试图换回未来的利益……
旧武器放在仓库里,也必然会变成一堆烂木头,何必不令它发挥余热呢?
而北燕人有意纵敌深入,当然也提前开始着手备战;但最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粮草与军械这两个方面;至于守城军械,乃是最常见的强弓硬弩、羽箭火油、刀盾枪矛、滚木礌石等守城物资;与天机工坊那些跨时代的先进产物相比,根本就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如今南康军的一次试射完毕,造成的损失虽然不小,但也并非无法接受。那些被石弹摧毁的箭塔与望楼,都设立在瓮城内外;由于位置分布极其合理,也并没有什么连带损失;至于几十名长弓手被掩埋在废墟之中、的确令人扼腕叹息;但投石机造成的损失,霹雳战车投入的火球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367.败当阳(六)
尽管霹雳战车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吓人,但实际上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这本就是一种常见的攻城器械,幽北与北燕均有列装。此物原稿出自秦墨遗篇,与投石机可谓同宗同源,作用原理也基本相同。
只不过投石机的弹药,则是以砖石为主,打击方式也更原始一些,主要用于摧毁敌军的城墙与城防工事。至于跟投石机同出一脉的霹雳战车,投掷的则是特殊的“神火弹”。此物的直接杀伤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自体重量也与一块青石砖差不太多;这东西真正的杀手锏,则是在于杰出的燃烧能力!
运气不好,落在地上就是一缕青烟,只能吓人一跳而已;可一旦运气到了,便是业火红莲降临凡世、只留下一片末世焦土!
燕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北燕国都,华禹首善之地。这里内城地皮的价格,便很好的诠释了寸土寸金的意思。城中各大商号争奇斗艳,亭台楼阁此起彼伏;至少从气势与场面上来看,其忙碌热闹的街巷市井、磅礴浑厚的天家气象,要远胜南都建康城。
只不过北燕王朝自身的斤两,也同样瞒不住人;所以华禹人对这座燕京城的评价,大多都是驴粪蛋表面光、打肿脸充胖子,吃糠咽菜抹猪油、倒驴不倒架等等……
说来也有些奇怪,百姓的生计越是穷困潦倒、反而越容易诞生那种富甲天下的财神爷!燕京城云集了北燕王朝最顶尖的官员巨贾,才子佳人,购买力自然也非同凡响。
有了惊人的购买力,也就有了巨大的潜在市场;有了五花八门的大商号瓜分市场,也就出现了存放各种货物的大小仓房。
那些平日里价值千金的丝绸布料、纸张木器、皮草香粉等等等等……在这歌兵临城下的紧要关头,都成了“霹雳神火弹”最好的助燃剂!
如果再考虑到燕京的守城准备十分充足,提前在城中各处囤积了巨量的粮草与军械;那么王放想的一点都不错,霹雳战车才刚刚试射了一轮,此战便已经结束了。
此时的燕京南城,已经燃起了四处起火点……
燕京城的“风水格局”,有个“八臂哪吒”的名堂,城中布局也是“四四方方”,唯缺一角”,尽显工整对称之美。由于城东临近幽北三路,所以豪商富贾多盘踞于此,也方便商队北上出关,或是南下入货。
而城北则直通漠北草原,为了方便修葺长城、与战时北上御敌的军事行动,所以城北多为匠户居所,与兵营校场所在;而城西方向山清水秀、景色优美宜人,所以多为宗室高官的内外宅邸。
至于燕京南城,则是平民百姓的杂居之地。这里汇聚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人烟稠密自不必多说;那一间间不大的杂院之中,少说也挤了十几口子人;至于那些堆积如山的“破烂货”,攒了几辈子都未曾派上用场,今日也在霹雳车的催化之下、开始“发挥余热”……
在如此狭窄密集的城区之中,哪怕只是一家院里冒出了浓烟,借着蓟州平原南下的狂风一吹,很容易就会演变为“星火燎原”之势!
说是歪打正着也好、或是早有预谋也罢;反正解忧军选定从城南展开了攻势。如此一来,无论是燕京护城军的主力、左丞相王放还是罗氏夫妇,都必然要汇于城南御敌。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城南真的化为一片火海,无论会不会波及到其他城区;至少燕京城最后的可战之兵,也定然是要全军覆没了!
今次守城之战,乃是老相爷王放,重新披甲挂帅,而燕京知府罗源,则作为副帅人选;除此二人之外,另有罗源的夫人魏颍,削去了半头青丝,作一身戎装模样、誓要与自家夫君同生共死!
南康军发起试射之时,罗大人正率领着“燕京乡勇团”、想城南前线运转备用军械;可他们才仅仅跑了一个来回,城南已呈四面火起之势!罗源急急忙忙的跑上了瓮城城楼,见到北燕的主心骨王放,暂时安然无恙,便立刻吩咐几名丞相府的家将护卫,将面色惨白的老丞相拼命拽下了城墙。
瓮城当然还是要守的,就算攻城器械再凶、终究也只是辅助;只有进入内城的士卒,才能成为落定战事尾音的那一记重锤。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至少在解忧军长出翅膀之前、想要冲入这座燕京城,绝不是三、五天就能完成的事;可一旦火势彻底蔓延开来,那么燕京城中的将卒百姓、皇亲国戚,也尽数葬身火海……
城池,也就不攻自破了!
所以罗源派人强拽王放下城,一者是为他的安全着想;二者,也是想让他看看城中的火情,再尽快拿出一个决断来。
听闻罗源简单介绍了内城火情之后,王放连想都没想、便斩钉截铁的说道:
“不用考虑,房子烧没了可以再盖,人没了就全完了!浅溪,南贼短时间内打不进来,你需要多少兵丁灭火救人,尽管调走便是,尽快率领城中百姓向城北转移;至于陛下的安危倒是无须忧虑、愚兄早已另有安排……”
“报!禀王阁老,罗大人!南城四道防火沟已然清理开来,府衙三班六房的两百多名弟兄、与各府献出的家丁护院,正在督促百姓向城北转移;夫人要下役来向王左丞问询,是否还能调配一些后备将士,尽快去将南城那二十处粮仓、八处军械仓转移开来!”
王放听闻此言,顿时大喜过望;他挥舞着虎爪一般的手掌,不断拍着罗知府的肩头,语气兴奋的赞道:
“好好好!贤弟果然有先见之明,尊夫人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只是贤伉俪二人,未免也看浅了老朽的度量!阵前军情如火,哪来得及事事禀报?先斩后奏,没什么大不了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不只是一句戏文而已!事后若是有人怪罪下来,你们一并往老夫身上推便是了!”
说完之后,王放伸手从里怀取出了一枚阁老玉牌,扬手丢给了前来传令的小捕快:
“回去告诉你家夫人,这枚令牌,就代表着我和蔡驴子的意思;整个燕京城除了陛下与储君之外,任何人皆可凭此令而节制……风火营、青山营,你们那两千人马,暂时也听从水烛先生的调遣!去吧!”
罗源看着脸上重新浮现光彩的王放,思量了一番,便将事情的真相,又吞回了腹中。其实这所谓的先见之明,跟他没有半点关系,都是他的夫人水烛先生魏颖“自作主张”罢了。
而这越俎代庖的惯例、也是罗家向不外传的秘密。罗源心里清楚,若不是夫人此生错投女胎,焉有自己这满身荣耀?以水烛先生的才智谋断,区区“不让须眉”这四个字,又怎能配得上她!
城内是一片烽火连天,城外是解忧军的有条不紊;而那条御用离京密道的石室,有一场戏码,却远比战场内外更加热闹几分!
患了疯病的太子爷周长勇,被头顶传来的巨响与震动,从睡梦之中唤醒!待石室中重归平静,天佑帝周元庆掸了掸头顶沾染的浮土,打算“重拾前情”、继续与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敞开心扉的好好沟通一番。
“永儿啊……朕和你的母后,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咳咳……这是什么味道?”
周元庆才刚开了个头、便被一阵腥臊恶臭的气味,生生呛入了鼻腔,又直冲头顶!周元庆的眼神,多年前就已经花了,再加上暗室内光线不足,根本就看不清背对着自己的周长永,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唐福全!唐福全!”
周元庆一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一边吼着老太监的名号;而正在服侍皇后的唐福全奉召而来,才刚一进入石室,便立刻扭头喊了起来:
“小德子小春子,备好香汤沐桶,花瓣与沉香带了吗……”
唐福全喊完这几嗓子,立刻躬身入内,将天佑帝半搀半扶的请了出来……
“……唐福全,永儿这是……这是……”
“陛下无需忧虑,太子身体无恙……”
其实,周元庆闻到恶味传来,心中便已隐隐有了一番猜测;如今又听闻老成持重、八面玲珑的内廷大总管,对手下内监的一切吩咐,也更加确定了之前的猜测……
年近五旬的太子周长永,竟然被头顶传来的几声巨响,生生吓到失禁!
“这……永儿难道是……真的疯了不成?”
周元庆失魂落魄的自言自语了一番、又傻呆呆地望着老太监唐福全;这两个相知相守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谁都没能再开口说出一句话来……
“若不是真的疯了,以永儿忠厚孝顺的性格,又怎会向自己最敬重的父皇动刀?陛下啊,您也好、唐大伴也好、包括王、蔡两位阁老,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可我的永儿随是储君,却只是一个凡人而已!陛下想要他成为英明的储君,但臣妾却只想要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臣妾贵为皇后,却也是一介女流之辈;陛下究竟是昏君还是圣主,后世之人自有公论;但臣妾想说,陛下不是体贴的夫婿,更不是个慈祥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