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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92.三日为限

    “太子殿下方才说,无论老朽心中有什么不满都无需讳言、还说自己‘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怎么如今自己反倒是一言不发呢?”

    这就是倪夫子在明知故问了!既然他能问够出这些令颜昼难以启齿问题,自然就是心中早已有数、根本没指望他还能说出半个字来。

    “既然你不说、那么老朽也就不再问了。不过如今太子殿下的反应、至少可以证明了那些市井流言、并不全是胡说八道的虚妄之言了。既然如此,那么三北书院的仕子谈论时事、又何罪之有?昨日在场的百姓、又何罪之有?不过是想讨一个公道、便被御马监的番子与奉京府衙的兵丁殴打残杀、这就是你从先贤仁君的典籍教导之中、学回来的手段吗?”

    倪醒说完之后,理都不理面色极为难看的颜昼一眼、反身便走到两具黑漆漆的棺材之前、轻轻拍了拍后面魏圭的那具,反手指着远处面色阴沉的颜昼说道:

    “颜昼啊颜昼、你不尊天道、不鉴四方;有法不依、倚重阉宦;横征暴敛、贪图享乐。实乃千古罕见的暴君之相!这绝非是你说的那般‘捏造事实、蓄意谤君’;皆因为方才老朽出口之言、乃是桩桩有证、条条可查!幽北三路若是真有你这样一位君王、那才叫山河俱碎、那才叫日月无光呢!昏王啊昏王、你最好把三北书院连带着老夫倪醒在内、统统当场斩杀;否则,你做下的那些恶事、定然会被当成三北书院的训诫课程、让后世的每一位幽北读书人、都知道你这位‘千古圣君’、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颜狩虽然被气的浑身颤抖、但他心里也十分清楚:按照倪醒如今的说法来看、他明显是已经知道了自己暗中做下的那些‘龌龊事’。而且,尽管此时此刻、双方看似已经撕破了脸皮,但显然人家还是给自己留了些脸面;不然的话,他如果真当着所有百姓的面,把自己的丑事一五一十地摊开来说、那就等于是把自己逼上了非要‘跳墙’的绝路之上。

    若是真走到那一步、自己除了斩草除根、也再无别的办法可用了……

    “恩师……您对学生有如此深重的‘误解’、让学生感到万分惶恐。昨日学生听闻皇宫南门之外有人闹事之时,正在与朝中诸位大臣商议如何出使北燕王朝之事。国家大事当前、学生也无暇他顾、只是随意吩咐了手下的奴才、前去驱散闹事之人,学生也没想到他们会……哎,这也怪学生事后并未细问,这一点学生自然是责无旁贷的。虽然魏学弟并非被本王亲手所杀、但学生也难逃连带之责……这样吧,恩师就多给学生三日时间。三日之内,学生定然把这件命案查一个水落石出、到时学生再亲自去三北书院拜访恩师、也给诸位师长学子、与诸位百姓们一个满意的交代。您看,这样处理可好啊?”

    颜昼他使出这招‘拖字诀’不为别的、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着东幽路与中山路的两路人马完差回京。无论哪一方完差之后、能够迅速赶回奉京城报信、对于此时的他来说,都是一个绝佳的转机。

    若是能够顺便杀掉颜青鸿、那一切的危机也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莫说三日了,三十日老夫也等的起。从即日起、三北书院便改在这南门大街上当众授课了。我们这些人与棺材里的魏圭母子,就在这里等着!老夫倒是要亲眼看看,你这昏王到底敢不敢把我们三北书院的仅百余师生、一并屠戮殆尽!”

    说完之后,倪醒便重新跪坐在了地上、闭上双眼,不发一言。看着他这幅模样,是真的打算在南门大街上、苦等颜昼的所谓‘交代’了

    颜昼心理清楚,这倪醒是个固执无比的倔老头。既然他说得出来、也肯定就做得到。于是他也咬了咬牙,袖子一挥,面色阴沉地走回了皇宫之中。

    直到颜昼坐在东暖阁中、心中还余怒未消:这一趟出去的真叫不值,什么问题都没解决不说,还让白白让老儿倪醒给当街臭骂了一顿。自己那老爹还世在的时候、那真是做什么成什么、想什么来什么;怎么眼瞧着自己马上就要登基了,原来那如有神助一般的‘气运’、竟然在瞬间就全部消失了一般呢?

    与此同时,万长宁的厢房之中,沈归也神色忧虑地看着李登询问道:

    “就倪副院正那身子骨、能扛得住吗?若是就这么任他在那冰凉的路面上跪个三天三爷、那一双老腿还不得跪废了啊?……士安你瞪我干嘛啊?我又没说你……”

    李登的手中、如今正在把玩着一柄细剑。此剑本是单清泉年幼时期的佩剑,剑身比起寻常的宝剑来、差不多细了一倍有余。而这柄细剑、同时也是死去的魏圭、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既然整个幽北三路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三北书院又岂能置身事外呢?至于倪夫子那方面嘛、你们也无需担心;以我对老倪多年来的了解、此事他定然是心中有数的。就是可怜了魏圭这个孩子、若不是老单一时兴起、指点了他几招,兴许还能活得更长远一些……”

    就在三人看着这柄细剑五味杂陈之时、门外突然走进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快!拿碗水来,渴死我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众人抬头望去,发现来人正是‘禁不住念叨’的单清泉。他在亲自处理掉了大荒城出现的御马监眼线之后、便被傅忆打发回奉京报信来了。

    “都瞪着我干嘛啊?哎?……这不是我的‘二指剑’吗?怎么落在了相爷手里呢?……哦,是魏圭那小子送回来的吧?要说魏圭这孩子还真不赖,用剑的天赋也好,人品也不差……”

    单清泉刚刚在中山城办完了一件大事,如今处在兴奋期当中、也没觉得屋中气氛如何尴尬、只是一边喝着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直到他发现很久都没人开口搭言、这才莫名其妙的又问了一句:

    “你们……咋都不说话呢?”

    “老单……魏圭那孩子……没了。”

    在单清泉把事情的前后过程听明白之后,立刻变得沉默下来。他此时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着那柄原本属于他的二指剑、许久都没有开口。屋内众人都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复杂心情、也没人出言打扰他缅怀那个‘不是徒弟’的徒弟。

    “确定是御马监做的吗……?”

    许久之后、单清泉忽然抬起头来、没头没脑地问了沈归这么一句话。

    “是,孙家老二昨日也在场,他看的清清楚楚,就是柳执亲自带着御马监的人、还有奉京府的衙役兵丁一道去的……”

    “哦?奉京府衙差?这么说卫安恒那条老狗也参与其中了?”

    沈归刚想开口,突然用余光看见了正在轻轻摇头的李登、于是他又想了想,用略带犹疑的语气说道:

    “卫安恒嘛、应该与此事无关。御马监势力再大、柳执终究也是一个内官。既然他能去奉京府衙调兵、没有颜昼的旨意在手是万万也办不到的事;咱们这位太子和他老爹不一样、根本不受朝廷律法的掣肘、做起事来也一向都没什么规矩……”

    单清泉听完之后、又摸了摸手中那柄‘崭新’的二指剑;而后又随意地扔下一句话来:

    “那你们先坐着吧,这一路山高路远的、跑的我有些饿,出去找点东西吃……”

    说完刚要转身离开、却被沈归一把按在了肩膀之上,连带着整个人都再次落入了座椅之中:

    “老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去。不过有些话即使不好听、那我也得先说在头里:别说你此刻还有隐伤未愈、就算是全盛时期的单清泉、只怕也达不到天灵脉者的层次吧?莫非你就想靠着两把破剑、单枪匹马地冲入皇宫大内、找颜昼算账?你也太不拿太白卫和颜复九当回事了吧?你单清泉撑死了也就两只胳膊两把剑;人家万箭齐发之下、你能挡的住几根?”

    以凡人之力就算是练到极限、也终究还是要受到肉体凡胎的限制。即便是强如岳海山陆向寅之流、放在真正的天灵脉者面前、仍然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他颜昼即便再窝囊,终究也是幽北三路的头号人物。若是单清泉想要仿照刘半仙独身闯宫、不仅要面对御马监和太白卫的阻击、更要面对正在负责护卫城防的张黄羚、以及他麾下的金甲军两面夹击。此等悬殊的实力对比之下、他单清泉只怕还没见着颜昼的面,就已经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我还没那么傻、也没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与天灵脉者相提并论的地步。如今我就是想把御马监与颜昼二人、安插在奉京城街面上所有的耳目眼线,都一并收拾了而已……无论这笔债最后是怎么个算法、先剪除掉他们所有羽翼总是没错的吧?”

    “你的意思是……哪家的生意与宫中互有勾结、你都知道?”

    “你以为我这清泉茶社的东家是白当的吗?八成都装在我的脑子里。以前没动手、只是因为立场不同而已;如今既然事情已经起了变化、不妨就把老单我事先留下的后手,都拿出来用上一用吧…”

293.剪除羽翼

    凡是能在奉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面上,开上一家‘门脸’生意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找个‘背后靠山’作为依仗。这不仅仅是银子的问题、而且还关乎到一些无法摆在台面上来说的‘潜规则’。

    当然,也曾有不少秉持着‘自己做的是正经生意、不需要参与到那些‘潜规则’当中‘的生意人。不过这些人的最终结局、无一例外的都是关门大吉。因为无论他们的生意是兴旺还是冷清,单单是‘黑白两道’来索要各种巧立名目的税费与佣金、都已经足够压垮他们那身不屈不挠的脊梁骨了。

    就像是属于太子的双天赌坊、会友楼;属于李家的清泉茶社、五里酒坊;属于颜家宗族的南、北市场等等等等、这些买卖的领号之人,未必都是这些官宦家族、但明面上的东主、却毫无意外都是些朝廷大员的世家子弟。

    天色刚刚暗了下去、沈归与单清泉、还有包括十四在内的‘四根冬至独苗’、便凑在了李家书房之中。在他们面前、正铺开着一张奉京城地图,地图上已经用朱砂笔勾勾点点了许多记号。

    沈归抬起头来,环视了其余五人,再次询问了一遍:

    “把铺子和宅邸的位置都记牢靠一些,别走冤枉路。我自己一组、老单一组、十四你们四个人一组……天亮之前,无论成败几何、都必须立刻收手。老单,我还得额外再嘱咐你一句:这次行动主要是为了恫吓颜昼、而并不是为了报仇雪恨。当然了,好在倪夫子与三北书院的学子们、正在南门大街上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想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效果、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可一旦若是露了本相,那么今夜也就等于白忙一场了。”

    在沈归看来、太子颜昼显然要比他那个死鬼老爹更有耐心、也更沉得住气。己方既然被动出击、就必须要先攻击颜昼的心理防线、让他在心烦意乱之下疲于应付,从而频频使出‘昏招败手’、最后自行全线崩溃。他对付颜昼、也一直都是秉持着这个思路行事的。

    时至今日,颜昼最近几日的言行看来、他显然已经开始自乱阵脚了。

    单清泉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而后又看了看刚刚擦黑的天色,略显悲伤地说了一句:

    “今夜过后的街面上,恐怕就要冷清许多了……”

    今日是六月十五、望月。挂在天上的月亮、仿佛是一枚完美无瑕的玉盘那般、散发着温润细腻的光泽。

    华禹大陆上有这样一句老话:偷雨不偷雪、偷风不偷月、熄灯人未睡、咳嗽必胆怯,说的就是夜里防贼的经验。按照常理来说,今夜是个大晴天、又正逢望月之日、就连飞檐走壁的小偷都不会再出门行窃了。其中道理也十分浅显:因为如果在望月之日入室行窃、人的影子就会被月光映照的十分清晰。一旦如此,无论在想做些什么坏事,都很容易就被本家发现了。

    可是,这个故老相传的‘防贼口诀’、并没有给那些奉京城的‘皇商‘带来任何好处。次日清晨,奉京城的百姓一开街门、便被周围的恐怖景象给惊了一个魂飞魄散:

    今日的奉京城、哪里还是原来那个红火热闹的幽北都城啊!许多大买卖家的门前、地上都摆着自家的金字招牌;在那招牌匾额上面,都端端正正地放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有些胆大些的年轻后生凑上前去看了一眼,便发现这些人头、全都是他们店铺的大东主!

    这些被吓坏了的百姓们立刻凑在一起议论起来、可一直到晌午时分,也没人能总结出一个规律来。皆因为这些身首异处的店铺东主,做得都不是相同的生意、平日里互相的交情也是有亲有远有薄有厚、脾气秉性更是五花八门、可以说除了都是做开门生意的本地商人之外、再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就是这些彼此八杆子打不着的商人们、竟然都在同一天夜里、死在了自家店铺门前!

    凶手到底是谁、他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同时犯下如此多的案子,还没让一个守夜寻城的兵丁、与看更敲梆的更夫亲眼看到事发过程!要知道,无论是杀人、枭首、运尸、摘板,哪样都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事啊!

    主管此事的奉京府尹卫大人,在得到兵丁回报之后、心中立刻明白过来:这显然不是什么江湖仇杀、也绝非是商人们的暗中倾轧。虽然这些死在同一天夜里的商人、看似好像是八杆子打不着,但实际上出事的所有店面,不是颜家人的生意、就是御马监在外的‘情报联络站’!而在奉京城里有‘一夜之间、斩草除根’能力的人、除了太子颜昼之外、便只有一贯深藏不漏的李登了。他颜昼绝对不会自己收拾自己,那么也就证明了是李登因为魏圭之死、打算正式向颜昼摊牌了!

    秉持着这种观点的卫大人、虽然还不知道李登的底牌是什么、但他却立刻做出了规避风险的反应:再次重病卧床了。

    这事传到后宫之中、立即让未来的太后李怜慌了手脚!她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由于自小生在局势错综复杂的东幽李家、看人方面也确有她的独到之处。旁人识人观势、往往看重都是谁的势力更大、谁的手段更狠、谁占尽了上风、谁武力最强;但‘李太后‘却一反常态,这些条件她通通不看,反而只注意谁最胆小、谁最油滑、谁最贪婪……

    她自己认为,往往越是这样的胆小鼠辈、在浩劫动荡之中活下来的机会也就越大。她并不在乎场面上的成败与得失、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在这位皇后娘娘的心中,谁能活的最久、谁就是最大的赢家。

    秉持这个思路、久居深宫消息闭塞的皇后娘娘、便把自己的重注全部压在了卫安恒卫大人身上。在她看来,他们卫家原本只是颜家的马夫出身、自他们家族开始算起,直至今时今日、卫家的后人当的可全是极度危险敏感的差事。但百年时光过去、卫家人的官声虽然都不怎么样,但至少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啊!由此可见,他们卫家人对于危险的嗅觉,乃是来自于家族血脉里的天赋。无论幽北发生了什么大事小情,只要这位卫大人没往后缩、定然也就不会出现什么大乱子;相反的,如果卫大人好像今天这般称病、那么也就证明了幽北三路处在了风雨飘摇的危险之中。

    想到这里,皇后李怜便再也坐不住了,顾不上什么规矩与体统,匆匆忙忙地坐上凤辇、朝着东暖阁去了。

    自觉已经被逼到了墙角的颜昼、面对母后这个‘唯一助力’终于还是彻底崩溃了!他自幼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平日里弄出了什么麻烦事、都有父皇、母后、以及娘舅在后面托着。自己只需要哭上一哭、闹上一闹、就算是天大的难题也都会迎刃而解了。如今可娘舅已经称病多日、不见任何客人;而自己的父皇也已经早登极乐、连梦都没给自己拖一个来。只凭着他自己的能力,扛到今天才崩溃、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自己梦寐以求想坐上的那个位置,如今真的如愿以偿之后,竟然会是这样的茫然、这样的不知所措。真的轮到自己可以完全做主之后、所有的问题看似怎么解决都随自己的心意、但无论自己如何应对,好像又都是错的……如今那个倪醒倪安在、可还扛着两副棺材堵在皇宫外南门大街上呢!那地方每日里人来人往的、自己这个未来皇帝的脸皮,早就被那些‘读书人’给臊没了!眼前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百姓或许一时半会还明白不过来为什么,可自己却十分清楚的啊!

    这分明就是在恐吓自己!这是他们在给魏家人报仇呢!没瞧见么,死的都是颜家的办事人、砸的也全是御马监的联络点!如此一来,自己真成了被关在皇宫这个大笼子里的一只小鸟、无论怎么飞、也都飞不出去了!

    “母后……您教教朕,这么多的麻烦,朕究竟应该怎么应对才是啊!”

    颜昼早已经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如今的东暖阁中,就只剩下了自己和母亲二人。他刚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嚎啕大哭了一场、如今泪已流干,委屈的情感也暂时得到了宣泄,麻烦总还是要解决的。

    “昼儿啊,你办事也过于糊涂了!三北书院的学子也是能随便杀的吗?你这么一来……”

    “母后您就别说了!朕也没想过要把小事闹大呀!都是柳执那狗奴才办事不周,才把一件芝麻大小的事,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您若是有数落朕的功夫,还不如赶紧帮朕想想,该怎么度过难关呢!”

    心烦意乱的颜昼当然听不进去说教了。他如今想的,全是该怎么度过眼下这个危局。只要让自己缓过这口气来,一定要把那些与自己作对的人、一个一个的全都咬死!

294.一出双簧

    刚才怀抱着太子颜昼在自己怀中痛哭之时,李皇后的心里还拿他当作原来的那个儿子一般看待;可如今看他眼中的那一抹凶狠毒辣、再听他在母亲面前还仍然‘称孤道寡’的以君王自居之后,不禁使得她那颗原本炽热的慈母之心,瞬间凉下去了半截:

    “哎,……为今之计、看来只有为娘亲自去你娘舅那里走上一趟了。毕竟你的身体里也流淌着李家血脉,即便你娘舅他再怨你恼你,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狗奴才们,合起伙来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不是!”

    颜昼一听母后之言,眼前立刻一亮: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您若是能把娘舅他老人家请出山来、让他重登相位的话,一切麻烦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在颜昼看来,若是此次搬请李登再次出山、虽然免不得日后还要找个好机会再废了他,可如今自己面对的这些难题、也就不算是什么问题了呀!至少那个三北书院的倪醒、还有那些仕子与两具棺材、都不会再堵住皇宫的南大门了;而那笔近四百万两银子的外债、也有人能帮自己顶下来了。毕竟自己连眼前的难关都已经过不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日后啊!

    什么养寇自重、什么尾大不掉、什么饮鸩止渴,颜昼统统都抛诸于脑后了。他急忙亲自吩咐李昱备车,还亲自把母后送到了皇宫的北门以外。之后便高高兴兴地回到了东暖阁中,叫了一大桌子的美食美酒,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饱饭。

    按照常理来说,皇后出宫省亲、作为臣子的李登最起码也要出迎三里之外;可李登如今正在府上‘调养身体’、而李怜又是轻车从简、微服出行,也就省去了礼节上的诸多麻烦。

    在管家李福把消息报来之后、李登思忖了半晌,刚准备回屋继续装病、却被站在一旁的沈归给拦了下来:

    “您这是打算继续装胸口疼吗?”

    李登疑惑地点了点头,打量着沈归,等着听他的下话。

    “既然皇后娘娘是您的胞妹、这般似有似无的病也就不太合适了。您这胸口疼的老毛病,除了那些普通百姓以外、还能瞒得住谁啊?这次的病症若还是没什么变化、恐怕不仅会冷了皇后娘娘的心,还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事啊……”

    李登想了想、觉得沈归所说也不无道理。但在他自己想来,李怜这次前来不可能会有另外的原因,绝对是因为颜昼被单清泉与沈归昨夜的那场行动,给吓破了胆子。可如果自己继续装病,好歹面对着‘重登相位’的邀请之时、还能有个托词……

    沈归左右摩挲着下巴,突然眼神一挑,凑到了自家丈人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面带蜡黄之色的李登,终于出现在了相府书房之中。屋中的李皇后一见兄长的这般面色,心中不由得暗自揣摩起来:以他如今这副面色推断、莫非兄长之前的确是有病在身的、而非有意推脱?既然如此,自己也就不好直接说还朝之事了。否则的话,此行意图过于明显,难免会招致兄长心中不悦。

    于是,心中打定了主意、想要先跟李登‘绕弯子’的皇后娘娘、立刻用手帕使劲揉了揉眼睛,随后便双眼通红地站起身子、急忙前行两步、紧紧搀扶起了李登的右臂:

    “兄长都病了多少日子了,怎么面色还是如此难看呢?莫非是郎中诊治失当,耽误了兄长的病情?以兄长的身份地位、又不是请不动孙院正、干嘛要让别的庸医耽误呢?先帝刚刚驾崩、兄长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莫让我和昼儿真成了任人欺凌的孤儿寡母啊!”

    瞧见了吗,即便是心中早有盘算、李皇后仍然还是有些沉不住气。他才开口问了李登的身体几句、就已经不自觉地把话题往颜昼的方向引去。在她看来,只要李登顺着自己的话头一问、那么自己就可以立即打蛇棍上、提起请他再次出山的要求了。

    李登先是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了几声,而后才操着略嫌虚弱的嗓音,对李皇后说道:

    “有劳皇后娘娘惦记,最近一段日子,老臣的身子骨确实有些不大灵光。这不是嘛、前些日子犯的是头风病,才刚刚有所好转,结果也不知道从哪染上了痨病……给老臣看病的郎中也不是外人、正是孙院正的家中胞弟、也是个杏林大家。据那小孙大夫说啊,老夫这个痨病虽然并不致命、但也是个非常凶险的‘恶疾’(传染病)……在这病没有痊愈之前、我还怎敢还朝理政呢?若是一个不小心传给了太子殿下、那可怎么得了啊……”

    痨病,就是沈归口中的肺结核。这种病症的发病程度有轻有重、轻者虽然不会致命、但也有着极强的传染性。如今看李登脸色蜡黄、咳嗽剧烈、分明就是轻度痨病的典型症状。

    李皇后一听到痨病二字,脸色也骤然一变,刚想以袖掩面退出门去;可转念再一想、自己儿子那无助的眼神又出现在脑海当中、不由得心下一软,只得叹了口气,又把屁股坐回了椅子当中。

    可怜天下父母心,饶是痨病的赫赫凶名、仍然没有泯灭李皇后的爱子心切。

    “兄长既然身患重病、小妹自然也不能勉强兄长重掌相位了……可近日以来、幽北三路怪事频发、总得有一个能拿主意的人站出来才是啊!昼儿他年纪轻轻、也没什么治国的经验、先帝爷也恰巧在这个时候驾崩了……幽北三路的重担瞬间压在他一个孩子的身上、也单难免会有行差踏错之处。小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对于这些国家大事自然是一窍不通的……兄长是唯一能够教导辅佐他的自家亲人,如今您又……哎,我们孤儿寡母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

    别瞧李怜只是个女子之身、但她手腕与眼光却不比男子逊色半分。她当然知道、无论兄长这痨病有几分真假,想要解决这些麻烦、只要自己母子二人是肯定没戏的。所以,她只用寥寥数语、便把贪婪成性的太子做出的诸多恶行、说成了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年、不谙世事犯下的‘小错误’。几句话出口、就把这个皮球踢回了李登脚下,其中蕴涵的意思也是明摆着的:

    无论颜昼做出了怎样的错事,其中都有你这个当娘舅的一半责任在。我不管你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这些麻烦你得负责给我们母子俩摆平了!

    而李登方才已经和沈归预演了‘两套方案’:若是李怜这次前来、真够说上几句肺腑之言,也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儿子犯下的所有罪责,再央求李登出面相助的话、那么李登就执一种说辞;如果李怜这次前来、开口就是满嘴虚言、想用撒泼打滚、推卸责任的方式帮颜昼开脱的话、那么李登又是另外的一套说辞。

    这也是李登念及到血脉亲情、给他们母子留下的最后一个机会。很可惜,爱子心切的李怜并没有把握住。

    李登沉吟了半晌,又喝了口茶压了压咳嗽之后,这才虚弱地回应道:

    “奉京城最近发生的事,老臣多少也都有些耳闻;昼儿办的那些糊涂事嘛……老夫自然也略知一二。既然皇后娘娘已经找到老臣这里来了,那么老臣自然就不能袖手旁观了……不过皇后娘娘您也看见了,老臣这痨病若是真的一个不小心、传给了太子殿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怜又怎会想不到这一点呢?别看这痨病在李登身上不致命、可一旦传到了旁人身上、是轻是重可就不大好说了……

    “那依兄长之见、我们母子又当如何呢?倪醒和三北书院的学子,现在可就堵在皇宫南门以外、抬着棺材逼迫昼儿,必须在两日内给他们一个交代!若是再让他们这样闹下去,我们颜、李两家的脸面,可就一文钱都不值了!”

    李登一边认同地点了点头,口中应付着皇后,一边故作陷入思索状、眉头紧锁……

    “哎?有了!虽然老夫此时身染恶疾、不能出仕;但却可以用奏章和信件代为理政啊!不过若是如此一来,未免有强臣欺主之嫌。旁人若是说我李登是‘目无君上’之人,倒是还无关紧要;但若是认为昼儿他是个懦弱无能的傀儡皇帝、那反而不利于他的帝王之威……依老臣看来,不如推举出一个‘代丞相’来挂个名头,代老夫理政。至于人选方面嘛……本来士安是个最好的选择,但他如今已双腿俱废、继续任他出仕的话、也难免有失朝廷体面……”

    李怜听到这里,顿时心花怒放:以自家兄长的手段与势力、只要能真心辅助颜昼、那么这幽北三路也就没有任何为难之事了!至于说人选方面、那简直再好办不过了!

    “此事容易!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代丞相,直接让昼儿出面就好!如今他还未加冕继位、正是监国太子的身份,也算是名正言顺了。只要有兄长在背后加以指点,他就一定不会再出错了!”

    李登看着眼前这位欣喜若狂的李皇后,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吧!

295.受命于天

    第二日清晨,奉京城四处城门旁边的放告牌上,都新添上了一道榜文。有一位认几个字的生意人通读了一边之后,立刻面露冷笑之色,随即转身便要挤出人群,没想到却被周围正在看热闹的一个年轻后生抓住了衣袖:

    “别走啊先生,您既然能看的明白,那正好也得给我们大伙讲讲、这榜文上到底写了些什么玩意儿啊?”

    尽管这个年轻后生的行为举止有些失礼、但那位被拽住了衣袖的生意人也根本没心思挑他错,反而先是左右打量了几眼之后、见城门处那些守城兵丁都在开小差、也就压低了声音、给在场诸位百姓解释起来:

    “听好了啊,这道榜文上面、说的幽北朝廷的税收与刑法、要进行一次大改动。由对于咱奉京城的百姓来说呢,是由原来的‘户税’、改成‘人头税’;而商人的住、过两税,也从原来的‘百里抽三’、‘百里抽五’、改成了‘百里抽八、百里抽十’……”

    一位大娘刚听到这里,便迫不及待地打断了这位商人的话头,死命地拽着他的手臂,满面紧张地问道:

    “先生啊,您说的这些俺都听不懂!俺就是想问问啊,俺家一共四口人,原来一年缴五百文的税钱,如今这改完之后,到底是多了还是少了啊?”

    “四口是吧?要是你家四口人,按照新的人头税法来算,单这一项、每口每年要缴二百文的税银。你们家有四口,这一年就是八百文的人头税……当然了,如果你家里还有房产祖业的话,还要另外再加上房税地税……”

    这位做生意的先生才刚一说完,这位大娘立刻便‘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而其他的人一听之后、也都是一片哗然之色。可这位识字的生意人仿佛根本没当回事一般、又指着榜文下面的一些字,语气悠然地继续说到:

    “不止这么简单!瞧见了吗,由打下月开始,还要增发煤炭税、鱼苗税、漆税、牲畜税、五谷税、纸张税等等等等……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大概新增了大概二十多项税赋吧。哦对了,所有这些新增税赋、也都是按照人头收取的,从八岁开始起征!”

    这位生意人早已经打定了离开幽北三路的主意、也就无所谓朝廷要增发多少苛捐杂税了。反正商人趋利避害、没什么家国观念、早就习惯了终日几地奔波往返,过的也都是四海为家的日子;但那些幽北三路的本地百姓、却并不像他一般无牵无挂。他们一听到新增了这么多名目繁杂的税赋,立刻像是开了锅的滚油一般沸腾起来。

    不过,这其中有一位老头、却是仿佛知道什么‘内幕消息’一般、奋力地拜了摆手,朝着周围的乡亲们嚷了起来:

    “各位乡亲们都静一静、静一静啊!依老朽之见、这新增的税赋虽然名目繁杂,但大多数不都是在跟那些脑满肠肥的奸商收税吗?跟咱们普通百姓有啥关系啊?而且就比如说我们老两口吧、一户就两口人,那每年的户税还少缴了一百文呐!不坏不坏,依我看呐,这新税法不坏!朝廷早就该对那些奸商收重税了,老头子看到他们那些富得流油的奸商、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要是不坑人骗人的话,哪能赚到那么多银子供他们享乐啊!”

    这老头的说法,一时间倒是真引来不少围观百姓的出言附和;唯独那个准备‘跑路’的商人,此时却冷笑了几声:

    “真不知道该说你们可恨、还是该说你们可怜啊!你们何时见过那羊毛出在了狗身上呢?就算朝廷的商税收的再重、也没有商人会去做赔本的买卖!朝廷增收多少、我们就往货物上加多少的价!反正最后出银子的人、不也是你们这些百姓吗?真不知道你们在高兴个什么劲……”

    这些奉京城的百姓们,刚才还兴高采烈地赞扬着朝廷那‘均富于民’的仁德之政、如今一听到这位生意人的话、场面上立刻冷了下来……

    而这位泼冷水的生意人也再没开口、只是摇了摇头,便回自己的货栈清盘去了。同样的场景,从早到晚都在奉京城的四个城门处不停上演着;更有一些好事之人、在放告牌前誊抄了一份‘朝廷新法’、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南门大街、想要请幽北三路最有学问的当世大儒——倪醒倪夫子、给大家解释一下这名目繁多的新税法、到底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

    在倪夫子一番深入浅出的解释之下、奉京城的老百姓们终于明白过来:这哪是什么新税法啊,简直就是把抢银子的手伸到了每一个人的被窝里!衣食住行、行动坐卧,没有一样是他们收不到银子的地方!甚至就算你能不呼吸、不吃饭、不买任何东西、也还得上缴一种名为‘历日税’的捐税!这已经不是给百姓生活带来多大影响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继续活着的问题了!

    倪夫子还仔仔细细地给百姓们算了一笔账:以一家三口人来算的话,就算是每年不吃不喝、也不添置任何东西、需要缴纳的朝廷税赋也还要在七两八钱银子左右,也就是七千八百枚铜钱!虽然七两八钱这个数目,若是放在会友楼中,可能连一壶酒都买不回来;但普通的幽北男子、一年到头的总收入也不过区区二十两银子。这样算起来,如此高额征收税赋,根本不是百姓能够承受的起的。

    “按照倪老夫子这个算法,也就是说哪怕俺家一年啥都不干,也得缴给衙门八两银子的税钱?这哪是什么‘新税法’啊,这分明就是‘砍头税’啊!你别拉着我,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俺家男人一年才赚十几两银子、本来日子就过的紧紧巴巴、如今又添了这么重的税……”

    倪醒与诸位三北书院的青年学子,详详细细地解释完了这‘新税法’之后、南门大街上立刻响起了一片哀嚎之声;在场的所有百姓都在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水平’感到担忧、更有一位脾气火爆的妇女,撸胳膊挽袖子爬到了高处、朝着在场的乡亲们奋力疾呼起来:

    “乡亲们,照他们这个搞法、就是不想让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活了呀!走啊,跟着我一起去丞相府、我倒要亲口问问李丞相、朝廷不是才刚打了一场胜仗吗?为啥还要收这么重的税呢?”

    倪醒一听这个妇女的话,立刻扬了扬手中的榜文:

    “李丞相早在两北开战之前就已经回府养病了,想来这绝非是出自于他的手笔。诸位乡亲们,你们在这幽北三路都住了多少年了,可曾见过李丞相摊派过如此繁重的税赋呢?”

    百姓们一听倪夫子这话,转念再一想,也纷纷觉得他说的极有道理。李登把持朝政已近二十余年、虽然幽北大小战事不曾间断,但这位丞相大人却一直都在尽力的降低普通百姓身上的负担。如今朝廷推出了这样繁杂沉重的‘新税法’,单从一贯的行事风格来看,也绝对不是出自于李登的手笔。况且李登在府上养病之事、早就是奉京城中人尽皆知的事了……

    “我就说嘛,李丞相一直都爱民如子,肯定做不出这等缺德事来!”

    那个刚才还鼓动大伙去丞相府闹事的妇女、一听倪夫子的话还有几分道理,立刻也变了口风,鼓吹起那个曾经被她私下里说成是‘仗势欺主、口衔天宪’的奸臣丞相来。

    “倪老夫子,我刚才去东城门凑热闹,看见那榜文末尾处还盖着一枚方形的红色大印、只是上面的图样有些怪,我不认识……”

    倪夫子听完之后想了想,从旁边捧来了一些沙土,又伸手捡起一根干树枝来,写画出了一些‘奇怪的图形’来。之后又朝着那个开口说话的青年男子招了招手:

    “你来看看,你见到的那一方印章、与这个有几分像啊?”

    “没错没错,就是这怪里怪气的图样,说是画嘛……又不是画、说是字呢,它也不是字的……倪夫子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倪夫子一见这青年确定了图形的样式之后、立刻面色一变,久久没有开口……

    “倪夫子、倪父子?您倒是给我们讲讲啊,这印章到底是啥意思啊?”

    那名男子迫不及待地轻轻拍了拍倪夫子的肩膀、把他从沉思当中唤醒过来。而倪醒抬头望去,只见周围所有百姓都正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不由得苦笑一声、指着地上自己画出来的图形,向各位百姓们解释道:

    “这并非是什么图画,而是字体。这是一种叫做‘秦篆’的上古文字,而且这也不是四个字,而是八个字,写的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乃是华禹大陆历代君王的传国玉玺。当然了,咱们幽北三路这一方传国玉玺,还是百年前幽北立国之初,照着北燕王朝那一枚真货仿造而成的。”

    “那倪夫子的意思也就是说……贴在告示牌上的榜文,是皇帝陛下亲自发布的皇榜了?”

    “你糊涂啊!先帝不是已经驾崩了吗?还怎么亲自发布皇榜啊?”

    “我看你才糊涂呢!先帝爷虽然驾崩了,皇宫里不是还住着监国太子呢吗?”

296.既寿永昌

    倪夫子这么一说,大家便全都转过了弯来:这倒霉催的新税法若不是出自于李丞相之手,那与别人更不可能有半点干系了!这一切全是那个还未登基的监国太子颜昼,亲自谋划的缺德主意;不仅如此,若是联系上最近几日街面上的传言,说他欠了人家南康四百万两银子的外债,不仅逻辑上说得通、动机也全都齐了呀!

    “倪夫子,倪夫子!您这可以亲眼得见啊,太子殿下这是打算抽干我们百姓的每一滴血,去补他欠下的那个大窟窿了!您说说看,他把这么重的税赋砸在我们头上,可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怎么活啊!”

    南门大街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唯独‘救命稻草’倪醒倪夫子,既不发一言、也不理会任何人,仿佛又陷入了沉思一般……见他这副老僧入定的样子,人群中几个人‘聪明人’立刻闭上了嘴、并且还朝着周围奋力地挥了挥手,对着他们轻声地说:“嘘……倪夫子正在给咱们想办法呢,都小心着点,别吵到他老人家……”

    良久之后,倪夫子终于再次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的影影绰绰的宫殿,语带忧虑地说道:

    “自两北大战之初,先帝便被国事所累、积劳成疾之下导致旧病复发、无法亲自理政;所以太子他才能够临危受命、暂代监国之职,直至今日。不过,按照幽北律法、与皇室族规来说、在先帝爷还没有葬入皇陵、二皇子也没有还朝之前、他都是无法承继大位的。所以现如今的太子殿下,充其量也只是监国的身份而已。而监国之职,在没有得到丞相的首肯之前、是没有资格独自颁布朝廷新法的……”

    百姓们一听倪醒这话,眼睛俱是一亮。他们虽然不懂得什么朝廷法度、什么颜氏家规,但‘丞相首肯’、‘没资格’、‘二皇子’这些简单的词汇、他们却还是能听明白的!有几个脑子转的快些的,还未等倪醒的后话出口,立刻抢先开口、高声附和道:

    “对啊!他现在不过就只是太子而已,也没有先帝爷的传位遗旨昭告天下,凭什么随便修改朝廷税法啊!你们谁爱认他这个皇帝谁就去认,老子是肯定不认的!这小太子还没上任呢,就敢给咱们加上这么重的税赋、真要等他走马上任之后、那还不每年都给咱们摊派个四百万两银子的外债?没银子,谁来要爷都还是这句话,没银子!”

    此时开口说话的是一位赤膊着上身的莽汉、如今他一边嚷嚷着、一边分开人群、看样子是打算离开此处。周围有人认识他、这是一位平日里在南市场门前集市上摆摊,以屠猪贩肉为生的屠户。平日里他的脾气就十分暴躁、此时一见自己的生意要被征收重税、立刻就吵翻了天……

    可没想到还未等他离开此处,便有一位身穿将校军服的飞虎军校尉,带着一队军卒走到了众人面前。这位校尉一伸手、‘赫拉’一声便抽出了挂在腰间的那柄军刀、大大咧咧地搭在了那名还未离开此处的赤膊屠户肩上:

    “爷刚才好像听你说,不想认这个皇上?有这么回事没有啊?”

    这屠户的脖颈被雪亮冰冷的刀锋一贴、立刻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来!可是他虽然只是个屠户出身,但毕竟还有着‘林阎王’的美号在坊间流传,这奉京城的市面上大小也算有些威望,若是如今被这校尉的钢刀一架、立刻就软了下来,以后还有什么脸面继续欺行霸市、横行乡里呢?

    “不……不错!就是我说的,我说句公道话又怎么了?既然先帝爷已经驾崩了、太子还没有登基,咱幽北三路如今就是没有皇上,我不认又怎么了?”

    单从这回话方式,其实已经表现出来了:这‘林阎王’怂了!如今他言语之间也不复方才那份蛮横骄狂之气,若是没有刀压脖颈,没准早就跑了。可惜的是,这位杀猪匠林阎王的‘主动退让’、并没有给他带来想要的那般结果……

    “噗……”

    杀了一辈子猪的林阎王、终于亲身体会到了钢刀入腹是个什么滋味。他原本以为,就凭自己练出的这一身好皮肉、比起那些肥硕敦实的肉猪来,定然要结实的多;可没想到在对方手中那柄钢刀之下、竟然还不比一块豆腐坚韧半分……

    这位飞虎军的校尉却并没有他心理那么复杂的情绪、只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而已。这校尉一刀捅入对方腹内之后、立刻又飞起一脚、蹬在林阎王的胸膛之上、借着反弹之力抽回了自己那柄制式钢刀。随即、他看也不看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林屠户、用鲜血淋漓的钢刀指向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百姓们,拿腔拿调地念道:

    “奉太子旨意,我们飞虎军的爷们,从今日起便彻底接管奉京城防了!卫安恒以前是怎么管的我不问,也跟爷们没多大关系!你们这些刁民都给我听清楚啊,我们这些军汉,可全都是粗人底子,不会那么多好言相慰的柔和手段,也没打算学!从今往后谁要是敢在城里闹事、落在了爷爷我的手里,统统都是这个下场!你们谁要是不信的话,也尽可以靠过来试试!用你们那脖子来试试爷手里的这柄钢刀,到底是软还是硬!”

    说完之后,这位校尉挥舞着正在不住滴血的钢刀,指向了一个又一个刚才闹得最欢、吵得最凶的奉京百姓;刀锋所过之处、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错开了眼神,谁也不敢与这个动手就要人命的厮杀汉对视。

    “哼!没事干就赶紧给爷滚回家去!从今往后,谁要是还敢在这皇宫之外围着,老子当场就摘了他的脑袋!哦对了,由打下个月开始,正式实行新税法。到时候各家各户都把银子给爷备齐了,可别让爷我费劲!慢上一步、或者少一个铜子的话,爷手里的钢刀可不长眼!”

    众人心中的幽北儒道圣人——倪醒倪老夫子,却并没有被他手中的钢刀吓破胆子;反而这位老学究还在身后两个学子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向前慢慢地走了两步,轻轻地伸出右手、仿佛正在抚摸一朵刚刚开放的花苞那般、面不改色地挪开了距离自己面门已经不足半寸的滴血刀尖:

    “你不过是飞虎军中区区一校尉而已、又怎敢在城中手执利刃、当街肆意杀人?即便这个汉子他真的触犯了朝廷哪条律法、也自有奉京府尹卫大人管着,与你这飞虎军汉何干?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的要砍他的脑袋、也轮不到你来出手!幽北立国近百年,城中不见铁器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你没见连那些衙役差官们,平日里拿的也都是哨棒吗!说!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让你在皇宫以外持刀行凶的?”

    这位校尉一斜自己那三角眼、右臂一挥、轻轻甩下了刀尖上滚落的一粒血珠,而后又把那柄看起来血腥无比的钢刀、重新架在了倪醒的肩膀之上:

    “老梆子,要不是太子爷提前有过吩咐,赏给你了三天时间,你以为你们这些人还能站着跟爷说话吗?今日爷有皇命在身,没法杀你;可若是三日期限一到、而你这老梆子还给脸不要脸的话,老子立刻一刀一个,把你们全给剁成肉馅、包饺子吃!到时候啊,最好把你们那文人的腰杆子给爷都挺直了,真跑了一个半个的、爷杀起来都不过瘾!”

    放完狠话之后,这校尉轻轻抖动手中钢刀、用那冰凉带血的刀身拍了倪老夫子的脸颊两下,发出了‘啪、啪’的声响:“听明白了吗?”

    倪老夫子的脸上,此时沾满了林阎王的血液、可他非但没有胆怯或者愤怒、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老夫与座下弟子哪里也不去,三日五日也好、百年千年也罢,我等就在这里恭候诸位、等着军爷们的刀斧加身。”

    这位校尉看着倪醒那慈祥淡然的微笑,又看了看他脸上那被自己手中钢刀、拍出来的血痕、也不免心生敬佩之意。像他这种老兵油子,怎么个‘横’法的混人,他都见过了不只前次百次,再硬骨头的汉子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唯独倪老夫子如今这份柔和中带着坚硬的态度,却让他从心底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意:

    “还真没想到!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竟然还能长出一身这么硬的骨头来!好好好,咱爷俩也定下个三日之约、若是到时你还在这里坐着没跑,老子我就佩服你是个人物!砍了你的脑袋之后、爷我亲自给你收尸!”

    “那就多谢军爷了……”

    “咱走!”

    来去好似一阵风,在那飞虎军的校尉率众离开之后、原本还义愤填膺的百姓们、也都自顾自的撤了一个干干净净。任他们谁都看得出来,这些身穿铠甲的飞虎军、可与平日里那些维持城中秩序的衙门小吏不同,都是出手就要人命的狠角色啊!就连那个平日里欺行霸市、横行乡里的林阎王都命丧当场,自己这个小老百姓,还凑什么热闹啊!

    于是,午后的南门大街上,除了赶来了几位仵作、地保善后、替林阎王收敛了尸骨以外,竟然是前所未见的冷清。

297.不乱不治

    这新税法虽然看起来缺德又‘无脑’,但确实是出自于李登的亲笔手书、给自家外甥颜昼出的‘好主意’。因为无论与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此战的结果,最后究竟如何收尾,首先要解决的当务之急、还是幽北三路正面临的‘信誉危机’。

    那四百万银子虽然是颜昼被人宰了次‘冤大头’,但既然有他的亲笔画押,也自然还是要捏着鼻子认下来的。

    经‘李登’出面作保、南康的华延商帮愿意用‘底息贷款’的方式,全盘接手这笔来自于谛听的巨额债务;作为交换条件、便是除了在三年期内、颜昼需要连本带利还清四百五十万两白银之外、还要允许所有华延商帮的商船与商队、在这三年之内免缴幽北境内的所有税费。

    这笔生意看似是各取所需,但其实三方心里都非常清楚:这全是靠着‘李登’的面子,才让幽北三路赚了一个大便宜去。

    南康谛听方面,之所以会主动和颜昼勾结、除了想要在关北路的土地上,种植象谷谋求暴利以外、主要还是打诱使颜昼以‘土地抵债’的主意。他们真正看上的地方,乃是关北路的一座小县城——安平县。这座小县城位于关北路南端的东幽湾,背靠着幽北三路腹地、与鲁东半岛隔海相望,乃是幽北三路最重要的一块经济战略要地。

    不得不说,谛听中人不仅干起黑活来手脚麻利、就连做生意上的战略眼光也都是极为精准老辣的。若是这次让他们成功拿下安平县‘抵债’、在此处建立起一个超大规模的码头港口之后,那再加上原本就掌握在谛听手里的南康申城港口、与已经正在合作的鲁东即墨港口,便可以一手掌握住整个华禹大陆以南的全部海岸商路。真到那时,仅仅靠着这三个码头光收租子,便足够让他们谛听中人赚个盆满钵满了。

    而且无论刀疤男卢泰是如何回报谛听的、但正所谓江湖之事江湖了,象古生意虽然已经正式告吹,但与这桩纯粹的借贷生意却并无干系。他们好不容易才把颜昼那个傻小子诱进了套里,眼看着马上就要收网了,华延商帮却突然横插了一脚、随便扔了‘两块干饼’,就把人家谛听憋了这么长时间的‘宝’给彻底没收了,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足够犯忌了;再加上人家谛听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要只为了这些银子与免去的商税,真的值得华延商帮与谛听结下如此的深仇大恨吗?

    这个最终结果对于颜昼来说、虽然仍然有些不大满意、但别无他法之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毕竟‘他老人家’原本想的就是该如何‘赖账’、而不是该如何还账的问题。不过有缓也总比没缓强,这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只要勒紧了百姓的裤腰带、想要生生勒出四百万辆银子来,想来也算不得是什么难事。

    再者说来、只要前去东幽与中山两路探听消息的人马能够按时回京,又能成功抄了他东幽李家的‘殷实老底’的话,那么自己立刻就‘鸟枪换炮’了、甚至根本用不了三年,就能把债彻底还清了、还能顺便换一个听话的幽北丞相……

    所以颜昼来回看了几遍李登送入宫中的私信之后,没怎么仔细推敲,便未作改动地颁布了下去,还在榜文的末尾处加盖了一方幽北皇帝大印、以示一切决断皆出于自己之手。

    做出这‘冒名顶替’的行为,也是为了所有的问题都得到解决之后,幽北三路的百姓都能念他颜昼一个好来!当然了,虽然这些祸事都是他自己‘作’回来的‘小节目’、但即便百姓不念自己的好,也不能让他们念李登的‘好’不是?

    当然,李登在信中也曾提过一句。他说这种突然增收重税的方式、不太利于幽北三路的民心稳定,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内,很容易出现百姓闹事的情况。不过,乱世当用重典、如今整个幽北三路都已经陷入了危机之中,自然也不能让那些星斗小民置身事外了。奉京府尹卫安恒,行事手段一向柔和稳重、不太适合管理此时的奉京秩序;不如让就让飞虎军的统兵将领张黄羚,暂时接管奉京城。只需要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再让他们都见见血,自然可以把一切危机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种缺了八辈大德的阴损主意,从头到位都充满了沈归的个人风格。就这‘没银子用就征税’的傻主意,除了颜昼这位‘皇帝预备役’之外,谁还能看不出来其中有什么猫腻啊?

    此时此刻,当了半辈子丞相的李登,就正在数落着他:

    “你瞧瞧你出的这个馊主意,那张黄羚虽然是个胆小如鼠、胸无大志的废物,但飞虎军的那些军卒们,却绝没有半个良善之辈。别看他们在战场上个顶个的全是废物、但若是说起欺负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来、却立马就会变成纵横天下的虎狼之师!今日是第一天,他们也只杀了一个市井泼皮、还勉强算不得是枉死之人;可两日时间一过、若是那些杀才真的伤了倪老夫子、或是伤了三北书院的学子们,那时你我二人又该怎样收场才是啊!”

    ‘捅了大篓子’的沈归,面对‘未来丈人公’的指责倒是不以为意。他方才正坐在宋行舟宋师傅的身边,与他一起研究着新近开发的菜式。此时一见李登的面色渐沉,立刻站起身来,走到丞相大人的身后,一边帮他捏起了肩膀,一边语气轻松地解释道:

    “我说丞相大人啊,您都已经‘染上痨病’了,怎么心思还这么重呢?还真就是个操心的命!那太子爷想怎么胡闹,您就让他尽管闹就是了!有道是‘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等他这个未继之君,逐渐偏离了‘人间正道’之后,自然就会被天下之人共同唾弃,根本用不着您来操心。至于在过程中到底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冥冥之中也自有定数,又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肆意揣度的呢?

    李登对他这一番引经据典的话并不感冒、反手一拍,便微微用力地打在了沈归的手背上:

    “胡言乱语!颜昼无才无德、可他父亲颜狩也不是个好皇帝呀!若不是老夫想要尽力避免生灵涂炭、百姓受苦、还会直到今天才开始动手吗?老夫这二十年的丞相当下来,比起亲自当皇帝又能轻松多少?似你这般做法有什么难的?要是老夫能下这份狠心、还轮得到你小子来抖这个威风吗?不行不行,还要再想别的主意!”

    沈归见他翻脸,急忙继续给丈人公敲起背来、口中也不听的大拍马屁。直到他老人家的气消了一些,这才一改刚才那副谄媚的口气,继续说起了正事:

    “这么多年以来,您老人家给东幽李家人的好处,都被他们当作了理所应当,如今还想反咬你一口;自家人尚且如此,那么幽北三路的百姓们,也肯定不会认为您送给他们的和平与安宁,是多么宝贵的太平盛世。但凡不是亲自努力奋斗而来的东西,就不会被任何人所珍惜;所以,无论是谁当皇帝都好,想要让幽北三路彻底安定下来,就只能让百姓们先切身感受到彻骨疼痛、再让他们奋起反抗,亲自建立起新的‘秩序’来。无论我们在私下里帮他做了多少的努力、至少在明面上要让他们以为:这一切的美好生活,都是自己流血奋斗而来的结果。如此一来,再次回到平静的幽北三路,才能被每一位百姓所珍惜;如此一来,幽北三路才能真正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长治久安……”

    李登虽然在华禹大陆上是人人称颂的当世大儒,但毕竟也是土生土长的华禹人士。纵使他曾游学天下、也曾遍访明贤、眼界与思维终究无法脱离固定的框架之内;如今沈归所说的这个道理、并不存在于任何上古典籍的记载之中、也从来没有任何学说、流派,会秉持着这样奇怪的观点。

    沈归这‘独特’的思路与视角,不由得也让李登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沈归见自家丈人公仿佛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立刻趁热打铁,指着新来相府任职的宋行舟、语气平缓地继续补充道:

    “做个简单的比方吧。您和宋大厨,都是吃饭不留饭粒的人。为何呢?因为您家里本来做的就是粮食生意、他呢,也是个终日在伙房里打转的大师傅。你们二人都知道这米和面是怎么来的,自然就不舍得糟践东西了!可你问问会友楼的小伙计们,经常去他们那里胡吃海塞的富家子弟们,每日要浪费多少昂贵华美的菜式呢?即便他们的家里再有钱、也比不过东幽李家吧?可为何您老人家与那些纨绔膏粱,同是富家子弟出身,竟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呢?”

    李登也转过了那道弯来,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因为银子不是他们挣回来的,菜也不是他们亲自烧的……”

    “换到家国天下之类的大事,其实也是同一个道理!想我幽北三路,实乃趁大势而起的新生之地。骤然而兴、兴则必乱;乱而后治,是为道也。这乱与治之间,本就是互相依存、互相映照。您老人家啊,就不要强求了……”

298.风波四起

    相府之中,翁婿二人坐而论道,再加上还有刚刚聘回的‘齐鲁厨神’宋行舟在旁作陪,当然是一派祥和与安宁的气息;可此时奉京城的街面上,却已经彻底乱了起来。

    绝大部分的商家店铺,都已经挂上了‘出赁出售’的木牌;所有的货栈与钱庄也是家家爆满、每一位打算‘跑路’的生意人都加快了清点账目货物的速度,不惜折价蚀本,也务求在三日之内,彻底离开幽北三路。

    商人如水、本就逐利而流;如今幽北三路对商人加征重税,他们举家搬迁也还算是可以理解之事;可其他行业遭受的波及,却让所有的奉京城百姓彻底陷入了混乱犹疑之中。

    最显而易见的、便是那些走街串巷的牙人们了;这本是牙人大展拳脚的最好时机,但他们却极为反常的集体放了‘大假’,竟连一个出来‘上工’的牙人都没有。

    这些牙人们的眼光之毒辣、对于奉京城的百姓而言,可还都是历历在目的事:早在两北还未开战之前,这些牙人也不知道为何,仿佛对幽北三路信心满满一般;他们整日穿街过巷,挥撒着大笔的银票、用极为低廉的价格,购回了一间又一间的商铺与宅院。要知道,当时的奉京城,可正面临着二十万平北大军的虎视眈眈,而他们不惜举债购回的大批宅邸商铺,随时都有付之一炬的可能性……

    可结果又怎么样呢?人家南北行就凭着对于战局走向的精准判断,这一场两北大战打下来,奉京城的牙人们个个赚了个盆满钵满。不过是低买高卖的当了个过路房东,不足三月光景,就让他们这些牙人赚到了大部分百姓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巨额财富。这场‘急速暴富’的神话,如何不让百姓们感到心热眼红、如何不让他们把牙人的厉害之处铭记于心呢?

    可这次‘加税风波’已经传遍了奉京城,但所有的牙人却仿佛根本没受到风声一般,不仅对于那些低价转让的房屋店铺连看都不看一眼,反而也凑起了热闹,也低价抛售起了南北行名下的所有华宅旺铺。要知道,挂在南北行里出售的大宅与旺铺、往日里可从来都不愁买主啊!对于这些‘黄金地段’、南北行平日里的管用手法,都是看似随意地标出一个天价,静等豪客自己上门。毕竟这奉京城乃是幽北三路的首府都城,平日里人员流动极大。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本家不着急贱卖、南北行自然也就‘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了。

    奉京百姓之中,虽然读过书的人并不算多,但也有他们‘见微知著’的一面。如今他们发现就连那些吃‘消息饭’的牙人们,面对着生意自己找上门来,都恍如未见一般、甚至还以超低的价格,抛售起了以往那些不愁租售的好地段,就更生出了自己心中的一份计较:看来咱这奉京城,从今天开始,就要走下坡路了!

    若是单说这些牙人们无动于衷、还能勉强以刚刚大发了一笔‘国难财’、想要低调行事来应付过去的话,那么那些低价转让华宅旺铺的房主本家,可大半都是身居要职的朝廷大员啊!他们得到的消息,肯定要比平民百姓收到的风声更加准确迅速;连他们都开始低价抛售房屋土地店铺的话,这就分明是打算全部折换成现银、举家搬迁逃难而去了!这么多的佐证之下,难道还不能说明幽北三路面临着怎样严重的问题吗?

    短短一日过去,除了垄断了米面行的李家人之外,所有大买卖家要么就是上板盘点、要么就是彻底关门,就连往日里热闹非凡的河中大街、也萧索冷清了下来。因为那些并非‘个体经营’的大生意人,早就在‘加税事件’以前,便已经关门大吉了!就好比说此时正在丞相府任职的宋行舟宋师傅,他原本供职的会友楼,早就在沈归与单清泉的‘清剿行动’中关门大吉了。

    不似城破,胜似城破。

    既然所有的买卖铺户都关了张,那么张黄羚麾下那些负责‘寻城’的虎狼之师,自然就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小摊小贩身上。吃拿卡要这种传统节目自不必多说,动手打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飞虎军的那些兵爷们,面对这些没眼力价的奉京百姓,也都满肚子的牢骚:刚在北燕大军的铁蹄之下,拼死护住你们满城百姓的周全;如今爷吃你一碗破面,敢跟爷要银子?还有王法没有了?

    当然了,目前由张黄羚率领的飞虎军,原本就是颜家的私军。平日里无论是粮饷还是军械的供给、马匹还是盔甲的质量,那可都是一等一的上品!可自从李登回府养病、张黄羚率领着飞虎军不战而逃之后,所有的飞虎军也就自然被斩断了所有粮饷供应。距今已经足足三个月了,莫说是那些额外的‘补贴福利’、就连正经八百的军饷都一文未发,这些‘可怜’的飞虎军卒,早就被‘饿’了一个前胸贴后背,还哪有‘文明执法’的那份自律呢?如今颜昼这位‘小皇帝’,使唤的可是一群‘饿兵’、没一哄而上、把城门楼子拆了换成银子,已经算是他张黄羚带兵有方了!

    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对于这些三个月没发饷银的‘饿兵’来说,无论本心想不想要公平买卖,兜里都实在是没银子啊!

    薅羊毛也不能总逮着一只羊薅,这些做摊贩生意的小老板也不是傻子,吃过几回亏人家就直接收摊了。那些来晚了的飞虎军卒,连口‘免费’的面都还没来得及吃上,整个奉京城就已经变得人迹罕至了!

    当然了,街面上这副破败的景象,肯定是传不到深宫内院之中的。如今正在东暖阁中享用美食的颜昼,还沉浸在自己那‘李代桃僵、借花献佛’的妙计之中。

    “李昱,你告诉太白卫统领颜复九,朕派去关北与中山两路的驿使,无论何时回京,都无需禀报请旨,也无需等候天明,立刻传入东暖阁中;只等我们幽北三路的这场‘内乱’平息之后,朕便可以腾出手来举行即位大典,成为百年来第一个‘真正’的幽北帝王!再过上个三年五载,朕也能与那群北燕狗算算总账了……朕要加封颜重武为荡北公,命他率大军出关南下,先灭北燕、再扫南康,一统整个华禹大陆,成就千秋霸业!”

    颜昼嘴里一边嚼着美食、一边得意洋洋地对着李总管大发豪情。这也不怪颜昼得意忘形,就他那个小心眼,自打被南康人追着屁股讨债之后,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了。如今李登亲自给他指明了一条能够解决问题的通天大道,骤然让他重新燃了对于未来的希望之火。

    李昱虽然年纪轻轻,但毕竟也是李清的义子、对于‘逢场作戏’那一套当然早已经是滚瓜烂熟了:

    “陛下豪情万丈、志向高远,秉持先帝未尽之遗志、为幽北三路开创万世基业。时至今日,华禹大陆支离破碎已近百年有余、天下百姓无不盼望陛下这等亘古罕见的圣明之君,能够光照华禹大陆的每个角落……”

    “行了行了……你这狗奴才,跟着李总管学点好的,这拍马屁的功夫,学来有什么用啊?朕要做一位明君,需要的也都是诤臣。”

    “陛下明鉴,奴才方才所言,句句发自于肺腑之中……”

    颜昼轻笑着一挥手,打断了李昱的‘肺腑之言’。随即用手中的筷子、指了指桌上一盘肉菜:

    “这道菜是什么肉做的?”

    “回禀陛下,这道菜叫做‘炙烤小鹿肉’,是用不到一岁的梅花鹿肉,炙烤而成的。”

    “这鹿肉味道鲜美!也给母后送去一份,就说是太子尽的孝心……”

    今夜,整个皇宫大内都沉浸在天家的那份‘母慈子孝’当中;而奉京府衙门,却彻底倒了大霉。好在奉京府尹卫安恒卫大人,为了躲灾而称病、早就不知道躲在了哪个阴影里坐观成败了;如若不然的话,今夜这份百姓对颜昼的‘爱戴与拥护’之情,第一个享受到的人便是他卫安恒。

    那些没卖出去的烂果子、烂蔬菜、臭鸡蛋,又集合了好几条胡同杂院一起凑出来的‘夜香’、搅拌均匀之后,趁夜一股脑全泼在了奉京府衙的院墙四周。说来也怪,这些飞虎军卒自打一进了城,立刻就没了当初在城墙上那份日防夜防的谨慎小心。这才刚刚过了午夜子时,连带着放哨的兵丁在内、全都睡了一个不省人事。要不是这股钻心的恶臭,实在不像是人间能够存在的味道,兴许他们这一觉就直接睡到日上三杆了!

    宿醉未醒、睡眼朦胧,再加上那股极具穿透性与攻击力的恶臭之味、还一个劲地往自己眼睛与鼻子里面钻;这样的情况下,想要抓住夜色掩盖中的那些刁民,绝不亚于登天一般艰难。

299.迁怒于人

    那些‘闻味赶来’的飞虎军卒,寻着臭味飘来的方向,才刚刚打开奉京府衙大门的一条缝隙,立刻便被那股‘神奇的味道’熏花了眼。为首一人眼前一黑,踉踉跄跄地又撤回了院子当中,还有几个宿醉深重之人,在闻见了门外那股恶臭之后、直接趴在墙根处、拼命地呕吐了起来。

    待众人用湿布捂住了口鼻,眯着眼睛走出了府衙大门之后,轻轻一晃手中火把,便被眼前的这番景象给震了个目瞪口呆:原本还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奉京府衙,如今仿佛变成了有百年历史的臭猪窝一般:从四周的院墙到朱漆的大门、从官府告示牌到门口蹲着的两只石狮子,全都被泼上了一层色彩斑斓、气味酸腐的‘半流质’物体。以这个工作量来看,这绝不是哪一个人、甚至是哪一家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以内能够完成、并且还逃匿的无影无踪。

    在以前的奉京城,无论是谁想要‘夜袭’奉京府衙,根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且不说准备‘材料’的‘工序’如何繁杂,单说那些负责在夜里寻城的更夫、地保、府衙兵丁,就不可能对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视而不见。

    可自从飞虎军的统领张黄羚,尊奉颜昼的旨意全面接管奉京城以后,便命令手下最亲近的亲卫营长,率领着五百亲卫营弟兄,进驻了奉京城中;这些征战沙场的‘骄兵悍将’,根本就不会把奉京府原本那些三班六房的衙差小吏放在眼里。他们才刚一入城,便挥舞着手中钢刀,连吓带唬地把所有衙役兵丁都赶回了家中,顺便也彻底接管了‘群龙无首’的奉京府衙。

    而这五百位飞虎军亲卫营的将士们,虽然都称得上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但对于维持地面、约束百姓这些‘杂事’,却还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而那些被赶回家中的皂吏衙差,也根本就没生出什么不满情绪。毕竟他们一整个冬天都没发饷银了,若不是怕丢了这份‘铁饭碗’的差事,谁又愿意给皇帝老儿做白工呢?好容易有这么个正当理由‘挂职休假’,那些人虽然表面上不情不愿、但心里其实早就乐开了花。

    若是论起真刀真枪的征战沙场,这一个飞虎军的亲卫营军卒,足顶的上五六个府衙差官;但若是想要在偌大的奉京城里,找出到底是什么人往府衙泼的‘脏水’,那可真不亚于是大海捞针一般艰难。

    俗话说的好,隔行如隔山!别看那些衙门里的捕快武艺稀松平常、为人也大多好吃懒做,但对于查案破案来说,却有着他们特殊的手段与途径。与评书话本里面讲述的‘公案故事’不大一样,这些捕快们平日里破案的最大助力,大多都是一些互有交情的江湖人士。

    比如说他们想要破一件失窃案,按照失物的种类,便可以寻访不同门派的江湖人求助。单以奉京城地面来说,谁家丢了牲口,捕快就会去找骡马市的牲口贩子于梁安;若是谁家被人闯了‘空门’,这事就要着落在老乞丐伍乘风的头上;如果被人扒窃的是银两,通常都会找小绺门人打听打听……

    就连普通百姓,也都时常把这些事挂在嘴边吹嘘:丢东西怕什么啊,哥哥找人帮你捞回来就是了!人家江湖人都有规矩的,‘三天不出手’!

    可这些只知在战场厮杀的军汉,哪会懂这些江湖上的门道啊?这些飞虎军卒气势汹汹地搜遍了奉京城,直到次日天明,除了找到了好几只被扔在府衙后街、散发着恶臭的大木桶之外,仍然还是一无所获。

    若是找几个老捕头打听打听、兴许还能收到一些风声。可他们这群人又觉得面上无光、也实在是张不开嘴来:这么多汉子一起住在奉京府衙,却愣是让人家趁着夜色掩盖之下,堵着门口泼粪,最终还跑了一个无影无踪,就连‘苍蝇’都没抓住一只。光这件事传出去,就已经足够丢人现眼了的;更何况当初赶走那些衙差的时候,这些军汉们嘴里也都不干不净的说了一些风凉话;如今连一个对时都还没过去,难道就要没皮没脸地找那些‘废物’讨教?这些飞虎军亲卫才拉不下那个脸呢!全是刀斧加身也没皱过眉毛的硬汉子,谁能甘愿去受那份闲气?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在盛夏的暖阳照耀之下,那间脏兮兮的奉京府衙‘发酵’的更加‘恐怖’了。那些忙活了大半夜的飞虎营军卒们,望着正在散发气味的奉京府衙、全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我说老韦,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啊,你倒是快点拿个主意啊!兄弟们前半宿刚喝了一个酩酊大醉、后半宿又差点没跑断了腿,现在可都盼着能好好吃上一顿饱饭、再睡个回笼觉呢!”

    被称作‘老韦’的那位汉子,正是昨日当街宰了屠户‘林阎王’、又与倪醒定下了‘两日之约’的那名飞虎军校尉。韦营正此时也看着不远处的那间‘新营房’,愁得直咂嘴。别看他们在战场上什么苦都受过、什么罪也都遭过,但面对如此肮脏的一座府衙营房,谁也没有一狠心一跺脚、亲自把它清扫干净的那份‘勇气’。

    “去,随便找一条胡同,挨家挨户地给我敲门,告诉那些刁民,就说衙门改了新章程,打今天开始要增收‘净街税’!如果他们不想交、或者没银子交,咱们也可以变通一下。让他们每家出一口人,来给奉京府衙周围也‘净净街’!”

    一听韦营正这个缺德主意,刚才那位问话之人先是眼前一亮、随即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面色颇有些为难地说:

    “虽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咱们加这一档子‘净街税’,私下里赚点散碎银子花花,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但咱家张将军的官路最近可不大顺遂,咱别羊肉没吃着、最后还惹了自己一身骚啊……”

    韦营长飞起一脚、便虚踹在了那名汉子的屁股上:

    “你见谁家收税只收一条胡同啊?咱们这回根本就不是为了捞钱,就是想让他们那些刁民出几个不要银子的苦力,把咱们衙门口打扫干净了而已……我跟你说,别看昨天南门大街上的那些老百姓、一见咱们动手宰人就全都吓跑了;可若是我估计没错的话、衙门口的这一出‘好戏’、八九不离十也是他们干的!明面上不敢反抗咱们、背地里就玩这些下三滥的把戏!呸!

    “那人家要是挺住了脖子,一不交钱、二不出人呢?咱还能真把他们都给宰了?”

    韦营正仔细想了想,又恶狠狠地看了看已经面目全非的奉京府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他们自己做的好事,让他们出人收拾干净,已经算是韦爷我法外开恩了。你一会带几个机灵的兄弟,直接去南门大街附近。住在那地方的老百姓,个顶个都是跟着倪醒起哄架秧子的刁民。要是真死在了咱们爷们刀下、就算是‘就地正法’了!不过,临走之前我再嘱咐你一句啊!那些老百姓,个顶个都是贱皮子,要是不让他们见点血啊,只怕什么事你都办不成!”

    这些飞虎军卒,都是曾经在战场上杀惯了人的老兵油子。那么多年的尸山血海滚下来,当初从军的那一腔热血、早就被生生杀寒了心;再加上飞虎军最近的两任主帅、都不是擅长统兵治军的将帅之才,这才使得原本的那支颜家强军,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这位得了令的亲卫营小校、带上了十几个相熟的兄弟,便直扑皇宫外的南门大街。他随意选了一条看起来颇为幽深的杂居胡同,从胡同口的第一家开始叫门。

    让这些军卒耍嘴皮子,自然比不上那些久居天子脚下的奉京百姓了,双方还没对答上几句话,这位被推到前面拍门的小兵就被堵没了词,一脸哀怨地回头看着那位率队而来的小校官。

    “灰狗你干啥呢?老子是他妈带你来安抚百姓的呀?你那柄‘家伙式’,是他娘烧火用的?这么深一条胡同,照你这么个问法,得拖到明年开春!她一个老太太,你哪来的那么多费话呢?”

    数落完了自家兄弟,这位小校抽出刀来,往那个正站在门槛之上、挺着胸膛高扬脸的大娘面前一站,大大咧咧地问道:

    “这‘净街税’,你交是不交?”

    “不交!”

    “那这净街的户丁,你们家出是不出?”

    “没有工钱,肯定不出!”

    “我说大娘,昨天您就没上街吗?”

    “最近大娘闹胸口疼,好些日都没上街了!怎么着?你动……”

    ‘噗’!

    这位小校随意地捅出一刀,便把那个‘硬骨头’的大娘扎出了一个对穿;而后他又飞起一脚,把大娘直接踹回了杂院当中:

    “哎,你自己说说,你这死的冤是不冤呢!你们几个瞧见了没有?赶紧的,挨家挨户给我叫门去,再磨蹭下去,晚上还得睡粪坑里!有银子要银子、有人要人,都没有的话就要命,手脚都给我麻利一点!”

    既然‘双方’都有领头之人做出了‘示范’、接下来的事其实也就没那么血腥了。有不少昨日在场看热闹的百姓,一见飞虎军的军服便二话不说、把自己身子站的笔直,要钱给钱要人出人,连正眼都不敢再瞧一眼。

    事情办得如此顺利,不由得让这位小校想到了自己在临行之前、韦营正传授给他的‘经验之谈’。随即,他又摇了摇头,把自己钢刀上沾满的鲜血,在那位死在了自家院中的大娘身上蹭来蹭去:

    “呸、还真他娘是个贱皮子!”

300.逼上绝路

    如果只是颜昼这个监国太子,在私底下做出了什么‘行为不端’之事,对于奉京城的百姓而言,充其量也就是一些宫闱丑闻而已,比起那些贪官污吏的花边小道来说,也根本没多出几分吸引力来;而颜昼与颜青鸿这兄弟二人之间恩怨情仇呢,也顶多就是他颜家内部的帝位之争,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还可以,但却绝不会让人生出‘匹夫有责’的主人翁心态。

    至于说太子如今肆意加税,敛财还债之事呢,虽然肯定会给奉京城的经济形势带来很大的影响,但毕竟眼下利益受到波及还只是那些生意人而已。对于目前的百姓而言,除了在日常生活方面的确感受到了些许不便之处,并没感受到什么特别的变化。毕竟那道名目繁复的‘新税法’,要到明天才开始正式实行。既然这刀还没砍在身上,谁又能确切的知道是怎么个疼法呢?

    生活在幽北三路的这些老百姓,自打祖上出关那辈开始算起,大半都是在南康或北燕故土,实在填不饱肚子的穷苦人家;之所以他们会拖家带口来到这个化外苦寒之地,也都是抱着换一个新的环境,努力勤劳致富的奋斗心态。这样的人,但凡还有一条活路可走,那么无论他受到了怎样不公平的待遇,都绝对不可能冒然行险、更不会去当什么‘出头鸟’了。

    可惜,这些为了一家老小的活路、甘愿咽下一切痛苦与屈辱的流民们,终于被那群愣头愣脑的飞虎军卒,彻底的逼上了绝路。

    百姓们当然不会知道,这次临时‘增税征丁’行动,说穿了也只是那个韦营正想要抓些不要银子的劳力,帮他们清洗那间‘生人勿近’的奉京府衙而已。这事既不可能是常态,也不可能是得了张黄羚或者颜昼的正式命令;甚至,只要那些闲出屁的市井泼皮不再那么无聊,也根本不可能再有下一回了。

    可那位被当街处死的‘林阎王’,还有那个闹胸口疼的街坊大娘,却再也无法睁开双眼了。而今日之事,也仿佛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奉京城。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惊恐、有的人哀怨、有的人冷笑;反正也无事可做,大家便都躲在自己家中,反复咀嚼着奉京城最近的这个‘多事之秋’。他们谁也想不明白,颜昼这个泯灭人性、贪婪阴狠的监国太子,到底想要把幽北三路,引至何种地步!

    当日宣德帝颜狩在位之时,虽然也有一个‘贪狠狡诈’的李登在朝,但普通百姓过的日子,却还算得上是清苦中透着平淡;但哪怕是当时人人闻之色变的御马监,做事的手法,也远比现在来得更有规矩。

    这规矩二字,原本指的是画圆与画方的两种制图工具,正所谓‘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往大里说,规矩二字可以是朝廷法度;往小里说,规矩二字也可以是每个人的行事准则。无论是什么身份、以何为生之人,只要做出‘坏了规矩’的行为,都会落得个‘为人所不齿、被行业所不容’的下场。

    无论是魏圭还是林阎王、乃至今日死去的这位老妇人,哪怕随意给他们捏造罗织一些罪名,再由奉京府尹卫大人抛头露面、当着奉京百姓的面审上一审,最后再推出南门之外砍了脑袋,根本就激不起半点浪花来;兴许那些围观的百姓们还会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地一起前来围观这场‘余兴节目’呢!

    这并不是冷漠,而是‘规矩’、或者可以说是‘朝廷律法’的力量。只要名正言顺,甚至只是看起来‘名正言顺’,百姓们便都会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随意评价几句,过几天便被抛诸于脑后了。

    但是,最近这三位死者,并没有任何罪名加身,也没有经过卫大人的宣判,无论合理或者不合理说法,统统都没有。他们三人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活活杀死了!这不单单是‘与朝廷律法不合’的问题了;这分明是他们打算要重新建立起一个‘新规矩’!而这个规矩的‘最终解释权’,还完全归于颜昼一人掌握。

    这一辈子的‘老幽北人’,本身就是他国流民的后代,骨子里也不可能存在什么‘忠君爱国’的心思,也就更谈不到对幽北三路这片乡土的眷恋之情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幽北皇帝既然不干人事,大不了就把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家当一卖,收拾包袱带上一家老小,换个地方继续生活也就是了。既然祖辈当年为了生活能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自己当然也可以为了安稳的生活再跑到别的地方了。不过就是再折腾一趟的事,实在犯不上提着全家人脑袋、去做那等极度危险的‘犯上作乱’之事。

    不过,这些流民们经过了几辈人的艰苦奋斗,好不容易才在幽北的都城奉京扎下了根,绝大部分百姓几代人的财富,已经全都被栓在了那两张名曰‘房契地契’的‘白纸’上面;如果想要离开幽北避祸,他们首先要面临的问题,就是尽快典卖房产田亩了!

    原本这些差事,都有齐返手下的那些南北行牙人可以代为办理。虽然难免要被抽去些‘水头’、但一来他们的信誉有保障、二来变现也足够迅速,百姓们通常也就捏着鼻子认下了。可最近这些牙人非但不做生意,反而还跟着他们一起起哄,低价抛售起了所有奉京城附近的房产田亩。如此一来,他们手里的那些小破房子,自然就更没法脱手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一门心思想要离开幽北的百姓们上街一打听,这才知道如今的奉京城的‘经济形势’,已经变成了何等严峻的局面。不到两天时间,所有的大生意家已经全部关门歇业不说,而那些原本在商号之中做工的百姓们,也都被遣散回家了。仁义些的东家在临行之前,还额外发下了一笔遣散费用;缺德一些的呢,连招呼都没跟伙计们打上一声,直接就悄无声息的不见了踪影。

    傍晚一到,城中各家各院的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辈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了一起,讨论起了明日联合抗税之事。坦白说,这不算是个好办法,但也是最后的办法了。所有人心中都明白一点:这笔税款已经不是愿不愿意交的问题了,而是现在街面上已经无工可做,所有人都已经交不起了!若是明日面对飞虎军那些出手就要人命的狠角色,也是两手一摊,再回上一句‘没有’的话,那么今日惨死在自己家门前的郝大娘,就是他们每一个人的例子!

    “明日辰时初刻,各家各户最少出一个男丁,都拿上一些趁手的长家伙,在河中大街上集合。女人们提前做些吃食,找上几个身子骨壮实的,挑着扁担跟着大家伙一起去。”

    这位开口说话之人,是位在奉京城民间威望甚高的老者。他年轻之时,原本是在府衙负责管账的账房先生,家境殷实、知书达理。可惜的是他早年丧妻、所以膝下也没有子嗣。等到年纪大了一些,眼睛花了无法继续管账,便在家中开了个‘童蒙馆’,免费教授一些穷苦人家的幼儿识字算术,即是份好心肠,也能招来些孩子,陪伴他度过孤苦无依的晚年生活。

    此时,在他开启的这间‘童蒙馆’中,来的全是在奉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业界翘楚。当然,沈归这个‘丐帮少帮主’、也凭着伍乘风接班人的身份,被一张请帖唤来了此处。

    听到这位老者说完,一个身材颇为壮实的中年妇女‘蹭’地一声站起了身来,走到老者面前先是举了个躬,随后便客客气气地说道:

    “我们当然相信徐先生了,无论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我们都一概照办便是。可咱不是要去抗皇税吗?为啥还要做好几个扁担的吃食呢?徐先生您家境殷实,可能还不知道吧?现在这个年月,谁家的粮食也都不大富裕,吃一点就少一点……老鬼,你总拽我干嘛呀,我对徐先生可没啥意见!他教咱家小金宝足有两年多了,也没跟咱家要过一枚铜钱,这事可都在我心里装着呢!我也就是想跟徐先生问个明白,这么做到底是为啥,也好让咱心里头踏实点啊!”

    被称为‘徐先生’的这位老者,朝着正在拽自家女人的中年汉子一摆手,微笑着说:

    “你别拽她了,她这问题问的好,也应该问!我老徐活了这么大岁数,平日里不敢说造福街坊乡里,但我家婆娘走的早,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这么多年来老夫有没有怀着半分私心待人,这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之所以我会让大家带上些饭食,跟着爷们一起在河中大街集合,为的就是要跟南门大街上的倪夫子、与三北书院的后生们汇合!这一次,所有人都给我听清楚了!只要他们不退,我们这些人就绝不能退后半步!如果他们那些朝廷爪牙要杀人,我徐延华第一个顶上去!老夫活了这么多年头,早就活够本了!这次,我想用自己这条老命,跟他们颜家人讨一个‘理’字!”

    说到这里,徐延华用手中木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上铺的石板,目光无比坚定地望着皇宫方向的那片天空。

301.大风起兮

    沈归虽然也应邀前往童蒙馆‘列席会议’,但在会间他却未发一言。直到散会之后,他独自回到丞相府,面对着李登与万长宁的询问,沈归才把‘会议’的‘指示精神’传达了下去。之后,他又神色忧虑地摇了摇头,对正在思索的二人说道:

    “我倒是相信徐延华的为人,也愿意相信他的那一片赤诚之心……可我对于那些奉京城的百姓们,却仍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也不知道面对生命受到威胁之时,他们的立场还能否如方才那般坚定……当然,我也从未指望着他们能在此事件中起到多大的作用;可如果他们明日临阵退缩、只在颜青鸿坐上龙椅之后再‘山呼万岁’的话,那咱们这些人多日以来的心思与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万长宁听完他这番话、抬手翻了翻桌边的一本黄历,眼皮向上一翻,沉默思考了半晌之后,轻轻地用双指叩了叩桌面,对沈归说道:

    “如果中山路方面,没发生任何意外之事,那么根据骑兵的行军速度算来,二皇子最快也要在明日申时初刻左右,才能率军抵达奉京城下。可是明日的正午时分,就是颜昼与倪醒三日约满的时辰;同时,今日也是新税法正式开始征收的日子。明日在摊牌之后,可还有着一个时辰以上的空白期,我们又该如何扛过这一个时辰呢?莫非,还真的要牺牲整个三北书院、与徐延华他们那些百姓的性命不成?”

    按照沈归与颜青鸿的计划看来,无论李子麟与李家那些外戚们,在东幽路打得如何热闹;只要颜青鸿与傅忆成功收拢了中山督抚军的军心,那么立刻便会抓紧时间调转头来,亲自率领一队不少于五千之数的轻骑兵,护送着‘落难皇子’颜青鸿回到奉京。

    而时至今日,沈归与李登等人的所有布置与算计,说到底也全是为了在兵不血刃的前提下、顺利完成这次‘废长立幼’的权力交接。

    在沈归与李登这翁婿二人的‘精心引诱’之下,本来是占尽上风的太子颜昼,终于亲手把幽北三路的都城奉京,给搅闹了一个天翻地覆。在如今的这个局面之下,只凭着张黄羚手下的那些土匪兵,再加上刚刚遭到刘半仙重创的太白禁卫,奉京城的防卫力量简直脆弱的可怜。

    既然颜昼如此的不得人心,可预见的是,只要二皇子颜青鸿亲率大军在城外露上一面,奉京城的百姓立刻就会箪食壶浆、喜迎王师入城了。至于说负责拱卫都城防御的张黄羚,还有他麾下的那两万飞虎军,本身战斗力就不算太强,再加上主帅那一向暧昧摇摆的态度,根本也就不足为惧;至于说那堪堪两千之数的太白禁卫嘛……就更不会被沈归这位郭家的独苗‘表少爷’放在眼里了。

    面对万长宁的担忧、沈归还未来得及回话,李登却已抢先开口说道:

    “沈归你听着,明日无论面对怎样的情况,三北书院的人都不容有失!一定要给幽北留下些读书种子!至于那些百姓嘛……能护住的话,你也尽量护他们周全吧……”

    沈归歪着脑袋,看着这位幽北丞相大人,心中只觉得有些好笑。自家的这位丈人公,在外人眼中虽然是不苟言笑又老奸巨猾的形象;但其实他本身的性格却颇有些离经叛道,护起短来也是毫不遮掩。

    “您就放心吧,生死之际该如何取舍,我还能不明白吗?我也不能让您老人家,率领着一群文盲重建幽北三路不是!我目前最担心的,反而是丞相府的安危!颜昼与柳执那主仆二人,平日可不大地道。他们在狗急跳墙之下,谁知道会做出什么缺德事来?如今刘半仙已经不见了踪影,沈宅与丞相府两所宅院、也就变成了咱们的破绽之处。防卫力量过于分散,就难免会生出些意外来……这样吧,一会待我回到家中,立刻让老单带上所有人,一起来您这丞相府避上一避。如此一来,有老单与福叔二人同时坐镇之下,想来也不会再出现什么纰漏之处了。”

    李登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心中也没有意见;唯一让他感觉有些奇怪的,便是沈归脸上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事已至此,你还有何事不方便出口的呢?”

    “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奉阳公主颜书卿,如今还住在寒舍的藏书楼之中。他与乐安之间,好像还有些误会没有解开……”

    “哈哈哈哈……好了,老夫明白了。明日尽量避免她二人相见便是。不过沈归啊,老夫还得提醒你一句:若只是明天一日,你兴许还能躲得过去;可在这男女之事上,你若是一直如此优柔寡断,却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呀!”

    沈归心中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眼下也只是借着有‘正事’要忙这个由头,把自己当成一只‘鸵鸟’,不去想它也就是了;但明日一过,无论颜青鸿他事成事败,沈归自己却都还是躲不过这一遭的……

    沈归回到自家之后,便立刻安排单清泉率众前往丞相府避祸。而在众人离开之后,整个沈府便骤然安静了下来,除了微风偶尔吹拂树梢、便只剩下了院中流水叮咚之声。满怀心事的沈归,最终还是借着酒劲,才勉强睡了下去。

    转过天来,沈归从宿醉中醒来一看,自己的房间之中不知何时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坐在床头正在修指甲的齐返,一见沈归睁开惺忪的睡眼,立刻从手边的铜盆之中拎起一块湿棉帕,随意往他脸上一摔,没好气的念叨着:

    “我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呢!起床,该干活了!”

    在这群形形色色的江湖人之中、男女老幼、辈分高低之人都有,但大家在走出了沈宅院门之后、却自动自发地一起退后了一个身位;如此一来,便把沈归让到了队首的位置上。倒也不是说沈归在江湖上有多么高的声望;而是他今日所代表之人,乃是德高望重的老乞丐伍乘风。

    时至今日还仍然‘滞留’在奉京城里的人,大多都是些穷苦人家。而他们平日里养家糊口的营生,也都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这些人虽然无权无势、也大半都目不识丁,但合在一起之后,却组成了幽北三路那充满烟火气息的世俗一面。那些官宦人家、富户豪绅们终究有限、也无法代表整个幽北三路;而这些市井之徒、无名之辈,才是真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主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转出位于河中后街的沈宅,没走出多远去,便看见了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账房先生——徐延华。站在徐先生身后之人,一水的都是二、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此时,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形态各异的‘长木棍’,一看就是由农具改造而成的武器;而在队伍的最末尾,还跟着十位挑着扁担的中年妇女;为首一人,正式昨日里与徐先生‘讨说法’的那位‘悍妇’。

    沈归只与徐延华互相对了个眼神、便一言不发地站在了他的身边,‘江湖人’与‘平民百姓’这两支队伍,就此汇聚成了一条长龙,在徐先生的一声吆喝之下,开始朝着南门大街缓缓进发。行至半路途中,还有不少闻讯而来的百姓,自发地加入了队伍之中。这样一来,还没走出去多远,这条‘人龙’便已经一眼望不到头了……

    倪醒倪夫子的身体状况本就不太好。连续三日不吃不喝的静坐之后、身体早就已经虚弱无比了。此时此刻,他把自己的脑袋靠在爱徒魏圭的棺木之上,正在闭目假寐;待听到了纷繁杂乱的脚步之声由远而近之后,这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这一眼望去,倪夫子的双眼瞬间一片模糊!

    他当然知道,当日魏圭惨死之时,被他所救的百姓都是何等的冷漠;也亲眼看见了飞虎军卒当街行凶之后,那些围观的百姓都是怎样的唯恐避之不及。自打他率领诸位门徒,来到这南门大街以前,便已经让所有学子都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心理准备。在倪夫子看来,这‘舍生取义、以死谏君’的行为,本就是他们读书人的份内之事,与那些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之间,并无任何关系;也当然不能强行要求他们,能够与自己一样的‘漠视生命’了。

    可即便他已经年纪高迈、仍然也能感受到此时此刻、正向自己走来的那队百姓,带着怎样浑厚磅礴的气势!

    他们的步伐并不整齐,甚至还十分凌乱;手中所执的那些‘武器’,也一眼就能看出原本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队中之人虽然都是青年男子,可单从身形上看,也知道他们平日里都不是什么悍勇之士……

    尽管‘人员构成’如此不堪,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刻意放慢脚步,也没有一个人左顾右盼,面带胆怯之意。他们如今裹挟的这份气势,既可以称为‘众志成城’、也可以叫做‘背水一战’。

    走在队首之人,正是账房老先生徐延华。他摆手停下了身后的队伍、孤身一人走到了倪醒的面前,躬身长施一礼,语气坚定地说道:

    “倪夫子与门下高足不惧强权,于皇宫南门之外为民请命,让我等奉京百姓心中既感动万分,又羞愧的无地自容……今日老朽与诸位百姓再次前来、就是要与诸位高贤共同进退,一起向那昏王讨一个说法!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徐某与诸位百姓虽然无财无势,无以响应各位的义举;但总算还有一条性命、还有一片‘人心’,可以赠予诸位高贤,引为‘公道’二字!”

302.恼羞成怒

    今日清晨,东暖阁中的颜昼也是满心的忐忑不安。他焉能忘记倪醒与三北书院的仕子、此时仍然还在南门大街上‘逼宫’;虽然初舅父李登对于此事,给自己的‘处理意见’便是立刻无罪开释汪家父子,并且亲自向倪醒许诺:待他登基承继帝位之后,会亲笔写下一封‘罪己诏’,传示幽北三路。

    给颜昼出的这个主意,完全是李登‘自作主张’的结果。这也是他的一份私心,事先也没有与任何人透露过此事。他之所以会选择与颜昼站在相对的立场上,凭的是幽北丞相的身份、沈归未来丈人的身份、李家的家主身份;唯独给太子提出这个解决方法之时,他秉持的却是颜昼娘舅的身份。这即是他顾念亲情,也是他心中的一份柔软。

    可往往就是这等真正能够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往往都是那些所谓的‘逆耳忠言’。心高气傲、胸怀大志的颜昼,又怎么可能采用这个法子呢?

    若是为了解决眼前的危机而释放汪家父子,颜昼兴许还能咽得下这口气去;可如果要在继位之后,连一见露脸的事都没办呢,却反而要先亲笔写下一封罪己诏、还要传示整个幽北三路。此事对于看似前途一片光明的颜昼来说,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极大屈辱!

    纵观华禹大陆的历史,曾经颁布罪己诏的君王便已经是凤毛菱角;而且这些曾经自省自责的君王,无一不是在国家遭受天灾之时、或是在强敌的威胁之下,万不得已才会‘归咎自身’的。而且,即便是颁布了罪己诏之后,后世之人对于他们的评价也大多都是颇为不堪的。或许此事落在百姓与朝臣的眼中,是自己在向天下展示自己虚幻若谷的高尚情操;但对于君王本身而言,却是件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事。

    而且,刚刚登基就颁布罪己诏的君王,从古至今还是闻所未闻的事!若是这个‘头筹’被他颜昼拔了去,后人如何评说还不算在内,单说北燕的天佑帝和南康的永嘉帝,也会把他这位‘同行’引为笑柄。

    其实,这一点倒是颜昼自己多虑了。因为在那两位君王的心中,根本从未把他这个坐井观天之人,当作自己的‘同行’一般看待。

    当李登把自己的亲笔信件呈上、但久久却并未曾听到汪家父子获释的消息之后,原本在此事上还略嫌‘优柔寡断’的李丞相,便彻底的放弃了颜昼这团糊不上墙的‘烂泥’。

    今日睡醒之后、颜昼如同嚼蜡一般用过了早膳,看着窗外逐渐升起的日头,愈加的心焦如焚。当日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君王的体面,才会在万不得已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中,与倪醒定下了这‘三日之约’。时至今日,三日时限已到,自己却还是无法给倪醒与三北书院的学子们一个满意的交代。如果躲在宫中不露面呢,那么难免落得个‘自食其言’的骂名;若是亲自出面呢,又实在无言以对三北书院的全体师生……

    “难啊……真是左也难、右也难……李昱啊,不如你来告诉朕,如果换成是你坐在朕的这个位置上,这场死局你又会如何破解呢?”

    此时正在房中伺候的总管李昱,一听到颜昼的问话,急忙连连摆手说道:

    “陛下切莫折煞奴才!陛下是九五之尊,是上天之子,又岂能与奴才这等下人相提并论呢?此等国家大事,圣上来问奴才意见怕是问错了人呐……不过呢,朝中还有文武百官、御马监还有柳少监事,他们都可以为陛下分忧啊!而且,即使他们的法子都不合陛下心意,那么也还有丞相大人可以……”

    “够了!”

    颜昼才刚听到‘丞相’二字,抬起一脚便踹翻了面前的桌子。他瞪大了双眼,指着匆忙间跪在碎瓷片上的李昱,怒气冲冲地吼道:

    “莫非没有他李登的指点,朕就无法自立了吗?幽北三路在名义上虽是颜家天下,但实际上却已经被郭、李两家权臣钳制了近百年有余!好容易等到他们两家都被断了香火,正是朕大展拳脚的绝佳良机,绝对不能让他再获得插手朝政的机会!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只要举行过登基大典之后,幽北三路就再没有李姓的丞相了!你现在就给朕滚出去,传齐王颜复九、御马监代监事柳执、飞虎军统领张黄羚入宫觐见!朕倒是想要看看,到底是这些读书人的脖子更硬,还是我幽北三路的钢刀更锋利!”

    李昱一听颜昼这话,也顾不上被瓷片割到血肉模糊的双膝,忙不迭的口称‘奴才遵旨’后,踉踉跄跄地逃出了东暖阁中。不过有些反常的是,这次李昱并没有着急出宫传旨,反而是吩咐了三位小太监代他前去,自己则亲自跑向了永灵殿方向,找他的义父李清去了……

    没过多久,三位手握‘重兵’的‘太子心腹’便来到了东暖阁外觐见。此时李昱并没在门外伺候,只得由身负皇亲血脉的齐王殿下颜复九,率先开口请旨:

    “臣颜复九、飞虎军统领张黄羚、御马监代监事柳执,奉旨觐见!”

    “进!”

    门外的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便纷纷低下头颅,鱼贯踏入东暖阁中。

    此时的东暖阁已经恢复如常了,颜昼也一改方才的愤怒与暴躁,笑呵呵地伸手指了指房中的几张椅子:

    “此处没有外人,三位也无须多礼,坐下咱们好讲话……你们三人,都是朕的心腹宠臣,也都是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多余的废话呢,朕也就不再多说了。今日正午时分,朕与倪醒的三日之约期满。按常理来说,朕既然贵为天子,当然不能食言而肥、是该亲自前去给倪醒与那些学子们一个交代的;但这几日朕想了许多,总觉得现在正处于幽北三路‘紧要关头’,却发生了此等逼宫之事,想来这背后的真正原因,也绝对不单纯。朕乃是上天之子,代天意行事,又何须给倪醒那个心怀鬼胎的腐儒任何解释呢?张黄羚,如今既然是你来负责维持奉京城的地面秩序,那么便交由你出手,遣散南门以外的那些刁民吧……”

    说到这里,颜昼停顿了一下,把目光看向了此时椅子上坐立不安、浑身冷汗的那位‘张大将军’:

    “张将军怎么满面大汗?莫非凭你麾下那两万精锐甲士,处理起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会有什么困难不成?”

    张黄羚再也坐不住了,惊慌失措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回道:

    “回……回陛下……方才下臣奉命入宫觐见的路上,曾经路过南门大街……此时此刻的南门大街上,已经不仅仅是那百余位三北书院之人了……除了那些腐儒之外,更多出了许许多多的普通百姓……奴才方才打量过一番,此时聚集在南门外的人群,已经一眼望不到边了……”

    “人多又怎么了?张黄羚啊张黄羚,你看看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可还有半分统兵将领的胆气?不过就是多来了一些闹事的刁民而已,莫非你们飞虎军手中的钢刀、身上的盔甲,都是摆设的不成?闹事百姓再多,也不过都是乌合之众,况且也绝对不会有两万之数!张黄羚,朕还要提醒你一件事!当日你面对平北军郭兴来袭之时,便是一阵未见便率军临阵脱逃了……这笔账,朕可还给你记在心里呢!朕命令你现在就率领飞虎大军,彻底肃清南门大街!凡遇见敢于出手阻拦之人,无论身份如何尊贵、你皆可当场斩杀!”

    张黄羚一听颜昼这话,立刻浑身颤抖体似筛糠,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语带悲凄地答道:

    “禀陛下,臣并非是畏惧那些儒生刁民,只是如果一旦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百姓与学子挥动屠刀的话,那么待此次事件平息之后,我等又该如何善后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再想要封口可就是天方夜谭了呀……”

    听到这里,颜复九也急忙出言附和道:

    “陛下日后还要君临天下,此事做起来虽然不难,但于陛下在民间的威望与口碑却十分不利。依臣下看来,不如再等上几日,待他们这些刁民耗尽了胸中锐气,再逐个击破不迟……”

    颜昼双眼一瞥,看着颜复九阴阳怪气地说道:

    “朕当日与倪醒约定之事,莫非齐王你没有收到风声?这杀人灭口是有损君威、可自食其言也一样有损君威;朕索性就给他们那些闹事之人,留下一个深刻的记忆好了,也省得他们日后再受旁人挑唆、不停与朕为难!”

    颜复九与张黄羚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一片无奈与惋惜。任谁看着颜昼那双血红的眼睛,都清楚的知道颜昼这位太子殿下,此时已经钻进了牛角尖里。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都是毫无用处的……

    “陛下此举虽然看似略嫌莽撞、但也不失为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奴才愿意率领御马监众人一道前去、为飞虎军的弟兄们‘查缺补漏’,务求不放走一条漏网之鱼!”

    这句话血腥味十足的话才刚一出口,就连颜昼本人都惊讶地看向了那位开口附和的‘特务头子’——柳执!

303.心口不一

    颜昼会面对这个左右为难的尴尬局面,其实也有柳执办事不利的一份‘功劳’在内。如果不是他的手下当街残杀了魏圭魏子重,也招不来倪醒这颗煮不熟、压不烂的‘铜豌豆’。所以在颜昼的本心之中,早就已经记恨上了他,如果不是还有御马监那些阉货在他背后撑着,此时自己身边又的确无人可用的话,颜昼甚至都想直接宰掉柳执泄愤了!

    所以,柳执这次在东暖阁中附和颜昼,在两位统兵将军看来,都觉得他是想要通过‘献媚邀宠’的方式、重获颜昼的信任与倚重。这行为的确有些下作,但两位将军也没觉得是什么意外之事。

    无论在是多么权势滔天的大太监,只要失去了君王的宠信,一定都会落得个惨淡收场。这一点,所有人心里都十分明白。

    当然,柳执的这番‘表白’,对于现在颜昼来说,也的确是求之不得的事。甚至听完之后还让他感觉这个小胖子柳执,好像不像之前那般无能了。

    “你们听见了没有?这才是你们这些为人臣子者、此时此刻应该说的话!既然你们都知道人言可畏,那么别放走一个活口不就行了?这种对于你们来说,就真有那么困难吗?总而言之,今日之事就这样决定了。二位将军这就出去准备一下吧,正午时分便一起动手……哎!柳监事先留一下,朕还有别的事要交代你……”

    这二位被训斥了一番的统兵将领急忙告退,而柳执也奉旨留在了东暖阁中,等待颜昼接下来的吩咐。

    “朕来问你,御马监如今能够出动的高手,究竟还有多少?”

    柳执闻言先在心中仔细盘算了一番,这才开口答道:

    “回陛下,前一段时间,御马监为了诱杀那个天灵脉者而倾巢出动,可惜最后不仅功亏一篑,还折了内房总管乔元安、与家师陆向寅……时至今日,御马监仍然没有恢复元气……所以,如今御马监中能够调动的顶级高手,也为数不多……

    对于陆向寅的死因,颜昼自然也是心中有数的。他也知道,御马监的实力大损一事,确实也怪不到柳执头上。

    “哎,朕也是想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彻底铲除掉整个丞相府;可惜你们御马监刚刚元气大伤,谛听那群‘南康狗’又背信弃义……莫非真的要坐视这等天赐良机、生生从朕手边溜走吗?朕登基之后,若是再想有这等全城大乱的机会,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听到这里,柳执神秘地一笑,慢条斯理地对颜昼说道:

    “陛下刚刚接管幽北国事,恐怕对于御马监的真实本领,了解的也还不够清楚。恩师奉命组建御马监,并非是以培养武道高手为第一要务的。我等御马监中人习武,为的也并非是与人正面相斗。御马监存在的意义,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用尽各种手段,完成陛下交予的所有任务。”

    “所以……?”

    “所以我们御马监虽然看似不擅于与人正面向搏,也没有一等一的高手坐镇,但其实这些也根本就不重要。因为只要没有天灵脉级数的高手从中作梗,那么在整座奉京城,就没有御马监办不成的差事!”

    “可那个沈归的身边,却有一位天灵脉者……”

    “陛下!”柳执突然有些无礼的打断了颜昼的话,他目光笃定地看着颜昼说道:

    “昨日夜间,奴才已经得到了草料房探子传回的消息。那位天灵脉者之前落脚的河中后街沈宅,此时已经是人去屋空了。陛下您试想一番,如果那位天灵脉者此时还在奉京城、甚至还在幽北三路的话,那沈归又为何要把所有沈宅中人、一起送往丞相府呢?所以,单就这一点而言,奴才几乎就可以断定:那位天灵脉者,定然是被什么意外之事绊住了手脚,无暇再护佑沈归了……”

    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彻底让颜昼的心中兴奋了起来。一直以来,刘半仙这位本不该存在于人世间的天灵脉者,就是他心中最大的一块心病;如今那位天灵脉者虽然没死,但只要他无法及时出现、那么就无法对自己的全盘计划产生任何不利影响;只要是失去了天灵脉者的庇护,那么无论是李登还是沈归、都不过是凡夫俗子而已;凭着御马监那些千奇百怪的手段,想要把他们彻底铲除,也就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了!

    “好!非常之好!如果真如此,那么南门大街上的事,就不劳你们御马监插手废心了,张黄羚与颜复九他们办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那些儒生与刁民的死活,也统统都无所谓了;你们御马监今日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彻底铲除李登与沈归二贼……还有,那些跟他们有连带关系的人,包括奉阳公主与乐安郡主在内,全都一个不留!”

    柳执低头回了声‘奴才领旨’,随即又小心翼翼地对颜昼说道:

    “陛下,奴才以为不如先派出一些‘幌子’,参与到清剿南门大街的行动当中。一来他们可以从旁协助二位将军,二来也可以分散沈、李二贼的注意力,放松他们的警惕性与防备心,也使得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更容易得手……奴才这样安排,陛下认为是否妥当呢?”

    颜昼听完柳执的计划,也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随即他便点了点头,朝着柳执大手一挥:

    “事已至此,这些细枝末节朕也就不再过问了,全都交由你全权处理。朕会赐予你一道腰牌,你尽可以用朕的名义,调动全城兵马……哪怕那些学子与刁民逃走一个半个的,也没什么关系;但李登和沈归二人,却绝对不能让他们再见到明天的太阳!如果此事你能办的干净漂亮,待朕登基之后,一定会让你名正言顺地坐上你师傅的位置!”

    单从颜昼这个没有任何诱惑力的承诺就可以看得出来,即便在他登基之后、也绝对是一位不愿放权的独裁君主。柳执可是由陆向寅亲手培养起来的少监事,早就得到了御马监上下的拥戴之心、还哪用得着他来‘扶正’呢?

    柳执刚刚回到御马监,便带上了十几位黑衣人,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皇宫南门的城墙之上。他指着下面那群一眼望不到边的百姓们与学子们,对身后众人小声吩咐道:

    “无论一会飞虎军与太白卫都做了些什么,跟咱们御马监都没有任何关系;单等双方人马纠缠在一起之后,你们再蒙上面巾,直接潜伏到战圈之外。那些死心眼的‘该死鬼’你们不用管,只要发现有谁打算趁乱溜走、你们再冲上前去结果了他便是……”

    “少监事,别怪属下多嘴……您瞧瞧下面这人山人海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啊!一会那二位将军带兵一冲、这些百姓肯定瞬间就‘放了鸭子’!届时就靠着咱们这十几个兄弟,又能截的住几个啊?要不然还是让属下回去多调一些……”

    柳执摸了摸下巴,忧心忡忡地看着那条无边无际的‘人龙’说道:

    “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咱们这队人虽然只负责灭口,但毕竟也是陛下亲口吩咐下来的差事,当着二位将军的面,也不好过于敷衍了……可如今他们二位已经回营点兵去了,什么时候会起冲突谁也不知道……这样好了,你先带着兄弟们在此处守着,我亲自回去跑一趟!”

    说完之后,柳执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又指了指城墙下面,随即几个起落之后,便再也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颜复九带着两千余太白卫,已经在皇宫南门列队完毕了;单等张黄羚的大军一到,便内外两路同时夹击。

    而坐在南门大街之上、正在吃着秫米饼子的沈归,刚才还在与身边的倪醒谈古论今,突然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一般、停下了正在不停咀嚼的嘴巴,朝着皇城的方向眺望而去。

    “沈公子?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倪醒也发现了沈归的怪异之处,随即便出言询问道。

    沈归沉吟了半晌,随即又面色一变,压低了声音说道:

    “方才我好像听到了在宫墙之上、有武道高手经过发出的声音,想必定然是御马监的柳执打算做些小动作了……如今距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足够沈某再多跑几个来回了……夫子放心,午时之前,沈某一定赶回此处,与大家共同进退……”

    说到此处,沈归便站起身来,刚要转身离开,没想到倪醒却也是面色一变,拉住了沈归的手,在他耳边轻声地说道:

    “先去丞相府,我担心他们会狗急跳墙……”

    其实不用倪醒嘱咐,沈归原本也是作此打算的。别看那柳执当初在刘半仙的手下、就连一招都没走过去;可凡人与天灵脉者交手的结果,并不能衡量对方的真正实力。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胖子、可是陆向寅从小培养的接班人啊!如今这个放手一搏之际,也定然不会是什么易与之辈。

    尽管如今的丞相府中,还有单清泉与李福两位高手坐镇。但他们二人虽然都是练家子,但毕竟也是伤的伤、老的老,面对有备而来的御马监,能不能抵挡的住,还真就不太好说……

    对于沈归而言,无论颜家兄弟的争斗胜负几何,如果李登父女出了什么意外的话,那无论得到任何结果、也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304.相府死战

    今日天色才蒙蒙亮,起个了大早的李福便在花园之中,召齐了丞相府的所有下人‘开会’。所有人一来便看得分明,此时在大管家李福的身后,还放着两个大竹筐,筐里面装的全是整锭整锭的金银元宝。

    此时李福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奇怪,他仔细打量了所有人之后,这才慢悠悠的说道:

    “你们这些人呢,都是我亲自招入丞相府做工的。你们有的人是签过卖身契的家奴;有的人呢,则是来丞相府打短工的帮工;还有很多人,原本就是东幽老家的子侄晚辈,今天呢,福叔也就不细算了,你们是在相府做了十年也好、只做了一天也罢,今日全都一视同仁……”

    说到这里,李福从怀中掏出了一叠厚厚的文书,举在那些下人们眼前晃了几晃,随即他暗自引动一口丹田真力,气运掌心,把那一摞文书震了个粉碎!这次,还是李福第一次在这些下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真功夫!

    “刚才那些文书里面,有你们的卖身契,也有你们签下的工约,还有你们提前预支工钱的借据,就通通都不作数了!今日,我们丞相府要遣散所有的奴婢和下人!当然了,在你们临走之前呢,丞相大人还有恩赏……瞧见没有,每人一锭金一锭银,都是足额二十两的元宝,权当你们的遣散费了!现在呢,你们就回去收拾好自己的细软,再来我这领完了银子,回家去吧!

    李福说完之后,笑眯眯的看着那些面带讶异之色的下人,又拍了拍手:

    “别愣着呀,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吧!现在银号都关了门,发完了不够的话,我也没地方再补去了!”

    听到李福这话,那些下人们这才如梦方醒,也顾不上问一个清楚,便习惯性的遵从了大管家的命令,回去收拾东西了。

    没过多久,这些男女下人们便散了个一干二净。李福把那两个空空如也的竹筐往门前随意一放,迈着四方步走向了后院厨房。

    “真香啊宋师傅,早膳做好了吗?”

    还离着厨房很远,李福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米香;而宋行舟闻言也从气窗后探出了脑袋,没好气地回到:

    “您把下人都遣散走了,现在蒸煮烹炸可全都靠我自己了,哪还有那么快呢?管家您要是嘴急的话也好办,那就进来帮把手,兴许还来得及喝上一口热粥……”

    与此同时,李登也刚把万长宁推出了厢房。师徒二人就这样坐在花园中的一张石桌边,观赏起了几株刚刚盛放的木槿花;而洗漱完毕的李乐安,也从她的闺房之中走了出来。今日的李家大小姐,既没有身穿寻常女子偏爱的罗裙、也没有穿上那件林思忧为她亲手缝制的郎中服;反而是换上了一身紧称利落的粗布短衣,腰间还配着一柄外观华美的普通长剑!

    李登和万长宁当然知道她心里打得是什么小算盘、也知道她手下的本事都是些花拳绣腿。只是看她这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实在不好打消人家的‘积极性’,只能强行忍住自己的笑意,不去看她了……

    众人就在这花园之中用完了一顿清淡的早膳,宋师傅刚刚收好了碗筷之后,单清泉便风风火火地赶回了丞相府中。

    “丞相,我回来了!街头街尾一共有四个御马监的探子;那些被遣散的下人当中,也有各方派来的十几个眼线……已经全处理干净了。”

    李登听到这里,眼神变得有些黯淡。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仍然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单清泉的肩膀:

    “辛苦了,先去厨房吧,宋师傅给你留了些白粥,别饿着肚子……”

    吃饱喝足的单清泉,不想与李登他们坐在院中一起赏花看书,于是便自己托着一杆烟袋,坐在了了大门边的一张长椅之上歇着了。

    没想到他才眯着眼睛吸了两口烟、耳中便传来了丞相府四周传来了无数刻意压低之后、略显细碎的脚步之声。单清泉叹了口气,倒提着手中烟袋、在门房边的墙壁上磕灭了火之后,随手把它放在窗台之上;紧接着,单清泉站起身来,转着圈地活动了一番腰腿,右手微微一抖,由打腰间扯出了一柄软剑,大大咧咧地站在了相府大门以外……

    与此同时,正在厨房帮忙洗碗的李福,也甩了甩手上的水渍,转身从地上摸起了一杆通炉子的铁钩,走出了厨房……

    “单老板!多年未见,最近可还好啊?”

    随着略显阴阳怪气的招呼之声传来之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内官,颤颤巍巍地出现在了丞相府的胡同西口。他一边朝着仗剑而立的单清泉打招呼,一边也伸手从自己的腰巾上,解下了一对怪模怪样的爪形兵刃。

    这老者手中的奇怪兵刃,主体是一节坚韧柔软的金丝绳,绳子两头还拴着两柄由生铁打造的铁爪。这两柄铁爪就像是苍鹰的利爪,而且四个指尖还都可以自由活动;若是外行人单从外型上猜测,准以为这是善于擒拿格挡一类的奇门兵刃。

    但单清泉可是个识货之人,他只略一打量、便已经看出了一个大概:这种兵刃并非是什么奇门兵刃,反而是正经八百的内家十八般里面的兵刃——飞抓!

    飞抓这种内家兵刃,不仅形状颇为怪异,而且若是没有专门的身法、步法配合,就算只是拿出来耍着玩玩,也极容易会伤及自身;就算是有名师指点,没有下过三十年以上的功夫,也是绝对无法用来对阵迎敌的!

    待这位老内官走近些之后,单清泉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方的五官,面色骤然一变:

    “你……你是当年与我交过手的那个老内官……?”

    不错,来者正是御马监的老祖宗之一,草料房的‘联合创始人’、也是陆向寅的老伙计,牛章!在他当年随李登一起入京之时,还年轻气盛的单清泉曾经仗着一身武艺夜探皇宫,想要看看幽北的皇帝老儿究竟长的是个什么模样。没想到他才刚刚翻入宫墙,便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堵在了墙角。二人互相一个错身之际、迅速交手了三招。这三招一过,自己便受了不轻的内伤,回到丞相府后,也足足养了一年才恢复如初。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一直认为自己是败在了陆向寅的手中!没想到如今陆向寅已经作古,但伤过自己的那位老内监却再次出现……这近二十年的时间过去,虽然那老内官已经日渐年迈体弱、但自己的隐伤也还没能痊愈。想来这第二次交手的结果,双方胜败之数也犹未可知啊……

    不过,单清泉并不是个畏首畏尾之人,他双眼紧紧盯着那位老内官、手腕同时一抖,绵软如蛇的潇湘软剑立刻便挺直了剑身:

    “还真是你……想你我二人在二十年前,曾经交手三招。可惜当日我还有要事在身,咱们也未能分出个高低;可我万没想到,你这么大的岁数,竟然还能好端端地活到今天!好好好,今日交手定然不会意外发生,这次我们定要打个痛快!”

    单清泉说完之后,掌中的那柄潇湘软剑、立刻分散出了十几道虚影,划出极为诡异的弧度,直奔老太监牛章的咽喉刺去!

    平心而论,软剑这种兵刃灵巧迅捷,杀伤力也还算不错;唯独在力道方面、却有着天生的劣势,也无法用那些劈、砍、刺、挡的寻常剑招;如果碰上那种力沉势猛的重型兵刃,凭着软剑独有的灵巧与迅速,定然可以以巧破拙,占尽上风;但如今牛章所执的飞抓,也是可远可近、灵巧多变的冷门内家兵刃,对于擅用软剑的单清泉来说,可绝对不是什么好对手!

    如今牛章面对真假难辨的十几道虚影,只是不慌不忙地一抬左手,用那柄精铁打造的鹰爪钩护住了自己的脖颈之间;同时沉在腰间的右手一个扬手,另一柄爪钩便直奔单清泉的背后飞去。

    这并不是牛章年老眼花,用歪了招式;而是这飞抓的用法,原本就是如此诡异。牛章当然知道,但擅用软剑之人,都会习惯性地想要凭着速度与灵巧的优势、直奔对方的脖颈割去;可自己手中,却有着两柄飞抓,可攻可守!他所采取的破招方式,便是抬起一柄飞抓护住脖颈要害,而另一柄飞抓直取对方的背后。

    如此一来,就算一招之下无法钩锁住单清泉的肩胛骨、至少也可以凭着那段金丝索缠住对方的身体。只要金丝索绕上对方的身子,无论是束缚住对方的出招动作、还是精准地缠在对方的脖颈之处,都定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单清泉也是个老江湖了,立刻便听到自己耳边恶风不善、对方手中的铁钩也把脖颈要害护的严严实实、自然知道他不可能一击得手;于是,单清泉立刻腰身一扭,硬生生止住了身形,随即又强行变换招式、剑身软绵绵地贴上了对方前伸的右手,直奔牛章的腋下空门刺去……

    这个应对方法,就是他单清泉咬住了他牛章年老体衰,打算以快打快、与这个将行朽木之人拼反应速度、拼气血体力……这个思路原本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惜他却忘了很重要的一点:自己当初是练功急切,导致伤了宗筋。这道隐伤对于他单清泉来说,自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可眼前这个老者,却是个净过身的‘正经太监’!他的柔韧性与速度,远非自己这般‘男儿之身’可比……

305.相府死战 二

    牛章刚刚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冰凉触感,面上立刻带起了一丝冷笑。他既然安全活到了这个岁数,当然清楚单清泉打的是个什么主意;同时他也知道,单清泉之所以会无视绕背而去的右手飞抓、就是抱着‘以轻伤换重伤’的兑子念头。

    牛章同时也十分清楚:只要自己不挡不退,那么这一招交换之下的结果,必然是他单清泉,被自己飞抓的四指钩中肩胛骨;而自己呢,也同时会被对方的软剑割开腋下。任谁想到此处,都能算出结果:单清泉失去继续战斗的能力,而牛章最多也就是伤到右臂而已。

    但在牛章看来,如果自己真的与单清泉这样对换,那么吃大亏的就一定会是自己!

    因为软剑这种兵刃,虽然在点、刺方面居于天生的弱势地位,但却极其擅长改变剑尖的落点,招式之间的衔接与变换速度,也远超其他兵刃。自己若是真的任凭单清泉手中软剑欺身,那么结果定然或是被那软剑从腋下缠绕、卷在右臂之上,生生被卸下一条臂膀来;或是单清泉手腕一转,剑尖由肋骨之间的缝隙刺入内腑之中,落得个被搅碎内脏的惨淡收场!

    洞悉了单清泉‘小心思’的牛章,自然也不会乖乖落入陷阱之中。他面对着如蛇一般的软剑不退反进,右臂迅速一弯,凭着自己坚硬的肘尖,生生压偏了那柔软的剑身;以被荡开的剑刃割破自己肋下皮肉为代价,使自己刚刚荡出去的飞抓,结结实实地刺入了单清泉的皮肉之中,顺势抓尖也紧紧扣在了他的右侧肩胛骨之上……

    牛章一击得手、感受到了金丝索上传来的阻力之后,也不顾自己肋下疼痛,一脸得意地再次拽了几下手中绳索,数落起了身体僵硬,满面冷汗的单清泉:

    “就你这点小心眼,能瞒得过谁啊?二十年前那次交手,你小子就是花哨有余、内息贫弱;本以为二十年过去,你定能有所精进、可没想到你的内息却不进反退,堕落到了这般地步!虽然在招式上你也的确精进了不少,但没有内息的辅助,招式练的再精纯,也不过就是花拳绣腿……我劝你也别那个费劲了,如今你被咱家的飞抓钩住了肩胛骨,右边的半个身子都已经动弹不得了!就你这个德行,哪怕咱家有心放你一马,你也跑不了多远啊!”

    正如牛章所说,此时单清泉不仅承受着伤口传来的剧痛,那被飞抓钩住的右半边身子,也是半分力气都提不起来;牛章说完之后,又用力拽了几下金丝索;那扣在骨头之上的爪钩,扯得他连手中的剑柄都拿不稳了。单清泉只觉身子一麻,手中潇湘软剑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单老板,咱家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既然咱家这个半只脚踩在棺材里的老祖宗,这次都‘披挂上阵’了,你们丞相府之人再想有活路,可就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听到府中的那些喧哗之声了吗?今日我御马监全体出动,为的就是不放走丞相府的任何一个活口!”

    在牛章的几次拉扯之下,单清泉的肩胛骨已被飞抓彻底扣紧。他本就已经疼浑身是汗、眼前发黑;此时一听牛章所说,勉强抽出了一份清明,分心倾听相府以内传出的声音。

    这一听之下,此时已经自身难保的单清泉,更是倍觉心焦如焚。

    正如这老太监所说,单清泉身后的相府之中,正在零零散散地传出铁器互斥之声。尽管他心里有数,知道李福的手段不在自己之下;但眼前这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老太监牛章、三下两下便轻松制住了自己;想必那个陆向寅亲手培养出来的柳执,也足够缠住年老体衰的李福了……

    自己原本还笃定的认为,不过是走了一位天灵脉者刘半仙,想来颜昼那小子也拿丞相府无计奈何呢;可如今只是来了一个御马监而已,整座丞相府竟然就有了一朝覆灭的危险!

    牛章看着单清泉的脸色越来越差,心中更是极为得意了。他又恶趣味地拽了拽手中飞抓,一边折磨着单清泉、一边哈哈大笑道:

    “罢了罢了,既然胜负已分,咱家还急着亲手割下李登的头颅交差呢,也就不跟你多费口舌了……”

    说完之后,牛章把手中的金丝索一松,任凭飞抓嵌在单清泉身上,自己则脚尖一挑,把那柄落在地上的潇湘软剑拿在手中,轻轻往单清泉脖子上一架,右臂肩头紧绷、作势便要割开单清泉的咽喉……

    “嗖……”

    一道尾部拴着红绸子的黑铁飞镖、不知从哪里飞出、裹挟着风声呼啸而来,精准地击中了牛章的剑柄与剑身的连接之处。这个部分,也是潇湘软剑唯一坚硬的部分;在这柄飞镖精准的撞击之下、立刻被带歪了剑锋,只把单清泉的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而已,便裹挟着抓紧了剑柄的牛章,连退了五六步远。

    “何方鼠辈?藏头露尾暗中埋伏,莫非也跟咱家一样,是个‘不带种’的爷们?单清泉现在已经被咱家的飞抓制住,根本动弹不得分毫!你们若是不现身与我一战,还能救的了他几次啊?”

    方才,被飞镖撞歪了剑身的牛章,立刻调整好了身型,紧接着又是一个闪身,从地上抓住了动弹不得的单清泉,用他的身体护在自己身前,背后也紧紧贴在相府院墙之上。确定了安全之后,一边打量着暗中出手之人,一边朝着四周大声喊喝道。

    被当成‘人肉盾牌’的单清泉,一见落在不远处的那道黑色铁镖,便已经猜到了救命恩人的身份:自己这条老命,定是以‘十四’为首的冬至杀手所救。

    尽管他被刺骨的疼痛折磨的双眼发黑;尽管牛章为了自保、紧紧地贴在了自己背后、挤得爪钩的边缘把肩胛骨刮得‘咯咯’作响,单清泉仍然还是紧要了牙关,半个字都没有说出口来。

    单清泉当然知道,无论牛章是威逼、利诱、求和、交易,都绝对不可能打动十四;倒不是颜昼与御马监开出的价码不够丰厚、也不是十四和他单清泉之间有宿怨未清;实在是冬至的杀手们,个顶个都是聋人,根本就听不见他都嚷了什么啊!

    纵使不明就里的牛章,把自己嗓子喊得生疼,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百思不得其解的他,伸手拽了拽单清泉的发髻,贴在他耳边小声问道:

    “这些人是冲你来的?还是冲咱家来的啊?”

    正在和剧痛搏斗的单清泉紧咬牙关、只发出了一声冷哼。

    “单老板我提醒你,你的这条命、如今可还捏在我的手里!就算是咱家躲不过那飞镖,你也肯定要死在咱家前面!”

    此时的单清泉,也只当自己是个聋人。面对牛章的威胁,就跟没听见一样,任凭他说什么,都是紧咬牙关不发一言。因为单清泉心里清楚:只要没泄了十四的底,那么这位老太监在摸不清局势之下,也不敢冒然结果自己的性命。

    而且,如今李福还在相府之中搏命厮杀,单从府中传出的声音听来,好像还处于势均力敌的局面之下;自己与十四,在这里用命绊住这个武艺高强的老太监,也能从‘侧面支援’一下正处于血战当中的李福啊!

    “爱说不说吧!他娘的,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不过就是一支飞镖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呢?若真是真有能耐的高手,被咱家这么羞辱之下,早就与咱家当面一战了,哪有这么没皮没脸的人呢?…单老板您闭眼…咱家还是先送你上路,再去找那只老鼠……”

    牛章发完了狠之后,刚刚准备抽动软剑、结果单清泉的性命,可没想到绸缎发出的破空之声、又再次响了起来!

    按照江湖规矩来说,如果在飞镖末尾处栓上了一道红色绸缎,那么这种飞镖就可以视为正统兵器使用了。因为红色的绸缎、在空中划过本就极为显眼;而且因为绸缎的原因,飞镖出手之后也会发出极大的破空之声,可以给对手留下足够的反应时间。如此一来,洗脱了偷袭的嫌疑,也就成为了被正派人士所接受的正统兵刃。其中的道理呢,也就跟出招之前先要大喝一声‘看剑、看刀’一样,为的也是向天下人证明:自己是用真实本领赢人、并没有用偷袭使诈的下三滥手段取胜!

    也正是因为这道飞镖之后拴着的那道红绸,牛章才会与他们多说了这么多废话。当然,这也不是因为他牛章牛老太监、是位遵守江湖规矩的的正人君子;而是在他本心之中认为:凡是谨守‘君子行事守则’的正派人士,头脑普遍都不是很‘灵光’;而他的最终目的呢,也是想把对方诓骗出来,再一并赶尽杀绝而已。

    毕竟我在明、敌在暗的局面,实在是过于凶险了。

    由于牛章对这柄飞镖之上所携带的速度与力道,都十分担忧,便把自己躲在了单清泉的身后,想用对方的身体做个肉盾,让暗中投射飞镖之人投鼠忌器;可如此一来,由于牛章被那暗中用镖之人所慑、不敢露出头来,视线范围也自然会受到很大影响。此时此刻,他只能听清这次飞镖的数量、应该是三支;而对手瞄准的方向、也是朝着自己而来……

    ‘叮!’

306.相府死战 三

    躲在单清泉身后不敢露头的牛章,只听得三只飞镖同时扎在了身侧的墙上,却只发出了一道响声。单就对方这手飞镖功夫,已经让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牛老太监暗暗心惊了。惊魂未定的他、先是用袖子蹭了蹭满是冷汗的额头,之后又随手捅了捅身前的‘肉盾’单清泉:

    “你们丞相府的人手段够毒辣的啊!自己人的死活都不管不顾吗!咱家这剑都压在你脖子上了……啊!!!!”

    他这废话才刚说到一半,却突然冷不丁地高声嘶吼起来。

    这牛老太监自幼入宫,年幼净身之人本就没有喉结、自然也就没有经过变声期。所以,尽管已经活到了今天这把年纪,他的嗓音仍然还是又尖又锐!

    他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喊叫之声,自然也把单清泉给惊了一个魂魄飞散!也不知是因为流血过多还是伤势过重、此时的单清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旋转了起来,晕晕乎乎的脑袋里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想吐!

    牛老太监这声‘抽冷子’的尖锐叫声、倒也不是什么传说中的‘音波功’;而是他刚才在发现了身侧的墙壁上出现了三只红绸镖之后、与单清泉开始说废话的当口上,有些放松了警惕,右脚也不自觉地略微向后踏了小半步……

    就是这毫不起眼的小半步,也让蹲在高处的十四捕捉到了绝佳的机会!他伸手抽出了一支梭型暗镖、全凭着经验与感觉迅速出手!而那一道几不可闻的破空之声、也自然而然地被刚刚‘劫后余生’的牛老太监所忽略……下一个瞬间,那枚梭形暗镖便直接没入了牛章微微露出的小腿肚子当中;在带下了一大块皮肉之后、撞在了他身后墙壁之上、这才堪堪跌落下来。

    在毫无防备之下遭此重创,牛老太监也就自然会呼痛出声了。

    这些暗中出手之人,是由伍乘风和包钦一手培养出来的冬至杀手。他们不愧是干惯了这种脏活的‘专业人士’!方才他们同时射出的那三只飞镖、包括之前救下了单清泉的那支也都算在其内,统统都是为了把牛章的思维引入到一个误区当中。任谁看到那四支‘光明磊落’的红绸镖、定然都会认为出手之人,是出身于‘名门正派’的江湖高手,只是不方面露面罢了;可一旦出现了刚才那个好机会、他们却立刻换成了隐蔽性极强的‘暗镖’,一击即中!

    而且最可怕的是,从始至终,仿佛他们就根本没有关心过单清泉这个‘人质’的生命安全问题。而且牛章不知道的是,若不是因为十四与单清泉之间、还有过几面之缘的话、兴许他们早就先一步‘撕票’了!

    而这一记暗镖、尽管只是穿过了牛章的小腿肚子,但也连带着割伤了他皮肉里的部分筋脉。若不是为了追求隐蔽性与速度、这种梭形飞镖的型号只要再大上一些,恐怕牛章的腿筋、此时已经被彻底割断了!

    尽管遭受此等重创,那牛章仍然没有松开身前那个没用的‘肉盾’。他一边拖着那条残腿,一边恶狠狠地在单清泉耳边继续念叨:

    “姓单的!你给我好好看看,这些人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你还要一门心思的帮他们保守秘密吗?这样吧,你现在就把他们的藏身之处告诉咱家;作为回报呢,咱家只要收拾了这些鼠辈、也顺带着会饶你一条性命。反正陛下要的只是沈归和李登二人的脑袋,即便是放你一条生路,咱家回去也能交差…”

    牛章一边劝解着自己的‘俘虏’,一边小心翼翼地四下观察起能够帮自己遮挡飞镖的掩体。其实,在不远处就是丞相府的大门;从方才三支飞镖的落点来看,只要自己能够退入丞相府的院子当中,就能彻底离开这个‘十面埋伏’的危险境地了!可怎奈对方的飞镖既力道十足、速度也快如闪电、甚至哪怕是如今自己手里还握着‘人质’,对方出手之时也毫不犹豫;而自己腿上那正在流血的伤口,也能很好的说明对方的‘辣手无情’……

    若是身体处于全盛时期的牛章、哪怕是带着一个‘肉盾单清泉’,也自信能凭着双方的身形上的差异,可以不漏半分破绽地退回相府院中;可如今的牛章腿上被飞镖破出了一个大洞,行动上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阻碍;而且,随着体内的血液越流越多,本就已经年老体衰的老太监牛章,已经开始感受到了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心里也十分清楚,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完成接下来那一系列的‘高精度’行动……

    其实,在如今这光天化日的环境下,冬至那四名杀手根本就不可能藏匿的完美无缺;但牛章自己也是年老眼花,想朝着飞镖射出的方向望去、他却差点被夏日的艳阳晃瞎了双眼;除了浑浊的泪水之外,他根本就什么都没看见!

    “单清泉!咱家的腿上的确中了镖!可你的肩胛骨若是一直任由飞抓扣着,那么日后再想恢复如初,可就难如登天了!咱家这也是一番好话,你我二人都不吃亏……是好是歹你说句话来啊!!!”

    可没想到他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单清泉却仍然还是一言不发,这也让牛章彻底动了真火!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人动过手了,自打陆向寅的功力臻于化境之后,他就彻底退位让贤、躲在自己的小院之中安享晚年去了;这次要不是柳执泣血恳求、自己也还欠着死去的老兄弟一个人情没还的话,又怎会强行拖着近百岁高龄的老胳膊老腿,还要与人家拼个你死我活呢?

    可以单清泉这个反应来看,他分明是已经动了‘同归于尽’的心思,不惜豁出他自己的一条命去,也要把自己留在这个‘包围圈’当中;他单清泉死不死,倒是与牛老太监无干;可他牛章这一辈子,已经肯定无法落下全尸了;退隐了二十余年,为的也就是想要落个‘自然死亡’,不至于太给祖宗丢人罢了。

    其实,这件事反倒是牛章他想错了……并非是单清泉已经抱定了‘同归于尽’的心思;而是他根本就没听见牛章到底说了些什么……皆因为刚才牛章那一声呼痛,就‘炸’在了单清泉的耳边;直到此时此刻,单清泉的耳边仍然还是一片嗡嗡作响!

    此时,在远处一间小二层楼的房顶之上,阳面正趴着四位黑衣人,阴面也躺着一位大概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

    这位青年男子此时紧闭着双眼,靠着房顶的斜坡假寐;嘴里面还叼着一根草棍,也随着他高高翘起的二郎腿、正一下下地晃动着……这个神态颇为悠闲之人,正是赶回丞相府救援的沈归沈大少爷!

    在感受到了柳执那破空之声传来以后,沈归的确是心急如焚;但当他走在半路之上,看见了正趴在房顶上的十四之后,便彻底放下心来;在他看来,如今外有单清泉守着大门,内有李福护住一家老小、再加上冬至的四人在外策应,无论颜昼和柳执玩出什么‘幺蛾子’来,此时的丞相府也都不可能一触即溃了。

    所以,刚才单清泉与牛章交手的全过程,沈归也都是看在眼中的;而翻墙入府的那些御马监爪牙,自然也落在了房顶上的五人眼中;之所以沈归此时还未现身,防的就是同样还未现身的少监事柳执!

    因为当初他曾听刘半仙说过,柳执那一手绝学,乃是陆向寅亲传的‘全套’大开碑手!这可是出自南林禅宗的高深武学,别看他在刘半仙手下走不过几招;但若是真的放到江湖之上,敢说必胜他柳执之人,那也是屈指可数的。

    既然如今御马监的底牌还没露,那么自己当然也不能着急现身了。

    正在沈归闭目养神、靠着声音在脑中模拟战况之时,从丞相府的后院方向、突然传出了一声惊天巨响!

    “砰!”

    这道巨响一出,震得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愣!那位精神已经高度紧张的牛章牛老太监,更是被吓的手腕一哆嗦,又给那位可怜的单清泉添上了一道新的伤痕!

    这道仿佛雨夜惊雷一般的巨响,在沈归听来却是非常熟悉的。这种武器的详细情况,还是他托远在南康的齐灵烟打听出来的。当初双山村的村长包钦,也是伤在了这种火器之下的。

    那是把北海剑奴诱入魔道的一种火器。它糅合了秦墨自古一脉传承的机关术、鲁盘的残本秘术、还有北海剑奴穷尽四十年的锻造心得,融会于一身的绝世杀器。单从外形看来,很像是一根铁通条,可以击发金属弹丸而远距离伤敌;由于铸造原理是脱胎于墨门的机关术、所以这把‘火铳’,被北海剑奴赐名‘墨雷’。

    在这一身巨响传出之后,沈归立刻一‘轱辘’爬起了身子;他站在房顶之上,眺望着远方丞相府的方向,‘呸’地一声吐出了口中的草棍,随后上前拍了拍十四的肩膀,便身形向前一纵……身形几个起落之后,便出现在了一脸哀怨的单清泉面前:

    “老单啊老单,你这也不行啊!我刚才可都眼睁睁的瞧着呢,只交手两合,就让人那爪子给挠了……哎?怎么不说话呢?平时你那张嘴,不是还挺能说的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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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