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节外生枝(三)
傅忆想起,自己用的这个粗糙的审问手法,原本是在傅野还在中山路任一路总督之时,为了帮老子审案时常用的。对付一些流寇马匪,倒是能无往不利,但如今面对的可是陆向寅的门徒,个顶个都是太监中的精锐,阉人之中的阉人,又怎么可能被自己这等粗糙手段给拿下来呢?
想通此节的傅忆也没打算换一个“精致”的手段,因为地上还有一条趴着的死狗,再不及时施救的话,只怕就真的要凉透了:
“也罢,毕竟你们都是受过训练的,我呢,也就不跟你们多废话了。咱们彼此各为其主,自然是只看成败,谈不上对错了。那么,下辈子再见吧。”
说罢傅忆便转过头去,准备给埋伏在远处的冬至发斩杀信号……
“这位小英雄且慢!”
一个瘦小的黑衣蒙面人高举双手,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一柄飞刀已经扎在了他的脚尖前。
傅忆一看有了变化,急忙抬手握拳:
“不是跟说了吗?想有动作先说话,要是因为想要叛变组织被我们一刀扎死,你说冤是不冤?”
众位太监心里齐齐腹诽:一点都不冤!
这位太监先是摘下了面罩以示诚意,而后操着尖细的声调,十分诚恳的对傅忆说:
“这位英雄,我们不是不想说呀~是真的不知道呀~我们原本有三名队正,但大队正被沈少爷割开了脖子,两位副队正也被您手下的弟兄扎穿了心口。现在只剩下了我们这些小人物,真的是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呀。您这样逼迫我们,就算为活命说了些什么,那也都是瞎编的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傅忆被他这娇嗲的声音恶心的头皮发麻,连忙摆了摆手,止住了对方的娇媚:
“你们真是奇人!不过就是身体上少了块肉,整个人就变成了这样?人家单清泉除了嗓子有问题,其他的也都很正常啊!不过你刚才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你们也的确应该是不明内情的……”
话说到这,傅忆高高抬起右臂,向下一挥……
“嗖嗖嗖”
两个呼吸之间,原本站成一圈的黑衣太监,每人胸口之上都多出一柄飞刀来,七零八落的躺倒在场中,几个抽搐间,便一动不动了。
这场面看在颜重武等人的眼中,皆是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负责撩高的驴子几个纵身便又上了树,左右四下远眺了一会,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看见,只怕是天灵脉内息御刀的手段!”
颜重武听了这话大嘴一撇:
“我呸!你还好意思说我不要脸呢!天灵脉杀这几块料,还用得着飞刀?能不能换成人话重说一次?”
“如若不是天灵脉者,那么就只能证明,这暗中射出飞刀之人,要比我强得多。皆因为现而今,我连一丝端倪都看不出来。”
傅忆看着官道之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朝奉京方向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没过多久,便从东门之外走来了一队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模样都有:有带着草帽穿着水服的渔夫;还有一袭青衫头戴方巾的郎中;还有一身皮袄腰扎响铃鞭的牲口贩子。这些生于市井之间的江湖人,把一滩软泥般的沈归抬到了一辆平板车上,又分成两队护送着调了个头,朝奉京城方向走去。
临走之前,郎中孙白芷看着平板车上脏兮兮的沈归,对其他人说了一句:“看见他这德性,我就想起那年闹瘟疫,我和家兄去村里帮忙焚烧尸体。现在这副场景,真是太熟悉了。”
傅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之后,便转过头来,扯下了这些太监尸体用于蒙面的黑巾。仔细辨认一番后摇了摇头:自己一个都不认识。
傅忆抬头四下看去,嘴里嘀咕着:“这都完事儿了,十四那孩子怎么还不露头啊?这战场就让我自己一个人清……”刚嘟囔到这,傅忆立刻撒开脚丫子,朝路边的田野里滚去,而后又小心翼翼的绕了一个大圈,回到了当初和冬至一起埋伏的地点。
他与一脸严肃的十四进行了手舞足蹈的交流之后,才明白过来:原来暗中竟然至少还有一队人,早在深林之中监视众人,一直都按兵未动。
傅忆的脑中飞速旋转起来:若说这路人也是冲着截杀沈归而来,那分明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出手时机;若说他们是暗中护送沈归之人,可在沈归临死之际他们也没有出手相救。如此看来,这一路伏兵非敌非友,但又和己方息息相关……也罢,如今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摸过去看看便清楚了。
想到这里,傅忆再与十四一番交流之后,便重新现出了身形,来到了飞熊军埋伏的林间……
“诸位现身吧!这戏也散场了,蹲在林子里喂蚊子的滋味儿,怕是不太好受吧?”
颜重武与百十个亲卫听见了傅忆的喊声,齐齐望向树上的驴子。驴子在众位同袍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面色羞愧的摇了摇头。颜重武只得大笑出声,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傅忆眼前,指着自己的一身百姓打扮,憨厚的笑着说:
“这位少侠,我等弟兄本是这林间的猎户,今日恰好遇上你们两方厮杀,这才想躲起来看看热闹,的确没有恶意啊。”
傅忆微笑着看了看他身后这片林子,调笑着说:
“这位大哥,你与身后那百十号兄弟,要是靠着这片护路林来养家糊口,只怕是都得饿死!当着明白人可别说糊涂话,今日这片杀人战场,已经要了很多条人命,再加上你们百十号兄弟,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罢,傅忆一扬手,颜重武的脚尖之前,便多出了一把红绸飞刀来。
颜重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柄飞刀的尾部拴着红绸,本就极为显眼,再加上刀速极快,破空之声也较一般的柳叶飞刀更响一些。但就这样,颜重武自己仍然没有分辨出这柄飞刀的来处。
“这位兄弟且慢动手,想必你也看见了,这两方动手我们可没掺和。哪怕算不是你们的朋友,可也算不上是敌人吧?只是因为看个热闹,就要我百十个兄弟的性命?这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颜重武半世戎马,大小阵仗数不胜数,何时说过软话?但如今这趟被沈归的人揪出来,若是暴露了身份,只怕日后牵连太大。这次破天荒的说了软话,也全都为了避免被卷入到这场风波之中。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手下的兄弟们。
傅忆紧紧盯着这头“黑熊精”一般的壮汉,绕着圈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豪迈的笑出声来:
“哈哈哈,吓坏了吧。没事没事,我就是跟你们闹着玩的。我们根本也不怕你们把今日之事传扬出去,自然没必要杀人灭口了。你虽然没有出手救我们家沈少爷,但至少没有落井下石,就冲着这点,我们也不能无故害你们百十条性命。”
一句话说罢,傅忆神色轻松的从兜里掏出了一锭金元宝,又拉起颜重武的手,仔仔细细的放在他的手心里,又动作轻柔的拍了拍他攥紧的手:
“这锭金子务必收下,当是封口也好,当是压惊也好,带着你的弟兄去喝壶酒暖暖身子吧。”
说完,傅忆转过身子背对着颜重武,抬起了双手来回舞动了一下。颜重武双眼精光外放,瞬间又变回了点头哈腰的模样来:
“那我们就谢过少侠的厚待了,咱们山不转水转,他年相见之日,再与您把酒言欢。”
一句客气话说罢,颜重武一摆手,众位飞熊军的亲卫鱼贯而出,好像被俘一般,排着整齐的队列,垂头丧气的朝奉京城的方向走去。
傅忆看着他们的背影,神色间尽是担忧:
“没想到巴格这桩看起来不大的事,居然会有军队中人插手。”
60.节外生枝(四)
“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啊?之前就因为自不量力,才让人家萨满卫踩得活像个王八似的。这才刚教了他不到一天,又跑出去让人剁成这样,他以为自己是个……咳咳……”
孙氏医馆内堂,刘半仙躺在由两张方桌拼成的简易病床上,一边骂着沈归,一边瞧着孙白芷给昏迷不醒的沈归擦身子。
孙白芷听见刘半仙的咳嗽之声,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学徒去厨房换盆水,而后又来到了刘半仙的床前,掀开他胸前的衣服。孙白芷看着他满身杂乱的血痕,砸着嘴说:
“我说半仙啊,您自己都是这副模样,还有心思说他呢?您这一身伤又是怎么弄的啊?是去逮猫了?还是和谁家的泼妇打起来了?”
刘半仙咳的面色通红,费力的咽下了一口吐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爪痕无奈的说:
“老夫这次也就是大意了。看来呀,还真是不能用老眼光看人……”
没想到就连刘半仙这样的天灵脉者,竟然也不知在哪受了重伤。如今这一老一小都躺在了孙氏医馆的内堂之中,一重伤一昏迷,模样好不惨然,直把大夫孙白芷给忙了个团团转。
沈归此次伤势极重,两条大腿与腹背之处的伤口,大多都是深可见骨的。就在孙白芷为他清理伤口之前,还特地让小学徒用麻绳把他紧紧绑在床上,以求在治疗过程中,沈归不会被疼痛所刺激,导致在施用过程中清醒过来,避免造成二次伤害。
那一条条刀伤如同婴孩的小嘴一般微微张开,虽然已经初步止血,可是向外翻开的伤口仍然可以看见粉红色的脂肪与皮下的肌肉组织,看上去真是惨不忍睹。孙白芷打开了医药箱子,仔细挑出了几根针,先是反复比较一番,然后挑出一根拴上了线,便仔仔细细地穿过外翻的皮肉两侧,缝合起伤口来。
孙白芷这门颇为奇特的手段,看的刘半仙直咂嘴:
“啧啧啧,我说小孙大夫啊,你这是在治伤还是缝衣服呀?老夫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过用针线缝伤口的。”
孙白芷仔细地忙着手里的针线活,随口回答着他:
“那就是您老孤陋寡闻了,伤口缝合之术,本就是自古有之。虽然与我现在这手法有很多不同之处,但也算不得是什么新鲜事啊。”
“那这是你兄长教的?还是你自己琢磨的?”
听到刘半仙的询问,孙白芷停下了手中的活,回头看着刘半仙,神态玩味的说: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手法原本是我在残存医卷中看来的,可用出来的效果却一直都不太好。后来认识了这小子……”说罢,指了指手边的“麻袋”沈归“他给了我一些新想法,这也是我敢于给巴格施以手术,帮他施术开颅,想要以此取出风邪的原因了。”
刘半仙听到这里眉梢一挑,看着那个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沈归,喃喃地说:
“这小子居然还懂医?”
“他倒也不算是懂医术,但是胜在能说……他说的事呢,有的有用,有的没用,不过还好我自己脑子不笨,可以摘着有用的听。”
孙白芷一边忙着手里的“女红”,一边对“满身花纹”的刘半仙说着。
这一整天下来,奉京城中仍然是风平浪静,与往常的日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街上摊贩仍然吆喝着自家的商品;平民百姓也都在忙碌着工作养家糊口;三北书院的围墙之外,仍然可以听见抑扬顿挫的朗朗圣贤之言。可是在东城门外,却有二十几个御马监的伙房探子,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陆向寅掌管的御马监,前身原本是内卫所。通俗的讲来,内卫所也就是专管侦破内宫案件的“捕快”。内卫所的“御马快”,与马六宝这样的普通快班衙役,也不过就是一个在皇宫当差,一个在宫外工作。单从职能上来说,倒是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这样一个可有可无、专门负责调戏宫女、欺负太监的内卫所,却摇身一变,成了如今这个使幽北三路的所有官员百姓,都谈之色变的御马监。
就在二十年前,宣德帝颜狩刚继位没过多久,便密召了时任总管大太监的陆向寅。就在冬暖阁发生了一次彻夜长谈后,转过天来朝会之时,陆向寅就被解除了总管首领太监一职,而改任御马监监事。当然,内卫所改为御马监,最为兴奋的人,就是整日被御马快们敲诈勒索的太监宫女们了。
这一消息传出之后,倒没有人觉得有何不妥之处。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是在南康还是北燕,哪怕是前朝大燕的内宫之中,只要帝位发生了更迭,无论是幽北这种顺其自然的继位,还是大燕那般的宫闱迷案,首领大太监这个职位,定然是要换个人来接任的。这倒是也不难理解,毕竟首领太监这个职位,是为君者最为亲近的内官,出入不离左右。这种不甚安全的距离,就算是父皇留下的心腹,也是不能完全信任的。
宣德帝颜狩继位的过程十分平顺,也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阻碍,想传点风言风语都没什么素材。因此在陆向寅接任御马监监事之后,大家都认为这是宣德帝颜狩在展示仁德,给了这位身份尴尬的总管大太监一个清闲的差事养老。御马监——望文生义,就是替皇宫内的贵人们饲养训练马匹。就这等看似繁重的下等差事,却是所有内官都想要得到的——油水足、不担责任、工作清闲、而且还不需要和同僚勾心斗角。毕竟,马也不会跟别人举报,你到底克扣了它多少斤的草料黑豆。
当然,那次彻夜长谈的具体内容,定然无人知晓,可没过多久,所有人心中都明白了一二:无论他们主仆具体谈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肯定不是在讨论陆向寅的“退休生活”。
上任最初的两年时间里,陆向寅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翻修内卫所原址;二是重新组建内卫所班底。当然,由于内卫所原值坐落于皇宫以内的西侧,所以选择人员也只能清一色的都是太监。不过好在“发挥余热”的陆监事也并不挑剔,高矮胖瘦是人就要,只是胃口却有些大。每个月初,他都会遣人从“蚕房”直接抬回一些刚刚净身的小太监。是的,虽然不知因由,但自阉入宫之人,御马监是不收的。
这两年时间里,内宫的西、南两侧,一直都是“狼烟四起,不见天日。”陆向寅在西面内卫所工地中,聚集了无数的能工巧匠,终日里大兴土木,搞得西宫皇妃娘娘休息不好,整日地向宣德帝颜狩“打小报告,吹枕边风”。当然,作为“夫君”的颜狩,也是极为体谅备受噪音困扰的“爱妃”——连同爱妃娘家近四十口人,一夜之间全部人头落地。如此一来,就从根本上解决了“噪音扰民”的问题
当然,无论当年的西宫娘娘宋巧云一家,究竟为何会被满门抄斩,但众人脑中对老太监陆向寅的印象,已经蒙上了一层血色的罩纱。
至于皇宫南面的烟,则是由南侧炼人房的烟道排出来的。那些日子中,御马监每到深夜子时,都会有几辆木车推着或多或少的太监尸体前去炼人房火化。后宫主事是皇后李怜,朝堂主事是宣德帝颜狩,这二人对此事不闻不问,自然也就落得大事化小。只是苦了“蚕房”的掌刀太监,那两年之间,单是一个月的工作量,比他平时一年都还要多上几倍。
两年之后,御马监的“太监消耗”已经稳中有降,而蚕房的管事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自那时开始,原本在朝会之时,如同被蒙上眼睛堵住耳朵的幼主颜狩,却好似突然开了灵窍一般,对朝局时政与坊间流言都能做到心中有数,脸上也渐渐地多出了不屑与冷笑的神色。
也就是从这段时间开始,原本极为强势果敢的丞相——东幽李登,开始愈发的谨言慎行,就连普通的奏本,都渐渐由旁人代劳了。
不过,此时陆向寅所统领的御马监,还只是个雏形而已,并未露出日后那令所有人都闻风丧胆的锐利爪牙来。
61.森罗地狱(一)
自从李登一改往日那锋芒外露的性子以后,整个朝堂之上除了某些原有势力之外,所有墙头草以及待价而沽的中立阵营,都彻底的倒向了那头凶名赫赫的太白飞虎——中山王郭云松。
郭云松本是猎户出身,随幽北太祖起兵后,大小阵仗都冲锋在前。在那个刀兵四起狼烟滚滚的时代,无论敌友,都打心眼里认同他是一员有勇有谋的当世名将;可毕竟人无完人,论起战场临敌来,郭云松既有万夫不当之勇、霸王举鼎之力,更兼通晓阵型兵法、奇谋韬略。他还有个最为神奇的特点,便是可以在初次临阵对敌之后,便可粗略计算出彼此之间军力之短长。就这样一位不世出的兵家天才,却有着一个最为致命的缺点……
郭云松并非不懂朝堂局势,也并非是容不得一粒砂子的道德君子。说他是不屑也好,说他不愿也罢,总而言之这位太白飞虎郭云松,在面对幼主颜狩之时,真可谓是灾难般的表现。
可能他自恃与开国皇帝颜无仇同辈,对这个孙儿辈份的小皇帝可谓毫无尊上之心,虽还没到“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地步,但言语间也完全没有对于皇帝的尊重。
无论是内宫的御马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还是向被太白铁军打残的漠北草原索取公主和亲,朝中内外大小事务,但凡有这位护国大将军看不顺眼的事,便会在朝会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点着鼻子尖怒斥当朝天子。
在冷眼旁观明哲保身的李登看来,宣德帝颜狩如今这副虚伪外露的“狡诈型人格”,很大一部分成因,都是来自于郭云松的强势管理。
诚然,郭云松从未有过谋朝篡位以臣欺君的想法。他只是念及与颜无仇的结拜兄弟之义,秉着教育自家孙儿的心态,才会做出此等犯忌之事。正所谓君臣夫子,君臣之位是要摆在父子亲情以前的。更何况,宣德帝颜狩还只是他的“干孙子。”
而新晋登基的宣德帝也十分绝望。那些日子中,每逢朝会之前都是以泪洗面,跪在祖宗牌位之前痛斥郭云松强臣欺主,怀有不臣之心。也正因为有这一段晦暗的经历,颜狩假意给巴格吊唁之时,才能哭的收放自如,无论是说话的节奏与哭泣之间的气口,放到民间都足以吃上一碗“白事饭”了。
这对儿“干爷孙”,一个是周公吐哺耳提面命地教辅晚辈、一个是胸怀大志却被强臣欺主的小皇帝,就身份上来也定然是猫狗同笼一般。更何况他们二人,都各自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宣德帝颜狩忘记的,则是当年郭云松本就是幽北三路公推之首,但是他为人豪迈又不愿拘礼,这才主动把首领之位让给了自家义弟——也就是幽北开国皇帝,自己的亲爷爷颜无仇。
而郭云松忘记的,就是他手中还提领着天下强军之首——五万太白卫。是的,当时的太白卫足有五万主力精锐,可称得上是幽北三路的全部战力了。若是真的想一门心思的辅佐晚辈,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交出全部军权,做一个文职王爷。那时节兴许颜狩还会因为在乎宽仁的名声,从而纵容他这般犯忌的放肆。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但宣德帝颜狩的卧榻——自家都城奉京,周围却驻扎着强臣的五万精锐铁军。
这个“手握军权威胁皇位”的郭云松,在所有人眼里,都成了一个活曹操。而沈归的亲娘舅,也是郭云松的独子——郭霜,那般横死的结局,其实早在当时就已经悄悄的埋下了种子。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为这仇恨的种子挖下深坑之人,是被“威胁”到产生了心理阴影的宣德帝颜狩没错;但为这个坑添上最后一把土的,却正是郭霜的亲生父亲!
多年以来,陆向寅所执掌的御马监,在宣德帝身边都扮演了何种角色,确实不为人所知。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只要宣德帝需要,他随时可以从陆向寅手中拿到幽北三路任何一人的详尽资料——从祖上三代,到昨日家中食单,无一不在此列之中。当然,某些特殊人物的资料,目前在御马监中还没有如此详细。
据官员私下议论,在宣德帝颜狩的手中,握着所有人的罪证。如今的他,只要想彻底扳倒任何一个臣子,都是轻而易举的。这么多以来年,虽然陛下亲自出手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出手都能做到有的放矢,肯定证据确凿。细细想来,让每个官员都觉得不寒而栗。
在外人眼中,御马监既是陛下的千里眼顺风耳,又是陛下掌中最为锋利的一柄杀人剑。不过,在颜狩自己看来,这御马监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在那次彻夜长谈之中,颜狩执子侄礼,求教陆向寅自己该如何自立;而受宠若惊的陆向寅,给颜狩提出了一个特别的意见:他要亲手为陛下训练一股暗中的力量。
根据陆向寅对宣德帝所说,御马监暂时可以分为三个部门:草料房、伙房、给事处。
草料房明面上专管购买草料以及喂养马匹,是御马监最大的一个部门。而暗地里的任务,则是负责收集、整理、分析各类情报:无论是幽北三路,还是南康北燕,哪怕是漠北草原西疆吐蕃,从朝堂局势到市井流言,所有能得到的消息都会在这里被分析汇总。此等庞大的工作量,自然是要靠高额的花费与大量的人力才能维持下来的;
而伙房的工作,较草料房则要简单一些。明面上不过是管理所有御马监中人的日常起居与饮食采买而已。而暗地里的活计,也十分简单直接——他们只负责杀人!针对最高长官陆向寅的不同指示,采取的杀人手段也是多种多样的:暗杀、下毒、打闷棍、绑架、鞭尸、灭门等等等等。只要是陆向寅吩咐的,无论是阴险下流还是光明正大,伙房的太监们下手之时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当然了,伙房的这个部门,也是御马监中消耗人力最高的。当年皇宫南侧炼人房中,升腾而起的每道烟雾里,都有着被非人训练所淘汰的灵魂。是的,入了伙房的小太监,只有两个下场:或成为伙房精锐、或化作一缕青烟。
而给事处的环境,倒是最为安稳的。给事处又称内房,主管御马监的所有内务。包括内部人员变动,第二梯队预备人员的日常训练等等。当然,用具武器等等后勤保障工作,也都是内房中人来负责的。不过,内房还有另一个最重要的功能:审讯!
无论是伙房抓回来的活口,还是御马监的内鬼,乃至是内部人员的清洗,都由内房中人负责审讯。因此内房中人,个顶个都是刑讯逼供的好手,他们对人类身体的了解程度,甚至还要高于孙白芷这个“倒转阴阳”的另类大夫,只不过在研究方向上略有不同而已。
当年御马监翻修工作,整整持续了两年,耗费银钱人工无数,引起朝野上下的极大不满。而两年工期一满,大家发现与原本的内卫所旧址,看上去别无二致。虽然言官们几次上表弹劾,但也没掀起什么浪花来。于是朝野间有不少“明白人”,提起此事都会竖起大拇指:瞧人家陆监事这手段,正所谓有土自有财,无论你是种还是盖,只要这土地一翻开,哗啦啦的银子就自然而然地流出来了。
宣德帝颜狩对此等传闻自然是嗤之以鼻的。早在翻修之初,自己便已经详细审理过全盘计划,也看过初步改造图样了。在陆向寅呈上的计划之中,本就是拆除原本的内卫所,先在原址地下挖出一个巨大的地宫,而后再按照原样盖回去。如此一来,御马监从外面上看来,与原本的内卫所并无任何不同,都有着一股形式主义的腐朽味道扑面而来。
于是,这个中饱私囊的产物——地宫,便成了御马监内房的主要工作场所。无数失踪的官员百姓,乃至各方势力失手被擒的密谍,都在这阴暗潮湿、又终年不见天日的御马监地宫之中,参与到内房太监,对于人体极限的研究工作当中去了。
这些人主要负责帮助内房的太监们,改进各种刑具,并且研究人体的各项机能的极限。当然了,无论时间长短、表现如何,他们最终的结局,也都是一样的。
那位看似普通农家胖老头的御马监监事——陆向寅,整日都是闲坐在内卫所正厅之中。但是,在他那张椅太师椅下面,还有着一座不见天日的血肉磨坊,日夜不停的转动着。
62.森罗地狱(二)
如今的陆向寅,如同往日一般,端然稳坐在御马监厅堂之中的那张太师椅上。而他的徒弟小胖子柳执,正不停地喘着粗气,跑进御马监的大门。
陆向寅看着满头是汗的小徒弟满是慈祥的笑了,而后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坐下,等喘匀了气再说话。”
柳执随手拎起桌旁的铜壶,先是咕嘟咕嘟的给自己灌下了半肚子水,一抹嘴巴这才大大咧咧的说:
“师父啊,我把人送到内房之后,就赶紧跑到东城门外了。但是除了在官道上发现有经过掩盖的血液痕迹,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啊!可按照我来回一趟的速度,无论他们动作再怎么个快法,也总得留下点味儿来啊?”
陆向寅用手指头沾了些茶水,在桌面上看似随意的画了几笔,端详了一阵之后又立刻擦掉了。完成手上的活计后,这才再次看向等着自己发话的小徒弟:
“何文道虽然进了内房,但是你得再跑一趟,去告诉小安子,不能见明伤、也不能断气。我要知道的是,他为何会临阵反水、倒戈相向,去帮沈归脱身。”
“那要不要问出何文道与陛下之间……”
柳执问的这句话,连自己都知道有些不妥,因此放慢语速不说,还颇为吞吞吐吐的。就今日这副模样,与他之前口没遮拦的风格相差极大,只听得陆向寅都诧异的睁大双眼,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嚯?你这猴崽子倒是还有长进了,也知道什么话会犯忌讳了……不错不错。不过这个问题就不必问他了,就算小安子问出什么结果来,想必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柳执点了点头便走出御马监正厅,传令去了。
柳执那胖胖的身影刚从门口消失,方才还稳如泰山的陆向寅,张口便吐出一滩鲜血来。这口血的颜色鲜艳无比,其中也尽是泡沫与内脏碎片。他刚刚吐出这口鲜血,便捂着胸口从太师椅上滑落在地,整个人已是瘫软如泥,眼神虚浮,只能有气无力的靠着大幅度抽动身体来摄取氧气,呼吸间也夹杂着粗粝沙哑的杂音。如此看来,他方才在与徒弟柳执会面之时,竟然是在强行压制着自己的痛苦。
是的,此时此刻的陆向寅,已经身受重伤。
从眼前他吐出的血液颜色,与夹杂在其中的泡沫与碎肉上来看,这位御马监的老祖宗应该是伤到了肺部,这才导致了呼吸困难。方才与柳执的一番交谈之时,更是拼命催动内息,以图稳固呼吸频率与说话节奏。此时柳执一走,他散去浑身真气,自然再没有余力维持端正的坐姿了。
陆向寅哆哆嗦嗦的伸出一只手来,扒开刚刚换好的衣服,胸前却没有什么过于明显的伤痕。只是在他胸口正中央,有着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洞,只有针孔般大小。而在这小孔四周,蜿蜒扩散出大片大片的、如同蚯蚓一般扭曲的红色线条。仔细看来,这些红色线条都是从皮肤以下凸现出来的,并以那个小洞为圆心四散而去。粗略的看去,就仿佛是颗小太阳一般,浮现在陆向寅的胸口之上。
陆向寅把两条胳膊费力的从袖口中间抽出,赤裸着自己的上身,盘起双腿同时紧锁眉头,摆出打坐的姿势来调动内息。没想到一口真气刚刚提起,胸前的针孔立刻喷射出一道血箭来,陆向寅口鼻也同时喷出鲜血,再次颓然到底。
无论这位天灵脉者陆向寅,有多大的能耐,也都看不清楚自己背上的骇人伤口。
从胸前来看,陆向寅不过是有一个针尖大小的伤口,再加上一道道外射的红印,也就是毛细血管破裂一般并无大碍;但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却有着极为恐怖渗人的伤口。
陆向寅的背后,此时竟有着一个婴孩头颅大小的伤口!这伤口就好像被捅破的鼓面一般,原本的皮肤已经变成了形状各异的烂肉,在伤口四周或挂或垂,,正随着他的呼吸频率不住地抖动;诡异的是,有一道这么恐怖的伤口,血液竟然不是喷涌而出,只是顺着挂在伤口四周的碎肉烂皮,安静流淌着,宛如一条山野林间的涓涓溪流一般。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条红色“溪流”,全都是从已年近六旬的陆向寅,那老迈的身体之中流淌而出的。
陆向寅用尽全身力气地挪动起着身子,半爬半跪地来到了亭内东侧的书架之前,伸手拿出了两个瓷瓶来。也顾不上分辨,扬手就倒出了一瓶之中的全部丸药来。
这仅剩的三颗丸药全部都是暗红色表皮,从外观上看来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既没有溢彩流光,也没有任何药香。就如同普通的红色泥丸那样普通。陆向寅顾不上斟酌,直接张开嘴巴,把三颗丸药一股脑吞入口中。
随后,他又拿起第二个瓷瓶拔出药塞,便有一些烟粉被瓶塞带出半空之中,原来这瓶药竟然是散剂。散剂这种粉末状的成药,大多都是外敷用的,陆向寅手中的这瓶也不例外。他直接把所有药粉均匀地抹到双手手心之中,费力地向后背的伤口探去。饶是天灵脉者陆向寅一生尝尽冷暖,又曾忍受宫刑之苦,在伤口与药力的双重攻势下,仍然是疼得浑身颤抖,满头大汗,直把自己下唇都从里到外地咬了个透。
虽然不知这一丸一散,两种秘药的成分与功效究竟是什么。但陆向寅服用了药没过多久,行动上就明显比刚才轻松了许多。胸前原本都是些红色细线,此时也都转为了一团团的黑紫色淤血。再过了几息之间后,他的整个前胸竟然没有一块皮肤,还是皮肤原色了。
陆向寅挣扎着穿回了衣服,重新坐回了太师椅上闭眼调息起来。虽然时不时还会吐出几口颜色不一的淤血来,可单从脸色上看,应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而对此事还一无所知的柳执,已经走到了御马监后院的柴房当中。他轻轻敲了敲柴房中的一捆粗劈柴,这劈柴堆里立刻便传出了一个声音来:
“谁啊?”
“柳执!”
小胖子话音刚落,这劈柴堆竟然向左缓缓移开,下面露出了一张憨厚朴实的大圆脸:
“丢东西了?你不是刚走么?咋又回来了?”
柳执本来就不太喜欢他,眼下听他这问话方式就更生气了:
“我说你们内房能不能约定一个口令或者暗号什么的?每次我来内房,你都是谁啊谁啊的问,搞得就好像我去街坊家串门一样。”
这开门的圆脸胖子也是不以为意的说:
“内房在御马监地宫,能找来这柴房又知道入口的,不都是自己人吗?搞那些乱七八糟的门道有啥意思?要不是陆监事不允,我都打算一直开着门了!也省的我还要继续干这看门打更的闲差。”
柳执并没搭理他这闲话,唬着一张严肃的小圆脸问:
“少废话,上午我押回来的人呢?”
“在家里呗,都进了内房的门,他还能跑哪去啊?今天乔头膀子痒痒,刚才还说要亲自动手,活动活动筋骨呢……”
“坏了!我这还有差事,不跟你废话了。”
柳执一听“乔头”亲自动手,就心知大事不妙。他这趟二次折回,可还带着陆向寅的指令。但此时若是那位“乔头”亲自动手,自己能不能办好差事,可就难说了。
柳执急忙撒开步子,飞快的穿过了回荡着呻吟与哀嚎的幽暗长廊。就在长廊的尽头之处,有一间灯火通明的监牢,一反常态的传出了两个汉子粗野的划拳之声。
柳执抱着肩膀站在了这座足有八盏油灯的牢房门前摆了摆手,站在门前的看守就打开了大门的锁头。
这一间牢房,与这座地宫的其他牢房截然不同。宽敞‘明亮’不说,床铺被褥也是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在监牢的正上方,竟然还有着一个换气孔道!虽然同样是不见天日,但至少就空气来讲,可称得上是整座牢房之中最新鲜的。
此时这间“豪华套房”之中,幽北叛徒何文道,与内房总管乔元安,正对面而坐。二人中间这张桌上,摆的尽是些珍馐美味;而且,桌脚边竟然还有好几个小酒坛子!
乔元安听见开锁之声回头一看,发现是小胖子柳执,便张开大嘴笑了起来。他这一笑不要紧,直笑的柳执浑身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这伙房总管乔元安,不过也才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可就在他那张咧开的大嘴之中,却连一颗牙齿都看不到!
63.森罗地狱(三)
“哎呦?少监事又来了?有事?”
这个如同老人般瘪着嘴的乔元安,配上他那副壮年男子的面孔极为诡异,看上去就令人毛骨悚然。
柳执跟随陆向寅多年,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乔元安,但每次见他,都觉得就像有股阴冷的寒风,正在不停地往自己的每条骨头缝中钻一样。面对乔元安的客气态度,他也只是打了个寒颤,开口说道:
“是,我师傅吩咐说,不能给何大护法添上明显的外伤,也不能坏了他的性命。”
此时正嚼着牛肉的何文道一听,抱拳拱手对柳执施了个礼:
“那何某可要多谢陆监事与少监事了!”
柳执听完也是脸色一滞,为难的看着乔元安说:
“我是不是……不该当着他的面说这个呀?”
被泄了底的乔元安倒是不以为意,大手一挥豪迈的说道:
“说不说都无所谓,我们内房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那干脆就叫陆头儿把柴房的入口直接填死得了。”
说完之后,分别看了看面色如常的何文道与明显松了口气的柳执,笑着问他:
“陆头儿提起过,让你传完了令之后,去哪里吗?”
柳执摇了摇头,乔元安也是诡秘的笑了笑,对着正在胡吃海塞的何文道说:
“你的运气还不赖,看样子陆头的意思不光是要留你一条活命,还要借这个机会,来给我们少监事开开眼界!只可惜这样一来,有些法子就不太方便用了。”
柳执一听要给自己开眼界,顿时就睁大了双眼。他一直也对内房的工作方式十分好奇,毕竟内房的工作场所就那么神秘。每次自己来传令,除了狼哭鬼嚎的凄厉惨叫以外,什么新鲜的都看不见。如今想来,也定是乔元安特意嘱咐过,不让自己看的。
如今乔元安竟然主动提出要给自己开眼,虽然据他方才所说,自己可能仍然见不到内房中人的真实本领。但是管中窥豹,也多少能看到一些细枝末节。
“何护法,其实我老乔一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样的硬汉了!”
“哦?何某愿闻其详?”
“因为硬汉不光玩起来花样最多,被玩软了之后,前后反差的那副模样看起来也最为有趣啊!”
“哈哈哈,那何某可得亲自试试!我倒是想要看看,到底是你御马监的刀子快,还是我萨满教的骨头硬!”
听到这,乔元安略带羞涩的一笑,两道空空荡荡的牙床暴露在空气中:
“您也知道,既然我们陆头儿特意吩咐过,还哪能对您用刀子呢?况且我们少监事还是头回赏刑,让他见血也不大合适。我看这样,您今天就先来上些普通点的玩意儿尝尝鲜。”
说罢,乔元安一拍手,守门的内房太监便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与几个小太监一起扛来了一个十字相交的木架子。他们先把桌子搬出去,盘中剩菜随意往几个隔间中一洒,便回响起了阵阵的咀嚼与满足的呻吟之声。
其实这场面并不可怕,但还是把柳执听得浑身不自在。
这几个小太监收拾好了监牢,便把木架子立在了这间“豪华套房”的正中央。‘啪嗒啪嗒’几声金属脆响传来之后,那个十字型的木架不用人扶着,也可以已经稳稳立在地面之上了。
柳执上前推了一把才发现,这架子不知由何种机关控制,在一推之下竟然纹丝不动!
“别费劲了,这架子的下半截,被机关扣在了地中。别说你了,就算是绑上一头老虎,它也定然挣脱不开!”
乔元安说着朝何文道招了招手,指了指面前这个十字型的木架:
“是您自己来?还是让我手底下的人伺候您?”
何文道大手一挥:
“本护法是萨满教中之人,岂能叫尔等这些腌臜货碰脏了灵体?”
说完,自己走到了木桩之前,双腿并拢两臂打开,然后朝着乔元安抬了抬下巴。
柳执被何文道的英雄气概所感染,眼圈都感动的有些发红,身上也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一旁有些发觉的乔元安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监事,何护法的确有那么几根傲气,但还算不上有多稀罕。凡是来了我内房的人,开始大多都是这样的豪迈硬汉。去年我们招待过一个御史言官,比他可是要横的多。那天他吃完开胃菜,不过是受了些皮肉外伤,为了表示御史那宁死不屈的气节,他就从肚子上的伤口探入自己腹内,活生生地把自己的苦胆拽出来吞进嘴巴里!一边嚼还一边说是在给自己进补!您说说,就这位御史言官大人的胆气,比起现在的何护法来说,谁高谁低呢?”
柳执被乔元安说的这个故事惊得长大了嘴巴,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反倒是何文道听后哈哈大笑,一脸戏谑的看着乔元安说:
“你们御马监的人,难道都是靠着讲故事来唬人的吗?这未免也有些儿戏了吧?我何文道虽做不出这等“自食其胆”的蠢事来,但是骨头却不见得比那位御史软上分毫!不相信的话,乔管事可以亲手来试试看呐!”
与此同时,在何文道身边不停忙碌的太监也停下了手,并且朝着乔元安点了点头。此时的何文道四肢皆紧紧绑缚于木架之上,这木架上下左右各有四个极粗的铁环,除了下面那个铁环是用于连接地上的机关之外,其他三个铁环都有着若干条浸水麻绳穿过,把个何文道直捆得犹如待宰的肉猪一般。
乔元安站起身来,随手扯下了腰间挂着的一个皮质工具,走到了何文道的背后。这皮质工具并不复杂,表面看来呈人字形,底部是个吊两个铁钩的皮圈,后面拴着一个小型可调节的铁环钩,而人字形的两端,也都分别有个大号的铁钩坠下。一旁的柳执看在眼里,只是觉得这样工具形状十分奇特,却不知到底是干嘛用的。
乔元安把这人字形工具的底部皮圈解开,套在了何文道的脖子上,又把皮圈后的铁环钩,扣入了木架的铁环之上;如此一来,何文道的头颅就被固定在木架之上,同时又高高扬起且不得动弹分毫;
而两个人字形的‘脚’,则越过何文道的头顶,垂在嘴唇附近。乔元安手法极快,伸手捏开何文道的嘴,便把他唇边坠着的两只铁钩,再加上脖颈处皮圈附带的两只铁钩,分上下左右四个角落,深深地刺入了何文道的上下颚之中!
何文道嘴巴被四个钩子所钳制,再加上额头被固定在木架之上不懂动弹分毫,如今便是根本闭不上口,无法吞咽的唾液混合鲜血,由嘴角慢慢流淌在衣襟之上。
柳执眯着眼睛禁了禁鼻子,看着何文道那桀骜不驯又略带鄙夷的双眼,小心翼翼的问向乔元安:
“乔管事……您这是要给他拔牙吗?”
柳执这个想法,倒是极为合乎情理。毕竟乔元安自己连一颗牙齿都没有,工作内容又极度扭曲,工作场地也终年不见天日。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近二十年,滋生出什么扭曲的暴虐心态,也是可以理解的。
没想到乔元安听完,却摇了摇头:
“陆头儿不是让你告诉我了,除了要他活,还不能给他见什么明显外伤吗?牙若是都拔了,太明显了吧?你看老乔我这张嘴就知道了,刚才何护法吃牛肉的时候我都快馋疯了!这十几年我天天吃鱼解馋,现在觉得自己满身都是鱼腥味!哎……”
说罢,乔元安摇了摇头,朝着门外的小太监摆了摆手。没过多一会,小太监就拿来了一个大瓷碗,一个猪鬃刷,还有团蚕丝编制的细绳。
这三样东西看的柳执一头雾水,在乔元安探究的目光之中羞愧的摇了摇头。乔元安哈哈大笑,伸手便从瓷碗中取出了一块白水煮鸡脯,系在丝绳末端;又拿起了猪鬃刷,仔仔细细的刷起了丝绳中段,直把个好好的丝绳刷出了无数的细毛茬来。
无论是被绑在十字木架上,被迫张开大嘴的萨满教护法何文道;还是准备大开眼界的御马监少监事柳执,此时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乔元安那莫名其妙的动作之上……
64.森罗地狱(四)
“乔管事……我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您这到底算是怎么个酷刑呢?你把何护法嘴巴撑的这么大,又拿了这碗水煮鸡肉,是打算活活馋死他吗?这招好像也不怎么高明啊,人家不是才刚吃完……”
柳执一脸鄙夷的看着正在干活的乔元安,渐渐地也不觉得这个内房管事有什么可怕之处了。在他的印象中,但凡能称得上是动刑二字,那情状就定然是血腥惨烈的!大多都是切胳膊剁腿,炸竹签挑手指甲什么的;最差也得是宗族府大牢那样,用木板扇嘴巴才勉强够得上这两个字呀!
如今可倒好,枉他乔元安空有凶名在外,如今却用丝线吊鸡肉来拷打犯人,他这到底是用刑还是在钓蜈蚣啊?不行,回去一定得跟师傅说,把乔元安送到别的大牢里“培训改造”一番。
柳执心中这样想着,旁边的乔元安却已经放下了手里的猪鬃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表功似得对何文道说:
“为了伺候少监事您,方才我可是想破了脑袋,才新琢磨出这么一个好法子来。天也不早了,紧着敲锣也当不了开戏,咱们这就开始咯!”
柳执听完就在心中嘟囔着:你天天住在这‘抬头不见天低头不见底’的地窖里边,能看见个屁的天色啊!天天就这样吃人饭不干人事,我师父算是白养你们。算了,还是赶紧看完赶紧走,省的耽误了自己。有跟你瞎扯这时间,我还不如回去多睡会呢。
乔元安就像钓鱼一样,拎着那根以猪鬃刷打毛之后的丝绵线,把紧紧拴在末尾的那块鸡胸肉放入了何文道“大敞四开”的口内。
“如何啊何护法?这鸡肉煮的时候好像没放盐,味道应该一般,要不然你直接吞下去得了?”
何文道一听,便用还可以活动的舌头往喉头一送,随着喉结上下一动,只听‘咕噜’一声,这块煮鸡肉便被他整个吞了下去。何文道吞完以后,桀骜不驯的盯着手拿丝线,站在自己面前的瘪嘴乔元安,那眼神就好像在向他挑衅:爷我吃了,你又能如何?
一边的柳执看完后觉得更加腻味,站起身来就想回去睡觉。乔元安却诧异的问他:
“这还没开始呢,您打算去哪啊?好歹也先看看我们内房平日里是怎么工作的呀?不然日后等你接管了御马监,不就是两眼一抹黑吗?”
柳执十分冷漠地的回答道:
“我已经欣赏过您那高明的手段了,时候差不多我就回了。另外何护法,我跟您打听打听,你就这么不喜欢吃鸡肉吗?莫非我们乔管事拿鸡肉给你吃,都能算得上是酷刑了?”
被四只铁钩勾住嘴巴的何文道,此时听了小胖子柳执这话,眉梢眼角也带上了不屑的笑容。被这二人联合嘲笑的乔元安,却仍然不急不躁:
“我这还没开始,你们俩猴急个什么劲啊?”
说罢,乔元安微微一拽手中丝线,何文道立刻眉头紧锁,一整张脸到脖子根瞬间泛起大片红晕;双目凸出眶外,喉结无节奏地开始上下抖动起来。
乔元安二指随意地慢慢抽动着丝线,也不看何文道是什么表情,只是对身边瞪大眼睛的柳执说:
“少监事您往后站站,这法子虽然不见血,但有那么点脏……”
话音刚落,何文道的喉咙处便出现了一块包裹着一团食物残渣的鸡肉,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的呕吐物从喉咙一齐涌出。眼下正在呕吐的何文道,被口中铁钩钳制,不但闭不上嘴,在呕吐条件反射的动作下,那四个钩在嘴中的铁钩立刻扎的更深了!
无数的呕吐物包裹着口中新鲜的血液,顺着嘴角一直流淌到了自己身上。直把个略有洁癖的何文道恶心的闭上了双眼。也不知是被强制呕吐的身体反应,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槛,总之方才那个刀斧加身仍然谈笑自如的何文道,已经眼角带泪了。
柳执看的自己都有些干呕,但始作俑者乔元安却仍然是面色不变。他随手拿起地上的两只筷子,正是方才二人在桌前饮酒之时掉落在地上的。
他用筷子夹起那块“鸡肉鱼饵”,又重新塞回了张开大嘴的何文道口中。已经大概知道他在打些什么主意的何文道,自然不肯乖乖吞下鸡肉。只见这乔元安既不气也不恼,一挺手中的筷子尖,在何文道的喉咙处略微用上一点力气,不停地划起圈来。还没划过三圈,那块脏兮兮的鸡胸肉,又重新被吞回何文道的身体之内。
做完这一切后,乔元安用手扇了扇空气中弥散的酒气与呕吐物的臭味,招手把外面的小太监唤入监牢以内,递过手中丝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明白了吗?干活吧!”
说罢,就拉着柳执的袖口,走出了监牢以外。又朝着黑暗之中大喊:
“搬两把椅子,再拿一盘檀香过来。”
柳执傻愣愣的看着接过丝线的小太监,身后来人搬过了椅子都恍然未觉。直到乔元安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才反应过来,坐到了这把颇为舒适的椅子上。
“在我们内房之中呢,见血有见血的玩法,不见血有不见血的玩法。所有的招术,都是根据不同的人所不同制定的。就以咱们面前这位来说……”说到这里,内房管事乔元安指了指正在不停呕吐的何文道,仔细地给柳执讲起内房的工作性质来。
“这位何文道何大护法,自幼便跟着先代大萨满李玄鱼习学巫法神术。自古以来‘巫医不分家‘,就好像如今的大萨满林思忧,她那出神入化的医术早已经是名满天下了。凡为医者则必喜洁净,对疼痛的忍耐度,也要较常人更高出一些。所以即使没有陆头儿的吩咐,我也根本没打算对他用那些寻常的手段。”
柳执咧着嘴,不错眼珠的看着正在“受刑”的何文道反问着:
“那您就恶心他?这招虽然够贱,但我也不觉得他会就这么被玩软了……”
乔元安点燃了上好的檀香,室内的空气虽不至于焕然一新,但仍然有所改善。这檀木香味传入周围那些不见一丝光线的监牢之中,竟然还有传出了几声享受的呻吟。乔元安一招手,便有小太监端上了两盏茶来,他也对正在“钓鱼”的小太监不住提点着几句:‘慢些拽,再慢些,在放放……’随后,又对柳执继续解释起来:
“人吃下食物,是经过咽喉吞入食道,再落入胃囊之中进行消化的。这块隔夜煮鸡肉,质地干涩坚固,大小也恰好是足够噎人又不致死的。如此反复在他的食道与咽喉中提拽,看的人觉得就是单纯的恶心呕吐而已,但是个中滋味,只有何护法自己才明白呀……”
此时何文道的皮肤已经不复原本的颜色,如同会友楼的葡萄酿一般血红,双眼之中也尽是血丝迸出,整个人都在强制呕吐与强制吞咽之中反复轮回,无论发出的声音还是面目表情,都如同疯魔一般。
而乔元安反而看的津津有味,他喝了一口茶,又问向柳执:
“你知道,为什么绑鸡肉的丝线要先刷过打毛一遍吗?”
目瞪口呆的柳执摇了摇头。
“因为丝线本是由无数蚕丝所制,用猪鬃刷轻轻刷过之后,便会产生无数的断丝。这些断丝浸过他的口水之后,就变成了湿润略带韧性的绒毛,可以把他喉咙搔得干痒难耐。可他如今身体被绑缚在木架之上,嘴巴也被四个铁钩所制,不能动弹分毫。你试想一下,喉咙干痒难耐,又无法咳嗽,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呢?”
柳执只是随意一想,便不由自主地先咳嗽了几声,看的乔元安哈哈大笑起来。而正在受刑的何文道,此时胃中再也没有任何食物残渣可吐了。他刚刚被柳执带领伙房之人捉来的时候,便和这位没牙“老头”乔元安,吃了一顿大餐。现在想来才明白,这桌酒席根本不是对他这个萨满教的大护法的先礼后兵!这一桌酒席,正是为如今这一手“钓鱼”所做的先期准备!
柳执见他口中已经没有任何食物随着那块不停进出的鸡肉涌出,转回头去问向乔元安:
“他现在肚子里的吃食已经吐完了,下面该干嘛了?”
乔元安咧开那张没有牙齿的大嘴,笑着说:
“下面还是这个呀。不过嘛,真正的戏肉部分,就要开始了!”
65.森罗地狱(五)
小胖子柳执一听这话,急忙挺起了身子。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个清楚,乔元安他这手“钓鱼”,在方才那么恶心的‘开胃菜’之后,所谓“戏肉”究竟是什么。
“方才说过,人吃下的食物都是由胃囊进行存贮与消化的,反之亦然。呕吐最初,不过就是把胃囊之中没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再反吐出来而已,当然,若是平日里不小心吃了腐肉,也会如此,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不过你知不知道,清空胃囊以后,还能吐出什么来呢?”
柳执自小入宫,既没学过医术,也没当过仵作,对这些人体之事本就一窍不通。如今在乔元安这个问题之下,也只得摇摇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根据内房的多年经验来看,人之所以能把粮食、蔬菜、鱼肉等等食物消化干净,并且顺利排出体外,全靠的是胃囊之中的液体,我们把它称之为胃液。这种东西可以把食物化为糊状,使食物顺利流入肠道,最终化为粪便排出。因此,这种胃液是具有分解能力的……”
柳执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出言打断道:
“经验?你们内房不过是御马监的监牢,对于医道会有什么经验可言?莫非捉回一个犯人来,你们还会先治其伤不成?”
乔元安的神色间有些尴尬,歪了歪脑袋,略带羞涩的说:
“我们内房的那些经验,与萨满巫医、岐黄大夫那些能治病的人不同。他们的经验来自于救人,我们的经验来自于杀人……虽然出发点与最终目的,是各不相同的,可是最终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你……你们内房……竟然用活人来积累经验?”
乔元安听见柳执这话,竟然也是一脸惊讶的看了回去:
“他们不也用活人积累经验吗?单说那位孙氏医馆的孙白芷,死在他手下的病人也不在少数吧?他们大夫治死的人越多,医术就越高明;做我们这些差事的,失手弄死的人越多,也越能摸清人体极限啊!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都是为了更好的完成自己的工作嘛!”
心思单纯的柳执,被乔元安的回答堵得说不出话来。心中认为他是在强词夺理,但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什么角度来反驳他。他只是呆呆的看着眼神狂热的乔元安,虚张着大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被一块隔夜鸡脯肉折磨的死去活来的何文道,还仍然在不停的呕吐着。方才吐出的全是黏糊糊的食物残渣,而如今吐的,竟然已经换成了泡沫状的透明粘液!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胃液了!你不要小看这种粘液,它不单可以消化食物,还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攻击你的食道与喉咙呢!”
一直都是优哉游哉模样的乔元安,此时一见何文道吐出的泡沫状液体,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双手紧紧握拳,脸上蒙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毛孔也开始微微张开,仿佛喝醉了酒的力工那般,不住地喘着粗气。他这副模样,自小长在深宫之中的柳执还从未见过。只觉得如今的乔元安十分陌生,这副兴奋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同类了。
“对,对!就这样,再慢点!让何大护法好好感受一番!把钩子再给我调紧一些!把头给我抬得高高的,我要看着他的眼睛!啊哈哈哈哈哈哈……”
乔元安此时再也不顾上旁边的少监事柳执,他一手托起茶碗,一脚踩在桌子上,整个人犹如压上了身家性命的赌徒一般,状态如疯如魔,不停地高声叫嚷着。
乔元安这异常兴奋的叫嚷,再加上压抑后的呕吐之声交织在一起,直把四周看不清面目的同牢犯,听得也发出了抽泣之声。不知他们是感同身受、还是兔死狐悲,这些复杂的声音就犹如一把利箭相仿,刺破柳执的耳膜,钻入他的头颅之中,把整个头颅都搅了个稀巴烂。
柳执再也不想站在原地了,他立刻抬腿想要奔出这座地牢之中。就在他向外跑的时候,耳边还传来了乔元安那仿若未见的“介绍”:
“少主人你快看呐,这黄颜色的液体就是胆汁啦!苦的!根据北燕的岐黄一道的说法,这胆汁是可以清热解毒的……而且人胆可还要比熊胆好上一万倍啊……等……”
柳执紧紧地捂住耳朵,朝着出口加速跑去,他在这里半刻都待不下去了,整个人就如同可怜的何文道一般,胸口好像有东西在不停地向喉咙涌出,自己马上就快憋不住了……
没来得及跟守门的“憨厚大圆脸”打个招呼,就像一只野兔般窜出了地牢。柳执刚刚跑出柴房,就浑身瘫软地侧倚着院中的一棵大树跪了下来,双手拄地,不停地呕吐起来。
这其中有一半,是被何文道遭受的酷刑所影响;而另一半,则是被乔元安那突然换上的另一副模样所吓。柳执一边呕吐一边流出泪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眼泪是为谁而流,甚至都不知道这眼泪代表的,究竟是同情,还是害怕。
柳执在吐出了胃液之后,竟然觉得好了一些。除了胸腔还是火烧一般的难受,其他倒是并没什么了。他脚步虚浮的走回了御马监正厅之中,只见自己的师父正紧闭双目,盘膝打坐,而地面上则尽是些干涸的鲜血。
柳执皱了皱眉,略带关切的屏息听了听陆向寅的呼吸之声。听了许久,才松了口气,手脚极轻的把地面打扫干净之后,自己把那颗大圆脑袋往师父的膝盖上一搁,悄无声息地流淌出了眼泪。哭了不知多久,小胖子柳执昏昏睡了过去。在他的梦里,尽是一些被开膛剖服的“空心人”,向前平伸双手,朝自己不紧不慢的走来……
他骤然便被吓醒,头皮之上立刻传来了手掌的摩挲之感。他随着这摩挲的感觉闭上双眼,又昏昏睡去了。这一次,柳执睡得极为安稳。
第二天一早,柳执打了个哈欠,刚睁开双眼想要伸个懒腰,就见到自己的师父陆向寅,仍然保持盘膝打坐的姿势,只是一只右手还搭在自己的大脑袋上。柳执嘴角微微翘起,又闭上了双眼。
“既然已经醒了,就不要装睡了。先去给为师打盆热水来,再去宫外太医院,去把院正孙白术给师父请来。”
听到这番话,柳执才想起昨日自己清理的那些血迹,一个轱辘便爬起有些肥胖的身子来,向厨房跑去。
柳执为师父擦完了伤口,心中也明白了事情的紧急程度。于是他请来了陆向寅那道御马监监事的腰牌,跨上最快的马匹,一手勒缰一手高举腰牌,从皇宫北门呼啸而出,不久便来到了太医院门口。
等柳执与孙白术共称一骑回到御马监之时,他勒缰的手已经出现了一道极为渗人的血痕,如同那匹烈马的屁股一样惨烈。
孙白术皱着眉头,反复诊了足有一刻的脉,又仔细观看了陆向寅的前后伤口,这才提笔写下了四个大字:带病延年!
柳执拿着这四个大字,疑惑的看向孙白术。孙白术也面带惭愧地解释道:
“陆监事一生身体安泰,老夫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等年纪,身体还能如他这般健康的老人。但眼下这伤势却极为古怪,孙某还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伤。此伤由外而至内,破坏力极强……”
柳执打断了他这一番话,十分急切的说:
“孙太医无需说这些医道之事,我只想知道我师父这伤该如何治疗!”
孙白术仔细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放在桌上:
“这里面有我孙家祖传丸药——名曰定魂丹,能暂时护住陆监事的心脉。不过也只能服三丸,也只能护他三日无恙。三日之后嘛……就得看陆监事的造化了。”
柳执的手颤颤巍巍的想要接过这个瓷瓶,还没等碰到瓶身,眼眶中的泪水便砸在了桌面之上,发出了‘啪、啪’的声音来。
孙白术一见这孩子哭得可怜,便咬了咬牙说:
“若是老夫来治,也只能护住陆监事三日而已。不过,陆监事此伤,倒也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70.天灵之战(一)
颜狩训斥齐王这番话,虽然极为诛心,可也不是没有爆粗的道理。这世间之事原本如此,颜狩已经做了近二十年的皇帝,可这这二十年来他的帝位,也是终日笼罩在强臣的阴影之下。他早已习惯压抑情绪,带着面具生存;而作为一个帝王的威严与体面,早已经被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就这么个“没皮没脸”的皇帝,此时面对自己的宫殿被一个糟老头轻易闯入的局面,也直接失去了理智。因为他知道,无论此事的结果如何,就算是把那老头凌迟处死、挫骨扬灰,再诛他百族,自己成为天下笑柄的结局也无可改变,必然会传遍华禹大陆上的每一寸土地。
任谁都不会想到,平日里最不把面子当会事的宣德帝颜狩,在这次被拂了面子之后,竟然彻底的疯癫起来!
而被辱及先父的颜复九,此时低垂的面目已是睚眦尽裂、血灌瞳仁!不过,如今双膝跪倒以头碰地的颜复九,心里却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怨恨的对象是谁。
自己恨的是颜狩吗?可单就此次事件来说,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是一定是自己的责任。虽然颜狩泄愤的话中有辱及先父的地方,但自己心中也十分明白,那毕竟是在他在受到莫大羞辱之下,才会口不择言的。若说对皇帝的怨恨,的确是有那么一些,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情绪十分复杂的颜复九,在听完了租户族兄颜狩的这番羞辱之后,忽然站起了身形。颜复九本身就极为高大,自打从军之后,又经过了太白卫前任统领郭霜的严格训教,更显英武不凡。平日里因为在心底埋藏的种种原因,总是有些习惯性的驼背弓腰,这才会让他平日显得那般颓废不堪。
但如今站立在宣德帝眼前的这位齐王,与往日相比却是截然不同的:他把腰杆挺得笔直,在一套太白将军甲的包裹下更是宛如天神下凡一般勇武不凡;掌中紧握着雪亮长刀,眼神中尽是凛凛杀机,把牙咬的咯吱咯吱作响:
“陛下,此事确是我太白卫的责任,这一点我无可推脱。可此事与先父并无干系!还望陛下不要辱及家严,毕竟家严是陛下的血脉族叔,也是颜氏子孙!臣马上就去亲自捉拿闯入宫中的老贼,臣会在一个时辰之内,提着他的首级前来,以显我主天威!”
颜复九咬牙切齿的一番话说完,也没等颜狩的圣旨,挺刀转身便走出了冬暖阁中。这番杀气腾腾的豪言壮语,倒是把原本怒不可遏的颜狩说的有些愣神:在他的眼中,自己这个族兄本就是个浪荡公子的性子,跟自己那个二儿子一样,都是胸无大志、贪图享乐的纨绔公子而已;可就方才那一番言行看来,在他的骨子深处竟然还有那么些残存的英武之气,实在是另自己刮目相看!
“好!好!好!”颜狩看着他带着杀伐之气的身影,高声喊了三个好字:“朕哪里也不去,朕就在这东暖阁中,等着齐王提着那老儿的人头回来,以正朕的天威!”
李清看着转怒为喜的宣德帝颜狩,也是适时地说到:
“齐王殿下不愧是有着天家血脉的好男儿,单说方才这份勇武与豪气,比起当年的太白飞虎也是不遑多让啊!”
颜狩一听此话,也是高昂起了头颅。他一直以来都苦于麾下无名将的掣肘,只有一个颜重武还可算得上是有勇有谋,但幽北三路夹在北燕与漠北草原之间,就不得不把他钉死在边关之上。眼下颜复九既然能重新振奋精神,看起来日后在军务之上,自己又多了一个可以依仗信任的好帮手。
满身煞气的颜复九手执长刀,带着一千太白卫,朝着北门方向进发。待弓弩手全部占据了防守高位,刀盾长枪步兵也全部列好了阵型,由打远处就适时地出现了一个须发皆白,略显佝偻的身体。
“这他妈哪是哪啊?咋又走回来了呢?”
走在皇宫之中的刘半仙,正在不停地四下张望着,左手还不住的挠着自己的脖子,一脸的迷惑,却对远处严阵以待的太白卫,恍若未见一般。
“来者何人?你可知擅闯皇宫禁地是何等大罪?念尔年迈苍苍、须发皆白,若然此时束手就擒,本将定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求得一条活命。如是不知悔改的话……”
一身杀气弥漫的颜复九,话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一转手中长刀挽出一个花来,左手掐剑指状,指向远处正在挠脖子的刘半仙:“定要你死在万箭攒身之下!”
不停在挠脖子的刘半仙,此时一听颜复九的喊话,顿时双眼一亮。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颜复九的方向走去:
“哎呀可算看见活人了,这皇宫也太大了,转了三圈都没找到路。我说小伙子,那……”
“嗖!”
在颜复九的手势之下,弓弩队长一枝精准的羽箭,射到了刘半仙鞋前的石板路上。由于皇宫的石板极为坚固,这只羽箭虽然没有扎入石板以内,但在弹开的同时,也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箭痕。由此可见,这一箭无论是精确还是力道,都是极为出色的。
“那老头,没有我的命令你若敢再动一下,下枝箭立刻就会扎在你的咽喉之上!”颜复九单手挺刀,用刀尖指向不远处站定的刘半仙:“我齐王颜复九,本是个惜老怜贫之人,但你若是一意孤行,本王也免不得要大开杀戒了!”
刘半仙四下看去,只见周围高台房顶角楼之上,皆站满了银光闪闪的太白卫。他们每人手中都有着一架蓄势待发的弓弩正在瞄准自己这个方向。看样子,只要这位喊话的将军一声令下,马上在这皇宫之中,就会多出一只会算卦的白毛老刺猬了。
“用不着这么大阵仗,我来这里就是找人的!我就是想问问呐,皇上住哪间屋子呀?我有些话要问他,你这边要是不让过也行,再给我指个道,我换条路走就是了。”
颜复九被这句极为“客气”的话说的有些楞神,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
的确,刘半仙这人还是极为讲道理的,神态语气也非常客气,就是那要求实在有些过分,而且从他字里行间也不难听的出来,这老头是一点宫中规矩都不懂的。二人这一番交流下来,反而让颜复九的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知者不怪的情绪。
“别是哪个深山老林里刚走出来的老头吧?”颜复九这样想着,可是他却忘记北宫门外,已经多了两具太白卫兄弟的尸体。
“老头你再动本王就真的放箭了!你要是真有什么事,可以去衙门告官,一级一级打官司才是正途。像这样直接擅闯皇宫,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样吧,你先让我把你带回去,看看陛下怎么发落,其他的有什么事,要是本王能帮上忙的,肯定会帮你一把!”
就从颜复九这句话里,也不难听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就这样一个尊老爱幼的老实人,马上却要倒大霉了!
“打官司太麻烦了,而且我和那些大老爷也没事可说啊!我是来找皇上的,你就指个路,我自己去找他说就行。”
颜复九抿着嘴一摇头,心道:老头啊老头,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偌大的年纪却如此不知进退,那可休要怪本王心狠手辣了。
想到此处,颜复九抬起右臂紧握拳头,而身在高处的弓弩手们一见这个手势,也立刻闭上了一只眼睛瞄准,右手也把弓弦拉了个满,一时间寂静的皇宫之中,满是拉满弓弦那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颜复九仔细看着刘半仙的脚,但见他又往前迈了一步,终于紧咬着牙关放下了右臂……
霎时间整个皇宫的半空之中,布满了犹如蝗灾一般的羽箭。同时响起的还有如同挥舞鞭子的破空之声,那一枝枝借着风速与下坠之力的羽箭转瞬即至,眨眼间便来到了刘半仙的面门以前……
就在颜复九放下手臂的一瞬间,他就转过了身子。这个心软的齐王殿下,仍然还是不忍心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万箭攒身的凄惨模样。
可他的耳边,却迟迟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羽箭入肉之声,反而传出了无数倒吸凉气的声音。
71.天灵之战(二)
颜复九急忙转过身去,只见一副十分诡异的画面映入了自己的眼帘之中。这个画面深深地刻在了颜复九的内心之中,并且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也直接导致了日后华禹大陆上的名将颜复九,打心眼里就不信任弓弩之类的远程武器了。
原本犹如蝗灾一般飞至的箭雨,根本无所谓准头,任你身似游龙,在这等密集程度的攻击之下,都避免不了成为一颗海胆的下场。但此时的箭雨目标——刘半仙,却仍然是一副去邻居家串门的悠然神态。
是的,这一阵遮天蔽日的箭雨,就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纷纷散落在刘半仙身体周围的三寸开外。而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刘半仙,却仍然保持着原有的神情,左顾右盼的张望着。
颜复九刚才因为心中不忍而背过身去,并没看见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又抬起了右臂,再次召唤了一轮齐射。而这一次,他终于实打实地看了个清楚:
弓弩器械没问题、弓弩手没问题、箭枝没问题、就连风向也没问题;而有问题的,恰恰是这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糟老头子。
这老头周身就像有着一个看不见的蛋壳一般,所有的羽箭到了他身前三寸的位置,都像是射在了一团极有弹性的空气墙上,或是偏离了角度,或是直接弹飞出去好远,根本没有一根羽箭,能够落在实处的。
这般如梦似幻、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场景,也是在场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已经看了两次的太白卫,仍然还有不少人在拼命的揉着眼睛。
而此时的颜复九,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忘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哎?那个最大的房子是不是皇帝他家啊?我去那找找吧!”
刘半仙也不看那些石化之中的太白卫,而是自顾自的走向了通往勤政殿的方向。颜复九一见他转动身形,也是瞬间回过神来。他狠狠咬了咬舌头,豁出一口胸中的豪气,挺长刀挡在刘半仙身前:
“这位高人,末将知道自己定然不是你的对手,但职责所系,也不能让你再前进一步了。若您只是想问陛下几件事,不妨告诉末将,末将定然原话替您转达。待得到了陛下的回应之后,也会亲自前去府上传话。但您若仍是一意孤行,末将只好率部下一拥而上,一起领教您的手段了!”
横勇无敌的刘半仙听到颜复九这话,却意外的止住了前进的步伐。他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了颜复九的甲胄,又转过头去看了看余下的那一千披挂齐整的太白卫,摸了摸自己满是银髯的下巴,用探究的口吻说:
“你们……是太白卫吧?”
“末将正是太白卫统领,齐王颜复九!”
“哦,你是颜武的种?”
“……是。”
“那真是可惜了……”
“不知前辈可惜的是什么?”
“你老爹颜武算是条好汉子,但可惜碰上了岳海山那小子,这才会导致东海关前那一场大败,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眼下你又顶上齐王的名头,可碰上了老夫,只怕是要步你家死鬼老爹的后尘了……”
“前辈也是天灵脉者?”
“你这太白卫,原本是太白飞虎那支天下第一强军吧?怎么让你给带成这样了?”
“……这是另有隐情”
“算了,就让老夫来帮你一把……”
话音刚落,刘半仙的身形竟然从原地消失了!颜复九不是没听过天灵脉的故事,但真正出现在眼前之时,仍然是让他感觉到,自己就是一只手足无措的待宰羔羊!
眼前这位刘半仙一出手,与传说中气吞山河的青芒剑神岳海山、还有玄妙神秘的大萨满李玄鱼截然不同。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快!
整个皇宫步道之上足有一千之众,但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跟得上不停闪现虚影的刘半仙!一个定格的身影出现之后便立刻消失,而下一次再次出现虚影的方位,已经在远处的高台之上了。这场面仿佛夜里不停闪烁的星空,无任何踪迹规律可觅。
在场的太白卫,无论是手执长刀的统领颜复九,还是身在高处的弓弩手,都手足无措的傻愣在当场。毕竟,连人看不见的话,抓捕击杀就更无从谈起了。
就这样的单方面屠杀,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在场的一千太白卫,除了颜复九还傻愣愣的站在原地,其他所有人的胸前,都多出了一个透明窟窿!而终于停下鬼魅身形的刘半仙,不知是从谁身上扯下了一块中衣的白色布料,正仔细的擦着那根撬棍缝隙之中的鲜血与碎肉!
而幸免于难的颜复九眼神空洞的四面看去,只见自己身后的袍泽兄弟,此时已经无一例外的全部集体阵亡了!
“赶紧走吧,不杀你,是想给你那倒霉的老子留个种。毕竟你们爷俩也都不容易……”刘半仙仔细的擦拭着手中那根破铁棍,看也不看满脸呆滞的颜复九。
颜复九也见过不少武道高手,但从也未曾想过,会有人能单凭一己之力,屠杀掉一支装备齐整的军队!可眼前发生的事,却又让自己不得不信。他缓缓的走到了身后躺倒的一个刀盾兵身前,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仔细探查起来:
这名矮壮的刀盾兵,早已气绝身亡。从他的虎口与臂膀来看,不难看出这是一位身经百战的中山老兵。可是就这样一位老兵,此时手执的那枚护身铁盾多出一个透光的圆洞,在这圆洞所遮挡的身体部位,也有一个同样大小的透光圆洞,正在安静而缓慢地流淌出鲜血的血液。不难看出,这名刀盾兵是死在了刘半仙正在擦拭的铁棒之下。只在一个错身的功夫,就被他手中那根铁棒连盾带人,从盾到身体给扎了个通透!
刘半仙的招式也是极为简单,就是来到他的面前,递出那根铁棒,然后杀人遁走。就这杀人的招式,已经简单到根本算不上什么招式。不过是在刘半仙那鬼魅的速度与十足的力道双重加持之下,才显得那样的惊为天人!
看明白的颜复九茫然的抬头看去,只见刘半仙那有些佝偻的身影,已经走出了好远,眼看就要踏到勤政殿前的玉阶以上。在这巨大差距之下,心生无力之感的颜复九颓然倒地,整个身子都浸入了袍泽兄弟的尸山血海之中。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只恨刘半仙没有让自己,与兄弟们一起死去。
是的,他早就想死了,在他承袭了齐王这个“千古骂名”的时候,就已经想死了。
“慢着!”
忽然间,由打皇宫东南方向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刘半仙和闭上双眼的颜复九听见这个声音,不由齐齐看去。只见不远处闪过一道身影,两个起落间就稳稳地站在了颜复九的面前。
此时太阳刚刚升起,颜复九躺在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是隐约觉得,这个微胖的老人有些眼熟……
“齐王殿下,您也受伤了吗?”
来人那独特的声音,让颜复九心中有了一个基本认识:原来此人是个太监。在这太监的问话之下,自己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不,您一定受伤了,只是您自己没发觉而已。您先好好养伤,这贼人就交给老奴处理好了。”
来人说罢,便随意挥出一掌。这一掌离颜复九足够一尺远,但掌风拍在他那套将军甲上,竟然生生的震出了一个完整的手印来!
颜复九受此重创,立刻眼前一黑。在昏迷之前,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来——这位打了自己一掌的老太监,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御马监监事,陆向寅!
刘半仙眯着眼睛,逆着阳光看向缓步朝自己走来的陆向寅,嘴角含笑的说:
“陆老二啊,你都躲在这一辈子了,颐养天年不好吗?为何非要来趟这淌浑水呢?”
待陆向寅看清刘半仙的面目之后,眉毛一皱,用他那尖细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说:
“你……认识我?”
72.天灵之战(三)
陆向寅出身玄虚道宫,自宫净身前就已经是门派中第三代弟子之中,最出挑的一个。而且还与自己同辈大师兄关北斗、三师弟无量真人都有根本上的不同;
他的大师兄关北斗,武道天赋平平,甚至带着些许的愚笨,不过他在阴阳道法方面倒堪称天资卓绝,因此也就彻底放弃了武道之上的修为,改为专修那些玄之又玄的阴阳五行道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让二代掌教木莲真人,留下了他不许接任掌教的遗命。
毕竟这武艺平平的关北斗若是做了掌门,这玄虚山上日后若是随便来个“踢馆”的,那历经五百年历史的玄虚道宫,都会有灭门的危险。
而三师弟,也就是现任的玄虚道宫掌教无量真人,比起关北斗与陆向寅来,则更为平庸。这无量真人,无论是武道还是阴阳术方面,都勉强算个中人之资而已。但就是这个庸才,却有着很另类的特点——他竟然十分喜欢读书!从他拜入玄虚道宫开始,便在名为师兄,实为师父的南阳真人默许之下,住进了道宫的藏书阁中。这一住,便直接住了足足二十余年。
也就在这二十年中,接连发生了关北斗入主北燕钦天司、陆向寅自宫入北幽、单清泉走火入魔伤宗筋这些一件比一件还大的事情。玄虚道宫三代嫡传弟子仅有四人,原本无论是“立贤还是立长”,都轮不到自己这个“老三”。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刚一出藏书楼,便被道宫众人硬着头皮推上了掌教之位。
而这位赶鸭子上架的掌教,只是在藏书楼苦读过二十年的杂书,无论道术还是武艺自然都平凡无奇。谁也不知道他都读了些什么书,但这掌教之位还没做多久,道宫众人便发现他竟然是个天生的管理人才。无论是道宫内务还是外联交涉,乃至待人接物方面的问题,都会在他那温和态度与强硬手段面前,得到最合理的解决方式。没过多久,本已经延续五百年,老态毕露的玄虚道宫,在他的带领之下竟然隐隐有了中兴之相。
而陆向寅其人,却与这二位有本质上的区别:论道法修为,他只逊关北斗半筹;论武道天赋,他也可以和道祖转世的单清泉不相上下;就这样的一位天才少年,在关北斗被剥夺继任掌教之位的资格之后,自然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下任掌教了。
可直到今天也没人清楚,究竟为何陆向寅,会在一夜之间叛教而逃,而且还自宫净身,去一个草台班子似得幽北三路那座皇宫之中,当一个什么狗屁的内廷总管!
要知道,他大师兄关北斗如今在北燕的地位,就连皇帝想要见上一面,都得提前预约,提前七日焚香、斋戒、沐浴之后才有可能得到他的召见。
可以这么说,陆向寅在净身之前,已经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道高手。叛教之后便一改往日的武功路数。变得阴狠毒辣的一双肉掌之下,有着无数彻夜悲鸣的冤死亡魂。简单说来,便是天灵脉之下,已经没有能胜过他一招半式之人,而且还有一个传闻,就是有一位地灵脉者,便是死在了他那对‘绕指柔掌’之下的。
就他这样的老牌高手,此时面对刘半仙却是满脸疑惑: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过这么一个脏兮兮的老骗子。何况最匪夷所思的是,这老骗子还是个天灵脉的高手!
这片华禹大陆之上的习武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但有九成之上的人,都是习学外家功夫的“糙汉”而已!有内息功法的高手已经是凤毛菱角,天灵脉者更是犹如乌鸦身上的白羽,天底下的天灵脉加在一起,也是数不出十个手指头,况且每位天灵脉者,自己大半都亲眼见过;就算没有一面之缘的人,也早就有所耳闻了。
据陆向寅所知,这片大陆之上最后一个出现的天灵脉者,便是二十年前已经作古的大萨满李玄鱼;在她死后的二十年内,从未听说过哪里又出现了这样的神迹。
眼前这位传入皇宫之内的脏老头,分明就是天灵脉者的威视,可这人到底是谁?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怎么会认识我陆向寅的呢?
被陆向寅心中定义为隐士高人的刘半仙,自然是不知道陆向寅心中那般惊涛骇浪。他只是停下了脚步,绕着一脸戒备的陆向寅走了两圈:
“别瞎琢磨了,你肯定不认识我。咱俩这是第一次见面。我跟你师父南阳真人倒是很熟,也是听他说起过你,这才认得出来。”
陆向寅一直都是这副农家胖老头般的模样,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了。可如今刘半仙这话刚一出口,他便骤然运气了丹田中一口真气,直把外罩的皮袍震了个随风飘摆:
“我是幽北三路的御马监监事——陆向寅,不是玄虚道宫的无向道长,更不认识什么南阳真人!”
刘半仙一听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二啊,我和你师傅有旧,也算你半个长辈了,今天可得说你两句了。你说你本来是挺好的一个孩子,干点什么没你一碗饭吃啊?干嘛非得当太监呢?要是特别喜欢做太监,你去南康做太监不好吗?那边做太监的话俸禄也能高一些……”
陆向寅实在受不了刘半仙这副家长般的口气,他身形一抖,用力地抖开了袍袖,露出了让所有江湖人都谈之色变的一对双掌,在虚空中正反虚抱了一个圆架,左手立正掌,掌心向前;右手架反掌,收在腰上。这个架势,正是玄虚道宫的入门武功——反架阴阳掌!
刘半仙见他抱架,仍然没有准备动手的趋势,只是砸着嘴巴,继续说着废话:
“你看你,还说不认识南阳真人?就你现在用的这个阴阳掌的反手抱架式,那都是南阳真人改进之后的。接下来,你是打算用自己琢磨的那套绕指柔掌,跟我动手是吧?我还告诉你,绕指柔式根本就不是一门武学技法,而是一种思想方式。就你自己琢磨的那手以快见长的毒辣掌法,根本就是走岔了路……”
“你是来卖嘴的吗?老夫脚下的这条路是对是错,咱们还是手下见真章吧!”
一句话说罢,忍无可忍的陆向寅右脚向后蹬地,身影骤然消失不见。周围只剩下了他方才右脚蹬踏的石板上,多出的一道巨大的龟裂痕迹。
“你这掌法只有速度而已,准确度与灵活性都太差了。招式之间转换起来也略显僵硬。而且掌中蕴含的杀气太重,一味抢攻之下也定然无法久持……哎你这孩子怎么随便下崽呢?”
陆向寅此时的身法,与方才刘半仙斩杀一千太白卫的身法相比,还略慢了一些,已经能让一旁围观的“糙汉”颜复九,勉强看清楚身形走向。不过想要以弓弩箭雨瞄准射杀,也仍是万万不能的。
就陆向寅这套让所有江湖人都谈之色变的绕指柔掌,在刘半仙的嘴里简直就是四面漏风。方才陆向寅抢攻了四招,皆被刘半仙随手点在了他发力的位置,把他每个动作都截断在了恰好到处的位置。陆向寅除了生受自身的力道反噬之外,还要重新调整接下来的出手方式。与刘半仙的这四招过手以后,陆向寅整个身子别提有多难受了!
于是心知无法取胜的陆向寅,狠咬了牙关,打算用出他自己穷尽三十年功力研究出的杀招!此招脱胎于绕指柔式,但又与传统的绕指柔式,有根本上的不同风格。
他在一个转身调整好脚步重心之后,欺身而上,高抬右肘迎头砸下,身形与脚步的幅度极大,看样子便知道,这定是一记用尽浑身真力的重击!
不过这一招看似雷霆万钧、自上而下的重肘法,还只是虚招而已。这么大幅度之下运起的全部气力,其实都运到了腰间蓄势待发的那只左臂以上了。
肘尖能够砸到对方头颅,定然双方的距离已是极近的!而那么大的蓄力动作,也只是为了使对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那尽是虚招的右肘之上。
也就是说,蕴含着全身力道的腰间左掌,必然会以极快的速度,直击对方肋下空门。
因为二人距离一旦接近,便已经没有了迅速抽身的可能。而在那一肘的威势之下,必然只能或挂或挡。而一旦对方如此,那么肋下空门必现,就进入了自己设下的全套之中。
陆向寅眼下这一招,真可谓是避无可避!
73.天灵之战(四)
陆向寅这招以虚带实的暗度陈仓,才刚一使出,便传来了刘半仙那句惊喝:“……哎你这孩子怎么还随便下崽呢?”
刘半仙说他与南阳真人有旧,这倒是真的。南阳真人还在世的之时,二人便是相知相交的好友,而这绕指柔式的万般变化,无论是掌剑还是拳脚,都不可能离开根本。这绕指柔式,早在自己多年以前,就已经与南阳真人拆练了一个滚瓜烂熟。虽然方才陆向寅这套绕指柔掌,是经过了自己改进之后的变式,但毕竟仍是以绕指柔式为基础,速度上的变化并不会让刘半仙感到突兀生疏。
但眼前这一招“暗度陈仓”,无论从速度技巧还是招法蕴味来说,都已经脱离了绕指柔式的母体。自一整套掌法中使出,但就像是交响乐中突然出现了一段唢呐,惊奇有余,但有些画蛇添足。
是的,刘半仙只是惊讶而已。因为陆向寅这自创的招术才刚一抬手,刘半仙就从他身形的细微变化之处,察觉到了对方那别扭的运气轨迹。无论再使上如何几可乱真的虚招,无论再加上如何逼真的演技,身体,都是不会骗人的。运气发力,与眼神和脚步不同,身体的每一块筋骨皮肉,都有着它必须要运行的轨迹录像。
举个例子来说,若是想要用言语和眼神骗人,那并不算是什么难事;可若是想用筋骨皮肉来骗人,那第一个被骗到的也只能是自己!因为发力方向根本无法说谎。
刘半仙面对头顶砸下的肘尖,也只是微微侧了侧身,而对方那随之而来的后手探掌,虽然速度极快,但刘半仙也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重心脚,以虚踏的前脚发力,整个人倒飞出去足有三步远。
这陆向寅的一记杀招,居然被刘半仙轻而易举的两个撤步,给完全闪避过去。当然,这也是建立在一个足够坚实的基础之上——速度!
带给二人如此大差距的速度,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速度,这个速度,是全方位的。若是把正在旁观的颜复九,换成正在东门以外正在死斗的沈归,他定然一眼就看得出来。
刘半仙与陆向寅,在速度上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无论是身体的绝对速度,还是细微的反应速度,或是筋肉真气的调整速度,二人的差距都不是一星半点的。
换句话说,任他陆向寅使出的招式如何精妙,落在刘半仙的眼睛里,都是放慢了几倍之后的速度!
从开始便一直在闪避格挡的刘半仙,此时仅仅退出两步距离,却仍然用着那种慈祥中带着怜惜的口吻,看着陆向寅说:
“刚才就跟你说了,你那绕指柔是练岔了道!如今老夫跟你过了几招,这才发现你不光练岔了功夫,连原本修为都跟着一起退步了。现在就凭你这点能耐,已经连现任的玄虚道宫掌教——无量那小道士都远远不如了。”
陆向寅彻底被刘半仙这副哄孩子玩的态度给激怒了!他双脚向两侧微微迈开,与肩齐平,整个人自然下蹲,竟是摆出了一个最常见四平大马来: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什么玄虚道宫,也不认识什么真人道童!既然平常的手段对付不了你,那就让你这位陌生的故人看看,这些年来,陆某到底有多大的长进!”
话音刚落,刘半仙便见到对面的这个老太监,每个毛孔之中都开始有着血珠渗出!几个呼吸过去,就成了一个血人相仿!那满身鲜血的陆向寅紧咬牙关,双臂于胸前交叉,一副正在忍耐痛楚的表情,连早已干瘪塌陷的腮帮部分,都努出了一个大包来!
这时的陆向寅,周身上下肉眼可见的壮大起来,就仿佛是一个被吹起的气球那般,竟然从原本那个微微发胖的农家老头,变成了如今这个肌肉撑的衣服高高隆起的壮汉!
刘半仙神色一凛,收齐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来。皆因为他已经所有察觉,此时的陆向寅,竟然以这副年纪老迈的肉体凡胎,强行突破开内息的极限!与当初那个东海关前的岳海山,竟然有着异曲同工的威势!
“老夫本以为你自甘堕落,是另有大志所图。没想到你陆向寅如今,竟然为了那样一个昏聩虚伪的皇帝豁出一条命来?小二啊小二,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次,老夫真的是看不明白……”
刘半仙充满怜惜的看着,对面这位已经注定死亡收场的陆向寅。是啊,以陆向寅这种身世,所有的人都想不明白,他多年以来到底在谋划着什么。就连他现在的主子——宣德帝颜狩,也都在心里藏着这个疑问。
陆向寅强行驱动全身真气,汇聚为一把利箭相仿,直透泥丸宫中。一个内家高手,若是以人力强行破开泥丸宫之后,会短暂地进入到一个物我两忘的更高层的境界之中。
用俗话说来,就好像是普通人被扎了鸡血、服了兴奋剂那般。普通人借药力,不过就是暂时被放大感官刺激,或是以透支的方式,亢奋精神与增加力量;而内家的顶尖高手就不需药物的辅助,只凭着一口真气便能进入到这种状态之下。当然,这两种方式索要付出的代价,都是折损阳气寿数。区别就在于一个死的慢些,一个死得快些罢了。
一阵微风吹过,原本在陆向寅身上覆盖的血液,不知道是被微风吹干、还是被自己皮肤的高温蒸腾,已经变成了一块块干裂的血皮,正随着他身体的活动扑簌簌的落在了地上,就仿佛一片片细小的花瓣一般,散落在了皇宫的石板路上!
“真是太好笑了,看不明白我陆某?就你们这些所谓的前辈高人,何时正眼看过陆某?算了,陆某在你口中早已是一文不值,浸淫一生精力的武道也被你视若儿戏一般。那么,现在你再来领教一番,看看陆某的武道修为究竟如何吧!”
话音刚落,陆向寅的身形竟然突然凭空消失!目瞪口呆的颜复九,竟然在一息之后才听见周围有衣物破空之声传出!
颜复九看向了此时正站在原地的刘半仙,却见他平白无故地身形微晃,倒飞出去足有三丈远,略一定身之后,马上也消失在了颜复九的目光之中。
一红一青两道虚影,便在这皇宫大内,在齐王颜复九的眼前,不断的交缠起来,虚空中也不断开始传出各种声响。
说时迟那时快,颜复九也只眨了眨眼的功夫,便见到这两个天神一般的武道高手,都站定在了自己身前。
刘半仙背对着自己,身形已经站得笔直。除了看起来本就破旧的衣物,新添上几道裂口之外,倒并没有什么明显伤痕;他右手平举,手心之中握着一根毫无光泽而略带扭曲的铁棍,铁棍的另一端,正虚点在陆向寅的胸口之上!
而此时此刻的陆向寅,已经不复方才那般疯魔一般:他面色晦暗苍白,垂在身侧的双手,手背之上满是如同蚯蚓般粗细的经脉血管,正在皮下高高凸起;而他的胸口,也正被刘半仙那根怪异的铁棍抵住。颜复九看得清楚,这根铁棍并没有刺破陆向寅的皮肉;而陆向寅此时周身上下也并无外伤。
二人对视良久,刘半仙才身形微微一晃,紧接着手腕一抖,便收回了那根铁棒:
“也罢,今日既然小二你以命相搏,那老夫便卖你先师一个面子,暂且退去。但临走之前,老夫得嘱咐你一句话,你也可以转告给你们那个小皇上:郭云松那个外孙沈归,你们所有人都算在内啊,谁碰谁死!”
说完,刘半仙身形一抖,便消失在了颜复九的眼里。
颜复九见陆向寅仍然保持着方才那个姿势,急忙上前伸手相搀:
“陆监事,您要不要……”
话刚说到这,一脸颓败之相的陆向寅胸口巨幅抖动了一下,便张开大嘴,朝虚空中喷出了一蓬血雨来……
“噗……”
这漫天飞舞的血沫,直把个前来搀扶于他的颜复九,看的心中冰凉无比。
74.天灵之战(完)
任颜复九如何聪慧机敏,他也绝对想不到,这两位巅峰武道高手,用上各自真实力量的一场交锋,竟然仅仅是转眼一瞬间就已经结束了。而这场交手的胜败,眼下看起来已经十分明显——这位大内第一高手,御马监监事陆向寅,在那位独闯皇宫的怪老头手下,竟连一招都接不下来。
其实,身处于这场交锋之中的陆向寅,也并非是颜复九眼中那般毫无还手之力。二人身形交错的一刹那,陆向寅使出的是整套绕指柔掌中,自己最为得意的一招——千丝万缕。这招掌法,是聚集了体内压缩过后的高浓度真气,在极速飞舞的指尖之上,化出一道道肉眼不可见的真气丝线。就仿佛在双掌之前,推出一张真气聚集的透明网格,再配上他引爆自身经脉而激发到另一个层次的身法速度,真可谓是天罗地网一般,避无可避!
但是,尽管陆向寅这一招已经融入身体记忆之中,多年练下来早是出神入化一般,但仍然还是被刘半仙以铁撬棍这种极为不堪的“武器”,仅用了一招便给正面撼破。自己也落得个喷血倒地,生死不知的下场。
说来原因也并不复杂,刘半仙只是把他自己的真气灌注到撬棍之中,经过真气强化的棍身自然也变得无坚不摧。他轻轻向前一弹,棍头直指陆向寅双掌推出的真气网格正中。所谓以力破巧,便是这个道理。任你十面埋伏,我便一往无前!
这只铁棒最终还是轻轻点在了陆向寅胸口之上,此时陆向寅的护身真气已被彻底破开,只要刘半仙手中铁棒轻轻往前一探,这位“道宫三杰”之中的老二陆向寅,便会落得个毙命当场,给他那老恩师南阳真人赔罪去了。
刘半仙之所以在最后一刻,会对出了杀招的陆向寅手下留情,皆因为他心里也十分清楚,哪怕自己不出手,如陆向寅这般强行提运真气,也定然会落个经脉尽碎,力竭而亡的下场。即是故人之徒,便多留给他一些时间,来安排后事吧。
而刘半仙胸前的爪痕状伤口,也并不是被陆向寅亲手所伤。只是在他以铁棍破开那道真气网格的一瞬间,被四散而开的压缩真气给划破了皮肉,也有小部分气息,顺着伤口侵入了自体经脉之中,自然也就受了些不重的内伤。
刘半仙的伤势本身就不算重,再加上孙白芷的精心照顾之下,自然也就愈合的极快了。
而刚刚送走柳执的孙白芷,迷迷糊糊地走回了卧房之中。才刚刚睡了两个时辰,就被“下班回家”的刘半仙给捅醒了。
“听门外的小学徒说,方才有一个内官太监来过?”
孙白芷闭着眼睛,用鼻子发出了一个“……嗯”,而后又转了个身,看样子是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
“知不知道让你去给谁看病啊?”
刘半仙问完之后皱了皱眉,因为孙白芷的呼噜声已经响了起来。他见孙白芷实在困的厉害,也没有再次弄醒他,只是转身走到了医馆内堂的方向。刚推开门,就看见沈归瞪大着一双眼睛,无神的看着房顶。
“小子你什么时候醒的?伤口怎么样了?”
“早醒了,现在浑身都痒……”
“那怎么没见你抓呢?”
“……你过来掀开被子就知道了。”
刘半仙好奇的上前一掀被子,只见沈归正被牢牢捆在床板之上,犹如一只待宰的肉猪一般,根本动弹不得。
“嗯,孙老二做事还是很细致的。你现在伤口的愈合速度,要比普通人快上很多,所以痒起来的程度,自然也是远超于常人的。就只当是被很多只蚊子给同时咬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沈归看都没看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头,仍然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两只看着房顶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也不知道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而幽北三路的皇帝陛下颜狩,昨日在听过了颜复九的回报之后,竟然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脸色惨白地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直到掌灯时辰,他才来到了供奉历代祖先牌位的永灵殿之内,一整夜都没有出来。
次日天明本该是惯例的朝会之日,也因为颜狩的“灵堂自闭”而取消了。除了为陆向寅伤情奔走的柳执之外,整个皇宫都仿佛陷入了冰封的状态。虽然没有人知道,那天具体都发生了些什么,但北门之外的英雄冢,却实打实地添上了千余号的坟茔。
颜狩怎么也想不通,这片大陆上为什么会存在着天灵脉武者。原本他也清楚,无论自己练出了一支何等骁勇的强军,无论自己建造了如何坚固的城墙,在天灵脉武者的面前,都如同嫩豆腐一般脆弱。
可如今,闯宫的这位天灵脉的武者,又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一件自己不想面对的事实:连同坐下的龙椅在内,他这个应运而生的真龙天子,这个教化万民的幽北皇帝,也同样是天灵脉武者砧板上的肉而已。这个皇位他究竟能坐几年,还得看天灵脉者的脸色。
这种任人鱼肉的姿态,其实在颜狩看来,也并不算陌生。他这个皇帝,财政大权握在李登手里,军权落在郭云松手里,自己不过是个应声虫般的傀儡皇帝,是象征意义绝对大于实际意义的一个标志而已。他也一直都相信,只要是李登或者郭云松二者,有谁生出了一点点废帝的心思,那自己这个九五之尊的身子,便立刻摇摇欲坠起来;若是这两个老贼联合起来,想要捧起一个新皇帝,也比从南市场捧出一个新花魁,难不倒哪去。
但这般赤裸裸的生命威胁,还是他头一次遇见,也是真的吓到了颜狩。他第一次实打实的感觉到,自己麾下的那些虎贲甲士,战斗力是那样的可笑。尽管那支太白卫,也曾有着天下第一强军的赫赫威名。
他也第一次发现,无论自己麾下战将如何骁勇,士卒装备如何精良,都抵不过天灵脉者的一个念头而已。
如此看来,这天下间称孤道寡的皇帝们,又有谁,不是一场笑话呢?
这种超脱人力范畴的天灵脉者,究竟还有多少?而我们这些平凡人,在这种绝对差距之下,所谓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认识到了普通人和天灵脉巨大差距的颜狩,瞬间便被现实打倒在地。他算计郭云松、他和李登明争暗斗;他想除掉沈归、他想合纵连横一统华禹;他有雄心壮志,他有鬼魅伎俩;他有忍气吞声二十年的隐忍韬晦,也有灭最爱的妃子满门老小的狠辣果决。
但是这一切,摆在天灵脉者面前,都犹如孩童一般可笑,那么自己这么多年,究竟在干什么?
就在宣德帝跪伏在永灵殿之中一天一夜之后,太子颜昼忽然无召而来。他只是跟殿前侍立的总管李清耳语了几句,便轻轻推开了永灵殿的大门。无视了自己父皇那屈辱中带着伤痛的怒喝,只是上前对颜狩耳语起来。
没过多久,颜狩大声吩咐着李清传膳,又一把抓住太子的手,爷俩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出了永灵殿的大门,一直来到了东暖阁中。颜狩就连用膳的时候,都没放开太子的手。他大口的吃着酒菜,不住嘴地和大儿子聊起闲天。而玲珑剔透的太子,也把原本还颓废万分的宣德帝颜狩,哄得是高高兴兴,连饭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
而让宣德帝颜狩转怒为喜的,倒不是太子门下有什么能人,可以诛杀天灵脉武者,为颜狩扫除心头巨患。而是他为自己的父皇,带来了一个能排忧解难的好消息。
太子那几句耳语,其实是告诉颜狩说,据他收到的可靠消息,西疆那位密宗活佛,与北燕那位寂空禅师,在前些日子举行的一场开坛辩经大会上,双双坐化了!
不过是死了一个和尚一个喇嘛而已,又怎么会使得颜狩转怒为喜,还重振了壮志雄心呢?
首先,这坐化的两位高僧都是出家礼佛之人,又分别是西疆与北燕的护国法师。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二位都是这片大路上,久负盛名的天灵脉武者!
当初颜狩对郭家的恨,都从郭云松转嫁到了郭爽,此时又转到了沈归身上;而如今在那一场奇耻大辱之后,他也彻底的恨上了每一位天灵脉武者。
178.复仇之战(一)
谈起战争,无论对于幽北三路还是北燕王朝来说,都并不算陌生。毕竟这周、颜两家已经当了足足近百年的邻居,可这百年间双方不但没有和平相处、守望相助,反而彼此的双手都沾满了对方的鲜血。天长日久,随着彼此手中的血债越积越沉,战死沙场的将士也就越来越多。如此即便是周、颜两家帝王想要休战养民,百姓也不会答应的。既然两位帝王都被他们的子民架在上面下不来,两北之间也就更看不到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性了。
当然,两北近百年的穷兵黩武、无休无止的摩擦与战争,对于局外之人来说简直开心不过了。他们简直恨不得再添上几把柴火,让这两家的战火烧的更加旺盛,最好永远没有停下来的那一天。
比如说一手托两家的漠北,原本被前朝大燕给打的了就剩下一口气,连当时的草原共主——孛儿只斤氏族,都被打的只剩下兰贵妃这一枝独苗,要是没有萨满教李玄鱼伸出援手,彻底覆灭都不是危言耸听的事。可凭着短短二十年,在两北战事的红利之下,尽管偶尔还会受到些天灾的影响,但起码漠北百姓的休养生息还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证。
而限制漠北人不得南下寸步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因为漠北人缺医少药,土地又无法耕种,导致人口过于稀薄!一旦解决了这个问题,那逐鹿中原的赌桌上,未必没有他漠北人的一席之地。
而地处华江以南的南康,更是有‘华禹粮仓’之称的鱼米之乡,也是整块华禹大陆版图之上最为富足的一块风水宝地。别瞧幽北的李家占据着最肥沃的黑土地,每年靠着售卖高品质的米粮也能赚个盆满钵满;但真要是说到每年粮食的总产量,因为气温的原因只能一年一收的东幽,根本没法与四季如春的南康相比。
而且由于南康的国策鼓励经商,一应商路税费都极为低廉,再加上地处华禹大陆腹地,水旱两路、内外河海的码头与驿站也都是极为便利。每年光靠向这两家售卖新式的盔甲兵刃与攻城器械,便有着异常丰厚的回报;再加上钱庄汇票借贷等无本万利的业务,更是赚的盆满钵满,哪还舍得让他们两家罢兵言和呀?
可百年之后的今天,两北战事仿佛已经走到了最终结局的面前。皆因为这次战事之中,阵亡了一位以守城而举世闻名的平北侯郭孝。以往在战场之上,两方虽然打得热闹,将士受伤阵亡数目也是一次比一次触目惊心,但是平北侯郭孝这个级别的高级将领阵亡,对于双方来说还都是头一次。
而这些置身事外的人,此时此刻都为困在敌境之中的少侯爷郭兴捏了把汗,唯独挥军进驻东海关的平北军军需总提调官梁京,也就是北燕王朝左丞相——王放王牧北的二女婿,心中已是胜券在握。
皆因为平北侯郭孝一死,满朝文武皆为震怒。而天佑帝周元庆这次更是发了狠,连同有‘驴子丞相’之称的蔡熹蔡显阳在内,与自家岳父老泰山左丞相王放,三人紧紧抱成了一团,整个北燕王朝更是空前团结。
而右丞相蔡大人也是第一次这么大方,不仅从各地征调来足有十万的精锐甲士,更带来了足够十五万大军取用三十日的粮草;而且更新奇的是他并没有派来心腹将领统兵,反而把连同援军在内、足有十五万之数的北燕大军的指挥权,一股脑都交给了那个少侯爷郭兴。
看来这次三位北燕王朝的当家人,在这个局面之下已经达成了同盟:此次战役皆为国为民,谁都不得从中谋取私立。
眼下郭兴以自身为饵,正在距离东海关不远的幽北皇陵——颜家沟诱敌,而此刻这十万援兵实际上的统帅,便成了自己。
如今自己坐拥十万生力援军军,还有平北军那四万余身负血仇的虎贲甲士,如今朝廷又给自己补齐了攻城器械与辎重粮草,若是还拿不下一个岌岌可危的奉京城,那自己干脆抽出佩剑抹脖子算了;而若是此役功成,他郭兴与冯廉也如何还不太好说,但自己肯定是要被记上一笔大大的战功。以此为阶,一旦调回燕京便可以直入三省六部,受封个二品顶戴也并非是痴心妄想之事。
梁京其人在性格上尽管有些贪婪与自私,但这样的人往往也最为仔细。无论是接受清点后勤辎重,还是安置这十万援兵的繁杂工作,都被他办得极为妥当漂亮。而且这一次,面对巨大的的战功诱惑,梁京也摒弃了往日里雁过拔毛的小家子气,把一切账目文书做的既清楚又漂亮,上到云梯冲车的数目,下到弓箭腰刀的品质,都做到了分门别类而有据可查。如此看来,也许这个梁京被派来前线为官,还真不只是凭他有个丞相岳父而已。
如今的东海关内,所有无处可去的百姓都被梁大人动员了起来,有的在修葺城墙,有的在检修军械,就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人与孩童,都撸起了袖子帮着辅兵们搬运整理粮草。这份众志成城热火朝天的景象,让看在眼中的梁京既欣慰又感动,甚至在心里生出了做个‘绝世清官’的愿望。
当然,这也就是一时冲动而已
反观在颜家沟等待冤家自己上门的郭兴与冯廉也,最近这些日子过的却有些度日如年。这埋伏也做好了,人选也订完了,可每日斥候传回来的报告,大半都是颜重武率军行进三十里后,原地扎营休息。从路程上计算,按照他这个行军速度,最快也还要三天才能露面。
颜重武不急,但郭兴却恨不得马上就手刃仇人,为父报仇。不过他心里也明白,颜重武之所以采取这样的行军方式,除了想要给自己一个行军速度之上的错觉、以便在战争开始之时取得一个先手优势;更多的还是想要趁乱重夺东海关,彻底关闭自己的生路。可惜的是,自家的十万生力军,今日凌晨便已连同四万余平北军歩卒,回到东海关中驻防。即便他真的寻到了什么绝佳战机,也定然会吃上一个无比惨烈的‘闭门羹’。
尽管如此,却还是不能让颜重武先去‘偷袭’东海关!因为自己原本就没打算只是杀他一个大败而归了事。自从父亲战死之后,郭兴每日想的都是如何把颜重武,连带着那五万飞熊军一个不剩的全部歼灭,让他们这五万人替亡父陪葬。如今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幽谷地形,又是他们不得不回援的皇家陵墓。如此看来,这也是上天赐给颜重武绝佳的葬身之地。
死在自家祖坟这种不可多得的‘美事’,自己又岂能不成天之美呢?
所以他想的是,这一场大战之后,世间便再也不需要飞熊军这杆大旗了。也只有这样的结果,才值得他以身犯险,抱着同归于心的决心布下这个绝妙的陷阱。
郭兴略加思索之后,精选了几个身材瘦弱的士卒,并且让他们换上残破不堪的衣甲,所佩军刃也都挑选了一些不堪使用的卷刃废铁。就用这样的造型,再骑上瘦弱的战马,大张旗鼓地去颜家沟附近‘搜寻粮草’。
此举虽然看起来有些刻意的味道,但任谁想一下也都在情理之中。毕竟按照幽北人所想,负责押运平北军的所有辎重粮草的十万后军,已经在蒲河岸边全军覆没,也就是说郭兴这支孤军,已经深入幽北腹地足有月余;再加上张黄羚仓皇逃回奉京,定然也不会把遗留在营盘之中的物资如数上报。也就是说除了张黄羚以外,此时此刻在所有幽北人的心中,自己这八千骑兵,就该是这副凄凉悲惨的模样。
而那些‘招人幌子’撒出去之后,也很快就见到了成效。
今日清晨刚刚睡醒的颜重武,便接到了宣德帝颜狩的一封信。这还是颜狩自称病以来,第一次发出亲笔书信。而且还越过监国太子颜昼,直接命李清快马加鞭地送到了飞熊军营当中。
颜狩在信中措辞极为严厉,并且还在信尾之处加盖了他一方私印。虽然只是代表个人名义的私印,从朝廷律法上看并没有实际效用,但写信之人毕竟仍是当朝天子,任谁接到此封信件都不敢恍若未见一般。
而这信中之意也极为简单:先是斥责了颜重武行军速度过于缓慢,有拖沓推诿之嫌;而后又言辞恳切的对他说明了颜家陵园的重要意义;最后便是下令他全速行军,尽快全歼所有敌军,以求祈求颜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宽恕。。
当然了,颜狩也知道,郭兴早在颜家沟驻军好几天了。从时间上看别说刨坟掘墓,就是给颜家历代祖先每人换上一副新棺椁都足够了;不过既然此事已经吩咐下来,那么颜狩下次祭奠先祖坟茔的时候,便定要看到一个完好如初的陵墓。
至于是不是真的秋毫无犯完好如初,颜狩其实也根本就不在意。
在他看来,幽北天子的尊严与脸面,才是最为重要的事。至于天子到底信不信亡魂有灵,那就见仁见智了。
179.复仇之战(二)
同一时间,东海关中
“我们兄弟是听从萨满教沈护法的安排,来到此处办事的!出发之前护法大人曾有过吩咐,说还有四名自家兄弟在这东海关中充当内应之人……通过我们几天的观察之下,这四个内应之人说的就应该就是你们四个了吧?”
十三萨满卫的队长烈炎,如今正站在东海关城楼边上,对着一个瘦弱矮小的难民说着话。而其他人也正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警戒着四周。
这位‘难民’见烈炎与自己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既没开口回答,也没做出动作,任接下来烈炎把好话坏话全说了个遍,他仍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碰了颗软钉子的烈炎眉头一皱,朝着身后的霓虹摆了摆手:
“你来吧……我这算是彻底没辙了。”
霓虹一听烈炎要自己使‘美人计’,便撸胳膊挽袖子凑到难民打扮的十四面前,连比划带说的跳了半天‘舞蹈’,毫无意外的,仍然还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云雾忽然高声打了个‘喷嚏’,这才解决了眼前这个谜题。
“别费劲了,这四位应该都是聋人,你们说破大天去人家也听不见。我方才已经那么大声了,就算是受过训练之人,只要能听到那突如其来的巨响,手足眼角都会不由自主的绷紧一个瞬间;方才我仔细观察了一番,这四个兄弟都是一动没动。这样的定力显然不是训练出来的,看来他们是根本就没听见。”
烈炎一听是白忙活一场,泄气地朝着墙边吐了一口吐沫:
“这算是怎么档子事啊!派四个聋人充当内应,沈归那小子怎么想的啊?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各干各的吧。”
说罢众人转过头去,刚想离开便被迎面而来的平辈帅府的师爷拦在了当场:
“我说怎么找了半天都寻不见人影,原来黄少爷您竟然跑到这城楼边上了!诸位这么尊贵的身份怎么能跟这些苦力在一起呢?走走走,学生在帅府备下了一桌酒席,就等着几位贵客赏光呢!”
此时烈炎的身份,是来自南康大药材商黄家的嫡长子,是来幽北中山的太白山脚下收些名贵药材的。这趟还是他第一次挑梁子做买卖,满心都是要把这趟生意做个漂亮,以便在家族之中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当然,南康的确有一家大药材商姓黄,而嫡长子黄原也却有其人,只不过不是正在东海关中盘桓的这一位而已。
如今十三萨满卫伪装的身份,其真实度都绝对说得过去。这还是远在南康的齐灵烟帮着沈归做好的一整套‘道具’,连同北燕礼部签发的通关文牒引信在内,每套只需区区三百两银子,做工却精致到了足可以假乱真的地步。
那位南康工匠跟齐灵烟保证过:只要拿着他伪造的文书引信,就算直接送去燕京城的北燕礼部衙门,只要天色暗些都能蒙混过关。
也只有凭着这种质量的‘道具’,东海关中的守军才会彻底相信自敌境幽北而来的这十三位青年商人。
诈称‘黄原’的烈炎面对前来相请的师爷,神色倨傲地抽出腰间的产自南康临安的精工折扇,也不顾还带着凉意的天气,高扬着下颌,一边扇风一边回道:
“哦?既子将兄有此等美意,那我等兄弟也就却之不恭了……”说完抱拳行礼之后一转头,对着正在嘟着嘴生气的霓虹喊道:
“高贤弟,子将兄邀我等众家弟兄前去饮宴,贤弟可愿同往啊?”
当然,十三萨满卫伪装成南康十三位大商家子弟前去幽北办货。这其中最大的纰漏,便是女子之身的霓虹了。
由于自由跟随师长习学武艺,霓虹的肤色与身段都与江南水乡出落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而且尽管南康因为各地来往的商人船队所影响,民风要比北燕王朝更开化许多;但从姑苏到幽北毕竟足有三千余里之远,已经超出了一个女子之身的活动范围了。
如此一来,不如所幸女扮男装,倒不奢望可以瞒住谁,只是做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而已。
幸好南康最大的胭脂铺高家也有一位喜好弓马、作风泼辣的大小姐,名唤高玉蔻;霓虹只要冠上她的芳名,再穿上一身男装,也就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霓闻言虹故意大声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刻意压粗道:
“黄兄明知愚弟不胜酒力,此时何以取笑高某?你们要去自去,我留下看看这些北地石料的质地,兴许还会有什么新发现……”
几个人来回客气了几遭,终于还是留下了霓虹,其余十二人则跟着那位许师爷走到了帅府。
“不瞒黄兄说,如今我北燕十万援军已到,不日即可荡平幽北三路,收复我北燕失地。届时你们再来幽北收货,可就要方便多了!”
众人落座之后,许师爷率先开口道。而刚刚率军入关的平北军总提调官——梁京,却一言不发地冷眼旁观着这些自称大药材商之子的青年人。
“我们南康黄家世代经商,对于战争之事既一窍不通,也没有丝毫兴趣。不过黄某倒是很想知道,若是幽北三路真的重归北燕王朝,那么中山路的商税路税会否有所增减?若是我等归途之中转道进入燕京城,又要额外收取多少的城门税费呢?”
这十三萨满卫面对沈归之时,虽然显得有些痴蠢;但毕竟也是自幼行走于江湖之中,又经‘萨满教活字典’巴格一番悉心调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愚笨痴蠢之人。如今做起有根有据的‘骗子’来,简直就是如鱼得水,所问之题无一事不合情理。
如此极为得体的应对,反而轮到抛出问题的许师爷犯了难:他刚才这一番话本就是随意说个开场白而已。最多也就是想在梁京梁大人面前表现表现,能诈出些疑点或者促成药材生意都可以,只要能略微显露出一些能耐,那么自己这一趟自甘做小的功夫就算没有白费。可没想到这位黄公子还真的就打蛇随棍上,问起日后在北燕行商的税费来了!
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师爷,连个正经官身都没有,这朝廷税收之事自己又哪能做主啊!可毕竟是自己开的头,若是眼下回人家说‘嘿嘿我不知道’,那人家还不就一准拍拍屁股,直接带着货物离开东海关了?毕竟人家这一行人可都是南康富贾的后人,跟自己一个做不了主的小吏费什么话呢?
梁京见许师爷有些犯难,没由来地眉头一皱,忽然开口接话:
“在下梁京,字中书。目前担任平北大军军需总提调官。诸位南康朋友,如今我北燕大军已呈鲸吞幽北三路之势,想必近日来您也都亲眼得见;如今我主万岁又向东海关增派精兵十万,如此一来,收复幽北失地就成了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诸位都是商贾子弟,打娘胎里就会做生意,而如今两北战事还尚未有定论,诸位若是能够未雨绸缪,此时就能对我北燕王朝递出善意,那么日后贵宝号来我北燕属地经商,税费之事便皆可商议让步;但若是诸位存着一份待价而沽的心思,等战事结束之后再来,那时节的价码可就完全不同了。哦对了,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里,梁某便代表北燕王朝先向诸位递出善意:三日之内,我北燕王朝便会彻底剿灭幽北的王牌部队——飞熊军。诸位要如何决断,也最好能在三日之内给梁某一个答复。”
烈炎听完只是微微一笑,用手中的筷子轻轻点了点面前的酒盅,又端起杯来朝着梁京微微颔首,仰头一饮而尽:
“……呼,梁总提,休怪黄某过于势力,我等诸位兄弟虽是出身商贾世家,对于军政事物一无所知,但就梁大人方才所说,您在这平北大军中,也只是担任军需总提调官一职。若我等其中有经营粮食生意的人,或许咱们之间还有合作的可能。可惜的是我们这群人没有一位的家中是经营粮食生意的,所以……恕我直言,以您这个军需总提调官的身份,恐怕无法决定北燕王朝的商税之事吧……”
烈炎把话说到此处,便站起身来,面带不屑之意看向许、梁二位幽北官员,双手抱拳说到:
“抱歉了二位大人,我等此次所购之货皆是‘名贵鲜货’,经不起时日拖沓,也正巧你们三日之后,便要对幽北用兵。说我们是为了生意也好,是为了自身安全也罢,总是我们已经打算离开东海关了!借贵处的酒敬二位一杯,预祝北燕大军能够旗开得胜!”
说罢烈炎抽干了杯中酒液,之后便站起身形,连带着那十一位兄弟也都‘呼啦’一声站了起来,作势便要离席而去……
“黄贤弟且慢动身,梁某还有话说!”
梁京一见对方仿佛无意与自己继续交谈,深知皆因为自己当得只是边疆小官,这位黄少爷认为自己管不到北燕户部的事,急忙出言相阻:
“在下虽然职位不高,但家中岳丈大人还算能在户部说的上话。”
烈炎闻言转过身来,仍然带着不屑之色的问道:
“哦?敢问梁兄的泰山老大人,官拜何职啊?”
旁边的徐子将闻言急忙抢白道:
“我们梁总提大人的岳丈,赎个罪说,正是王放王左丞!”
听到这里,烈炎觉得差不多了,拉长了音量发出了“哦……”的一声,然后看着志得意满的梁京,换上了一副满意的神情:
“……原来梁大人竟是牧北公的女婿,失敬失敬。若是如此说来,咱们也许还真有的一谈,有的一谈!”
180.复仇之战(三)
故弄了一番玄虚,甚至不惜搬出自家岳父这杆大旗从中作保,才使得这笔大宗‘药材’生意能够达成。而且直到他们一行人离开东海关之后,许师爷与梁总提等人,都不知道他们到底买回了一些什么。
当然,‘黄公子’那几十车‘上好’药材也是经过了随军郎中查验之后,才收入了自家库房当中。刨除掉给验货郎中使得贿银以后,落入‘黄原’公子囊中的货银其实并没有多少。尽管如此,而这笔交易在买卖双方看来,却也是双赢的。
在梁总提看来,南康气候温暖商业繁荣,虽然这些贵重药材还是要从幽北‘进口’,但那些可以靠人力种植的药材,却远远不是两北之地可以比拟的;无论是其种植规模还是成本核算,都已经彻底垄断了华禹大陆的‘低端’药材市场。
经此交易之后,梁京给北燕王朝笼络到这样一位生意伙伴,于工于私都有着不小的好处。而自己只需要帮他们运作一下水旱两路的官路商税、再遏制一下沿路地方官员的敲诈勒索与层层剥皮即可。虽然自己方才说的麻烦,但真正做起来,也只需在他们商号镖旗之上绣上一个小小的王字,北燕的白道就可谓是一片坦途了。而眼下自己不过截留了一些军中急需的生熟药材作为回报,根据自己暗中调查回报的结果来说,这车物资对南康黄家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而对于黄原黄公子来说,谈成这笔生意的意义倒是简单的多,这本来就是萨满教大护法沈归,交代下来的事而已。
谈完了生意,这一场可谓是宾主尽欢的酒宴终于迎来了尾声。待黄公子回到官驿休息之后,又有无数的校官将军分别找上了这十几位南康富家子弟。这位八面玲珑的梁大人深谙官场之道,十分明白利益共享的重要性。既然方才自己已经吃了肉,剩下的骨头和汤总要给其他的人分一分才是。
于是成车成车的珍稀兽皮、珍贵木料、以及质地上等的各色矿石,都被这些军官们尽数‘截留’下来。当然,他们付出的也大多都是还未兑现的契约与许诺,实际拿出来的现银却并没有多少。不过好在这些富商子弟也并不介意是不是一手交银一手交货,只要契约协定的价格足够合理,他们也统统来者不拒。
这些赚了个盆满钵满的将军们私下里纷纷感慨:看人家南康富家子弟的气魄,跟北燕那些小商小贩们就是不一样!
就这样,仅仅一晚上的功夫,十三萨满卫带来的货物全部‘极为隐秘’地散了个干净。而他们的任务,至此也算彻底完成,只需等到天亮之后,便该依照计划,进入北燕境内后再转道漠北草原,之后再潜回幽北境内。
与此同时,奉颜狩旨意的颜青鸿与他麾下的五万大军,终于在一个日夜的急行军后,赶到了颜家沟谷口以外。
而早在飞熊军赶到此处的半个时辰前,正在谷内驻军的郭兴便已经得到了消息。于是,之前选定的五百颗‘希望的火种’便先行出谷,埋伏在不远的隐秘处,单等猎物自投罗网。
几天的坟地睡下来,郭兴与手下的将士们早被地气蛰出了满嘴的火疱,就连双眼都开始疼痛难忍,每个人的眼球都是一片血红,仿佛兔子精附体一般。这么多天等下来,好多人的舌头也已经肿大了一圈,严重一些的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如今一听敌人已经在谷外列队,并且散出了斥候正在勘探周围地形,从少帅郭兴到普通的士卒心中都异常兴奋。尽管他们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但也同时不会受到病痛的折磨了。是的,对于这些抱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虎狼之师来说,病痛要远比死亡更加难以接受。
郭兴穿戴齐整,摸了摸嘴角的疮口之后,伸出右手取下了那杆寒芒枪,直接走出了帅帐,而帐外的七千余平北军先锋营将士已经站的整整齐齐。这些跟自己浴血厮杀的弟兄们,人人眼中战意高昂,不用问便看得出来,这些人的战意已经达到了顶峰,根本不需要自己再多说什么鼓舞士气的废话。
郭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一言未发,只是一挺手中的寒芒枪,穿过人群走在了队伍最前方。而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位手执长柄大刀的老将,正是平北军先锋大将冯廉也。这一老一小两位将官,步伐坚定气息平缓,更像是去参加一场庆功酒宴,而不是去赴那黄泉之约。
郭兴怎么盘算那是他的事,颜重武却早已有成竹在胸。其实自打郭兴自作聪明地抢回‘黄鹂’的时候开始,他便已经落入了沈归设下的层层圈套之中。而这一场康家沟之战,也早在颜重武、或者说是沈归的最初意料当中。
颜重武看了看伤口才刚刚愈合,面色仍然如同金纸一般蜡黄的亲卫营长方钧平,皱了皱浓重的眉毛训道:
“肚子都让人挑开了,如今才刚能下地你就跑来,是不是不打算继续活着了?”
方钧平一晃手中花枪,摇头晃脑地对颜重武说:
“您还不知道我?哪是闲得住的人呐!而且李相府这位大小姐的医术还真不赖,那么重的伤才仅仅三十日过去,我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当然了,力道确实不比从前,按李大小姐的说法,怎么也得养上个半年光景才能恢复如初。可是我琢磨着天天躺在床上也不是个事啊,浑身骨头节都闲的直痒痒。后来实在痒的受不了,我就索性跑过来看看,反正这里距锦城也不算远!帅爷您放心,我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少斤两,你们阵前厮杀的时候我躲的远远的还不成?有什么不费劲的任务您让我带人去办,多少帮点忙也就是了。”
颜重武又怎么会不知这个方钧平所说的都是场面话,一会只要两军接上了刃、裹缠在一起之后,自己只要一眼看不到,这小子一准挺着手中花枪冲到最前线去!于是,颜重武伸手攥住方钧平的枪杆,不由分辨地夺了过来:
“好,瞧个热闹可以,这花枪你就别带了,不是还有一把腰刀吗?足够你防身之用了。另外你既然来了也别闲着,我还真有个任务要派给你:你现在就带着两百护卫营,分两队驻守在南北山谷之上,以防敌人伏兵居高临下,对我等不利。”
方钧平眼珠一转,便高声应下:
“您放心,这事交给我办错不了,弟兄们,来……”
“慢着,小方我跟你说,沈归与我有约在先,这一场战役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谷中郭兴那八千残部;所以你若是想要报剖腹之仇,可能还得等上几日。一会只要听到我的鸣金之声,无论你在做什么都必须立即停手,率领所有兄弟直奔我帅旗而来……”
方钧平一听颜重武这话,便有些不高兴。此时此刻不仅是他郭兴心中有仇有恨,此时大伤初愈的方钧平也有!若不是为了他郭兴,自己又怎么会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的情况下赶来这里。可如今颜重武口中之意,仿佛还要放他郭兴一马。如此一来,之前自己受的重伤岂不就是白费了?
“颜帅,我给您当护卫营长也有些年头了,可照这么打仗可还是头一次!以往咱们面对的无论是谁,好歹也能打上一个明白仗,输赢不论总还称得上是个快意恩仇;可自你认识了姓沈的那小子之后,咱们飞熊军可一场痛快仗都没打过!是,我知道他诡计多端,能手刃平北侯也多亏了他的缺德主意。但咱飞熊军的大帅毕竟还是颜重武而不是沈归,为什么都要听他的呢?说句不好听的,他沈归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方钧平一直都是个火爆脾气
,如若不然也不会把一个亲卫营长做成了先锋大将。而颜重武多年来也早就摸透了他的性子,面对这番牢骚也只得好言相慰道:
“钧平啊,你到底是想打个痛快仗?还是想打个胜仗呢?我们早与老儿郭孝相抗多年。这么久的仗打下来,莫说擒杀老贼,就连想讨些便宜都做不到啊。可沈归只不过用了一具死尸,便把整个平北军玩弄于鼓掌之中,顺便还搞掉了郭孝这个心腹大患。我也渴望正面击败北燕大军,但我们幽北三路与北燕王朝相比,毕竟各方面都居于劣势,当面锣对面鼓地打起来肯定也是胜少输多啊!若是为了打一个痛快仗,我陪着诸位兄弟一起战死沙场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想想如今幽北三路的时局,若是一旦我们这五万大军也全军覆没,那幽北的平民百姓又如何是好啊?”
方钧平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长久以来服从军令这个习惯早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之中。见颜重武一反常态地对自己说了这么多,他心中也就不在坚持了。只是双手抱拳行礼,赌气一般地说了声‘末将领命便是’,便转过头去,别别扭扭地带着二百近卫营兄弟上山了。
而颜重武看见他那副扭捏的背影也是轻笑出声,随即跳下战马,扯下马鞍上紧缚的一杆长刀,走到了山谷入口之处。他望着曲径通幽的狭窄通路轻蔑地一笑,随即大声喊道:
“郭兴,你的杀父仇人颜重武,来也!”
声音不住地在山谷甬道之中回响,伴随着颜重武前进的背影,传出去了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