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追捕周长安
自从周长安亲自登上城楼,指挥作战事宜开始,便换上了寻常将官的铠甲、并收起了为他扬名立万的大旗;除了头盔的样式上略有差异之外,也并没有任何显眼之处。
而在昨日的一场血战之中,他的头盔早已不知落在了何方;而能够证明自己皇子身份的文书与印鉴,也都在军师郑益的身上;这杀马卖肉的吕县丞,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回四殿下的话,昨日乃是下官亲自为您卸甲更衣;而殿下的贴身中衣,虽然浸满了血迹,但那金丝刺成的龙样暗纹,也仍然清晰可辨。下官虽只是区区一介县丞,但也知道此乃天家血脉的象征;再加上河东城的激烈战况,也早已传遍了北燕各地;下官虽然年迈昏聩,但毕竟占据近水楼台之便,对于河东城的战局,也知晓的更加详细一些。”
听到这里,周长安算是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的身份,竟是被从府中带来的中衣给出卖了!放下了警惕戒备之心,那熬人的酸疼虚弱感,便再次涌上了心头。而周长安刚才那副阴沉似水的脸庞,也迅速染上了一层蜡黄……
“吕县丞,我麾下的弟兄们情况如何?”
“这……时间太短,下官暂时还……还……”
“直说吧……”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之后,吕县丞终于低沉的说道:
“算殿下在内,共有一千三百六十七名骑兵,抵达莲花县。怎奈此地仅有两名郎中行医,卧牛城的药材存量也不够;我等经过一夜的救治,还……还剩下八百三十二名肢体健全之人;至于躯体有残、但不至危及性命者,暂有一百二十八人……”
“余下的呢?”
“……”
吕县丞低头不语,又是一阵沉默。但周长安心中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是何等幼稚,何等愚蠢的事!只因为自己的临时起意、展开了一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夜袭计划,亲手将这八千精骑、引入敌军的重重包围。一场短暂而惨烈的交锋过后,最终仅有不到两千人,抵死护着自己杀出重围,侥幸逃生。
这三百里的路程,说远不远,可说近也不近。在撤军的过程中,又折损了数百名重伤员不说;来到莲花县落脚之后,又有四百余弟兄闭上了双眼。尽管从燕秦之战的规模、双方的参战人数来看,区区几千人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但对于周长安个人而言,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吞下这场意料之外的失败,都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
在他挂帅统军之前,战场上的伤亡数字,只是情报与奏折上冰冷的墨迹罢了;可这些由于自己指挥愚蠢而阵亡的弟兄,却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死前回望的眼神,是那样的热切;他们疯狂挥舞兵刃,用胸膛与生命为自己开路的果决,也是那样的果决;那些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不断在周长安的头脑之中盘旋,令他头疼欲裂,令他目眩神迷。
周长安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紧紧攥在一起的喉咙、给生生堵了回去;他反复咳嗽、想要清开嗓子,仍然连一个音阶都发不出来。
吕县丞见他这副颓然自责的模样,并未开口劝解;反而站起身来附耳上前,悄悄的对他说出了一个计划……
只待夜深人静之后,一小股秦军的精锐甲士,悄悄绕过了灯火透明、彻夜巡防的卧牛小城,直扑城北莲花县而去。
得到了哨探回报的汪宜,并不敢武断的判定、周长安那一小支败军,是否真的会在莲花县落脚。很幸运的是,小概率事件并没有发生。今日一早,哨探再次传回消息:莲花县城,有大批新鲜的马肉急于脱手。
有了这个消息,也从侧面证明了四皇子周长安,如今正在莲花县休整。因为
马匹是极其金贵的大牲口,区区莲花小县,根本就不可能拥有如此数量的马匹。所以那些急于售卖的马肉,定然就是那些不堪医治的北燕战马。
周长安的皇子身份,注定了他背后的价值,远非寻常统帅可比。如果能够擒下他的话,无论死活,对于作战顽强的天佑军,不但是一次重大打击;更有可能将北燕军民心中燃起的火苗,也一并扑灭!
此计能成,便等于掌握了半个北燕;此计若败,也不过就是付出一小股精锐甲士的代价。风险与损失的比例如此悬殊,汪宜焉有不赌之理?
当这两百多名精锐甲士,悄悄靠近莲花县的时候,也彻底被眼前的场景给搞糊涂了。
整个莲花县南口,与卧牛城的北门之间,可谓热闹非凡,毫无战时的紧张感可言。在官道边的茶棚之中,正有一名身穿白纱袍、头戴金丝员外冠的富贵老者,与另一名中年人,坐在一张桌子前喝茶聊天;而那些衣着破烂、身材纤瘦的寻常百姓,每个人都搬运着力所能及的货物,在莲花县与卧牛城之间的官道上反反复复……
而这些人所搬运的货物,也十分简单,不外乎盔甲、兵器、马具、粮食而已。
负责带队的秦军甲士皱了皱眉,挥手点出了二十名弟兄,朝着那两位正在喝茶之人比出了一个“抓取”的手势……
二十名秦军甲士得令之后,缓缓抽出腰间战刀、由不同的方位同时暴起,扑向那两名正在喝茶的“大人物”。
“别动!”
这一批精锐甲士,都是陈子陵麾下的心腹。这些人不但身体强壮,久经训练,彼此之间更有着十足的默契程度。眨眼之间,便轻易将官道旁那张毫无防备的方桌,死死围在了当中。
正在搬运货物的百姓,眼见突然跑出了二十多名军汉,将自家大人团团围住,也纷纷放下了肩上抗的东西,略带好奇的站在原地观望……
这位带队的秦军甲士,连自己都没想到,这次斩首行动竟然会如此顺利。直到城门附近的看守兵丁,呼朋唤友的冲了过来;他已然将手中的钢刀,压在了卧牛城知府大人的脖颈之上:
“说!周长安在哪?”
“周周周长安?他不是在河东城吗?你们是哪一路的兵?”
“废话少说!昨天那一伙溃兵在哪?”
身体抖似筛糠一般的知府大人,回头望着衣着华美的吕县丞;二人互相交换了几次眼神之后,他反而挺直了高杆、硬起了脖子,外强中干的叫嚷道:
“本官从未看见过什么溃兵!”
“没见过?那你们这些铠甲、兵器和马肉,都是从哪来的?”
“这……这都是我们买的!”
这秦军甲士听完之后咧嘴一笑,一挥手中钢刀,以刀身拍击对方的脸庞,抽出了一道红肿的印记:
“你这骨头要是真硬的话,一会可最好咬紧了牙!”
说完之后,他朝着身后一招手,余下的一百多秦军甲士鱼贯而出,将卧牛城的北门,牢牢的掌握在了己方手中。
众所周知,北燕朝廷的吏治一向黑暗混乱,如果这两个地方小官,真的长着一副硬骨头,也绝对活不到今天。果不其然,在一阵拳打脚踢之后,二人便开口吐露了实情。
四皇子那一伙溃兵,的确曾在这里落脚;可是天还没亮的时候,人就已经被并州城来人接走了。至于这些盔甲军械,则是他们来不及带走,便只能暂时寄存在卧牛城中。
可是兵器与盔甲都是死物,战马却是活物!经过了一场血战、又狂奔三百里夜路之后,即便是耐力出众的漠北马,也有不少倒毙在地的情况。当然,那些被暂时留在此地,负责看守马匹军械的伤病员,也有许多人没能挺过今日正午……
而他们二位也正在忧愁,待三日过后,改如何向四皇子交代呢……
莲花县的消息传回了秦军大营,军师汪宜也只是思量了一番,便想通了其中关键,并临时制定了抓捕周长安的计划。
周长安与普通北燕将令不同,他既然身为天佑帝的儿子,就代表着天家周氏的威严。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他绝对不敢做出抛下伤病员不顾的事。否则的话,还有谁会愿意跟随这样的皇子,去战场上厮杀卖命呢?
所以他说回到并州城休整三日,便前去莲花县取回军械马匹、顺带接回伤病员的事,也应该不会有假。
既然三日之后,周长安便会自投罗网;那么至少在这三天之内,己方大军也不便轻举妄动;以免惊了正在并州城养伤的周长安,给他送上一个抛弃伤病将士的绝佳借口!
出于这样的目的,汪宜迅速调兵遣将,将整个卧牛城与莲花县的守卫力量,全部变成了秦军将士。一夜过去之后,除了卧牛知府与莲花县丞,还是本人“扮演”以外;这一城一县的地盘,已经处于秦军的严密掌控之中。
与此同时,河东城的失守的消息,也传到了燕京城的紫金宫中。以天佑帝卓越的战略眼光,也早就明白河东城无法久持;所以如今得到这个结果之后,他也没有表现任何意外之色。
204.铺开阵势
周元庆心中的想法、与实际上的做法,看似有些自相矛盾;可这种心口不一的情况,也几乎是每一个人的宿命。那些不愿意做、却又不能不做的是,即便如周元庆一般、已然为人君主,也仍然无法避免。
所以在太子继位之前,颇受重用的周长安,则必然会被他打发一个闲差,再分封到极其偏远的地区,做一个安乐富贵王爷。而且这个结果,与太子登基之后,能否有容人之量,都没有任何关系。究其根本,就是因为四皇子周长安,乃是亲手组建了赤乌的谍探头目!
那么反过来看,周长安为何会走上这条道路呢?当然也是出于天佑帝周元庆本人的意思。不过,这种种不符合常理的行为,却并不代表天佑帝周元庆,厌恶他的四儿子。
周元庆共有十三名子嗣,最终成活九人;其中最受他个人偏爱的儿子,也恰恰就是这位四皇子周长安。
然而废长立幼,自古便是取乱之道。即便是与周长安私交甚厚、行事作风也狂放不羁的左丞相王放,也从未表现出任何“易储”的意向。所以,即便周长安其人其才,远远超过太子周长永;但他毕竟不是嫡长子,也就只能就此认命。
出于君王的角度来看,天佑帝如此安排,可以说无可指摘;然而出于一个父亲的角度来说,胸怀大志的周元庆,又怎能不因此而耿耿于怀呢?
然而世事难料、变幻无常;已经被暗自选定为弃子的周长安,竟然率领着一伙败军,挤在拥挤不堪的河东城中,足足撑过了三十余日;不但大挫秦军兵锋、更激起了北燕军民守土抗敌的决心与勇气。
不仅如此,他在被迫弃城北逃之时,不但避免了率先撤退一方、必然要承担的巨大损失,更留给了秦军一座毫无用处的废墟!这样的结果,已经大大超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了!
既然战局有变,那么战略方向也自然需要重新规划。
“王左丞,依你之见,并州城是否能够阻拦秦军北上的步伐呢?”
王放看完了前线军情奏报之后,随手递给了蔡熹,自己则低头思考了半晌之后,语气颇为忧虑的说道:
“蔡驴子已经提前把紧急征调的粮草与军械,送入了并州城,所以辎重保障方面,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至于并州城守军孱弱混乱的事嘛……料想有军威大盛的四皇子领军驻守,三晋总督王克农,就算是再庸碌无能,并州城也绝不会比河东城更快失守。然而,最令臣放心不下的地方,却并非是三晋的并州城,而是……”
蔡熹放下了手中军情,突然出声应答:
“中州,怀庆府!”
“正是。”
正如两位丞相所虑一般;放眼全局考量的话,一城一地的得失,并不算什么大事。可河东城的失守,并不只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至少对于秦军来说,拔出了河东城这根钉子,战略意义极其重大。
有河东城在,无论秦军是挥军北上、还是南下转进,始终都躲不开这座战略要冲。如果铺不开进攻的阵型,那么无论秦军士卒的战斗力有多么强悍,也完全派不上用场。他们只能硬着头皮,与周元庆这一支北燕最后的精锐互相消耗。
然而天佑帝砸锅卖铁攒出来的四十万精兵,在河东城鏖战个月有余,耗损甚重;而北燕朝廷虽然可以再次征发兵役,但兵源的素质却不可同日而语。至于各个州府县城的护城军,都是一群被蛀空了骨头的蠹虫;战斗力极其低下不说,吃空饷凑人头的事也是常规做法,恐怕连一个满编满员的营伍都找不出来,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如果秦军被周长安打出了火气,一门心思的挥军北上,走并州城、阳泉关、石门城这条进军路线,倒是也还好说;可换位思考一番,任谁都会放弃强攻并州城的周长安;而是分兵南下,攻打城小民寡的泽州城……
如此一来,携大胜之势的秦军主力,便可以沿禹河北岸,挥军进入中州北境;随后再一路向北,直扑燕京城下。
自家的事,自己再清楚不过。如果秦军主力,选择北线进军的话;那么有愈发老练的周长安在前方指挥作战、稳定军心;那么无论是阳泉关还是石门城,都可以榨干秦军将士最后一滴鲜血;可如果对手一旦选择绕路、哪怕只是分兵的话……那么根据沿途城镇府县的文武官员、以及守备力量来计算的话;如果能挡住秦军十日,都算是周家祖上显灵了!
“王左丞,我记得小四离京之后,赤乌的事,都是你在代管的对吧?最近南康动向如何?”
一听天佑帝这个问题,还未等王放作答、心领神会的蔡熹立刻轻咳两声,率先开口答道:
“陛下,老臣以为,调犬子驻守怀庆府可行,但中州军却绝不能动!可仅凭犬子一人、与那两万新募兵丁,也同样无法抵挡秦军兵锋所向。”
毫无疑问,从地理位置来看,如果秦军分兵两路,进攻禹河北岸的话;那么中州路管辖的怀庆府,必然是首当其冲。虽然眼下中州督府蔡宁,正在豫州城外的北大营整训新兵;但那十万中州精锐老卒,却还在华江北岸的各个驻地,防备南康北上偷袭。
可仅凭那两万新丁,守住豫州城尚且捉襟见肘;更何况还要主动离开坚固的城防率军西进,扼守战略要地怀庆府,才有可能将秦军挡在中州路大门以外。
于公事而言,两万名连刀都拿不稳的新丁,绝不可能是秦军虎狼的对手;于私事来讲,蔡熹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迫前去怀庆府送死。
最终,御书房中的这场战事商讨会,还是落了个不欢而散的结果。纵然天佑帝贵为一国之君,也无法因为“护犊子”而苛责蔡熹;毕竟人家扯出来的大道理,也足矣站得住脚。
然而就在蔡、王二相、离开皇宫半个时辰以后,内廷总管大太监唐福全,却给天佑帝带来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消息:中州督抚蔡宁蔡安国,正在紫金宫南门以外请求面圣。
待周元庆向突然回京的蔡宁,问明了此番来意之后,更是倍感诧异:
“安国啊,不瞒你说。半个时辰之前,你的父相才刚刚出宫。至于你提出的请战要求,朕也与二位贤相商议过了。我等皆以为南康的威胁,要远远大过于秦地叛军。如果朕调你去怀庆府坐镇的话,那么我又去哪里再找一个蔡安国来,去镇守北燕的南大门呢?”
蔡宁听到这里,言简意赅的回复道:
“陛下,末将有足够可靠的情报,可保近一段时间之内的南康,已然无暇北顾。况且,末将此番前去,也不会调动中州精锐一兵一卒,更会将跟随末将多年的副手,留在泸州主持大局。至于此次扼守重镇怀庆府,末将只带两万新丁即可。”
蔡熹不在,周元庆本想趁着这个机会应允下来;可就在开口之前,他的脑中闪过蔡熹那花白的胡须、略显佝偻的脊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书案上的一纸密信,交给了蔡宁过目。
这封密信,乃是天佑军的大军师郑谦手书,并由赤乌的探子日夜兼程送回北燕。奏报上对于前方战事的功过一字未提,通篇都在介绍秦军阵中出现的新式攻城器械,也就是导致河东城破的罪魁祸首——籍车。
蔡宁看过之后,面色终于露出了些许凝重,却未见退却之意:
“陛下,即便此物的威力,果真如同郑先生所言一般,末将也丝毫不惧!末将有十成的把握,可以在此物靠近怀庆府之前,将其全部焚毁。”
周元庆听完之后、略显促狭地点了点头,又随手取出了另外一封密信,递给了坚持请战的蔡宁:
“这封奏报,也是刚刚送过来的,连你父亲与王左相都没看过。你看完之后,如果仍然执意要去怀庆府,那么朕也就不再相拦了。”
果不其然,这封密信,便是周长安耍了一套回马枪,率领八千骑军深夜劫营、最终中伏大败的详细始末。
“这……陛下,不知四殿下现在如何?是否已经安然脱险?”
“王克农已经派人将他接回了并州城,而且太医院的院正,已经在赶往三晋的途中了,料无大碍。安国,不知你现在又作何打算呢?”
蔡宁闭目思索了半晌,便郑重其事的开口回答:
“回禀陛下,末将身为中州路督抚,而怀庆府又位于中州路地面;此次秦地叛军大举犯境,而末将职责所系,理应前往怀庆府御敌!”
天佑帝神色复杂的打量着蔡宁良久,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日之后,兵拜中州大将军,获封忠勇侯的蔡宁,率领麾下两万新丁,点齐了军械粮饷,浩浩荡荡的开往怀化府;而在河东城西的秦军大营之中,秦军军师汪宜,也正在被十二名随军医官围在当中,吵的是焦头烂额。
夏日炎炎、蚊虫滋生;河东城下如同山丘般高耸的尸骸、与沼泽一般绵软的血泥,终于爆发了连锁性质的全面溃烂……
205.该来的始终要来
纵观华禹大陆的战争史,几乎所有的大型战役,都是在秋后发生的。固然秋收之后,军粮充足,而且很快还会迎来“冬闲”的近百日空暇时光;但冬季寒冷的气候、也能阻止战后疫病的大面积爆发,这也是隐藏在粮草充足背后的一个重要因素。
可眼下华禹大陆爆发的混战,是由郭兴这个愣头青,率先选择了一个时机;而幽北三路被迫应战、秦军想着两面夹击;如此一来,也将那些明白人裹挟其中,跟着郭兴这个“傻子”一起闹了起来。
河东城的战事迁延日久,两军阵亡将士无计其数。然而,由于战情过于激烈紧凑、再加上秦军防疫意识的淡薄,最终导致了尸体堆积如山、脓血四处流淌的惨状。
战场上每一具无人收殓的尸骸,早已经堆满了足有左右半截手指大小的绿头苍蝇!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家伙们,正在兴奋地享受着人类赐予他们的一场饕餮盛宴。这片积尸如山的战场,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被披上了一层轻薄的黑纱,随风起伏。待太阳升起之后,立刻又会反射出一层森然的绿光,仿佛是从大地深处燃起的鬼火,摇曳生辉、望之令人通体生寒。
秦军的十二名随军医官,虽然都不是什么华禹名医,可对于疫病也并不陌生。此时他们都以一块遮口布,挡住了大半边的面孔,仅露出两只不满血丝的眼睛,看起来很像是一伙打家劫舍的土匪。
汪军师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之下,也系上了遮口布,与他们一起前往营寨大门。
一直往返于中军大帐以及辎重营的汪宜,最近几日便感觉到身体不适。只不过他遇见的麻烦并不是疫病,只是耳鸣的小问题罢了。之前他还以为,耳鸣的症状,是由于精神高度紧张,再加上睡眠时间不足的缘故;可随着距离河东城原来越紧,耳边的鸣音也越来越清晰;汪宜的脸色,可也变的越来越难看了……
直到登上寨墙的望楼以后,汪宜立刻被眼前这片“绿色”的战场,惊除了一身的冷汗!
不远处的天空之中,盘旋着无数的秃鹫与乌鸦;这些食腐恶鸟展开的黑色双翼,可谓是遮天蔽日、浑不透光。偶尔,还会有几只脱离了族群的孤鸟、迅速俯冲下去,就仿佛是跃入水中的游鱼一般、荡起一股股令人作恶的绿色蝇浪!
然而这一顿“饕餮盛宴”,并不只有两家独享而已;除了那些盘旋在天空之中,久久不肯散去的食腐恶鸟之外;还有数不胜数的凶犬恶狗,也纷纷循味而来。这种恶狗,完全没有犬类憨态可掬的模样:它们双眼赤红、目光凶狠,皮毛粗粝斑杂,四颗锐利的獠牙凸出唇外,鼻梁时刻都皱成梯田的样式,看上去更像是一匹匹饿急的狼!
这种恶狗,并不是什么特殊品种,只是最普通的野狗而已。它们平日游荡在山野林间、以孤坟野冢和乱葬岗为家,常年以争夺腐肉尸体为生。这样的恶犬,彼此之间从不协作;而且无论是怎样的猛兽,凡欲与它争夺食物、哪怕只是从它用餐的范围路过,也会立刻遭到不死不休的报复。
这些凶犬选定了自己喜欢的“美餐”,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阵怪声之后,便会一头撞向面前的尸体。它们先将那群恼人的绿头苍蝇惊飞,随后便会伸出两只利爪、奋力扒开因为腐烂变得柔软的腹部,享受这一顿不可多得的“肠肚大餐”……
烈日当头,这犹如地狱一般的残酷景象、伴随着空气中那腥臭甜腻的恶味,以最直接的方式,瞬间在汪宜面前展开!
汪宜自幼习文,至今已五十有八的年纪。从这方面来说,他是个再正统不过的文人底子。不过,汪宜的身体里,毕竟流淌的是三秦血脉,那一份天生洒脱与豪迈之情,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
所以他虽然是书生出身,但也从来不惧血腥。而且在他出仕之后,由于三秦民间私斗成风、人命案他也办过不少;遇见那些罪大恶极、泯灭天良之辈,亲自下场用刑之事,也屡有发生。
尽管汪宜不会武艺,但眼下年近花甲,弓技马术也从未生疏。所以从这方面来看,他也不能算是典型的清流文官;况且每当河东城战情激烈之时,他也会亲临阵前观战,算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然而,今日在他面前展开的生动画卷,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心理承受范围之外。这相对静态的自然战场,也远远要比两军相争、刀光剑影的热烈场面,更加摄人心魂。
呕!
站在望楼上的汪宜、直愣愣的发了一会呆之后,便毫无预兆地呕吐了出来!那些尚未消化食物残渣、顺着遮口布的下沿,淅淅沥沥的落满了汪宜的前襟;而他吐完之后也双目紧闭、上身向后倾倒,直挺挺地向望台以下栽去……
在众位医官七手八脚的施救之下,汪宜缓醒过来之后,只是绵软无力的招了招手,用虚弱的气声说了两个字:
回去。
汪宜并没有染上疫病,只是精神紧绷到了极限,方才吃力不住彻底断开了而已。待诸位医馆架起他回到主帐之后,汪宜摒退了小校递过来的热汤,以清水漱口过后,这才定了定神,略带歉意的对诸位医官说道:
“诸位先生,请受在下一拜,今日之失确系汪某失察之过也。”
说完之后,汪宜站起身来一躬倒地;十二名军医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将心里的委屈与怨恨,暂且压了下去。
“汪军师,俗话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今我军的伤兵营中,有超过三成的将士,同时出现了腹泻与呕吐的症状;根据我等推测,恐怕营中即将爆发一场霍乱之恶疾。医经素问有云:清气在阴、浊气在阳,营顺卫逆、清浊相干,乱于肠胃,是为霍乱也……”
一名银发灰须,体态健硕的老郎中,见汪宜已然明白了事态的紧急程度,便对他详细的解释起来;可刚当他说起霍乱的详细情况之后,汪宜急忙连连摆手,打断了这名老郎中的话:
“康先生,在下虽是文人出身,却不通医理。不过我完全信任诸位的医术造诣,康老也无需引经据典,对在下解释的如此详细;您有何需要汪某出力的地方,尽管吩咐下来便是。”
康郎中沉吟了一会,便不再多说那些官样文章,直接将诸位医官商议得出的结果,对汪宜和盘托出。
“军师既然快人快语,那老朽也就直言不讳了。经我等商议过后,似乎于眼前这等状况,共有上、中、下三策可以应对。其中这上上之策,便是趁着疫情还没有迅速蔓延,大军立刻撤回至太华山脚下,那里人迹罕至,足够容纳我军将士休整;又因背靠长安城,物资运输方面也非常便捷!而且,即便敌军趁乱来袭,还有禹河与潼关两道大门……
“不可!”
康郎中才刚刚说到这里,汪宜立刻出言否决了这个最为稳妥的提议。不过,这个否决与他本人的想法并无关系,而是秦军如果回撤,就必须先得到秦王周长风的应允。
自秦军起兵开始算起,虽然夺取了风陵古渡、也打下了河东坚城;但与起事前所料想的摧枯拉朽、相去甚远。如今好容易打下了河东城,华禹大陆的中原腹地,也已经向己方敞开了怀抱。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想着乘胜追击、已然是一行大罪;如今反而要因为“可能会”蔓延的瘟疫,全军回撤!
所以关于康郎中的上上之策,他根本无需奏报秦王陛下,也能想出周长风会给出怎样的答案来。
被驳斥了首选提议的康郎中摇了摇头,随即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至于中策嘛,就是全军尽速拔营起寨,在霍乱爆发之前,找到一处能够容纳大军休整的安全地带。不过营寨需要建立两座,而且必须相隔很长一段距离;每一座营盘的规模,至少要比河东大营宽敞四倍!每座营盘都需要洁净的活水源头,又不能来源于一处;地理位置虽然不太重要,但需要便于药材补给……”
汪宜看着喋喋不休的康郎中,一个头都变成了两个大,只能伸手再次将对方的话头止住。
且不说康郎中的法子,能否阻止疫病在军中蔓延;但以他现在提出来的要求,也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找到一处不会被敌军袭扰的安全地带,在眼下这种情况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了;至于分别建立两座巨型营寨、也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大事。眼下秦军虽然不缺人手,但建立营寨的木料,却也无处可寻;再加上两条独立而且洁净的活水源头、方便药材供应的黄金地点……
根本不用再往下听,汪宜现在就可以拍着胸脯告诉康郎中三个字:办不到。
康郎中也知对方为难,唉声叹气了一阵之后,便略显扭捏的继续开口说道:
“至于下下之策嘛,便是全军立即拔营起寨,将所有染病的将士、以及重伤病员……咳咳……留在河东城……”
206.名声与态度
无需解释更多,汪宜瞬间就明白过来。康先生所谓的下下之策,已经与医者的本分无关了。他就是要甩下那些已经失去战斗能力、同时又身染恶疾的“包袱”们,任他们在此地自生自灭。
而他之所以会说这是下下之策,也是因为如此一来,不但有损秦王周长风的仁义之名;也会将汪宜以及陈子陵这二位统军主官,推到一个岌岌可危的险境之中。
而且这“壮士扼腕”的办法、虽然足够干脆利落,可施行度也非常之高;但这样的方式,又能否真的能够阻断霍乱的蔓延呢?其实关于这个问题,也不仅仅是汪军师心里没底,就算是以康郎中为首的军医官们,也同样抱着怀疑的态度。
不过,还未等汪军师做出一个决断的时候,突然从帐外传来一声怒吼:
“刚才是谁在大放厥词,要扔下我的弟兄不管啊?有能耐就自己站出来,让本帅也见识见识!”
刚刚巡视过伤兵营的陈子陵撩开帘布,用眼角狠狠棱了一眼康先生、便龙骧虎步地走入了帐中。见陈子陵入帐之后,包括汪宜在内,所有人都将遮口布重新系紧,全神戒备的看着他……
“今天我索性把话说明白些,抛下伤病员的念头,你们连想都别想!大军走到哪里,弟兄们就跟我到哪;凡是还有一口气在的,老子背也好抗也罢,一定要跟他们一起杀进燕京城!我说康医官,你也少拿着鸡毛当令箭!不就是闹胃口和拉肚子吗?就算是个没病没灾的正常人。连续厮杀个四天五夜,也早就把身子给熬垮了!现在闲下来了,上吐下泻算得了什么?”
康先生刚想开口反驳、却立刻又被他挥手打断:
“好了好了,念在也是你们医者的本份,本帅就不责罚于你了。可以后若是再敢危言耸听、乱我军心的话,可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
陈子陵这一番话说的不算太难听,但也实打实的抖开了全军主帅的威风,与他往日里那副“傀儡监军”的模样,极不相符。
陈子陵昨日率军追敌,本想扩大战果,捞些甜头回去;可没想到敌军阵型不乱、士气稳健,反而险些被郑谦的护卫开了膛!所以他的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可医者本就极其稀少,康先生更是军医官中公推的翘楚,平日听惯了谦虚恭维的软话,哪受得了陈子陵这个一时得志的小辈,在他面前抖大帅的威风呢?然而,令其他军医官没想到的是,康先生听完之后,并没有大发雷霆;反而还笑着对陈子陵深鞠一躬,轻飘飘的说了一句:
“我等谨遵帅令便是。”
只待十几名医官告辞离去之后,汪宜重重叹了口气,对气势汹汹的陈子陵说道:
“陈帅,恕过老朽倚老卖老,今日之事,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诸位先生之前所言,实乃字字珠玑;河东城这鬼地方,我等是一日都不能再待了!”
陈子陵听不进康先生的话,却听得进汪宜的劝。毕竟汪宜原本是长安城的父母官,无论是才情还是私德,在三秦百姓之中可谓是有口皆碑、陈子陵也同样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汪先生的意思是……必须得走?”
“必须得走,而且是马上就要走。我等大军此次拔营起寨,不需按照康先生的计策,回撤三秦休整;依老朽之见,莫不如直接挥军北上,先拿下并州城!之后效仿漠北郭兴的做法,缓缓平定三晋全境!”
同样都是劝谏,但各有各的方式!汪宜这一番话,算是击中了陈子陵的要害之处!看来凡是正统科班出身的文人,便定有其独到之处。
汪宜是实打实的两榜进士出身,是北燕王朝的吏部衙门,标明挂号的正统官僚,与横空出世的陈子陵,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这位不到四十岁便登台拜帅、统领数十万大军北伐的陈大帅,其实是个“祖传奴隶”出身。自打他爷爷那辈开始算起,祖孙三代,便都是周家人的奴仆,而且还是签过卖身契的那种低等奴仆,地位仅排在看门狗的前面。
老话说富贵不过三辈,贫贱也一样如此。陈子陵得了祖辈的福荫,自幼便给周长风伴读牵马,算是秦王府的家生子。待他筋骨初成以后,周长风又为他请来了几名老行伍,传授他马上步下的本事;一直到了弱冠之年,便直接顶了贴身侍卫长的班。
这份莫名其妙的青睐有加,其实只出于最简单的两个字:忠心。
当然,陈子陵本身也算天资聪颖,又狠得下心来刻苦用功;自己的努力、加上贵人的扶持,这才从一个奴籍的下人,成长为一名文武双全的人中俊杰。
可是,统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本事,却并不是靠着文武双全、赤胆忠心,就能包打天下的。
飞夺风陵古渡、河东城下的武人之争,无论胜败几何,都与陈子陵的指挥才能没有多大关系。当然,陈子陵也不个小人,没长着贪天之功、据为己有的脏心眼。可随着竹海剑池的姜小楼、屠灭了依附秦军的江湖草莽;代表谛听的关北斗与黑狗,又远赴南康“办事”;现在的秦军,就是他陈子陵的“一言堂”了。
所以说起河东城这块硬骨头、是他靠着自己的本事与过人的毅力,生生啃下来的,谁也挑不出半点问题。
双方几十万人马,就在河东城这一块弹丸之地,生生耗了三十余日;无论战果如何,都是他陈子陵亲手斩获的第一场大胜!再加上与他对垒鏖兵、最终落败的对手,还是北燕的四皇子周长安;都使得原本籍籍无名的陈子陵,名声瞬间响彻华禹大陆!
可名声飞速增长之下,人的心态也很容易就会失衡。再加上城破之日、他为了扩大战果、率军前去追杀郑谦,“偷偷摸摸”的吃了一场大败;尽管暂时还没人知道这件事,但他自己心里却过不去那一关!
如今河东城已破,正是他铺开阵势、甩开膀子,展现自己统帅能力的绝佳舞台!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又怎能轻易放过?
谁在这个时候让他退军休整,谁就是他此生最大的仇人!
所以从汪宜本心来说,他并不喜欢这个“侍卫大帅”;可站在军事方面的角度来看,如果一军统帅都没有锐气傲骨的话,也同样会累死三军。眼下陈子陵刚刚大胜一阵,声名鹊起、有些倨功倨傲,也是可以理解的事。自己身为秦军的大军师,自然要在这个紧要关头,将陈子陵的勇武锐气、引导在更加合适的地方。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负面情绪也如是一样。
“陈帅,为了庆祝河东城一战大获全胜,老朽专门为您备下了一宗贺礼。”
还在思考汪宜“前进计划”的陈子陵,突然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说懵了:
“啊?我这什么都不缺啊……”
“不,在老朽看来,眼下您还缺一颗份量足够的头颅,送抵长安城,回报陛下的天恩呐!”
陈子陵一听这话,颜色几经更变,还以为汪宜这一番话,是在揶揄自己没能斩下郑谦的那一次失手;然而汪宜随后之言、不亚于旱天乍响一道惊雷、立刻将他的情绪燃烧起来!
“在陈帅率军追杀溃兵的一天一夜之中,老朽办成了一件小事。河东城以北三百里,有一座小城,名唤卧牛城;卧牛城北门外十里,有一座小县,名叫莲花县。贼子周长安自作聪明,率八千铁骑前来劫营,中了老朽的埋伏,被杀了个人仰马翻,险些将头颅落在盐池;待北燕军死保贼子突出重围之后,便一路北逃到了莲花县落脚。也就是说,敌军主帅周长安的下落与动向,已经在老朽的严密掌控之下了!”
当陈子陵回营之后,便知道周长安劫营不成、被杀了一个大败的情况;但当时的他也已经熬了四天五夜,得知辎重粮草安然无恙以后,便放下心来,回营休息去了。关于周长安突围之后所发生的事,他是一概不知。
可如今听过汪宜的解释之后,他立刻瞪大了眼睛,颇为兴奋的开口说道:
“好好好!汪先生果然神机妙算!我现在就去点齐一队精兵,誓要血洗莲花县,捉拿敌军主帅周长安!”
“先别急啊陈帅,想哪周长安是甚等身份?周元庆那老儿焉能放任不管?在次日凌晨,他已经被并州城的人给接走了;而被他留在莲花县与卧牛城中的北燕军,根本没什么价值,您若是现在带兵剿了他们,岂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说做到这里,汪宜打量着有些颓然的陈子陵,伸手拿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凉茶之后,这才慢悠悠的继续说道:
“眼下鳖已困在瓮中,跑是肯定跑不掉了。正如陈帅爱兵如子一般、周长安那厮才刚刚吃下一场大败,断不敢再落下个不仁不义的骂名。他身娇肉贵,可以连夜退回并州城养伤;可余下的北燕残兵、沉重的兵甲、伤疲的战马,却只能留在莲花县以及卧牛城中。”
“所以汪先生的意思是……”
“所以在他临走之前,曾与当地县官约定,说明日便会前去莲花县,带走他的部下以及物资!”
207.探囊取物
陈子陵听到汪宜的话,不禁大喜过望,立刻将自己丢人显眼的事,抛诸于脑后了!想那郑谦的来头再大,终究也只是王放的弟子而已;就算砍下一百颗这样的脑袋,也抵不过周长安一根手指头的份量!但可当他稍稍平复了情绪、暗自筹划起了具体实施步骤的时候,那一直挂在脸上的狂喜之色,反而又僵在了那里:
“不对,此事并没有这么简单。纵然卧牛城小民寡,我军就算强攻、也费不了多大的功夫。可这兵马一动,打草惊蛇就是无可避免的事,周长安也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堂而皇之的放弃这伙溃兵了……”
“陈帅您多虑了,老朽既然说要送您贺礼,又岂会如此麻烦呢?早在昨日,莲花县以及卧牛小城,便已然落于我军的掌控之中了!”
说完之后,汪宜从袖口中取出了两枚绸布小包,展开之后,竟露出了两枚北燕官印!
此日凌晨,装扮成富家少爷模样的周长安,果然带着一群神头鬼脑的狗腿子,堂而皇之的来到了莲花县。
一名装扮成莲花县壮丁的秦军甲士,离着老远,便看见了坐在马背上之上的周长安。可他刚想开口叫嚷,勒令对方走上前来接受盘查;只觉得脑后传来一阵微风,紧接便是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彻底不省人事了。
秦军甲士倒下去之后,身后便露出了一名年纪轻轻的后生。此人五官长的不算标致,身形也过于消瘦;可唯十根手指又细又长,皮肤也足够白嫩细致。这样好看的一双手,与他那副贼眉鼠眼、鬼头鬼脑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极不协调。
他将一柄旧铁锤随手一扔,伸手入口,吹出了一声响亮的鸟鸣;紧接着,围在周长安身边的那些“狗腿子”们,眨眼间便散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名面白无须,体型肥硕的年轻人。
周长安摇着扇子等了半晌、颇有些奇怪的打量了他一眼:
“我说齐返兄弟,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动呢?”
齐返闻言眉头一皱,掐起自己的一层肚皮说道:
“我要是乐意动的话,还能把自己吃成这样吗?”
周长安嘴角一瞥、强忍着没笑出声来;随后抬起一条胳膊,揽过了齐返的半边身子,在他耳边低语了起来……
太阳初升之时,陈子陵亲自率领两百护卫亲兵,瞧瞧摸到了卧牛城外。待他们栓好了代步的驽马、并径直走向卧牛城南门。在距离陈子陵二十里外的密林深处,还有八千精锐甲士,正在严阵以待。
陈子陵依照汪宜之言,派遣了三名贴身侍卫、悄悄靠近卧牛城南门。一阵急促而低沉的敲门声过后,陈子陵只见两扇厚重的城门,被人从里向外推开;一名身穿六品文官袍的中年人,在二十名“北燕军”的带领之下,悄悄走出了城门以外。
“下……下官乃是卧牛城知县,庄乃文,拜见陈帅……”
面对战战兢兢的请安问好,陈子陵不言不语、先掰过了庄知县的双手,反复打量一番;当他确定了这是一双只能握笔的手之后,这才放心的开口说道:
“庄知县,河东城虽然已经落于我军之手,但周长安却输的却并不狼狈!下一战的胜负还忧未可知、你又因何要转投我秦军麾下呢?”
“哎……在下只是区区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亦无御敌守城之才。在河东城开战之前,此地的八百名护城兵勇,便也被朝廷征调走了。眼下贵军来势汹汹,仅凭区区在下、与城中平民百姓,根本就无力抵挡。如果下官不降的话,又去哪里再找一条活路呢?”
“恩……蝼蚁尚且偷生,这到是句大实话。庄乃文,你可知我军此行的目的?”
“不知道,下官也不想知道。这场秦燕之战,说到底,就只是天家的私事罢了;庄某不过区区六品知县,管不了这么大的事。”
陈子陵看着低眉顺眼的庄知县,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说得好!这的确是天家私事。走吧,咱们进城看看……”
说完之后,陈子陵朝着身后的二百亲卫营甲士招了招手,又点出了一名腿快的弟兄,命他将回去告诉后方大军,将整个卧牛城与莲花县重重包围,仅留北方一阙即可。
在庄知县的引领之下,陈子陵等人,缓步走入了卧牛小城。城墙两侧的秦军甲士,虽然都穿着北燕的军服;可身披黑甲的陈子陵才刚一进城,所有人都向他投来了热切崇拜的目光。更有一名年纪不大的后生,穿着一身并不合体的北燕军服,激动的跑上前来:
“陈帅,您怎么亲自来了?胳膊都肿成那样了,怎么不多休息两天呢?”
陈子陵看着这名相貌平平的后生,只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他了。然而自己身为主帅,麾下统领几十万大军,记不清每一副面孔,也是必然的事。如今这名后生的情绪高涨,自己也不好寒了将士们的心。
“胳膊肿了算啥,一样能上阵杀敌!我看你小子的精神头也不错啊!怎么样,还是城里的床铺睡得舒服吧!”
这后生见陈帅记得自己,态度也十分亲近,立刻兴奋的咧开了一张大嘴!他,快步走到了陈子陵的身侧、扬手推了知县庄乃文一把:
“滚滚滚,一个芝麻绿豆大的降官,也配跟我们秦军之虎陈大帅并肩站着?”
还未等陈子陵出言阻止,这名自来熟的后生,便已经率先走到了前方,兴奋的指着各个方向,给陈子陵介绍起来:
“陈帅,这卧牛城没多大的地界,弟兄们早已经摸了个清清楚楚!您看啊,这边走到头,就是卧牛城的粮仓;往这个方向再走三条街,就是几间空营;远处那一片破房子都是民居,是城里穷人住的地方。……”
这年轻的小卒还真没吹牛,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卧牛城的详细情况,介绍了一个大概。
原来他之所以会厌恶这个庄知县,并不是出于双方之间的敌对关系;而是这个六品小官庄乃文,乃是一名十恶不赦的巨贪!
自从秦军夺下了风陵古渡之后,庄知县便借着积极备战为由头、横征暴敛,敲骨吸髓,逼死良民无计其数,最终闹到了人人谈庄色变、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步。
卧牛城本就不大,人口最鼎盛的时期,也仅有万余百姓罢了;而那些有钱的富户,早就逃离了此地躲避战火而去;而那些穷苦百姓,宁愿拉着杆子北上逃荒,也不愿意留在此地、继续忍受他的无尽盘剥。
所以眼下的卧牛城,就只有三种人而已:扮作卧牛城兵丁的秦军甲士;与庄乃文一起为祸乡里的诸位狗腿子们,还有那些根本逃不出去的老弱病残。
饶是陈子陵这一段时间杀人无数,可当他望着远处一名形容枯槁、满身污泥的老人,正拉着一个头插草标的孩子,向自己狂奔而来;心中不禁泛起了一阵难耐的酸楚。
没有任何一个人,应该活成这副模样。
陈子陵走入庄乃文的书房以后,那名殷勤机灵的小卒,便带来了一名如花似玉的婢女,为陈子陵布置了一席茶点。
点心就是几样时令鲜果,外加两块常见的枣糕而已,没什么新鲜货色;可当陈子陵端起茶碗,轻轻饮了一口清亮的茶汤之后,只觉得周身上下都被一股清新淡雅的味道所笼罩,犹如置身于江南水乡的茶园之中,令人流连忘返……
“这……这是什么茶?”
不知过了多久,陈子陵突然开口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而那名貌美如花的小厮则以袖遮口,浅浅一笑:
“回禀将军,此乃产自江南道的明前龙井,是当年的新茶;至于您方才饮下的这一盏,市面上要卖到十五两银子左右。”
下人出身的陈子陵,听到这个价码之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也在心中给这个狗赃官庄乃文,暗暗判定了死刑…
一盏茶过后,那名办事机灵的小卒飞快赶回府衙,并将一封带着火签的书信,捧到了陈子陵面前。
这封信是从并州城中发来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化妆成北燕军的秦军弟兄,如今正在官驿招待那名驿卒。
至于信件本身,倒是也非常简单。只是说四皇子的伤势加重,命庄乃文分批分次,将伤员与物资转移到并州城;如果车马运力不足的话,也可以在回信中言明缺口数量,由并州城负责补齐。
只不过在这封官信的结尾处,不仅加盖了三晋总督王克农的大印,更有一方椭圆形的小印,印文乃是“百里”二字。
陈子陵虽然没有功名,但也陪伴周长风读过书,知道些文人之间的规矩。百里,乃是四皇子周长安的表字;所以这枚圆形小印,定是周长安的私印无疑。
可根据汪宜所言,周长安在盐池大营血战突围之后,大小伤势足有十余处、铠甲也是残破不堪;而自家的哨骑,也正是顺着鲜血流淌的印记,才能足足追了他们三百余里。
可短短三日过去,失血过多的周长安,便已经可以在信上加盖私章了!如此一来,也就证明了他的外伤不但没有加重,反而还有了明显转好的迹象!
莫非是卧牛城与莲花县的事,提前走漏了消息不成?
208.光明的未来
当然,提前走漏风声的这个可能性,很快就被陈子陵自己否决了。因为卧牛城与莲花县的倒戈,至今也并未挑明;如果消息走漏的话,那么今日前来的绝不会是一名驿卒,而是率领着千军万马来摘桃子的王克农!
最了解自己的人,往往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以陈子陵与周长安厮杀三十余日的经验来看,至少这个四皇子,绝不会是个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
况且河东城一破,并州城也同样危如累卵。如果周长安下一步打算据守并州的话,那么就必须立刻着手稳定军心,尽快消弭由于河东城失守、所带来的不利影响。
所以如果他不是真的病重卧床、无法前来莲花县的话,就一定不会自食其言、出尔反尔!
那么陈子陵最有可能染上的重症,又是什么呢?毫无疑问,虽然是康先生刚刚警告过自己的“霍乱恶疾”!毕竟河东城的城墙再坚固,也无法挡住瘟疫的侵袭。
若果陈子陵真的染上了恶疾,那么攻打并州也好、捉拿周长安也罢,可就不必急在一时了!
并州城乃是三晋首府,王克农又是刚刚调任三晋的天子心腹。且不论能耐如何,至少忠诚度是毋庸置疑。而且这一场河东大捷、当中有多少水份,恐怕瞒不了近在咫尺的王克农,所以劝降这一条路,肯定是行不通的。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由于三晋与漠北接壤,所以早在漠北发生内乱之时,王克农便开始着手加固城防、挖下深沟高垒、做好了周全的应变准备。即便自己手中有谛听“赠予”的新式籍车,可想要拿下并州城,至少不会比河东城更加简单。
可如果周长安真的染上了霍乱恶疾,那么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大可以依托卧牛城与桃花县两地,留下急需休整的秦军老卒,扎稳了阵脚即可;而他则亲自率领十五万新军南下,通过禹河北岸走廊,经中州路北境、大举北上入侵蓟州路!
由于霍乱恶疾的传染性极强,会在全面爆发的两三天之内,将一支虎狼之师的战斗力降至冰点!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好汉子架不住三泡稀!更何况霍乱所导致的腹泻,可是会活活拉死人的!
如果能托周长安的“洪福”,恐怕要不了多少时日,早有防备的并州城,定然会不攻自破!而蓟州首府石门城、与并州城仅有四百里之遥;即便由于急行军的缘故,这第二路大军无法携带大型攻城器械,肯定打不下石门;但是却可以等着抄并州溃兵的后路,以两面合围的方式,将北燕王朝的最后一只精锐力量,彻底剿灭!
而且考虑到周长安的皇子身份,蓟州总督罗应南,就算明知不敌,又岂敢不率军出城接应呢?如果安排得当的话,自己便可顺势拿下石门城,将秦军大营设立在这座蓟州首府大城之中。
皆时,秦军只需兵分三路,同时攻取报州府、卫津、武城三地,皆时燕京城便被他秦军围成了铁桶一般,天佑帝周元庆也是插翅难逃;只要将周元庆牢牢握在手中,届时秦王殿下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继任帝位,并迁都于燕京;而自己作为开国元帅,也必将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不得不说,陈子陵虽然只算是个半个人文,但想象力却非常丰富!他凭借这一纸书信、寥寥数言,便将未来三十年的计划,考虑的非常周全!
不过,引秦军主帅想入非非,这也本就是周长安的用意之一。只是他也没能想到,陈子陵竟然真的如此恬不知耻,将河东城之战的结果,视为自己的不世功勋!而他这份自找的盲目与骄傲,出现的时机也堪称恰到好处!
就在陈子陵想着,要不要传令全军拔营前移,转移到犹如空城一般的卧牛城与桃花县之时;“不幸沾染霍乱”的周长安,正在云丘山脚下的延平县,看着身形宽大的齐返熬药。
“齐胖子啊,我以前也看过大夫煎药。可人家那煎药的小锅子,顶大意思也就是个砂锅大小,咱再看看您面前的这仨玩儿,都是熬药的家伙什吗?这他娘叫醋缸!人家好好的三大缸醋,全都叫你给糟践了!我现在吸一口气,腮帮子里的酸水滋滋往外冒,牙都快被熏倒了!……真格的兄弟,您到底行是不行、给句痛快呗?至少也让我和弟兄们都死个明白。”
周长安虽然比齐返大了近二十岁,但前有沈归影响、后又与天佑军的弟兄血战三十余日,那份由极致富贵带来的矜持与文雅,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时的他,正皱着眉头捏着鼻子,看着扒光了脊梁的齐返,奋力的搅合着三口醋缸,并时不时地掏出一皱巴巴的黄张反复比对,嘴里还小声絮叨着:
“柴胡……下过了;防风……也下了;山楂……哎?……”
周长安毕竟是正经八百参加过科举的文人,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药方已经听过了三次,想忘都难!
“山楂也下过了!”
“哦,你别急啊……山楂下了……陈皮也下了……不对,这他娘是新鲜的桔子皮……三儿,三儿!老子陈皮哪去了!”
齐雁扯着脖子一喊,身后的小屋之中也传出了一道回声:
“没给您看着,好好找找!”
“算了,桔子皮就桔子皮吧,新鲜点也没啥坏处……”
周长安愁的两边眉毛都要移位了,他一把抓住了齐返的胖手,眼神诚挚的对他说道:
“兄弟兄弟,咱先歇会。看你忙的这一身汗,哥哥真是不忍心呐!来,你把方子和药材都给我,哥哥自己来行不?”
“嚯?还信不过我?那你就自己来吧……”
说完之后,齐返随手将药方递给了他,自己又在药材堆里随手捞了一把黑色的小果子,摇摇晃晃的走进了身后的房间。周长安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屋中便立刻传来了一阵怒吼:
“我说老三啊老三,你小子一天不偷,爪子就痒痒是不是?你刚才不是说没看见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可是二十年的粤江陈皮啊,一张最少也得卖八百多两银子,金贵极了!你在八岁之前,连饼都不认识,现在竟敢拿这种东西来泡茶喝?回去问问你爹,祖坟上长那根富贵蒿子了吗?不怕天打雷劈啊!哎?这铁壶还冒气呢,水是热的?”
齐返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可人家老三压根就没往心里去;一阵吸溜吸溜的声音过后,声音疲软的开口回道:
“呼……还真香。小齐爷,你说话别那么难听!这东西就算再金贵,他也没喝到狗肚子里不是?”
“少废话,就着剩下这点开水,把我这黑枸杞也给泡了……”
耳听得屋中二人开始“分赃”,周长安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生理上的不适。自从幽北使节——齐返,在并州城与自己会面之后,身边的人就算是越聚越多,但东西也是越丢越快了。无论是玉佩还是戒指、金银还是宝石,只要一个晃神的功夫,就算是彻底消失了。就连自己那把天子剑,剑鞘上镶嵌的猫眼石和玛瑙,也不知被谁给撬走了。
不过这些人除了手脚不干净,脾气也古怪了一些之外,本事却真不小!秦军安插在卧牛城中的二百名精锐甲士,愣是被这群人用打闷棍、套白狼的下三滥手段,悄无声息的换了一个干干净净!而并州城里的细作与谛听的暗哨,也早就被这群牛鬼蛇神给连根拔起,正在王克农的大牢里关着呢!
今日凌晨,一名腿脚飞快的半大孩子,回报带兵出征的陈子陵,身边没跟着一名文人之后,齐返便立刻将周长安带走,一直来到了延平县。
这里有八百三十二名盔甲齐整的北燕骑兵,正在等着他们的主帅周长安。
周长安接过了齐返的药方,照方下料,很快便熬出了三大缸略带醋酸味的黑色药汁。
“齐胖子!齐胖子!”
周长安撤去了火堆,扯着脖子向正屋嚷道;而齐返与三儿,一人端着一个茶杯,依着半边门框,平静的看着歇斯底里的周长安,:
“四皇子……呸!对不住啊,没冲你!是这把黑枸杞没干净,喝进去了一根草棍……怎么着我的周大帅,您有啥吩咐啊?”
“……齐返啊齐返,我现在要不是用得着你,准一刀剁了你狗日的,再拿你的肥膘去炼油!”
“嚯嚯嚯,好大的口气啊!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拉稀拉的走路都迈八字腿、每天吐得比吃的都多,还有闲心琢磨着怎么剁我?”
“呼……齐返啊,咱们好好说话。这萨满秘药,究竟是怎么个吃法?”
“呸……三儿,去把瓢给四皇子拿来,教教他老百姓怎么喝水。人家是皇子,家里面阔气,以前都是漂亮宫女嘴对嘴喂的!”
耍嘴皮子逗咳嗽,已经成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主要沟通方式。周长安没理会齐返的讽刺,望着眼前那三缸冒着醋酸味的萨满甘露茶,使劲咬了咬牙,便仰头喝了一瓢下去:
“呸!真他妈难喝……众将士!”
“在!”
周长安一声令下,小院之外立刻传来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他大踏步上前打开院门,将手中的瓢,塞入当先一名北燕骑兵的手中:
“避瘟止泻的灵药熬好了,我先替大家伙尝过了,确实难喝了点!一人一大口,病好了之后,咱就去找秦军那群白眼狼的晦气!”
“是!”
209.愣头青
人类辨别危险的方式,一是来源于亲身经历所带来的疼痛记忆;二则是来源于前人口传心授的经验教训。但是亲身体验疼痛,所带来的说服力,要远远超过旁人的警告与训诫;所以古往今来,纵使人类不断在汲取继承前人的经验,却仍然还会犯下同样愚蠢的错误。
套句老百姓的俗话来说,就是“吃一百个豆,他也不嫌腥”!
那些初临尘世的孩童,由于好奇心的作祟,总免不得要重蹈覆辙;可作为一名成年人,如果这次走进了死胡同,还又被埋伏在这里的流氓地痞、打了个头破血流的话;那么下一次再路过这里,肯定是不远万里也要兜一个大大的圈子;至少在自身实力大幅度增强之前,是绝不会再去触那个霉头的。
可人心难测、执意难平;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仍然还是会有人做出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事来!这些人也并非不知危险、也亲身感受过刺骨的疼痛;他们只是放不下心中执念、亦或是遵守自己所信奉的道理。
人可以成为一个利益当头的钱串子,为了生活也并不可耻;但人生所面临的种种抉择,却绝不仅仅只是一桩桩的生意!那种一眼看上就知道亏本的买卖,也总有人会甘之如饴。
如今周长安的伤势还未痊愈,落下的伤口也才刚刚结痂;若不是在临行之前,他特意扎紧了保护伤口的白布,恐怕就连战马的颠簸,都经受不住。
也不仅仅是他一人如此,矗立在延平县大街上的八百三十二名天佑军精骑,都是刚刚与周长安一起死里逃生。他们每个人的身体上,或多或少都挂上了一些伤口;这些外伤虽然并不致命,也没落下什么肢体残疾;但伤口的大量失血,并不是靠着几顿好吃好喝,就能迅速补回来的!体内的血液不足,乏力感也就随之而来了。
从根本上来说,天佑军乃是周元庆暗藏的一支私军;而天佑军的将士们,也都是天佑帝暗中从各路边军精锐之中,抽调截留下来的老兵痞;也还有些是从死牢里赦下来的罪兵;还有不少青年俊才,也都是受了父辈牵连的将门虎子;对于这些急于证明自己的“罪人”来说,头晕乏力这种级别的小问题,并不会对战斗力造成巨大的影响。
不过霍乱这种恶疾,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正如齐返所言、不仅仅是周长安一人身染霍乱;在这八百多名幸存者之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出现了呕吐、腹泻的症状;无论是饮水还是进食,这些人的身体已经完全存不下任何东西。肚子里存不住水粮,再加上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并不是靠着个人意志就能扛下来的问题。
许多将士们的脸色一片蜡黄、嘴唇乌青,身体止不住的打起了摆子,衬在铠甲以下的中衣,也已经被冷汗浸透。若不是手中还有骑兵的长兵刃可以依靠的话,恐怕很多人都无法维持站立的姿势。
当周长安把齐返给出的药茶,分发下去之后;仅仅两个日夜的休整,这批天佑精骑的最后血脉,竟然基本脱离了霍乱的折磨。唯一可惜的是,其中有六十二名病情发展速度过于迅猛的弟兄,并没有因为萨满教的“祛瘟甘露茶”而获救……
三日之后,披挂整齐的周长安,亲手引燃了焚化病亡将士们的柴堆之后,便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按照出征之前的规矩,他既然身为此战主将,至少也应该说上几句鼓舞士气的场面话才对。
然而,如今也算是“沙场老将”的周长安,连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只是沉默的扬鞭打马、当先而行。
从战术上来讲,周长安刚刚才在秦军后营中伏,吃了一个天大的亏。身陷重重包围的八千名精骑,如今能跟在他身后的弟兄,就只剩下了七百余人而已。
周长安带着八千人马。都险些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如今带着这一小股大病初愈的败兵,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按照常理来说,即便是采取“报复行动”,也绝不会有人选择同一个地点、同一种方式;然而周长安与他的智囊郑谦,分兵北逃之后;在机缘巧合之下,竟得到了来自于幽北三路的的“协助”。
他在并州城中,与挂名幽北使节的齐返约定:如果对方可以解决掉在军中迅速蔓延的瘟疫;那么自己也愿意听从齐返献出的计策,看自己会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前车之鉴、昨日之失,依旧历历在目。在这几日之中,周长安也曾无数次的回顾那场本不该出现的惨败。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周长安站在审视者的角度复盘,最终得出的结论,也令他倍感羞愧。
他想出的劫营计划,即便没有中伏,也必然是失败的结果。
因为秦军的粮草与军械、都存放在后方的辎重大营当中。而那里的地形极其狭窄,夹在两座盐池当中,入口宽口而内里闭塞,本就不利于骑兵作战。再加上辎重大营的北路出口,又与秦军主营遥遥相望;所以单从地势上来看,这座秦军的辎重大营,就只存在一个攻击点而已。
受限于地形因素,骑兵的优势完全无法发挥;也正是由于地形的因素,即便当时敌方人手不足、战斗力也相对低下;但他们却可以据守不出、等待主营援军绕后包抄;皆时秦军里应外合,己方还是要被“包了饺子”。
从眼下双方的军力对比来看,就更不会是同级别的对手了。秦军大营,不但驻扎着十五万精神足满的二路援军;那些秦军精锐老卒,经过这么多日的修整,也早已恢复了元气。
虽然眼下陈子陵被齐返用计,钉在了卧牛城;可秦军主营还有老冤家汪宜掌军,根本不可能给自己这区区七百余人,留下任何机会……
可即便如此,周长安还是应下了这场赌约。因为那七千多名弟兄的血债、正在等着他去讨还;再加上指挥失当招致惨败的自责,他连一刻都不想再等下去了!所以无论那个幽北齐返,是不是没藏着什么好心;他既然身为北燕的四皇子、天佑军的主帅,这一条看似通往死亡的复仇之路,都必须要昂首挺胸的走过去!
败,也不过就是一条人命而已!能够死在为兄弟复仇的半路途中,也总好过将来死于太子继位,更加痛快一些。
齐返望着七百七十一名“复仇者”、策马南下所扬起的尘烟,扭头吐出了口中的一块鸡骨头:
“哎,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本来是给颜重武准备的“大餐”,谁知道却便宜了这小子…”
那名偷了一张老陈皮、拿去泡茶喝的小凤三,将手里一捧瓜子皮、挥手扔进了火势正旺的柴堆之上,发出了“噼噼啪啪”的脆响:
“我说齐爷,这边的事咱已经办的差不多了;等下唱完了最后一出戏,咱也该回幽北三路了吧?门主可还等着咱们消息呢。”
“嗯,我哥那边的事,也差不多该动手了…对了,前几天你给那关老头多少银子来着?”
“我怕他讹上咱们,就没敢多给,是按照延平县的人头份算,每人十两。”
齐返挥袖抹去了嘴角的油花,随后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么一句:
“叫咱们的人,都回去收拾收拾;你跑一趟耿城,每人再发十两银子。临走之前,记得放把火……”
惯偷小凤三,看着眼前这一座“火焰山”,摸不着头脑的问道:
“放火?死的已经都架在上面了,咱还烧谁去啊?”
“整个延平县。”
此地本是一座贫困小县,有商户十几家,人口数百名,比村落的规模大了一些。早在河东城下开战之时,此地的县太爷,便带着钱财与家眷,跑回济水老家避祸去了;而那十几户商家,跟着县太爷一并逃走之后,整个延平县,已经成为了一个空壳子。
所以当齐返提出“租借”延平县一用的要求之后,正带着村民“搜城”的关德九,连磕巴都没打,便敲锣打鼓的带着所有乡亲们,去了五十里外的耿城避祸。毕竟眼下滞留在此地的乡亲,大多都在县外居住,根本就没什么产业可言。
“租”别人家的房子,每天还能得十两银子!像是这样的好事,任谁都不会拒绝!
没过多久,散财童子小凤三,便与延平县的宗老关德九,在耿城的一间饭庄当中交接完毕。而齐返则带着他的“幽北使团”,在延平小县所有的水井与水源之中,撒下了一些药粉;又将那数十间本就破败不堪的房屋,一把火全部烧掉!
随后,幽北使团便踏上了返乡的路。
齐返的这种作法,并不是为了掩盖行踪;他只是严格遵循着大萨满何文道的嘱托,以世间最纯净的本源之力——火炎,将周长安等人所遗留的霍乱毒苗,在延平县彻底铲除而已。
可同样都是防疫防病,对于没有得到陈子陵帅令的汪宜来说,却仿佛置身于一场炼狱当中。
他本以为陈子陵率军前去捉拿周长安,就是一两天的事而已;全军北上躲避瘟疫的命令,也不日即可传回秦军大营。可没想到陈子陵点了八千兵马,一走之后就再没了消息;而自己连发四封催促的信函,却始终没能得到回应。
可河东城下的那片积尸地,腐败的速度却已经无法抑制了……
210.意外的相逢
随着夏日气温的逐渐升高,河东城下的尸山血海,早已烂成了一片臭不可闻的血肉沼泽。莫说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霍乱瘟毒;就连那些吃饱了血肉的硕鼠与恶狗,也已经开始打起活人的主意来了。
若不是汪宜施以雷霆手段,强迫北燕俘军从盐池当中取水,反复前去战场泼洒的话;恐怕几十万的秦军主力,也早已经化为野兽鸦群的美餐了。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如果秦军继续驻扎这里的话,最初不超过七日,那些没有染上霍乱的幸运儿,恐怕也逃不过鼠疫的魔爪。
直至昨日清晨,最先爆发霍乱的伤兵营,已经足足病死了八成;而余下的两成也难以独善其身,只是还在苟延残喘罢了;至于被迫负责出营泼洒盐水、与食人恶狗搏斗的战俘营,全军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更有小部分的秦军老卒,也开始出现了呕吐腹泻的典型症状;一切的变化,都在按照康先生之前所预言的轨迹,有条不紊的上演。
无可奈何之下,暂时负责统领全军的汪宜,也只能在没有陈子陵帅令的前提下,宣布全军拔营起寨、直奔三百里外的卧牛城进行休整;至于以康先生为首的十二名随军医官,也在陈子陵离开大营之后,便消失了一个无影无踪……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汪宜最终还是被迫选择了壮士扼腕、舍弃掉所有身染恶疾的秦军将士,以免霍乱病毒肆虐全军;可耽搁了短短几日光景,如今割舍的人数、已经增长了不知几何。
对于初次挂帅统兵的陈子陵,没有意识到霍乱恶疾的恐怖之处,也可以理解;而能够明白其中利害关系的汪宜,则是吃了当断不断、妇人之仁的大亏。新手犯下的错误值得谅解,可汪宜的优柔寡断,却是最典型的人祸!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这句话,与仁德或是暴虐,没有任何关系。
在秦军扎营之初、由于受地形所限,所以营盘被建成了一字长蛇状。所以在康先生发现了瘟疫蔓延的情况之后,便立刻向汪宜进言,并促使他改变了整个营盘的布局状况。
伤兵营与战俘营,被调整到了距离战场最近的前方大营;而征北军的精锐老兵,则被安排在了中军大营;至于最后赶到战场的十五万援军,底子是最干净的,所以就暂时安排在了辎重营附近。
由于他们距离河东战场最远,再加上前后营之间距离太长,水源并不共用;所以这十五万二路援军,受到瘟疫的波及也是最轻的。
河东城距离卧牛山,不到三百里路程;即便是最普通的骑兵,来回一趟、也不过就是几个时辰的事。可如今秦军拔营起寨,物资拖累甚重,所以并不能按照步兵或是骑兵的进军速度,来衡量具体时间。
为了防止主战歩卒染上瘟疫,无力继续上阵杀敌;所以汪宜被迫将十五万新军,与征北军余下的三万五千多名健康老卒进行混编,当即开赴卧牛城;而自己则与余下的所有辅兵民夫,理点过所有后勤辎重,再捋顺着官道,缓缓前往卧牛城。
这种进军方略,从兵家角度来看乃是上上大忌。虽然辅兵并非全无战斗能力,更有着人多势众的优势;但军中没有悍不畏死的精锐老卒带头冲锋,真遇见了敌袭的话,是狼群还是羊群,汪宜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然而瘟疫迅速蔓延的危害性,要远胜过于眼下无力出击的北燕军!
吃过一次优柔寡断的亏,汪宜便在不做其他想法。他带着征北军留下来的四万民夫与辅兵,连夜整理好了所有后勤辎重;直到今日凌晨,他们便推着车赶着马,悄悄离开了那些身染恶疾的老弟兄们……
心思甚重的汪宜,骑着一匹老马,在两名护卫的贴身追随之下,捋顺着前行的道队,反复进行巡查。其实,也怪不得他会如此小心,因为这一担担的粮食草料,一车车的军械部件、日常应用物资,那可是数十万大军的全部依仗。
眼下他仅仅率领四万多名民夫与辅兵,押运这匹巨额物资,其招摇程度,绝不亚于三岁的孩童、手里抱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大元宝,孤身前往三百里外的亲戚家!
任谁见了他们这批“软柿子”,也得活动活动心眼!
队伍一直向北行出了五十里左右,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马蹄声。似乎这等声势的群马奔腾,汪宜听完之后,眉头一皱一舒,心中立刻安定了下来!首先来说,这绝不会是附近的山贼土匪、因为他们根本就买不起这么多匹马!
而北燕军中的确有骑兵的编制不假,但那八千名天佑骑兵,刚刚在周长安的“亲密配合”之下,几乎被打了个全军覆没;所以如今能够出现在三晋大地的骑兵,定然日前负责彻底肃清粮道的黑骑军!
那八千黑骑军,乃是重甲骑兵,是当之无愧的兵中王者!就凭那个名不副实的张殿臣,再加上一群不知从哪笼络到的土匪山贼,那可能抵挡住黑骑军的铁蹄!
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汪宜,终于放下了心来。他想要迎接“凯旋归来”的黑骑军,便与两名护卫离开大队,策马向前奔驰而去。刚刚走出了五里路左右,翻过一道矮坡,眼前便浮现出了骑兵的身影。
汪宜的年纪有些大了,再加上早年日夜苦读,眼神本就不大济事。如今他自西向东而来,又策马站在了一道矮坡之上,恰好被夏日的骄阳与和煦的微风,扑花了眼睛;泪眼滂沱之下、他根本看不清人:
“……老夫眼睛花了,你们二人看仔细些,那个打马先行之人,是不是黑骑军主帅王征灵啊?”
一名侍卫用力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语带犹豫的说道:
“汪先生,阳光实在是太刺眼,我这看的也不太清楚……不对……好像不对啊!咱们的黑骑军,应该是黑骑黑甲大食马;可这伙骑兵却是一身褐色皮甲、马种也矮了一大截……”
这伙突然出现的骑兵非是旁人,正是来势汹汹的周长安所部!他们这七百多名骑兵,满怀报仇雪耻、慷慨赴死的决心,刚从延平县出来,还没走出半个时辰呢!
如今汪宜三人是逆光,可周长安等人却是顺风顺阳,只一抬眼皮,便认准了那个宽袍大袖、头戴文士冠的汪宜!
坐在马上的周长安,见到心中记恨的仇家,竟陡然从天而降,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无论怎么看,汪宜都分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站在不远处的小矮坡上,满面热切的望着自己!
而且最令人欣喜的是,他的身边就只有两名护卫而已!
面对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周长安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出现了幻觉,竟差点勒住了马缰绳!而在他身后策马而行的一名校尉,则并没有周长安那么多的感慨。
此人一抬眼皮,便看见了矮坡上的汪宜。紧接着他双脚死死踩住马镫、臀部微微抬起、腰杆随着马背的颠簸微微晃动;而他的左臂,已然擎起了一张马弓,右手也从箭壶中夹出了两支羽箭……
只听“啪……嗖”的两道声响,此人在短短一瞬间、便完成了搭弓射箭的全套马术动作,真可谓是行云流水!而策马当先的周长安,只觉得耳畔传来一阵弓弦拨动的声音之后,眼中那三道人影,便只剩下了汪宜一人……
“周帅,战场上的老规矩,兵对兵、将对将,所以这个文官就交给您了!活干的利索点,弟兄们可都眼睁睁的看着呢!”
大惊失色的周长安,回头看到了一名其貌不扬的汉子;他口中对自己嘱咐着、目光却仍然死死锁定着不远处的汪宜。
周长安憨厚的咧嘴一笑,探手抽出了挂在马鞍侧方的一柄斩马刀,张口高声喝马,手中缰绳一抖……
随着战马的一声嘶鸣,周长安仿佛化作一道离弦之箭,迅速向天佑骑军的仇人——汪宜杀去!
自打两名护卫同时中箭、并先后栽落于马下之后;汪宜的眼神就算再不济事,也已经“猜”出了对方定然不是心心念念的黑骑军!
汪宜本想驳回马头,迅速逃回本队;可怎奈忙中出错,他缰绳抖动的方式、与驯马的口令生出了乱子;这一番歇斯底里的怒吼,也成功将自己胯下那匹大食驽马,给直接喊懵了!
就在汪宜反复策马,在矮坡上原地转完了第三圈的时候;睚眦尽裂、杀机毕露的周长风,已然拍马赶到!
“噗!”
战马飞速掠过汪宜的身旁,一颗新鲜的头颅高高飞扬在半空之中!
周长安左臂迅速反勒马缰,胯下这匹漠北马心灵神会,立刻高高扬起前蹄、轻灵的转出了一个半圈、成功化解了前冲的力道;而骑在马背上的周长安,也恰好挥手接住了那颗从天而降的头颅!
周长安一刀斩下汪宜的首级、暂时纾解了胸中积压多日的一口闷气,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这,便是复仇的滋味!
211.福有双至
这一刀过后,七千多名天佑军弟兄的血仇,周长安算是报了一大半;虽然过程有些糊里糊涂,但总体结果还是令人感到欣喜的。
他低头望着手中那枚头颅,见尚未死绝的汪宜,眼皮仍然还在颤抖,便一把打落了他头顶那枚文生冠,右手死死揪住那一团灰白纤薄的发髻,对坡下已然停住了马势的天佑骑兵弟兄,高高扬起了手中这枚复仇的果实!
此时此刻对于军中主帅来说,是增强自己军中威望的大好机会。周长安本来也想仿效先辈,在成功复仇之后,发表一番感人肺腑的演说,向诸位天佑军的兄弟,表明自己的心迹;可他才刚刚清开了嗓子,便被余光中掠过的景象,惊回了所有的话语……
原来在这道矮坡的另外一面,竟有一队无边无际的人龙,正赶着一架架满载满荷的牛马大车,顺着官道的走势缓缓前进……
对于周长安来说,这两道幸福,来的实在是太突然了……
在北燕王朝来说,凡是有资格参与紫金殿朝会的大员,平日里都各认各的主子,各拜各的牌位。一年到头内斗不止、这才将好端端的一个北燕王朝,内耗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可奇怪的是,每当北燕王朝的根基动摇,遇见覆灭危机之时,几乎所有人都会在瞬间拧成一股绳,很少会出现给自己人下绊子的蠢事!像这种全体朝臣瞬间开窍、纷纷懂得顾全大局的奇怪景象,在北燕王朝的百年历史之中,也是屡见不鲜的事。
可能也正是出于这种莫名其妙的默契,北燕王朝才能保持着时刻摇摇欲坠、又始终屹立不倒的局势:两北战争如是、江南道前线如是;就连三秦与西疆永无休止的边境摩擦,也一直都在享受着朝廷的鼎力相助。
所以尽管周长安统兵以来,没有遇到任何来源于后方的牵绊;但他以前毕竟是赤乌的当家人,对于北燕王朝的整体情况,至少不会一无所知。
他麾下这些精锐劲旅,乃是北燕王朝最后的希望;而那些源源不断送抵前线的军械与粮饷,更不是轻而易举就凑出来的数目!不问可知,放眼北燕朝臣,能将大军的粮草调度、做到如此妥帖之人,舍蔡熹蔡显阳以外,不作他人之想。
而且,右丞相蔡熹蔡显阳,本是东宫太子的授业恩师;直到今时今日,还挂着太子太傅的头衔!人家为了顾全大局、可以做到这等地步;自己又焉能故作不知呢?
周长安粗略的一算,也知道现如今的北燕国库,大概空虚到了怎样的地步;所以即便蔡熹不主动诉苦,也并不代表粮食与军械的供应情况,就毫无难度可言。
然而周长安眼前这一伙“推车挑担、拖家带口”的秦军,从衣甲武器的制式、与缓缓行军的阵型来看,显然不是与他在河东城下鏖战月余的秦地虎狼!若是能将这一批秦军辎重吞入腹中,那么就可以大大缓解父皇与蔡熹身上背负的巨大压力。
即便己方得手之后,面临人数不足的问题,必须烧掉很大一部分的物资;可此消彼长之下,秦军虎狼没了粮草与军械的供应,秦燕之战的僵持局势,也会彻底扭转。
想到这里,周元庆向后一摆手,那位一箭毙双命的天佑老兵,便会意的走上前来。二人将三匹战马、与“两具半”尸首推落坡下;随即又迅速商议一番之后,便决定了一个简单粗暴的作战计划…
这些秦军只是后军辎重营,并未上过河东前线。而他们的主官,也历来都是汪宜与他的两名贴身护卫;再加上秦军之中人才匮乏,所以如今行于队首、扛旗引路之人,就只是一个粮监总长而已。
由于运力紧张,所以军中的大牲口,已经全都充作了脚力。就连这位后军的四号人物,也只能扛着黑色的秦军大旗,一步一个脚印的顺着官道徒步而行。
肩头扛着一杆沉重黑旗的粮监,才刚刚绕过了阻拦视线的矮坡,便被一名骑马飞奔而来的秦军护卫,用手势给直接逼停了:
“汪大人说,有黑骑军护送,后面的路就好走多了。恰逢此地有一条清泉小溪,就让弟兄们在此暂时歇息休整,生火造饭,填饱了肚子,再继续赶路。”
这护卫的语速极快,喊完之后也驳马便走,丝毫没给对方留下任何追问的余地。而且由于双方之间,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所以粮监大人没能分辨传话之人,到底是哪名护卫;但对于“歇息”二字,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的。
于是,他将棋子反复摇动了两下,示意后方人员暂时停下;而自己则将秦军大旗往旁边的牛车上一靠,快步绕过了那段矮坡。
转过一道急弯,只见远处有一伙卸下了铠甲的骑兵,正在借着清澈的河水,饮马洗脸;而一袭白色儒生袍、头戴文士冠的军师汪宜,如今背对自己,正拉着一名骑兵官长的手,热烈的谈论着什么……
这位粮监见情况并无异常,便绕回了矮坡之后,擎起秦军大旗,反复挥舞了四下。
而这道旗语的意思,便是全军原地休整。
消息一层一层的往后传,民夫与辅兵们也纷纷卸下了肩上的担子、解下了拉车的牲口。他们口中纷纷发出舒缓的叹息,三下两下便脱去了各自皮甲与衣衫,光着屁股便往河边跑去……
这鬼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粮监坐在牛车的车辕之上,一边揉捏着肩头酸疼的肌肉,一边回忆着方才那名护卫大人交代自己的话;想着想着,自己的肚子突然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他猛地一拍脑门,想明白了其中最关键的一句……
“那个谁啊……去通知伙头军,埋锅造饭了!别走,还没说完呢!记得让他们去上游取水;黑骑军那帮缺德冒烟的狗东西,正用河水刷马呢!”
小粮官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自己也扒光了脊梁、蹬飞了鞋子,快步跑到河边,并轰上来了一个秃脑袋的大胖子!
经过一阵磨蹭之后,那名身体肥硕、头顶油亮的伙头军,组织起了二十多人的民夫队,扛着扁担挂着空桶,老大不乐意的绕过了矮坡,去上游取水了。
他们这一走,过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也没见回来;而那名负责扛旗的粮监总长,已经饿的眼前发花、身体颤抖,根本就坐不住了!
他伸手拿起了自己的战刀,气哼哼的撂下了一句:
“他妈的,打个水还要打到除夕夜去啊!老子过去看看……”
气鼓鼓的粮监总长,拎着刀转过了矮坡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民兵也好,辅兵也罢,早就被沉重的负担、与闷热的天气,折磨的是痛欲不生;如今既然没人呵斥他们继续赶路,一时半刻之间,也没人愿意去触这个眉头。
多休一会是一会。
可这人一下了水,疲劳虽然可以得到缓解,但体力消耗也就更大了。没玩多大一会,好些人便嚷嚷着饿慌了心,四下寻起了伙头军的晦气。
经过一番公推之后,又一批伙头军,扛着扁担吊着空水桶,走上了前面那伙弟兄的老路……
又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还是没人回来;辅兵队长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便好了甲胄,拿起了家伙,绕过了那道矮坡。
急于在汪宜面前露脸的他,视野还尚未开阔,便已经将提前酝酿好的词汇,高声嚷了出来:
“我说汪先生,咱辎重营的军法和军纪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不就打几桶水吗……咔嚓!”
话才说了几句,这名毫无防备的辅兵队长,突然被一双大手按住了后脑勺与下颌;紧接着,一股突然爆发的交错之力陡然传来,他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那名射术精湛的汉子,低头看了看此人的刀鞘、又摸了摸脖颈,回头挑出了一个大拇指;而早已经将汪宜的衣服换下来的周长安,则大手向后一挥,三百名骑兵同时翻身上马,擎起各自的长枪马槊,双眼紧盯着周长安那高高扬起的右手:
“今日一战,乃是我等为九泉之下的七千多名弟兄,报仇雪恨的一战!所有人、也包括本帅在内,都必须杀到彻底乏力为之!记着,此战我不需要活口,所有的军规律法全部无效,你们的心里只需要记住两个字,屠杀!”
说完之后,周长安一抖缰绳驳转马头,提起插在土地之中的马槊,双腿一磕马腹、率先冲出了这道阻挡视线的矮坡!
周长安上身紧贴马背、右手将马槊贴靠在战马的身侧,仅仅露出一截尖锐!待战马飞驰转过矮坡之后、他手腕一转一扬、眨眼间便挑飞了一名双眼迷离的辅兵;更有两名躲闪不及的民夫,被肌肉虬结的漠北战马,直接顶飞了三丈开外……
与此同时,另外四百余名天佑骑军,也已经悄悄兜回了秦军的队尾;一旦前方有厮杀声传来,他们便会立刻现身,与周元庆所部交相呼应,在人群中狠狠犁上几个来回!
212.周长安的觉悟
令人奇怪的是,似周长安这般声势浩大、精彩纷呈的登台亮相,竟并未吸引到太多的注意力。由于事发过于突然,所以秦军辎重营的将士们,都还处于慵懒闲散的状态之下。
其中有不少人,还在被阳光晒暖的河水之中嬉戏打闹;还有许多疲惫至极的民夫,已经靠在了车马的阴凉处,打起了闷雷般的鼾声;更有些赌瘾上头的家伙,拿着也不知从哪变出来的简易赌具,三五成群的聚在树下的阴凉处,红头胀脸的呐喊着自己所押注的点数……
好在周长安与天佑军的骑兵弟兄们,也并不在乎这场复仇的戏码,有没有观众捧场。因为当他们转过那道矮坡之后,便已经遵循着齐返的嘱咐,以三层黑巾蒙面遮口,仅仅露出了一双眼睛而已。
这三百名蒙面骑兵,追随着周长安冲刺的轨迹,架稳手中的长杆兵刃,奋力催动胯下战马、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直奔队尾呼啸而去;与此同时,由打队尾的方向,也传来了一阵鸡飞狗跳之声;有另外一小股天佑骑军,正与周长安反向冲来,沿途不断收割着秦军将士的性命!
两队骑兵的中间,隔着一条由木车排成的长龙,眨眼间便交错而过。对于这些睡眼惺忪、脑子还尚未清醒的民夫与辅兵来说,这一正一反的两股骑兵,既像是神兵天降、又像是猝不及防的一场噩梦……
当敌人的兵刃、给自己带来了新鲜而彻骨的痛楚之时;他们再想起身反抗,也就为时已晚了。,
当敌人的隆隆的马蹄声、夹杂着痛苦哀嚎不断传来之时,那些正沉浸在“偷得浮生半日闲”当中的秦军士卒,也终于醒过了神来!平日里负责掩护协同主力精锐作战的辅兵,手忙脚乱的套上了劣质皮甲,却始终寻不到自己的兵刃;而那些民夫则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光着屁股便向官道两侧的密林深处跑去……
什么碎石扎脚、什么毒虫伤人,在这个情况下,已经完全顾不上了;因为无论是哪种危险,也不会比天佑军手中的马槊长枪,死的更加彻底!
尽管北燕骑兵的马速飞快,当正反两路人马杀穿了这条人龙过后,竟然没有出现任何的人员伤亡!漠北马种腿短的优势,也在此刻表现的淋漓尽致;在环境如此复杂的战场上飞速奔袭,就只有十几匹不走运的战马、意外踩到了秦军的尸骸之上、被窝断了马腿而已。
周长安事先所下达的帅令,乃是反复犁过战场三遍之后,这正反两队骑兵才能解散,各自寻找自己的猎物;如今一趟杀穿过后,双方驳回马头、稍微向外调整了进军路径,便朝着反方向再次冲杀而去。
秦军辅兵们的佩刀,基本都在汪宜下令开始休整之时,就被放在了马车边上。北燕骑兵固然来势汹汹,可由于兵力不多、他们也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去车马旁边拿回武器;而那十几名意外落马的北燕骑兵,毫不犹豫的自发放弃马槊长枪、抽出了紧紧绑缚在背后的厚背大刀,彼此背靠背围成了一个圆阵,抵挡着那些犹如潮水般扑上前来的敌人。
然而这包围圈才刚刚聚拢,远处便再次传来了一声悠扬的马号;那十几名犹如海中礁石般的天佑骑兵,不由得面色一喜,将圆阵再次缩进,犹如一团蜷缩的刺猬那般,不求杀敌,只求自保。
果不其然,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再次传来,将刚刚形成规模的小股敌军再次冲散。已然杀起了兴致的周长安,也不知将那杆马槊扔在了哪里!如今他依然还是当先而行,暴露在外的眼中,透出了兴奋的光芒。
他脸上的黑色遮口布,已经被敌人飞溅的鲜血彻底洇湿;而他的右手正摇着一柄雪亮的宽背马刀,仿照着漠北铁骑那般不停摇动手腕、将马刀挥舞的上下翻飞……
其实他的这种作法,在正统骑兵战术当中,乃是最典型的错误范本。马槊坚实纤长、刃尾更铸有一枚“慈心结”,对于从敌人体内抽回兵刃,有着非常强大的助力;而且依靠着战马奔驰的速度,他只需平架马槊,便可以用最省力的方式,造成最强大的杀伤!
而周长安如今弃槊改刀,由于兵刃长短上发生了变化,所以本身的危险系数,自然也是大大增加;况且这劈砍与平架两种进攻方式,在气力消耗的速度上,也存在着天差地别之远。
当然,马刀这种兵刃,也并非一无是处。一旦战场空间被迅速压缩,无法凭借马势向前冲锋的时候,长杆马槊也就再没了用武之地,只能靠着马刀近战肉搏。
可如今战场形势相对松散,而周长安胯下的战马,势头也丝毫不减,完全可以继续向前冲刺;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放弃马槊改用马刀,就只有一个原因。
马刀划破对方皮肉、斩断对方骨骼所反馈回来的力道,比马槊更加解恨!
战马不停向前飞奔、而骑在马上的周长安,经过了一番大开大合的劈砍过后、才算是刚刚出透了汗!
第二轮冲杀,眨眼间便已经结束;天佑军所过之处,可谓尸横遍野。
由于这一轮冲锋改变了作战方式,此时周长安执刀的右臂,已然微微有些发抖;呼吸带起的胸口起伏,也变得愈加剧烈;更还有一些淡粉色的血水,顺着皮甲的下沿,滴滴答答的垂落在了马鞍上。
汗水落在重新崩裂的伤口之中,激起一阵阵疼痛,也令周长安的神智无比清醒;夏日的微风吹过,从甲叶的缝隙之中悄然而入,温柔的抚摸了周长安湿透的中衣,也引出了冬季淤积的寒凉。
周长安浑身打了一个冷颤,随即迅速驳回马头,刻意地喘上了几口大气,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均匀。随后,他高高扬起已然崩口的马刀,指向那群匆忙间收拢阵型,却大多面露惬意的秦军辅兵,再次吸满一口丹田气,张口暴喝一声:
“杀!”
一个惊雷般的“杀”字出唇,落在秦阵之中,竟意外的激出了一声回应:
“弟兄们都别怕啊,站稳了脚跟!咱们人多,只要先剁了它们的马,怎么打都是咱们赢!一会等他们冲过来,大家就跟着我一起砍马腿啊!”
周长安不知这话是谁说的,但他心里却十分清楚。对方提出的这个应对方法,正中己方要害!
虽然天佑骑兵个个彪悍勇武,如今也牢牢掌握着战场的主动局势;可怎奈兵力实在太少,就算几万秦军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任由己方杀戮,也准能把他们给活活累死。
再者说来,如今秦军辅兵已然结成了阵势,战马或许能撞飞三五个人,却无法冲阵而过了;而且,这一伙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的秦军,如今也都回过了神来,手中也都拿上了武器;无论是战刀还是木棒、甚至是寒酸的石头,只要数量一多,便可以弥补杀伤力不足的问题。
况且落马之后的骑兵,就算再骁勇善战,也就只是精锐步兵而已。恐怕凭那一身熟制牛皮甲,再加上北燕的制式马刀,根本挡不住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秦军辅兵……
自从河东城劫营失手,险些导致全军覆没之后;作为军中主帅的周长安,一直都沉浸在悔恨与自责的双重煎熬当中。这第二次劫营,他与麾下的七百余残部,早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除了报仇雪耻的情感因素以外,他们也必须要将秦军的新式籍车,一把火烧个干净!
至于幽北使节齐返的言语耸动,其实周长安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求得就是一个战死沙场、流芳百世的结果罢了。
可如今自己在机缘巧合之下,竟意外的亲手斩下了汪宜那条老狗的项上人头!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来讲,他可谓是再无遗憾可言了;如今看这伙秦军押送物资的数目,显然是秦军的辎重与军械!如此一来,即便是搭上最后七百多条人命,周长安也非得试一试不可!
这可是在秦燕开战以来,第一次出现的巨大转机。此战若成,至少能将刚刚大胜一阵的秦军,逼迫到必须要兵行险招的死胡同中;此战若败,也不过就是遂了自己的心愿、战死沙场而已。
所以尽管周长安心里清楚,如果执意进行第三次冲锋的话,恐怕损失根本无法估量;但他却仍然没有一丝犹豫的念头,高高举起自己的马刀,率先冲向了敌阵。
周长安上半身前倾,左手反卷缰绳之后、牢牢抱紧战马脖颈;而他的右手则将战刀平展,仿佛一只精钢翅膀那般、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眨眼之间,周长安胯下的战马,已然奔至秦军辅兵组成的阵型之前!他看都不看眼前那些断了岔口的“木枪”,双脚用力一磕马腹、左手向后用力拢过马颈,紧接着战马便高高跃起、前蹄腾空,恰好躲过了秦军临时结成的“简易拒马”!
只待战马落于阵中以后,周长安迅速抡动掌中马刀,尽力扩大着自己的安全范围;然而那些秦军辅兵,也事先得到了“高人传授”。一部分人用散落的木车部件,与他尽力周旋;而绝大部分的秦军辅兵,则将手里的兵刃,刺向了那匹毛色暗红的漠北马……
213.血战荒野
通常来说,凡是生活富贵到了周长安这等地步的人,根本找不到自寻死路的理由。然而物极必反、月满则亏;如果周长安没有生在帝王之家,哪怕是王放或是蔡熹的儿子,也肯定不会被挤兑到这条死路之上。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天佑帝周元庆,此番把周长安派往河东城前线,都是在为即将登基的太子铺路。
因为如果周长安战死沙场的话,那么诸位皇子之中,便再无人能威胁到今日的太子、明日的圣上;假如周长安没有战死沙场,而且还大获全胜、一举平定了秦地叛乱的话;那么也只需要在他指挥作战的过程之中,寻个一差二错定个罪名,再将他贬谪出京也就是了。
从北燕大局的角度来看,天佑帝的做法无可厚非;然而从周长安本身的角度出发,他能理解父皇的做法,在感情上却并不能够接受。天佑帝可以相信自己的嫡长子,能够容纳曾经在军中威望甚高的亲兄弟;可周长安却不愿意相信,那个管了大半辈子账的周长永,会有什么容人之量可言。
毕竟周元庆若是信错了人,只不过是在九泉之下懊恼万分而已;可周长安若是信错了人,却一定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所以眼下这场秦燕之争,对于周长安来说,就是一个死局。此战若是秦军大胜,自己不但成为了周家的千古罪人;更因为北燕主帅的身份,定然难逃一死;可若是北燕获胜,他也一样会被父皇亲手泼上满身的脏水,再灰溜溜的赶出燕京城。
日子一长,再没有人会记得,他为了北燕王朝流过多少血汗。所以战死沙场的结果,便是他唯一能够得到的体面。
正所谓一人拼命,万夫莫当。抱定了必死之心的周长安、纵马跃入敌阵之后,立刻将自己手中的马刀挥舞开来,直砍得毫无准备的众秦军,哭爹喊娘、节节败退;一时之间、他竟杀的秦军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然而,那匹带着他跃入敌阵的漠北战马,也在眨眼之间,被七八根“木枪”戳烂了肚腹,脖颈也被战刀搅成了一滩烂肉,连一声嘶鸣都没能发出,便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周长安跃马踏破秦军阵营,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武豪迈,也令前方本就战战兢兢的辅兵们心神一荡,纷纷下意识的回头观瞧。然而,就是这短暂的“集体走神”,却令他们付出了非常惨痛的代价!
周长安此行所带的人马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曾经保着他杀出重围的精悍劲卒!他们准确抓住了敌军分神的这个好机会,加紧催促胯下战马、一头撞入了秦军的怀抱之中!
为首的四名骑兵,没有丝毫畏惧,直接连人带马撞向人群,瞬间将秦军仓促之间结成的前沿阵线,撞了一个七零八落!而那四名骑兵则早有准备,双脚提前抽离了马镫,借着奔马带来的惯性,高高跃入人群之中,就地一个翻滚之后站起身来,也学着周长安的模样,将手中马刀抡开一道道冷冽的满月,勾勒出漫天血雨!
面对无边无际的敌军,所有天佑骑兵的心中,都是一片坦然与安宁。对于他们来说,人家周长安可是四皇子,此时本该舒舒服服的躲在燕京城中,请来一群方士开炉炼丹、研究长生法门才对。如今既然他都敢提着脑袋奔赴前线,并且豁出自己的性命不顾,也要为那几千名老兄弟们报仇,自己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
报仇也好,祭祀也罢,其实都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
然而,由于地阵人数众多,再加上撞散阵线的战马、不断倒毙在地,也阻住了后方同袍弟兄的去路。所以这三百名骑兵,并未能如同前两次那般杀穿敌阵,而是相继落于马下,陷入了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一场近身肉搏的大混战,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周长安并非是武将出身、甚至在来到河东城之前,他的双手都从未沾过人命。如今他手中紧握的马刀,只不过是北燕工部铸造的制式产品,质量本就非常普通;而且早在他第二次冲阵过后,便已经崩开了三道米粒大小的缺口。
纵然秦军辅兵的战斗力普通,但骨头却一点都不软!周长安一刀劈下、准确地砍在了对面之人的脖颈上,激起了一蓬血雨!与此同时,周长安察觉身后恶风不善、本打算立刻抽刀回身,抵挡敌袭;却意外的发现自己手中的马刀,已经被对方的颈骨死死卡住!
此时这柄马刀的刀柄,与周长安的缠手,都已经浸饱了粘腻腥甜的鲜血,手感又湿又滑;周长安奋力抽刀,却连续脱手两次,劲力根本用不到实处!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迅速抬起右脚,踹中眼前这位“铁脖子”的胸口;借着对方身体撞出来的狭小空间,他急忙上步回身、打算空手夺下对方手中的兵刃……
噗!
周长安毕竟不是沈归,身手也着实普通了一些!他才刚刚转回身来,只觉得左肩头传来一股凉意,麻痹感瞬间直冲头顶!
慢了!
左肩中刀的周长安,顾不上检查伤势如何、迅速抬起一脚,将眼神同样错愕的对手顶开;紧接着他反手握住空出来的刀柄、借着拔刀的余劲、向前奋力挥斩而去!
高度紧张之下的周长安、在拔刀之时不自觉的灌注了浑身的劲道;这一刀犹如闪电般劈出一条斜线,不但斩断了钢刀主人的脖子;还顺带将一名刚刚凑上前来的倒霉蛋开膛破腹、肠流满地!
周长安情急之下的一刀,算是彻底用脱了力,眼前顿时闪耀出一片金星,脚下也逐渐失去了平衡;就在这万分紧要的关头,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道闷雷般的吼声,直震得周长安双耳嗡嗡作响,也令他再次振奋了精神!
“往这边杀!”
声音未落,周长安背后便传来一股推送之力!原来,是背后一名手执木枪的民夫,抓住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好在这些随手拆卸下来的木棍,并未刺破周长安身上的皮甲,也令他借着这股恰到好处的力道、向声音的方向踉跄而去。
首此一击,周长安脑中再次传来一阵眩晕、紧接着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前脚蹬空之后无意识地向前方滚去;然而长时间亡命厮杀所带来的身体惯性,仍然促使着他奋力挥舞着刚刚缴获的秦军战刀,竟在踉跄的过程之中,意外的砍翻了两名手执石块的民夫!
“周帅,您这算是什么招……怎么?你受伤了?”
一阵熟悉的声音的从头顶上方传来,趴在地上的周长安,奋力转过身子,吐出了口中的碎石与沙土,也见到了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
此人,正是那名随手射死了汪宜侍卫的马弓手!
其实此前孤军奋战的周长安,至今也不晓得自己的肩伤究竟是轻是重;但他毕竟也是个从军一月有余的“老行伍”了,儒雅谦和的作风也改变了许多,至少嘴上再也不肯服软了!
“嗨,就是让蚊子给咬了一下,不碍事!”
“那……你还能继续杀敌吗?”
“咋不能?”
“那就给我起来吧你……”
这汉子弯腰伸手,使劲儿拽着周长安的右臂将他提起,顺势将自己手中的钢刀往他手里一攥,并使劲推了一下他的后背:
“能动就别装死,去,补上那个缺口!”
人往往就是这么奇怪!方才周长安眼前一黑、跌落在地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做好了为北燕王朝捐躯的准备!可如今被那射术超群的汉子强行拽起来之后,他竟然感觉方才明明已经枯竭的身体,开始逐渐恢复了气力,眼神也可以重新聚焦、右臂也不再犹如面条一般绵软!
人家说的没错,既然能动就不要装死!在战场上的男儿,只有战至最后一刻,才能得到体面的结局!
周长安定稳心神、继续奋力挥舞着手中的钢刀,毅然补上了己方圆阵的缺口;而那名“救驾有功”的老卒,则弯腰提起了周长安缴获的秦刀,口中吐吐囔囔的骂了句“这他妈叫个什么玩意儿”,随即分开己方阵线,孤身一人杀入敌军重围!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长安只觉眼前犹如潮水般的人群、被生生撕开了一个豁口;而那名刚刚救下自己的老卒,右手拎着半柄残刀、左手拽着一名大腿受伤的同袍弟兄、满面淡然的杀了回来……
周长安下意识的踹开面前的一名秦军,随即站出己方阵线以外,奋力掩护着重新归阵的老卒,将那名受伤的弟兄一起拖入了圆阵当中……
三人进入了圆阵中央之后,那名老卒挥手给了仍然在挥舞战刀的伤兵一巴掌:
“你他娘让人剁眼睛上了?没看见咱已经安全了吗?看你这副德行估计也没法动了吧?把你这刀先借我用用,我再出去活动活动……”
周长安重新打量着那名彪悍的老卒,只见他孤身杀入敌阵,救出了一名伤兵之后,胸前的皮甲却没有半点伤痕;可当他转向对方背后再看,竟是一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景象!
周长安本想开口阻拦,话都已经涌到了嘴边,可再低头看着那名面带感激之色的伤员,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214.溃败
尽管还不清楚这位老卒的名姓家乡,但周长风却已经将他视作为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在眼下这个用人之际、拔擢上位的上上佳选!可那些同样陷入重重包围之中的天佑骑兵,也都在战场的各个角落孤军奋战,等待着同袍弟兄的救援。
周长安自知没有在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杀进杀出的过人本领;所以眼下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不去阻拦对方的脚步!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之下、周长安也只能上前拢了拢对方的肩头,语气故作轻松的说道:
“你这把刀异常锋利,显然绝非寻常俗物。若是你仍然还要出去救人的话,就带着它防身吧。毕竟这是你自己的兵器,用着肯定会更加趁手。”
这名老卒闻言停顿了一下,随即便没好气地劈手夺过了那柄貌不惊人的大刀:
“这可是老子家传的兵刃,若不是看你身骄肉贵、能耐又稀松平常,哪舍得借给你用啊!”
听了他这样的一番回话,周长安终于明白了一个问题。凭他的这身傲人本领,却沦落到天佑军中,恐怕口黑面冷,就是主要原因了。
周长安只是笑了笑没多说话,转身弯下腰来,拍了拍那名大腿受伤、面色惨白的弟兄,又顺手捡起了散落在他身边的北燕制式马刀,重新顶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右臂早已经绵软麻木的周长安,忽然发觉从敌军包围的后方,再次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厮杀与哀嚎之声;周长安与附近的弟兄们,闻声俱是精神一震,不由自主地加紧挥舞着手中兵刃,很快便清理出了一段安全范围!
果不其然,那名骁勇彪悍的精锐老卒,再次安然无恙的杀了回来!尽管这次他的手中,就只有拎着那把家传宝刀而已;但在他的身后,竟跟着一队浑身浴血、杀机四溢的天佑军弟兄!
两队天佑军骑兵重新汇合,士气自然大振!无论是正在阵线前方,奋力抵挡敌军攻势之人;还是那些已经身负重伤,无力再战,退回到安全范围以内的伤兵,全都不由自主的发出了激昂慷慨的怒吼;疲惫不堪的身体,也再次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道,将攻势瞬间提高了一个台阶!
其实从个人身体素质来说,二流辅兵的实力,并不一定比主力精锐逊色;而且往往当战局有利于己方之时,这些辅兵们的战场表现,还会比主力精锐更加彪悍勇猛!
可一旦遇上了伤亡惨重的攻城战役、或是刀刀见红的肉搏死战,这些人就会暴露出难堪大用的本性!
所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辅兵也往往比主力精锐更加“聪明”一些;因为他们都将“惜命”二字奉为人生信条,绝不会轻身赴险!只不过有些奇怪的是,纵观华禹古今各大战役,伤亡比例最高的兵种,也往往都是他们这批“聪明人”!
如今两股天佑骑兵胜利会师、军心士气大振,甚至已然出现了全线反攻的势头;此消彼长之下、原本就是由于双腿跑不过战马、才勉强自发抵抗的秦军辅兵们,也果然出现了犹豫不前、畏战退却的迹象…
两军疆场之上,人数众多的辅兵部队,从来都是交战的主力军,也就是战争当中的消耗品;至于那些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精锐部队,只有在一方发起最后总攻、或是城门与城墙即将失守的危机情况之下,才会作为一锤定音的因素,被派上正面战场!
套一句老百姓的俗话来说,那就是“好钢总得用在刀刃上”。
可是所谓的消耗战,就是攻守双方比心志的坚韧程度;而要将辅兵部队的攻势与斗志,维持在一定的基准线上,就必须满足两个前提:一,必须有军法官在场边督战;二,则必须有精锐部队坐镇后方,为他们压住阵脚。
可如今这片荒野战场,这两个条件都不满足;如今天佑军又掀起了一波反攻的高潮,那种炙热而锋利的锐气扑面而来、瞬间便击溃了秦军辅兵勉强鼓起的“群胆”!
怯战的念头,往往比瘟疫肆虐的速度更加迅猛;一人退、则十人退;十人退、则万人退!眼下这几万民夫辅兵搅在一起,又没有军法官与督战队的“要挟”、打赢了不算军功、打输了则要身首异处,谁还愿意与这足有小一千号的亡命徒,杀个你死我活呢?
天佑军骑兵成功汇合、并激起声势浩大的反扑之后;那原本水泄不通的包围圈,便逐渐变得松散起来!很快,那片摩肩接踵的拥挤战场,便开始出现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真空地带……
身处在敌阵包围之中的周长安,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以往自己斩杀了一名敌人之后,很快便会有一名生力军持刀迎上,迅速像自己展开猛烈的攻势。可方才自己将战刀从敌军的腹部抽出,卷曲的刀头带出了一团青灰色的肠子;周围的几名秦军辅兵见状面色一滞,竟不由自主地向两边闪去……
面对如此残酷血腥的场面,畏惧乃是人之常情,这无可厚非;可如今他们分别向两边闪开,自己面前竟然露出了一小片空白地带!这中变化,可是自他纵马跃入敌阵以来,第一次出现的奇怪景象!
敌人的包围逐渐松散,勉力维持着阵线的将士们,身上的压力也骤然减弱;周长安见战局有变,迅速退出前沿阵线,爬上身后的一架牛车,四下观察起了战场形势。片刻之后,他眼珠一转,扯着脖子高声喊道:
“秦军退了!秦军退了!弟兄们,迅速压上前去,不要留下任何一个活口!跟我杀啊!”
且不论天佑军的将士作何想法;即便是心生怯意的秦军辅兵,每个人心中也都非常有数。周长安这一番话中,几乎全都是水分!因为天佑军这一次回马枪,就只有不到一千人的兵力而已;可秦军的民夫与辅兵,却足有四五万人之多!想要将秦军辎重营一口吃掉,恐怕这区区几百骑,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肚子!
可是,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却也没有人会在此时振臂高呼、置疑周长安话中的漏洞,并试图收拢军心、再次组织反扑。因为眼下这种情况,比的并不是谁的脑子更加清醒,而是比谁逃跑的速度更加迅猛!
犹如二人同行,与密林身处,偶遇饿虎拦路一般!想要侥幸生还,完全不需要上前打虎,只需要比同行之人跑的更快而已。
然而,天佑军的将士们,却信了周长安的话!因为他们刚刚亲自书写了一桩惊世骇俗的战场奇迹!而这场奇迹的倡导者,便是刚刚“大放厥词”的四皇子周长安!
仅仅七百七十一名天佑骑兵,竟正面击溃了数万秦军!今日一战,至少会在华禹大陆流传上百年之久!每每有人谈及以弱胜强、以寡敌众的经典战例,都绝绕不过他们这七百七十一名复仇者的光辉战绩!
周长安歇斯底里的发布了一道“屠杀令”,不但成功激起了己方将士追杀敌寇的决心,也大大加速了秦军全面溃败的势头!除了已经被顶在了交战前沿的那伙“倒霉鬼”、实在抽不开身以外;几乎每一名秦军,都开始向站场两侧的密林深处退去……
最初的时候,这些人还保留着最基本的羞耻心,还知道一边高声喝骂叫阵、试图怂恿他人上阵迎敌;可如今周长安发布了屠杀令之后,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向四处张望、寻觅着最适合自己的逃窜路线……
一人回头,另一人就会付诸行动;一人缓缓退去,另一人就会转身跑步逃走!这种事无需他人传授经验心得,每一名秦军辅兵,都在趋利避害的本能之下,选择了同样的作法。既然都是怯战逃跑,何必不做的更加干脆一些,至少还能落下个“先发制人”的巨大优势!
如此天翻地覆的巨大转变,几乎就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方才还攻势汹涌、死战不退的的秦军,眨眼间便纷纷丢下了手中的兵刃,头也不回的转身逃离战场;即便是被赶上前来的天佑军骑兵,挥刀砍倒在地,他们的双手却依旧奋力的扒着面前的泥土,努力想要爬赢落在自己身后的“同袍手足”……
眼见秦军辅兵放了鸭子,心知已然大获全胜的天佑军骑兵,再次牟足了劲道,奋力砍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软骨头!
至于险些被一刀卸下左臂的周长安,脑中那根紧绷的神经也突然松弛,身体骤然向后倒去,仰面朝天的躺在了尸横遍野的战场中央……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豪迈而放肆的狂笑声,由周长安的小腹升腾而起、直冲九霄云外!尽管那笑声听起来干涩而沙哑,却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味道!
自这场血战过后,周长安也彻底褪去了文人的躯壳,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三军主帅!
然而,就在率先溃逃的秦军辅兵,即将逃入密林边缘之时;由打战场两侧的密林深处,却同时传出了一道尖锐清脆的哨音!
“呜~~~~啪!”
周长安的狂笑声戛然而止,脸上满是错愕惊讶之色!因为这两道极其特殊的尖锐声音,就只有一种来路而已!
这分明就是绿林响马在剪径劫道之时,用来示威的响箭!
215.截胡
北燕朝廷谍报机构——赤乌,就是周长安亲手创立的。所以虽尽管他此生从未亲自与绿林人士打过交道;但由于赤乌的特殊性,他起码对大宗的情报来源,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与认识。
所以,对于这类人的生活习性与工作方式,他也一点都不陌生。
华禹大陆的绿林人,大致可分为三种。一种,是流窜各地的游匪,也叫“游吃队”!多则三五弟兄,少则孤身一人,无论在何地落脚作案,也从不与当地人打交道,也包括同行同业之人。
而这种游匪,也最令朝廷官府感到头疼。因为他们大多出身卑贱,并游离于江湖体系之外,既不遵从老规矩、也不讲究江湖道义,只将获得利益的多寡,视为唯一原则。
正是因为“见钱眼开”的特性,所以他们犯出来的案子,性质往往也极其恶劣。就算是对待雇主与合作伙伴,也经常会干出黑吃黑的事来。
正是因为他们六亲不认、办事也不讲规矩,坏了绿林好汉的名声,所以自然被江湖道所不容;而他们杀人不分男女老幼、劫财之后也一定会斩草除根,手段极其残忍,自然也被官府中人所不容。
所以这些不走江湖道的游匪,就等于是一只只的孤魂野鬼;往往都活不了几天,也很难形成气候。
还有另外一种强盗团伙,只吃一方一地的水米,绝不会在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上兴风作浪。这样的一批人,在幽北三路被叫做胡子、在鲁东路则被称呼为响马。由于北方多山地,所以这些人平日里啸聚山林,除了下山采买生活物资之外,极少不进城活动。
还有另外一种匪盗,依水为生,所以也被称之为水贼;由于他们的交通工具都是大小船只,所以也在江湖道上被称为“使飘的”。而这些水贼,历来都在水源丰沛的江南道、以及闽粤两江等地活动,以劫掠过往商船为生。
至于现身劫道之前,先放两声响箭的作法,就是最典型的鲁东响马派。
然而,那些平日以侠义道自规自守的山贼响马、通常都靠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为生;而水贼的营生利润更大,专吃过往商船。可无论是北匪还是南贼,只要没存着造反作乱的心思,那么无论双方兵力孰强孰弱、所运送的财富几何、也从来都不会把主意打到朝廷官军的头上!
这是有关于江湖道繁衍生息的大智慧,与胆气无关,也谈不到欺软怕硬。
当两枚响箭划破天际,炸出一道清脆的声响过后;又官道两侧的密林深处,果然传来了乱轰轰的喊杀之声!
紧接着,便有无数名手执钢刀、上身赤膊的精壮汉子,由打官道两旁的密林深处现出身形。这些人连个“断山歌”都没唱,不由分说、劈头盖脸的抡刀就剁,直将已成溃败之势的秦军辅兵,杀的是哭爹喊娘!
周长安站在牛车之上,眼看着那群方才围攻自己的秦军辅兵,如今竟然连手都不敢还一下,只是无意识地抱着脑袋四散奔逃,连回头望一眼仇人面孔的勇气都没有!
周长安眼见一名响马,遇见了一名秦军伤员,并未伸手补刀,便已然分清了敌我关系;于是他本想大手一挥,将限制追敌的防御阵型,彻底打散,却反而被身后传来的一声吆喝,再次喊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去,只见由小河对岸跑过来的那伙响马之中,有一名面色黑黄、体态略瘦,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正在朝着自己招手:
“敢为这位军爷,贵部的当家人,如今身在何处啊?”
周长安闻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发现脸上的遮口布早就不翼而飞,只摸回了一手黏腻湿滑的血污……
“…我便是“当家人”,你有话要讲的话,就到近前来。”
“帅爷稍等片刻……弟兄们,都给我大大眼睛瞧清楚了!凡是能动弹的秦军,全都追上去剁了,一个不留!”
这名中年男人说完之后,身后的响马们高声响应了一番,便再次挥舞着手中的大刀长矛,冲向了自己选定的猎物;而那名“山羊胡”,轻轻捋了捋胡须,笑呵呵的分开了包围圈,仿佛根本没看到天佑军骑兵手中高举的兵刃一般,足见其颇有几分过人的胆色。
这人走到了周长安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敢问是四殿下吗?”
“正是。”
“嗯,没找错人就好。周帅,齐爷已在此备地好了一批漠北战马,特命在下交由周帅,以资诸位追杀清缴秦地叛军之用;不过贵部此役损伤惨重、周帅如今也身负重伤,不知这几百匹战马……诸位可还需要?”
他这一番话,直听得周长安眉头紧锁,百感交集。毫无疑问,齐爷必然是那个古怪神秘的幽北使臣齐返!可眼下秦燕正在交战、而幽北三路也并不安宁!他身为一个幽北人,为何会将如此紧俏的战马转送给自己呢?
每逢战争爆发之时,总有几种货物的价格,必定是水涨船高;比如说铸造兵甲军械所需要的铁矿与皮革;供应人与牲口日常消耗的粮食与草料;救治伤兵所需要的棉布与药材;当然还有平日便千金难求的上等战马。
考虑到齐返与自己并无交情可言,日后也没什么能用到自己的地方;所以这几百匹漠北战马的礼物,是不是过于贵重了?不过周长安转念再一想,眼下正是扩大战果的绝佳机会,情急之下,便一口答应道
“当然需要!”
这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便扭头吹起了一声悠扬的唿哨。一阵马蹄践踏水花的声音传来,数百匹膘肥体壮、毛色油量的上等战马,就在一名漠北汉子的带领下飞驰而来。
就个人好恶而言,周长安并不喜欢这位留着山羊胡子的“笑面虎”;可如今毕竟拿了人家的好处,双方又可以暂时归为友军,便还是友善而矜持地对他微微点头,随后便招呼着自家的弟兄们翻身上马……
“周帅请看,马鞍的上拴着皮水壶,已经灌满了清水;布袋里装的是炒面以及风干牛肉,口粮至少可以维持三日以上。至于挂在马鞍后方的马刀,也是漠北金帐铁骑的制式兵刃,堪称马战利器……”
这位“山羊胡”,一边搀扶着左臂受伤的周长安上马,一边详细的介绍着战马附带的一应物资。其准备的周全程度,也令周长安对于齐返的具体来路,生出了更加强烈的好奇心来……
可眼下毕竟身处战场中央,局势瞬息万变;周长安也无暇多想,只是再道一声“多谢”之后,便挥手抽出了马鞍后方挂着的漠北马刀…
随着“嗡”的一声刀鸣,一柄略带弧线的马刀出鞘,闪烁出内敛的光华!尽管如今刀身还未曾饮血,但仅凭手感与经验的判断,这把兵刃的趁手程度,也足矣令在场的诸位骑术行家,感到心驰神往。
“弟兄们,翻身上马!随我一同诛灭叛军,誓要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杀!”
一阵齐刷刷的呐喊声刺破战场,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天佑军骑兵,再次挥舞起了手中兵刃,冲向了正在四处逃逸的秦军辅兵。
一分价钱一分货,乃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这种只有漠北金帐铁骑,才有资格佩戴的极品马刀,远非北燕工部铸造的那些劣质货可比!至少在刀头刺入敌军的背心之后,绝不会因为突然收紧的肌肉,而彻底锁死自己手中的兵刃!
而且最奇妙的是,这柄马刀的重量普通,但手感却顺滑如水、刀刃也极度锋利!一刀斩断敌人的骨骼,比砍断一根甘蔗也难不倒哪去!手握此等神兵利刃,不仅周长安对其爱不释手,就连那些天佑军的老骑兵们,也同样杀了一个酣畅淋漓!
由于南北两侧,同时杀出了两批响马拦住去路;所以那些完全失去了抵抗勇气的秦军辅兵,便下意识的选择了改道,准备顺着自东向西的官道逃命而去。可如此一来,天佑军失而复得的战马的优势,也能发挥的淋漓至今;再加上武器也异常趁手,一场教科书般的血腥屠杀,便迅速拉开了帷幕。
仗着战马与兵刃的辅助,周长安整整追杀了一个日夜;直到目光所及之处、再无一名生还的秦军,他这才意犹未尽的打马而归……
可当他回到昨日发生激战的河边战场之时,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那片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战场,已经被人打扫的干干净净!若不是脚下泥土之中,仍然还有一些血色,恐怕任谁也想不到,昨日这里究竟发生了一场何等血腥残酷的遭遇战!
周长安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几名伤口包扎完毕,正靠在树上休息的天佑军弟兄;至于“将战场打扫干净”的意思,就是秦军辎重营运送的粮食与军械、包括拉车的牛马、以及略有破损的木车,如今全都不见了踪影!
周长安瞪大了眼睛,飞快跑到了一名正在吃馒头的弟兄面前:
“这是什么情况啊?难道那些响马,连咱也给一道劫了?”
216.咄咄怪事
这名靠在树上的伤兵,匆忙咽下了口中的馒头,面色略显尴尬的对周长安回禀到:
“周帅,您回来的也太晚了。昨日弟兄们骑马追敌,可那群响马却只是高声叫嚷,连一个人都没追出去啊!当你们全都追下去了以后,他们还从密林深处,喊出了一大伙的平民百姓。听他们彼此交谈的口音,应该就是三晋本地的乡亲!这些人迅速打扫了战场,并分几次运空了秦军的粮草和军械,还给咱的弟兄们包扎了伤口,留下了口粮和清水……哦对了,距离最后一批人离开此处,大概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左右……”
周长安越听面色越阴沉,直到对方说完了具体情况之后,他望着正在河边饮水的漠北战马、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柄造价不菲的漠北马刀,真不知是是该哭还是该笑……
事实已经明晃晃的摆在了眼前,他方才斥责伤兵的一句戏言,竟一语成谶!
原来那两伙齐返派来的土匪,虽然他们杀的是秦军,但劫掠的对象竟然是自己!
早在全军出发之前,周长安便知道二次劫营万分凶险,真可谓是九死一生。可若是任凭汪宜带队,将粮草军械安然送抵卧牛山的话;那么并州城的城墙,究竟能不能抵挡新式籍车的洗礼,恐怕谁也不敢去打这个包票。
也正是因为算准了他不得不去劫营,所以周长安的第一次行动,才会被汪宜洞悉先机,并提前设伏,险些被杀了一个全军覆没。所以归根结底,他第一次的失手,并不是败在汪宜的智谋通天,只是因为籍车在河东城下所展现出来的恐怖威力,把他逼到了死胡同里而已。
至于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其实也本不在周长安的意料之中。如今根据齐返事先部署的周密程度来推测,至少对于汪宜所部的确切动向,定然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事。
至于那一伙突然出现的响马,虽然人数不少;但若是正面对垒,肯定无法与数万秦军辅兵抗衡;而且凭就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积极无名之辈,至少在威慑力方面,绝不过天佑军这个老对手;而秦军辅兵的全面溃败,也绝不会来的这么迅速。
所以齐返赠与自己的六百余匹漠北战马、再加上那些造价不菲的骑兵装备,实际上就是用作换取秦军遗留下来的粮草与军械之用!
即便周长安的涵养再高,被一个比自己年轻了近二十岁的小胖子,玩弄于股掌之中,心情也绝对好不到哪去;可他转念再一想,即便没有齐返派人截胡,己方豁出性命杀退了秦军之后;面对如此巨量的斩获,仅凭他们这六七百人,也根本就带不走!
如果无法舍弃巨量斩获的话,他就只能从并州城临时调人!可此来山高水远、夜长梦多,姑且不去说他;单就眼下率军驻扎在卧牛城中的陈子陵,也牢牢卡死了并州城南向的进军路线,根本绕不过去!
再者说来,秦军负责押送这批物资的人手足有数万,运力却依旧捉襟见肘;所以自己要将这匹物资运回并州城的话,至少也要调来四五万的民夫辅兵……
如此巨大的兵力调度,根本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只要陈子陵没死,就必然会有所怀疑!此时此刻,他应该已经收拢了分兵北上的秦军主力部队,人手极其充足,完全可以拉起一道严密的封锁线,彻底切断并州城与卧牛城附近的所有通路!真到了那个时候,这批物资自己是如何吃下去的,就得如何照着原样、再给人家吐出来!
所以最合适的处理方法,便是放一把火,全都烧了!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周长安反倒有些释然了。既然自己无论如何都带不走的话,那么是被土匪劫走,还是放一把火烧了,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只要不被陈子陵所用,就算这一场血战没有白打!
与此同时,远在卧牛城中的陈子陵,差点挠穿了自己的头皮!。
他此来卧牛城,原本是等着周长安自投罗网,所以只带来了八千精甲,以及两百护卫而已。这么多天过去了,凭着自带的口粮、再加上卧牛城官仓储粮,也还算是能够勉强支应。可昨日凌晨时分,有十三万左右的新军,忽然抵达了卧牛城下!听过他们叙述了事情的始末缘由之后,陈子陵的头颅,瞬间涨成了两个大!
首先来说,卧牛城与秦军大营的信息传递途径,并不通达;至于汪宜为了防止瘟疫爆发,无帅令全军拔营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也在陈子陵自己的计划之内。
至于他将已然患病的将士狠心舍弃、由自己带领辎重营垫后,也算是老成持重之举;然而他将隶属于征北军的三万五千名精锐老卒、以及染病机会最小的十五万援军进行混编,虽然尽量保存战斗力的想法可以理解;可是从得到最终结果来看的话,却也没起到任何防疫效果。,
因为居住在中军大营的三万五千名征北军老卒,也同样难逃霍乱的魔爪;而汪宜不忍心将这些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留在河东城下慢慢腐烂,便抱着侥幸心理,将他们一起发往卧牛城。
然而当主力军重新整编上路之后,霍乱便迅速在军中蔓延开来,势头竟比原本在秦军大营爆发之时,来等更加猛烈。
天不遂人愿,征北军最后的三万五千名精锐老兵,也因为突然爆发的霍乱,几乎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至于十五万原本精神足满的新军,也折了足有两万人之多……
这种结果在陈子陵看来,是何等荒唐的事!近二十万北燕精锐,连一个敌人都没有见到,便折损了五万余人;其中绝大部分还是军中精锐主力!这种伤亡数字,就算是再打下两座河东城,也绰绰有余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陈子陵被惊的浑身发冷;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了几日之前,康先生在自己的无礼斥责之下,展露出的那一抹诡异笑容……
其实折损了五万多兵力,勉强割断了霍乱蔓延的势头,也算是可以接受的事;然而眼下还有一个天大的难题,急需陈子陵着手解决。
断粮了。
这一万人吃粮,和十几万人吃粮,消耗速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出于加快进军速度的目的,十八万五千名混编军一律轻装简行,每人只是分发了五日的口粮而已。如今十三万精锐主力嗷嗷待哺、而卧牛城与莲花县的官仓,也被他们这近万余人马吃空;如果汪宜与他的后勤军,无法在三日之内抵达的话,那么他们就只有饿着肚皮、去强攻并州城;否则的话,这场仗根本不用再打,饿也足矣把他们活活饿死。!
想到这里,陈子陵反复揉捏着自己眉间皮肉,并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卫长,立刻将卧牛城的赃官县令庄乃文,以及莲花县的县丞吕大方请来。他要与这两位本乡本土的地头蛇,商议临时征缴粮草的事宜。
陈子陵的贴身侍卫长,乃是他手教手叫出来的心腹,无论是个人能力还是忠诚度,都没有任何问题。可这次他只是去请两个降臣,却一直耽搁到了傍晚时分,才匆匆赶了回来。
陈子陵遣走了负责回长安求援三名哨骑,见自己的侍卫长恰好赶回县衙,面色颇有些不悦的问道:
“为何去了这么久?让你带来的人呢?”
“请陈帅责罚,属下有负帅令,人……我没能找到……”
陈子陵闻言眉梢一挑,刚想开口斥责一番,却又瞬间怔在了那里。此人自幼跟随自己,绝不会犯下愚蠢的错误。所以如果连他都找不到人的话,就算自己换别人再去、恐怕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嗯?怎么回事?说说吧……”
“禀陈帅,属下得令之后,便直奔庄乃文居住的驿馆;然而根据守门的弟兄所说,今日一早他便出城去了,说是要去莲花县找吕大方,商议为我大军筹措粮饷之事。”
听到这里,陈子陵的心情稍稍有些缓和。看来这赃官也有赃官的妙用,起码在揣摩上官心意的问题上,永远都会先想出一步。
“嗯,吕大方为人木讷了一些,但庄乃文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晚上叫城门吏警醒着点,他要筹措十几万大军的粮饷,恐怕天黑之前赶不回来了……”
侍卫长听着陈子陵竟安排起了宵禁的事宜,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的话:
“陈帅,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属下的话也没有说完。方才我在驿馆扑空以后,便立即去了莲花县,想要亲眼确认一番;可在那莲花县中只有咱们秦军的弟兄,连一名莲花县本地的乡亲都没有找到!”
“哦?会有这等怪事?莫非负责看守莲花县的将士,都是瞎子不成?全县都是老幼妇孺,跑空了他们都看不到吗?”
“不仅如此……此时此刻的卧牛城……也没有半个北燕人了!”
侍卫长这一席话,算是彻底把陈子陵给说懵了!缓了好半天之后,他这才头昏脑涨的问了一句:
“你……是什么意思?”
“陈帅啊,卧牛城、莲花县两地的百姓、皂吏、农夫、乡勇,已然全都不翼而飞了;而且属下也反复询问过两地当值的明暗哨探,仍是一无所获……如今唯一有可能的解释,便是他们全部生出了一双翅膀,飞出了城墙以外!”
217.血债血偿
陈子陵不愿意相信这个解释,更无法相信自己手下的弟兄们,个顶个都是睁眼瞎。等他他亲自前去点验一番过后,竟然发现还有二百名征北军的精锐老卒,也同他们一起不翼而飞了!
他们是被庄乃文和吕大方这两个狗官策反了?还是已经被人悄悄害死了呢?本就不擅查案的陈子陵,此时只觉头疼欲裂,完全捕捉不到半点思路。
摒退了侍卫长之后,陈子陵怀着满腹的心事,走出了卧牛城县衙。他深吸了一口闷热的空气,抬头望着刚刚升起的月亮,耳边尽是城中的喧哗声,心中的烦闷燥郁之情,也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他一边漫无目的地散着步,一边回想起了自己挂帅出征之后的林林总总;知道脑中出现了汪宜那张清瘦冷峻的面孔之时,他猛然发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离开“长安父母官”的辅助。
在过去的那段岁月之中,他只需要负责上阵杀敌、鼓舞士气而已;其余的军中俗务,汪军师都会处理的妥妥当当,根本无需自己操心。
可如今才离开了汪先生几日,他便再也感受不到一军主帅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畅快感;一阵夜风吹来,打在陈子陵的身上,也令他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孤独寂寥的感觉。
走来走去,陈子陵停在了一家小酒馆的铺面以前。早在自己抵达卧牛城的时候,这间酒馆的掌柜,便已然举家避祸去了。陈子陵轻轻推开了酒馆的大门,屋中早已是一片狼藉。经过仔细的翻找之后,他终于在仓房的角落之中,找到了一坛遗留下来的汾酒。
由于窖藏方式不当,酒的香气,已然跑出了大半,可酒劲仍在;陈子陵抱着酒坛回到了县衙,一边喝着闷酒,一边思索着解决眼前困局的办法。
陈子陵认为,眼下的局面虽然变成了一团乱麻,但秦军仍然占据着绝对优势;所以接下来他和汪宜需要做的,就只是在这团乱麻当中,找出一个线头而已……
根据心情的高低起伏,人的酒量也会产生变化。正所谓久逢知己千杯少,当一个人高兴的时候,酒量往往也会比平日高出一些;可如果满怀心事、情绪烦闷的话,也很容易喝出一个酩酊大醉来。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不知不觉间,酒量原本不错的陈子陵,竟因为这一小坛汾酒,便把自己灌了一个酩酊大醉;至于解决问题的方式,也自然是一个都没想出来……
次日清晨,陈子陵还在睡梦之中,只觉得身边有人在不停地在推搡着自己;没过多久,一块冰凉湿润的棉帕,便直接盖在了自己双眼之上,瞬间将他从混沌之中惊醒。
“什么事!”
陈子陵知道侍卫长的性格,如果没有天大的急事,是绝不会这样着急唤醒自己的!
“陈帅,天塌地陷啊……您还是先清醒一下,缓缓精神再说……”
待陈子陵擦过了脸,又反复甩了甩沉重的头颅之后,潘侍卫长才语带哭腔的的对他讲述起了昨夜所发生的事。
这名侍卫长年纪不大,本家姓潘。由于家中世代都是种地务农为生,名字自然也有些俗气,叫做满财。在他十四岁那年,一场大旱降临三秦大地,麦子的产量锐减六成。虽还没到易子而食、饿殍遍野的地步、但平民百姓的生活也是捉襟见肘。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儿到荒年饭量增;潘老汉实在养不起这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潘满财,便托熟人将儿子送入了秦军当兵,就为混一口饱饭吃而已。
当时年仅十四岁的潘满财,已然与成年男子一般高大;但他身上挂不住二两肉、脸上胖嘟嘟的骨架,仍然还是个典型的少年郎,根本瞒不住有心之人的眼睛。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即将被被遣回家中的潘满财,凭着农家子弟的憨厚与朴实、以及在务农过程中锤炼出的耐心与细致,被秦王府的侍卫长陈子陵,看在了眼中,喜在了心上。
就这样,十四岁的潘满财,糊里糊涂的成为了秦王府的一名小护卫,并多出了一个新名字,叫做潘盛!
所以陈子陵对于潘盛来说可谓恩同再造、二人本是如师如父的关系。而昨日陈子陵的烦闷与苦恼、也被他看在了眼中;所以当他从县衙离开之后,并未回营歇息;而是连夜骑马奔出了卧牛城,想去寻找正在半路之上的汪宜所部,催促他们火速前往卧牛城,以缓解军粮之危。
当潘盛马过卧牛城南三十里外的时候,官道两侧,便屡有秦军尸骸;极偶尔的情况下,也能发现或是赤膊上身、或是青衣小帽的平民百姓。越靠近河东城方向,官道旁的尸骸也就越多;直到他穿过了一片罕见的“真空地带”之后、再往下追出了不到三十里路,便已然能闻到从河东城方向传来的腐臭味了!
可无论是军师汪宜、还是辎重营的车马、甚至就连一个秦军将士的活口,潘盛都没能找到。自知孤掌难鸣的他没再犹豫,迅速驳回马头,当即赶回卧牛城搬兵去了。
直到子时初刻,精疲力竭的潘盛终于赶回城中。他迅速唤起了所有哨骑探子,并将卧牛城与莲花县的马匹,全部分发下去,严命四下搜寻军师汪宜、以及“凭空消失”的辎重粮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直到寅时初刻,一名哨探回城报来;说他在一处荒郊野外的山林边缘,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身上还穿着典型的文士纱罩……
此时已然天光大量,而那具无头男尸,也被运到了卧牛城外;潘盛刚刚去城外验明正身、并且还取回了汪宜贴身佩戴的玉佩……
已经没有任何侥幸的可能了。
潘盛的一袭话出唇,不亚于晴天霹雳相仿,直震的陈子陵目眩神迷!过了好半天之后,陈子陵才缓过神来。可他刚想开口追问具体情况,只觉喉咙被一口痰死死堵住,一口气没缓上来,胸前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当场昏死过去……
眼下陈子陵正值盛年,多年行伍生涯打熬出的身体,也极其健康。皆因此前日夜厮杀积下来的疲劳、再加上噩耗频传导致心力交瘁、又被昨夜淤积的酒气一催,才有了如此一遭。
经过潘盛的一番拍打之后,陈子陵悠悠转醒,扭头便将那一口“心火痰”吐了出去,使劲的喘了几口大气,这才语气坚决的吩咐道:
“传某将领,一刻钟之后……呼……卧牛东城以外整军点员;大军兵分两路,立即出征!”
潘盛听完这一番话,本以为他才刚刚转醒,头脑还不甚清醒,打算出言劝阻;可自己转念再一想,好像除去此法以外,己方也再没别的选择了!
眼下全军已然断粮,而汪宜也尸首两分、整个辎重营不翼而飞。如今继续留在卧牛城与莲花县的话,已经是毫无意义的等死了。
虽然不知道作为诱饵的“乡民以及伤兵”,甚至包括那小部分秦军精锐甲士,究竟是为何不翼而飞的;可既然事情已然发展到了这般田地,那么已经可以断言,他们准是中了周长安那个狗贼的缓兵之计!
既然全军已然断粮,那么就唯有速胜一途。并州城城防坚实,他们眼下又没了攻城器械的辅助,便只能留下一道疑兵诈敌,无法展开攻势;所以全军精锐改走禹河北岸,将中州路的小县怀庆府作为突破口,挥军直捣燕京下,才是唯一速胜的机会。
此计固然凶险万分,但好在中州路是农耕大省,沿途村县州府、定然广有存粮;至于留在卧牛城的这一支疑兵,也可以就地补给,从附近的村县“征集”粮食……
待日后八千黑骑军重新肃清粮道匪患,谛听的粮食与军械,就可以源源不断的送抵卧牛城下,皆时这只所谓的疑兵,有了八千黑骑的辅助,再加上新近补充的粮草与军械、即便无法拿下并州城,也足以将周长安、郑谦、以及三晋总督王克农,牢牢锁死在并州城中!
所以潘盛如今想来,无论陈子陵这道进军方略是否仓促,他们都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必须要尽快迈出这一步!
一刻钟之后,陈子陵腰悬“天子剑”、出现在了卧牛城的东城楼上。在他的右侧臂弯,还拢着一个白瓷骨灰盅。
“各营的将士们,三秦的乡党们!我怀中所抱之“人”,乃是被贼人所害的军师汪先生。是的,为了防止霍乱肆虐,我只能忍痛将其尸身火化。可军师的血海深仇,至今还未能得报;而尸身的头颅,也还没有找到!所以我没有将他送回长安下葬;因为即便将汪先生送回家乡,他的在天之灵也无法得到片刻安息!”
陈子陵说到这里,城下忽然传来了一声怒吼:
“陈帅,是何人害了汪先生?”
陈子陵闻言,迅速抽出腰间“天子剑”,在虚空中缓缓划过……
“害死汪先生的凶手,并非是某一个人。三晋大地、乃至整个北燕王朝,全部参与其中,谁都脱不开干系,谁的手上……”
说到这里,陈子陵眼圈泛红,哽咽了半晌,才低沉的吐出了后半句话:
“谁的手上……都沾染过汪先生的鲜血!这是比天还高、比海更深的血债,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要用鲜血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