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偶遇
沈归走出了茶棚,带着一脑袋的疑问,边琢磨边朝王府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几步路,忽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呼啸而来停在了自己身后,伴随着‘吁’一声喊喝,沈归只听得脑后传来一声马嘶之声,随即马蹄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扬起路上一阵烟尘。
“嘿,小子你耳朵聋了?马蹄声听不见吗?不闪不避傻站在路中间,是打算找死吧?你死不要紧,惊了我们爷的马,小心你的脑袋。”一马当先开口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大概二三十岁的年纪。面色微黄颌下三绺疏须,尖嘴猴腮眼窝深陷。不用说,这看上去就是一个小人。还是那种极为标准的小人。
“这奉京城中不准跑马你们不知道么?你们一行人纵马飞奔本就有错在先,难道还让我一个无错之人反给你们行方便?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沈归今天本就不顺心,见这开口之人面色倨傲,问话也并未下马,更是心中愤懑不平。
“嘿,别看你人小,还净说些大人话。”这黄面男子听他回话微微一愣,又马上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这奉京城不许跑马没错,但也得看那是谁的马!人犯王法自然也有衙门管着,也用不着你个黄口小儿在这里说三道四。教你念书的先生,许是还没教你怎么做人,来来来,今天大爷我也教你一手……”说罢这男子右手就往身后摸去。
“张叔您先等等,我有话说。”这男子的右手好像抓住什么东西,刚要往外抽,听得身后一匹马上有人开口说话,立刻停下了动作。沈归朝他身后看去,只见开口说话者,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此时正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上。
这说话的少年走到了黄面男子身边勒住了马,身子微微下坠,双腿一用劲就瞬间从马镫中抽出双脚身体前蹿,并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后,身形极稳地站在了地上。就他露出的这身手,周围的百姓见了发出几声低呼,还有几个好事之人一齐鼓掌叫好。
“好俊的身手,好!”这少年听见四周的叫好鼓掌,居然转身四面拱手道谢起来。沈归看着直撇嘴,心中暗想‘就下个马也得显摆一下,真是个浪荡货。’
“这位小兄弟,请了。”这少年走到沈归面前抱拳拱手。沈归见对方礼数周全,也不好怠慢了。
“兄弟请了。方才你主仆人等在这城中跑马……”沈归没打算和对方攀交情,只是心下余怒未消,索性直接把事情摊开来说。
“不用说了。”这少年迅速一摆手,打断了沈归的话头:“在城中走马,确是我等之过,在下管束门人不严,更是错上加错。今日在这长街之上,当着来来往往的乡邻百姓,给兄弟你陪个不是了。”说到这马上抱拳躬身施礼。
“主子爷您是什么身份?还犯得上给他一个小孩这么大脸?您让开一旁,我……”这黄面男子一见自己的主人上前,居然给对面的小孩鞠躬赔礼,直接打马前撞,没想到,这马刚奔了三步,居然让这半大孩子突然伸出的一只胳膊,拦在了奔马的前胸上,这一人一马竟无法再挪动半分。
“退下,再往前进一步,你得死。”这半大孩子头也没回,语气骤冷。被他拦住的马一声长嘶后也卸了劲,直带着背上的黄面男子在原地转起圈来,周围的百姓见这少年独臂拦奔马,更是扯着嗓子的给他喝起了彩。
沈归实在看不下去了,拱手还礼转身就要走。身后的少年见了,迈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兄台先别急着走,我们主仆人等本就刚从城外策马而归,正打算去吃个饭填饱肚子。咱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不如就由在下做个东道,请您去吃个便饭赔礼压惊如何?”说罢一脸真诚的看着沈归
沈归心下实在不愿意和这个表演欲超强的少年再有什么瓜葛,只能托词家中有事,才得以脱身。走前听得身后的黄面男子小声地问少年:“爷,晚上咱们上哪吃去啊?”这少年沉吟了一会说:“南市场怎么样?据说那有家荷叶鸡不错。”沈归听见南市场立马扭回头看去,只见少年身后骑马的人都一脸的严肃认真地点着头,黄面男子更是高挑大指:“爷您英明,就去吃荷叶鸡。”
沈归一边念叨着‘世风日下’,一边又后悔的唉声叹气。“沈归啊沈归,不就是得看那浪荡货显摆吗,又掉不了一块肉,这么大便宜就给放跑了?”一边嘴里叨咕个不停,一边走到了王府大门前。正站在门口的门房一见沈归回来,招呼都没打一个,扭头就朝宅子里面喊着:“快跟王爷回,小少爷回来了。”
“听说,你小子今天和颜家老二在大街上吵起来了?”此时的中山王郭云松,正端坐在自家的厨房柴堆上,双手前伸烤着炉灶里的火。沈归正翻着炉灶中的烤红薯,听见老王爷的问话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目瞪口呆的看着老王爷:“啥?那浪荡货是幽北三路的皇子?”老王爷听了呵呵一笑,伸手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对,那浪荡货就是咱幽北的皇子,颜家的老二颜青鸿。”
“嘿老头儿,你总说听说,到底是听谁说啊?嚯,烫烫烫。”沈归一边甩着被红薯烫到的手,一边吹着红薯问老王爷。
“就听邻居街坊他们说的呗。”郭云松也仔细吹凉自己手中的红薯,大口大口的吃着。
“咱住的可是王府,这整条街都是咱们家的,最近的邻居还是那浪荡货家的大皇宫,哪还有爱说人闲话的街坊?你们这些老人,嘴里还能有一句实话吗?心也太脏了。”
“嗨,你外公好歹也算个王爷,虽然现在人也老了,既没有势力也没军权了。但好歹也混了这么多日子,人还是维下了几个的。能收到点风也不值得奇怪吧。”老王爷一脸的不当回事:“不过就你今天这破事,还真是门房听见街上人说的。”
“我也就在街上,和他一个家奴论了论理,连吵架都算不上,至于传的这么街知巷闻吗?”沈归不以为意的回着。
“家奴?你小子初来乍到真是不知道深浅。今天和你论理那人,是家奴不假,但那可是御马监出来人。”郭云松很不满意这个外孙的轻蔑。
“一个连给皇宫养马资格都没有的人,可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御马监成立之初是给内宫皇室养马的那不假,不过自打陆向寅那条老狗入主内监以后,就不只是养马喽。没用多久就摇身一变,成了皇家专用的密谍部门。现在的御马监,可是咱们皇帝陛下最信任的私军。”郭云松说起陆向寅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咬牙。说完这些话,又吐了两口口水。也不知他啐的是没剥干净的红薯皮,还是陆向寅这个名字。
“就这几天,我遇见听见的全是密谍探子。你们这些人除了探子就不知道用点别的手段了?”沈归想起这几天遇见的各方人马,无论高居庙堂还是身处江湖,都喜欢用这些见不得光的阴招,打心眼里觉得有些不堪。
“其实除了御马监,其他组织一直都是半明朗的状态。就好像以你自己来说,无论是要打听消息还是找人,不都习惯的往各个茶馆跑么?这官面上的人啊,无论是衙门捕快还是大理寺宗族府,想要破案都少不了和别人互通有无。更别说只靠消息灵通来生活的江湖人了。”老王爷站起来身来掸掸土,就走出了厨房。临出门时还留下一句话:
“齐家那俩小子,按你二婆婆林思忧的安排都有了个师傅。你心里也有些着急吧?其实,也不是外公不替你着想,但我和李玄鱼林思忧他们姐妹俩有过约定。你的这件事,得由他们替你安排。
李玄鱼自己并不熟悉。只知道,是这个天灵脉大萨满,以生命为祭,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而林思忧,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年的二萨满,如今也不知道她身在何方。沈归躺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开始有了些归属感。因为他感到了思念之情。他思念在这里存在的人,思念自己的两个异姓兄弟,思念送他惊雷短剑的古戒苏乙青,最思念的,是那个在太白山脚下,抚育自己十年的二萨满林思忧。
第二天辰时初刻,晨练回来的沈归用罢了早饭,就倒背着手出了王府大门。脑中被昨夜的思念填的满满的,还有余下的几分惆怅萧索。他刚走出胡同口,就迎面撞见一个少年。定睛一看,这人正是昨日长街之上与自己争执的二皇子颜青鸿。
“呦,贤弟起得早啊,咱们又见面了。”颜青鸿也认出了昨天这个小孩,神采奕奕地打了个招呼。
沈归虽然知道这是二皇子,但对方还没道破自己的身份,自己也乐得省去一番施礼问安的麻烦,干脆也就故作不知:
“兄长您也起得早,这是刚打南市场回来吧,没想到风采依旧啊。想来这南市场的荷叶鸡必定不同凡响。”沈归对昨日之事还有些耿耿于怀,介因自己耐性不足而失去了一场风月,语中带酸的揶揄了一句。
“昨日贤弟家中有事而未能成行,想来今日事毕已有闲暇。天过傍晚我再来寻你,咱们定要痛饮几杯,也好让愚兄为昨日的失礼赔罪。”颜青鸿听到这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竟然用这般风月老手的口气揶揄自己,大有吾道不孤之感。昨日之邀,还只是对这孩子谈吐非凡不畏势力而心生好感。但今日一见骤然发觉,自己与这个小孩,竟生出那么点相逢恨晚的意思来。
“兄长若再与我叙谈几句,怕是要有麻烦了。”沈归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颜青鸿一下子好想起什么来一样,忙说了句“确还有事”,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两人刚刚分开,颜青鸿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站住了双腿。心下开始思索:“这小孩明明就知道我的身份,但为何先前故作不知,而后又自行点破?”沈归摇摇晃晃的走着,也有些纳闷:“先前装傻省去了虚礼。可毕竟还要住在奉京城一段时间,住得这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分别前点破于他,希望以后都不用再自降身份,给他行礼装孙子了。也不知道这浪荡货,能不能听明白。”
17.乞丐
沈归没觉得走出多远,再抬头已经来到南市场的大牌楼下面了。这沐浴在晨光中的南市场,此时各家秦楼楚馆刚刚送走最后一批散客,竟露出几许萧索来。沈归远远的看着绿柳楼的招牌,不由想起了前些日跟随大金牙远走的齐返,心下更添上几分担忧和思念来。“也不知这小子有没有被外人欺负了。”沈归坐在牌楼下的石阶上发楞。
辰时的南市场街头,本没多少人,所以北风刮过秃树枝的声音都异常明显。在这万籁俱静的冬日清晨,街远处竟来了洞箫之声。这萧声清幽凄婉,在这空荡荡的大街上慢悠悠地转出了好远,打到了满腹悲凉的沈归耳边。沈归一听眼泪都差点被萧声催下来,赶紧站起身来活动几下,又拍了拍裤子平复心绪,再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路的尽头,有人慢悠悠地推来了一辆木板双轮车。
这车前的木板上坐着一个老头,花白的头发胡须披散着根本看不清面目,后面有个竹竿一样瘦的高个男子端着车把推车。再走的近些,除了洞箫之外,又多了这破旧独轮车负重前进发出的吱吱声响。
这车慢慢的推在了沈归面前,大约十步远的距离,坐车的老头萧声骤停,瘦高男子发觉萧声停了,就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车把。沈归仔细打量了两人后,面带讶异之色。这坐车的老头和推车的男子,两个人身上谁也没有一片完整的衣服,撕碎的布条和各色补丁密密麻麻的挂在身上,根本就看不出这原本的样式。再往脸上看去更是奇怪了:这年轻人浑身上下虽然全是裸露的皮肤,但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但是反观坐车的老头,身上虽然和推车男子一样脏,但皱纹交错肤色古铜的脸上,却十分地干净。右手握着一柄紫竹洞箫,极其精美。
这男子走到车前,背起老头来到了牌楼下的石阶靠住,又问了一句:“五爷爷你今天就在这啦?”这五爷爷点了点头,又晃了晃手中的紫竹箫。这男子鞠了一躬,推着小木车走了。剩下这个一身破布条的老头斜靠着台阶,活像一条岸边花了鳞片搁了浅的鱼。他用浑浊的双眼看着旁边的沈归,伸出洞箫敲了敲他的小腿说:
“这位好心的少爷啊,您说这天,冷不冷?”
沈归看着这个奇怪的老乞丐,机械的点了点头。
“那您看小老儿我”说到这,用手中的箫在自己的身上一比划,‘嘶啦’一声,又扯破了一条布。
“那您看小老儿我,这么冷的天穿成这样,凉不凉?”
沈归一头雾水地又点了点头。
“那来吧,脱衣服吧。”
沈归整个人都崩溃了。这老头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一下把自己悲伤的心情全都赶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了整脸的蒙,目瞪口呆地说:
“什么就脱衣服啊,你冷不冷与我何干啊!您认识我还是我欠您钱啊?”
“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早。这附近除了你,可就剩街边那条狗了。我刚才一路吹箫过来,除了你也没别人听见。既听见了,就多少也得施舍点。要不然的话,吹箫还是好的,你瞧见没有”说到这,老乞丐从腰带里抽出一副竹板来:“老头子可还有难听的呢。”
沈归整个人快疯了。他怎么想不到,本想出来散散心,结果却被一个老乞丐勒索。惹不起总躲得起,立刻起身准备离开。
“什么都不撂下就想走,没王法了?你今天要是再走一步,明早要是少于五十人在中山王府门口唱喜歌,那就算老乞丐我白活这辈子。”老乞丐眯着眼睛撇着嘴,右手还用紫竹箫在身上不住的噌痒痒,一脸的无赖相。
“这花子行里的文武两道,算让您给玩透了。”沈归一跺脚又站在了原地,看着这个满脸无赖的老乞丐,正用余光夹着自己。沈归自己也明白,要和这老乞丐说理,那绝对是自找不痛快。随即只能一咬牙,脱下了身上的锦缎棉袍就扔了过去。
老乞丐身手抄过衣服就披在了自己身上,下半身瘫软着上半身摇来晃去,用棉袍紧紧的包裹住自己瘦小干枯的上半身,嘴里还嘟嘟囔囔:“真暖和,不愧是王爷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裹紧了棉袍的老乞丐又以先前的姿势靠在牌楼下的石阶上,眼睛半睁看着身穿单衣的沈归:“小孩可不该贪凉啊,大冬天的出门可得多穿呐。万一冻出了病根,到了老乞丐我这个岁数,就什么毛病就都找来喽。”
沈归气的浑身发抖,咬着牙看着懒洋洋的说着风凉话的老乞丐,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天啊,说凉就凉了,要是再有几口酒,估计那五十个乞丐也不愿意出门了吧。”老乞丐收起竹萧,右手在怀里上下挠着,一直用眼夹着沈归。沈归被这得寸进尺的勒索磨得一点都没脾气,只能转身离去,打算去寻一个晨间开门的酒馆饭庄,好给这老而无德的乞丐买酒。
丐帮,也称为花子行。普通人认为的,那些因家遭巨变或天灾战乱而无家可归无食可吃,进而外出寻活路的穷人,只能叫流民而不是乞丐。真正花子行里的人,都得是有丐头有堂口的。丐帮除了确定每个乞丐的行乞范围之外,更有些资质出色的乞丐,还会得到帮中前辈的提携。这样才能在帮册里标名挂号,进而称为真正的丐帮子弟。乞丐也分文武两道:这文道者,大多都识文断字,更有些破落的秀才也混入其中。行乞之时,文乞都会携带乐器手托钵盂,乐器多是小鼓竹板骨摇铃等等,一边打着节奏一边唱一些吉祥话劝善歌之类的小曲小调,以求讨来赏钱过活,因此有些地方也叫他们为响丐;
而武道乞儿,则大多是些身强力壮之人。他们或执棒或牵狗,更有些善于玩蛇的偏门蛇丐。行乞之时也多为强讨硬要,更有甚者连吉祥话都不说,直接用自残碰瓷叫门等手法,半讨半勒索的行乞。当然,和一般街面上的地痞流氓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因为即便最寡廉鲜耻的武乞,也不会使用武力伤人,一切乞讨手段若是需要动武,也只能以自残来胁迫对方。当然,乞丐整日在街面上混,也难免有个火气冲头的时候。若这时由武乞之手而给对方挂了彩,事情了结后也自会有帮中之人前来取他的性命。毕竟,哪怕不谈江湖和官府暗地里的默契,为了维护帮中规矩,使一个乞丐死去也不是件多么大的事,根本不会有什么人前来过问。
那么无论文武两道,一旦有人走投无路就加入丐帮寻一口吃的过活,等渡过难关之后再退帮,这不就成了善堂吗?当然这么想的外行人也不在少数。花子们也都是江湖人,心中也自有一份江湖义气。无论你每日乞讨收成如何,丐帮中人都会视你为亲兄弟,好歹也会有你一口吃的·,都会尽全力使任何一个兄弟不被饿死。但若是你曾在丐帮中标名挂号,承受过叫花子兄弟的帮助。那么当你渡过难关重新置办起了一分家业后,所有丐帮弟子都可以来到你家,推门就进,有吃就吃,喜欢就拿。这样的权利没有期限,一入丐帮,终身如此。这规矩也是在无形中提高了行乞的门槛。这样看来,无论是托钵还是拉杆,做乞丐也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选择。
无论文武两道,男女老幼,丐帮中人虽然也有小部分无路可走的流丐,或是部分聋哑瞎瘸的真正穷家门人,绝大部分的,还都是些胆小怕事又好逸恶劳的懒汉无赖。
沈归经过林婆婆在抚山县的言传身教,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半开眼的老合(半知半解江湖人)。他一看便知,这老乞丐脸上干净,又有专人推车接送,想必已是不用亲自乞食的丐帮前辈。招惹了这类人,虽肯定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是自己的外公毕竟是幽北唯一异姓王,前代太白卫大统领,中山王爷郭云松。若是每日从清晨到傍晚,都来上几十上百的叫花子堵着王府门口叫嚷讨食,估计老王爷直接就能气得风邪灌顶,无师自通便弹了弦子。
沈归转身琢磨着去哪打酒,身后的老乞丐又扯着破锣嗓子嚷着:“这大冷天的要是喝寡酒,老乞丐我肯定得闹病。要是喝城北头酒仙居的桂花酿呢,那我得炖条大鲤鱼;若是城南河边五里坊的西凤,那就得配只葫芦鸡;若是你小子再发发善心,来一壶河中大街会友楼独卖的葡萄酿,那就顺便再带些牛肉回来,来个水火两吃。”
沈归半刻都不敢再等,加快步伐地离开了南市场街。这老乞丐看着沈归的背影慢慢消失,哈哈大笑地拍着大腿说:“这小孩儿还真有意思,林思忧这丫头果真没骗我。”
沈归赌气的雇了一个牲口把势,连人带驴的谈好了价,就叫对方牵着驴跟在自己身后,慢慢的朝城北走去。故意磨磨蹭蹭事无巨细的闲逛奉京城,把老头点的三种酒都备齐还不算完,转身又去了市集。等他把能想到的食材都买齐,这才一步三摇的跟在驴身后,慢慢悠悠的走回了南市场牌楼下。经过这一番做作,天色已近正午时分。沈归大老远就看见那个老乞丐,他还躺在原地,而且完全没受街上行人渐多的影响,呼噜声打的震天响。沈归暗叹晦气,硬着头皮走过去。
“嘿嘿嘿,醒醒醒醒。老头儿,我把酒给您买回来了,赶紧开始赶紧结束赶紧散场。我他妈今天这才叫无妄之灾,下回出门一定得先看看黄历。”
老乞丐眼睛都没睁,只是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说:“就把东西放这吧,你再去前面城门外土地庙喊一嗓子,让他们把五爷的家伙式搬到这来。”说完又转身继续睡去。沈归一扬手把银子扔给了牲口把势:“东西卸在这你就回吧。”
这牲口把势一见银子连忙伸手接住,又看了看沈归,有些不放心的说:“少爷您这买的可都是上好的东西呀,卸大街上万一要是丢了呢?”
沈归一咬牙:“他不偷别人就万幸了。”说完转身就朝着城门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恶毒的语言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这孝帽子都戴上了,也就不差再哭一鼻子了。
18.野炊
沈归从破庙带出了几个小叫花子,和他们一起,带着一大堆东西从城外赶了回来。这几个小叫花子,直接把这些破旧的锅碗瓢盆铺散在南市场牌楼下的空地上,领头的见老乞丐还在熟睡,也并没上前打招呼,只是挥了挥手中的竹棍,所有乞丐就一言不发的悄悄离开了。眼前南市场牌楼前,这些锅碗瓢盆再加上之前沈归买回的酒肉,零零碎碎地铺满了好大一块地方。此时午后的大街,行人已经渐渐的多了起来。这些来往的行人,都会很奇怪的盯着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有个老太太路过,见到这景象还念叨着:“盼了多少年,这南市场终于要改成菜市了,以后可就方便多啦。”
沈归红着脸走到老乞丐身前轻咳一声:“东西拿回来了,给您放这我就先走了啊?”老乞丐上半身一拧,就像半截虫子一样蠕动着扭过身来:“别走啊,就我一个人喝酒那多没意思。再说了,你一个小孩还能有什么事,就留在这陪老乞丐喝两口。”说完在前面的杂物里推出一块空地:“来来,你就坐这来。”南市场周围的邻居和来往行人听了这话,更觉诧异。花街柳巷前面,一个老乞丐,一个富家小公子,满地的酒肉厨具,就这么当街铺散着。别看这些无关人士,谁都不知道这一对老小要闹什么鬼,人流却渐渐的站住了,冲着这俩人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瞧见没,这孩子一准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少爷,这刚入了冬,准是怕乞丐冻死出来行善的。”一个住在附近的大婶和周围的邻居说着。
“他三婶,别看你没什么见识,还真敢胡蒙。那老乞丐手里的酒壶,一看我就知道是河中大街上会友楼独卖的西域葡萄酿,知道多少银子吗?也不算太贵,就这样的小瓶给您来上仨,您家现在住的那房,可就不是自己的了。”旁边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一边用手中的扇子拍着手,一边略带不屑的反驳道:“还行善,要是都拿这么贵的酒行善,老子还给人当个什么狗屁账房,我马上也拉杆要饭去。”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就好像夏日田野里的蚊子,劈头盖脸地钻进沈归的耳朵里,沈归的小脸蛋被羞的更红了,可眼下想走又不敢走,只能低着脑袋恭顺的坐在了老乞丐身边,脑袋埋在膝盖里,活像一只在沙漠里遇险的鸵鸟。
“嘿嘿嘿,装什么鹌鹑啊,长耳朵了吗。让你找点柴火,把火先拢着了,再打点水把鱼和牛肉都收拾一下,顺便去把那些吃饭的家伙过一遍水洗洗,这么好的材料万一串了味,可全糟践了。”说完自己拔下瓶口的塞子,闭上了眼睛深深的一吸:“嘶,哈……可有日子没喝上一口这正经玩意儿了。”
沈归耷拉着脑袋,面带沮丧地忙了起来,周围的婶子大娘们,打刚才一见这小孩就觉得喜欢,再加上沈归本就衣着华贵,一张小脸又像瓷娃娃似的那么干净,此时纷纷伸手帮忙。老乞丐恍若未见一般,只是不停的摆弄着几种酒,面上带着掩不住的欢喜急切,却始终没有喝上一口。
“那老头是你什么人啊小少爷?”“他是不是欺负你啊?没事你跟婶子说,婶子不怕他,不信你打听打听去,就这一带……”“你家是哪的啊?要不要我帮你去找家里大人来啊?”周围的婶子大娘们,摆弄这些可都是行家里手,手上不住地忙活着,效率也高手艺也好,就是这嘴里都停不下来。而他们问的问题,也都是沈归自己也不知道,或者回答不了的。沈归也只能避而不答,只是不停的道谢。十岁出头的小沈归,这样看起来就更显得委屈可怜,来帮忙的街坊们也没等沈归给出一个说法,不约而同就把矛头纷纷转向了老乞丐。
但谁也没想到,由这些这方圆十里都凶名在外的高手所组成的联军,居然在这里遇上真正的敌手。老乞丐何许人也,那可是华禹大陆南北丐帮公认的大长老,虽已经不再过问帮中事务,但无论辈分威望资格都是顶尖的存在。当了一辈子乞丐的五爷,这骂起街来字斟句酌引经据典,有板有眼合辙押韵。独身一人,面对整个妇女联军,进退有法丝毫不落下风。若干年后,曾在南市场偶然路过,从头到尾看了个整场的江湖人,提起此事来,是这样对朋友说的:“就那天,我身处暗处领略五爷在南市场大街,与一群泼妇相互骂街时的风采,深感白文衍当年一剑灭三圣之时,至多也就这样了。”
热心的街坊邻居嘴上虽然骂着,手里的活却没搁下。在大家帮着沈归,把所有活都干的差不多的时候,在和老乞丐骂街的街坊联军中,一个老太太突然被气得一口痰顶上嗓子眼,堵的一下就闭过气去,歪斜斜地就躺在了老乞丐身前。四周的人赶忙围了上去,可沈归却看得分明,老乞丐的手在老太太躺倒的一瞬间,就已经摸到了她的寸关尺上,但是嘴上却还是没停:
“你说,就你这岁数你这身体你这脾气你这嘴,家里但凡有个站得直腰杆的爷们,那都不能容你。一家子窝囊废老爷们顶不起门户来你就真以为自己是个多了不起的活母阎王了。看你这克夫克子克街坊克南市场窑姐的面相,记得下回出门逛街要是倒着走,许你还有个缓,用屁股冲前谁也多少还能放出两句人话来……”
老乞丐五爷,一手摸着脉门,嘴里唾沫满天飞,叨叨叨的不停的数落着紧咬牙关昏迷着的老太太,眼睛还在围过来的人群中寻找能和自己对上眼神,值得一战的高手。沈归的脑子都要听炸了,两步跑上去就把五爷的话头截住:
“五爷五爷,您看她这模样也就五十出头的年纪,太小了不懂事,您老别和她一般见识呀。她再不好也是条人命,到底这病怎么样了,您到是先给句话啊?”
老乞丐听见沈归说话,张开大嘴嘿嘿一乐:“得了,谁让老乞丐我吃人嘴短呢。这老刁婆子没事,来个人给背回去吧,养上仨月不下床就什么事都没了,哦对了,也不许让她说话。和病倒是没啥关系,就是嘴太贱一万要是让谁打了,她再算我没给看明白。”说完,身后凑上来俩认识她的邻居小伙子,一个扶一个背把昏迷的老太太架起来刚要往回走,老乞丐又招招手:“来,还有事没完呢。”俩小伙子奇怪地走过去,老乞丐用手一拍他的脚踝,这背着老太太的小伙子,立刻原地转了半个圈,老头用伸出竹竿一般的胳膊,伸手在老太太后心处,半拍半顺地抚过一掌:“没事了,赶紧背走。”
这老太太原本紧咬牙关口角流涎,受了老乞丐这么一掌,瞬间睁开双眼剧烈的咳嗽起来。一缓过神来,一缓过眼神就看见,那眯着眼的老乞丐瘫躺对着她说:“怎么着大妹子,还来吗?”老太太满脸怨恨,口中发出‘喝’一声,一口黏痰啪嗒一下就糊在老乞丐身前,拍了拍身下的年轻人,转身回胡同里去了。
老乞丐一脸无奈的看着地上的痰,招了招手:“过来,先把这玩意儿给我擦了,看着影响我食欲。”
沈归用尊老爱幼审时度势等等理由,安抚着自己已经顶到嗓子眼的火气。老乞丐手边拿起各种调料,用娴熟迅捷的手法摆弄着各种食材,当然也没忘了支使沈归给自己打打下手。这一对老小,就旁若无人的在这南市场大街正中间,开始了一场并不算野的野炊。
“哎?贤弟好雅兴啊。”从远远围观的人群中钻进来一个少年朝这边打着招呼,沈归定睛一看,来者正是那浪荡货,幽北二皇子颜青鸿。“这大冷天的,本想去喝一杯花……花蜜酿,没想到恰逢其会见着贤弟你在此饮宴,不介意愚兄也来分一杯羹吧?”颜青鸿虽嘴上问的极为客气,但却伸出一只胳膊,朝着沈归的肩膀揽过来。
沈归眼角扫过,肩膀则轻轻一抖弹开了颜青鸿的臂膀,随即用下巴朝老乞丐努了努:“这美酒佳肴,可都是属于这位年老有德的前辈。你问我无用啊。”
颜青鸿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个正用石板炙烤牛肉的老乞丐,连忙上前拱手:“只因见到我家贤弟心中欢喜,一时疏忽没注意到前辈在此,晚辈给您赔礼了。”说罢刚要弯腰,老乞丐摆了摆手招呼他坐下:“既是他的朋友,那就坐下,一起喝杯酒吧,老乞丐最喜欢热闹了。”
有了颜青鸿的加入,三个人很快就做出几道下酒菜,围着火堆开始野炊。颜青鸿伸手拍去那坛西凤酒的泥封,来先给老乞丐斟了一满碗。又看向沈归,示意他把粗砂大瓷碗递过来,老乞丐手伸过来扶住坛口:“还小呢,让他吃肉就行。”颜青鸿一脸暧昧的看着沈归:“贤弟好广的交际,还有个这么关心你的长辈。”说罢便给自己倒了一碗,高举酒碗刚要说话……
“老子到要好好瞧瞧,是谁家疯子跑出来了,敢在南市场当街开席,没他妈王法了吧。”远处一个身着短襟脚踩官靴的巡街,手扶着腰间刀柄,昂首阔步走了过来,远远的喊着:“要吃饭去饭庄子。烤肉喝酒去城外,在这要是挡了人家正经生意,老爷我可要拿……”这个人边说边走着,突然双眼定住嘴巴大张没有发出声音来,围观的百姓都想看看这事怎么了结,也没有一个出声的。整个南市场大街一瞬间没了响动,所有人都盯着呆若木鸡的巡街捕快。沈归三人面前,那还在燃烧着的火堆里,发出木柴燃烧而发出噼啪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显得极为响亮。
“二、二二……‘’这缓过神来的捕快,结巴着不停发出二的音,再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颜青鸿见他这副嘴脸,心下明白过来:这人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毕竟也是个终日在街面上走动的捕快,靠的就是一份机灵劲眼力架吃饭,能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算奇怪。颜青鸿微微一笑,伸手往外摆了几下,这捕快立刻扶着帽子半爬半跪地逃出人群。那些在外面围着看热闹的乡亲们,也都随着捕快退的更远了。
一个小孩被母亲拽了一个踉跄,扬起头委屈地问:“娘,您拽我干嘛啊?”
这妇女一边退一边说:“你没看见嘛,刚才刘阎王见了这仨人,那话都说不利落了”
小孩一脸不解的追问:“娘不是说刘阎王是个坏捕头吗?那这三个人能吓跑他,一定是好人啊。”
这妇女一下就站住不动,伸手捂住了闺女的嘴:“嘘,让人听见咱们叫他刘阎王那可不得了。而且闺女你想啊,能把刘阎王吓得屁滚尿流,这仨人那得坏成什么样啊。”
19.风月
“没想到这石板炙乳酪牛肉,配上这一口略带酸涩的葡萄娘,竟会有如此风味,前辈的厨艺可谓出神入化。”颜青鸿嘴上夸着老乞丐,手上则不停地一口烤肉一口葡萄酿,吃相极不雅观。正坐在一旁伺候二人的沈归一脸的鄙夷:“明明是我的厨艺。再说了,就他那半截身子,厨艺再好有屁用,还能站案切墩是怎么着?”沈归心中不平,便对老乞丐恶语相向。老乞丐一脸的玩味,随即昂首饮尽杯中酒,居然站起身来走过去又拿起了一瓶酒,咂了咂嘴说:“这么好的酒,用我这粗瓷大砂碗喝可惜了。”说完又利马瘫软如泥的躺了下去。
“我靠臭要饭的你不是瘸的吗?这会怎么又站起来了?你这酒里有药是怎么着啊?”沈归一下子就被气蹦起来,直喊的嗓子都变了音。
“谁告诉你我是瘸子的?”
“你刚才不是让人用小车推过来的吗?来了就一直也没动过啊!!!”
“哪都能动,就是懒。来小二,咱爷俩走一个。”
颜青鸿本来还眯着醉眼,笑眯眯的看着一老一小吵架。听见眼下这老乞丐拿自己岔话题,才明白过来。自己故意想隐瞒的二皇子身份,原来这爷俩谁都知道,也都没当回事。
“贤弟消消气,咱们这当小辈的,伺候伺候前辈也是应该的。不敢受前辈敬酒,小二我先干为敬。”说罢一仰头,也饮尽了碗中酒。
“你俩是人吗?喝酒吃肉有你们,一到干活比猴都精,小爷也不干了,谁爱来谁来。”沈归撂下手里的竹筷,转身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还可惜,会喝么就可惜,简直就是两个焚琴煮鹤的行家。”说完抬起碗来刚要喝,眼见手中粗瓷大碗还有好几处破口,自己也微微皱眉,又放了下来。
颜青鸿仰着微醺的俏脸,也学着老乞丐的模样半躺半靠的瘫软着,见沈归端起又放下了酒碗,醉笑着说:“这当街喝酒吃肉,虽然有趣,但可惜那桂花酿太淡;西凤又太柔;葡萄酿倒还算好酒,也不免有些小家子气。不过瘾不过瘾。来人啊!”一句喊罢,一个矮个的消瘦男子,不知哪来到他身边,俯下身说:“爷您吩咐。”
“回去,把二管家从乡下带回来的苞谷烧要来几坛。”这男子听完转身便走,颜青鸿又醉笑两声:“天凉,这菜也凉的快。走,咱爷仨换个地方。”说完强撑起半边瘫软的身子,指着后面的南市场花街:“我带二位,去寻几个朋友,一起再喝会子。”
沈归扶着额头,对身后老乞丐念叨:“这浪荡货酒量不行啊。”说完回头看去,只见本是瘫软装瘸的老乞丐,唰一声又蹦起来了,而且双目神光暴射,一脸期许的问颜青鸿:“跟着你去就没人拦我了吧?”
颜青鸿摇晃着身子,迷离着双眼,带着兴奋又期待的老乞丐,二人并排站在了绿柳楼门口。冬季的夜来的都早,刚过酉时初刻的南市场,整条街华灯初上,每家都挂起了迎客灯笼。这热情似火的大红,配上深冬酉时的垂垂暮色,浓浓的烟火脂粉气。
老鸨子正指挥着院丁掌上了灯笼,见是二皇子带着一个老乞丐,身后还吊着一个满脸不高兴的小孩,有些纳闷。刚才就小伙计说起过,二皇子和一老一小两个人,堵在南市大街口上喝酒吃肉呢,为何这会又到自己这来了?二皇子到是常来常往,平日出手极为豪气,是年轻一辈最有名气的风月老手。又何况今天一早,他就是从自家绿柳楼出去的,此时再来倒也不算新鲜;而这丐帮的份例银,也一直是打发小伙计,按月送到城外破庙的,眼下这还没到日子,也不知这老乞丐上门是个什么意思;而身后那孩子看着有些不高兴,正挂着一脸的别扭。仔细打量,这孩子身上穿的腰里挂的,那也定是高门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这年纪还太小,远不到喝花酒的岁数。
这烟花院里老鸨子是干什么的,那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人精里的人精,微微一愣,心下计较了几个来回,立刻挂上了招牌式的笑容迎了上来:
“奴家给小二爷请安了。您今早走的太匆忙,下午还和我们茶壶说起,许是我们哪没伺候好,惹您生气了。瞧瞧呀,就是这么禁不住念叨。”
说完伸出胳膊来拉起颜青鸿的手,放在了自己腰上,一转身就钻进了他的怀里:
“您平日带来的朋友,虽是三教九流哪路英雄都有,但看着都没今儿这二位新鲜。有些话我本不该说的,但我们这行虽然轻贱下流,但是有些事儿还真是做不得。这位小爷要是只想打个茶围,喝局花酒,到还不打紧要。若是存着拉铺过局的心,那给多少钱我们也不能接呀。您可得多担待些,别怨恨我们。”
颜青鸿被拉过去的那只手,正正的环着老鸨子的纤腰。本就有些醉意的二皇子无意识的捏了捏手中的温软:
“刚才我们仨,在大街上喝了一局,未能尽兴,也缺点趁手的酒器,这才来借你们这地方续上几杯而已。”说罢一指沈归:“虽然我这贤弟年纪小,可日后定然也是你们风月场中的狠角色。”
双目迷离手指乱点的颜青鸿,脸上带着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惆怅感,嘴里还不住地嚷着“
我贤弟呢?贤弟何在啊?”老鸨子正拼了命的咬牙想扶稳他的身子,脸上还得挂上一如既往的笑意。毕竟要是二皇子摔在了绿柳楼前,别说摔疼了哪,就是这模样让别的客人看见,那就等着内宫御马监来抓人封店吧。沈归见老鸨子力有不逮,无奈上前接过颜青鸿。正在此时,楼里传来了一声喊喝:
“王八小子!你们这绿柳楼,生意可是做得越来越高了,要饭的进窑子里抢食,这出戏爷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既是这样,那爷爷我也得给你们来一出好瞧的!”话音刚落,只听一声瓷器破裂的声音传出,里面掀桌骂街叫喊之声此起彼伏。
“哎呦几位爷……”老鸨子见沈归出手扶稳了颜青鸿,也来不及道谢就冲进了楼里。沈归站在原地暗自懊恼:“这老叫花子又什么时候溜进去的啊,都这么大岁数了,多一会都等不及了吗?”
没多大功夫,从楼里走出了几个商人打扮的男子,身上也满是酒气油污。迎头看见被沈归扶着的,醉意朦胧的颜青鸿,连忙遮起脸半走半跑的离开南市场大街。
沈归心下暗暗感叹:好聪明的老鸨子,扯一只醉虎皮来做大旗,想必定然捞了一笔赔偿不算,还把人挤了出去。正在感慨之时,由楼里走出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全是打手模样。领头的脸上全是伤疤,整张狰狞的脸上挂着渗人的笑:
“二位小爷,楼里面打扫干净了,老人家也入席了,我领着您二位进楼吧。”说完侧过身子弓着腰一摆手,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冲上来接过了颜青鸿,当先引着沈归走进了绿柳楼。
这绿柳楼上下三层,占地甚广。据传,整栋楼是东主花费重金,从南康姑苏城中请来无数大工匠建成。就连设计图都是公输传人的手笔。虽没人清楚传闻的真假,可一进入这绿柳楼当中,眼见院落中花草树木假山游廊,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派典雅中透漏出深藏的奢靡气息·,就足够让沈归暗自叹服。
沈归随着一众打手,穿过迎客门,再走过水面上弯曲的游廊,这才来到绿柳楼的正厅。这正厅灯火通明,地上早已不见了一丝污杂。在正中一个大圆桌边,围坐了十几名穿红挂绿莺莺燕燕的粉头,上首位坐着一个身披破布头须掩面的老乞丐,正一手端着酒杯,嘴里不住地往红绸的桌布上一口口吐着鱼刺。
“这么漂亮的堂子,你也舍得这么糟践?赶上今天有人请客,不如你也挑个姐儿,先给自己梳洗打扮一下?你说说,咱爷俩也认识一天了,我还楞是不知道你长了个什么样。”
沈归走到桌前,原本坐这的粉头,就像脑后长眼了一般,不着痕迹地一侧身,就让出了老乞丐对面的位置,同时还有人把一张椅子恰好推到了沈归的膝窝处。沈归还没反应过来,膝盖竟一个顺势就打了个弯,稳稳的坐了下去。
“洗澡可不行,容易走火入魔。”
老乞丐伸着筷子,在盘子里翻来覆去,看的沈归一劲的咂嘴。老鸨子转过屏风走进正厅,定睛四处扫了一圈,只见颜青鸿坐在一旁闭着眼喝醒酒的浓茶,身后一个小丫鬟正给他捏着头;老乞丐则饿死鬼托生般的风卷残云,坐在身边的粉头根本就像看不见一般;而沈归面色绯红,正在奋力抵挡几双想来揉搓他的纤纤玉手。
“得,好歹这还有个正常人。”老鸨子心里想着,满面笑意地走到沈归身侧,伏下身子,凑到耳边朱唇轻启:“外面来了一个管事,说是来给小二爷送酒的。”说完后还往沈归的耳朵里呼了一口气,眯着眼等他的回话。
这一吹不要紧,小沈归的脸唰一下全红了。他本身肤色就发白,这一下就好似白纸上打翻了朱砂罐,从里到外红了个通透。“让……让他送进来吧。”老鸨子一见沈归的脸红成了这副模样,带着满脸玩味的笑意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就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微胖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三个壮汉,每人怀里都抱着酒坛子。
这中年人远远的过来,第一眼就看见了皱眉喝茶的颜青鸿。
“爷啊爷,您这是怎么了,这么金贵的身子可别饮过了量·。若饮伤了您这万金之躯,老奴就是那千刀万剐的罪过了。”这胖子身手矫捷的呼啸而来,就在沈归身边扑通一声跪下来,在绿柳楼正厅的地面上半滚半爬的蹭到颜青鸿脚边。
“酒搁那,回吧。”颜青鸿看都没看他,只是闭着眼摆了摆手。这人也不再多说,只是磕了头说了句“老奴在街口候着就是。”说完往沈归的方向看去,又朝着门外努了努嘴。
“孙少爷,桌上那老叫花子是谁啊?知道底细吗?可有什么麻烦需要老奴处理?”这中年人一改刚才的谄媚,用手来回搓着下巴,一脸担忧的看着沈归。
沈归也很郁闷,连他自己也不认识这人,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危险定然是没有,你们小二爷这人你还不知道?今天就是喝高兴了,你不用过于担心。”沈归说着转过头来,一眼看见在抱着痰盂反酒的颜青鸿,皱了皱眉说道:“你们二爷这酒量不行啊,没喝了多少,咋就这样了?”
这中年人懊恼的拍了拍脑门:“这事怨我。中午遇见您的时候,老奴就该先和孙少爷通个气的。平日里逢二爷想喝酒,我们都先兑上一多半的水。可今天这酒,是孙少爷您买的,我们没来得及兑水啊!”
20.冬雪
沈归回到正厅之中,仔细看了看放在桌边的三个酒坛,发现其中一坛,泥封处有一道不起眼的墨迹。沈归暗暗感慨,这颜青鸿虽放浪形骸,丝毫没有皇子身份该有的自持,可无论是随身护卫,还是府中管事,尽是一等一的好手。
沈归四处打量,发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曾摆在老乞丐面前的杯碟狼藉,早已连同席布,尽数撤换一新。此时的桌面上,摆上了几样干果蜜饯,还有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精美酒器。高如先代祭器青铜酒樽,低至普通人家的白瓷大碗;贵到整块雕刻的翡翠夜光杯,奇有青松叶纹犀角杯。沈归虽断不出真假来,也觉的大开眼界。
再好的酒器,也是用来盛酒的。于是沈归转过头来打量四周,想寻个酒搭子来。
这颜青鸿正享受身后小厮的纤纤玉指,闭着眼睛,
身体随着小厮揉捏的力道摇头晃脑,还不时张嘴向小厮讨些水果来吃。看上去虽已酒醒过半,但此时也不便前去打扰。
再看向一旁的老乞丐,更是差点把沈归的鼻子给气歪了:这老乞丐听完了自己跟乐师点的小曲儿后,连连摇头。自己则站起身来,把一只脚踏上了檀木椅。不知道他从哪掏出一副竹板来,一边打一边唱起了莲花落,旁边的粉头们纷纷大笑着起哄叫好。这华禹大陆上,三教九流东南西北的有名艺人,大半都来过这绿柳楼里串过场子。可是这当堂要饭,粉头们还是头一次见。
沈归摇了摇头,打开没有暗书墨迹的一坛苞谷烧。这是刚才那个微胖的二管事,送来的家酿。也不知是什么祖传秘方,这坛苞谷烧,色如白水酒香辛冽,颇像沈归曾经喝过的白酒。
一道清澈液的酒液缓缓流淌,落入桌上一个最普通的白瓷大碗,沈归拖起酒碗来,慢慢踱着步子走到窗前。此时窗外犹如化不开的浓墨,还有一轮如钩的昏黄,孤高的挂在空中,略嫌几分冷清,直把一个对月独酌的沈归,看的鼻子发酸。
“也不知道那个老太太,现在在哪,过得怎样了。”
老乞丐放下了手中的竹板,又从乐师那拿过一把胡琴。一弓一弦,声声催人泪。沈归虽不知老乞丐拉的是什么曲牌,但,他知道心中所念的是谁。
“这曲子不好,听的人难过。”一曲过后,颜青鸿缓缓睁开了双眼。此时他的眼中已有了一些清明之色,但较于平日间的颜青鸿,却多了一份狂傲之气。
“男儿汉听得曲子,不当是这样的。”说罢从椅子上直挺挺地弹起身子,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戏台。随手抄起乐师班放在一旁的鼓锤,挥臂拉下了台上的幕布。这幕布后所挡之物,竟然是一面足有四人高的城楼大鼓。虽然这鼓蒙血迹斑斑,鼓身也有残破落漆之处,可即使摆在这莺莺燕燕的绿柳楼厅堂之中,也丝毫无损于这面大鼓自身所带来的威严庄重。
“贤弟与我把一盏酒来。”
颜青鸿双目闪耀出光华来,朝着身后的沈归讨酒喝。沈归闻言昂首饮下半盏,递过了酒碗。
颜青鸿一见哈哈大笑,开口饮尽残酒,挥手把青花大瓷碗摔碎在脚边。再一抬手鼓锤雷动,豪气直冲九霄。
一通鼓罢,唱的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二通鼓罢,唱的是: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三通鼓罢,唱的是: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颜青鸿醉酒上乐台,三通大鼓歌无衣,直把那一曲胡琴的凄幽婉转,冲了个魂飞魄散。就连厅中的粉头歌姬们,都听了个泪滚香腮。
“好个无衣。”
几声清脆的掌声,打断了众人的心绪。沈归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在通向二层的楼廊处,出现了一名女子。这女子自上而下一袭大红,眉眼间妆容浓厚,竟还能露出一丝难掩的英武之气、
“兴之所至,歌一曲无衣,倒也没什么紧要的。奴家知道,公子出身至金至贵,又有文韬武略加于己身,自是不想终身在别人的羽翼之下寻求庇佑。”这女子口中说着话,莲步轻移缓缓而下。
“有道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一怒,怒的是天家。而伏尸的,却不知是谁家夫君;流血的,又不知是谁家高堂。只怕怒的人也根本不在意吧。公子您说呢?”
颜青鸿满腔的豪气骤然被抽去一半,愣了几许就大力地甩出了手中鼓槌,抬起手来指着这名开口说话的女子:
“一个烟花女子也敢妄言兵事?十五年前,先代齐王颜武率先锋军十五万,南下扣关之际,遇北燕青芒剑神岳海山所挡。壮哉我齐王皇叔,即便被那岳老狗三剑阵斩三千金甲族卫,也丝毫未见胆怯。只可恨宗族监军祭出了宗族令,无奈齐王才在阵前强令退兵。不是这宗族令,又怎会有那平北侯郭孝的奇兵绕后,截断我大军退路。兵败如山倒,这郭孝几路轻骑尾随着齐王老皇叔的先锋军,一路追一路杀,才活生生的啃噬了我十五万的幽北好男儿!”
颜青鸿提起此事,周身颤抖不能自持,双目热泪滚滚而下,几度哽咽不能开口言说。
“那出兵南征,是谁的决定?遇一武夫挡路,小败退兵又是谁的决定?如此反复无常又自相矛盾的军令,又是什么原因下发出的呢?公子您可曾仔细的想过?这十五万幽北男儿,到底是亡在岳海山的手里?还是亡在平北侯郭安顺的手里?亦或是亡在先代齐王颜武手里呢?你恨也好怨也好,总得要先找准了正主才是。”
这女子虽面无表情,可一身大红袍趁得她格外妩媚娇艳,再加之眼神中略带不屑的清冷,合在一起有种错乱颠倒的美。
“我……我还没想过。但绝不能怪皇叔,那岳海山可是天灵脉者,非排兵布阵妙计奇谋可胜的。而且据说,皇叔回到奉京城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弥留之际想起东海关大败,仍是耿耿于怀血泪两行。”
“先代齐王颜武殿下虽然兵败身死,好歹也算留了个全尸,还是以国丧之礼发送。而现在的齐王殿下,还是他的独子颜复九。瞧瞧,一个兵败的齐王病逝,子嗣一级未降的承袭了他的爵位。如今更可笑了,颜复九连内军太白卫都握在了手里。真不知该说这十五万人,是我幽北儿郎,还是他北燕男儿。这士卒兵败,要身首异处客死他乡;可主将兵败,却能锦衣玉食封妻荫子。您来评评,这是哪家的道理?”
姑娘说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斜着眼睛,看向这个幽北二皇子颜青鸿。此时的二皇子陷入了迷茫和痛苦之中,双手捂着头瘫坐在地上,低头无语。
“这小姑娘嘴巴倒是翘的紧啊。”自打颜青鸿一上了戏台,老乞丐就坐在桌前,自斟自酌冷眼旁观。此时见颜青鸿呆若木鸡瘫坐无语,他便手托酒碗摇摇晃晃的走到了女子面前。
“莫不是你认为,自古以来的战乱纷争,皆是由那些皇帝君上,官宦朝臣所选择的吗?”
姑娘双目微瞪:“这话才叫好笑,不是他们所选,难道还是老百姓吗?”
老乞丐扬手,整碗的酒全泼在了一边呆坐的颜青鸿身上。然后又自上而下地打量起姑娘的身段来:
“身条不错,可惜脑子却笨了些。哎,我说……”
说到这,老乞丐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一旁吃鲜果的沈归,用下巴略微领过了他的视线:“这笨妞,买回去给你当媳妇怎么样?”
刚刚张大嘴吃进一串葡萄的沈归,闻听立即拼命摇头,从嘴里‘噗噗噗’的吐出了一地的葡萄籽:
“我才不要蠢货呢。又何况她年岁大不说,人还刻薄。再加上这自负自傲的性子,谁若讨她当了媳妇,等着家破人亡吧。”
“我年方及笄,怎么就年岁大了!”这红衣女子闻言,一改刚才冷静自负的模样,朝着沈归高喊起来。
“不大不大,你芳华正茂。要不你看看地上坐着的那位,能让你随便欺负不说,家里条件还好呢。”沈归一副安慰小孩的语气,面目上极其的不诚恳。
“我一个教坊司出身的犯官之女,早就不敢奢求寻常的婚嫁了。”女子突然说起自己的身世,脸上表情仿佛一桶凉水自上而下的浇了个通透。情绪瞬间沉到了谷底,低头不再开口说话。
“叫个什么名儿啊?”老乞丐眼睛一斜,看着心情低落的红衣女子问道。
“本名邓怜儿,来这后他们给取了个名字,叫红鸾。”
“不愿意在这,那就去中山王府住吧。”
沈归一听就急了:
“哎哎哎我说叫花子,给人家许愿就说你自己的,可别带上我啊。什么啊就住我们家,我今天来这玩,要是让外公知道都得老大的不乐意,更何况再带回去一个呢。”
老乞丐指着一边缓过些神来,正任由小厮擦脸的颜青鸿:
“住也住不了几年。看见那浪荡货了吧,这俩蠢货那是早晚的事。”
沈归闻言噗嗤乐了:
“虽这浪荡货在家里排行老二,可也没听过皇子娶一个……娶一个寻常女子的。”
自觉略有失言的沈归不敢看向红鸾,只得硬着头皮调笑起颜青鸿来。而红鸾恍若未闻一般,看着呆若木鸡的颜青鸿,按捺不住的脸上挂起了一丝笑意。
“以后,别再用这些小手段引人注意了。这次是遇见了颜家老二和中山王府的孙少爷,才能如你所想,赚了个赎身脱籍。此等招数,若是来者是颜家老大的话,老夫保你刚一开口,脑袋就飞出去了。”
老乞丐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大腿:
“去找老鸨子要典身契吧,带她回去也能给中山老王爷做个伴。”
沈归一脸不屑的撇着嘴:
“哪用得着她作伴?花多少银子且不说,她人老嘴黑脑袋笨,若是把外公气出个病来那多不值。何况王府里还有铁甲,有我,还有舅舅,哪用得着她啊。”
老乞丐听完迈步走到了窗边,抬头望月,入眼一片墨色。回过神来的颜青鸿也有些意兴阑珊,随手从身边拉过一个姑娘来,手搭着着她的肩膀站起身来,伸手指了指楼上厢房,没有看过红鸾一眼。整间绿柳楼的正厅安静了下来。
沈归目送颜青鸿被粉头搀扶着上楼,又看了看倚在窗边的老乞丐,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愣在原地。
红鸾被老乞丐道破了心事,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手足无措。沈归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走了过去:
“没事,老鸨子不敢为难你的。回去收拾收拾细软,明早我让铁甲来接你便是。虽是家中是中山王府,但外公本就是武将出身,平日里为人也是豁达豪放,再加上你还未曾梳头见客,也算不上败坏王府门庭。在府中安心住下就是。”
红鸾脸色几番变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神色颇为郑重的对老乞丐和沈归行了礼,也回身上楼进了自己的绣房。
也不知什么时候,整个绿柳楼的前厅只剩下了老乞丐和沈归二人。
“有什么事情,现在说吧。”
“你的娘舅,小王爷郭太苍,已经魂归九霄了。”
“你……说明白些……我不懂。”
“你外公的小儿子,你的娘舅郭太苍,刚刚死了。”
老乞丐倚窗而立,没有回头。
21.赌注
相比往年来说,这幽北三路的头场雪,提早了多半个月。好似白羽一般松软的雪花,在凛冽的北风中飞舞出诡异的弧线,落在地上又会很快融化水,浸入干裂的土地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就在这飘荡的初雪冬夜,由奉京城南市场方向,一个少年郎奔跑而来,由远至近,脚步声音急促。这少年风雪中呼啸而来,撞开了前来拦人的两个巡夜兵丁。被撞开的年轻兵丁从地上爬起来,抄起落在地上的更锣刚要发声示警,却被身旁的同僚捂住了嘴,拖入了一旁的小巷:
“闭嘴你个生瓜蛋,自己不想活,也别连累着老子。”这年长些的巡兵说完,也没松开捂着对方嘴巴的手,见这年轻小兵眼神中还带着些许不忿,又‘啪啪’左右开弓的甩了两耳光上去,这两下彻底把这小年轻打懵了。
“咱就是俩臭巡城的,要不是在这奉京都城里,就这活那都是更夫干的。管不了人也管不了鬼。只要不走水,那就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傻子,懂吗?”这中年巡城恶狠狠的盯着对方。
“可咱咋也是当兵拿饷,鬼虽然管不了,可这人正该是咱管的啊。这么晚了,城门也关了,也不知道哪跑来这么个孩子,怎么也得问问吧?”年轻巡城兵揉着被扇红的脸,有些委屈的嘀咕着。
“当初你娘央求我给你在衙门找个事做,我也是一时按捺不住臭显摆的毛病,怎么就能答应她呢。走,进更房里暖和暖和,叔和你仔细说道说道。”这中年人拉起小巡街的手,朝着更房走去。
“这奉京城里啊,是大官三百六,小官赛牛毛,你看着就是普通百姓的那么个人,没准家里就有人在哪个官家府中当差呢。宰相门前七品官,不管这好人赖人,咱们可都惹不起。”那年长一些的巡城兵,此时正围着更房中间的炭火炉,眯眼看着这个愣头青,就着浑浊的家酿米酒,仔细的跟他说起了奉京城里的门道。
“那行,我听您的。这当官的有钱的老百姓我都不管,可是这万一是遇见贼了呢?那还不是得咱们抓去吗?”说罢这孩子一拍腰间的刀鞘,直了直胸脯。
“可别介小祖宗,我受你娘的托付,就是给你找个事做。这可本是一片好心。可别为这片好心,再把你这命给交代了。”这当叔的蹿到跟前,一把按住了他正在拍刀鞘的手:“二狗子你给叔记住喽,这刀,是衙门给你配的那不假,可除了你自己的小命,谁的命你都要不了。你还想靠它抓贼?敢在夜里,在这奉京城中走飞檐的贼,那能是一般的小蟊贼吗?江湖上有句老话:挣钱放滚账,练胆偷皇上。就这种飞天遁地的江湖,要是真让你个胡子都没长齐的小崽子给逮住了,你自己敢信吗?”
“那今天那孩子,我看也就十岁出点头,还能是大贼?”这年轻人挨了一顿训斥,面上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反问道。
“呵,这你就不懂了吧。叔我一辈子,来的全是小角色,从军中的巡营放哨,到衙门口的三班六房,起起落落的什么都没攒下来。唯有些剩下来的,那就是人脉和见识了。就今天撞咱的那位小孩,那可是中山王爷郭云松他老人家的亲外孙。就是大萨满祈天赎灵,用神力从阎王爷那扯回来的那个死胎。”
这年轻人一听,倒抽了一口凉气:“死胎也能救回来?大萨满真有这么神吗?别是街面上传来传去,给传神的吧?”说完就瞪大了双眼,怀疑地看着这个同僚世叔。
这年长之人喝了一口浑酒,用着颇为神秘的语气,压低了声音说道:“十年前你才多大,肯定不知道大萨满是何许人也。你叔我当年,那可是亲眼见过大萨满的神通。就在东海关战场前,她老人家前去为阵亡的袍泽们安魂祈灵。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就在那片战场之上,她老人家祈神安魂的仪式结束的一刹那,竟然凭空升起了密密麻麻的魂灵幽火。”说罢摇了摇头,不肯再细说下去了。
“哎叔啊,要让您说,已经这个时辰了,还漫天大雪的,那孙少爷在城里疯跑是为啥呢?”这小兵见他不再说下去,又想起沈归来,打算把这事问个清楚。
“记住,在这都城里当差什么都好,只要你人机灵会办事,赚银子的机会是大把大把的。可你若是想活得长久些,能给你老娘养老送终,那就少说少问。至于今天这孙少爷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凭我的经验,今天这风雪里夹的尽是些血腥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哇。你就别出去了,在更房里睡会吧。剩下的我自己巡去就行。”
说完,这中年人拎起了地上的腰刀,提过灯笼来,迈步走出了更房门。他在挑开棉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转过头对屋里说了一声:“你今天可什么都没遇见,记住咯,什么都没遇见,什么也没听见。”说罢放下帘子迈步进入了漫天大雪的黑夜中。
这年轻人斜躺在火炕上,琢磨着刚才听到的事,忽听得窗外传来了一快三慢的四声铜锣响,随即熟悉的声音穿透风雪传至耳边:“四更梆响,平安无事。”
刚撞完人的沈归,脚步踉跄地朝着中山王府疾步狂奔。直到王府的胡同口,沈归才停住了脚步。他缓神定睛仔细观看,见中山王府的匾额两边,有两个白晃晃的纸灯笼挂着,正随着风雪吹过的方向飘摆。沈归艰难吞咽了一口,随即直接穿过敞开的王府大门,快步穿过门廊直扑正厅而去。
“回来了?来,先给你娘舅上柱香。”已经披挂全身太白将军盔甲的中山王郭云松,正在正厅上首处端坐。见沈归进入厅堂中,伸手指了指地上放着的一卷草席。
沈归脚步有些虚浮,略带踉跄地上前点燃了三柱安魂香,敬在草席前摆着的铜香炉里面。敬香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已经披挂齐整的外公问道:
“这……这确实………确实是吗?”他心中还有些希望,神情中带着些急切。沈归来这奉京城中也才个把月,还未来得及见自己的亲娘舅郭霜。只是听铁甲提起过,就在两个月之前,二萨满林思忧曾遣人来过中山王府送信。在得知自己马上要来奉京城的消息之后,外公就向皇帝主动提出,自己要卸甲归田。皇帝准后,也赏赐了一些金银布帛,又晋升自己的娘舅郭霜,承袭父业,提拔为太白卫副统领,辅佐新齐王颜复九,一切都顺理成章。正因如此,郭霜平日都住在内宫太白卫的营房里,方便当值练兵。所以在沈归回来的这段时间,还未曾见过这个亲娘舅。
“是,属下亲自确认过了。”站在老王爷身边的铁甲,眼眶泛红,从紧咬的牙缝里说出一句来。
“谁下的令?谁下的手?理由是什么?”沈归伸了伸手,还是不忍揭开这血迹斑驳的草席。
“暂时还不清楚。半个时辰前,是宫中御马监的两个狗太监,带着太白卫里的几个老卒,一起抬着少爷回来的。来人只说,是巡夜的之时,被闯入内宫中的贼人所害。这巡夜的一队十二人,包括带队副统领郭霜,没一个活口。”
“一派胡言。若是行窃的贼人,但凡有神不知鬼不觉瞒过城门卫潜入内宫的能耐,也定是取了东西就走,根本没理由与禁卫军搏杀,怎么来怎么走就是;若是行刺的江湖人,那也定然是直扑皇帝寝宫。能屠戮一整队由娘舅亲自提领的太白禁卫,这样的人江湖上能有几个?更别说太白卫还是内宫最后一道屏障,这人能杀尽一队的太白禁卫,当然也能顺手取了……”
“咳咳!”老王郭云松打断了沈归的话,自己伸手从桌上拿起了一块口布,不停地咳着。铁甲连忙上前,隔着白甲用力捶打着老王的后背,另一只手招手唤茶。
“宫中不只有太白卫,还有御马监呢。皇帝陛下的安全无忧。霜儿这次……是他武艺不精,有辱………”说到这,老王爷又开始咳嗽,只好止住了话,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
“王爷,属下是您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您给我请先生读书,还亲自教我武艺。我这条命,早就是您的了……”说到这,铁甲攥了攥他一直佩戴在腰间的公子剑“您今天只要……”
老王爷听到这一边咳一边拼命的摆手,平复了气息以后,指了指铁甲:“孤王知你一直想说的都是什么,我还是那句话,天时不交,水火未济。”说完,一手撑着椅子站起身来,却被一身重甲压得晃了几下身子,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伸手止住想来搀扶的沈归和铁甲,自己强行稳住了下盘,然后把腰杆挺得笔直:“我回房先把甲胄卸下来,你们让厨头做点吃的,咱们爷仨,一会陪霜儿喝上几口上路酒。”
中山王离去的背影高大坚毅,映在沈归和铁甲的眼中却尽显衰老而寂寥。“铁甲,你在这陪着舅舅,我去厨房弄点吃的来。”说完沈归立刻转身出门,铁甲也扭过了头,眼泪再也止不住的落在了地上。
“既然林思忧这个大萨满,如今已经不知去向了。那依老夫看,明日就把霜儿下葬吧。横竖我们郭家自祖上起,也全是丘八出身,除去了酒肉粮食,手中的兵刃以外,啥都不信。”郭云松换了一身棉服,坐在郭霜遗体旁,正与铁甲和沈归喝酒说话,脸色平静思维清晰,若此时来个旁人,根本看不出,这老人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
“这般只怕过于寒酸草率,会寒了少爷在天之灵吧?”铁甲小心翼翼的看着老王爷问了一句。
“狗屁的在天之灵。你没上过战场,自然不知道。这人一死啊,无论你生前是多么声名显赫地位尊崇的人,都和市集肉摊上的肉一个模样。我郭家人,从来过得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要是都信神信鬼的,杀了那么多人,早把自己给折磨疯了。”老王爷说完就抬头喝了口酒,又把剩下的半碗泼在了草席边的地上。
“披甲男儿不能马革裹尸还,也的确是一件憾事。不过咱们若是就这样给舅舅草草下葬,只怕皇帝那边也不太好交代吧?”同样不信鬼神的沈归,现在担心的,确是另一尊活生生的‘神’。
“啪”一声,老王爷摔碎了手里的碗:“我跟他交代个屁。要交代也得是他来给老夫一个交代。”中山王郭云松本有些苍老浑浊的双眼中,此时竟射出两道令人胆寒的光芒来。
22.筹码
第二日凌晨,下了一整夜的鹅毛大雪,恰好在破晓以前止住。奉京皇宫门前的集市大街上,零零散散的出现了几个摆摊的小商贩。
“我还以为这雪今早停不了呢,还想着能睡个懒觉。哪成想这雪刚停,就让俺家那婆娘给拽起来了。”一个扫完了摊位上的薄雪,开始拢火架摊的中年汉子,随口和旁边的摊贩说着。
“嗨,咱挣的就是这个辛苦钱,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个劳碌命。”随口搭话的旁边摊主也在支杆挑棚,在他身后还有一个脸颊苍白的妇女,正在给面前的小煤烟炉拢火。
“要说还是你们南康人手艺好,就这么简简单单卖点馄饨,活干净不说挣得还比我多。要不有功夫了也教教我得了。”这中年汉子架好了油锅,又拿出自家娘子昨夜备好的肉馅发面:“您瞧瞧,就我卖这肉饼,压本钱还不说,天天弄得一身一脸的全都是油。”
这白脸大嫂拍了拍手上的煤灰,也没看他,只是不咸不淡的顺嘴搭话:“这谁有难处谁知道。挣的都是辛苦钱,谁能比谁容易啊。而且你家烙肉饼我家卖馄饨,搭配着卖大家也都有生意做,不是挺好的。”大嫂根本没接话,直接无视了肉饼摊老板想学手艺这件事。
渐渐地,这片生活气息浓厚的宫前集市上,三三两两的来了许多熟脸,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偶尔还掺杂两句咒骂,咒骂这场停的不是时候的雪。
正在这时,宫门大开,有一队人打宫门内鱼贯而出。这队人通体白色劲装,胯下骑着战马。在队伍的正前方有,两个穿着衙服的杂役,正在一下下的打着净街铜锣“咚……咚……咚”。
听见这几声净街锣,街两边的摊主和来遛早的行人,纷纷低头跪伏在地上。耳边只听得整齐的马蹄声,还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呼啦啦的从身前经过。待锣声远去后,街面上又重新热闹起来了。
“二哥二婶,你们说今天这是咋了,咋这么早就散朝了?坐车的也不知是哪家的王爷。其他大人咋没出来?昨天早上兵部的吴大人没带银子,我还等着他今天给送来呢。”这肉饼铺老板手里干着活,一边朝旁边的馄饨摊说着话。“来咯,刚出锅的肉饼两张,小心烫。”
这老头儿接过肉饼,一屁股就坐在了馄饨摊的长凳上,朝着二婶努了努下巴,又小心翼翼地把鸟笼放在长凳上:“这就是你没见识了。按今天这时辰看,就不可能是散朝,肯定是根本就没有上朝。等着吧,大人们再有一会,就都从值房出来了。”
这馄饨二婶只是默默的捞出八个肉馄饨,又撒上一把芫荽一把小虾米皮,然后把碗放在了老头儿面前,谁的话都没接,继续的干着手边的活。而肉饼摊老板则笑着拍手:“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怕自家婆娘备多了料,大人都不来吃就糟践了。既萧大人这么说,那是一准的错不了。”
只一会,由宫门中就走出来冠带齐整的大小官员们,他们个个朝服冠带齐整,三五成群的走到了相熟的摊位前。无论老板还是食客,都丝毫没有平日里见官的怯懦,竟还有几个相熟的,彼此互相攀谈调笑起来。
这条宫门前集市,原本就是为每日早朝的官员们而聚集的,因此食物的质地品相都会比其他地方的集市要好上许多,当然价格也更高些。诚然,能来这吃饭的百姓,大多也都是些卸甲归田的武将,亦或是挂印养老的文官,还有一些家境殷实的书香门第。就连那些有钱的富商,都鲜有来这宫门前集市的。
刚才路过这里的那队白衣武士马车,正朝着离宫门不远处的中山巷方向行进。
“王爷,门外来了一队……”门房踉踉跄跄的跑到正厅门前,见正厅门大开,而自家王爷和管家铁甲,还有孙少爷三人正坐在椅子上低头无语,没敢迈步过厅,只是在台阶下弓身禀报。
“老夫看着时辰,也差不多该来了。”郭云松说罢站起了身,往后堂走去,走之前回头面向沈归望去:“就在这给你娘舅守灵,不要多话。”沈归点点头,上前拿过一根刚换的白蜡,点燃了香炉里早已备好的小半截香。
铁甲见老王爷走回了屋子,手上用劲地揉了揉眼睛,把本来就哭了一夜双眼,揉搓的更加红肿。“行吗?”双眼肿的桃子一样的铁甲,看着沈归问到,见对方点了点头后,又在地上摸了几把,只把身上的公子袍弄到满是灰尘褶皱,才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
“奴才铁甲叩见陛下,请陛下赎过奴才接驾迟慢之罪。”铁甲踉踉跄跄的三步并作两步,半爬半滚的来到王府大门外,直挺挺跪在一辆外罩白缎马车前面。
马车窗帘被撩开,露出一双狭长明亮的眼睛来:“你就是中山老王爷的义子铁甲吗?”
铁甲以头碰地,大声的说:“回吾皇的话,老王仁厚,当年心下不忍,怕奴才被自己卑微出身所累,碍了自己的进学之路,这才对外宣称,收奴才为螟蛉义子。但奴才不敢僭越,只愿在王府中做个管事,得报老王厚恩万一。”
“老王爷的眼光果然不错。你就引朕入府吧。孤此番前来,是为孤那忠臣贤兄,太白禁卫副统领郭霜吊唁的。”说罢,这马车上的男子,脚踩赶车太监的背下了车,站在中山王府的大门前。铁甲站起了身子,弓着腰侧身引路,太白卫和几个内官,簇拥这位幽北三路的当朝天子,宣德帝颜狩,走到了已临时改做灵堂的正厅门前。
“厅内之人,速速跪迎见驾。”随行大太监,正是内廷总管李清,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此时正操着略带尖细的嗓音,朝着灵堂内高喊。
“不必。”宣德帝朗声道。“孤前来为小王叔吊唁,无需拘礼。”说罢撩袍迈过正厅的门槛,随后朝身后一摆手:“尔等速速退出王府大门,就在府门外候着。”
“陛下,就让老奴留在这吧,方便伺候。”李清用询问的语气说到。
“不必了,这里有铁甲伺候了。你领着太白禁卫出去等。”
“这…………还是…………”
“怎么?莫不是你怕中山老王爷,要谋害孤王不成?”
“奴才领旨,奴才告退。”
李清说罢,带着太白禁卫出了王府大门。宣德帝苦笑了一下,看着身侧的铁甲说:“你看,这奴才还未到不惑之年,竟已昏聩如斯,看来孤真是没有识人之能啊。若他能有铁甲你一半的机敏聪慧,也不至让朕落的个无人可用啊。”说罢摇了摇头。
“早闻陛下仁德之名,今日一见,奴才亦深以为然。”铁甲没接话,让宣德帝颜狩面露一丝意外,随即又笑了笑:“好,不错。”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来,直接拉过铁甲的手:“朕亲笔画的,赏你了。”也没等铁甲再回话,便直接走到了盛放郭霜的棺材前。
“郭霜小王叔啊,想你与孤王,于朝堂之上是君臣之份,在家中为叔侄之情。昨夜有歹人夜入皇宫,全赖卿与贼人以命相搏死战不退,才保得孤王安然无恙。怎料小王叔你,怎就这样去了啊!今日君去,他日还有何人还能保孤整夜安眠,何人还能日夜护得皇宫之万全啊!小王叔啊,你这一去,我那中山老王爷,岂能不痛断肝肠啊!尚且,你为护孤之万全所累,年过三巡还未曾娶妻。孤本待来年扶你为太白卫大统领,名正言顺的接替老王,再凭君任娶一公主为妻的呀!如今王叔你这一去,叫孤日后,还能与何人把酒言欢啊!”
宣德帝一进正厅,先上了三炷香,而后直奔棺材前,但见棺材中郭霜的遗体,浑身颤抖着手扶棺材,哭了个如泣如诉泪雨滂沱,整个身子都软软的靠在了棺材上哭丧。脸上也不知从哪粘上了些许的炉灰,竟一丝皇帝的威严都见不到了。
“哎?哎?这货是皇帝?”一直坐在火盆旁烧纸的沈归,见自己被宣德帝无视,就趁着宣德帝哭灵的时候凑到了铁甲身边。
“皇帝还有假?这不就跟你那个一起寻花问柳的朋友,活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么。”一脸悲凄的铁甲,找了个空面色不变的和沈归低声说着。
“这货可以啊,打刚一进门,那眼泪就跟穿了线的东珠似的,根本就不带断的。一边哭一边絮叨,这气口换的很可以啊,要没练过都容易把自己憋的背过气去。”认识不少江湖艺人的沈归,就宣德帝今日的做派,品评了一番。
“你看你看,这就抽过去了。”铁甲眼见宣德帝软绵绵的身子,顺着棺材滑落在地上,整个人也泪流满面,紧咬牙关昏迷不醒。和沈归嘀咕完最后一句,眼睛里也立刻流淌出一连串的泪珠,一个滑步以膝蹭地就冲到了皇帝身边。
“陛下要保重龙体啊,快让门外的李总管宣御医啊!”说完左手掐起宣德帝的虎口,右手按向人中。
“这俩玩意儿今天算是棋逢对手了。”沈归心下念叨,腿上却不慢,一边朝府门前跑,一边高声叫嚷:“快来人啊,皇帝陛下驾崩啦!”
“孤这是在哪啊?”宣德帝在铁甲的怀里幽幽睁开了紧闭的双眼,茫然的四周看去。“这是谁死了呀?”
“陛下,您龙体要紧,切不可悲伤过度啊。”铁甲没回答,只是抹着眼泪把皇帝扶靠在椅子上。
“陛下啊…………”内廷总管李清本在府门外等着,听见沈归的高声叫嚷,立刻拽着随行御医连滚带爬的冲进灵堂。
“朕无碍,下去吧。”略微缓神的宣德帝摆了摆手,屏退了御医和李清。然后仔细的看了一眼高呼‘皇帝驾崩’的沈归。
“这,是我郭贞姑母的孩子吗?萨满大人把你照顾的很好。”
“是……皇帝陛下。”沈归面色激动,语带激动的回话。
“好孩子,见你如此一表人才,先代大萨满与姑母的在天之灵,足可瞑目了。”宣德帝一脸慈祥的看着沈归。
沈归看似因激动涨起了满脸的红,心下却一直腹诽:这老货真爱演,明明两家狗屁血缘关系都没有,却见人就爱攀亲戚。自打刚才一进门,哭了个如丧考妣还不算完,好歹也是个皇帝,现下跟我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屁孩套近乎拉家常,整个一市井妇女做派。
“铁甲……厅外何人啊?”内堂传来中山王郭云松虚弱衰老的询问之声,铁甲刚要回话,宣德帝一把拦住:
“中山王爷,是侄孙狩儿啊。狩儿来向您请罪来了啊……”宣德帝刚刚平稳的情绪,一下又顶了上来,语带哽咽的抢先回话。
沈归和铁甲在一边,看着这个幽北三路的君王,互相对了对眼神,二人心下钦佩:这哪里是装孙子,这就是真孙子啊!
23.妥协
“陛下……犬子……只是为国尽忠而已,陛下无需自责,还要保重龙体才是啊。”郭云松脸色蜡黄的躺在床上,一见宣德帝进门,强撑起半个身子,想要下床前去行礼。
“老王爷万万不可强行起身。毕竟您与皇爷爷有着结义之情,孤岂能生受王爷的大礼。这于公而言,我们是君臣主仆不假,但在狩儿心里,可是一直都把您当做亲叔公来看待的。您如今这样多礼,可是要让朕背上那狂悖不孝的骂名啊。”宣德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抄,就把要跪下行礼的郭云松扶回床上去,又仔细的掖紧了被子,双手也顺势握住了老王爷垂在被子外面的右手。
“老臣今日深感陛下之仁厚。哎……老臣这病,乃是早年征战沙场留下的旧伤。昨夜霜儿这一去……老臣只怕是真的余日无多了。”郭云松被皇帝攥住的手不停地颤抖,声音也断断续续,语气里也尽是衰老与颓然的味道。
“叔公万不可如此消沉,您可是我幽北三路的擎天一柱哇。若然没有你们郭家人统领太白禁卫,还有何人还能肩负起这保卫皇宫的重担呢?叔公啊,眼下我霜叔这一去,太白卫瞬间群龙无首,叫侄儿我去哪里再找出如郭家一般,可以完全信任之人呢?所以侄孙这次来也是想请求您,您就再次出山吧?”宣德帝紧握郭云松的右手,语气诚恳双目带泪,言语间更是带着过分的卑微。
“狩儿啊,说句逾越的话,老臣可是从小看着你和先帝长大的啊。你父皇他身体一直不好,在弥留之际,竟然肯对老夫这个外姓王爷托孤。把当时仅仅年满十四岁的您,交到了老臣手里。现如今,陛下已是而立之年,已经不再需要一个昏聩老朽的辅佐了。以您的文才武略,已经足以自立了。”郭云松摇了摇头,面带倦意的拍了拍宣德皇帝的双手。
“狩儿也知道,叔公您年纪高迈,眼下又刚经丧子之痛,让您再次出山辅佐也实有些强人所难。可眼下这朝局……朕也再没有可信之人了啊……莫不如,再几年后,叫郭贞姑姑之子沈归,入宫来提领太白卫?这样您看可好啊?”
“咳咳……陛下您也是知道的,沈归这孩子自小就身体不好,全赖继任大萨满的回春神手,才得回了一条活命。他这样的身子,哪还能从军报国呢?老夫也想明白了,他虽是外孙,可我郭家也只能由他来继承了……”话说至此,郭云松本就略带嘶哑的声音,被涌上来的一口痰火堵住了咽喉,只是张着大嘴拼命的咳嗽喘息了几下,直挺挺的双腿拼命蹬踹着,双眼一翻,整个人便昏死了过去。
“铁甲!速传随驾御医来,王爷昏死过去了!”宣德帝朝外面大吼一声,然后掀开被子使劲的摩挲郭云松的前胸。
“陛下陛下,让臣来吧。”接旨而至的这名随驾御医,正是宫中太医院的院正,祖上世代行医的孙白术。
宣德帝立马让开,把床前的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则坐到了窗下。这孙御医侧身让过皇帝后,迈步上前伸二指略搭脉象,又俯下身来凑到老王爷口鼻处静听呼吸之声。听了几息之后,便从随身携带的医箱中掏出一卷红布来。只听‘唰’的一声,孙白术伸手抖开了红布,里面别着正是许多长短不一的银针。
“拿过一盏灯来。”身后的铁甲听后,点燃了一盏油灯,又在床边推过一张接手桌。这孙白术右手夹着几枚银针,伸向火苗之中。“替老王爷除去衣衫。”说罢右臂轻抬,便分别在昏迷的郭云松的两腋、胸前、头顶、肚脐、两手虎口处,施下了七针,而后抬起双手,以两手食指与拇指分别撵动胸前与肚脐处的针尾。
“待我抬手提针后,速扶老王起身。”孙白术见铁甲点头,双手迅速抽出银针,而后身形一动来到了王爷的背后,伸手由腰至上用力推碾。
“咳…喝…呸。”孙御医这一掌推过,郭云松立刻微睁双目,扭头朝床下吐出了一口黄痰,而后又昏睡过去。但众人发觉,王爷的呼吸之间,已不见再有刚刚那种憋喘之势。
“回陛下,王爷已经不打紧了。只是平日还需保持清淡饮食,避免膏粱厚味,避免烟酒咸辛。我再给开上几副清火静心的药来,按时服用,不日即可痊愈了。”孙白术微笑着嘱咐了铁甲几句,又掏出几颗丸药来:“另外这咳痰之症,应是寒冬风邪入体。若再咳的厉害,服上一丸即可止咳平喘。日后若是服完了,遣人去我孙氏医馆再取便是。”说完后,向皇帝施礼后,推出了房内。
“陛下,您也看见了。我们家老王爷,近几年的身子都不太好,每年自头场冬雪一下,就无法出门了,能捱的过开春,才算又活了一年呀!并非是郭家不愿为君分忧,只是眼下这公子一去,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年轻些的,也只剩区区在下,去伺候一家老小了……”铁甲擦了擦眼泪,语带哽咽的说。
“郭氏一族,满门忠烈。没成想,老王爷保了我颜氏三代,竟落个如此下场。朕,心痛啊……”说完,站起身形摇了摇头,朝着追出来要送驾的铁甲摆了摆手:“铁甲啊,你是个义仆,替朕好好照顾老王爷和朕的表弟,就算你为君分忧了。”说完,出门登车,被一队禁卫簇拥而去。
“呸,什么东西。”站在王府门外的铁甲和沈归,还有内房之中的郭云松齐齐地啐了一口唾沫。
“朕来问你,郭云松这老家伙身体究竟如何了?”刚才还悲怆之色溢于言表的宣德帝颜狩,此时把御医孙白术叫上了马车,面色阴沉的问。
“中山王爷戎马一生,本就战疮无数。年青时不显,一到了如他这般年纪,自然是一年冬天一步槛了。去年臣也曾应郭副统领之请,来给老王爷看过病。没想这还不足一载,竟已恶化至此了。若以这恶化的速度而言,只怕……”说到这里,孙白术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宣德帝的眼色。
“但讲无妨。”
“以臣浅薄的微末医术来看,怕是要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宣德帝听后,嘴角挂起了一丝冷笑:“即如此,以后你可常去府中为老王爷诊治,内库中一切珍贵药材尽可随需取用,不用奏请。”
孙白术低头应是,君臣二人共乘一车回到了皇宫之中。
“这趟可多亏了五兄送来的神草,才能瞒天过海啊,哈哈哈!”沈归和铁甲在内府屋外,就听见中山王中气十足的朗声大笑。二人对视了一眼,快步跑进屋内。
“老叫花子!你怎么还追家来了?”沈归惊讶的看着屋内对座的两个老头,其中一位衣衫褴褛乞丐模样打扮的,正是昨日遇见的老乞丐。
“叫花子上门还能有什么事,要饭呗。顺道给你把这女娃带来,也省的她自己乱找了。”沈归闻言回头,只见身侧的窗沿下,端坐着一脸局促的红鸾。
“外公我跟您说,这老叫花子纠缠我一天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路。无论他说什么,可都别信,赶紧轰走万事大吉。”沈归走到郭云松身后,一边打着小报告一边捏起了肩膀。
“贵客上门,哪有不管一餐饱饭就轰人的道理呢?我看这林思忧,把你教的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老王爷一边笑着责备沈归,一边朝着铁甲使了个眼神。“让厨房开饭,刚才这一通折腾,我也觉得有点饿了。”
老王爷自昨夜间,郭霜的遗体抬进大门,直到今日正午时分都粒米未进。眼下一见这个不知身份的老乞丐,居然说饿了,直把个铁甲喜的手忙脚乱:“好好好,我现在就去厨房。不过刚才那御医的话还是得听的,膏粱厚味烟酒糖茶一概能免则免,咱们今日就来一个清煮……”
“摆一桌八珍席,酒要陈年的神仙醉!去吧。”老王爷一摆手,把唠唠叨叨的铁甲轰出门去。
“臭要饭的你到底是谁?来我们家打算干嘛?”沈归扯过一把椅子,也坐到了桌前,双眼瞪着老乞丐问道。
“你当御医真就那么好骗?你外公这身子骨,少说还有二十年阳寿。若没有老叫花子送来的仙草,再被御医二指一搭验出来,那小皇帝还能放心吗?”老乞丐一边嗑着桌上的葵花籽,一边把瓜子皮朝着沈归脸上扔。
“什么仙草那么厉害?祖传老御医都能号错了脉?”沈归一脸的不相信。
“这是我们花子行里的秘方,我们都叫它阎王草。这草本是无毒的,寻常人吃完了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脉息滑若,中气不济,多吃几棵还会使人闭气假死。我们街丐通常都用它来碰瓷的。”
“就这么个下三滥的破玩意儿,也能把太医院院正骗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相信呢?”
“孙白术天赋驽钝,自家祖传医术还没学明白呢,哪会知道这种不治病的手段呢。若是比偏门药草,我们叫花子里可有的是能人,稍微施上点手段,就能让孙白术给自己亲爹都号出喜脉来你信不信?”老乞丐不屑的斜着眼,得意的表情令人十分讨厌。
“得得得,您就等着开饭吧。”沈归朝老乞丐摆摆手,又扭回头来问中山王:“颜狩那孙子今天来干嘛的?”
“明摆着来投石问路的。做个低姿态也无非是想洗脱干系,顺带看看老头子我还能撑多久。若是如眼下一般时日无多,就干脆再等一年,反正老夫也再无子嗣,就不必枉做小人了;若是今日发觉,我还有几年阳寿,他就来点硬的,随意找个理由来灭我郭家满门。”郭云松这样说着,面目上也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只是用淡淡的语气,仿佛正叙述着一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你不过就是个异姓王爷,而且全家都住在奉京城里。哪至于让他这么坐立不安,欲杀之而后快啊?”沈归喝了一口水,奇怪的问。
“说到底,还是因为几年前怀王颜项那小子,裹挟金甲禁军,以清君侧为名,行篡逆之实的那场叛乱,吓怕了他。虽然在怀王失败后,颜狩把他这个亲叔叔的人头割下来做成了酒杯,每日紧握在手间使用把玩。但他从来都没有紧握住心中的那份对于叛乱的恐惧。也正因如此,那个原本看似木讷老实的颜狩,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说到此时,老王爷看了一眼桌边的老乞丐,老乞丐也和他对了一下眼神,嘴里仍然嘎嘣嘎嘣的嗑着瓜子。
老王爷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舅父战死的原因,说穿了也就是皇帝想把太白卫真正的握在手里,使太白卫自上而下,都成为他颜家的族兵。若我当日卸甲之时,能把霜儿也带走,或许,就没有昨日之祸了。”说到这,郭云松的眼圈又微微泛起了红。
老乞丐听到此处,眼神中充满了戏谑的接过话来:“放屁。只要你郭家还有一个男丁,甚至是沈归这样的外姓男丁,或是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个下人的铁甲都算在其内。只要他们有一个还活着,宣德帝都睡不下一个安稳觉。”
沈归撇了撇嘴:“那这孙白术手艺也真是差劲。不识得阎王草也就罢了,原来连失眠症都治不了啊。”
24.随性
“来,你过来,外公正式给你引荐一下。”郭云松站起身来,端起一杯酒来,引着沈归走到了席间正座上的老乞丐身前。“这就是你二萨满婆婆林思忧,为你请来的师傅。本姓伍,双名乘风。”
“师傅?林婆婆是疯了吧?我好歹也住在中山王府里,虽是个外姓,但还能算个官宦子弟吧。现在让我拜一个老叫花子当师傅,难道要我跟他学要饭不成?”沈归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林婆婆给齐雁请了楚植,这当贼说出去虽不太光彩,但江湖上也有好些个飞檐走壁的义盗,只要秉持着心中自持,也算不得是走了弯路;齐返跟大金牙入了牙行,虽是下九流,但也是能养家糊口的正经营生;眼下我倒好,直接从王府孙少爷,变成个小叫花子……”
“打住打住吧你。”老乞丐伸手拦住了沈归的话:“这街面上有句老话:正所谓一流的戏子二流的推;三流大神四流盗;五流牙行六剃头;七娼八叫九吹灰。我们这花子行在下九流里排第八没错,可你以为在你身边,都是什么正经人啊?”
说到这,老乞丐喝了一杯酒,又吃了几口老王爷亲自给布到碗里的菜。而后张开手掌,数着指头比划起来。
“咱先说这三流的大神,说的不正是那个祈灵跳神让你还阳的大萨满李玄鱼吗?这四流的盗,说的难道不是你兄弟齐家老大,齐雁?这五流的牙行,说的不也是跟大金牙学艺的齐返?咱再说这七娼……”话至此处,老乞丐微微一瞥,引着沈归就看向了在下垂手端坐的红鸾,沈归还情不自禁的吹了个口哨,直把个红鸾邓怜儿,吹了个又羞又恼,满面绯红。
“这个咱就不提了啊。再说说这九吹灰。”说完老乞丐往沈归胸前一拍:“就你那方能随意取银的华延商帮印章,不就是吹灰老拐周疏同给你的吗?”说完他把已经攥成拳头的手收了回去。
“沈归啊沈归,如此看来,你身边可全是些下九流啊。能让你跟着我这个下九流里排行第八的老叫花子,方才显出她林思忧的高明之处啊。”
沈归被他说的一时之间接不上话来,只得转头看向自己的外公,老王爷郭云松:
“我说外公,这事你不管管?就这奉京城里,认识我的人可有不少呢。我就这么顶着您中山王爷外孙的名号,满大街的拉杆要饭,您就没啥意见?”
“你自小就是林思忧带大的,她能害你吗?再说了,我与她之间还有约定呢,这事,也不归外公管呀。至于说中山王爷的名号,你倒是无需担心。你越是如此不成气候,颜狩那小皇帝越是放心,对外公而言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老王爷手捋长髯细细思量后,反倒安慰起沈归来。
“王爷,有些话本不该当着伍爷的面说,可今日既然孙少爷要走,您总得给一句实话出来,我也好提前准备。”铁甲多饮了几杯,借着酒劲开口说道。沈归也猛然想起,就在昨夜自己回到王府中时,自己的外公,老王爷郭云松竟是周身上下披挂齐整,不由得也屏息静听。
“哪怕是十年前,都无需你来逼问;或者李玄鱼当年没有救回沈归,亦无需你来过问;或是林思忧没有派人前来送信,更无需你来问我。”老王爷慈祥的看着铁甲,居然伸手在他的头顶摩挲了几下:“当年老夫从死人堆里把你刨出来,不是为了这些事。皆因那时在战场上,我听见了你的哭声,心中觉得该救,于是就这么做了。日前,林思忧也是这样对老夫托付的,只做认为当做之事。”
话到此处,老王爷伸手一指沈归,看着铁甲的眼睛对他说:
“我前几日曾对你说,现在不是我的天时,更不是你铁甲的天时。这孩子,是当年的大萨满,天脉李玄鱼祈灵拉回来的死胎。他,本身就是天时,也是一个天灵脉者所留下的道。人,凭心中执念,或欲望情感的左右而行事。但他沈归,自身便是天道。天道,无可强求,亦无法明言。”
说完,郭云松看着仍然满头雾水的铁甲笑了:
“简单说来,以此事上说来,若沈归想为我郭家复仇,那我等自可接受;若他不愿,也无需强求;他能来世间走这一遭,全凭了李玄鱼舍去自身的造化天灵。于大义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家族中,他亦是我郭家血脉,怎忍逼迫唯一的亲人犯险。”
“各位,我打断一下。你们话说到此处,是根本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吧?”在一边呆坐许久的红鸾,面色铁青,惴惴不安的说到。
“邓姑娘想多了,伍兄和老夫说起过你。姑娘本是东海关副将邓放之女。只因乃父东海关兵败所累,才被教坊司官卖至绿柳楼的。邓放这孩子啊,是当年石盏光从老夫手中要过去的,也算得上是我的老部下了。故人之女,于情于理,老夫也都该护你周全。”
“可是,若没有杀我的心,就不该让我听见这些话。”红鸾被这场席间谈话的内容,惊得阵脚大乱,说话的语气都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着。
“当朝天子号宣德皇帝,平日也惯以宽厚仁德示人。当年三北书院的牧草阁主倪安在拦驾骂君,他居然能走下銮驾当街低头受教,此等唾面自干的虚伪嘴脸,岂能以几句不恭之言为罪,去杀一位三朝元老?老王爷摇了摇头,慈祥的看着这个故人之女。
老乞丐拍了拍手:“这虚伪嘴脸说得太好了。他颜狩本就是个阴狠毒辣锱铢必较的小人,却偏要做出一副宽厚仁慈礼贤下士的面孔,这一副嘴脸当真是虚伪的紧呐。”骂完颜狩的虚伪,老乞丐抬手又饮了一杯:“至于说因言语之间的不恭而记恨更是无从谈起。他本就记恨着统领太白卫的郭家,已经不需要再多几个理由。哪怕你是御马监的密谍,把我等酒宴间的不恭据实上报,也是妄做小人罢了。只因孙白术不识阎王草,进而让颜狩小儿误以为中山王时日无多,便不会在此时痛下杀手,以防落人口实。他虽虚伪造作,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若不是他颜家人乌龟一般的性子,这幽北三路还不知姓什么呢。”中山王冷笑一声,随口说道。
邓怜儿站起身来,低着头,分别为中山王郭云松与老乞丐伍乘风斟满了酒杯,声音低低的说:“怜儿不会的。我与他颜家也有着杀父灭门之仇。无论是何人,只要是颜家的敌人,他便是我邓怜儿的朋友。”
‘铛铛铛……’沈归用手中的筷子,敲了敲桌上的瓷盘
“你们仨这就唠上了?先把我的事说清楚了怎么样?我到底和这老要饭的能学什么啊?”
“先说说你想学什么呀?”老乞丐一脸探究的看着沈归。
“要说跟你学文吧,你个老乞丐看着也不像识文断字的模样;若是说跟你学武,昨天刚见你之时,我还以为你是个瘫子呢。”沈归摊了摊手。
“哈哈哈哈,依林思忧看来,许是觉得你这孩子性情清高孤傲,才让你跟随伍兄体会人间百态的;依外公看来,恐怕阅历不足才是你眼下最大的阻碍。”老王爷看着老乞丐,两个老头相视而笑。
“算我倒霉,要饭就要饭吧,反正我也有的是银子,委屈不着自己。只要你个王爷不嫌丢人,那我就更不嫌丢人了。铁甲,一会就给我准备一个破碗一根竹竿,小爷以后就改行要饭去了。”沈归气急败坏的跟铁甲说。
“没听说过啊,叫花子吃饭还得掏银子,还有王法吗?就你那华延商帮的印章,师傅先替你保管着,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说罢,老乞丐在沈归的眼前,晃了晃手中的那方印。
“邪了门了啊,你到底是要饭的还是贼啊,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拿走的啊?”沈归一边在自己身上来回翻找,一边嘀咕着。
“嘿,能在街面上混饭吃的手艺,只有师傅不玩的,还没有师傅不会的。教你的玩意儿,起码比你那俩兄弟学回来的不差。”老乞丐一边顺手抛着印章玩弄,一边安慰着沈归。
“别别别,您把印章收起来行吗?这玩意儿摔坏了,可不只一块田黄冻的价啊!”沈归一脸的紧张,生怕老乞丐一个不注意,脱手摔坏了印章的边角。
“行,那拜师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邓丫头呢,你就留在我府中,与铁甲做个义女吧。”老王爷拍拍手掌站起身来,神色郑重的把酒杯平举在胸前:“伍兄,我把郭家仅存的这一丝血脉,就托付于您了。”说罢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老乞丐见状也站起身来,同样饮了一杯:“定不负萨满与贤弟重托。”
散席后,铁甲拿来了一个包袱递给沈归:“孙少爷,这里面是一些衣物细软,若还需要什么,随时托人带话回来。”
老乞丐一脸微醺的摆了摆手:“要这玩意儿干啥啊,要饭的没那么多穷讲究。”说完就把包袱推回铁甲怀里:“走了,好好照顾你们王爷。有事了,就托人去城北破庙留话便是。”
铁甲看着一老一小两个背影,在夜幕里渐行渐远,心下颇为不舍。良久转过身来,见一直跟在身后的邓怜儿,此时还没走,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你亲生父亲毕竟是戴罪之身,若仍以邓为姓,日后恐会遇见很多麻烦。愿意的话,你日后对外,就随我姓铁吧。
邓怜儿闻言眼圈微红,垂垂下拜施了个礼
“铁怜儿谢过义父。”
子时刚过,王府内院的墙上翻过一道黑影来。这黑影身形一纵,就隐在了老王爷卧房外的窗沿之下。仍在灵堂守灵的铁甲,猛然听见内院有破风之声,连忙起身,悄无声息的也摸进了后院。
这黑影与铁甲四目相对,都有些楞。铁甲定睛一看,这黑影正是沈归!
与此同时,铁甲也听见由内院老王爷的寝室之内,传出了几不可闻的声音。他缓步上前,蹲在了沈归的身边,侧耳细听。
屋内,传出了努力压抑后的哭声。这声音就像是失去了幼崽的野兽,痛苦颓然,顺着门窗的缝隙,声声刺在二人的心间。
铁甲和沈归二人,就在这内府窗沿下,陪着老年丧子的中山王爷郭云松,流了一整夜的泪水。
25.李清
郭霜死后的一年之中,幽北三路发生了几件事。
一者,中山王郭云松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以致旧病复发,几乎无法出门走动,也很少开口说话了。所幸的是,由于御医孙白术经常前来诊治落方,这病怏怏的身子骨居然还撑过了冬天。
第二,萨满教大长老巴格,以继任萨满林思忧不知去向为由,宣布由自己暂代大萨满之位,并宣布萨满教开始接受宗族府的管理。不过,萨满教的萨满们,通常行走于深山老林旷野荒郊之中,向来独来独往;再加之萨满一教的传承,本就是师传徒一脉单传,讲究的是心口相授,并没有严格的教义教规,所以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来。
这三,沈归成了丐帮太上长老伍乘风的唯一入室弟子,每日间衣衫褴褛,跟着一群乞丐沿街乞讨。开始时,奉京城中的商家百姓,看着还感觉十分新鲜。每逢沈归来乞讨,也都会大把大把的给银子,乞丐们和沈归也乐得照单全收。天长日久,新鲜劲一过,便习以为常了。在提起沈归,也不过就是用来提醒自家孩子,不要向他一般没出息罢了。
第四,齐雁和齐返分别托人,给中山王府送来了书信。齐雁随楚植去了华禹大陆最富庶的国家南康。而齐返,则去了历史最悠久的国家北燕。儿时就在一起兄弟三人,此时已身处不同的地方。所幸的是邮路还算通畅,彼此信件往来也并不算困难。
这一日,散朝之后。
宣德帝颜狩回到了东暖阁中端坐窗前,双目远眺远处的城楼,久久无语。身边伺候的内廷总管李清,正指挥着身后的小太监摆上了茶点鲜果。
“你来说说看,咱这幽北三路只要一出了冬,和南康北燕也没什么不同吧?”宣德帝没有回头,声音也刚好让李清听得见。
“是,但奴才还是喜欢咱幽北的气候,四季格外的分明,可以更细致的品味每一个季节的变化。”李清先试了茶点果品,应着皇帝的问话。
“可我幽北仅历三代,毕竟不如北燕他们的底子厚,更没有南康的国库充盈……”
“陛下啊,这才是我幽北三路的优势所在啊。想那北燕,虽一直自诩为华禹大陆正统,但举国风气浑浊老迈。哪怕换个朝代,过不了几年又变回去,就是换汤不换药而已;而那南康更是可笑,一群逐臭争利的贩夫商贾,会有什么作为?”
话至此时,李清顿了顿,微抬双目,见宣德帝仍然目视窗外,赶紧低头继续的说着:
“反观我幽北三路,虽只历三世,但奴才以为,正如旭日东升,三位君王也都是…………”
“好了好了,朕有些乏了,你退下吧。出了这门,先去一趟御马监,叫陆向寅来见朕。”
“是。”李清没再多说什么,叩了个头,一步一退的倒着退出东暖阁的大门。待他来到了门外,下午的斜阳正好照在身上。在这落日余晖的温暖之下,不知从身体的何处,竟被照出了几丝阴寒之气。李清浑身打了个寒颤,目光也变得复杂而阴冷。
幽北的皇宫不算大,李清顺着朱墙慢慢走出了内宫,来到了御马监的院门口。无论是江湖或是朝堂、从东幽到中山再到关北、御马监都凶名极盛。眼下御马监的这个小院,在外面看上去显得竟然还有几分破败。李清咬了咬牙,暗自嘀咕了几句,便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模样,上前拍打门环。
“咚……咚”
门环发出两下清脆的声响来,里面也没有什么声息。李清站在门外等的有些忐忑,但却没再次拍门催促。
大约过了半柱香左右,这斑驳的黑漆大门,伴着‘吱嘎’一声分开了一个缝隙,由缝隙中钻出一个巨大的脑袋,这大脑袋一见门外的李清,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
“哎这不是李总管吗?您可是稀客,有日子没见您了。最近身体挺好的?眼下虽然是进了春,但老话讲的好,这春捂秋冻。您平日里虽忙于伺候皇上,自己也得多穿点,当然也得嘱咐皇上多穿点,这要是冻坏了身子………………”
“我这还有口旨……要不等传完了旨咱再聊旁的?”
“嗨,有公干您早说啊,我还以为您今天是串门的呢。你也知道我们这御马监啊,平日里除了马,就只有我和陆师父俩人,这陆师父又嘴紧不爱说话,可是我平时就爱跟人聊天,您说我这一天天闲的又没什么事干,还寻不见一个能跟我聊天的搭子,这憋的人着实是………”
“陆监事在吗?”李清皱了皱眉,但仍然勉强带着笑脸问这个胖子。
“在啊,我们爷俩还能去哪。您看我这么胖,我师父年纪又大了。这刚过了冬天腿脚里面的寒…………”
“那烦劳去回一下,就说李清带着陛下的口旨,来传陆司监的。”
“哎哎哎,陛下的事那是正事,咱们先干正事再聊闲天,说到这天,也眼瞧着快黑下来了。要不然李总管您办完了皇差就留我们这用饭吧,回头我去…………”
这小胖子嘴里一边叨咕着,一边迈腿往小院里面走。这门,只开了一道缝隙。李清站在门外,恨得直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没过多久,小胖子又重新返回到大门处,李清一眼就看见他脸上带着的红掌印,小胖子眼圈泛红,委屈巴巴的说:“还请师兄赎过在下怠慢无礼。师弟我刚来伺候师父不长时间,因此只知您是李总管,不知您还是我的师兄。刚才师父已经责罚过了,一会您和师父聊天,我去厨房给您再多加一个肉菜当赔罪了……”
李清见这小胖子一脸委屈模样,正红着眼圈跟自己赔礼道歉,胸中阴郁也一扫而光:“是我未讲清楚,也不能都怪你。这,就引我去见陆监事吧。”
总管李清,原本只是个官房内供事的小太监,陆向寅在几年偶然路过官房之时,见他被别的太监欺负,心觉得这个一脸倔强不屈的小太监十分有趣,于是没事就偷着来看他被欺负解闷。官房总共十一个太监,一个总管,十个粗使小太监,数李清年纪最小,身子骨也最弱。小李清虽因种种原因而练就了一副麻利的身手,但也架不住要干七八个人的量。这李清每日从天没亮开始,便开始刷着数不清的恭桶,这整日面对恭桶,自然吃不下饭,身体也就越来越瘦弱。陆向寅观察了几个月,发现小李清虽是个六根不全之人,但天资聪颖且韧劲极强,于是就直接从官房总管那把他要了过来,安排在自己身边调教。
没过几年,本就聪明坚韧的李清,现在又得陆向寅的教导与帮助,自然在内宫之中青云直上。从一个最普通的小太监,摇身一变,竟成了个四品官身的总管,深得宣德帝恩宠。宫里的人都私下议论,说李清就是宣德帝给陆向寅准备的接班人。
这个四品官身的李清,开始还不觉得自己如何。但在皇帝身边日子待久了,再加上身边恭维的太监宫女们推波助澜,也隐隐的有了和陆向寅一争高低的念头。这样一来,李清再不肯低头认小,曾经一口一个的‘师父’,也变成了陆师傅,陆监事。
“陆师傅您最近身子还好啊?早就想来看看您,怎奈我忙于伺候皇上,总也不得空暇。不过今日一见有这孩子伺候您,我也就放心了。日后您若是有什么事,叫这孩子带句话过来就成。”
李清走进正厅,站在陆向寅的面前。二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对,抬头仰视李清的陆向寅嘴角含笑,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细细的打量着,这个瘦弱的门徒。李清被这种略带慈爱的目光看的有些火起,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先开了口。
陆向寅听见李清开口,也含笑接过话来:“李总管您客气了。你我虽有些故交,但也是陈年往事无需再提。今日您来这,应是有公事吧?我们还是先公后私,您看可好啊?”
“您说的是。陛下吩咐我前来,是召您前去东暖阁见驾。”
李清见陆向寅开口点破,也不好再拖延时间,顺水推舟地说明了来意。陆向寅听了后面色不变,站起身子说道:
“既是陛下召见,只怕就没有了闲聊的工夫。待日后总管若有闲暇,再来这里坐坐便是。”陆向寅又朝着窗外喊了一句:“小柳子,来。把前日送来的干货给李总管带回去一袋。”
“师……陆监事,想不到您还记得……”这李清的父亲本是山中林场把头,以入山伐木为生。某一年冬天开林祭祀后,被萨满告知:今年山神不应众人开林之请,需要休林一年。但当时的小李清重病卧床,急需他赚钱抓药。于是李清父亲夜晚之间偷偷来到山林之中,想偷偷把今年萨满选定的木神伐倒,向林场工人们证明安全无事,让大伙跟着自己开工。但谁也没想到,干了几十年把头的林父,不知为何就被这棵伐倒的木神树直接拍死在地上,直到第四天才被前来寻找的工人发现。
那阻止伐木的萨满得知此事后,也只长叹了一声。在大伙和萨满的帮助下,李家人办完了林父丧事之后,又把小李清的病给治好了。可眼下李家失去了顶梁柱,只剩下了失明的老母和一对弟妹。没法子,身为长兄的李清咬了咬牙,只好自阉进了宫典身换银。
自打陆向寅知道他的身世后,每逢他生日之时,都会给他做上一桌子的山货席。李清没想到,即便他感觉得到,二人对彼此已经都有了些疏离之感,但陆向寅还惦记着自己,不由想起那些前尘旧事来,满怀感伤的接过小柳子递来的布包,脚步略带踉跄的走回了自己的小院。
这一边,陆向寅慢慢走到东暖阁,站在门外手指轻扣,开口说道:
“奴才陆向寅来迟,请陛下赎罪。”
“来来来,陆监事快进。这李清也真是的,明知他师父腿脚不好,也不给弄个轿子给您坐,真是愈发的不会办事了。”屋内宣德帝声音由远至近,已然走到了门前。
宣德帝一把推开了房门,伸双手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陆向寅,又左右看了看他的气色,这才拉着他的手走进了屋中。
陆向寅被按在了书桌前坐下,宣德帝自己则打开了窗子四周望去。
“陛下不用紧张,四周无人。”
陆向寅开口,宣德帝长出一口气。
“郭家那活,做的干净吗??”
“老奴亲自下的手,之后也做了些外伤”
“绝对干净?”
“既然这会大萨满还未回京,那就是绝对干净了。”
“那就好。今日我请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26.凶手
在那天雪夜之中,陆向寅独身来到自宫墙西南角。这里正是太白卫夜间巡逻路径上最为僻静空旷的一点。距离这个角落里,最近的就是一个小炼房,专门用作处理死于各种原因的太监宫女,平日就不见人烟,也是贼人最易隐蔽身形的地点。这一夜,轮到的正是副统领郭霜,带队巡视的日子。
陆向寅一身暗红棉袍,微胖一张脸,肤色极白,在风雪的映照中格外显眼。身披纯白将军甲的郭霜,带着一队太白禁卫刚拐过一道弯,就看见了雪夜之中的陆向寅。
郭霜见这里有人,略微有些诧异,手下意识地按在身右侧的剑柄之上:“陆监事,深夜在此意欲何为?”
陆向寅步子极慢,朝着郭霜缓缓走来:“小王爷,你本是寿享百年,拜将封侯的命。很可惜,前日我接到一封信函。写信之人说,七杀星有所异动,自北向南而入奉京城。因此异动,此日此时此刻,你也到了魂断之时。考虑到你命不该绝,所以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郭霜很清楚,虽然自己带着的,是一队久经沙场的太白老兵,但绝不是这陆向寅的对手。他在身后士兵的嘲笑声中认真的思索了一会:“那就给我留下一具干净体面的尸身好了。”身后的禁卫们一瞬间全部安静了下来,惊讶的望着他。
“郭家果然都是明白人。来了。”陆向寅这‘来了’二字话音刚落,就以一种看似缓慢却转瞬而至的身法,朝着郭霜的身子逼近。郭霜眼见陆向寅这怪异无比的身法飞至眼前,抬左脚便往后退了半步,右脚再抬,往后迈一大步,两腿呈弓步状。右手则紧握剑柄意欲抽出,正是想使出一个后撤步的仙人指路剑式。身后的太白禁卫们见到郭霜这以退为进的起手式,心下已然放心一半。毕竟这招仙人指路一经使出,郭霜的身子必然会退去半步避开对手锋芒,而且长剑抽出前刺,攻守兼备亦可变招,可谓是万无一失。
眼见陆向寅在欺近郭霜的剑锋之时,身影一矮便钻进了郭霜的怀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啪’一声响起,身披铁甲的郭霜犹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从众士兵的头顶飞过,结结实实的撞在了身后宫墙以上。众人看去,只见郭霜虽然胸甲完好如新,但人已陷入昏迷之中,脸上不见一丝血色,身子瘫软靠在墙上,嘴角开始有血流下。众人眼见着,郭霜嘴角的血愈淌愈急,没多久胸前已是一片血红。
‘嘶………’这一队太白卫,大半都是由郭霜的父亲郭云深,亲自带出来的老兵,因为与郭家感情深厚,才继续跟随郭霜。眼下见这微胖的老人,竟然一个照面就把少主郭霜打的生死未卜,愤怒中更带着满满的寒意。皆因为,他们比谁都知道郭霜的武艺究竟是怎样的程度。
“好了,你们也同去,伺候主子吧。”陆向寅仔细看了看这一队人,还仔细点了一下人数,而后迈步上前。这次的身法快如闪电,三息一过,整队十二名太白禁卫,尽数气绝身死。
“伙房何在?”陆向寅拍了拍手,突然没头没脑的喊了一句。
“在。”四个人影不知从哪里出现,整齐的跪在了陆向寅面前。
“每个都添些外伤,做的细致些。”
“是。”
其中一个领头的人,右臂抖出一把匕首来,走向了宫墙处郭霜的遗体。
“慢,我答应过要给他留下些干净体面。多好的孩子啊,想必是怕郭云松见了伤心难过。”陆向寅拦住了这个领头的男子,自己来到郭霜的遗体前,脚尖一挑便握住了郭霜掉落在身边的佩剑。
“他,我亲自来。”
周围一片安静,只剩下兵刃划破皮肉时,撕裂的声音,在雪夜里回响。
那一日深夜之中,铁甲与沈归在内府窗外,陪着屋内的中山王流了一夜的泪。次日清晨,铁甲就顶着勉强睁开的红肿双眼,着手操办起白事来。下葬之时选在了太阳落山后,前来送行的也只有郭云松铁甲主仆二人,还有背了个包袱匆匆而至的沈归。
“还是那三个问题,谁的令,谁经手,为什么?有结果了吗?”
铁甲皱了皱眉,面有愧色的说:
“目前看来,令,是那位下的,这点已经没什么疑问了。既然知道是谁下的令,那么理由也就也摆到了明面上。只是这下手之人,有太多的可能,时间太短还无法确定。”
沈归站在了舅父遗体的身侧,另一边是早就挖好的墓穴。他放下了身后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香炉、一个小皮卷、一个大号水囊。摆好了一切,又跪在了郭云松面前:
“为了找出亲手杀害舅父之人,今日外孙我,欲对舅父的尸身进行尸检,还请外公应允,先行回避。”说完重重的扣了三个头。
郭云松看着这个刚回自己身边不久的外孙,长长的叹了口气,伸出满是褶皱的手抚摸着以头碰地的沈归:
“哎,若按外公本心来说,并不想让你一个十岁的小毛孩插手这种事。但是先代大萨满李玄鱼和二萨满林思忧都留下过话,不能引导或阻拦你的想法行为。因为在你的身上,需要肩负的东西十分重要,重要到已经超脱了恩仇生死。可是无论你是怎样重要的人,终究先是我郭家人。这事如果你想做,便按你心中所想去做吧。老夫……老夫我去别处走走便是……”
说完,郭云松抚摸了几下沈归的头顶,抬腿朝着密林深处走去。
沈归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先是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而后跪在了郭霜的遗体前:
“舅父,咱们从未见过,也就谈不到有多深厚的感情,甚至您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但,自从我开始接受沈归这个身份之时,我们之间就已经血脉相连。如今,无论为您,还是为了外公,甚至是为了至您于死地的那位,都在等着我给他们一个回答。因此,我首先得为您验伤,就免不得要惊动您的身体。外甥这里给您上香叩头赔罪了。”
眼见他做完一切之后,身后的铁甲开口:
“这就开始?我要不要也避一避啊?”
“不必了,你就留在这给我打个下手也好。说真的,我是真的不信鬼神这一套,但是不做还不行。”说完,沈归努努嘴,朝着郭云松离去的方向。
“信不信都好,该做的还是不能省。”
铁甲也点头表示知道,并上前揭开了裹尸布。
沈归伸手拨开了郭霜身上的寿袍,尸体上原本的血污已经被铁甲清洗干净。沈归见此抬头瞪了铁甲一眼,嘴里碎碎的念叨:“别的事也不见这么勤快。”说完也不等铁甲还言,便伸过手去触摸尸体,郎声开口:
“全身骨骼完好,没有明显骨折迹象。前身后背共有三十六道利器割伤,皆是死后人为所致。”
“等等等等,孙少爷您刚才说这些伤都是少爷死后才被人划上去的?”
“我是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皮肤都是有弹性的,所以活着的时候受伤,伤口往往都会外翻。你若曾亲历过战争,自然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沈归说完这话,铁甲还在思索,在不远处树后偷看的郭云松却听得连连点头。
“凶器是剑一类的铁器应该没错,每道痕迹都清晰无比。就算是一个普通人,被利刃所伤时也会尽力挣扎躲闪。而舅父身上每一道伤痕都有头有尾走向清晰,也更能映照刚才那个死后人为的推断。”
铁甲点了点头,略带疑惑的说:“以少爷的能耐,天下能制住他的人本就不多。”
“既然剑伤不是致命伤,其他地方又没有明显外伤,那就只能打开胸腹探查了。”沈归想了想,展开了那个皮卷,正是当初二萨满林思忧为古戒古三剑疗伤所定做的那套刀具。
“可是这宫里能悄无声息地杀掉一队太白卫的人,本就不多,何况还加上一个副统领呢?我看答案已经明摆着,没必要开腹验伤了吧?”铁甲见到沈归拿出的这组刀具,面带不舍的看着郭霜的遗体,半是请求半是询问的看向沈归。
“事关家族血仇,必须要有更确凿的证据。”
说完,沈归握紧了手中的柳叶小刀,略微稳了稳神,便从喉咙处下刀,切开一道丁字形的刀口,而后顺势而下,直接由喉咙一刀划开至肚脐处。
刀口至此,在一边观看的铁甲转身怀抱一棵大树开始呕吐,沈归略带冷漠的声音响起:
“五脏内腹破裂呈糜状,骨骼却完好如初。看来并非重器敲击致伤而死。”
沈归说完皱了皱眉,仿佛在仔细思索着什么。
“不用想了,绕指柔掌,定是御马监监事陆向寅那条老狗的独门掌法。”
从不远处的大树背后,传出了郭云松的声音。
“原来如此,我竟然忘了还有这回事在。”
沈归听后一脸恍然大悟,随即便开始缝合尸体。
铁甲呕干了胃中酸水后再次抬头,刚才还是胸腹大开的郭霜,此刻已经完好如初,缝合完毕了。铁甲语气惊讶地开口问沈归:
“这么快?我还以为还要查验很久呢。”
“我们只是想要寻找一个更为确凿的证据,眼下已经找到了。这个证据又不会用来打告官,只是用于保证自己没有找错仇家。所以也用不着其他证据了。”
沈归一边用包袱里水囊中的水来净手洗刀,一边用不咸不淡的语气回复着。
“孙少爷您今年贵庚?”
“应该是十一了吧?”
“那您这手…………”
沈归没回答,只是默默收拾完周围的一切,又把尸单盖在了郭霜的脸上。
“我这也是第一次上手,以前只是在书上看过,也幸亏还没吃饭………………”
说到这里也捂着嘴跑到一边,开始干呕起来。
三人同乘一车回到了王府门前,车夫勒住马回头问向车厢内的铁甲:
“铁总管,有几个人坠着咱们一路了,要处理掉吗?”
铁甲回头看了看沈归和郭云松。郭云松点了点头,沈归却摇了摇头。铁甲刚要开口询问,郭云松看了沈归一眼,又摇了摇头。
“铁甲,你背着外公入府。”
沈归低声说着。
中山王府对面,御马监草料房的几个探子正监视着这辆马车。待车停稳,只见车把式回头说了句不知什么话。不久,郭府的大管家铁甲,和郭府孙少爷沈归,一前一后,一背一扶的保着中山老王郭云松下车回府,场面看上去极为凄凉萧索。
27.老九
“我今日传你前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情……”
宣德帝颜狩和陆向寅,此时在东暖阁中对面而坐,颜狩神色略显为难,开口询问着对面的陆向寅。
“如今太白禁卫中已经没有了阻碍,但总还是得寻一个人来接手才是,向寅啊,你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啊?”
陆向寅眼角一抖,立刻站起身子低头回话:
“陛下,禁卫统领是负责保护陛下以及内宫安全之人,集万千干系于一身。此等要职人选,不该与老奴这等下人商议……”
宣德帝一摆手,打断了陆向寅的话:
“此时四下里并无外人,你不要讲这些场面话。朕知你想着避嫌,但眼下身边也着实再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了。你应该畅所欲言才是啊。”
陆向寅听后,挺直了腰杆,看似随意地四下里踱着步子,仔细思索后才开口回话:
“当年怀王叛乱失败,金甲禁军自然也不复存在了。现如今,奉王命而得以重建的新金甲禁军,已经训练完毕,军备齐整,随时可以重新肩负起拱卫京畿重地的要责。而这新金甲禁军,也同样需要一个可靠精干之人来统领啊。”
说到此处,陆向寅仔细的看了看宣德帝的脸色,心下便有了抉择,继续说着:
“眼下这郭霜一去,郭家也就只剩了一个外戚,自然不足为虑。那么太白禁卫,和新金甲禁军自然而然的就会归于天子掌中。此时陛下已经占尽上风,两支禁军就更不需要用外人来节制了。因此,老奴想着,是不是可以让太子殿下颜昼,统领新的金甲禁军,负担起护卫奉京城防的重任;太白卫嘛,可以交给宗族府,让天家颜氏的当代族长,久宁公前去接手。这样经过打散重建洗牌的太白卫,才能更好的为陛下所用。”
宣德帝听了陆向寅的回话,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脸戏谑的看着陆向寅:
“老陆你也太小心些了。此等无功无过的寻常手段,岂是你这等人该说的?也罢,既你不愿为孤献策,那孤来说说想法,若有不当,可是要直言相告啊!”
宣德帝笑着拿起桌上的一个铜制虎符,在手中细细的把玩起来:
“老陆,你曾先后侍奉过我颜家三代帝王,也算我幽北颜家的三代老臣了。定然知道这太白禁卫,本是中山路郭氏的族兵。当年,郭氏部族族长,现在的中山王爷郭云松,与颜氏部族当时的族长,朕的亲爷爷昭烈武极皇帝颜公无仇,再加上东幽李氏部族的族长,满仓李,李三元,三人结为异性兄弟,合三为一。这才使得我幽北三路的一个个小部族融为一体,有了如今这个幽北盛世。”
陆向寅点了点头:
“老奴年轻时,有幸侍奉过昭烈武极皇帝,每每想起都倍感荣耀。天家三代皇帝一脉,皆是宽厚仁慈的君主,而两个有着从龙之功的部族,如今也纷纷封妻荫子身居高位。只看眼下李氏一门,累世公侯自不必赘叙。单是李公三元的长孙李登,便已入朝拜相;而李登的长女,在陛下登基之日,也已晋为帝后,执掌后宫;陛下与皇后李氏的皇子颜昼,也已晋为太子。他李氏一门也可称得上是久沐圣恩了。”
宣德帝摆手摇头,看着陆向寅的眼睛说:
“颜昼是长子,立为太子与李氏一门并无干系。”
“是,老奴失言了。”
宣德帝叹了口气。良久,语气带着些哀伤的开口:
“说到这郭氏一族,本是中山一路的猎户出身,于天家也是有着从龙之功,孤本不该如此待他。可经过怀王一事,孤也只能狠下心来。不然,孤王的这颗头颅,就不知要高挂于谁家军旗杆上随风飘摆了。”
陆向寅听后微微一愣,连忙开口说到:
“陛下仁慈,可他郭家老儿却从未感恩。否则,武极皇帝当年,明明是为了向他示以恩宠,才交给他的护卫内宫一职,在武极皇帝殡天之后,便该交出来了。试问哪家帝王,会把身家性命交于任何一个臣子身上……”
说到这,宣德帝开口止住了陆向寅的话,眼带笑意的说:
“扯远了不是?说回到太白金甲二军的统领一职。孤以为,这金甲卫统领一职,可以交给吾儿青鸿担任。这孩子已年满十六,也到了该替君父分忧的年纪了。不然整日混迹于市井烟花之地,也着实有些不像话。”
陆向寅一听二皇子颜青鸿的名字,连连点头称是:“二皇子虽年少,但老奴对二皇子也算有些耳闻,这奉京城中无论大小官员还是平民百姓,提起二皇子的大名,都会伸出大拇指来。依老奴看,这二皇子的才气风流,与陛下您小时候可是如出一辙啊。”
陆向寅这一个小小的马屁拍过去,宣德帝听了笑骂到:
“他哪有什么才气风流可言,老陆你也替他瞒着朕不成?那小子无非是整日留恋花街柳巷,留下了一个好色贪杯的名声来。孤这次让他执掌金甲卫,也是为了好好锤炼锤炼他,也让这小子快些长大成人罢了。”
陆向寅也跟着笑了一会,又开口询问太白卫的事。宣德帝微微一笑,指着他的脑袋骂道:
“你这傻可有些装过了头。孤不是老早就把老齐王皇叔颜武之子,孤的族兄颜复九送入了太白卫之中吗?当年孤为了把这沙子掺进太白禁卫中,还没少受他郭云松的气呢。”
陆向寅一拍脑门,语气中尽是恍然大悟的懊恼:
“老奴确实是糊涂了,这齐王殿下就是现成的太白禁卫统领。陛下这一手真可谓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宣德帝伸手拍了拍桌案:
“把奉承的话省了吧。孤来问你,这样安排可有什么错漏?你可是答应过要直言不讳的。”
陆向寅歪着脑袋想了想:
“虽然二位新统领,眼下看来都有些年少。但依老奴愚见,这二位小爷可都是上人之姿,日后定会有一番作为。何况眼下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人选。因此,虽稍嫌操之过急,也不妨试上一试。”
“那就这么办吧,他们二人如今身在何处?”
陆向寅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思忖了一番对宣德帝说:
“若是陛下今日就想召见这二人,大概需要一个时辰左右。”
宣德帝也想了一会,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这俩小兔崽子……行,你去寻吧。明日散朝后,让他们直接到御书房去见朕。”
说到这,便端起了茶碗来喝了一口水。
陆向寅一见宣德帝端茶送客,便识趣的叩头告退,要出房门之时,身后的宣德帝开口说:
“你最近气色不好,若身体有哪里不适,要及时召太医前来调养诊治。这人老了,就是容易生病啊……朕这一个冬天过来也感觉,身体大不如前了。”
陆向寅连忙又跪下:
“万岁春秋正盛,定然无恙。老奴想是因去年冬季过于寒冷,才会令人倍感不适,请陛下万万不要多想。”
宣德帝没接他的话,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说完,便转过头不再看他。
陆向寅从东暖阁退出后,面色平静地朝着御马监的方向走去。
奉京城南市场大街,每逢初春时节,都会迎来一个旺季。这南市场大街,平日里往来的客人,都是些行商巨贾王孙公子,所以每年入冬之后,都会显得有些冷清。这些豪客们通常都会遣人送来一张张外出的小纸条,把相熟的歌姬舞伎请到自家之中。如此一来,无论是伴宴还是过夜,都省得本家外出,从而领略幽北三路冬日凛冽的风雪。
春日的南市场大街上,莺莺燕燕穿红挂绿的姑娘,都不再矜持着馆人身份,纷纷来到了长街之上。这馆妓全体外出遛街,一年之中也仅有三次:惊蛰日,是每年的南市场青楼的正式开馆日。这一日所有的馆妓都会精心梳妆打扮,在京城中随意游览采买,以招揽潜在顾客。待等入了夜,家家青楼都会有独特的新鲜节目,还有些青楼会举办带些彩头的比试和游戏;而这第二次,便是青楼妓寨的祖师爷管仲他老人家的诞辰之日。每年的四月二十二至二十三日间,所有的青楼女子都会获得两天自由时间。她们通常都会换上寻常人家的服饰,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或者成为一个自己渴望成为的人。当然,这两日间,所有守规矩的青楼都是不会开门营业的;那最后一次溜街,便是冬至日。这一天,所有的青楼都会大肆减价,平日里价格高昂的酒席与鬓花银全免不说,若是生客还能得青楼所派的利事红包,熟客也有相好之人,送上的亲手刺绣以示爱意。当然,能受邀前来的客人,身份自然也就不会底了。
此刻的南市场大街上,早已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正街两旁的摊位,从日用杂货到各地小吃应有尽有,街上除了花枝招展的青楼女子以外,还有不少奉京城中的寻常百姓也会前来凑凑热闹,有一些不太讲究的寻常人家,还会带着孩子一起前来赶集。平时互不相见的各阶层人群,就在此时此地,与这个热闹的集市和谐的融为一体。
“我说老九啊,别瞧平日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任谁找你都那么难。可每逢这日子口,我就知道一准能遇见你,你说这倒是咱哥俩有缘?还是你和窑子铺有缘呐?”
路边一个面摊前,幽北二皇子颜青鸿,正和一个年岁差不多的男子,并排坐在一张破木桌前吃炖肉面。
“别哥俩哥俩的,咱可差着辈分呢。”
这被叫做老九的男子‘吸溜吸溜’的吃着面条,嘴里含糊不清的回话。
“什么辈分不辈分的,也就大我一岁,叫你小叔那得折多大寿啊。”
颜复九喝了一口面汤,左手拍在这被叫做老九的公子右肩上,左手抬起朝面摊老板招呼着:“老板,再给我来一碗面,这回多放几片牛肉啊。刚才那碗我根本就没见着有那玩意儿,小心我报官告你去。”
面锅前面的老板一边敛着客人递来的铜子,手脚麻利的又下了一缕面条,嘴上还喋喋不休的还嘴数落着颜青鸿:
“别臭不要脸啊,你四下看看去,谁碗里的肉能比你刚才那碗多?老徐我煮了一辈子面,只有多给的份,就从来没坑过人。还有啊,你吃你的面,话别那么多,老子我这面里放的那都是大肉,才不是什么牛肉。”
颜青鸿听着这老板的笑骂,不但没有一丝气恼,反而笑嘻嘻的说:
“大肉大肉,那必须是大肉啊。这样吧,你再给我煮一碗,多切几片肉码在面上,芫荽青蒜葱花也满满地铺上一层。”
老徐听完用脚跟轻嗑了一下背后肉案的浑家,眼中看着锅里的面条回到:
“要按你说的这法子,那可就是两碗了。”
嘴上虽说着两碗,老徐却还是只端了一碗面来。这碗里看不见面条有多少,切得透光的卤牛肉片,厚厚一层码的整整齐齐不说,肉上还撒满了碧绿的青蒜和葱花。老徐放下了面,抬手便抄走了颜青鸿放在桌上的二十个铜钱。
刚才被颜青鸿叫做老九的公子,正是齐王颜复九。他看着颜青鸿面前这碗加料面被惊的目瞪口呆,吞了吞口水张开大嘴扯着脖子喊去:
“老板,也给我来一碗他这个!”
28.托付
齐王颜复九,和二皇子颜青鸿这两位幽北皇室子弟,正坐在这个集市上的面摊上闲聊,不知从哪走出来一个乞丐。这人径直走到桌边,用屁股狠狠撞了一下颜青鸿的肩膀,一下挤在着坐在长凳上,一言不发就拿起桌上筷筒里的一副新竹筷,吃起了颜青鸿面前的那碗加料面。
“你谁啊你?老子还没见过这么横的乞丐呢。我这面才吃了两口,你给我放下。”颜青鸿大喊大叫的指着这个乞丐,旁边的颜复九没说话,只是偷偷的端着面碗挪了挪身子。
“呸”这乞丐朝着颜青鸿的面碗里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抬头看着他说:“你还要吗?不要我吃了啊?”
颜青鸿大叫一声:“你……你……你他妈是……?这什么情况啊?那么大的家业,你这刚几天就给败完了啊?”
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沈归嘴里全是面条和牛肉,含糊不清的回答:“这么快你就忘了?那天一起逛窑子的,除了你我二人还有谁啊?”
颜青鸿轻轻点头,恍然大悟笑着挤兑沈归:
“你这算是找了一个正经差事来干了吧?”
旁边的颜复九眼神复杂的看着正在说话的二人,拍了拍颜青鸿的肩膀:
“颜小二啊,小叔我倒是听过你交游广阔的名头,但打破头也想不到,是这个样子的广阔啊,小叔实在佩服得紧。”
颜青鸿横眉瞪眼的刚要开口,沈归突然朝着人流的方向喊了一嗓子:
“老头子,这面不错啊。全都是肉。”
颜复九还没反应过来,口鼻边上就传来了一阵恶臭,身子也被撞了一下,在长条板凳上滑出去很远……
“呸”
还没反应过来的颜复九一回头,只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叫花子正在筷筒子里挑着筷子,自己的这碗面上,赫然盖上了一口吐沫。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叫花子吃的是百家饭不假,但无论是银子还是剩饭,拿了人家总得说句吉祥话啊。”老乞丐边说边用筷子敲了敲桌子,对齐了长短之后,抬头笑眯眯的看着颜复九:
“这位小爷,您还要吗?不要您行行好,赏给老乞丐得了?”
说完低头开始‘吸溜吸溜的吃起面条来’,趁着咀嚼的间隙嘴里还对着沈归嘟囔:
“咱可有日子没吃带荤腥的了啊,可得多喝点面汤,留神闹肚子。”
一边煮面的老徐把捞面的铁丝笊篱一嗑,朝着老乞丐就喊:
“嘿我说老五头,我这做的可是吃食生意,你别在摊上说什么闹肚子啊!”
颜复九眼神复杂的看着颜青鸿:
“你交往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颜青鸿脸色也微微一红,梗着脖子歪着头硬撑着顶嘴:
“也就是认识了些江湖上的英雄好汉。”
这二位皇室血脉,眼看着俩乞丐吃完了自己的后,颜青鸿摸了摸下巴说:“要不然咱找一个僻静地方?”
老乞丐用油腻黑亮的袖口一抹嘴,把头点的跟拨浪鼓似的:
“这老徐的牛肉面哪都好,就是汤头有点油腻。刚吃了这么一大碗是得喝点茶水刮一刮。”
颜复九眉头一皱,拽了拽颜青鸿的胳膊:
“我说小二啊,现在咱幽北三路的乞丐,都是这种生活水平吗?要都是这样,正好我这王爷也早都不想当了……”
颜青鸿嘻嘻一笑,指着这俩人说:
“要都能这样活着,就没人正经做事了。跟着走吧,你当遇见他们俩是这么容易的事呢?”
城南有一间破茶馆,立在奉京城南的码头边。这破茶馆没个正经字号,平时既不招百姓也不过江湖,专门做的是那些在码头扛活卸货的苦力的生意。卖的茶,都是掺着破草棍的茶叶沫子;有点吃食,也就是千滚水煮的老玉米和咸菜窝窝头。
今日,这破茶馆里来了四个奇怪的人,三小一老。两个衣着华贵,两个破衣烂衫。茶棚里的小伙计,也是老板的儿子,悄悄的问着自己的掌柜亲爹:
“掌柜的,这来的四个是什么人啊?这俩看着就阔的,是哪家富商大官的孩子这没什么问题。可是这俩穿的破的,是个什么路数啊?说是力工的话,穿的也太破了吧?”
这掌柜的依着栏柜,抬手就给了儿子脑门一下:
“跟你爹我干了这么多年,眼力也没一点长进啊你。还力工呢,你见过有这么老这么小的人来当力工吗?他们俩要是力工,那纯属是来碰瓷的。这俩人啊,一看就知道是俩叫花子。”
儿子点点头:
“爹,还是你有眼力。可是你说这俩公子和俩要饭的,能有什么事好谈呢?”
老板也挠了挠头,思索了许久,伸手使劲敲了一下孩子的脑袋:
“小屁孩问那么多干嘛,干活去。”
沈归只喝了一口水,就低头啐了一地的茶叶沫子。而颜青鸿和齐王颜复九,根本就没动过茶杯。
“我说颜老二啊,这就是你小叔,齐王颜复九吧?”
沈归一边吐着吐沫,一边随口问颜青鸿。
“恩,对。就是这小子要捡你舅父郭霜的便宜。你要是生气,就和伍前辈打他一顿。你要是还能答应,以后再有这么好玩的事都带上我的话,我也能帮你一起打他。”颜青鸿说完,往栏柜处掌柜的方向看了一眼:“嗨老板,有黄豆没有啊?炸点端来给我们磨磨牙呗。”
颜复九一脸的腻味,看着沈归说:
“你好歹也算是个世家子弟,爱玩什么不好,干嘛非玩要饭呢?”
沈归一脸无奈的耸了耸肩:
“我说颜老二,你们家把当叫花子,叫好玩的事啊?另外啊,不是我想当乞丐,是我们家二老太太非要我跟着那老货混,不当乞丐怎么办啊?”沈归说完一指刚刚溜进厨房的伍乘风。
“哎?你说是不是萨满大人早就算到你们郭家的太白禁卫要丢,提前给你小子安排个能大展拳脚的地方啊?”颜复九对沈归一脸严肃的讨论。
“我说颜老二,你这小叔便宜话说的可比你强。还大展拳脚呢,谁想当乞丐,还用得着他幽北三路的大萨满安排?把家底子都散了不就得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伍乘风端着一些咸菜窝头从厨房走了出来,一听见沈归的抱怨就急了:“你还当师父我是谁都能拜的吗?”
沈归微微抬了抬眼皮,冷笑一声:“咋?听着意思,想要个饭门槛还挺高呗?”
颜青鸿赶紧摆摆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我说你昨天让三个小要饭的,堵着绿柳楼的门找我,让我带着他过来,就是为了来斗嘴磨牙的是吗?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散了,我这晚上可还有正事呢。”
颜复九紧听完点了点头:
“对,绿柳楼的青雪姑娘今儿晚上是挂了牌子。”
沈归看了看正在吃窝头的老乞丐伍乘风,面色有些无奈:
“其实让你带着齐王来确是有那么两宗事情相托。这其一呢,自然是和太白卫有关的事。”说到此处,沈归看着齐王的眼睛,语气极为谦卑诚恳:
“我知道,齐王殿下您已经接到圣旨,不日间就会提领整支太白禁卫。想那太白禁卫的军中老卒,原本都中山一路的猎户出身,大半是我郭家的门生旧部。此次您整军接手之后,陛下必然会密令清洗。所以我今日所托,便是待您日后清洗之时,若有人对圣上有些许冒犯之处,能尽力保全他的性命。毕竟这些老卒也曾为我幽北三路出生入死征战沙场过。不知此请,会否令齐王感觉为难呢?”
颜复九听完沈归的请求,表情略微有些惊讶。仔思索了一会才开口回答,语气中也尽是些无奈乏力之感:
“齐王府的家事,早已传遍幽北三路。按常理,我们这一系血脉的人,都不可能再有掌军的机会了。但我也不知为何,当今陛下对我齐王府之人莫名的信任,没法子,我还没有抗旨不遵的胆子。何况我这些年也一直在太白禁军中任职,平日里虽然从不过问过军中大小事务,但毕竟和这些太白卫的士卒,也是在同一口锅里吃过饭的。我与副统领郭爽,平日里因为性子不同,交情不算太深,但在心中也都有那么一份尊重在。所以今日你之所请,我虽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但我会尽全力以为周旋。”
颜复九说话的语气极慢,有时还会停下来想想,眉宇间也尽是些挣扎和疲惫的神色,看起来略显忧伤。
沈归听完颜复九的回答,重重的点了点头,再转头看向二皇子颜青鸿:
“托你的事倒是简单得多。我郭家事你想必也清楚,此时就不再多说了。舅父这一去,外公身边就只剩下铁甲一人。平日里还没什么问题,可眼下我舅父这一走,郭家在朝堂上已经再无任何支撑可言了。树倒猢狲散,宗族府的老头子们,还有丞相东幽李登,想来也不会放弃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也没别的,我就是希望你能护着我家老头子和铁甲的安全。别的都无所谓,但求能留下一条活命。”
颜青鸿见沈归的面色极为郑重,自己的言语间也不复往日的孟浪轻佻:
“宗族府那方面你到是无需多虑,这群老头子在我颜家的庇佑下,锐气早就已经不复当年,要踩你郭家一脚,这下脚之人是谁,可有的扯皮了。而朝堂中更是不用担心,眼下你郭家太白卫尽归了老九不说……哎,总之,你郭家现在不过是一头拔了牙断了爪的病虎,落井下石到你们家,什么好处都得不到不说,还得落得一身骚。所以最麻烦的,还是东幽丞相。你们家中山郭家和东幽李家,三代以来都不大对盘。当然了,这掌军一方的与管后勤补给一方,也不可能对盘的了,平日里还不显,现在你们郭家失了势,自然就打破了这个局面的平衡。因此依我看,整个幽北三路最有理由下手补上这一刀的,就只有他东幽李家。”
原本在一边听着的颜复九,此时忽然伸出了手,指了指颜青鸿,对沈归说:“你别看他把一切分析的这么周全,可他一定没什么把握。我说颜青鸿,你小子别忘了,你只是个二皇子,你母亲兰妃,还是西边草原狼送来和亲的外族。你是个什么身份,你们家老大又是个什么身份?还想护着中山王?……你呀,和我这个败军之子一样,怕是连连自己都护不住了。还有,你们俩真当我愿意接手太白卫这颗烫手的山芋呢?”
颜复九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颜青鸿听完他说的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低头不语。
“我今日对二位相托,其实是因为,我要跟着老乞丐离开奉京城了……”
颜青鸿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你俩干嘛去啊?”
沈归笑了,指了指坐在一旁昏昏欲睡的老乞丐:
“我师父非要带我去游学。”
29.启程
“你说你,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子,如今留在京城能做什么?无非也就是再给人家立出一个明晃晃的靶子。人家小颜说的对,你只要不在京城,那就没人会继续追着中山王府不放的。”老乞丐伍乘风跟在沈归身后唠叨了一路,只是沈归仍然一言不发,气哼哼的低头前行。
“你以为林思忧让你跟着我,是为了什么啊?除了让你能学上些自保的手段之外,主要还是不想让你身处京城这个是非圈子。要是没有她的安排,老夫我一生云游天下四海为家,怎么可能在奉京城里待这么久。你啊你,还是趁着如今年纪还小,多学些本领才是正途。”
沈归止住了步子,回头看着伍乘风,语气中满是压抑的怒火:“你就知道颜青鸿和颜复九是那么可靠的人?这俩可都是姓颜的!把我中山王府托付给他们,这不是让黄鼠狼看鸡窝吗?亏你想得出来。”
“嗨!”老乞丐听完沈归的话,一屁股就坐在了官道边的石头上。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阳光顺着道旁树上开始抽芽的柳条,洒下了一片斑驳。
“和你明说了吧。这次你前脚一进京,后脚你舅父郭霜,就已经入了必死之局。这里面最关键的点,就是你生父的身份了。你别看我啊,这事我是真不知道。我知道的这点玩意儿,还是林思忧那丫头告诉我的。”
沈归也觉得有些累,听了师父老乞丐伍乘风的话,心下觉得好奇,就停住了脚步,也坐到了路边。
“简单说来,往日里的太白禁卫,只是名义上受郭家单独节制。但这第一,对于天家来说,太白卫既然可以是最后的保障,也随时可以是那围城的乱军。第二呢,在你未进京之时,太白卫的粮草军械兵饷,可都得靠丞相李登来调派,这样一来,天子自觉也能对太白卫有一些牵制,心理上勉强还有个平衡感来安慰自己。”
“那为何我一进京,我舅父郭霜就必死呢?”
沈归仔细的听着,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都说了关键点是你生父,这个方面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既然打破平衡的重点是银子,那依我来想,郭霜之死就一定与银子有关了。”
沈归摸了摸自己身上,又好像想起什么来一样,伸手拽了拽老乞丐的袖子:
“难道是因为他们知道我身上有块华延商帮的印章?所以才让宣德帝以为,只要我一回京,太白禁卫的粮草军饷就不会再受任何人的节制了?如此一来,好像就说得通了……”
老乞丐伸手就把怀里的那枚印章掏了出来,左右把玩了一下,语气极为不屑:
“莫非你还真的以为,靠这方印支出来的银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虽然华延商帮任你支银的理由我不知道。但是谁都知道一个道理,那银子都是需要人赚出的,而且无论是谁,想供养一支禁军都不是什么易事。更别提你这取银的权限还掌握在别人手里。我看这印,虽然看上去不错,但实际上也就是你家中哪位长辈,想用这个方式给你一些散碎银子花花,省的饿死你罢了。宣德帝虽然只是个庸才,但是这些银钱往来的事,可是他最擅长的。毕竟人家母亲可是东幽李家的大小姐,出生就带着算盘来的。你这个想法啊,打根上起就错了。”
沈归听完也点点头,毕竟当初在汇南钱庄取银的时候,也曾被掌柜骆凤岐,半劝半阻过。如此看来,这汇南钱庄,怕是与自己亲生父亲的身份有关了
“行吧,这个我也不往下追问了。咱再说说颜青鸿和颜复九这俩人,为何你要要我临行前去拜托他们?”
“因为这样一来,郭云松郭兄起码能保一条活命下来,你们三人也能各取所需。别看你中山王府目前危机重重,但这天地万物都是有正反两面的。危局与转机历来都相辅相成。眼下幽北颜氏已君临三代,朝局也日益稳定。正因如此,他们一个军心所向的小齐王,另一个是活着就是错的二皇子。这两孩子那可都算是聪明人,所以早就开始自污身份,但是树大终究会招风。哪怕他们不争不抢放浪形骸,在某些人眼中仍欲除之而后快。皆因朝局一旦全盘稳定后,他们两个就会变成温水里的青蛙,在不知不觉中被活活煮死。你,需要他们来庇佑失了势的中山王府,他们也需要你这个变数来找寻破局的机会。”
沈归点点头,直接躺在了泥土里。右手从身边揪下一根青草叼在嘴里来回的玩着,嚼了几口,又啐在了路边:
“饿了,咱先找点吃的,再找个地方休息吧。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再走了。”
老乞丐看着他这副模样,伸手按在他的脉门以上。
“老头你干嘛啊!”被捏疼的沈归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脸的烦躁。
“奇怪,不说你是李玄鱼的地灵脉吗?你让她那么个神人上身祈灵过,到底得了什么过人之处啊?不瞒你说,我也琢磨这事有段时间了,你这孩子骨骼经脉十分普通,虽然有些小聪明,但又没到天灵灌顶的地步。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来跟师父我说说,别耽误了你的地灵脉天赋啊。”
沈归甩了甩胳膊,使劲的揉了揉被掐疼的右手腕。
“谁告诉你我是地灵脉的?我和大萨满李玄鱼的事,等再过几年你自己问她去,我还纳闷呢。至于说我的特别之处,以你的智慧,跟你说了也没用啊。”
“也就是说你文不成武不就,还没什么特别的天赋?那林思忧的回春你学会了吗?日后当个郎中也行啊。”
“不会,啥都不会。”
沈归被追问的又气又恼,嘴嘟的能挂上好些灯笼。
“那你这么一说,为师就明白了。打今天开始,你就跟我练些寻常武艺防身吧。”
“练武就练武吧,那先说说你都会什么?我挑几样喜欢的来练练。不过得先说好啊,重兵器我可不练。就我这模样长大以后肯定错不了,万一你教个铁锤或是板斧,那我还不如做个书生去呢,好歹这压书的宝剑,看着也秀气点。”
“千里之行也要始于足下,现在你可还是狗屁都不会。甭管大锤和板斧,那都得是天生神力的人才能练的。你这筋骨顶天了也就是个普通货色,甭管学什么都得先打基础。”
沈归实在听不下去老乞丐对自己嫌弃的语气,赶忙双手合十的作揖告饶:
“我的好师父哎,您少说两句成不成啊?我知道我筋骨奇差资质普通,还没有什么天地灵脉的特殊传承,很是让您老失望。但我也不想这样啊。眼下无论是为了完成林婆婆的嘱托,还是为了不让您伍乘风的威名蒙羞,好歹的随便教一点就成了,咱们就互相凑合凑合吧。”
老乞丐一听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走吧,趁着天色还早,再赶些路。至于到底能教你点什么,容为师再想想。”
就这样,一老一小俩乞丐,顺着奉京北门的官道,朝着东北方向而行。眼下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沿途风景充满了生命的气息。二人沿路乞食而生,村庄中的男丁大多都还在田野里播种开荒,家中的婶子大娘们见这一老一小的乞丐,也总会或多或少的拿出些食物来招待二人。因此这一路虽免不了有些餐风饮露,但也算顺风顺水平平安安。
这一日,二人站在了此行的目的地,幽北中山路与鞑靼草原交界一个小村庄的村口。这里地势险峻而清幽,北方是博图山,西方是孤马山,为两山夹一沟的地势,因此而得名双山村,村中人家不过百户,而且大多都是女眷孩童与老人。这村子里就连税督都多年未曾见过,活脱脱是一个仿佛被人遗忘的村庄。
沈归和老乞丐一人拄着一根木棍站在了双山村口,但见不远处正蹲着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手里拿着根树枝在逗弄一条小黑狗。老乞丐仔细打量了一下,把手放在嘴边高声喊着:
“小孩,村里大人都谁在呢?帮爷爷把你们村长老包喊过来。就说老乞丐伍乘风回来了。”
这光屁股的娃娃站起身来,朝这边呆呆的望了一眼,把手里的树枝一扔,张开了脏兮兮的小手,身子不动,也没说话。离着老远看上去,还觉得这孩子愣愣的,也不知道在等着什么。
老乞丐嘿嘿一笑,不知从哪摸出了一块有些融化的糖来,远远的就丢了过去。这小娃娃一见老乞丐的动作,双眼一眯,右脚使劲一蹬地,小小的身子竟然飞到空中划出一道极高的弧线来,半空中翻了三个跟头,身形不晃不摇的平稳落地,嘴巴还一直动来动去。看来那脏兮兮的糖块,在半空中一接住,就被他扔进了嘴里。
“行了吧?糖吃多了牙里面可是要闹虫子的。”老乞丐爱怜的上前摸了摸这孩子脑袋:“去吧,去帮爷爷把村长老包叫出来。”这孩子转身跑开,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你看这孩子,村口放个屁,村尾都能闻到味,这么巴掌大个村子还用得着这么跑吗。”老乞丐说笑间回头,却见到了一个目瞪口呆的沈归。
“至于的吗?这孩子也就是腿脚快点,你从小在大萨满身边长起来,咋能被这么点脚力就给惊成这副德行呢?”老乞丐纳闷的问沈归。
“这……点……脚……力?”沈归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重复着老乞丐的话。
“不用那么咬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手玩意儿稍微练过几年的都行。江湖上要说到这纵步轻身的法门,比蹿高,那还得让过人家玄岳道宫去。”
“那身法呢?”
“那肯定是人家百鸟啊。当贼要是跑得慢,那得挨多少打啊。你说你好歹也是天地灵脉都见过的人,咋还能这么没见识呢?”
沈归想了想,一本正经的和老乞丐说:
“师父啊,我不知道这么说,您能不能理解。大萨满李玄鱼的天灵脉神通,我是真没见过,因为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就死了。光听过别人传她怎么神,我没亲眼见过啊;这继任的大萨满林思忧林婆婆的回春,我倒是亲眼见过,但是她那个‘唰’一下,我既来不了,也想不通。可是刚才这小孩的那一手,我看得懂也想得通,就是做不到啊。这才是最让我接受不了的。”
老乞丐点了点头,拍了拍沈归的肩膀:
“别惊,也别接受不了。等你在这村里住段时间之后,就自然也能来的这个了。”
话至此时,由打远处跑来一个草鞋布衣的干瘦老头,看模样大约有个七十岁出头。这老头一边朝村口方向跑,嘴里还一边朝二人大声叫嚷着:
“师父啊师父,您终于还是回来了,徒儿想您想的好苦啊。”
沈归噗嗤一下就乐了出来,指着这个老头问伍乘风:
“这是我师兄?您都教了他什么呀?保健养生吗?”
30.双山
“以前双山村这地方啊,就是一个破庙。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师父还行走在江湖中行侠仗义。若赶上他老人家所救之人无家可归,师父便会安置他来这破庙里面住下。久而久之,这里慢慢就变成了一个村子。”
那个唤伍乘风为师父的村长包老头,此时坐在桌子末席,边念叨着边给沈归和伍乘风二人布菜。老乞丐此时整个人蹲站在木凳子上,吃相极为难看。手中飞舞着一副筷子,把手中瓷碗拨弄的叮当作响:“我说老包,咱俩才差几岁啊你就满口师父师父的叫。还有我得问问你,我是哪年答应过收你为徒来着?”
老包来回摸了几把自己的大光头,脸上尽是谄媚讨好的朝伍乘风说着:“就是小山那孩子,从村子出去那年您还记得吧?小山这前脚一走,村里的年轻人紧跟着也都走的差不多了。当时留在村子里的人,除了我还算年轻些,剩下的不是残废就是瘫子,要么就是老的走不动路的。年轻点的也就是些老娘们,最多的还是每天张嘴等饭吃的小崽子们。这一到了春荒秋收的时候,人手根本就不够,眼瞧着一村人都得饿死,可多亏了您能及时出现啊。”
沈归看了看仿佛根本没听见的老乞丐,饶有兴致的问包老头:
“他回来能怎么着?带着大家脱贫致富奔小康?”
“那倒是没有。那次师父倒是又带回来一群小孩。”
沈归鄙夷的看着老乞丐,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边,发出了清脆的‘咚咚’声。
“老头你够缺德的啊?这算是怎么个救法?你那行为,那分明就是嫌人家死得不够透彻。”
“你懂个屁。”老乞丐把他的筷子抽开,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老包赶紧拦住沈归的口无遮拦:
“师弟你先把话听完了。小孩和小孩还不一样。就师父那次带回来的这群小孩,可个顶个都不是一般的小孩。”
“哎?这就有点意思了,怎么个不一般法?哦,我知道了!肯定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这老头把人家孩子绑来当肉票,讹回来银子给大家伙分了?”
老包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师父,颇有些不解:
“师父哎,这孩子你哪找的?说话爱打岔也就罢了,心眼还脏。”
伍乘风冷笑一声:“这孩子可是跟着神棍长大的,心眼能不脏吗?”
“哎哎哎,说我就说我,别扯林婆婆啊。”沈归老大的不乐意。
“老包啊,你不用跟他说那么多废话。今天我们俩人也刚到,这饭也吃了,一会给我们再找个地方俩睡上这么一觉。日子长着呢,有什么话咱回头再说吧。”
饭后,老包把二人带到村庄最深处的一个小庙门前,面色颇为恭敬的对伍乘风说:
“师父啊,不知道您要来,所以庙里给你们准备的被卧,还是我家以前用旧的,委屈您和师弟几日,先这么凑合用着,回头我找几个人帮你们每人再弄出一套新铺盖。那您和师弟今天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直接喊我名字就行。”
沈归四处打量着,见老包要走,急忙拦住他的身形:
“这庙看着是挺干净,翻修的也不错。可怎么门口就挂了一个布帘子啊?门都没有,万一丢了东西谁负责啊?”
老包‘噗嗤’一下气乐了,一双眼从上到下来打量了沈归好几个来回,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
“说你心眼脏还真没说冤你。别的咱先不论,就单说以你和师父眼下这种情况,还有什么怕丢的?再说回来,这村里除了你,连村口那条小黑狗也不可能让么这一扇门就给挡住。”
说完以后,老包又转身朝老乞丐的方向深鞠一躬,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迈着慢悠悠步子走远了。
“这叫个啥人你说?”沈归被堵得只说出这么一句话,本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但老乞丐的呼噜声已经响彻云霄了。
第二日凌晨,天色刚刚泛起一丝亮光。还沉浸在睡梦之中的沈归,就被一只臭草鞋拍在脸上……,
“起床,打今天开始,你小子的好日子可就算到头了。”
沈归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着:“已经都晚了,也不急在这一会。”
“晚个屁啊,现在正合适。”
“我说的是,以我现在这岁数练武晚了,还不如让我睡个饱呢。”
“我说的正合适,也说的是你从现在开始练武正合适。给我起来吧你!”
伍乘风提起放在门后的水桶,照着沈归被子里隆起的地方,直接泼了下去。
双山村以北,博图山脚下。
“我说老头,莫非你不知道么?我可打小就住在太白山脚下,还有齐家两位叔叔教我捕猎追踪,恐怕这山林里的事,你也未必比我明白吧。”沈归眼下已经换上了一身蓝粗布小褂,老包还给他做了一双新鞋子,此时看上去又能看出几分少爷模样来。
老乞丐坐在了路边一块巨石上,抽出腰间的烟袋杆,悠悠然的开始吞云吐雾:“去吧,山顶上有个洞,我早年行走江湖的独门武功心法秘籍,全藏在那个洞里,你去把摆在最上面的那本取回来。不过有话咱可说在前面,这些书可都是孤本,你手里得留点神啊。”
沈归点了点头,临走前还撂下一句话:“就为了取一本书,还用得着早上泼我一身水吗?什么时候拿不都一样吗?”说完俯下身子紧了紧鞋子的绑带,几个纵身向前,身形便隐入了密林之中。
齐家两位叔叔教自己的,虽然也撂下了有些日子,但是童子功毕竟就是童子功。沈归在开始的时候还略有磕绊,等一捋顺了步子看准了眼以后,穿行的节奏越来越舒服,隐隐还有些林间老猿的架势。
沈归如此飞速地穿行于林间,身上已经微微见了汗。他来到一根粗壮的主树干上停稳了身形,感受着周围吹过的徐徐春风,此时太阳也略微漏出一丝光亮,沈归觉得目前身心愉悦,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在这林间长啸一声,来发泄连日来的愤懑。
‘嗖…………咚。’沈归听声猛然回头,只见距离自己右耳大约三指的距离,已经有一颗椭圆形的鹅卵石深深嵌入身边大树主干之内。沈归早在破空之声传来之时,已经有意识的想要翻身躲闪,并用余光四下寻找便于隐匿踪迹的位置,但自己的小腿肌肉刚刚灌上了力,还没等有所行动之时,飞石入木而发出的‘咚’一声,已经在耳边响起来了。是的,沈归知道这是自己的反应慢了。
沈归瞬间摒弃刚才防守反击的念头。本是由于奔跑于林间而微微见汗的身子,在这一瞬间汗浆如雨。不摸可知,老包刚送来给自己穿上的衣服,定然全湿透了。他也明白,这飞石之人只是在警告自己。不然,刚才那颗石头定然已经嵌入了自己的头骨之中。
“不知是哪位前辈仁兄,在此地与在下开玩笑啊?若有些许冒犯之处,还请现身相见,在下愿当面赔罪。”
‘嗖…………咚。’不知从密林哪个方向又射来一颗飞石,瞬间又嵌入沈归左耳后的树干内。沈归不敢多停,直接屈膝前跃,早已看好的落点,正是自身右前方的另一颗参天大树。
‘嗖…………咚。’就在沈归在另一棵树干之上站稳了身形的功夫,一颗飞石不偏不倚的嵌入在沈归右脚旁边,却没有伤到他分毫。沈归脚下这一枝树干,并不是主干,仅仅能容沈归站下半个脚掌。此时在一颗高速射来的飞石嵌入之后,树干摇晃着发出了木头断裂的声音。
“这是要拿我当狍子追啊。行,那咱就来着看。看看到底是我耐力强,还是你石头多。”沈归被三颗石头追出了火气来,紧咬牙关催动身体,倾尽全力开始在林间飞速穿行奔跑。
沈归自小便是在太白山脚下长大的,又得了齐家猎术的真传,早有在深山老林之间飞奔的经验,但这一次的身份,已经从猎人转变为了猎物。他试过以林间光照明暗隐藏身形、以草木丰茂参天巨树隐藏行进路线、还试过用相似程度极高的不同地点,去人为制造一个鬼打墙迷局、最后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甚至站在空旷之处大喊求饶,都躲不开那神秘的飞石的如影随形。
不过沈归在各种试探以后,还是摸到了一些规律。首先,这人肯定没有杀死自己的打算,否则一开始的两颗飞石示警,就完全没有必要;其次,这人也没有伤害自己的念头,因为自己有几次故意选择了极为简单直接的路线,以对方飞石的速度与力道而言,完全可以趁他在力道使老,避无可避的时机,以飞石半路击之;最后,对方的目的虽然不是灭杀或生擒,但也没有让自己多喘一口气的打算,一旦自己在某处止住身形喘息,飞石的落点便会距离身体越来越近。在某次自己打算放弃认命的时候,这颗石头竟然是擦着自己的睫毛飞过去的。
沈归细细想来,这飞石之人,力道与精准度自不必多说,在林间奔袭的手段也只会比自己强。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沈归在开始之时,还只是漫无目的抱头鼠窜。渐渐路程一长时间一久,在脑中便形成了更为宏观清晰的山林地势,沈归这下开始有意的用奔逃时的余光,观察起整座博图山林的地形地貌来。
天空高挂太阳,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露出的全貌。早已四肢发软汗如雨下的沈归,胸口犹如铁匠铺的风箱一般气喘吁吁,但脚下仍然不敢有丝毫停顿,凭意志力的驱使不停奔逃。沈归此时迎接了阳光的正面照射,便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疲惫感也一瞬间涌入大脑之中。沈归就沉浸在这因缺氧所导致的眩晕之中,想明白了一件事,待这个念头在脑中逐渐清晰之后,沈归直惊得浑身发颤。
沈归原本以为,这飞石的方向,是那人观察了自己落脚点之后,才抖手射出的。但方才有几次,自己分明是腿脚发软力有不逮,弹速也较之前更慢上一些。但每每自己起跳乏力,这飞石都会先自己一步嵌入落点。这也就代表着,沈归原以为是自己先选择一个逃跑的路线,再带着这个飞石之人的追踪方向,二人一直在林间慢无目的的穿梭着;若是以刚才的推断看来,竟是这个飞石之人,以石子的飞行路线作为封锁,强迫自己按照他所制定的路线,带着自己在这山林之中绕圈!
还没等沈归细想,飞石的破空之声便再一次响起。沈归虽然凭着反射神经堪堪避过,可这次落下之时,已经无力站稳身形,双膝失控眼前一黑,再无丝毫余力的沈归一个跟头便从树干以上翻身落地。还好这树高度一般,再加之林间草木繁茂,只是摔的沈归头昏脑涨,却没受什么重伤。
“爱打你就打,随便吧。小爷现在太累了,有痰都没劲吐。不过先说好,这就是单纯的累,可不是怕,更不是求饶。我现在就歇着了,想干嘛您就自便吧。”沈归自顾自的喊完,就闭上了双眼,只剩胸口还在不停地大幅度起落。远远看去,活像是一条被林间野鹿溜到炸肺的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