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关李斗(下)
几乎可以断言,任何一家诸侯所控制的土地上,一旦失去了天灵脉者的庇佑,立刻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战火之中;而且,无论国力贫弱还是强盛,能者辈出还是人才凋零,最终都会沦为他人手下的附庸,彻底在华禹大陆的历史长河之中消失。
在李玄鱼祈灵所得到的观想之中,还有对于华禹未来的预测。她清楚的看到,当自己殡天之后,彻底失去了制约的关北斗,必然会令华禹大陆掀起一场山河俱碎、日月无光的大混战。
只待那时,没有任何一路诸侯能够独善其身;那飞扬肆虐的战火,必将会波及每一位无辜百姓的身上。连绵不绝的华江之水,将会被血液染红;波涛汹涌的禹河两岸,也定然会积尸如山;普天之大,却到处都是荒废的田亩与凌乱的尸骸;各家各户的门板,也纷纷会被拆下、赶制成一具具的薄皮棺材……
等到各路兵家分出胜负之后,瘟疫与饥荒也定然会接踵而至;待天下大乱重新平定之日,华禹大陆的总人口,也将会锐减七成以上!所以在李玄鱼看来,无论关北斗的计划是对是错、最终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都不值得付出如此惨烈的巨大代价!
而幽北三路与萨满教的灭亡,便是华禹大陆走向暗无天日的开端!
其实李玄鱼所“看到”的人间炼狱、与关北斗期望的“南康新世界”,二者之间并不抵触;甚至也可以说,就只是着眼过程、注重结果的区别而已。李玄鱼不忍华禹大陆变为残酷血腥的人间炼狱,所以她更趋向于缓慢而稳妥的演变方式;而关北斗则对现如今的华禹大陆彻底失去了信心,所以他想要追求破而后立的新世界。
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二人之间的拉扯,只不过是方式方法的区别而已;然而,由于二人所余寿数不同,所以只要李玄鱼一死,华禹大陆定然会遵循关北斗制定的轨迹运行……
所以李玄鱼才会在将死之前,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祈灵仪式,并救活了一个本不该降世的死胎。
往事如风,故人已逝;当年所发生的事,很多都已经无从考证、变成了一笔笔的糊涂账,湮灭在了岁月的长河之中。不过林思忧作为整件事情的亲历者,可以确定沈归的娘亲,也就是诞下死胎的郭贞郡主,的确是李玄鱼准备借尸还魂的一个灵体!而且这件事虽然骇人听闻、还透着满满的邪恶之气;但身为人父的太白飞虎郭云松,对这件事也是了如指掌的。
正如沈归记忆当中一样,郭贞郡主与李乐安二人的外貌与体型,的确非常相似;只不过身材与五官的圆润丰满、并不能代表身体健康程度;郭贞郡主的娘亲,早年受了郭云松的牵累,常年随太白铁军在冰天雪地里长途奔袭,落下了一身的陈病,身体十分脆弱;所以当郭贞郡主降生的时候,李玄鱼与林思忧都看出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孩子在娘胎里便落下了陈疾,恐怕很快就会夭折。
有两位大萨满认定的将死之人,恐怕世上也没人能够推翻;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之后,郭云松只能答应李玄鱼的请求,李玄鱼也允诺,至少会为郭贞争取十五载的阳寿。
这样的一个约定,不但有机会可以保住幽北三路和萨满教,更无意中令李乐安收获了一段意料之外的姻缘;只不过郭贞与沈昂情至深处,破去了李玄鱼温养二十载的转灵之体,也令她的全盘计划被彻底打乱。好在沈昂离开幽北之前,郭贞郡主也发现自己已经身怀有孕;本已满盘失算的死棋,也就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出现了一道转机。
正因如此,沈昂不但避免了一向心狠手辣的大萨满李玄鱼、对他进行报复性打击;更因为李玄鱼心中对于郭贞的愧疚之情,得到了名为“灵视”的地灵脉。至于后来他没能逃开关北斗的魔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由于郭贞郡主的生魂有残,如果没有李玄鱼为她强行续命的话,就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独立维持!拖着这样一副病体,又如何孕育一个新生命呢?所以在小沈归五个月大的时候,胎动就已经彻底停止了……
无可奈何之下,李玄鱼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她吩咐林思忧尽全力维持这个死胎的生长,而自己则走遍了大江南北,几乎搜罗到了所有蕴含灵力护持的宗门之宝;并以这些法器为根基,在奉京城外的祭坛,布下了一道祈灵大阵。
其实李玄鱼的原本计划,是想凭借伏鲁宗的转世法门,在郭贞郡主生魂泯灭之时,将自己的生魂注入对方的躯体之中;如此一来,郭贞的灵魂虽然还是会消亡,但李玄鱼却可以借着这具健康的身体,继续守护幽北三路。
然而,就因为一个登徒子沈昂,李玄鱼费尽心思准备了二十余载的灵体,全部过渡到了一具死胎的身上。可由于死胎本身魂魄不全,所以伏鲁宗的转世法门,根本无法派上用场。无可奈何之下,李玄鱼只能用自己的天灵脉为引,将自己的气运,寄生到这具死胎的身上。
这种祈灵的方式,李玄鱼自己也是半猜半想,生生“蒙”出来的手段;此法究竟能否奏效,结果又会是什么样子,她自己也没有任何头绪,就是一场无可奈何的豪赌。
如果李玄鱼能借郭贞的躯体转世,与关北斗继续对垒的话,她当然是无所畏惧的;只不过前事已经被沈昂彻底推翻,无论死胎是否能够还阳,李玄鱼都是注定要灰飞烟灭的。而这个从虚空之中捕捉而来的生魂,本身又是一个无法确定的因素。好在这个孩子身负李玄鱼的气运,就算什么都不做,关北斗的计划也注定将会落空。
不过这孩子作为华禹大陆维持和平的“道具”,李玄鱼也自然要提前留下后手,以保证他能够平安无事的长大成人。
而那些布置当中,最后的一道屏障,便是纵横天下、未逢敌手的白文衍!因为在李玄鱼的预测观想之中,白衡,就是俗世间最后一个消亡的天灵脉者!
有白衡暗中庇护、有伍乘风、林思忧的悉心教导,无论是天灵脉者、武林高手、还是用毒大家,包括那些手段诡谲的江湖道,全都无法伤害沈归分毫。
由于李玄鱼早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用不着沈归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所以她登台之前曾留下遗命,不许任何人干扰沈归的成长轨迹,也不许任何人试图左右他的行事意愿。只要他能够遵循自己的本心行事,健康快乐的成长,关北斗的所有努力,都注定会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如此看来,可能感觉会有些复杂。其实李玄鱼与关北斗之间的斗争,就好像是两个小孩子在玩拔河一般!李玄鱼这边,是不停的缝缝补补,拆拆借借,勉强将局面维持在相对平衡之上;而关北斗那边,则是彻底推倒重来;以短痛换长痛、重新构造出一个新世界来;而二者中间反复拉扯的绳子,就叫做华禹大陆。
然而,阳寿耗尽的李玄鱼,不得已要放下绳子;所以只能叫来沈归代替她继续与关北斗相争。
凡是一心跟随李玄鱼脚步的人,对于此事的详细情况,也多少都有所了解。他们之所以不愿意透漏给沈归太多,除了李玄鱼的嘱托之外;也是出于自己的一番好意。毕竟郭贞郡主与沈昂的命运,已经足够悲惨了;而沈归这孩子的命,与他的父母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对这些人来说,沈归能够富贵安乐的过上一辈子,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了。
然而包括李玄鱼在内,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既然沈归这个天外异数的存在,能够彻底打乱关北斗的全盘布局;那么李玄鱼的计划,也同样会受到影响!
今日林思忧听闻白衡身死的消息,之所以会如此惊慌失措,就是因为白衡死在了他本不该死的时候!
也许旁人无法了解李玄鱼的构思,但是林思忧却比谁都更加清楚:沈归本是一个死胎,是违背天地运转规律的异数。随着他年龄的逐渐增长,身上沾染的红尘因果越多,天灵脉者消亡的速度也就越快。直到白衡消亡之后,天地灵气也将会彻底枯竭。
只不过这种枯竭,就如同曙光之前的黑夜一般;天地灵气全部消散之后,关北斗的本命根基——也就是藏在长安城地下的旧龙脉,也会失去所有的气运,变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历史遗迹;而一直在操控龙脉的关北斗,也会与旧龙脉同时走向灭亡。
新旧交替、万象更新;届时华禹大陆的灵力本源,便会再次诞生于北燕王朝的新龙脉之中;只待新龙脉开始孕育灵气,天地也会重新焕发生机,自然会诞生出新一批的天灵脉者。
有这些人的出现,华禹大陆凡人之间的的争斗,又会变得毫无意义;而纷争的解决方式,也会从国与国之间的互相征伐,变回天灵脉者之间的“小打小闹”。
世人都以为天灵脉者,就是降临在凡间的神仙;殊不知这些举手投足之间、足矣毁天灭地的家伙们,反而是凡人争斗厮杀的“代理人”。
可如今白衡的猝然离去、不但沈归失去了一道最后的屏障;而且也代表着从未出错的李玄鱼,之后所有预测也全部崩溃。
189.自投罗网
沈游之所以会投身于谛听,一是为了偿还关北斗“救活”青梅的人情债;二是因为自己的二哥沈昂,被幽北李玄鱼所害。可接触的日子一长,南康的变化又的确日新月异;自以为眼见为实的沈游,便逐渐对关北斗口中所谓的“新世界计划”,产生了一些兴趣。
套一句俗话来说,他就是被关北斗慢慢洗脑了。
其实,世代盘踞姑苏城的沈家人,并不在关北斗有意拉拢的范畴当中。可由于关北斗抽取李玄鱼地灵脉的计划失败,所以阴差阳错之下、沈游也就成了唯一能够习学武艺的地灵脉者。
他那一身的武学修为,的确是自己辛苦打熬出来的;而具有灵视能力的地灵脉,则是来自于同血同脉的沈昂。这两样能力相辅相成,再加上沈游本身极高的武学天赋,理所当然的会成为一名绝顶高手。
关北斗浑身上下都是嘴,想要骗一个没什么江湖阅历的富家子弟,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嘛?所以三说两说之下,沈游这位绝顶高手,便成为了谛听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尖刀。
所以直到今时今日,年过四旬的沈游,骨子里仍然还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怪就怪沈家的家境过于优越,而沈游的两位兄长,包括沈家二老,都把他保护的过于周全了。
相比之下,如果关北斗面对的人,是从小就泡在“坏人”堆里的沈归,只怕谁把谁骗的找不着北,可还在两说呢。
所以从沈游本心出发,这一次之所以会选择吃里扒外,也完全是看在沈归与青梅的面子上;对于关北斗向他描绘的“美好明天”,沈游仍然还是抱着极其向往的态度。在他看来:出手救林思忧一次,不代表要反出谛听;更不代表要放弃“重启华禹大陆”的人生理想。
所以当他听到林思忧所提出的要求之后,也感觉十分为难:
“林思忧,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至少在我离开姑苏城之时,沈归只是陷入了昏迷之中、并没有死;而且在他的身边,还有你的亲传弟子李乐安、与幽北长公主颜书卿伺候,消息也并未泄露出去。现在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了出来,你又让我带你重回姑苏;你以为这种“灯下黑”的小把戏,就能瞒过关北斗身边的那条黑狗吗?”
情况也正如他所说一般,如今沈游身上所背负的压力,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索永宽死了,曹柏青也死了,姑苏城的谛听分部,竟然在短短几天的时间之内,被连续洗白了两次;即便这些人都是黑狗的手下,但工作地点却是在沈游的家门口;以沈游的身份与能力来说,想要与之彻底撇清关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林思忧能够就此隐姓埋名、悄然渡过残生的话;那么即便黑狗与关北斗猜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既没有真凭实据在手、也没有任何活口可当面对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想要把这事安在自己的头上,也没有那么容易。
可一旦林思忧回到姑苏的话,不但她自己会陷入危险之中;就连已经“死去”的沈归、也有可能会暴露身份,重新进入关北斗的视线当中。
然而,沈游重新分析过了利害关系之后,林思忧却仍然无比坚定的说道:
“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但我这次回转姑苏城,也并不是出自于情感因素,而是关乎到沈归的性命问题。乐安那丫头虽然得了我的真传,但是她毕竟不是我。如果你没有在青梅的病情上说谎,那么没有回春术的辅助,沈归他根本就活不下来。”
听到了林思忧的断言之后,沈游心中纵然有一千种理由阻止,却也根本就开不了这个口。
次日清晨,姑苏城中绵密的雨势逐渐转弱,那些早起的摊主,也已经撑开了一柄柄油纸伞,摆放好桌椅板凳,准备迎接第一批客人的光顾。赶着马车刚刚进城的沈游,此时早已经浑身湿透。他将马车停在了一个摊位旁边,对一名小眼睛大脸盘的中年汉子开口说道:
“四块松糕,两碗杏仁茶。”
“马上就来……哎哟?原来是沈三公子啊!看您这架势,是刚从城外回来的?”
“是。”
“嗯……您贵人事忙,肯定弄不清楚这些小事。青梅姑娘……哦,现在是三夫人了,她不喜欢吃蜜枣。所以您家的猪油白果松糕,历来都是单预备的一份。如今这雨势虽然渐弱,但您浑身可都湿透了!这样吧,先回府上洗个热水澡、换身干松的衣裳,一会小人亲自给您送府上去……”
沈游听了对方这一席话神色一怔,心中顿觉五味杂陈。在他的印象当中,青梅平日很喜欢蜜饯干果;用蜂蜜腌渍过的小枣,更是她常备的零嘴;反而是他认为蜜枣之中带着一丝辛辣,历来都不喜此物……
想到这里,他更恨不得能肋下生翅、立刻飞往临安城了。
回绝了对方的好意之后,沈游将一碗温热的杏仁茶、两块猪油白果松糕,递给车厢中的林思忧;而他自己则再次跳上了马车,就着无根之水,吃起了清甜的糕点;待两块糕点全部落了肚,这一乘毫不起眼的马车,也恰好停在了妙玄观的大门口。
沈游喝停了马车,快步上前叩打门环;没过多久,“吱呀”一声门分左右,从门缝之中闪出了一个高大清瘦的人影来……
“回来了?”
正在低头拴马的沈游,本想开口随声应和;但他却猛然发觉,这声音既不是温婉清丽的颜书卿,也不是轻快飞扬李乐安;而是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子声音,甚至还略有些耳熟……
沈游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向大门望去;只见前来迎门之人,竟然会是意料之外的宋行舟!
宋行舟看着他脸上那惊讶错愕的神色,眼角微微向下一弯,堆出了些许皱纹:
“不用如此惊讶,把林思忧交给我就可以了。你这就回府换身衣服,快些赶往临安城吧,青梅姑娘可还在那里等着你呢。”
“可沈归他……”
“沈游,你帮不上忙的。”
纵然心有气闷,但沈游心里清楚:宋行舟说的一点都没错。无论此事将会如何收场,只要有战败了白衡的宋行舟在场、纵然大罗金仙下凡,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神色一片茫然的沈游,刚想转头离开;可没想到宋行舟却再次出言阻拦:
“哦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
话音未落,宋行舟突然从原地消失!下一个瞬间,他的右手已然轻轻搭在了沈游的肚脐下气海穴;左手则平伸二指,指尖虚点在眉心的印堂穴上:
“既然已经成亲,你还是去过平凡安乐的日子吧……”
话音未落,宋行舟双手同时催动劲道,沈游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神智便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沈游刚刚倒在地上,从玄妙观周围的小巷子中,便闪出了无数的黑衣人。他们一言不发地将沈游抬入小巷,片刻之后,一乘华贵的马车便从巷口驶出,直奔姑苏南门而去。
送走了昏迷的沈游之后,宋行舟随手拿起门后的一柄油纸伞,轻轻撑开,缓步走下了台阶:
“林思忧……我本不想再与你相见……”
午后时分,玄妙观的大门重新被人推开,林思忧与宋行舟前后走下汉白玉台阶,共同坐上了一辆马车,从姑苏城东门离开。
这架马车行驶了一天一夜之后,由玄武门驶入建康城,最终停在了秦淮河畔的一艘画舫岸边。
一名衣着华贵、面容猥琐的员外爷,与一名涂脂抹粉的老妇人,急忙上前掀开了车帘:
“幼薇啊,我这那可怜的“女儿”啊!自打你离开江南道以后哇,可是把我们老两口给疼坏了!当年要不是托了你的福,咱们这云霞画舫,还不早就被人给挤垮了吗?现在可好了,人都说这叶落要归根,虎老要归林;你在幽北那鬼地方受了那么多年的罪,现在年纪大了,也该回来享享清福了……”
这对满口蜜糖的老头老太,本是早期云霞画舫雇佣的“王老虎”与“顶老”。自从林思忧赎身嫁人之后,他们二人也跟着大发了一笔横财;又凭着多年积攒的体己,二人合力便将这云霞画舫给盘了下来。
自此之后,这对合作伙伴一人主外、一人主内,彼此相依为命、也共同发财;再加上这个行业,本身又被外人瞧不起,彼此之间更容易产生同病相怜的情愫。久而久之,他们也就把这艘画舫,变成了一间“夫妻店”。
夫妻之间都是风月行家,也不会出现感情方面的纠葛;所以仅仅过了几年时间,原本还算是群雄逐鹿的秦淮河,已经变成了云霞画舫一家独大的局面。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们家没挑满客的灯笼;其他的花船,压根也别打算开张!
时至今日,这两位发了大财的老行家,早已经不用抛头露面了;今日要不是林思忧故地重游的话,也根本轮不到他们亲自出马。
190.故地重游
凡是摆不上台面去说的行当,历来都是最赚钱、也是最复杂的。云霞画舫发展迅猛的主要原因,除了二位东家专业素养极高、彼此又不生间隙之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因素:谛听。
不过在南康做生意,与北燕王朝的皇商不同,打铁更需自身硬。一如当年区区一个林幼薇,亲手捧起了一艘不起眼的小花船那般;云霞画舫的上一任台柱花魁——白玉烟,也起到了决定性的因素。
而宋行舟之所以会将林思忧带到这里,当然也没打算让已然年近花甲的林思忧,重操这份旧业;而是因为身中相思子之毒的白玉烟,眼下也正在云霞画舫之中调养身体而已。
林思忧没理会这两位口蜜腹剑的故人,只是神色淡然地四处张望了一番,便径直走入了白玉烟的舱房之中。她伸手轻搭对方脉门,又翻开了对方的眼皮、并仔细嗅过了口气之后,立刻扭过头来对宋行舟问道:
“毒发的时日不短了,你究竟是如何令她活到今日的?”
“我不懂医,唯有推宫过血个笨办法而已。”
林思忧听完这个答案之后,嘴角立刻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随即她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子旁边,一边慢条斯理的仔细净手,一边开口对宋行舟嘱咐道:
“事已至此,好歹也给你开个方子吧。一口楠木棺材,一身宽大的寿衣,一块风水宝地,一刀黄纸,三柱清香而已。”
宋行舟皱了皱眉,指着昏迷不醒的白玉烟说道:
“林思忧,你最好想清楚了。沈归是沈归,你是你。他能一直不死,不代表你也可以。如果你今日能救白玉烟一命的话,那么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不再插手谛听的事务,是绝不会再有人因为沈归的事,牵连到你的身上;可如果你选择袖手旁观的话……”
“杀了我吗?宋行舟啊,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你今日既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我反而想要问一问你:在你心目当中的林思忧,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听了林思忧的反问之后,宋行舟也陷入了沉默之中。的确,虽然林思忧与李玄鱼这一对金兰,关系一向极近;但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根本就是不同的两类人。
大萨满李玄鱼,是个从内到外都极其刚强的人。这种刚强,已然超出了性别与年龄的范畴。从她生前的所作所为就可以看出,她是那种非黑即白、逆我者亡的性子;只要是她看不过眼的,天王老子求情都没用。
然而,林思忧却一如烟雨蒙蒙的江南水乡,是润物无声、低徊婉转的性子。她这一世声名,与良好的人际关系,非但与李玄鱼并无任何关系;甚至可以说原本毁誉参半、亦正亦邪的幽北萨满教,就是在她特有的行事风格之下,逐渐转变为广受世人推崇的正派显教。
凭借一己之力,把一个化外蛮荒的神秘教派,从华禹大陆的幕后带到台前;仅凭着李玄鱼的霸道与强横,根本就做不到这个地步。
毕竟,公道自在人心。
自从林思忧北上出关、以萨满女巫的身份悬壶济世开始;无论是大奸大恶之徒、还是专与幽北三路为仇作对之辈;只要进了她林思忧的门,便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罢了。
这种带有浓郁英雄色彩的行事风格,便是林思忧恪守半生的医道。
所以若是仅仅为了一个白玉烟的话,恐怕根本不值得林思忧如此处心积虑、自毁城墙。毕竟白玉烟的作用,只是维系谛听的信息收集而已。如果她毒发身亡的话,的确会令谛听的耳朵与双眼、陷入一段时间的空白期;但换成黑狗来接手的话,快则五十日,慢则百日,也可以重新恢复如初。
只不过这近百日的空白期,对于眼下华禹大陆的混乱时局来说,的确存在一定程度的风险。所以除了情感因素之外,宋行舟愿意被她所牵绊,也只是不想华禹大陆的战争走向,彻底失去自己的掌控而已。
换句话说,宋行舟也好,谛听也罢,都不会被一个白玉烟扼住喉咙;当然,林思忧也理应不会这么天真。
想到这里,宋行舟便开口追问道: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愿意救她,还是根本救不了她?”
林思忧沉吟了半晌,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掰开揉碎地给宋行舟解释了起来。
正如沈归嘱咐的一般、白玉烟身中的相思子之毒,如果施救及时的话,原本并不是什么问题。只是从中毒之日算起,至今已过十日有余;纵然有宋行舟这样的天灵脉者,为其强行压制毒发身亡的时间;但根据相思子的毒性来判断,如今的白玉烟,虽然还有一口气在,但实际上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在外行人眼中看来,毒物都是一样的毒物;但实际上,毒物的种类千奇百怪,攻击人体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的毒物作用于血液,有的毒物作用于经脉;有的毒物作用于骨骼,有的毒物作用于软组织。
而相思子之毒,与这些常见毒素也不一样;一旦发作,它能够同时攻击于人体内的每一种细胞。
药毒不分家,其实相思子这种植物,也并非是纯粹的害人之物。比如这种植物的根茎与藤蔓,本身含毒量不大,也常常会出现在正统医方之中,可以起到清热解毒、祛肿利尿等功效;而相思子的花朵,晒干磨粉之后,也是制作蒙汗药的其中一味主材料。
至于相思子本身,也不仅仅是纯粹的毒物。在高明的医者手中,配合其他药材制成糊状,可以用来外敷,能够治疗疥疮顽癣之类的皮肤疾病。当然了,合理的用量、与中和化解多余毒素的药方,乃是驯服这味虎狼药的关键所在;而被祛除的毒疮与皮癣,也并不是被此毒物彻底治愈,而是生生从皮肤上“烧”断了根。
以毒攻毒,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而且由此可见,未经炮制的相思子之毒,还附带着极强的腐蚀性。
自打林思忧进入舱房之后,立刻就觉得空气中的味道不大对劲。当她探查了白玉烟的情况之后,也立刻确定了这种隐隐的恶味,究竟是从而何来的。如今的白玉烟,皮肤呈现出明显的青紫色,呼吸急促,频率衰颓,眼底也呈现出了异样的浑浊。
只不过可能是由于迁延时日过长,所以类似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四肢抽搐等典型初期中毒症状,倒是并没有发生。当然,这也并不代表白玉烟中毒不深;因为从她呼出的口气之中,已经附带了极重的腐烂味道。
如此看来,排除掉白玉烟每日食用巨量腐烂变质的食物以外;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体内的腹脏已经开始腐烂!
林思忧当然可以开出一道妙方,将白玉烟体内的现存毒素进行中和;但是已经被毒物腐蚀的内脏,却无法重新生长;即便以回春术重塑內腑五脏的残缺,但由于“工程量”实在太大,仅凭白玉烟的生命力,根本是入不敷出的结果。
所以无论林思忧救与不救,对于白玉烟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而且有关于白玉烟中毒的问题,林思忧还有另外一种猜测;只是她并没有告诉宋行舟而已。
天灵脉者能够百毒不侵、寿享数百年的根本原因,就是他们身体的循环方式,是一个封闭的内循环体系。简单说来,就像是在身体内外两端、全都覆盖上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气罩;自然环境、或是饮食水源当中附带的毒素,都无法通过这层气罩、直接损害天灵脉者的身体机能。
如此一来,自然会比普通人活的更加长久。
然而宋行舟方才已经说过,他强行维持白玉烟的方式,就是最常见的推宫过血之法。这种内家高手祛除毒素的常见手法,就是用自己体内的真气作为“过滤器”,反复过滤对方血液之中的毒素;简单说来,就是一个“人体透析机”。
可相思子的毒素,并不仅仅作用于血液之中;虽然这种“土办法”,成功减缓了白玉烟的死亡时间;但正因如此,相思子的速度,也成功进入了宋行舟体内……
现在的宋行舟,虽然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而传授了沈归毒物之道的林思忧,却可以清楚预见到最终的结果:虽然宋行舟是天灵脉者,但身体内部构造却与常人无异;一旦沉积在宋行舟体内的毒素爆发,即便他能比白玉烟多扛上一段时日,也无力阻止由内而外的溃烂。
不过也正如沈归所言,现在的宋行舟,就如同刚刚中毒的白玉烟一样;虽然催吐的方式起不到任何效果;但只要林思忧开出一道方子,便可以轻易改变这个结局。
可考虑到白衡的“非自然死亡”,林思忧也暗自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愿意用自己严守一生的医者原则作为代价,替沈归扫清宋行舟这个巨大的威胁。
应该如何杀死一位天灵脉者,恐怕是令华禹大陆的诸位王侯,最为头疼的一个问题:古往今来,除了白衡与李玄鱼之外,天灵脉者就仿佛是不死金身一般,根本无人能够伤其分毫。
然而沈归与林思忧祖孙二人,再加上一个无心插柳的白玉烟,很能会成为首批成功“弑神”的普通人。
191.不求仁
次日清晨,缓缓升起的朝阳,隐藏在江南道那丰沛的水气之中;折射出的光线看起来既暧昧、又朦胧,直教人昏昏欲睡。
由打从南城外,有八名刚刚睡醒的杠夫进了城;他们扛着一具上好的金丝楠木寿材,无精打采的缓缓前行,最终停在了秦淮河前街的牌坊下面。
一名胡须浓密的壮汉,一把推开寿材板,从里面掏出了一套套的素服,打着哈欠开口说道:
“哈……都换上,手脚麻利着点,嘴巴也给我闭严实了……别四处看了,我说的就是你,宋大眼!一会我去跟本家谈价,你们谁也别生事端!”
“我说高大哥,您这么干恐怕不合规矩啊。这是你揽回来的生意不假,但也不能你自己去跟本家谈价钱吧?咱哥们之间的关系再好、也没这么干事的啊?好歹也得再搭上一个吧?”
“呸!你小子那颗良心,都是放粪坑里存着的?今天这趟活的东家,那是一般人吗?那可是谛听的虎爷!既然你们信不过我,那我也不伺候了!谁想去谈谁就去呗!”
一听东家是谛听的兕虎,方才还有些吵闹的杠夫宋大眼,立刻就缩回了脑袋。而杠夫头老高指着其他不言不语的杠夫们,发出了一阵冷笑:
“呵呵,你们占便宜的时候,冲的比谁都快;现在知道厉害了,退的也比谁都远。这回,老子算是把你们这群王八蛋,给彻底看透了!”
骂完了之后,老高手脚麻利的换上一身素服,头上扎紧了白带子,扭头便拂袖而去。众杠夫眼看着他与牌坊下的一位中年壮汉,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又转身回到了队伍前方。
“都他妈看什么看?起杠。”
随着杠夫头的一声吆喝,这口金丝楠木的寿材,便再次腾空而起;仿佛一艘漂浮在半空之中的小舟,缓缓向秦淮河边驶去。
从牌坊到秦淮河畔,不过是一里路而已;这口棺材才刚刚卸下了肩,两名黑衣人便从秦淮河畔的云霞画舫,抬下了一卷白布……
直到太阳彻底升起之时,街边的酒肆、茶寮、小作坊等等,这才走出了几个睡眼惺忪的小徒弟;他们彼此一边聊着闲天、一边利手利脚的卸下了门板、准备开张事宜。而看街的地保与衙门的捕快,也刚好巡查到了此地;按照平日里的惯例,也与这些平日相熟的街坊们,聊起了闲天来。
原来就在刚才,建康城府衙、配合着南康的外务司,一举打掉了一个藏匿敌国谍探多年的窝点;而且在这次收网行动当中,他们还意外的捕获了一个逃匿多年的老牌敌探!
就在他们聊着闲话的时候,衙门口的放告牌,也贴出了正式的朝廷告示。有这一纸公文在,就算彻底把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给直接坐实了。一时之间,建康城街面上的百姓,便开始热烈地讨论起了同一个话题:
这个刚刚落网的幽北谍探头目——林幼薇,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其实林幼薇这个名号,在建康城老一辈人的心目当中,还能唤起一些回忆来。有的人,记得她是一名画舫之上的风月女子;这个女子凭借绝世的容貌,竟绊住了一位天灵脉者足足半年之久。
还有的人,记得曾有一对悬壶济世的医家夫妇、解决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瘟疫;而后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彼此又闹了一个不欢而散。而那位夫人的名字就叫林幼薇,也就是在药王庙偏殿供奉的那一尊“药菩萨”!
说起清倌人这个职业,在文化人的圈子里固然广受追捧,也有无数的文人墨客、高官富商,愿意一掷千金、只为求得美人一笑;可实际上这些人只是附庸风雅、仿学上古名仕的风流做派而已。在内心深处,他们与普通百姓的看法也没什么不同。
所谓的清倌人,只是贵一些的婊子罢了。
至于说起医者的身份,就更令人心凉了。那尊在药王庙偏殿享受供奉的药菩萨,本应领受建康百姓的万家香火;然而今时今日的药王庙,却已然变成了一个流民窝子;连药王爷都自身难保、更何况那尊供奉在偏殿的“药菩萨”了。
人总是健忘的,纵然林幼薇与贺星海这一对医者夫妇,曾经对建康百姓恩泽不浅;但日子一长,就算是天大的恩德,也会随着每个人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一起烟消云散了。
而且在很大一部分人心中,药菩萨林幼薇的心底再善良,始终改变不了卑贱的出身、以及被贺家休妻的事实;而她的医术造诣再高明,也始终是“偷师”夫家的祖传绝技,来路本就不正。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林幼薇都不可能得到普世价值的认可。即便是在今时今日的南康,也只能得到两种评价而已。
不过是个女人,可惜是个女人。
如此看来,林思忧当年远遁幽北三路求学行医,也算是找对了地方。起码放眼普天之下,也没人敢对大萨满李玄鱼,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所以林幼薇这三个字,在建康城男子的心目当中,根本就是一个笑柄;虽然有一些活到今时今日的老妇人,还能记起药菩萨的大恩大德;可她们本身没什么话语权,再加上年纪高迈、身体衰弱,根本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于是乎,林幼薇曾经的事迹,便彻底在建康城里传讲开来。
她的本名既然是林思忧,又为何要化名林幼薇呢?一个普普通通的烟花女子,又如何能受到白衡这等仙人的垂青?当她嫁给贺星海之后,为什么建康城就蔓延了一场大疫?贺家世代行医,家学渊源,连贺星海都对疫病束手无策,为何会被她一个刚刚学医没几天的妇道人家,给出手解决了呢?
其实每一个问题,都能得出各种各样的答案来。而建康的百姓,对于所谓的真相,其实也没什么兴趣。他们无非就是选一个最受欢迎、或是另辟蹊径的说法,相信它,记住它;然后再添加一些自己的理解,讲给那些不知道的亲戚朋友而已。
在这些人的口口相传之下,一个坚忍不拔、阴狠毒辣的女谍形象,便彻底披在了林幼薇的身上。
其实这样一个故事,想要具有不容辩驳的说服力,仅靠着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又一天时间过去之后,建康城八成以上的百姓,已经全都相信了这个说法。每个人都认定了当年那个林幼薇,就是受幽北人之命,前来盗取贺家祖传医术,顺便投毒,残害建康百姓的罪魁祸首。
因为昨日子夜时分,两具男子的尸体,被姑苏城知府谢汝昌,遣人运抵建康城。其中那具年轻些的尸体,被人一刀割开了咽喉,死的还算干净利落;可老一些的那具尸体,除了脸庞还算完整之外,周身上下根本找不出一块好皮!更可怕的是,竟然连命根子都被歹人给割了去!
而这具老人的尸体,本是姑苏城中的一位劁猪匠,名叫贺星海。
时隔近四十年的一场千里情杀谍探案,跃然于众人眼前;而整件事情,也因为这两具尸体的出现,而不再显得扑朔迷离。
贺星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劁猪匠,除了猪之外,还能与谁结下如此大的仇怨呢?所以这分明就是林幼薇二次到访南康,执行机密任务;由于怀恨前夫贺星海休妻另娶,愤极之下便出手杀人!
人一旦陷入群体事件当中,想要保持时刻清醒的头脑、与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的能力,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其实这种风言风语,如果仔细推敲一下,不难看出只是个漏洞百出的故事而已。可每个人心里的所谓“事实”,也都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罢了。
只要这个故事足够刺激,死的也不是自己家的人;那么朝廷爱怎么判案,关平头百姓什么事呢?
于是乎,得到了两具尸体的铁证之后,林思忧一案,便直接捅到了永嘉帝的龙书案前。吉祥物永嘉帝大笔一挥,御笔亲批四个大字:丧心病狂。随后便按照惯例,将卷宗发往内阁长老会代审。
长老会的会长沈居,前些日子由于三弟的婚事,赶了夜路受了风寒,至今仍然抱病在家;而闽江道的副会长于浮生,接手此案之后,遵循着特事特办的原则,迅速做出批示。
由于此案案情重大,特由长老会负责牵头,督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堂会审,议法会三百参议旁听陪审,南康百姓负责监审。待次日清晨,于玄武门外设立起一座临时公棚,公开审理此案。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建康城算是彻底轰动了!平日虽然也经常会有大案公审,但案情本身并不复杂,都是一些财阀豪绅之间的商业纠纷而已;普通百姓既听不明白律法、更算不清楚账目,毫无趣味性可言。
然而林幼薇这一案,既充满了血腥暴利的刺激元素、又夹杂着缠绵悱恻的情感纠葛;还有些乱世佳人、身不由己的撕裂感,可谓集家长里短、国仇家恨于一身,故事性强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192.老鼠过街
就算新南康模式再先进、社会结构也是无法产生根本性变化的。无论在什么样社会体系之下,肯定都是穷人多如牛毛、富人凤毛菱角。因为无论选择怎样的分配制度,资源的总体数量都不会改变。
所以富人的娱乐生活,自然是多种多样,千姿百态;但穷人的娱乐生活,就会受到了消费层次的严格限制。
在不花银子的娱乐活动当中,看杀人,可谓是百姓喜闻乐见的保留节目!
在衙门口放出公审告示的当天夜里,建康城的熟食、干粮、水果、点心等一系列小吃零食,集体迎来一次井喷式的销售高峰;有钱的人家买鸭子买酒肉、还得备上几坛好酒;而穷人家也得勒紧了裤腰带,至少买上一大捧瓜子,等着明天去看这出热热闹闹的大戏。
百姓是看戏的,只需养足了精神头而已;可南康朝廷却是唱戏的,无论是“锣鼓家伙”还是“唱词念白”,都必须要在一夜之间,排出一个模样来。既要成功激起民愤,也要从法理上无可挑剔;否则的话,他们交口称颂的新南康,岂不就成了一个笑柄吗?
至于这场大戏的压轴主角——林思忧,此时正在大理寺的天牢之中,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一位嘴上长着细小绒毛的狱卒,拎着一个食盒走进了天牢之中。他拿着钥匙打开栅栏门小窗的锁链、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也将林思忧从睡梦之中吵醒。
“犯妇,给您道喜。”
这话本是句好话,可要是从衙门口的人嘴里说出来,那么就代表着犯人今日就要开刀问斩。林思忧听完之后,也伸手拢了拢鬓边的乱发,打了个哈欠,笑吟吟的对他说道:
“不是说还要公审吗?怎么如今连你一个小小的狱卒,都知道我今日有喜了呢?”
“……犯妇,接犒劳。”
这小狱卒没接林思忧的话茬,只是将那个三层食盒,放在向牢内支起的窗板之上。林思忧也无心与他为难,伸手取下了食盒,又帮他把小门重新锁上。
“多吃点,吃仔细一些。两刻钟以后,我再来收食盒。”
说完之后,这小狱卒便转身离开了天牢;可是当林思忧打开食盒,取出顶层的一笼蟹黄汤包之后,却忽然发现笼屉下面、还摆着一把黑漆漆的铁钥匙!林思忧抚摸着略有水气的钥匙,抬头再看牢门;只见那枚精钢大锁,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换了一个角度;而黑洞洞的锁眼,此时也正注视着自己,唾手可得。
林思忧知道,以自己的身手,即便能逃出这间牢房,也逃不过谛听的魔掌。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轻举妄动,将这个好心的狱卒置入危险的境地;所以她根本没动任何念头,只是将这枚铁钥匙收入自己的袖口,便继续品尝起了这一餐造价不菲的“断头饭”。
两刻钟之后,那名小狱卒果然去而复返。当他看见牢中的林思忧之后,脸上写满了不解之色。林思忧没有开口与他解释什么,只是在带上木枷铁链的时候,偷偷将袖口当中的那柄钥匙,还给了他。
这套木枷锁链可谓工精料足,足矣锁住如同山岳一般坚实的壮汉;可压在林思忧那纤瘦的躯体之上,却仿佛不带一丝重量那般;只待小狱卒松开了手,竟发现林思忧的腰杆,比方才还更加挺直!
林思忧趟着镣铐、顺着监牢的台阶拾级而上,只见天牢的前厅之中,早已经站满了凶神恶煞、盔甲齐整的解忧军。
喝……呸!
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的壮汉上前几步,吐出一口黄痰,直接落在了林思忧的银发之上;而林思忧受此大辱,反而站定了脚步,颇为奇怪的看着这名解忧军问道:
“我认识你吗?”
“哼,老子认得你!我的结拜大哥汪志、还有一百一十九名解忧军的弟兄,就是死在你们这群幽北狗的手上!别看你这么大的岁数,又是个女流之辈,但要不是还得留着你去受审,老子立刻就活剐了你!”
林思忧还真的仔细思索了一会,随后才笃定的对他说道:
“与我无关。”
随着“啪”一声脆响,只见那满眼血红的解忧军探子,竟再次冲上前来,狠狠抽了林思忧一记耳光!若不是木枷与镣铐分量十足,恐怕林思忧就不仅仅是摔倒在地那么简单了。
其余的解忧军见他动了真火,纷纷上前撕扯阻拦;而林思忧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抽了抽鼻腔不断涌出的鲜血、缓缓活动了一下脖子,一言不发地继续向门外走去。
由于林思忧被关押在大理寺的天牢,所以今日提审,也理应由大理寺负责押送。而今日负责押送囚车的兵丁,虽然俱是大理寺的人没错;但本不该在南康城出现的这一伙解忧军,也同样是为了护送人犯而来。
这一次,解忧军出动了足足五百人马;而且除了两位骑在马上的正副将官之外、每一位兵卒都手持一柄新式的三眼神火铳,防卫力量可谓是强到了极点。
而负责运送林思忧的这辆囚车,也是北燕刑部的传统制式。囚车的型号只有大小两种,分别对应男女犯人之用。而林思忧所乘的这一辆囚车,正是小一号的女囚车。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而北燕王朝的经典刑具款式,也是木匠行之中,理应浓墨重彩书写的一笔。这种囚车与枷板的舒适性,当然无从谈起;但是在功能性方面,却完全符合了主家的全部需求。
首先来说,无论男犯女犯,只要带着枷板进了囚车,身材高过标准的话,还勉强能踮着脚尖;如果身材普通、或是稍微矮小一些的话,那么整个人便只能悬在囚车之中。
而且由于枷板与车壁,存在一种特殊的拼接结构,所以一旦人犯进入囚车,枷板的颈洞口,还会凭空收紧一扣。也正是这不起眼的一扣,可以遏制喉咙的部分机能;勉强喘气不成问题,但想要在押解途中大吼大叫、胡说八道的话,根本是件不可能办到的事。
而那些身材消瘦的人,如果鼻子通畅的话,倒是没有呼吸方面的困难;可由于双脚悬空,下颌自然会死死抵在枷板之上。如此一来,根本连嘴都张不开,又如何能喊冤叫屈呢?
早已经换上了一身囚服的林思忧,灰白的发髻已然被彻底打散;发丝上那一缕污渍,也已然垂在了鬓边,看起来既肮脏、又显眼。她在四个小吏的推搡之下,被半架半抬的弄上了囚车;只待枷板的四个角往下一落,一道轻微的“咔嚓”声传来之后,四名小吏齐齐松手,离开了囚车附近。而林思忧则双脚悬空,下颌也死死抵在了枷板之上,彻底的被封住了嘴巴。
五百名佩戴三眼神火铳的解忧军卒,早已经将沿途街道清理开来。然而这些人却并没有对街道两旁的围观百姓,采取任何强硬的措施。他们只是吩咐建康护城兵,向前架起枪杆,并以此作为警戒线;只要不越过这条“线”,百姓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根本也没人去管。
建康城的围观百姓们,在此时也展现出了良好的素质;每个人都乖乖站在“红线”以外,抻长了脖子翘首以盼。
没过多久,一位眼尖的后生,指着大理寺的方向大吼一声:
“唷!来了!”
经他这一声喊,方才还在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垫着脚尖,朝着远方望去。只见在一队解忧军的开路护送之下,一辆略显破旧的囚车,正缓缓朝着自己的方向驶来……
被锁在囚车之中的林思忧,原本是双目紧闭的状态;可耳听得长街之上出奇的清净,也令她感觉有些好奇,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只见街道两旁、巷口房顶,早已经挤满了围观群众;每一个人都在用激动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这些人当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尽管人潮如此拥挤,他们每个人手边、仍然都挎着一个布袋或是竹篮。还有好些细心人,已经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高高顶在了头上……
这幅动人的画卷,落在林思忧的双眼之中,也令她原本慷慨赴死的壮烈心情,泛起了一丝涟漪……
“幽北贼妇,尝尝咱楚地男儿的厉害啵!”
万籁俱寂的街道两旁,突然不知从哪传出了这样一句话;紧接着一枚鸡蛋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几欲落泪的林思忧面前。
林思忧诧异的扭过了头去,想要寻找向她投掷鸡蛋的人;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震耳欲聋的喝骂声直冲云霄、无数腐烂的蔬菜与日常垃圾,一股脑地直奔自己的囚车砸来。
其实,腐烂的蔬菜,质地已经变的非常柔软;而鸡蛋骨头之类的东西,也只是表面坚硬而已;可就是这些没有多少杀伤能力的“武器”,犹如雨点般不断落在林思忧的身上,也将她重新炽热滚烫起来的心,瞬间投入冰窟之中……
这一架构思精巧的老式囚车,就在这人人喊打的街道上缓缓前行;而正在经受万人唾骂的敌国谍探林思忧,发丝覆盖下的嘴角,竟然还微微翘起了一个弧度来:
原来,姐姐说的没错,真的是我把这个世界,给想错了呀……
193.公审林思忧
“启禀主审大人,今有犯妇林幼薇带到,还请主审大人示下。”
“打去囚笼,带至堂下等待审理。”
“是!”
解忧军统领庞千山,领受主审官于浮生的命令之后,大手向后一挥,立刻传来一阵车轮响动。片刻之后,四名龇牙咧嘴的解忧军,押着早已经不堪入目的囚车,来到了主审台对面的空地前。
他们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屏住呼吸将早已人事不醒的林思忧,从囚车之中抬了出来。四个人七手八脚地将那脏到腻手的木枷打开,又唬着一张唯恐避之不及的脸,将那浑身腥臭的林思忧,随手甩在了泥土地上。
尽管那些烂萝卜、烂白菜,并不具备太大的杀伤力;但现在的林思忧,已经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即便身体保养的再好,也忍受不住足足十里路的折磨。当几根没烂透的白萝卜,恰好砸中她的后脑勺时,林思忧便立刻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之下。
对于普遍有着洁癖的医者来说,能够如此肮脏的环境之下,维持在半昏迷的状态,已经是天赐洪福了。
如今肩项之上的木枷一去,迷迷糊糊的林思忧,只觉得项背酸涩肿痛之余,还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轻快。她无力的瘫伏在潮湿的泥土之上,只觉得那略有些霉腐味的气息,竟是所未有的芬芳!
全面负责“公审大会”安全保卫工作之人,乃是解忧军的统领庞千山。他虽然也因为汪志的死而怀恨在心,但也没想到林思忧会被弄成如今这副模样。他扭头看了看趴伏在泥土之中的林思忧,不禁皱了皱眉头:
“来人呐,取凉水将首犯泼醒,本将要验明正身。”
一声令下,四五个壮汉应声而来;眨眼间的功夫,每个人挑回了两桶冰凉的湖水,一股脑泼向了满身污秽的林思忧。十大桶水泼完之后,总算是还能看出点人模样来。庞千山走上前去,弯腰拽起了林思忧的头发,仔细辨别起了对方的五官容貌来。
“回主审于大人的话,末将已验明正身,此人确系犯妇林幼薇无误。”
“辛苦了。”
于浮生朝着对方点了点头,随即便抄起案桌上的一纸卷宗,走到围观群众面前。
“本官姓于名浮生,祖籍闽江龙溪县,现担任南康内阁长老会之副会长。今日,本官代表长老会以及三法司,主审幽北谍探之窝案。”
于浮生声音洪亮地自报家门之后,原本吵吵闹闹的人群,也逐渐变得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盯着官威十足的于浮生,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本官宣布,幽北谍探窝案,正式开始审理!”
说完之后,于浮生转回身来,对着一名中年长须文士点了点头;随即自己便走回主审书案后落座;而那名文士则手捻长髯,走出主审台,高声喊喝道:
“咳咳,堂上犯妇,乃此窝案之首要主犯。此人本名林思忧,假名林幼薇,现年五十有八,祖籍幽北中山;另有从犯两名,乃是一对夫妻。夫家名唤陈公武,现年六十有七,祖籍江南淮阴县;陈犯娶妻常氏夫人,现年六十有三,江南阳羡人士。来啊,带从犯过堂!”
文书官报堂过后,几名身强力壮的衙役,半拖半拽着一对衣着华贵、但神色惊慌的老夫妻,来到了林思忧的身边。皂班班头一转手中水火棍,分别敲在了夫妻二人的膝盖窝后,将二人抽打的跪倒在地。
其实在近几年时间,南康朝廷几乎已经废除了这种传统审案模式。但每逢大案要案举行公开审理之时,仍然还是会将这一套老掉牙的规矩,重新捡起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种模式早已深入人心,想要调动百姓同仇敌忾的心情,就只能用这种老规矩。
任何习惯,都不是一天能够养成的事;当然,也不是一天就能更改的。
主审官于浮生坐在堂上,望着两名惊慌失措的从案犯,一拍手中的惊堂木,厉声呵道:
“陈姓案犯,你夫妻二人,与林幼薇是因何结识?”
“于大人啊……小人冤枉!冤枉死小人了呀!”
陈公武这个退了休的“王老虎”,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也无需于大人吓唬,他早就被那轻轻的两棍、给“敲”破了胆子。惊慌失措之下,他不但答非所问,更是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起了响头!围观百姓望着他身上名贵的刺绣衣料、又看着他这副五体投地的怂德行,快活的笑出了声来……
“陈公武,别磕了!本官问你,究竟因何与犯妇林幼薇结识,又为何会与她沆瀣一气,甘愿做那等卖国求荣之恶事?”
“冤枉啊大老爷……冤枉啊……”
年近古稀的陈公武,仿佛进入了一种魔障状态;嘴里面除了喊冤的话,根本就说不出别的词;而云霞画舫的前任“顶首”,如今的常氏夫人,见于大人皱紧了眉头,手也伸向了刑签筒子,立刻扬手甩了自家夫君一巴掌:
“真是越老越混蛋!别喊了,大人问咱什么,你就说什么呗!这么大的岁数了,怕成这个德行,也不知道害臊!大人啊,要不然还是民妇来说吧?”
“准!”
常氏夫人,不愧是鸨儿娘出身,说起话来真可谓是口齿清晰、声音清脆;没用多长时间,便把林幼薇的底细彻底抖落出来;顺带着三言两语,也把自己夫妇二人摘了个干干净净。
然而,尽管她说的大半都是实话,但显然这套说辞,并不是于浮生心目当中的“实话”。听完常氏夫人的一番自辩之后,于浮生再次将手中惊堂木一甩,横眉立目的指着常氏夫人呵道:
“好你个刁妇,三言两语便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莫非你以为本官糊涂、诸位参议大人、与前来听审的乡亲们,也都糊涂不成?看来你夫妇是打定了主意,坐上幽北三路的那艘大船了……好好好,今日本官便要瞧瞧,究竟是你们的舌头硬,还是本官的刑具强!”
说到这里,于浮生探手抽出两枚红色刑签,朝着堂下一扔:
“来人,为这夫妇二人掌嘴!”
刑签落在了湿润的泥土之中,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两名带着高帽的皂吏走上前来,伸手抽出了别在腰上的木质掌嘴,分别攥紧了陈氏夫妇的发髻,抡圆了刑具,反复抽打了足足二十下。
正所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动刑这门手艺,也如是一样。南康衙门皂班的掌刑人,与北燕王朝的同行们相去甚远。如果将这“木掌嘴”玩到精处,能够一两百下拍出个满面鲜血,但实际上却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是嘴唇破裂而已;当然,也能一掌嘴抽下去,便将四颗门牙、连带四颗虎牙齐齐打落;如果实在恨透了对方的话,三下之内拍烂一张嘴,也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而这两位掌刑的皂吏,又都是没什么技巧经验的新丁。他们只凭着胳膊上的蛮力,抡圆了刑具、反复拍打在陈氏夫妇的嘴唇之上。最初的两下,还有些木板拍击牙齿的声音;可五板一过,便只有牙齿断茬划过木板的声音传出……
那直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哧啦“声此起彼伏,也听得围观百姓纷纷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他们一边紧皱眉眼,倒抽凉气;一边不错眼珠的盯着刑场正中……
二十下掌嘴过后,夫妇二人的口鼻处,已经全部变成了一滩烂肉;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一个不规则的黑洞,还有两名直翻白眼的受刑之人……
“现在能说了吗?犯妇常氏,你夫妇二人分明俱是江南道人士,却为何要如此冥顽不化、替一个幽北谍探守口如瓶呢?”
“唔唔……呜呜呜呜呜……哼唔……”
常氏夫人疼得已然眼前发黑,但仍然凭着强烈的求生欲,挣扎着推起来半边身子,撕心裂肺的辩解起来。可惜的是,她舌头、牙齿、嘴唇,已然彻底烂作一团;除了血沫与碎肉横飞之外,根本就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阶。
“什么?什么?犯妇常氏,你说清楚一些?……罢了,来人啊,俯耳上前,仔细听听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学生遵命。”
那位报堂的中年文士,此时开口应差。随即,他快步走到常氏夫人身边,弯下身子,任凭对方喷自己满面血沫之后;这才站起身来,大声开口回道:
“回大人!犯妇说她愿意认罪,也愿意说实话实说,只求您不要再继续用刑了了!”
百姓们听了这一番话,大多都在取笑常氏夫人的软骨头;可常氏夫人听完之后,却咧成一个“大黑窟窿”、傻呆呆的愣在了当场,目光惊愕的瞪着这名中年文士…
方才常氏夫人说的是:当年她真的不知道林幼薇会是幽北探子,只当她是个苦命的女娃而已。可经这名文士“翻译”过后的供词,与她自己的话,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常氏夫人猛然醒悟过来,这群人抽烂自己夫妇的嘴,绝对是另有所图!想通这一点之后,她下意识转过身来,想要查看陈公武的口舌;然而常氏夫人的第一眼,却只看到了林思忧那双充满怜悯与哀伤的眼睛……
194.狂欢
陈氏夫妇在双双退休之前,本就是秦淮河畔烟花行业的翘楚;或许他们的脑子不是最聪明的,但说起待人接物、为人处世的手腕,那可都是赖以为生的老本行。所以尽管局面十分混乱,但他们也迅速理清了当中的头绪。
与北燕那些贪官酷吏,常用的枉法手段不同;这于浮生的做法,不但毫无指摘之处,竟然还带着点光明正大的意思!
如今公审才刚刚开始,两句话还没说完,于浮生就随便找了个由头,把陈家夫妇的嘴给封上了;这一手明摆着就是要打他们夫妇一个共案同罪。而常氏夫人泼辣了大半辈子,焉能抗下这等要命的罪名呢?
于是,她再顾不得与林思忧之间交流眼神;反而挣扎着抬起头来,张开了那张血盆大口:
“呜哇!哇哇哇呼……”
常氏夫人还没嚷出几句,只觉得胸口处传来一阵略带尖锐的挤压之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杆圆头的擀面杖!而那位“同声传译”的文士、正用这玩意死死的钻动着自己的胸骨!
这枚擀面杖被他掩在了宽大的袖口之中,除了当事二人以外,谁都看不出究竟有什么异常。此物虽然不伤人命,但木棒钻碾骨骼的痛楚,也足矣令常氏夫人无法继续“喊冤”,只能以毫无意义的大吼大叫、来发泄那无法言说的巨大痛楚。
“回大人,这犯妇说:就算将她夫妇二人万剐凌迟,也绝不会向您泄露半句!她虽然不是幽北人,但她却早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彻底奉献给了萨满教。”
“萨满教?好好好,看来这刁妇虽然长了一副硬骨头,但脑子却不太灵光!白参议,久闻您博学多才、通晓天下各家宗派教理。不知可否为堂下听审的诸位乡亲父老、与在座列为同僚们解释一番,究竟何为萨满教?”
于浮生开口点将,由打负责监审的三百参议之中,便有一名身穿月白色丝绸长袍,留着八字山羊胡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他先朝着于浮生虚还一礼,随即便昂首阔步,走出了参议院的席位之中。
这位白参议的本职工作,乃是南康劝学堂的宗长。此人不但相貌出众、学识渊博;而且还是一名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真君子。如今在南康各州府已经遍地开花的劝学堂,就是他早年变卖了家中祖产,一手创立起来的基业。
如今他一边平稳的踱着步子,一边伸手捋顺着颌下短须,将那幽北萨满教的始末因由,由浅入深的详细讲解起来。
白参议并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捕风捉影。他只是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消息,尽数公布于众而已;而萨满教的实际情况,也正如他所言一般。遵循古理的萨满教,由于祭祀的方式多贪血腥,再加上萨满巫师的性格,又普遍怪异冷淡;所以无论是各家朝廷还是华禹百姓,对他们的印象都不是太好。
而且古典派的萨满教,从直观感受看来,很像是如今已经被南康明律禁止的华神教;至于两家教派内在的天壤之别,既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说的清楚、也不是外人能够一言以蔽之的事了。
寻常百姓判断善恶的方式,相对简单粗糙一些:凡是那些不忌杀生染血的教派,就是邪恶的;凡是教人向善、劝人隐忍的教派,就是正义的。所以经过白参议的一番介绍之后,萨满教这三个字,在南康百姓的心目当中,已经变成了一个最典型的邪恶教派。
至于林思忧信奉的萨满教,究竟是幽北三路的新派、还是漠北草原的古典派,根本也没人在意。
当白参议介绍完毕之后,于浮生又依次唤起了其他几名德高望重的参议。这些人根据他们的所见所闻,分别当众阐述了幽北与南康之间的恩怨利害,萨满教与幽北颜家之间的关系,李玄鱼生前的所作所为,以及林思忧回到幽北之后的具体行为等等等等……
如此一来,整件案子,也就被他们拼凑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作恶多端、贪婪狡诈的幽北萨满教,为了将敛财的魔爪、伸向富庶安宁的江南道,便精心谋划了一个历经数十载的惊天毒计。萨满教的贼首李玄鱼,驯养了一个孤女林思忧,为其改名为“林幼薇”,并以“滥赌鬼典卖女儿”的方式,送入了秦淮河畔的云霞画舫。并取得了合法的南康贱籍身份。
待林幼薇长大成人之后,便由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白衡,替贼首李玄鱼传递消息;而陈公武夫妇,也是在巨大的利益、与白衡的武力威胁之下选择妥协,成为了萨满教荼毒南康百姓的最大帮凶。
他们夫妇二人得到李玄鱼的命令,为幽北谍探林幼薇,选定了江南药王的后人为夫。而贺家世代行医,乃是江南道最出名的医道大家;贺家的少爷贺星海,也恰好到了开枝散叶的年纪。
于是,在陈氏夫妇的联络之下,贺星海不但成了林思忧脱离贱籍的跳板;更被她偷学了贺家祖传医术,并以行医之便,暗中观察记录南康百姓的生活习惯,以待日后之用。
不久之后,犯妇林思忧,也得到了贼首李玄鱼的指使,实行起了屠戮南康的初步计划。她以行医时获取的经验与信息,成功在建康城掀起了一场大疫,令建康人口锐减六成;而原本祛除瘟疫、立下大功的贺家少爷,也受了林思忧的美人计,甘愿自认技不如人,并摘下了祖传匾额不再行医,自此远走姑苏。
不过,由于贺星海的灵药横空出世,所以林思忧手中那尚不完全的疫毒,没有如愿毒杀全城的军民百姓。自以为打草惊蛇的林思忧,也立刻带着贺家祖传医术、与并未研制成功的疫毒,仓惶逃回幽北三路。
自此之后多年,林思忧都是凭借南康贺家的医术,来替作恶多端的萨满教粉饰太平。直到今时今日,恐怕那种针对南康人的疫毒,已经研制完成。而她此番前来南康,也正是为了在如此混乱的年月,带领幽北百姓占据四季如春、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
然而,上一次投毒未遂,就是因为贺星海坏了她的好事;所以在二次投毒之前,她便先出手杀害了心腹大患,也是她的前任夫君——贺星海。
可惜如今的林思忧,同样年近花甲,无论是思维还是身手,皆不如自己年轻之时。她刚刚在姑苏城杀死了无辜的贺家父子、与前去暗中追捕她的一百二十名解忧军;可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还未来得及在建康城中投毒,便被解忧军堵在了云霞画舫这个布控许久的窝点当中。
案情至此,已然真相大白。首犯从犯皆已落网,人证物证也是一应俱全,堪称铁案如山,不容旁人辩驳。
要说这位闽江于浮生,还真是个讲故事的绝顶高手。他通过不同人的口中,将这个耸人听闻、又曲折婉转的谍探故事,极其完整的串联在了一起。故事之中既有缠绵悱恻的恩怨纠葛;也有生死危机,国家存亡的民族大义;直叫每一名围观百姓听完之后,都把这个“蛇蝎美人”林思忧,恨到了骨子里。
当两名仵作,抬着面目全非、死状悲惨的贺家父子,充当此案“人证”之后,公审现场的气氛,立刻达到了一个高潮。
“呸!姓林的贼婆娘,莫非你那良心都叫狗给吃了?当年分明是你强迫贺少爷写的休书,为何还要怀恨在心,反而断他老贺家的香火呢?人家祖上几辈都是大夫,祸害大夫的人,那可是都是要遭天谴的呀!
“怨不得人家都说,最毒妇人心呢!大家伙看看,这老太太长得虽然慈眉善目,但心肠却是阴狠到家了!”
“嘿我说那个北蛮子,你们眼光还真不错啊!我们南康人有的是银子,可就算把咱们都毒死了,银子落到了你们手里,你们他妈能花出响来吗?哈哈哈哈……”
“咳咳!当年……当年我还拿她当个好人……我,我真是瞎了眼啊!”
一时之间,围观百姓可谓是群情激愤!呵斥叫骂声也是此起彼伏,特意带来零嘴,也是漫天飞舞;要是没有解忧军强行弹压地面的话,林思忧连就地正法的机会都没有,准得被这群义愤填膺的南康百姓,生生撕咬成一具白骨!
其实,在叫骂的人群当中,有好些人的父母,都曾受过林思忧的恩惠;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更是因为林思忧的妙方,才能勉强活到今天;更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要是没有林思忧出手治疫,根本就不会活在这个世上!
然而人总是健忘的,早在最初几年,他们还能记得“药菩萨”的大恩大德;逢年过节,也会去添上几株香火;路过回春医馆的老铺面之时,也会对自家的后辈儿孙,讲一讲贺家夫妇伉俪情深、携手并肩悬壶济世的动人故事。
然而时到今日,他们已经把所有的恩怨全都抛诸于脑后。这个倒他们面前的林思忧,已经不再是什么救命恩人,而是幽北蛮子派来祸害自己的敌人!
当气势汹汹的围观,发现解忧军是真的寸步不让以后,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所有人都在高声呼喊三个字:
“杀了她!”
195.就地正法
其实在这些围观百姓当中,根本没几个人,是能够把于浮生精心伪造出的假案情,从头到尾理解清楚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场公审,只不过是一场不要银子、参与感也极强的大戏而已。到底是不是一桩冤假错案,那也是朝廷自己的事,与自己一个平头百姓何干?
在他们当中,有的人是真的想要活撕了林思忧。因为他们相信了于浮生等人所拼凑出来的故事,也令自己站在了林思忧的对立面上;而有的人,则是出于报仇雪恨的心理;因为他们的家人或是朋友,曾经就死在了那场由林思忧掀起的大瘟疫当中。
然而最多的一部分人,却根本就没听过林思忧这个名号,甚至还有一部分人,还是最近几年才搬来建康城定居的。他们本就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态,来看一场杀人的戏码。如今气氛已经烘托到了这里,如果不跟着一起喊上几嗓子,多少显得有些不大合群……
就这样,他们骂了足足一刻钟,嚷了足足一刻钟!若不是于浮生当机立断,命令解忧军齐响一铳的话;那些已经蠢蠢欲动的围观百姓,恐怕已经冲散了解忧军拉起的警戒线了!
已然恢复神智的林思忧,此时缓缓坐起身来。她抬头望着那群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想着那些曾经为自己铸造神像、给自己供奉香火的乡亲父老,只觉得两种形象实在难以重合,也颇具讽刺意味。
她原本还准备了一席肺腑之言,想要在自己临死之前,对南康的家乡父老嘱托一番;可如今她的下颌骨被木枷压了一路,已然无法开口说话;而看现在这个情形,南康的乡亲们,恐怕也不容自己再开口辩解了。
于浮生见林思忧坐起身来,还以为她被囚车压了一路的下颌骨,已然恢复过来,立刻率先开口呵斥道:
“林思忧,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讲?”
林思忧看着他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而已。
“这么说,你愿意认罪伏法了?好,拿过卷宗来,给犯妇句结画押。参议院的诸位参议大人,关于此案的审理结果,可否有了最终的定论啊?”
于浮生暗自握紧双拳,将略带催促的目光,投向参议院的席位之上。经过了一番短暂的讨论过后,参议院首排席位,站起了一名银发老者:
“主审大人,参议院三百参议,已就此案达成一致共识。犯妇林思忧,敌探身份成立;投毒、以及投毒未遂两项罪名,成立。然而由于此人乃是敌国谍探身份,并不适用于南康民法范畴;所以我等根据战时法规条例,判敌探林思忧,以极刑论处。”
于浮生匆匆接过了案宗,并迅速在右下角加盖了自己的手章、以及代表着长老院的印章。自全部程序履行完毕之后,林思忧一案,已然可以宣告尘埃落定。
“庞千山何在?”
“末将在。”
“参议会认定,犯妇林思忧,乃敌国谍探身份,不适用于南康民法。因此,本官遵循南康法典,特将处决谍探之权移交贵部,并委派解忧军大将庞青山,作为此案监斩。”
“这……”
其实,把定义敌国谍探的林思忧,交由军方处理,是个既合乎法理、也顺理成章的结果。可是当庞青山得令之后,却反而显得有些为难。
由于庞青山并不知晓,这个敌国谍探林思忧,根本就是从建康皇宫押解到姑苏去的。而汪志所率领的那一百二十名解忧军,也是谛听假借于浮生之手,以长老会授权的一桩秘密行动为由,私自调动的一股私军。
所以在庞青山看来,自己那一百二十个兄弟,就是奉命前去清缴谍探暗,最后死在了林思忧及其党羽手中。所以就算于浮生判不了她的死刑,庞青山也做好了为弟兄报仇的心理准备。
而他之所以会犯难,也不是“杀不杀”的问题,而是“在哪杀”的问题。
南康的刑罚框架,正处于改革的试验阶段。今日新刑与旧刑并存而生,取哪一种方式,都算是合理合法的。而林思忧这个被捕获的敌国谍探,就该除以“枭首之刑”。简单说来,就是当众一刀剁了脑袋,并高高挑在城楼的旗杆之上,以儆效尤。
可如果处以枭首刑罚的话,他们必须将林思忧押回建康城中,并在闹事当街行刑。但迁延的时间越长,横生事端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恐怕无论是长老会还是参议院,根本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
莫非,于浮生是准备让自己替他顶雷不成?
“于大人,末将以为,既是按照军规处置,那么理应遵循“战时从急”的原则,将敌探当众处斩才是!”
几经思量之后,庞青山终于还是提出了这个意见。其实原本于浮生也是这个想法,可他毕竟代表着长老会,无法率先提出这个有悖法理的提议。如今借庞青山的口说出之后,他立刻扭过头来,双眼注视着参议席,等待南康律法的“表面制定者们”,做出符合法理的决断。
又是方才那名银发老者,经过了一番带有表演性质的临时商议之后,便再次站起身来:
“主审大人,经参议院商议过后,一致认可庞青山“战时从急”的请求,准许将此三名案犯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末将领命!”
早已跃跃欲试的庞青山,实在是等不及“脱了裤子放屁”的于浮生。他双手抱拳还礼之后,对着身边的亲卫一挥手,对方立刻转回身去。没过多久,这名亲卫带着两名孔武有力的刀斧手,抬着一棵血迹斑斑的木墩子,回到了公审台前。
只待树墩落地,庞青山扬手抽出腰间战刀,一把揪起了瘫软如泥的陈公武,并将他的头颅用力磕在了树墩上。只待对方被磕了个七荤八素,庞青山抬起脚来、死死踩住陈公武的背部。
陈公武已然年近七旬,方才又生受了二十下掌嘴,早已是魂飞胆丧、痛苦难当。如今又被庞青山撞了个头昏脑涨,死到临头,也忘记了还要挣扎一二。
庞青山伸手接过一碗烈酒,仿照旧时刽子手那般、一口啐满了刀身;随即又抬头望着集体屏息凝神的围观百姓,炫耀似的挽起了一个刀花,抡出了一道璀璨的银光……
众人只听“噗”的一声闷响过后,卖国求荣的陈公武,当场身首异处!人群之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巴掌拍的更是响彻云霄!
杀人这种事,对于行伍出身的庞青山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方才他一刀剁了陈公武的脑袋,耳边又传来了百姓的欢呼与叫好声。如此一来,不但在万人瞩目的情况下,抖出了十足的威风;也将他心中暗藏的杀气,彻底勾了出来。
庞青山杀机凛然地环视四周,只见百姓们的眼神热烈而期盼,便转身又走到了常氏夫人的身边。
常氏夫人虽然也年过六旬,但身体状况,却远非那个病秧子陈公武可比。她方才亲眼看见自家夫君的悲惨下场;而飞溅在自己脸上的血迹,也余温犹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还哪可能乖乖任庞青山捉去斩首呢?
“呜嗷!啊呜呜哇……”
由于唇齿舌喉已尽数被人抽烂,所以常氏夫人的动听言语,也根本就没人能够听得清楚;而就在庞青山走到她的身前,伸手想要揪起她的头发之时,却反而被这个将死之人、奋起一掌,拍飞了胳膊!
“啊呜!啊哈……”
并非是常氏夫人得了失心疯,她只是又换了一种求饶的方式,还开出一个足够诱人的价码,尝试跟庞青山买一条活命而已。可即便她可以如同往常一般舌灿莲花,但事情发展到了眼下这般情形,些许金银之物,也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庞青山以为她打算做困兽之斗,嘴角不禁扯起了一抹阴冷的笑容。他再次弯腰伸手、直奔常氏夫人的乱发抓去;果不其然,常氏夫人又将双手舞动如飞,想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推开他那一双要命的魔掌……
常氏夫人的双手向前飞舞,然而庞青山却将左手迅速抽回,右手则闪电般挑出了半轮弯月……
……唰!
两只布满泥泞与血污的手掌,连带着半截小臂,高高飞扬在半空之中!而刀法迅猛的庞青山,则在百姓的一片喝彩声之中再次弯腰,揪住了由于剧痛而蜷曲在地的常氏夫人。
江南道雨水丰沛,泥土也自然十分湿泞。庞青山手中拖着常氏夫人、在泥土之上犁出了两条极不规则的沟壑。俗话说的好,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大腿;更何况如今的常氏夫人,连胳膊都只剩下半条而已。
庞青山一脚踏上了常氏夫人的背部,将她的头颅轻轻抵在余温尚在的木墩之上;他双手握住刀柄,无视常氏夫人那莫名其妙的咒骂与哀求,凛冽的刀光再次绽放出夺目的光华……
只听“刷”的一声破空之响,常氏夫人的头颅,也落在了泥泞的土地之中……
眨眼间连斩两名从犯、被百姓称赞为“战神转世”的庞青山,算是彻底的杀开了性子。他伸出了舌头,舔去了嘴边温热的鲜血,只觉得一种生理上的干渴,直灼的他喉咙有些发痒……
下面,就轮到主犯林思忧了!
196.江湖的悲歌
此时此刻的庞青山,周身上下已经弥漫出凛然的杀意。他抬起一脚踹开靠在木墩上的尸身,又弯腰捡起常氏夫人的头颅,随手甩在了一旁。清理出了斩首台的空间之后,他这才将两道冷冽的目光,投向了首犯林思忧的方向……
然而,就在他刚刚转过身去之时,在围观百姓的人群之中,突然有人低声喊喝了一句:
“动手!”
一声号令,群雄并起!
江湖上有句老话,叫做“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念书人”。诚然,此话颇有些抬高自己、贬低他人的酸味,但江湖人大多都自幼失学,目不识丁,很难有机会接触写在书本上的大道理。所以他们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他们所奉行的处世规则,也历来都自成一脉。
读书人若是走了一步大运,可以考得功名傍身;若是科考不成的话,去帮孩子开个童蒙、当个坐馆教书的先生,也能混回一餐温饱。可江湖人却大多都是手停口停的劳碌命,再加上常年生活在市井坊间、很容易会沾染恶习,也就连隔夜钱都攒不下来了。
过惯了浪迹江湖、孑然一身的日子,自然也就生不出私心了。所以横向比较一番的话,说江湖人重义气、轻利益,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江湖人走的是虽然是四方大路,但从经济角度出发,也定然是哪里的富人多,就去哪里混日子。所以尽管南康王朝有过一次详尽的排查,但仍有如同朱掌柜一般的江湖人,在此地隐姓埋名,想要安然度过余生。然而林思忧的出现,却将这些“安善良民”,也彻底逼到了悬崖边上。
如果说沈归的楚墨令,还无法约束已然退隐江湖的人;但予人恩惠极重的林思忧,却无法令他们故作不知了。这些江湖人,不懂得什么叫“等价交换”;他们只认“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
老人常说,凡是那些被称之为“先生”的人,是万万不能加害的。因为凡是从事此种职业的人,在冥冥之中都有福报护身,如若伤之毁之、定遭天谴。
当然,怪力乱神的事,姑且不去说它;可大凡被人称呼为“先生”者,只要自身技艺精湛、为人恪守本份,定能攒下一份厚厚的人情债来。
而今日,便有三百六十名江湖义士,来还林思忧的人情债了。
别看三百多人的规模并不寒酸,可他们大多都年过五旬,已经是三世同堂,儿孙绕膝的老人了。在这些人之中,有退隐之后,选择在江南道落脚的本地人士;也有刚刚得到林思忧被拿的消息,匆忙赶来报恩的外阜人。他们也并非不懂“人老不以筋骨为能”的道理,只是这林思忧的恩情,如果今日不报,恐怕此生都再无机会了!
出于一个共同的目,这些老兄弟们便相约在围观的人群之中,等待事情可能出现的转机。然而直到庞青山将手中屠刀,转向林思忧之时;这些老江湖们,也已经做好了现身劫人的心理准备。
不过就是劫法场而已,对这三百多位老江湖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众位江湖老义士,公推北燕狮子城的莫老镖头为首。如今他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响应;撩袍伸手解开了包袱皮,各自露出了尘封多年的趁手兵刃。
莫老镖头的声音不大,在人群的重重包围之中,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来。这些拥挤在前方的围观百姓,只觉腰杆吃了一道推送之力;低头一瞧,只见一名白发老翁,虚架着一杆枣红色的长木棍,仿佛一条分海赤金龙相仿,拨打弹动之间,已然将漫无边际的人海,豁出了好大的一条口子!
在他的身后,还有无数名已经上了年纪的老翁老妪;他们手中也都提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满面寒霜的尾随那名老者,一起向前方涌去。
人群中的一位后生,指着其中一位手执狼牙锤的老汉,捅了捅身边的朋友说道:
“嚯你瞧!怪不得人家说这姜,还得是老的辣!咱俩刚才都快被挤出脑浆子来了,也根本没能凑近几步;你再瞧瞧这位大爷,就凭他手里拿的家伙,谁还敢跟他挤啊?”
无视人群之中的咒骂与推搡,这群江湖老义士们,仗着手里的家伙,迅速冲到了解忧军的警戒线以前。
“嘿嘿嘿!我说你这糟老头子,拿根破木棍你瞎比划什么?瞧见爷手里的家伙了吗?你要是再敢往前挤,老子直接你打成马蜂窝!”
刚刚一棍分人海的莫老镖头,低头望着解忧军卒顶在他胸口处的三眼神火铳,眼中充满了不屑的意味;然而他却并未开口还言,只是一抖宽大的袍摆,一枚闪烁着寒芒的金属枪头、竟陡然飞至半空当中!
莫老镖头身形一震,胸口的火管被衣物荡飞;只听“咔嚓”的一声响动,枣红木棍与枪头合二为一,成为了一杆足有尺二长短的大枪!
莫老镖头无视正在发呆的解忧军卒,挺枪在手之后双肩一阵乱颤、有腰身不动分毫,较起丹田之力,开口暴喝道:
“破!”
正在纳闷的百姓只听见一道犹如惊雷乍响般的暴喝,便见那名耀武扬威的解忧军卒,胸前绽开了一朵殷红的梅花……
“各位老弟兄们,休要恋战,先救二萨满!”
莫老镖头回头高声喊了一句,退步抽枪,迅速调转枪头,再次捅穿了另外一名神色慌张的解忧军;而他身后那群老义士,也都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条,根本无需多言,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那些拿着长家伙的人,迅速扑向了视线范围内的解忧军;而那些拿着重武器的人,则各自站定了有利位置,生生隔出了一条安全通道;余下之人全部手执短兵器,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林思忧与庞青山,混不惜命一头扎了过去。
眼见公审会场乱象横生,身为主审官的于浮生,展现出了南康顶尖官僚的良好心理素质。他既没嚷、也没闹,连屁股都没从座椅上挪动分毫;只是用一种讽刺的目光,望着那群“聊发少年狂”的老人,不咸不淡的对庞青山说道:
“庞将军,看来解忧军的名号,也不过如此嘛……”
有道是“遣将不如激将”!才刚刚大出风头的庞青山,如今脸庞已经涨成了猪肝一般。他用怨毒的目光,望着为首那名挥舞着鬼头大刀的老翁,随意丢开了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的林思忧。
他将手中雁翎刀一转,双手握紧刀柄,刀尖虚垂在自己的右脚旁边,蓄势以待……
那名拿着鬼头大刀的老翁,本是三晋地面的一位悍匪出身。当年他的重病卧床的老母亲,便是得了林思忧的恩惠;不但治好了卧床多年的腰疾,更平添了七载有质量的阳寿。然而此等救母天恩,多年未曾有机会报答。所以他此番前来,自然要一马当先了!
“林恩公莫慌!“老西儿”来救你了!贼子看刀,嗨!”
庞青山望着那一记势如奔马的劈斩,并未展现出丝毫的凝重。他只是左步向前踏去、腰间顺势向左上方斜挑、右脚掌踏地借力,运起浑身的劲道,轻声叹了一句:
“给我……破!”
一个“破”字出唇,一斜挑、一下劈的两柄大刀、成功在中途接上了刃!一阵刺人耳膜的金铁交斥声音传来,那名年过花甲的三晋老匪,便被庞青山连人带刀、斜斜斩为两段!
华禹人常说,他们三晋人,打娘胎里就会做生意。可是对于这位自称“老西儿”之人来说,林思忧对他娘亲的恩情,与他报恩所付出的代价,显然是不相匹配的……
然而“不计较”这三个字,也是江湖道一大典型特征。
其实林思忧也早就不记得,这些人到底都是什么来路了。就连曾经名震江湖的“朱枪北客莫四海”,她也记不起双方究竟有何恩义可言。然而就是这群几乎是太爷爷辈的老人,竟然从天南海北齐聚建康城,并且豁出性命、提着脑袋,来劫自己的法场!
这感情上一冷一热的变化,也成功冲破了林思忧的心防。
“翅顶子付了点,并肩子的松人!(官军早有埋伏,江湖道的朋友,赶快逃命去吧!)”
正在不远处枪挑解忧军的莫四海,听了林思忧的喊话之后,枪杆一崩一砸,再次击飞两名敌人之后,豪气十足的回了她一句:
“嘿,点子粘上了手,滑不开了。(已经被人缠上了,逃不脱了。)”
而庞青山,则无暇审问这两句黑话的确切含义;只因为那名拎着狼牙锤的老头子,已经走到了他的近前……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这名手执狼牙锤的老者,冒着烟的倒飞出去;而庞青山也将滚烫的三眼神火铳往身后一扔,同时放声喊道:
“将士们,把口袋给我扎紧了,一个都不能放跑!”
一声令下,由打远处湖边密林,迅速走出了五百名手执天机弩的解忧军;而他们赶到战场之后,并未迅速加入战团,只是远远地扎起了一个口袋阵而已。
如此一来,两批人马的兵力差距,便被再次拉大!
197.实战演练
其实论及单兵作战能力的话,这些老一辈的江湖人、要远远胜过那些训练有素、气血两旺的解忧军;而双方人马之间最大的差距,也并不在于年龄或是身体方面的问题。
而是装备优势。
有解忧军大将庞青山,率先放铳御敌;其余的人也纷纷有样学样,抽出了背在身后的三眼神火铳,将那三枚黑漆漆的铳管,对准了虎老余威在的江湖前辈们……
其实无论是秦墨火器的母本——墨雷也好;还是经过天机工坊二次改进的三眼神火铳也罢;在近身缠斗的战斗方式之下,普遍发挥不出多大的威力来。
由于解忧军醒悟迟慢,已经被这群杀伐果决的老江湖们,拿着惯用的兵刃欺近了身;所以庞青山理想当中的“秋风扫落叶”,并没有出现;反而是惨叫与呼救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吵杂。
尽管这种三眼神火铳,共有三根铳管,但只是加大了攻击威力与攻击范围,仍然属于单发火器的范畴。而且,虽然这是天机工坊的二次改良成果,已经可以单人操作使用;但枪管的长度却没能大大消减,却仍然称不上使用便捷。
而这些杀人如麻、血战累累的老江湖人,虽然短时间内、也无法理解这种“新玩意儿”的优劣长短;但在他们看来,除了会冒烟之外,这只不过是铁质的“大杆子”、多加了一截炮仗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说他们是彪悍勇猛也好,说他们是无知者无畏也罢;尽管这三百六十名老江湖,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每个人身上也都存了几招保命的绝技!一时之间,那些看似笨重古朴、实则轻灵便捷的刀枪棍棒、带飞了一蓬蓬新鲜血肉,将正在“切换进攻模式”的解忧军,杀了一个人仰马翻。
严格来说,对于三眼神火铳这种新式火器,最理想的应用环境,应该是成建制的轻重骑兵、或是重甲步兵;而它能发挥威力的主战场,也是在更加宽阔单一的正面战场,而并非是这种多方混战之中。
解忧军的统领庞青山,虽然也是一员文武双全的沙场骁将,但他对于这种新式火器的细节问题,也同样是两眼一抹黑。好在战场经验总还是相通的。庞青山起手吃了个闷亏之后,立刻就转变了整体作战思路。
他朝着正在冷眼旁观的建康守城将军,轻轻挥了挥手;对方只是沉吟了片刻之后,便命令自己手下的五百名歩卒,立刻搅入了眼前混乱的战局当中。
从军级来说,各州府县的护城兵,只不过是南康的二等军;而他们的单兵素质、战场协同能力,也与解忧军不可同日而语。但有了这批人马的加入,虽然还无法迅速结束战斗,却成功打破了局势的平衡。
他们凭借着人数方面的巨大优势,以近战肉搏的传统战法,成功隔开了已经被敌人近身的火铳手,也给这些惊魂未定的同袍兄弟,博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嘭、嘭、嘭!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战场当中同时暴起三声闷响!共有六名建康护城兵、以及两名白发老者,先后倒在了地上…
解忧军的眼睛会认人,三根铳管也可以瞄准;但被压实在火药之中的铁沙铁弹,却没有那么聪明了。以三眼神火铳如今的精准度来说,谁倒了霉、就算是他的命不好,仅仅能勉强保证弹丸不会转弯、无法伤及自身罢了!
之所以说是“勉强保证”,也是因为还有不少火铳,出现了炸膛的意外情况。
不过,刚刚脱离险境的解忧军,却并没有投鼠忌器;反而个个加快了填装的速度,出手之际,更平添了几分果决与狠辣!
对于他们来说,在混战当中误伤友军的罪名虽重,但还有庞青山这位“大个的”,能够替自己担待一二。可如果被这群老头子欺近了身的话,那么只要挨上一下,不死也得落下个残废!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即便对于误伤的可能性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这些人不是在填装火药、就是在误伤友军,忙的是不亦乐乎;火铳的声响此起彼伏,整个公审会场,都弥漫起了一种刺鼻的炮药味。
于浮生见到战局发生逆转,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惊慌,立刻消弭于无形之中;而庞青山也非常欣慰,自己才略施小计、便扭转了不利的局面,无形之中体现了自己灵活多变的用兵之道。
可建康城的守城将军,却已经快急疯了!
“庞将军,没你们这么干的吧!难道你们解忧军的命是命,我们护城军的弟兄,就猪狗不如吗?于大人,您倒是也说句话啊!李大人……魏大人……?你们……你们……哎!”
就在这位可怜的护城将军,与诸位大人哀求之时;在不远处的北城楼上,也站着两名奋笔疾书的中年人。
“你们记一下,炮药配方的比例,暂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烟和气味,着实太大了。如果日后大规模列装军队的话,还需要改进木炭与硝石的配比,否则的话,不但会眼中影响视线范围,还会令自家士卒中毒。”
“记下了师父……弹丸情况如何?”
“嗯……弹丸铁砂出铳之后,扩散的范围过大,精准性还需大幅度提高。只不过嘛……这个问题是个大事,无法急在一时;他日用在战场之上,也可以靠着阵型的迅速轮转,以数量掩盖精准度的问题。所以……就留到日后再说吧。”
说话之人,是一名白发老者。此时,他正在举着一枚单筒鎏金的“望海镜”,仔细的观察着三眼神火铳的实战效果;而那两位中年人,则每人手中握着一杆短笔,正飞快在纸上书写着老者交代下来的所有问题。
或许旁人不知道林思忧这三个字,背后有着怎样的意义;但身为老熟人的宋行舟,却绝对不会忽略这个问题。尽管如今沈归生死不明,恐怕短时间内已无力抽身;但江湖上那些牛鬼蛇神,却绝不会看着林思忧被当众斩首!
无论那些江湖草莽,到底有着多大的道行;在绝对实力的差距之下,林思忧都必死无疑。考虑到如今白衡已死,那么可以操控华禹局势走向的天灵脉者,就仅剩下了宋行舟一人而已。
也就是说,对于现在的宋行舟来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已经不算是句大话了。
既然如此,又何不趁着这个好机会,肃清那群滑不留手的漏网之鱼呢?彻底铲除“江湖道”这颗毒瘤,也能给新南康、或者说是“新华禹”,构建出更加稳定安宁的发展环境。
而有关于江湖道的问题,有宋行舟一人,便可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可如果说起平定天下、廓清环宇,那么就只能靠着秦墨的遗篇,也就是现如今的天机工坊,来制造出威力更加强大的战争机器了。
实际掌控南康的谛听,之所以会选择这种争霸的方式,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南康古来便是膏腴之地。平民百姓生活的富足安乐,也就不愿意自家的儿孙上阵杀敌。所以南康征兵,历来困难;即便勉强为之,兵源素质也非常差劲,根本无法指望这群少爷兵渡江逐鹿、与北方那些虎狼之师正面抗衡。
所以谛听下一步的重点工作,便是要尽快完成“战争器械”的更新换代。而库存的老式云梯、望楼、冲乘车、投石机等等等等……也提前用借贷的形式,一股脑倾销给了秦军与神石军。
而这位正在观察战场局势的白发老者,便是天机工坊的坊主,也是秦墨遗脉,更是传承自宋行舟的地灵脉者,名唤孟田。
时至今日,天机工坊的新一代战争器械,仍然没有研发完毕。多年以来,为了大肆聚敛财富、谛听不惜采取了种植、贩卖阿芙蓉膏,暗中挑起他国战争之类的卑鄙手段,可谓是坏事做绝,伤天害理。
而他们获取的巨额利润,也全部投入了天机工坊、极其配套产业之中。然而这只吞金巨兽,除了便捷轻盈的改良型传统攻城器械,以及三眼神火铳、天机弩之类的试验性产品之外,便再没有任何突破性的进展了。
尽管这两种实验性的产品,的确拥有不小的潜在市场;但宋行舟与关北斗组建天机工坊,却并不打算从中牟利!所以说他们“一事无成”,也不算错怪了好人。
而孟田的研究工作,之所以会进展缓慢,正是由于原始资料破损严重所致。
孟田的地灵脉能力,是以机关术见长。凡是与此类相关的典籍图谱,他都拥有极其强大的理解能力;哪怕就只有一具破损的古物,只要经他的手拆解复装一次,便能立刻吃透其中的机巧奥妙所在。
然而在古墨的理念之中,守大于攻;所以那些为数不多的秦墨遗篇,也大多都记载着守城器械的图谱样式;然而南康不但水军强大,国力雄厚;更有一道华江天堑可以据守。所以即便这些守城器械可以制造出来,也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若不是还有“墨雷”可以解构的话,恐怕孟田连这种“三眼神火铳”,都根本造不出来。
今日孟田带着两名得意门徒,前来近距离观看三眼神火铳的“大规模实战”。一方面为了收集资料,一方面也可以探讨第三次的改进方向。
然而,就在孟田全神贯注、紧盯战场之时;那两名奋笔疾书的学徒,竟忽然被“凭空出现”的一双大手,死死地掐住了喉咙!
198.及时赶到
此时此刻,天机坊主孟田的心思,全部扑在了望海镜所呈现的景象当中,根本没有发觉到那两名学徒的异常情况。
“哎,距离远了,杀伤力就锐减;距离近了,又容易被敌人仅身缠斗;难道“墨雷”真的只是一个意外的产物,根本就比不过弓弩吗?”
亲眼见到三眼神火铳的实战效果不佳,作为设计者的孟田,心中倍感颓然。
“未必,这分明是你自己的思路出现了问题!为何非要以炮药包裹金属弹丸、而不以金属弹丸包裹炮药呢?”
孟田听到身后传来了这么一句话,顺着对方的思路一想,脑中立刻乱作一团。说起来倒是轻松,可真正实践起来,绝对是千难万险:炮药配比、击发方式、金属材料、铸造工艺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全都在制约着火器的发展。
孟田本想开口训斥那名信口开河的小学徒;可当他回过头去之后,却发现了一张非常陌生的面孔……
“你说的倒是轻松,可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哎?你是何人?”
“沈归。”
“嗯……沈归啊,关于你方才说的问题,我也曾考虑过。但我这三眼神火铳,是大批量的列装式火器,并不是王孙公子手中的摆件。所以无论是铸造成本还是维修保养,包括批量生产的速度、与个体质量的稳定性……”
孟田听完了沈归的名字,并没有任何反应;反而继续端起了望海镜,一边观察着战场局势,一边对沈归滔滔不绝的讲解起了他的设计与制造理念。沈归担心林思忧的安全,无意再与他纠缠下去;只是悄无声息的伸出一只大手,“咔嚓”一声扭断了他的颈骨,便立刻从城楼之上跃了下去。
孟田没听过沈归的名号,沈归也不知道孟田是何许人也。但其实他们二人,原本同出墨门一脉:沈归是楚墨子弟;而这个孟田,则是秦墨遗脉。
与此同时,公审会场之中身陷重围的三百六十名老义士,所余者已不足十人。眨眼间,又一轮火铳齐射之后;最后十人也尽数倒毙在地。由于解忧军采取“无差别攻击”,所以此战胜负双方、都可谓是损失惨重。
与庞青山预想当中的情况有所不同;直到战至最后一刻,这群老而弥坚的悍匪狂徒,仍然没有一人做出突围的举动;所以那些负责扎紧包围圈的五百弩手,也没能派上任何用场。
在南康的军法规定之中,只要对方手中还拿着武器,不分男女老幼、就只有敌人这个身份而已。可是,人毕竟不是石头;军法固然可以冰冷无情、但没人天生就长着一副铁石心肠。
几百名的白发老者,就这样死去了。庞青山知道,这些人并没有死在自己手里,也没有死在他们并不了解的新式火器之下;而是死在了他们奉行一生、并用生命贯彻践行的“江湖道义”上。
从漠然蔑视、到感慨万千的庞青山,回过头来,望着眼含热泪的林思忧,喉头颤抖了半天,也只挤出了一句干巴巴的话:
“你也该上路了。”
“……”
就在庞青山高高扬起雁翎战刀,准备将林思忧的头颅砍下之时;由打三尺以外的尸堆之中,突然蹿起了一名精瘦的老者!
此人本是银发银须,如今已经被鲜血染成了赤眉红发。他的手中挺动一杆枣红色的大枪,那犹如毒蛇吐信一般的枪头,正悄无声息的直扑庞青山心窝扎去。
“青山,小心!”
场面骤然生变,目不转睛的于浮生,也只来得及说了四个字而已!可就在这四个字的时间当中,再看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的莫四海,已经把枪尖狠狠扎在了庞青山的胸口之上!
可惜的是,这坚硬无比的枣木枪杆,与莫四海的胸口一样;早在方才那场混乱的厮杀当中,被无数飞溅而来的铁砂贯通,已经不堪重负了。
然而庞青山毕竟是南康一等官军统领,身披整套鱼鳞铠甲;那些甲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不说,更拥有皮中加钢的三层防御效果。造价如此高昂、工艺如此繁琐,也只有庞青山这样的身份,才配得上此等至宝
一根摇摇欲坠的枣木枪,对上了这样一身宝甲;结果如何,已经呼之欲出了。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这杆跟了莫四海大半辈子的枣木枪,被当场震了个粉碎;而赌上了所有气力的莫四海,身体也骤然失去了控制,跌跌撞撞地向前踉跄几步……
只听“噗”的一声闷响传来,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击的庞青山,竟凭着手中那柄雪亮的雁翎刀,“被动穿透”了莫四海的胸膛!
闭眼之前,莫四海强行扭过头来,望着满面凄然之色的林思忧,露出了满口血红的牙齿,略显疲惫的笑了……
庞青山没给他们留下话别的时间,反蹬一脚,便将莫四海胸腔之中的雁翎刀抽了出来。随即,他借势挑腰反身、打算借抽刀之力,立刻反手劈死犯妇林思忧……
既然生出了“夜长梦多”的心思,那么也就代表着“赢家”庞青山,从心眼里感受到了恐惧的滋味。
“你敢!”
果不其然,随着一声男子暴喝响起,又有一杆长枪携带着破空之声,直奔庞青山的喉咙袭来!这种瞬息万变,血肉纷飞的厮杀场面,也令早已纷纷躲在远处的围观百姓,纷纷拍手叫好,连连感慨今天真算是来对了地方!
这杆凭空出现的大枪速度极快、势头无比凶猛;眨眼之间,便飞到了刽子手庞青山的面前。不过刚刚经历了莫四海暴起反击之事,眼下的庞青山,精神本就高度集中;再加上自己盔甲坚实,更有天机工坊出产的雁翎刀傍身,根本就不怕这种凌空飞来的兵刃。
一旦脱离了人体的驱动,兵器的本身力道再大,又能大到哪去呢?
很快,他便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今的庞青山已然无心卖弄,早已提前横架雁翎刀,以刀身护住了自己的面门、脖颈以及胸腹要害。想必凭着宽厚坚实的钢口,再加上鱼鳞将军铠特有的三层护甲片,纵使这枚枪头有着劈金断玉之利,也难以伤及自身!
眨眼之间,“嘡”的一声脆响传来;而庞青山护在胸前、用以支撑刀身的左臂,也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道……
然而,这股力量却并没有一触即溃,反而如同一道海浪相仿:铺天盖地,绵延不绝!生生吃下这毫不起眼的一击,不但将雁翎刀当中击断;余下那未消的余劲,更裹挟着质地普通的铁枪头、准确命中了鱼鳞铠甲的护颈之上!
由于枪尖被钢刀所阻、锋利早已十去八九;但蕴含在枪杆之上的纯粹力量,却没有受到护颈甲叶的丝毫影响:这股摧枯拉朽的力量、隔着三层鱼鳞甲叶,一股脑撞在了庞青山的喉头之上!
灌注在枪杆之上的力量消失,普通的白蜡杆也应声断为三截,无力的垂落在了地;而脖颈遭受重击的庞青山,连咽喉带颈椎,全部被巨力所冲垮,并裹挟着他强壮的身躯向后倒飞出去……
嘭!
庞青山撞在了主审台的一枚柱子上,之后又迅速反弹在地。身受这等重创、他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便当场命丧黄泉!眼见解忧军统领庞青山,连敌人的面都没见着,便当场战死;那些主审、陪审的南康官员们,立刻方寸大乱,再不见方才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至于及时赶来的沈归,在推出一杆大枪、判定了庞青山死刑之后,便随手捡起了地上的一柄九环金背大刀,右手紧握刀柄,左手抚压刀头、将一把金背大刀抡动的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直杀的解忧军抱头鼠窜;眨眼间,又是一片尸山血海!
其实沈归选择的战斗方式,有悖于战场作战的基本原理。首先来说,此刀虽然份量十足、威力无比;但也同样由于刀身过于沉重的原因,对于使用者本身,也同样存在制约。简单说来,就是以劈砍的方式驾驭此刀,极其耗费体力,不利长时间作战。
沈归当然也清楚这个问题,但他却压抑不住心中强烈的嗜血欲望!这把刀胜在厚重,锋利度普通;但也正因如此,随着命中目标反馈回来的触感,也能更好的体会敌人骨碎筋断的感觉!
采取如此豪迈痛快的战法,仅仅几刀过去,沈归便迅速杀疯了心!他凭借着迅猛的身法与充足的气力,不断在场中游走开来;仅仅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再没有解忧军的士卒,能够站在场中央了。
有的人战死了,有的人被吓晕了,还有的人,根本就是在装死。不过对沈归而言,这些人的死活,他根本就不在乎……
一阵酣畅淋漓的大杀大砍之后、浑身浴血的沈归,望着坐在主审台下、笑靥如花的林思忧,只觉得十年不见、她好像还更加年轻了一些……
沈归也笑了,笑的如同幼时那般;他随手扔开了满是豁口的九环金背大刀,张开双臂,缓缓走上前去:
“我说……你这小老太太可是真能藏啊……”
话才刚刚说到这里,沈归眉头一皱,发现有一名皮肤黝黑、颧骨突出的富贵老者,手中正握着一柄短刀,已然贴近了林思忧的身后……
199.林思忧之死
显然,此人是抱着刺杀林思忧的念头而来;但看他在地上蹭来蹭去的德行,在他伤害到林思忧之前,沈归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将他置于死地。
沈归的心思一向缜密,更不可能在这种“犯忌讳”的紧要关头,生出粗心大意的毛病。他片刻未敢耽搁,只是口中发出了一声冷笑,同时挥袖扬出惊雷短剑,直奔于浮生的头顶百会穴而去……
然而这记提前量极其充足的阻截,却遭遇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狂风,“恰好”卷落了那柄飞至半途的惊雷剑!此时此刻,于浮生也恰好蹭到了林思忧的背后,他手中那柄代表尊荣华贵的金柄短刀,也已经向林思忧的背后刺去!
惊慌失措之下,沈归迅速催动自身心血,身影一阵颤抖,竟立刻消失不见!然而爆发了全部力量的沈归,才刚刚向前蹿出了三步远,便只觉胸前传来一股巨力,气息一滞、喉头一甜,整个人打着旋的向后抛飞而去……
直到胜负已分,沈归胸前中掌发出的声音,才骤然响起……
“砰!”
沈归的两次救援,全部被人拦截下来;处心积虑许久的于浮生,也就直接将那柄装饰性远大于实际用途的金柄短刀,成功刺入了林思忧的后心……
生死一瞬,天人永隔!
沈归被击飞之后,迅速在半空中调整身形,并反手拍击了自己胸前一掌,顺势将体内全部淤血催至喉咙、并吐出体外。当他的双脚,安然踩踏在泥土直上以后、便迫不及待的向林思忧望去……
只见林思忧满面从容与安详之色,可唯有胸口处,赫然透出了一截刀头!
沈归眼前一阵目眩神迷、只觉得头上的天、脚下的地,既然飞速旋转起来;与此同时,他的眉心、胸口、以及脐下三寸,仿佛同时燃起了三团烈火,直灼的他肝肠寸断、痛苦难当……
双目血红的沈归转过视线,望着刚刚现出身形的宋行舟,操着沙哑至极的嗓音,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来:
“你!得!死!”
话音一落,沈归的神志,便迅速被体内燃起的“烈火”所吞噬……
沈归的及时出现,对于宋行舟来说,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乎与意料之外的事。因为早在姑苏城玄妙观的时候,他便亲眼见证了林思忧那手无往而不利的回春术,并没有唤醒沉睡当中的沈归;而他亲自将内息传入沈归身内,也立刻遭受了一股死气纠缠,根本无法深入经脉腹脏之中。
所以当时的宋行舟,虽然无法确定沈归的最终生死;但他身为一个普通人,身体里淤积了如此恐怖的死气,恢复如初的希望也并不算大。
然而短短几日过去,已经濒临死亡的沈归,竟然再一次重获新生!而且方才在自己的亲眼见证之下,沈归在人群当中随意投出一枪,竟直接杀了甲胄在身的庞青山!就连自己方才拍在沈归的胸口之上双掌、竟然也感受到了一丝阻塞的滋味!
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最清楚。宋行舟的确不愿亲手杀死沈归,所以他方才探出的一掌,也就只是运了三成的劲道而已。然而就算自己有意手下留情,但这也终究是天灵脉者的一击!可为何沈归却只是被击飞而已,如今还好端端的站起了身来呢?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是也很简单:要么就是宋行舟的身手退步了,要么就是沈归的修为更加精进了。
正在宋行舟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时候,方才说完了狠话、便低头不语的沈归、突然仰天发出了一声嘶吼!那嘶吼仿佛上古凶兽一般,蕴含着滔天的愤恨、与嗜血的欲望,直听的所有人脖颈后面的汗毛,也全部乍了起来!
宋行舟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劝慰对方一番;却只觉眼前一花,毫无阻拦的身体前方、竟传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紧迫感!宋行舟明白,这就是敏锐到了极致的灵感、察觉到了潜在危机之后,传递给自己的警惕信息。
眼睛没有看到危险,并不代表危险就真的不存在了。宋行舟收回了几欲脱口而出的话语,立刻分开双臂,打算向前推出双掌招架。他并不打算伤人,只是想将随时都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沈归,控制在安全距离以外……
坦白说,这是自宋行舟觉醒天灵脉以来,最被动的一个交手回合了。
宋行舟这个人,与他组建的谛听一样;从根上算起,都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对于谛听的人来说,什么身份、地位、道德、礼教之类的约束,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自然也不会去遵守。
而宋行舟的行事作风,脾气秉性,也与外人想象当中的绝世高手截然不同。任何有助于获胜的手段,无论正大光明还是卑鄙下流,他都不吝于亲自尝试一番。因为从他的理念出发,除了大获全胜以外,其余的任何结果,都是徒劳无功的。
所以他与白衡那一场不算精彩的交手,也正是因为他捕捉到了白衡受伤的千载良机。对于战胜老冤家白衡,他并不沾沾自喜、也没有心怀愧疚;因为他想要的结果,就是铲除所有挡路的天灵脉者,而并不是光明正大的胜过白衡。
而今日的沈归,展现出了前所未见的武学修为,也将宋行舟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过天灵脉者与凡人之间存在的差距,却不是靠着血海深仇激发的勇武与血性,就能彻底弥平的巨大鸿沟!
果不其然、那个仰天哀嚎一声之后、便立刻消失的沈归,突然出现在了宋行舟的面前!
砰砰!
一双青筋暴露在外的铁拳、毫无花哨的劈砸在了宋行舟的头顶;而拳势未尽之时、血灌瞳仁的沈归双手上下交错、右手叩死了对方的左肩、左手攥住尚未完全伸开的右臂、反向朝自己怀中一拽……
咚!
宋行舟向前一个踉跄、沈归的右膝盖,便重重顶在了他的胸骨正中!然而沈归仍然没有就此停手,他趁着宋行舟受力之时,双手犹如两条巨蟒一般、紧紧缠在宋行舟的脖颈之上;随即他高高旋起身子、以宋行舟的脖颈为中轴,将自己的身躯甩到了对方的背后,同时双臂交叉搭扣发力,死死绞住宋行舟的脖颈……
短短一个瞬间,沈归连出三招!最先抡开的两道劈拳、准确无误的砸中了宋行舟的天灵盖;而劈拳过后跟的则是挂手,乃是劈挂拳的基础原理。这一劈一挂之后,沈归便锁死了宋行舟的退身余地;又以大洪拳的拉箭锤为原理,施展了一记低空飞膝,狠狠撞上了对方的胸骨;而后未等身形落地,他又凭借如猫如蛇一般的柔韧身躯向后荡飞,并以两条长臂、从背后将猝不及防的宋行舟死死绞住。
若是平常人的身躯,仅仅两道劈拳吃下去,颅骨定然已经塌陷,用不着后面的追击了;可宋行舟毕竟是个天灵脉者,而凡人战胜天灵脉者的方式,至少在现在看来,还是一个未解开的谜团。
被沈归双臂死死绞住咽喉的宋行舟,并没有奋力挣扎、更没有丝毫慌乱之色;他只是抬起了双手,轻轻搭上了喉咙前的两条手臂,十指微微发力……
两条“热情拥抱”住宋行舟脖颈的手臂,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卸开了扣!
“你这手锁缠的构思,非常精巧……可惜的是,你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宋行舟站起身来,看着双臂瘫软如泥的沈归,只撂下了这么一句话,随即便抬起右脚,稳稳地踏在了沈归的胸口正中。
“世人都说你沈太初奸狡如狐,为何新南康的成功就摆在眼前,你竟还想不明白呢?哎……白衡的下场你看见了,我虽然不愿亲手杀你,但并不代表我拿你就没有任何办法……罢了罢了,既然你不愿意跟随我的脚步,那么我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了。沈归,你就仿照白衡一般、去自家的水牢之中,住上几十个年头吧……”
说完之后,宋行舟虚空伸手、散落在一旁的惊雷短剑,被他的气息所牵引,凌空向他掌心飞来:
“可惜啊沈归,我本以为聪明如你,最后会站在我这边呢……”
噗!
就在宋行舟大发感慨之际,翩然而至的惊雷短剑,竟瞬间穿透了宋行舟张开的右掌心!
“这……”
大惊失色的宋行舟、根本顾不上手掌的疼痛;他随手将惊雷剑从伤口中取出、神色错愕的反复打量着乌黑的剑身,根本想不到任何一个合理的解释!
而沈归的神志早已模糊不清,不但没看见惊雷剑“大展神威”,就连宋行舟刚才那一番废话,也同样没有听见;好在经过这一番耽搁,那两条被宋行舟以指力催痹的筋脉,也逐渐恢复如初!
沈归腹部用力,双腿向上一缠,顺势控住了宋行舟腰身;随即腰杆一挑,两只仍然有些绵软的大手,死死攥上了宋行舟的腕子……
宋行舟正错愕于惊雷剑的怪异之处,无心防备已然受制的沈归;此时腰身被沈归双腿一缠一带之下,身体也随之向后仰去……
沈归胸口的没了制约,便借着宋行舟的体重,直挺挺的站了起来;随即他双膝一曲,准确无误地跪在了宋行舟的肩头关节之上……
只待宋行舟刚刚回过神来,一只青筋崩出的拳头,刚好落在了他的鼻梁骨上!
200.天灵脉之殇
凡人的武学以及兵刃,之所以无法伤及天灵脉者的躯体,其实与天灵脉者能够百毒不侵的原因,是一样的。
在天灵脉者的体表皮肤之外,还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真气层。有了这一层“真气薄膜”的覆盖,不但可以避免自然界的毒素入侵体内,更能将原本尖锐集中的攻击重新打散,并以逸散在体表的所有真气共同承担。
简单说来,就如同鸡蛋壳卸力的原理一样。
只不过天灵脉者驱使的真气,却不是通过自身修行而来,而是经由无处不在的天地灵气转化补益。可近年来华禹大陆的灵气源头已然枯竭,补益也就无从谈起了。当然,这也是本就大限将至的白衡白文衍会受伤,伤势愈合速度也非常缓慢的根本原因。
宋行舟精准的捕捉到了绝佳胜机,并亲手将白衡的四肢斩去,一举终结了三百余年的不败神话。然而白衡所遇到的问题,宋行舟也同样无法避免……
天灵脉者,毕竟不是神。
如今的沈归双眼血红、青筋暴起,五官扭曲,形如疯魔;他的膝盖死死压住宋行舟的双肩,犹如雨点一般的拳头,疯狂地向宋行舟面门袭去。
砰砰砰砰……
他的拳势迅速凶猛,却毫无章法可言;每一拳看似都落在了宋行舟的脸庞之上,但实际上已经被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真气薄膜”,卸开了所有劲道!
说是徒劳无功、也毫不为过。
然而,十几拳砸下去之后、宋行舟也终于从惊雷剑带给他的惊愕之中,回过了神来。
尽管地上的泥土潮湿黏软,但对于宋行舟来说,已经完全足够。他双肩反击地面、借力一抖双肩,将沈归的膝盖微微震开;随即他以手肘撑地,打算施展一招不太入流的“兔子蹬鹰”,将正在发狂的沈归一脚踹开……
嘭!
猝不及防之下,宋行舟那高挺上翘的鼻梁骨,突然遭受一阵巨力的侵袭!霎时间、他整个头颅都仿佛被置于了五年陈酿的老醋缸中一般、脑子一片空白,只留下了一个“酸”字!好在沈归之后的全部追击、仍然被真气完美卸去,这才避免了他被生生砸出一个脑浆迸裂的下场!
提泪横流的宋行舟,左手捂着鼻子、右手随意摒退了如同疯狗一般的沈归;随即他弯腰捡起一柄解忧军遗落的雁翎长刀,抹了一把血流成河的面庞,大踏步地朝着沈归摔倒的方向走去。
宋行舟真的生气了!
什么忘年之交、什么同好之谊、什么琴瑟知音;包括那狗屁不通的“天意难违”,怒火冲顶的宋行舟,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千百年以来,如他这般的天灵脉者,始终存在于人世间,传承有序、绵延不绝。可还从未听说有任何一位同道中人,会被一个肉体凡胎所伤!宋行舟身为当今华禹唯一的天灵脉者、又刚刚战败了纵横天下的衍圣公,此时此刻的他,正在春秋鼎盛、气运加身之时!
可这沈归不分好歹、不懂进退也就罢了;如今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竟然能真正伤到自己的肉身!如今他有了伤害自己的能力,那么就算有千百种原因也好,都绝对不可能留下他的性命了。
养虎为患的道理,宋行舟并非不懂;只不过他一直都认为,凡是肉体凡胎之人,大多都是些愚蠢、贪婪、孱弱、且无用的废物罢了。他们的生存没有意义,死亡也同样没有意义,就如同是随处可见的花木、空气中的尘埃一般。
而沈归也只不过是这些废物当中,比较棘手、也比较有趣的一个罢了;抛开关北斗的预言批语之外,沈归对于宋行舟而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如今这个有趣的废物,竟然找到了伤害自己的方法!即便这伤势微不足道、即便他的手段也“时灵时不灵”;但谁又能向一位天灵脉者,做出任何安全方面的保证呢?
于是,自林思忧走后,便一直从旁观察沈归的宋行舟,真正生出了杀心!
与白衡一样、宋行舟也很多年都没有用过趁手的兵刃了。对于他们这些天灵脉者来说,本身的力量已经足够移山填海、根本不需要借助外在力量的加持。
而如今他手握雁翎长刀,以腕力带动刀身的轨迹,感受着纤薄的刀锋,缓缓劈开空气的全过程,那颗原本狂躁不安的心,也逐渐平复了下来。
他眼见不远处的沈归再次爬起身来,随手抄起被他扔在一边的惊雷短剑、不知进退的再次冲上前来;一种荒谬的感觉油然而生:
除了他这个公认的聪明人之外,这普天之下,又有哪家的蠢货,会去纠缠一位天灵脉者呢?
宋行舟手中的雁翎刀,乃是天机坊主孟田的生前杰作。虽然他随手捡来的这一把,只是二等品质的校尉刀,而不是顶级将官刀;但若是横向比较一番的话,也足够羞煞九成以上的铸造行家了。
与宋行舟手中的雁翎刀相比,沈归那把惊雷短剑,仅从外观上来看,实在是有些摆不上台面。
然而兵器之争,却也不在于外表!这一大一小、一长一短的两柄兵刃,以最朴实无华的方式,在半途当中接上了刃!沈归的意识已然模糊不清,早已赤红的双眼,已经看不见瞳仁的颜色;而他的内外眼角,也流出了淡红色的血泪,在满布泥污血渍的脸庞上,冲开了一道道显眼的沟壑。
沈归是在凭着身体本能进行厮杀;而宋行舟则出于天灵脉者的骄傲,想以最干净利落的方式,先卸下沈归握剑的左臂……
只听“乒”的一声脆响,凭借着惊雷剑那“盲点探测器”的神奇功效,宋行舟手中的二品雁翎刀应声而断;然而宋行舟仿佛也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就在刀身断开的同时;他迅速抬起右脚,轻轻架在了沈归露出空门的左肋之上;同时右手锁扣沈归的左腕,顺势一抖,直接甩脱了沈归的肩关节……
看这架势,宋行舟是打算将沈归的左臂,生生撕下来了!
“沈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机,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宋行舟额头立刻冷汗密布,回头向对面观瞧。
来者共有三人,当先开口之人,正是一身道童打扮的李乐安!她刚刚从地上捡起了一柄三眼神火铳,略微颤抖的对准着自己的方向。
就在李乐安身后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位白胡子老道。他须发皆白、一袭青布道袍的下摆,已然沾染了些许的泥土,看起来多少显得有些狼狈。此人,正是玄岳道宫的现任掌教——张青牛,道号无量。
在无量真人的身背后,还背着一名小道童。此人小腿中箭、右手执弓,引箭未发。显然,此人正是幽北三路的长公主,颜书倾!
从颜书倾小腿中的那只弩箭样式,便能看得出来:这一真二假的三名道士,显然是刚刚突破了解忧军弩手的包围圈!
宋行舟双眼一眯,打量着正在用三眼神火铳威胁自己的李乐安,心中再次泛起了一阵涟漪。天灵脉者,本该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全知之人;就正如之前沈归暴起、自己就会有所感知一般;寻常之人,根本无法藏匿行踪。
可放下无量真人不提;那两个丫头,分明还没入武艺的门呢!这样的人凑了过来,自己为何会一无所知呢?
“你你你你……快放开他!”
李乐安一见沈归扭曲的肩关节,立刻明白了眼下的局面。她颤抖着抬高了铳管,涨红了一张圆脸,恶狠狠的对宋行舟说道。
而宋行舟则眉头一皱,刚想要开口回话;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道破风之声!宋行舟刚想把沈归架在自己身前,可胸口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刺痛!动作受阻、应对也自然慢了半拍……
就是这短短的一眨眼间,那枚白羽箭呼啸而过,擦着宋行舟刚刚偏移的侧脸,扎在了身背后的主审台上……
宋行舟缓缓回过头来,只见在他的左脸颊,已然被这一枚可笑的羽箭,擦出了一道血肉模糊的箭痕……
包括颜书倾在内,谁也没想过用如此寒碜的方式,就能杀死一名天灵脉者!所以李乐安见颜书卿一箭得手,喜出望外之下、便再次催促宋行舟放人!为了防止他怀疑自己的魄力,李乐安还提前钩动了三眼神火铳的引线……
“我记得有一句诗文,叫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日,我便将沈归的两条手臂,分给你们这两位红颜知己吧……”
宋行舟眼梢一挑、便欲生撕沈归左臂;而天机工坊的佳作——三眼神火铳,此时也恰好发出了一声巨响……
随着“嘭!”的一声巨响,以及铳管飘出的袅袅青烟,这场发生在建康城外的血战,竟然以一个戏剧性的结果,落下了最终的帷幕。
正所谓世事难预料,林思忧以为,宋行舟最终会死在相思子的毒性之上;而沈归以为,宋行舟最终会死在关北斗的手上;而宋行舟自己认为,他最终定会羽化飞升……
然而,所有人都想错了最终的答案。
华禹大陆的最后一位天灵脉者、谛听的奠基人、战败白衡的新任华禹第一高手,竟然会死在了李乐安的手上!
当然,更加确切的说,他是死在了天机工坊的三眼神火铳之下!
201.凡人之争
与海晏河清、太平盛世的江南道既然不同;华江以北的土地上,早已燃起了漫天的狼烟。
在许荣桓死后,天佑帝委派四子周长安,前去河东城挂帅御敌。此举不但彰显了周元庆的守土之志,更一举安定了摇摆不定的北燕军心。
于是,河东城这座中型城市,便成为了此次战役之中的一具石碾,飞快的消耗着双方的有生力量。
然而,原本还算是势均力敌的河东战场,当秦军的十五万增援部队,以及第二批攻城器械,安然送抵前线大营之后,便迎来了巨大的转机。
在二路援军以及战备物资抵达的当天,秦军主帅陈子陵亲自犒赏三军。次日清晨,他取出写好的遗书高声诵读之后,在阵前当众许下一盟血誓!
河东城破之前,就算只打剩下他陈子陵一人,攻打河东城的势头,也绝对不会停止!
陈子陵以身为旗,脱光了上身,爬上了阵中的鼓台之上,亲自为前方冲锋的将士们击鼓助阵;眼见自家主帅以身作则,秦军将士们也燃起了十足的斗志。他们不分白昼、不分批次,对四面城墙展开了绵延不绝的猛烈攻势。
河东城下,展开了一场日夜不停的鏖兵,也将本就疲惫不堪的双方将士,推到了最后的极限上。也不光是陈子陵督战三日、不眠不休,还生生将两条臂膀抡肿了两圈;作为北燕军主帅的周长安,也以同样的方式,陪他耗过了三日三夜!
周长安是何许人也?自幼生长在富贵至极的帝王之家,文武两道造诣匪浅、人品相貌更是上上之资,堪称华禹百姓的终极梦想。然而在这三日之中,富贵如他、却始终未曾退下城楼半步!他不但与城上的将士们,一同起靠着清水干病果腹;更从这些粗鄙不堪的厮杀汉身上,学回了一身的兵痞习气。
在三日之中,四皇子经常会站上极其危险的城墙垛口,当众对着城下蜂拥而至的敌军,大肆便溺。他这种泼皮无赖般的行径,大大激起了守城将士们的凶性,更将头上那顶皇子的金冠一把扯下,丢到了九霄云外。
可以说自那三日过后,北燕军中将士,再不知有什么四皇子,只知一个周长安。
师从王放的军师郑谦,也是一个典型的文人出身。可也在四皇子的“以身作则”之下,丢掉了文人的体面与文雅。的确,在这三日三夜之中,勇武之极当属三军主帅周长安;但最为辛苦忙碌之人,则首推郑谦郑益之。
城墙上的守城将士,可以进行三班轮替;但负责指挥守城、稳定军心的主帅,却只有他们二人而已。周长安被他替下之后,还可以找一处攻势薄弱的城墙,临时小憩一会;可郑军师被替下之后,还要走下城墙,负责主持民生后勤等一系列的杂物!
短短三天,郑师爷却仿佛生了一场大病,连眼窝都凹了进去。然而这场比拼双方意志力的鏖战,竟然在第四天的头上,戛然而止了!
因为谛听送来的新型投石机,经过三天三夜的研究,终于列装完毕了!
这是一种巨型投石机,乃是从秦墨残稿所描述的“籍车”之中,演化改进而来。当然,能够做出这等改动之人,便只有死在了沈归手上的天机工坊坊主——孟田。
籍车原本是一种极其笨重的守城器械。此物威力巨大,发射的火弹丸极重,所以每每投射火弹,都会对自身产生很强烈的反冲力。如此一来,对于自身结构的稳定性,弹丸落点的精确程度、总体的使用寿命等等等等,都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问题。。
所以,在秦墨籍车的原稿之中,此物的下半部分,是需要深埋在土地之中的;如此一来,战场调度也就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再加上它本身极其沉重,列装拆卸,也同样是个很大的问题。如此看来,确实不太适合于攻城战役之中。
只不过秦墨的残存古本,并不是神谕,也无需照本宣科。以机关术见长的孟田,经过反复调整与实验比对,终于在保留八成威力的前提下,为二代籍车加上了六具木轮。虽然如此一来,在精确度有了一定程度的削弱、重量也没有丝毫减轻;但却大大简化了运输难度,也提高了正面战场的灵活性。
所以经他这一番改良之后,二代籍车在进攻方的战场之上,也可以派上用场了。
与寻常的投石机不同,经过孟田改良的二代籍车,不但可以通过高角度的抛射,为敌城之中的民居以及营房、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更能沟通低调度的投射,轻易洞穿在四层厚度以下的城墙。
华禹大陆的城墙厚度,都是根据地理位置、以及城市规模建造的;除去一些特殊的边关要塞、军事重镇、以及王朝都城之外,普遍都是二、三、四的标准厚度。
也就是说,河东城那双层厚度的城墙,根本无法抵挡籍车的攻势!
第四日清晨,一阵蝗虫般的箭雨、裹挟着燃烧着火焰的巨形石弹,被籍车由城外抛入了城中。这犹如灾厄降临、星河俱碎一般的末日景象,也将河东城中的军民人等,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经过一番紧急商议,郑谦很快就说服了周长安,并迅速传达了弃城河东城不顾、全军向并州城突围的命令。
其实,放弃河东城的这个决定,对于周长安与郑谦来说,都谈不到艰难二字。因为自周长安挂帅之后开始算起,两军在河东相持不下,已过了三十余日。虽然郑谦预想当中的瘟疫,并没有迅速蔓延开来;但望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骸残肢,再加上即将步入盛夏时节的温暖气候,谁又敢说郑谦的这个想法,是杞人忧天呢?
所以即便秦军就此退去,这河东城仍然还是要弃,早一天晚一天,并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而且如果今日挂帅御敌之人,仍是那位冤死的巨灵侯爷,可能还需要上报朝廷,等待天佑帝的批复。而周长安毕竟是皇子之身,离京之前又身怀陛下密旨、授其临机专断之权;所以无需奏报,他便可下令弃城。
眼下敌军有了可以轻易洞穿城墙的籍车助阵,正值兵锋大盛之时。而且河东城作为古战场,城墙经过特别加固,远非附近小城可比。如此一来,也就彻底摧毁了他们分兵驻守沿途小城,层层阻击秦军北上的美梦。
所以,依照现在的战场局势分析,全军迅速退守三晋首府——并州城,乃是不二之选。
不过,虽然并州城城墙坚实、或许可以抵挡籍车的威力;但经过这几十日的消耗之后,周长安麾下具有作战能力的士卒,仍有二十余万之多;那些还未撤走的本地壮丁、以及轻重伤病员,也高达十几万人。
而河东城与并州城之间,相距足足八百余里。这么多的人,踏上如此漫长而艰辛的撤军之路,实在是祸福难料。
然而,当周长安召集了麾下的众位将官,商议撤军事宜的时候,几十位各营将领,非但没有一人提出反对意见,更争先恐后地要求为大军殿后!第一次体会到军心可依的周长安,在百感交集之下,亲自率领天佑军八千精骑,由河东北门杀出;而郑谦则带着剩下的壮丁与残兵,在大军的保护之下,凭着周长安用性命拉扯出来的战场空间,开始由南门突围。
其实,他们选择突围的时机非常恰当。由于秦军刚刚得到籍车相助,对于这种新东西的操作方式还不甚了解;所以本着以战带练的原则,他们并未在第一轮的齐射完毕之后,立刻对城墙发起攻势。
当陈子陵接到探马回报,说北燕军主帅周长安,亲自率领一支近万人的精骑,自北门杀出重围之后,陈子陵也同样并未在意。
毕竟他眼前的城墙之上,仍然还有源源不断的守军增援;而周长安率领的八千精骑,也是他叩在手中的一张王牌。如今北燕军有此异动,想必是被籍车的威力吓破了胆子,想要试探出一个好机会来,一举毁掉这批新式军械。
陈子陵与周长安在这区区河东城下,足足对峙了个月有余。所以他根据惯性思维,已经把周长安弃城的可能性,遗忘在了脑后。
况且秦军虽然也有骑兵的编制,但没了黑骑的辅助,余下的大多都是哨探轻骑,战斗力并不算强;所以从实际角度来看,他们拿这一大批北燕精锐骑兵,并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不过,如果周长安一旦敢打他军械粮草的主意,那么十五万精神足满、枕戈待旦的二路援军,也定能将他们全部留在这里。!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河东城的西侧城墙,已然是千疮百孔;而那具挂满了秦军将士残骸血肉的城门,也轰然倒地,向秦军敞开了怀抱……
通体酣畅的陈子陵,当众发表了一番获胜宣言,并亲自拎着战刀,一马当先走入河东城大门。然而,他还没能走出几步、便被一伙隐藏在城门之后的伏兵,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更险些被人一刀剁掉了脑袋!
匆忙退出河东城的陈子陵,急忙传令手下将士,冲入城中剿灭残兵。这些自愿留在城中阻击秦军的人,虽然不算太多,却胜在战斗意志极其旺盛。这一场巷战打下来,直到太阳西沉之时,藏在民房之中的最后一名北燕军,才被秦军的一支搜索队发现……
202.天命加身
作为阻止秦军长驱北上的桥头堡,三晋大地的河东城,最终还是毫无意外的被秦军所破。
纵然最终结果都是失败,但此败对于整个北燕来说,却有着非比寻常的重大意义。
陈子陵也曾经不止一次的幻想过,若是河东城破之后,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然而从结果来看,与其说是自己打下了河东城,还不如说是人家周长安,主动让出了这一片废墟!
这种结果,显然无法令志得意满的陈子陵感到满意。他亲自领了一支精神足满的二路援军,自东门杀出追敌。几十万北燕军民向北而逃,他们手中的火把,仿佛一条长龙那般绵延无际,根本无需刻意搜索。
陈子陵与他手下的数千劲卒大喜过望,迅速扑上前去;然而,就在他们大肆屠杀位于队尾的伤病员之时,竟险些被闻讯赶来的天佑军,来上一出四面合围!
毕竟这主动退兵、与全军溃逃,在军心与士气上,还是存在着天壤之别的。
若不是手下的将士们死保陈子陵突围,恐怕他这位追敌不成、反被敌杀的秦军主帅,就会成为一个千古流传的笑话了。
无独有偶,留恋斩获的陈子陵,的确由于低估了北燕军的士气,导致损失惨重;但原本只负责为大部队吸引注意力、拉扯突围空间的周长安,也同样栽在了自以为是的问题上。
夜幕降临,位于两道盐池交汇处的秦军辎重营,果然遭遇了敌袭。周长安率领麾下的八千精骑,趁夜劫营;好在陈子陵与汪宜早有防备,在盐池附近提前埋伏了几路重兵。在如此狭窄闭塞的地形作战,战马也成了一个累赘;双方展开了一场短暂而血腥的交锋之后,最终以周长安的大败告终。并且,由于他的鲁莽行为,北燕军付出了六千多名精锐骑兵的惨痛代价……
然而,剩下那区区的千余残兵,汪宜也同样不打算纵虎归山……
根据哨骑发挥的消息,周长安突围之后,率领麾下千余残兵,一直向北逃窜。直到距离河东城北三百里外的莲花县,才算暂时落下了脚。
这可是一伙苦战了三天三夜、又经历了两次突围、并长途奔袭三百余里夜路的残兵!这样的一伙惊弓之鸟,若是一直逃命的话,反倒没什么大事;可一旦要是落下了脚、再吃上一口热食,躺在了床铺之上……
想要再次上路,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莲花县的名字虽然不大,但历史悠久、民风淳朴,足矣容纳几千人马驻扎。焚烧敌人军械辎重的计划失败、从敌军重重包围之下、侥幸逃生的周长安,身上的伤势也是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就连他身体左半边的铠甲,也已经被敌军的利刃劈碎。
由于敌军的哨骑一直远远坠着自己,心焦如焚的周长安,片刻都不敢停歇。这一跑就跑出了三百余里,直到绕过了卧牛城之后,敌军哨探唯恐被城上守军发现,这才远远退走,不敢继续跟来。
周长安停在卧牛城下想了一会,并没有入城安歇;反而是率军绕过了这座早以枕戈待旦的中型城市,选择在城北的莲花县落脚。
方才被人追的亡魂皆冒,周长安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可当他看到莲花县丞率众赶来之时,疲惫不堪、失血过多的周长安,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歪,直接栽下了马背。
“周帅,周帅!”
侍卫长一见这情况,急忙翻身下马;然而他的脚才刚刚沾地,背部立刻传来一阵剧痛;随即也眼前一黑,一并倒在了战马边上。莲花县丞吕大人一见这种情况,立刻招呼着前来帮忙的乡亲们,把这些人人带伤、个个挂彩的残兵败将,抬到了晒谷场中。
吕县丞早就得到了卧牛城知府大人的知会,说是今日会有万余骑兵,可能会在此地落脚;然而这区区一千多人的规模,也着实令他摸不着头脑。
“周先生,王先生,我看你们二位就留在这晒谷场中,为这些军爷疗伤吧。需要帮手的话,你们尽管点将,县库之中有的药材,也随意你们取用。”
吕县城交代过了二位郎中之后,又带着剩下的乡亲们,前去收拢那一千多匹战马。至于那些浸泡了血液的马具甲胄,由县丞夫人带着几名妇女,连夜赶到南城河边洗刷;而那些染血甚重的中衣,也一并投入晒谷场的篝火之中,全部化为灰烬。
一缕夏日的暖阳,打在了周长安的眼帘之上,将他从混沌之中重新唤醒。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本想坐起身来;然而才刚刚运上了力,身体便被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包围,不禁令他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这一声呼痛,也将靠在门边上的一名小童唤醒:
“军爷,您醒啦?您先躺着,我去叫周爷爷……”
“别……先别走,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哎。”
这小童大概七八岁的年纪,正是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周长安一边仔细回忆着残存的记忆,一边操着沙哑干涩的嗓音,尽可能和蔼的问道:
“孩子,这是哪啊?”
“这是我家啊!”
“那你叫个啥名啊?”
“吕大宝!”
“大宝啊,你刚才说的周爷爷是谁啊?”
“周爷爷是个大夫,他会熬药!我生病的时候喝过一次,可苦了!”
周长安听到这里,心中总算是有了底。无论如何,自己这些收拾妥当的伤口,总不可能是这个吕大宝的杰作;如果这个周郎中是个歹人的话,恐怕自己这颗头颅,早已经摆在了秦王周长风的面前。
于是,他跟吕大宝要了一碗水之后,便任凭他去寻找周郎中。又过了片刻,吕大宝欢天喜地的带回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
周长安见救命恩人进门,立刻想要起身相迎:
“在下……”
“不必!将军快快躺回床上,您的伤口还尚未愈合!”
周郎中急忙走上前来,将周长安按回了床榻之上。随即,他伸手解开了周长安左臂上的白布,仔细观察了一番伤势,神色显的颇为忧虑……
周长安见状眼神一滞,随即语气带着些许萧索的说道:
“周先生不必介怀,我辈既然踏上战场,便早有这份觉悟。有话您尽快直言,无需如此扭捏。”
周先生听到这里,也是一愣,随即他急忙摆手说道:
“将军的身体本就足够健壮,气血生机也正处于鼎盛之年。您身上的伤势虽多,但救治及时,并没有什么致命伤。只是您受伤之后,又饱受马背颠簸,一路上失血过多,伤口愈合的情况不太乐观……当然,以将军的年纪与身体来看,这个问题倒是也不难办;只要多吃些进补之物,想必不日即可痊愈……”
周长安莞尔一笑,伸手便要去摸自己腰间的银袋子;然而这一手捞下去之后,却之捞到了自己的肚子!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光溜溜的躺在了吕大宝的床上!
周长安扭头左右打量了一番,既没看见自己的包袱,也没发现自己的铠甲兵刃;于是他开口对周先生问道:
“不知末将的铠甲与兵刃,都存放在了何处呢?”
“恩……大宝,去把你爷爷叫来。,他就在小河坊边上,跟马肉贩子谈生意呢。”
直到吕县城带着自己的小孙儿匆匆赶来,周长安已经坐在了床榻边上。吕县丞看着周长安充满警惕的眼神,脑筋迅速一转,便立刻想明白了其中关键所在。
他借个由头,将吕大宝与周大夫都支出了门去;随即自己退回身来,走到周长安床边一躬到地:
“莲花县县丞吕庸,拜见四皇子殿下。”
被他一语道破身份的周长安,非但没有如释重负、脸色反而还更加阴冷。
“起来吧。吕庸你是如何知晓本将军的真实身份?”
“回四殿下的话,昨日就是下官亲自为您更衣的……您贴身的中衣,绣有龙样纹饰,此乃天家血脉象征;再加上河东城的战况,也早就传遍了北燕;下官虽只是区区一介县丞,但近水楼台之便,对于殿下的战场英姿,也知晓的更加详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