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相府死战 四
此时的单清泉,还仍然处于‘耳鸣’的状态之中,对于沈归的揶揄,也自然是无动于衷的;反而是躲在单清泉身后的老太监牛章,见到胡同中忽然出现了一位语气轻佻、姿态懒散的陌生少年,立刻握紧了手中软剑,大声呵斥道:
“方才暗中射伤老夫的那只梭镖,就是你这小子使出的卑鄙手段吗?还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江湖上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如此不要脸的晚辈了!”
单从牛老太监如今的语气上,就能够听得出来:在他心中,对那两种不同的飞镖,还抱有着极大的怨念。
沈归也发现了‘肉盾’单清泉的异常之处,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他应该已经处于‘暂时性失聪’的状态之中;于是,他也就放弃了与单清泉沟通的念头、反手解下了腰间春雨剑,大大咧咧地指向了‘肉盾’的背后:
“你这只自甘堕落的老阉狗,还好意思说本少爷?你先看看你自己吧!被几只飞镖吓得连个正脸都不敢露,也不知道咱俩谁才更不要脸啊?罢了罢了,既然你们御马监已经动用了‘墨雷’,本少爷现在也就没工夫跟你再多说废话了;想必通过刚才那几只镖你也看的出来,你拿住的这位单老板,根本没有当成人质的价值。依我看咱们不如这样吧,你现在就出手宰了他,然后咱俩再分个高下……”
沈归嘴上一边跟牛章说着废话,一边迈着缓慢而坚定步法,朝着单清泉的方向走去;而他的这一番话、虽然只是为了分散牛章注意力的‘幌子’而已,却也把心中本就带着怀疑的牛章说的有些含糊:莫非单清泉的这条性命,还真的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你!!!”
下一个瞬间,牛章只觉得自己手中的剑柄一僵,立刻明白过来:只怕自己已经中了那小子的诡计了!
就在刚才牛章开始计较单清泉‘生命价值’的时候,沈归已经凑够了可以发难距离,身形猛地向前一纵,闪电般迅捷地伸出自己的右手、紧紧地握在了抵在单清泉咽喉之处的潇湘软剑之上!
之所以他会以手握剑,皆因为刚才在屋顶上‘围观’的时候,他便已经看了个清楚:这位老太监绝不是什么庸手,自己想要在对方手中、安全救下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单清泉,绝对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不过,好在单清泉‘资敌’的兵刃是一柄软剑,沈归也才敢趁着对方走神的机会、单凭自己的肉掌、死死扣住对方的剑刃;如果此时架在单清泉脖颈之上的兵刃、是一柄普通长剑的话,那么沈归这一掌探出,就绝对不会只是受到皮外伤那么简单了。
沈归一听到墨雷之声,便已经是心焦如焚了;若不是想要分散牛章的注意力,相机解救单清泉的话,又岂会说出那么多的废话呢?既然此时剑刃已经握在了自己手中,单清泉自然也就没有生命危险了!
紧接着,沈归伸出空下来的左手、抓紧单清泉的衣襟之处向外一甩,那被飞抓制住动作的单清泉、立刻带着对方的擅使兵刃,一起落在了远处的‘安全地带’。
“卑鄙小贼!想咱家已经活了近百年,还是第一次遇见如你这般奸诈狡猾的狗贼。不过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他……”
“乒!”
刚刚自觉中计的老太监牛章,本还想说几句场面话来缓解一下尴尬局面;没想到沈归却一改方才的啰嗦、一言不发地挺剑直刺自己的哽嗓咽喉之处。慌乱之间,牛章也只来得及用软剑护住咽喉要害,同时把头颅向后仰去……
之所以牛章会向后仰头、皆因为他虽然擅使飞抓、但也清楚的知道软剑的剑身柔软,而沈归刺来的那柄长剑、单从长度上来看,也定然不是凡品;所以在牛章想来,单凭自己的手中软剑、是绝对无法彻底阻挡剑势的;他这向后一仰头、也是为了避免之后被自己荡开的长剑剑尖、割伤自己下颌而已……
牛章不愧是个武道高手,在忙乱之中能想到这个躲避的法子,也的确是机敏过人。不过,仓促之下的牛章却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为了躲避那些不知由打何处射来的飞镖、他刚才选择了把单清泉挡在身前为盾、而自己背后靠在丞相府院墙的这般‘前后防御’的站位。
此时他为了躲避沈归那柄被荡开的长剑、奋力向后一个仰头……随着‘砰’的一声闷响,牛章成功躲过了被荡开的春雨剑尖;与此同时,他的后脑勺也狠狠地撞在了丞相府的院墙之上。
凡是老江湖对上年轻人,最常见的取胜之道,大多都是靠着多年行走江湖的阅历、与丰富的临阵经验,来使得自己居于不败之地的;可无论是阅历还是经验,都不是靠着苦熬年月就能得到的;而是需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磕打出来的能耐。
这即是阅历的体现,也是一本血泪史,记载着每位老江湖、曾经栽过的那些大跟头!
而这位牛老太监,若是论起真实本领来说、比起如今的御马监监事柳执、可还要高上许多;之所以对上了沈归就一败涂地,其实与单清泉败在他手里的原因一样:缺少临阵对敌的经验!
说来也有些可笑,一个是年以近百的御马监老祖宗;一个是出身于玄岳道宫的武道天才,可他们二人的临敌经验,甚至都比不上原来天天被打成‘滚地葫芦’的沈归!如此看来,‘想学打人、先练挨打’这句老话,也的确是句金玉良言。
沈归的狡诈之处,还不仅于此。自打十四为了救下单清泉的性命、朝着牛章射出的第一镖开始,他就已经踏入了沈归设下的层层陷阱当中;如今在他这‘神来之笔’的后仰之下,把自己撞得跟方才的单清泉一样,满心都是‘想吐’二字!
沈归担心面对‘墨雷’的李福,自然也没心思再跟他缠斗下去;一见牛章忙中出错、便下定了决心不再给他半分喘息之机;于是他立即挥动手中长剑,自上而下的劈斩过去!依沈归的这个架势看来,如果牛章不能尽快地缓过神来,这一剑只要落在实处,他立刻就会剖为两半!
凡事都有凑巧之处!这位被自己的‘灵光一闪’、撞出了‘轻微脑震荡’的牛老太监,也是因为头晕想吐、胃口一反、身体自然地向前倾去;不过刚才他的右脚,刚刚又被十四射出的梭镖所伤,虽然小腿筋脉未断,却也十分影响行动与发力……
于是牛老太监由于恶心干呕、身体向前倾去;而为了避免摔倒而踏出的这一步,又因为筋脉受伤而导致发不出力、踩不到实处;万幸之处就在于他一脚踏空之后,整个人便失去了控制、向挥舞着春雨剑的沈归怀中扑去……
尽管场面上已经有些失控,可牛老太监那一声干呕,沈归却也听的十分清楚!紧接着沈归腰身强行一扭、整个人都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仅仅在一个呼吸之后、他便闪出了足有五六步之远!紧接着,沈归也顾不上追杀牛章,反而是停下了一切动作,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自己的状况;当他发现自己身上没有沾到任何呕吐物之后,这才拍了拍胸膛,松下了一口气来。
他指着前方跪在地上、摇头晃脑正在‘醒神’的牛章,语气忿恨地说道:
“要是早知道你这老太监这么恶心、就把你交给十四了!”
说完之后,沈归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爬起身子的牛章,确定了他不会再次呕吐之后,这才再次挺动长剑、朝着对方杀去。
这位牛老太监在赶来这里的途中、自认为武功高强、经验老辣、聚起了惊人的气势;在他两招拿住单清泉之后,更是为他裹挟了大胜之势!沈归若是在那个时候与他动起手来,想要取胜的话,怎么也得废上好大一番功夫。时间一长,内府的李福能不能抵挡的住,可就犹未可知了;可如今牛章身上的杀意与气势、连带着心里那份必胜的底气,已经被沈归的‘心理战’尽数破除开来。畏首畏尾、思虑过重,再加上那老迈的身体也受了不轻的伤,此时的牛章牛老太监,单从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能够看出慌乱之色了。
在双方实力差距不大的时候、拼的便是胆色与气势了;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如今牛章胸中的胆气与身上的气势已经无影无踪,也就等于彻底失去了取胜的机会。在这样的局面下,沈归已经不需要再使什么‘盘外招’、便可以轻松取胜了。
沈归看出了对方心里出现了破绽之后,便抱定了以快打快的念头,务求不给牛章留下任何喘息之机;他凭着春雨剑的长度,抢出了先手之机;三招两招热开了身子之后的沈归,手中的长剑自然也是越舞越快;一时之间,杀得牛章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
因为这牛老太监的气力与速度、都随着他的小腿处的伤口和慢慢流逝而去;再加上他胸中胆气尽丧,就算是功力再精纯深厚,毕竟也是个百岁高龄之人、根本无法抵挡岁月的自然侵蚀。
沈归就是在气血、力道、经验、诡诈全部占优的情况之下,只靠着实力碾压,便已经足够轻松取胜了。
可怜了这位御马监的老祖宗,本已经‘急流勇退’了二十余载;今日在柳执的跪请之下再次‘重出江湖’、却最终落得个战败身死的惨淡收场。也不知道牛章若是在天有灵的话,再次回忆起他那二十余年的‘退隐江湖’生涯、心中会是个什么滋味……
308.相府死战 五
无论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伤势过重,那个眨眼间便被春雨剑划出了足有几十道大小不一伤口的牛章,终于还是瞪大了空洞无神的双眼、瘫软在了相府胡同的地上;挣扎哽咽了一挥,便彻底停止了呼吸;而通过以快打快的乱战方式、取巧战败了牛章的沈归沈少爷,此时也有些气喘吁吁;不过他实在忧心后院响起的那道‘墨雷’之声,也顾不上喘匀了气息,便先朝着十四‘藏身’的屋顶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来救护单清泉;而自己则握紧了手中的剑柄,调动起一口丹田气,在墙上轻踏了两步,便借力越墙而入、落在了相府的前院角落之中。
他之所以会放着四敞大开的正门不走,而非要翻墙入府、皆因为沈归还不清楚府内此时的详细战况;而他对那些不知数目的火器‘墨雷’,也有着极强的防备之心。
可没想到沈归才刚站稳身子,由打相府深处便又传出了‘砰’地一声巨响;沈归听到之后没来得及细想、也不管这‘墨雷’是不是冲自己而来的,急忙向身旁做出了一个‘战术翻滚’……好在他吸取了方才牛章那‘血的教训’,翻滚的时候还特别注意了保护好自己的头颅,这才没有步上他‘脑震荡’的后尘。
在发出这声巨响之前,沈归本打算迅速入府、火速救援府内死战的李福;可如今这‘墨雷’再次响动,却使得他也改变了最初的计划。
沈归不进反退,再次翻过院墙来到府外;紧接着他鬼鬼祟祟地贴着丞相府的外墙前进,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丞相府的后门之处。没花上多大的功夫,沈归便发现了几名隐藏在树上望风的御马监探子。
仅从他们选择的藏身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这几棵树互相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彼此之间可以相互照应依托,一看就是有提前‘踩盘子’的好习惯、策应方式也提前演过无数次的御马监老手。
原本这些负责在外望风警戒的御马监探子,任谁想要悄无声息地同时除掉所有人,也是件十分棘手的事;可沈归毕竟是从在太白山脚下长大的孩子,对于他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半碗茶的功夫都没用上,沈归不但迅速地解决掉了八名负责望风的御马监探子、还顺带着探查了一下其他容易藏人的位置。
解除了相府外围的所有哨探之后,沈归站在距离相府后门最近的一个大树之上,向相府之中眺望而去。
此时相府后院的最中央,正站着一位浑身浴血的矮个老者;他右手执一柄普通铁钩,灰白斑驳的发髻不知何时被打散开来、胸前也被开了一个焦黑恐怖的大洞,胸前与地面上倒是没有太多血液……即便沈归站在府外的大树之上,也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位被御马监之人重重包围的老者,正是丞相府的大管家,李福。
在李福的脚边,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无数具尸体;这些尸体的死状无比凄凉,不是喉咙脖颈被开出一个大洞、便是天灵盖或后脑被他手中的铁钩钩开;李福下手如此狠辣果决,也使得原本还颇为清雅秀丽的丞相府后花园,已经变成了一副人间地狱的模样。
除去后花园当中的那一片‘修罗场’,在万长宁的那间厢房门前、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五具尸首;这些尸体上的剑伤横七竖八,模样看似有些吓人;但沈归也一眼便看的出来:这些剑伤,实际上都不是什么致命伤;真正要了这五条性命的伤势、反而是那些尸体上都有的一枝普通羽箭……
之前沈归还从未听说过,在李相府的府上,还藏着射艺如此高超的门客!而且,这手射术还不是那种军伍厮杀功夫!单就这种精准度而言、一看就是经过了名师的传授、高人的指点:每箭射出,都射向了对方的空门要害之处;像御马监这种六识寻常之人,根本就避无可避……不过唯一奇怪的是,既然此人有如此高超的射艺,为何又不去相助已经陷入了死战当中的李福呢?
沈归心中带着些许怀疑,顺着箭枝的走向望去;果然不出沈归所料,随意观察了几眼,他轻而易举的找到了那位射术高手。
不过,这位射艺大家的真实身份、却远远超出与沈归的意料之外。
此人与沈归方才的姿势一模一样:整个人趴在了柴房的北侧屋顶,堪堪露出两只眼睛;而两只白皙细弱的胳膊挂在了屋脊之上,也维持自己纤弱的身子不会滑落下去;她此时双手正虚架着一具长弓,虚一目藐一目地瞄着厢房与后院的拐角之处。
沈归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在他印象中那位‘有些小心眼、喜欢算小帐’的奉阳公主颜书卿、竟然会有如此高超的射术、与如此深沉的心机。
别瞧他那架长弓,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石弓’而已;可单从颜书卿那对纤细的胳膊也能看得出来——这位小公主,根本就不可能把它拉出一个满来;而弓弦如果拉不满,那么射出的箭枝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自然也会受到很大影响;再加上她的目标‘猎物’,还是那些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御马监探子,无论射艺何等高明、这种力道的羽箭,也不会对花园中那些‘超级太监们’,有任何杀伤力可言。
而她选择了柴房的屋顶,作为自己的狙击点,也显示出了她过人的‘战略眼光’:这间柴房的前面,被那间高大书房挡了个严严实实;而柴房左侧,则是万长宁与李登藏身的厢房。也就是说,但凡是李福不敌战死、或着有零散的御马监太监,对后门处这几间房屋起疑的话,那么必须要通过书房旁边这条狭窄的甬道;由于观望的视线被书房所挡,没有彻底走出甬道的话,根本也发现不了正趴在屋顶上‘狙击’拐角的奉阳公主。
如此一小段距离,再加上有心算无心之下射出的一道冷箭,也就能很好地掩盖掉奉阳公主那臂力不足的短板了;再加上前面李福还牵制了其他人,这位小公主才能靠着‘守株待兔’的笨法子,先后收拾掉了五个‘摸鱼’的蠢货。
在沈归想来,如果这不是李登提前给她出的主意,那么这位奉阳三公主的心思与谋略,可能远比自己当初所想的那般、更加深沉几分!
沈归一个闪身,换到了身旁的一棵大树之上。放眼望去,发现正在围攻李福的那些太监们,不知因为何故,竟然在李福明显露出败象的死后,还陷入了僵持的局面之中;沈归又看了看李福胸前的那个大洞,不禁皱了皱眉,心下计较一番,便立刻翻身跃到了相府柴房北侧,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正在‘全神贯注’戒备敌人的奉阳公主身后。
他蹑手蹑脚地摸到颜书卿身后,在对方刚刚感觉到自己、打算回过头来之时、飞速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死命地捂住了那位三公主的檀口;紧接着,沈归低下了头,侧着身子趴在了颜书卿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
“情况如何?”
颜书卿发现自己被人拿住了背、刚想反手抽出绣靴旁边挂着的短匕反击;可听到自己耳边传来的声音之后,立即浑身一颤、双眼也瞬间模糊了起来。天知道仅仅这一个上午的时间,这位射艺高超的三公主,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心知李福已经危在旦夕,沈归也顾不上安慰泪如雨下的颜书卿,只能继续捂着她的嘴巴,以防她哭出声来,惊动了那些御马监的太监们:
“嘘……没事了没事了。你现在情绪有些激动,就不用开口回话了。我问你问题,你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了,听明白了吗?”
颜书卿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力地点了点头。
“丞相大人、李乐安、万长宁,都在旁边那间厢房之中吗?他们现在都还好吗?”
颜书卿一边抽泣着、一边用力点了点头。
“除了后院那几十个太监以外,你还发现了其他人吗?有一个看起来胖胖的年轻太监叫做柳执,应该是他们的头目,在相府之中露面了吗?
颜书卿停顿了半晌,又摇了摇头。
沈归略显亲昵地用自己的下巴、撞了一下颜书卿的脑袋,而后又伸手取下了她紧握的长弓,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
“幸苦了,从现在开始,就全部交给我来处理吧。你就躲在这里哭个痛快;等我处理掉那些阉狗之后,再回来接你。”
被沈归放开嘴巴的颜书卿,抬起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右手捂住自己的双眼,整个人蜷缩在房脊的北面缓坡,红着两个耳根、悄无声息地痛哭起来。
安抚好三公主的沈归,手脚一起用力、仿佛虎跃溪涧相仿、飞身跃到了对面的书房屋顶之上。由于此时的后院之中,双方正处在僵持不下的局面,环境也是非常安静的;尽管沈归落在房瓦之上的声音并不算重、但是也惊动了房顶南侧的飞檐之上、两位正拿着长弓瞄准李福的小太监;这二人闻声回头看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的面目,便瞬间被沈归分别扭断了脖子。这可是分别坐在了东、西飞檐的两个人,竟连一丝示警的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经魂归西天了……
由此可见,今时今日的沈归,身法已经快到了怎样不可思议的地步。
309.相府死战 六
收拾掉这两位‘狙击手’以后,沈归便大大咧咧地骑在了右侧的屋顶飞檐之上。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朝着下方花园战局望去:只见站在战团正当中那位御马监领头老太监,此时正得意洋洋地端着一根通体乌黑的‘铁管’、一边上下左右地胡乱比划着,一边朝着浑身浴血的李福不断冷笑;而沈归再向周围扫了一眼,发现其他人手中除了寻常的刀剑之外,并没有另外一柄‘墨雷’出现,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来。
不过,让沈归心中最为担忧的那位御马监的少监事——小胖子柳执,此时却并没有出现在后花园之中;而相府四周所有能藏人的地方,沈归也早已清理过一遍,根本没有任何遗漏之处;再加上李福此时的神情、与他的身体朝向都能够说明:自己身下的书房之中,也没有藏着任何敌人……
如此重要的‘对决时刻’,那个小胖子柳执到底藏在哪里呢?莫非,是自己算漏了什么不成……
还没等沈归想出个所以然来,下面那个端着‘墨雷’的老太监突然开了口:
“李福,咱家给你考虑的时间已经到了,既然你仍是一言不发、如此冥顽不灵的话,那么咱家也就不再跟你多废唇舌了。我就先剁了你这条看门的老狗、再去割了你家主子的脑袋!谁让他李登好好的太平丞相不想做,非要搞那些暗地里的小动作,惹得陛下大发雷霆呢……”
随着这位太监开口讥讽,伤势极重的李福也冷冷一笑,再次抬起了手中那杆通炉子用的寻常铁钩,准备做此生的最后一搏……
“我说下面的!你们都没念过书吗?没听过什么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吗?人家那么大岁数的一位老者,你们却仗着人多欺负他?还要脸不要了?”
开口说话之人,正是骑在飞檐之上的沈归。此时他正荡着垂在半空之中的一双小腿,仿佛是骑着木马耍乐的孩童一般悠闲。若不是他手上还正在滴落着鲜血,后花园的众位太监们,准以为这位品相极佳的少年公子,是个念书念坏了脑子的疯子。
而正端着‘进口大杀器’的老太监,看了看对面那个强弩之末的李福,自以为胜券在握,也就调转了‘墨雷’的朝向,用黑漆漆的铳管,指着飞檐上的沈归,怪腔怪调地说:
“咱家自幼便入宫伺候先帝爷,只知道什么叫做忠君之事、不知道什么‘老幼’之类的屁话。娃娃,咱家可是最喜欢你这等年轻俊俏的后生了;若是你现在就跪到咱家面前,认咱家做个义父的话;那么你的这条狗命呢,咱家就暂时先给你留着;如若不然的话,咱家就把你与犯官李登打成同党……”
“哦,我明白了!这的确是小爷犯的错误,着实怨不得你!既然你这老狗自幼入宫,就等于是抛弃了本家姓氏、悖逆了先人祖宗;而既然入宫为奴,就要先行净身、也就是为了荣华富贵而自断香火,绝了后继之人;本少爷对你这等人谈什么老幼、脸面之事,也实是‘问道于盲’了!”
沈归一边悠闲地荡着双腿,一边打断了这位老太监的‘口头招降’工作。而被晾在一边的李福,见到了沈归的身影,微微翘起了自己紧绷的嘴角,用手中的铁钩拄地撑着身子,扯开嗓门高声向他喊道:
“小子!这些个阉狗,可个顶个都是牙尖嘴利的凶犬,你只是孤身前来,能顶得住吗?现在可没有天灵脉者能帮你擦屁股,不要大意轻敌了啊!若是让他们伤到了丞相和大小姐一根汗毛,老夫可绝饶不了你!”
“福叔啊,你想得太多了!就这些不男不女的阉货,也能称得上是牙尖嘴利?要不是一直在等着柳执那条‘胖狗’现身,我老早就把他们那几条‘黑皮狗’给炖了!俗话说的好啊,‘一黑、二白、三花、四黄’,再加上他们还都是阉割过的‘肉狗’,‘吃起来’滋味一定不错!您老人家赶紧养好了身子,咱们今天晚上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沈归说完之后,朝着院中的李福重重地点了点头,伸手便拽出自己腰间的春雨剑,双脚向后一蹬飞檐、身体受力向前窜去;离开了飞檐微微翘起的弧度之后,他又凌空中翻了几个空心跟头,紧接着便稳稳地落在花园之中,还故作姿态地挽出了一个剑花来……
李福方才看到沈归手上正在滴血,心中还有几分放不下心;可此时一见沈归如此‘烧包’的出场方式,心中便已经明白过来:看来这小子受的只是些皮外伤而已……
“不错不错,你这身功夫还真挺俊俏,颇有些老夫年轻时候的风采……”
自吹自擂的话才说了一半,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相府后花园之中便再没了声息。
李福的年纪,比起那个已经‘凉透了’的牛章来,虽然略微年轻一些,终究也是个八十以上老人了;早在沈归出现之前,他便已经因为伤势过重而无力再战,只是凭着抵死护佑李府的信念、与破釜沉舟的勇武之气,才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子,没有倒下去而已;如今见到沈归还是生龙活虎的模样,心中那一根紧绷的‘弦’便彻底绷断开来……
这位年过八旬、矮小倔强的老头子,面带着安心的微笑,仿佛一座石碑那般、直挺着身子向后仰去;重重拍在地面上之后,便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沈归看都不看生死未卜的李福一眼,反手一晃手中长剑,仔细观瞧了一眼周身上下,便笑嘻嘻地伸出右手、朝着那位领头太监勾了勾手指:
“来来来,也让小爷我见识见识‘墨雷’的威力!”
沈归这句话一出口,便让那位老太监收起了轻敌之心:别看此人年纪轻轻,但既然他能够说出‘墨雷’二字,想必就肯定知道这种东西的底细!再加上在这个局面之下,仍然敢于在丞相府中现身的年轻公子,就必定与‘钦犯’李登之间,有着莫大的干系……
“娃娃,你是中山王爷的那个外孙吧?名叫沈归?好好好,真是天助我也!如今两个钦犯凑到了一起,也省得咱家再多跑一趟了!今天,你就把命给咱家搁在这吧!小的们,布阵!”
说了一声布阵,那些正在瞪大了眼睛围观的小太监们立刻涌上前来,把沈归团团围住;与此同时,他们还从腰间解下了一具怪模怪样的武器,不停在自己手中摇晃起来……
沈归一看他们这种‘武器’,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小爷我还当是什么玩意儿呢,怎么又是飞抓啊?你们还有点新鲜的没有了?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吗?”
沈归说这句话,其实也只想拿对方取笑而已;可没想到那个领队老太监却认真的点了点头,同时还一摆手,招来了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围着他手中的那具‘铁管’忙活了起来:
“不愧是郭云松的外孙,还算有些见识!咱家手下的这些小猴崽子们,都是牛老祖宗穷尽了二十余年的心力,精心培养出来的御马监高手!你既然知道老夫手中的‘墨雷’,自然也知道这种东西的缺点!可如今有了这道‘天罗地网大阵’辅助,只要被他们手中的飞抓缠住了手脚,那么这柄‘墨雷’装弹繁琐、发炮时间过长的缺点,也就完美地被掩盖住了!瞧见李福那条看门老狗了吗?他也称得上是个一流高手了,可被我们这‘天罗地网大阵’一拿,立刻就动弹不得,只能用肉身硬抗老夫手中的这柄‘墨雷’了!沈归啊沈归,等老夫添装完毕之后、立刻就让你也领教一番、这柄上古神器的巨大威力!”
沈归先是看了看周围那些正在‘晃抓子’的小太监,不屑地冷笑一声;而后又看了看那两个此时正围在老太监身边的小太监:他们一个正在不停地往铳管里添装着炮药、另一个刚刚往引线孔里续好了一根火绳,此时正拿着一根铁通条傻站在一边,等待着他的‘同事’添装完毕……
两世为人的沈归,可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如今面对着‘墨雷’这种‘古老’到近乎于可怜的火器,差点没哭出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墨雷’的真身。他原本以为,这柄被人传的‘玄之又玄’的上古神器,再差也得是把‘半自动’啊!没想到‘墨雷’的真身,还竟然真是把普通火铳!而且还是那种教科书般标准的远古款式!就这路破玩意儿,还用得着什么‘墨家机关术’、什么‘穷尽毕生锻造功力’、什么‘鲁盘秘锻手稿’?只要找个极其普通的工匠,照着逢年过节放的炮仗那样,做大一点不就得了吗?
当然了,沈归此时心中的‘万马奔腾’、御马监的探子们肯定是无从得知的。那位手执‘上古神兵’的老太监,看着沈归脸上那哭笑不得的表情,还以为他是被这柄‘神器’给吓破了胆子呢!于是他挺起了自己的胸膛,得意洋洋地对沈归说到:
“现在知道怕了?晚了!小的们,都别愣着呀!赶紧布阵,给咱家把那小子钩稳当了!等咱家装完了‘神弹’之后,顶让他命丧黄泉!沈归,你不是牙尖嘴利吗?你不是一身武艺吗?那就来试试老夫这柄‘墨雷’吧!等死吧你!哼!”
周围的小太监们得令之后,立刻也绕着沈归为中心点,一边晃起手中飞抓、一边开始转起了圈来;沈归看着这些飞速旋转的小太监们、心中有些纳闷:莫非这‘天罗地网大阵’,最主要的攻击手段不是飞抓、而是把敌人转吐了?
310.相府死战 七
死在大门口的牛章虽然老迈昏聩、也没什么丰富的江湖经验可言,但他毕竟也是个武道高手、江湖前辈,为人方面也绝对不会像沈归臆测的那么无聊。
牛章精心演练的这套‘天罗地网大阵’呢,正如这位领头老太监所‘吹嘘’的那般,是他为了弥补这柄‘火铳’的缺点、耗尽了二十余年的心力才研发成功的专用阵法。单从之前牛章轻而易举拿住单清泉一战、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的这柄内家兵刃——飞抓,在锁拿敌人骨骼穴道、限制敌人闪转腾挪的方面,也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而‘墨雷’这种火器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呢?添装弹丸炮药的准备过长、发射时间飘忽不定,无法单人完成所有准备工作,超过二十步远就指东打西等等等等;但牛章毕竟就是牛章,老祖宗就是老祖宗,老前辈就是老前辈;他把墨雷这些致命的缺陷,结合了自己擅用的兵刃飞抓,最终开发出了可以‘完美’弥补墨雷所有缺陷的这道‘天罗地网大阵’。
首先,这种阵法需要不少于二十位擅用飞抓之人钳制对方的动作,使对方身体行动受到限制,无法迅速移动。如此一来,也就保证了墨雷的添装与瞄准时间极其充足,也间接保证了敌人可以一动不动地处于‘墨雷’的有效射成之内;其次,还需要两个从旁辅助墨雷添装工作之人,既可以大大缩短准备时间,也能大大提升墨雷‘受众敌人’的最高武艺限度。如此一来,才使得就连李福这种级别的顶尖高手,在‘墨雷’面前也只能乖乖认栽。
对于牛章这‘天才般的构想、完美无缺的配合’,沈归心中除了万分敬佩之外,也就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有下这么大功夫的心思,你叫这二十几个人‘抄家伙直接上’不就得了吗?费那么多没用的劲干啥?
这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之上’的沈归,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无论在何时何地,一件‘新生事物’出现之后,人们总会在探索正确使用方式的道路上,或多或少地走上一些弯路。而那个老太监牛章,也只是恰好走上了一条弯路而已。
此时的沈归被一群拎着飞抓的小太监们围在中间,正跟他们玩着‘反向丢手绢’的游戏,而他对于正咬牙切齿发着狠老太监,连看都没看上一眼,只是握紧自己手中的剑柄,紧紧盯着那些飞抓的动向而已。
之所以沈归会如此紧张,皆因为方才单清泉那个‘反面教材’还历历在目;他会不会小看了‘墨雷’的威力还无大所谓,可若是小看了这些善于锁拿捕俘的‘飞抓’,可就再也没有另外一个十四能够救得了自己了……
随着‘嗖’的一声传出,正式宣告了‘天罗地网大阵’已经正式启动。一位转到了沈归正背后的小太监迅速丢出了手中飞抓,直奔沈归的腰间而去;不愧是牛章精心训练出来的飞抓手,不仅对于出击的节奏把握的极为准确、就连钩爪朝向的角度也异常刁钻,一出手便朝着沈归最难避开的腰间发力点而去……
旁观、与实际操作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尽管沈归已经看到了单清泉是如何‘沦陷’的,但他却仍然没敢冒然挺剑格挡;皆因为对方的钩爪前段,共有四个‘指缝’;而沈归此时的兵刃,可是李乐安的春雨剑、而并非是单清泉的潇湘软剑;若是一旦剑身被卡在钩爪的某个‘指缝’当中,短时间定然难以收招;那么等到下一柄飞抓再次欺进自己身体的话,他可就再无还手之力了!
不过,沈归一个错步抽身躲过飞抓之后,也观察出了这种钩爪所存在的短板!自己手中的这柄春雨剑,虽然对上这种精巧的机关钩爪颇有些难过;但比起剑身柔软、不便锁拿的潇湘软剑来,也别有它的便利之处!
春雨剑锋利无比,剑身硬挺,那么劈斩起来的威力,自然也要比软剑更加得心应手了!
这些小太监们手中的飞抓虽然质地坚硬,但拴在爪钩后面的绑绳,却只是普通的粗麻绳而已!想来也能猜到,牛章手中那道坚韧异常的金丝索,可是千金难觅的‘上等货’,自然不是能够批量生产的好东西!而且对于春雨剑这等吹毛断发的锋锐程度而言,就算是对上‘正版’的金丝索,也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更何况对上这些随处可见的普通麻绳了呢
“下去之后告诉你们那位牛老太监,总是想当然地‘闭门造车’,是肯定会走上歪路的……”
眨眼之间,沈归已经几个错身、让过了三只钩爪。他一边跟这些布阵之人说着废话,一边反手自下而上地挑出了一剑……这一剑速度并不算太快、但是对于已经脱了手的爪钩来说、仍然还是避无可避的!随着耳边传来‘乒’的一声脆响,心知战术得当的沈归,立刻也放开了手脚;接下来,他把上臂紧紧贴在肋骨旁边,只靠小臂舞剑、就靠着短距离、快频率的‘剑网’护住周身上下所有空门;单以剑锋之处寻找爪钩末尾的麻绳。
只要斩断一只钢爪、他便立刻转动手中长剑,迅速反击,剑尖直刺对方咽喉;而且,沈归为了追求招式攻守之间的绵密与精准,他只把剑尖刺入对方咽喉半寸,也不管对方是否死了个彻底,便立即抽剑回护自身。
这些小太监们绕着沈归正转、而沈归便在圈中绕着他们反转。此时此刻,他方才明白为何当初老乞丐伍乘风,会让他这个平日擅用右手之人,强行以左手御剑了!
无论是何等天才之人、都是有惯性动作存在的。平时惯用的那一只手,就算那一侧露出了空门,也会被更快的防御动作而弥补;而非惯用手呢?无论如何勤加练习,终究都无法避免地会慢上个半拍。沈归如今惯以左手御剑,即便是再寻常的剑法招数,在他手上用出来都是十分别扭的‘镜像动作’;若是地方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或者第一次与他交手之人,短时间内是很难习惯的。
这一点细微的差距,是惯用手、与非惯用手这不起眼的区别所带来的。功夫,是纤毫之争;生死、胜负之间,也往往都是在靠着这些细小的差异堆积出来的结果。
没过多久,找出了‘破阵法门’的沈归,身体周围已经落满了失去绳索约束的精钢钩爪,也躺倒了一地的小太监;而且,他们每个人咽喉之处,都被沈归开出了一个半寸左右的浅伤!
好狠的沈归,好快的剑!尽管他为了追求攻守之间的迅速转换,导致对方的伤口都不算深重;但他却一直都没停下自己的脚步,与对方反方向绕着圈的游斗;既然他采取的是剑随身走的游斗之法,自然也在他拔剑之时,还可以顺手割开一道纵向的伤痕!这倒并不是什么精妙绝伦的剑招,只是游斗战法的‘赠品’而已!
多出了这样一道纵向的伤痕,尽管这些躺在地上的小太监们、此时都用自己的双手捂着脖子死命挣扎、但以华禹大陆的此时医疗条件看来,只要不是‘回春圣手’林思忧亲临,他们肯定是神仙难救的必死结局!
沈归处理掉了最后一个站立的小太监,抬起左臂用力揽过对方的肩膀,用右手拍着他那被憋得血红的面庞,轻声在他耳边嘱咐道:
“挺会就得了,你家里又没有孤儿寡母,装什么硬汉呢?别忘了本少爷给牛章带的话啊!刚才在相府门外,小爷还有急事在身,没给他说遗言的机会……”
刚刚推开了怀中的这具‘死尸’,突然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沈归并没着急回头,而是矮身缩头、同时反手挥出一剑,整个人弓身子向前窜出了五步开外,这才敢回首望去……
来者正是刚才那位负责添装炮药的小太监!此时他正拿着一柄普通长剑,身形急速贴近自己,只一个呼吸过后、便跨过了双方五步的距离,与自己贴身缠斗起来。
这小太监的剑法算不上是招式精绝,但每一招却都是抱着‘同归于尽’信念的搏命招式,自己若是想‘以伤换命’、那么轻轻松松就能做到;但如今情势紧急、局面复杂,沈归也不敢轻易与人斗狠搏命;他就只能见招拆招,以极为‘正派’的方式,与对方斗起招法来。
不过,由于这个小太监的‘工种’极为特殊;好整以暇的沈归也抽空看了一眼远处那位拿着‘墨雷’的老太监。此时此刻,‘墨雷’那漆黑的铳管已经被二人共同扛在了肩上;而引火孔上的那道引火绳,也正在忽快忽慢地燃烧着……
沈归顿时明白过来:这位执剑搏命的小太监、分明是得了‘上官’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缠住自己,好为‘神器墨雷’锁定目标……
于是,这柄刚刚还被沈归在心中嗤笑、如今却随时都有可能发威的‘上古神器’,彻底让沈归陷入了危机之中!
311.相府死战 八
沈归既然清楚的知道墨雷的‘所有劣势’,对这东西的威力自然也是非常清楚的;此时他身上没有半分护甲,若是一旦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被这柄火铳打在自己身上的话,死不死的倒还不在紧要;万一要是被崩花了这张脸、又恰好没死的话……
想到了这个层面的沈归立刻发起了狠来!什么暗中埋伏的柳执、什么太白卫和金甲军,什么幽北帝位之争,在如今‘毁容’的威胁之下,统统变得不再重要了。
别看刚才这位‘装弹小太监’、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精神、与沈归缠斗出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可一旦沈归也豁出命去,那么他这位‘炮灰小太监’,就连半分的机会都没有了。
面对着小太监自己右肋刺来的这一剑,沈归一改方才以‘破招格挡’为核心的战术,不闪不避、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身体的朝向,错开了剑尖,任由对方的剑锋在肋下割开了一道浅痕之后,抢步旋身贴入了对方的身体内围;与此同时,他还横向反架起了左手所执的春雨剑,以一个‘摆肘’的姿势,以横在手臂上的剑锋、瞬间割开了这位小太监的咽喉!
距离越短、速度越快;速度越快,就越难以防御。这也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一种表现方式。
这一招‘抹喉’,与地上的那些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所遭受的伤势截然不同。这次沈归可是实打实的用上了真力,结结实实地割开了对手的脖子!随着春雨剑上传来的‘滑腻触感’,一蓬从喉间喷出的鲜血也瞬间溅满了沈归的半边身子;再看那个可怜的小太监,就连颈椎骨都被沈归手中的上古神兵一并隔断;失去了骨骼支撑的头颅,也只能无力的向后仰去……
也可以说,如果不是这颗头颅的后面、此时还勉强连着后颈皮的话,那么沈归的这一记‘旋身抹喉’、简直都称得上是‘旋身斩首’了!
尽管死状如此凄惨,但对于这位小太监本人来说,却绝对要比那些此时还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同僚、还要‘舒服’的多!
左侧身子被喷满了鲜血的沈归、并没有闲心去观察自己的‘杰作’,也来不及查探自己右肋的伤势;调整好身形之后的下一个瞬间、便奋力挥动春雨长剑、以剑尖划过地面,破开了无数的青石碎块;紧接着他又飞起一脚,把那些崩起在半空之中的碎石,一股脑地踢向了远处正扛着‘墨雷’瞄准自己的一老一小……
尽管沈归此时的武艺已经是今非昔比了,但他踢出去的毕竟也只是些碎石块而已;再加上因为双方彼此之间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很多细小的碎石连二人的衣裳角都没沾到,便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随着一阵‘兵兵乓乓’的声响,那位用肩膀扛着铳口的老太监、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以为你是白文衍还是岳海山啊?你以为,就凭着这些碎石块,就能伤到老夫分毫?还是能伤到这柄‘墨雷’呢?听见那些响声了吗?这柄‘上古神器’、可是用极品熟铜打造而成的,质地坚硬无比!就凭你那点些碎石……
“砰!”
这位老太监自吹自擂的话才刚说到一半,一直都在‘保持缄默’的墨雷火铳,终于发出了它的咆哮之声!霎时间,整座相府的后花园一片浓烟滚滚,就好像是幽北三九天的公共浴肆,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那么为何这种名唤‘墨雷’的火铳,‘开火时机’会如此的飘忽不定呢?
主要的原因十分复杂,比如炮药‘配方’的成分不规范;作为引信的火绳,质量也不过关等等……比如说这位老太监选用的火绳,还是由晒干的艾草与麻绳互相编织而成的;不仅燃烧的速度飘忽不定,就连能不能顺利的燃烧完整,都是需要看天说话的事;再加上谛听对于这种‘战略性武器’的保密政策,导致御马监的人用起这种‘进口火器’来、手法也是十分粗糙野蛮的。按照他们这种‘盲人骑瞎马’的粗鄙手段摆弄火器,能弄出响来都算是烧高香了!
由此可见,那为死去多时的老太监牛章,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到底干出了一件多么不靠谱的事。
一声巨响过后,万籁俱寂的相府后花园之中,突然传出了一道尖锐而凄厉的女性悲鸣之声:
“沈归!”
这道喊声,正是那位刚在房顶上哭累了的小公主——颜书卿所发出的。早在方才李福中弹之际,躲在房顶上‘狙击位置’的奉阳公主、已经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清楚楚。她亲眼见识道了这种巨响、能够带来怎样强大无比的杀伤力;自然也知道要承受这声‘巨响’的目标人物,就只有沈归一人而已。
随着她的这声凄厉的悲鸣之声传出,所有躲在房中之人也立刻纷纷破门而出。李登与李乐安父女二人、此时皆手执佩剑,风风火火地向后花园方向赶去;而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也借着一盏油灯、点燃了手中的火把,沉着安详地看着自己房中的那些藏书;而与此同时,在厨房当中也窜出了三条汉子,为首一人正是拎着一把剔骨钢刀的大厨宋行舟;在宋师傅的身后,还跟着腰配医囊的‘倒转阴阳’孙白术;以及赤手空拳,嘴里还正在咀嚼食物的‘新晋土豪’齐返。
已经进入‘迷雾之中’的奉阳公主,也来不及仔细查探战局,甚至也忘记了取下背负的长弓自保,便拼了命地在相府后花园的地面上摸索了起来。
此时的后花园之中,满地都是尸体。奉阳公主根本跑不了几步,便会被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一次次的绊倒在地。尽管被摔得浑身是伤、但心急如焚的奉阳公主却没有停下搜寻沈归‘尸体’的脚步……
“别看你这人不大了,嗓门可还真不小啊!别喊了,再吵到邻居……”
一道让她觉得十分熟悉的声音、从浓烟之中传出之后,彻底放下心来的颜书卿立刻双膝一软,瘫软如泥地坐在了地上……可还未等她喘匀了气、便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下方的触感过于柔软……于是她随意伸手一摸,再低头一瞧……这才发现她坐的这架‘软凳’、赫然是一具‘没了脑袋’的无头尸首!
要说颜书卿毕竟是个生在帝王之家的公主殿下,胆气与见识远非寻常女子可比!若是寻常女子见到这等恐怖的尸首,肯定是要被吓昏过去的!可这位三公主的神智却非常清醒、只是‘哇’地大喊一声,痛痛快快地扯开了嗓门、失声痛哭了起来…
沈归顺着哭喊之声寻来,蹲下身子仔细分辨了一眼,发现吓坏了奉阳公主的、竟然是那位被自己亲手割开喉咙的小太监!于是,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沈归,只能蹲下身子,讪笑着安慰她道:
“不过就是个死人而已,你刚才不也亲手射死了五个小太监吗?还有什么可怕的呀?”
奉阳公主一边小声抽泣着、一边又往旁边蹭了蹭身子,委屈巴巴地小声说道:
“呜……我……他……他没有脑袋啊……!”
沈归听到了这个理由,又蹲下身子、仔细检查起了那具尸体;随后,沈归一把抄起了尸体,顺手揽入自己怀中,用另外一只手托起了那颗失去颈椎支撑、无力低垂下去的头颅,对颜书卿说道:
“怎么就没脑袋了?你看,这不是还连着皮呢吗?……”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奉阳公主哭的更大声了……
“我说沈归,你真够可以的呀!枉我们大家伙都这么担心你的生命安全,你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在这里用尸体吓唬小公主玩?”
正在与尸体‘相对无言’的沈归沈少爷,一听这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心中便没由来地生出了一种被‘捉奸在床’的心虚感。不用问,这说话之人正是他的‘小师妹’、李丞相的膝下独女、未过门的沈宅正房夫人——东幽郡主李乐安。
“谁吓唬她了?不信你自己来看,是这么个玩意儿把她吓哭了的。一具尸体而已,真有那么可怕吗?你就没吃过烧鸡吗?”
“无论是什么地方的做法,烧鸡都得有脑袋……”
从远处赶来的宋行舟,把手中的剔骨钢刀往后腰一别,禁着鼻子,用手扇起了周围散不去的浓烟。
还得说是李登李丞相老成持重,根本无意与这些小辈搅合在一起‘斗嘴’。听到沈归中气十足以后,立刻对着后门高喊了一声:
“士安放心吧,没事了!火把也熄了吧……”
沈归听到李登这话,也觉得有些好奇:
“点火把干嘛?怎么着?要是我回来晚了,你们还打算‘引火烧身’吗?
随着他这句话一出口,李登那张精瘦中带这些慈祥的面孔,同时也从浓烟当中缓缓出现;他一边仔细打量着沈归的伤势、一边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哦,那倒也不是……只是在老夫的书房下面,还有一道暗格;在这道暗格之中,还保存着二十个装满火药的大木桶。而引燃这些木桶的机关,就放在了万长宁那间厢房的书架背后……”
312.相府死战 九
任凭沈归的盘算已经足够细致周全,但他也万没想到,李登这个‘老儒生、老商人’、竟然会提前准备的如此‘周全’;本以为自己就是李登的最后一手底牌、可没想到他也没把全部的希望放在自己一人身上、竟然提前布下了这二十枚火药桶!莫非他天天坐在这些火药桶上面独处、自己就不觉得胆战心惊吗?
其实,这个极度危险的‘机关’,乃是李登当年入朝为相之时、高价请回几个南康的大工匠、设计建造而成的。皆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心中怀着怎样的念头、也知道自己将要踏上一条何等布满荆棘的道路;像他等聪明绝顶的大儒商,又怎么会不给自己留下‘紧急避险’的手段呢?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了防止火药受潮失灵,李登仍然还保持着每年更换一批新火药桶的习惯,保证它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真正的派上用场。由此可见,他这位一手遮天的当朝丞相,日子也不是那么旁人想象的那般安生。
不过李登当年布下这道‘自毁机关’的主要原因,也并不是为了与敌人同归于尽;而是为了防止相府遇袭之际、书房当中存着的那些重要账簿与亲笔手稿遗失、落在敌人手上而已。
可以想象的是,只要这座丞相府来到了无法抵抗的危急时刻,那么只需一人从万长宁的厢房之中触动机关、之后便可以顺着近在咫尺的相府后门逃之夭夭了;只待机关触动,整栋相府书房、连带着那些正在书房之中寻找‘机密文件’的‘假想敌’,都会一起化做瓦砾废墟。
由此可见,这书生,也绝非是百无一用的。毕竟,在摸索如何‘正确使用火药’的这条道路上,饱学鸿儒的李登、与没怎么读过书的老太监牛皋,就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结果。在沈归看来,这就是‘知识改变命运’的真实案例。
毕竟从古至今,这文人的心呐,大多都非常狠毒。
随着一阵清风拂过,相府后花园的能见度也渐渐恢复如初。李登疾步走到沈归面前,先仔细探查了一番这位‘乘龙快婿’身上的伤势;发现都是不要紧的皮外伤之后,又向他打听了单清泉的状况……
最后,这位丞相大人才走到了生死未明的李福身边,朝着李乐安挥了挥手:
“沈归的皮外伤,就让孙二大夫简单包扎一下吧。乐安,你赶紧过来看看福叔……他好像还有一口气……”
李乐安听到父亲的话,再也顾不上吃沈归和颜书卿的‘闲醋’、急忙伸手拽下了孙白术腰间挂着的衣囊,飞速跑到了李福的身边……
一番探查之后,已经是一位合格医者的李乐安,神色竟然带上了一些惊慌失措。她抬起头来,朝着沈归挥了挥手:
“沈归你快来,对于这种伤势我没什么经验,一双手也抖得厉害、实在不敢冒然动手。我曾听师傅提起过,你虽然没跟她学过医术,但在医道上也颇有一番独特的见解……”
正所谓‘医者不自医’,无论是处于什么时期、习学的又是哪一门的医术,对于这个老规矩,也都是铭记在心的。
沈归闻言立刻跑过去,蹲下身子仔细查探了一番。但当他掀开了李福的外衫、一看见受伤之处,眉眼立刻一黯、对身边满面焦急之色的李登与李乐安摇了摇头:
“别费劲了…福叔伤到的是心脉……而且以他这般岁数,就算是林婆婆亲自出手,也根本救不回来了……”
李乐安跟随林思忧习血医道多年,当然也很清楚恩师那来自于地灵脉的独门神术——‘回春圣手’,究竟是怎样的‘运作原理’。正如沈归所说,李福如今的这个岁数,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力可以透支了,也无法再开口强求了……
反而是一向沉着冷静的李登,听完了沈归的话之后、立刻握上了老伙计李福的双手,一边语带颤音地对沈归‘央求’道:
“老夫虽然不懂医道,但医书也还是翻过几本的…如……如果真的伤到了心脉,那可是立死无缓的重伤…可这么久时间过去了,李福他……他明明还有一口气在的!沈归,你看能不能……有什么法子都行……你……”
李登抽出了一只手来、略显慌乱地按压在李福胸口的大洞之上;另外一只手,仍然紧紧握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他略嫌慌乱地看着沈归,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自己期盼之中的答案……
可惜,纵使沈归胸中有千百妙计、但起死回生这种逆天之事,仍然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福叔现在的这一口气,是凭着他一身强横的内息生生吊起来的……您还是抓紧这来之不易的时间吧,福叔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话,想要跟您说;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一直强撑到现在了……
满面失望的李登听完之后、麻木而机械地点了点头,俯下身去,把耳朵凑到了李福嘴边……
而轻手轻脚取回了医囊的孙白术,此时也极为麻利的帮沈归包扎好了受伤的手、还有他肋间的那一道浅痕。紧接着,孙二大夫凑到了沈归的耳边,轻声嘱咐道:
“右掌的伤口虽然有些深,却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你这肋间的伤口看似无碍、实际上却有些麻烦。别看这道伤口入肉不深,但受伤的部位却是运转力道的腰间;如果你之后的行动再大一些的话,伤口也很容易受力、导致越撕越长……反正相府之事也告一段落了,不如你现在就跟我回医馆吧?我用鱼肠先给你把伤口缝合之后……”
沈归听到这里,伸手摸了摸紧紧包在肋间的棉布,随即又打断了他的话语、面色凝重地向孙白术反问道:
“那依你的推断,这道剑伤二次撕裂的可能性有多大?”
“五成、五成!如果你能安心静养的话,那就绝无可能;如果你接下来还要与人动手的话,那么就绝对会发生!”
听完之后,沈归连想都没想,随手便解开了身上的衣服、亮出了自己一身满是伤痕的精悍皮肉:
“来不及了,倪夫子和三北书院的仕子们、可还在南门大街上呢。虽然太白卫与飞虎军中,都没什么好手、但也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能轻易打发掉的;而且,柳执那条‘肥狗’直到现在、还没有漏过面;而御马监的阉贼到底有没有全军覆没,我们也还不清楚。这样想来,与人动手过招、肯定是在所难免的事了……”
说道这里,沈归朝着满面悲怆之色的李乐安招了招手:
“别傻愣着了,去找一团棉线来,用热水滚一滚,先容我把伤口缝上。咱家里虽然没什么事了,但我还得去南门大街上‘赶场’呢!”
沈归的忧虑,并非是没有道理的。此时此刻,张黄羚这位飞虎军大统领、兼奉京城‘临时府尹’,已经点齐了八千全副武装的飞虎军精锐甲士,趾高气昂地开进了奉京城中;
而得到了消息的齐王颜复九,也披挂好了一身太白铁甲,带着手底下的两千‘残兵’,走出了皇宫南门、意在与飞虎军相互照应、前后夹攻。
飞虎军的这八千主力战兵,个顶个都是从军多年的老兵油子了;单从之前留给郭兴那一座辎重丰富的空营、就能够看得出来来:这些兵痞虽然战力平平、奸懒谗猾;可一旦遇到危急时刻,逃起命来,可个个都是绝顶高手!
无论这些汉子在投军之初、都怀着怎样纵横天下的热血梦想;但在飞虎军这样的环境之下,要不了多久,也都会被同化成一副面皮。这种兵卒放在正面战场上,肯定是一触即溃的废物;可若是他们一旦被分派道了好像今天这般、欺负‘手无寸铁之人’的简单任务,立刻又会化身为天下无敌的虎狼之师了。
更何况,这次他们也不是‘孤军奋战’;前方还有着皇宫禁卫、曾经的天下强军之首、太白飞虎郭云松亲自调教出来的太白禁卫,作为己方的援军;这样强大的阵容,这道近乎于白捡的‘勤王之功’,又怎能不让这八千兵痞们‘争先恐后’呢?
单等队伍开进南门大街、看到了这些闹事之人以后、这些兵痞们更是仿佛吃下了一整罐的‘定心丸’来。在南门大街外‘逼宫’的这些‘反贼’们,除了一些‘胳膊细、腿细、肚子大’的‘典型读书人’以外;就是那些瘦成了麻杆相仿的穷苦百姓了;再看他们手中拿的‘武器军刃’,不是家中用来顶门的木杠,就是由农具‘改造’的简易长杆;杀伤力最大的,也就是一些勉强带着些尖锐的翻地锄头、砍柴斧子了……
俗话说的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就凭他们手里的这些‘家伙式’,一旦混战起来的话,只要是不伤到自己的话,都能算做是身手矫健了!
单凭着这样的人,又怎么与自己手中的大刀、长矛对阵呢?
再加上还有那些武装到牙齿的太白禁卫作为援军,两相夹攻之下,这一场‘御前救驾’的天大功劳,岂不是从天上而降的大馅饼吗?
313.李福归天
“相爷啊…咱院马棚里的马,有一匹太老了,不能拉车了……前天下午呢,我就从牲口贩子老于那里牵回了一匹牙口好的壮马,好像是忘了上帐……谈好的是二十八两银子,可咱得给他三十两。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咱们丞相府,办事可从来都不亏人;……咳咳,还有大荒城老家的所有明暗账簿,我已经也理的差不多了,有些小帐就连士安都不清楚,全都放在我那席子下面了……您可别怪李福我多心啊……子麟那孩子离开您身边太久了,有没有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咱们可谁都说不好啊……”
被李登抱在怀中的李福,突然睁开了眼睛,虚弱地攥住了李登的大手,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了一些府中琐事来……
“李福啊,你就别为这些事操心了……”
可能是人在年纪大了以后,情感就特别容易失去控制。李登为官多年,在外素来都是不喜多言、冷漠精干的形象;可如今面对着重伤的老管家、他的眼泪却无遮无挡的夺眶而出。没过多久,竟然把李福的前襟都给打湿了……
随着沈归离开之后,其他人也都轻手轻脚地走出了相府后花园。此时此地,除了那些御马监留下的尸首以外、就只剩下了主仆二人。
李登心里清楚,这个方才还昏迷不醒的老管家、此时突然睁开双眼、又思维敏捷、条理清晰地跟自己交流起来,这绝非是什么好事!但凡是上了些年岁的人都懂:方才还重伤昏迷的李福,这次忽然转醒,分明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此时好像根本没听见李登的话一般、自顾自地念叨着心中挂怀之事;而李登见他这副‘固执’的模样、也再没开口阻拦;反而是一边应着声,一边坐在了地上、把李福的脑袋放在了自己的双腿之上,好让他说的更加轻松一些。
“这么多年观察下来,我觉得单清泉这小子……咳咳……还算不错,我的事他也都清楚。太子倒台之后,也就不需要再防备小姐了……依我看呢,您就把他召回府上、接我的班吧……咳,对了,还有小姐的大婚之事,也不好再拖了!我虽然没成过亲,也没有认识过相好的,但毕竟也活了这么大岁数、在观人辨士方面、多少还有一些经验。那个奉阳公主啊,肯定也看上咱们姑老爷了……咱家小姐脾气倔、性子急,肯定斗不过那个满身都是心眼的小丫头片子……回头若是一个不小心,让人家钻了空子去……咳咳……咳”
眼含热泪的李登听到这里,扯出一抹微笑,拍了拍李福那干枯的手背:
“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你能怪得了谁啊?找人给你说了几回大媒?哪次不是你自己三言两语就给人家撵出去了?要不是因为你这么倔的脾气,凭咱家这么厚的家底,还至于打一辈子光棍吗?孩子们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兄弟,这么多年过去,家里家外都多亏你的照顾、要不然哪有……哎,现在说这些,也都没什么意思了……下辈子吧,下辈子我给你当管家,咱们哥俩再……再……”
说到这里,李登的生意已经开始走调,他索性也就不再开口,只是紧紧地握着李福正在颤抖的手,自己则抬头望向头顶那片湛蓝色的天空。
“相爷啊,我看沈归这娃娃可不赖……不光脑袋瓜的聪明、模样长的也俊,悟性和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又是咱们从小‘眼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家世虽然不大‘清白’,但好歹也算得上是知根知底啊…勉强也能配得上咱们小姐。唯一可惜的,就是长宁这孩子了……他仔细谨慎了几十年,最终还是踏错了半步,落得个终身残废的下场……哦对了,还忘了一个重要的事……您平时佐粥喜欢吃的那三种腌菜啊,我昨天晚上把秘方都提前写下来了……本来打算今天交给宋师傅的,可这一忙起来呢,就把这事给忘了……就……就放在我那个烟……烟……”
说道这里,李福没能说完的话,被他胸口突然起伏的几下顶了回去;随即他双腿用力一蹬、后背也自然高高拱起,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座破损不堪的拱桥那般;紧接着,他的双眼突然睁大,清澈有神地聚焦在李登的脸上,十分突兀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紧接着,又用极为凶狠地目光、看向周围地上的那些尸体,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来……
之后,这座残破的‘石拱桥’,便‘轰然倒塌’在地。
一阵微风吹过院中,把院中盛开的木槿花卷入了半空当中,花瓣那轻盈飞舞的娇媚姿态、仿佛是没有重量的灵魂一样、纷纷随风飘摆起来……
李登听的十分清楚,他这位老朋友最后的临终遗言,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而已:
畜生!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李丞相,就这样抱着生机已绝的老管家,在后花园中呆坐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直到满目通红的李乐安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他这才回过神来……
“先找副好棺材,把你福叔送去义庄停灵。等清泉养好了伤之后,让他亲自去选一块风水宝地,扶灵下葬。另外告诉他,顺道也给老夫留块地方,等爹爹死后,就葬在你福叔的坟茔旁边。”
李乐安听完之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尽管这李福忠心耿耿地伺候了李家几十年,但他毕竟只是个外人,甚至原本都不姓李……而自己的父亲李登,可是东幽李家的嫡系家主,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葬在东幽路的李家祖坟之中,世世代代享受李家后人香火供奉的呀!
于是,李乐安便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爹,您毕竟也是个声名在外的当世大儒,咱们这私自下葬之事…好说不好听啊……”
是的,李登的正统师门,乃是北燕齐鲁行省的鲁东儒林学派。而儒林学派的开山祖师——亚圣邹夫子,曾经说过:‘唯送死,可以当大事’。那么如果按照李登师门的标准来看的话,他这种操办后事的方法,实在是过于草率失礼了一些。最差也该把李福埋在他故乡的土地中,讲究一个‘落叶归根’啊
如果是按照李家的家规而言呢?他一个‘外姓家奴’,能获赐李姓、便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如果还要藏在嫡系族长的墓边,那就等着李家的后人给他刨坟掘墓吧;
而按照朝廷律法来来说,李登如果身死之时没有倒台,那么自然也该仿照上古贤臣之礼,把排位请入永灵殿侧墙的‘贤臣阁’供奉;断断没有葬在一个下人身边的道理!
如果按照幽北古礼来说呢,又得请来现在的大萨满巫师——何文道,来全权处理此事。
也就是说,李登的这个要求,无论从朝廷法度、宗族家规、上古礼法、乃至师门风俗看来,就没有一样是符合礼制的地方!哪怕他李登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他这般做法都会招致街坊邻居的非议;更何况他不仅是幽北三路的丞相、同时还是位声明远播的当世大儒呢?
李登当然也清楚女儿在担忧什么,他轻轻地把怀中‘安睡’的李福放在地上,捶了捶被他压麻的双腿,在女儿的搀扶之下、缓缓站起身来:
“乐安呐,为父已经活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透、想不开的呢?你别看东幽路那些姓李的族人们,平日里面对为父都是毕恭毕敬的;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没有一日不想要了你我父女二人的性命啊……为父愚钝,白折腾了大半辈子,就连你娘的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哎,今日你福叔归天而去,为父也突然觉得有些累乏了……我这老兄弟说的对啊!无论是你表哥还是你姑母、无论是东幽外戚还是御马监的这些阉贼,甚至是幽北三路这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们,个顶个的全都是畜生!你爹我这一生、本该是溢彩流光的一生;就是被这些个畜生们给绊住了手脚,才活成了今天这副难堪的模样……爹不想死后还要每日看着这些畜生们、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就按我说的这么办吧,如果你一个女儿家不好抛头露面,到时交给沈归就好……”
李福,原名唐念,北燕王朝、三秦行省、长安人士。祖上乃是长安唐家的旁系血脉,不过他虽是世家子弟,但出身极其低微,与本家彼此之间根本就素无来往,就连他的爷爷,都忘了还有这么一门阔亲戚。
唐念自幼丧父,为了家中孤母,不得已师从一位年迈的老刽子手,入了那‘杀头鬼’的贱籍。在他四十岁整寿那年,老母身染恶疾却苦于无银医治。机缘巧合之下,唐念结识了前来长安游学的青年李登,二人义气相投、彼此之间相谈甚欢、身家豪富的李登更是出资相助,为唐母请来了长安城最好的郎中。怎奈唐母年迈体虚、病情又过于急重,用尽了一切手段、终于还是未能痊愈。仅仅靠着珍稀药材多续了几日的命,便驾反瑶池而去了。
唐老太太死后,李登也尽心尽力地出银厚葬,更为这位新结识的忘年之交洗脱了刽子手的‘贱籍’。无以为报之下,唐念便化名‘李福’,一步不离地跟在了这位‘小朋友’身边。
从那之后,‘杀头鬼’出身的李福,与他这位忘年之交李登,一起走南闯北,为他牵马坠镫,忠心耿耿地效力了四十余载。
寿终之日,享年八十有四
314.南门之战 一
“韦头儿啊,有件事我想提前跟您报备一下。等咱们这一趟差事办完了之后,我就不打算干了。”
刚从‘焕然一新’府衙当中走出来的这一队‘衙役’,正是由飞虎军的亲卫营乔装改扮而成的。而此时跟韦营正‘请辞’之人,是看上去大概在四旬上下的老兵。他此时穿着一身不大合身的衙役服,看上去略显得有些滑稽。
“不干了?不当兵你吃什么啊?我记得你家不光有老母在堂、还有三个娃儿要等着你喂食,你要是把‘刀把子’一扔,还不把一家老小都生生饿死?”
韦营正一听这位老卒向自己请辞,立刻有些惊讶地回看着他。
这位老卒本家姓马,亲卫营的兄弟们平日里也都叫他老马。这么多年光景叫下来,可能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的本名叫什么了。
此时老马摸了摸手中那杆光滑的长枪,略带着些羞涩地咧开了嘴,带这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就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吃喝,才更不能继续当兵了。我在战场上厮杀了二十多年,除了这一身旧伤之外,什么都没攒下来。虽然咱们飞虎军的军饷发放的还算及时,可也已经足有五年没涨过了…要不是韦头儿您有办法,能时不时地给兄弟们弄些外快,让兄弟们养家户口的话;光靠着那么点死军饷,早就把一家老小饿死了……这次也是俺家兄弟有门路,让我和他一起去漠北贩皮子、拿到南康去卖……
说到这里,老马便自觉有些失言,讪笑着闭上了嘴,把后半截话生生咽了回去。
韦营正知道,这老马的所谓‘兄弟门路’,就是想要从漠北与中山两地、低价收一些陈年皮子,靠着边军的门路走私到南康境内、给那些富人做地毯用,赚的也是个‘辛苦钱’。既然此事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当然也犯不上挡着人家的财路了。韦营正就本着看破不说破的原则,亲切地拢过了老马的肩膀:
“好生意啊!咱在一口锅里吃了十年的饭,我却愣没看出来老马哥竟然还是块做生意的料!以后你要是发了大财,可别不认咱们这些老兄弟啊!既然你要走了,兄弟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么说吧,北燕南康的门路、咱就是磕破了脑袋,也给你找不出来;可要是说到边军巡检那些地方嘛,我还有不少的旧相识、老兄弟,以后要是你遇见什么麻烦的话,打发个人来递个话来就行!”
这五百余‘衙役’、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无比轻松地走到了南门大街的西口。离着老远,韦营正便看到了那杆黄底黑边的飞虎军大旗,棋子正中还绣着一个大大的‘张’字;不问可知,自家的主帅张黄羚,定然就在那杆军旗之下。
黄色,在华禹大陆一直都是帝王‘专属颜色’。由于飞虎军原本是皇室的私军出身,这才会被特批可以使用黄色军旗。就像是这样‘逾制’的‘配色’、整个幽北三路都是就是独此一家的!
“嘘……怎么合作的事,等咱们交了差再细说。没瞧见那杆军旗吗?咱们张将军应该已经到了,你们现在这里等着,我去向大帅讨令。”
韦营正神色一凛,又重新调整了一番‘制服’的褶皱以后,这才满面堆欢地走上前去,‘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张黄羚的马下。
“末将飞虎军亲卫营营正韦英,参见统领大人。
一番话这说的简单利落、字正腔圆,颇显得韦营这个行伍之人的精明与干练。而端坐在马背上的张黄羚听完之后,故意表现出了不满的神态,看向跪在自己马下的这位亲卫营长说道:
“你少跟老子来这套!本帅问你,昨日你们都在城里干了些什么好事啊?为何要打着帅爷的旗号胡作非为?”
被说中了心事韦英不急不恼,反而厚起了脸皮、起身拉起了张黄羚的马缰绳,嘿嘿一笑说道:
“嘿嘿,帅爷您明鉴,这种事小的可从来都没瞒过您啊?天地可鉴,昨日我们两百多兄弟,累死累活的折腾一整天,也才‘赚回来’区区四十多两碎银子。就这么点钱,真是买酒也不醉,买饭又不饱,根本也谈不上是什么‘胡作非为’吧?”
其实张黄羚还是很喜爱这个精明强干的青年将领,不然的话,也不会把维持奉京城地面秩序的这个重任,担在他的肩上。如今见他跟自己说了实话,也就不再唬着一张老脸,反而微微弯下了身子,轻声嘱咐道:
“奉京城里剩下的都是些穷鬼,还能能刮出什么油水来啊?做事不用脑子,白忙一场也是活该!不过今日这一趟皇差、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小子如果能妥当办好的话,那么再多的荣华富贵、也都是指日可待的事了……说不定若是陛下一高兴,就连本帅这个位置,也能赏给你小子来坐上一坐呢!”
其实在韦英的心中,对于张黄羚这道‘空头支票’根本就不以为意,但仍然装出了一副欣喜若狂的神情,满面狂热地问道:
“那末将今日该把差事‘做’到什么‘地步’呢?”
“对于维持地面秩序之事,你比本帅‘经验丰富’。想必你也清楚,本帅不是个嫉贤妒能的庸人,该你小子露脸的时候,自然也会放权给你。干好还是干坏的,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本帅只提一条要求:要么,你就别动手;要么,你就别放走一个活口!”
得到重用放权的韦英、在回去的路上都在心中暗骂那个‘片叶不沾身’的张黄羚。明面上,他是充分相信自己的办事能力,还留给自己露脸的机会;可实际上却是是他觉得此事棘手、无论成败都有危险,这才会把此事一股脑都推在自己身上。
而就算自己把这场混乱完美无缺的平息下来;在御前讨赏邀功之人,也绝对不可能是自己。颜昼认识他韦英是哪根葱、哪头蒜呐?这张黄羚又是个连旧主都能出卖的小人;面对这救驾之功,哪会不生出据为己有的心思呢?
“韦头儿,大帅怎么说的?”
“嗨,他能怎么说啊,还是以前那个德行呗……”
“那咱就‘照旧’了?”
“嗯…不过当日我与倪醒那老儿有言在先,咱们先礼后兵……”
安抚好了诸位同袍兄弟之后,韦英这才分开了人群,单枪匹马地走向了皇宫南门广场。离着老远,他就看见了宫门外那两具漆黑的棺材;还有那位正坐在棺材下面、形容枯槁的老儒生。
“倪老头,咱爷俩又见面了啊…三日之约已到、你与陛下的事、咱们二人之间的事,都由小爷我一并接下了!到底想怎么办,你们划出个道来吧。不过我也得把丑话说在头里,小爷我的手段、你们可都是亲眼见过的;今日我既给你机会,也不给你机会:识相的话,赶快带着你的徒子徒孙,再扛上这两具倒霉的棺材,哪来的给我滚回哪去;不识相的话,那么也不用你们费事了……从哪来的,爷亲手给你们送回去!”
说到这里,韦英抽出腰间钢刀,斜着眼睛扫了一圈周围那些百姓,语带骄狂地朝着他们呵斥道:
“你们这些刁民自己看看,手里面拿的都是些什么破玩意,能伤人吗?来来来,今日韦爷爷我就一个人站在这里,你们有能耐的爷们就上前一步,让韦爷爷亲自试试你们这些猪狗一样的废物,到底有多高明的手段……”
还未等倪醒与徐延华开口,怒火已经顶到了嗓子的百姓当中、窜出了一个身形高大的棒小伙子!这位小伙子与其他身形干瘦的老百姓不同,一看就是个吃‘力气饭’的壮士好汉。此时,他手执一杆木棍,像模像样地转出了一个棍花,指着正在叫阵的韦英,学着不知道从哪里听回来的戏词,挺胸喊喝:
“狂徒休走……休狂!来来来,跟咱家决一死战!”
说完之后,又磕磕巴巴地转了几下棍子,半途还有好几次险些脱手……
韦英一见他这副模样、又看了看周围百姓那信心十足的期盼神情,真的有些替他们可怜了。可惜,皇命在身概不由己,如果自己不能打发了‘这些傻子’,那么下一个要躺到城北乱葬岗子里的人,肯定就是他韦英了。
既然此时对方已经跳入了战圈、还亮出了‘棍势’,韦英也只能硬起了心肠,双手紧握刀柄比在身前,语气低沉地说道:
“既然你自愿前来送死,韦爷也就只好成人之美了……来吧,别渗着了!如果让我先出招的话,你可连半招都走不过去……”
“少看不起人!咱家在这一手八卦棍法,可是下过足足七八年的苦功夫!看打吧你!”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熬出来的韦英,一见对方的步法、与双手抱拳握棍的方式,便已经知道对方是个‘什么玩意儿’了。面对那杆迎着自己面门砸来的木棍,韦英连眼都没眨一下,身形微动让过棍锋之后,迈左脚踩入了对方双脚当中,抬左臂扣住对方右肩头、右手的钢刀顺势前刺……
双手分别一拉一捅,刀尖便透过身体而过、出现在了这位‘棍术高手’的后背之处。一击得手之下的韦英,连看都没看那位‘民间高手’一眼,改为左手推肩右手抽刀,随即拿着那柄满是鲜血的钢刀,指向了目瞪口呆的围观百姓:
“还有没有练过武的了?站出来让爷瞧瞧是个什么货色?”
315.南门之战 二
都无需找来郎中或者萨满巫师‘急救’,当百姓们看着那位躺在血泊之中的小伙子,心中瞬间就明白过来:这人呐,肯定是救不回来了。
其实,枉送掉一条性命,也不能怪这小伙子不自量力。因为若是这二人平日里比武,尽管他赢不了韦英一招半式,可也不至于连一招都走不过去,便当场身亡。至少想要逃得一条活命,以他的本事来说,也算不得是什么难事。
这位死在韦英刀下的小伙子,平日在货栈以帮人卸货为生。搬运重物的工作,自然也把一副身子骨打熬的‘孔武有力’了;而且,他还真去过几家武馆拜师学武,闲暇之日也会练练棍棒拳脚之类的招式;没过几年,靠着‘业余时间’练出来的这一身武艺,虽然程度高低还远远谈不到;可对付一般的地痞流氓,来上十个八个的、对于他来说也还不在话下。
‘一招制敌’的韦英呢,其实也是个普通人家出身,也没遇见什么‘明白人’,手把手地教过他练武。这一身招法,大多都是跟着军队里的刀枪教头一起‘大帮哄’学回来的;不过二人虽然同属‘野狐禅’、但却有一个根本区别:一个杀惯了人、一个打惯了木桩。
别小瞧了杀人这门‘手艺’!若是打正了地方、兴许随手一拳,就能要了盛年壮汉的一条性命;可若是没有经验的良民,就算砍上个十刀八刀的,也顶多就是给体弱年迈之人、带来一身皮外伤而已。
这韦英并不会什么‘以刀破棍’的武艺招数,只是凭着多年以来、由打尸山血海当中熬出来的‘经验’、出手直奔索命而去罢了;而那位小伙子呢,双手紧握棍子,自上而下地当头‘敲’去。这样的招法,哪怕真让他砸中对方的额头,顶多也就是让韦英晕上一会、再流点血而已,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危险。
但凡是有些江湖经验、手上又沾过人命的棍术高手,与单人对阵之时、根本就不会选则棍术迎敌。他们通常都会‘以棍带枪’,以棍头充作枪尖,‘刺击’对方的咽喉、软肋等柔软之处。
正所谓‘棍扫一大片,枪挑一条线’,凡是单对单的交手,还是‘小招式、高频率’的枪招更加占优。
这位使棍的青年人,既死在了缺乏临敌经验之上、也死在了没有搏命斗狠、背水一战的心态之上……
“你们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刚死了一个就全都软了?要是只有这么点胆子,那爷劝你们还是赶紧回家吧。哦对了,还要嘱咐你们一句:最好别拿着街头打架的那一套,摆在爷爷我的面前丢人现眼。”
韦英一见无人应战,一半劝解一半挑衅地继续开口说道。这番有些自相矛盾的话,也能从侧面看出韦英心中的挣扎之处:他既想让这些百姓们保住性命,也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出头之机……
毕竟飞虎、太白两军合在一起,足有一万多人。如果自己能当众连胜几阵的话,那么即便救驾之功会让张黄羚窃取;但如今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露脸,想必他也不好意思‘白’了自己……
“唉我说,老三平时不是挺厉害的吗?天天把那石锁石凳抡的上下翻飞的,咋这么快就完犊子了呢?”
“老三把他那身肉练的再壮,充其量也就是‘庄稼把式’而已;可你再瞧瞧人家!那可是从战场上趟过几个来回的人呐!打成了这个样子,又有啥好奇怪的呢”
“现在可咋整啊,人家都点着鼻子尖叫号了,梗着脖子也得顶上去啊!咱来的时候可都跟徐先生拍了胸脯了!现在动真格的了,总不能死了一个老三,就都全尿了啊!而且大伙想想,这次要是讨不回个说法来,咱交不起‘皇粮’的人家,也都是个死啊!”
“你说的倒轻巧,老三那么硬挺的身子骨,一下没过就‘完事’了;谁去不也都是白扯吗?还顶上去,咋顶啊?是你顶啊、还是我顶啊?还是让徐先生顶啊?”
韦英这一战极其成功!立刻让那些来势汹汹的百姓,陷入了喋喋不休的混乱局面。徐延华和倪醒二人,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们焉能不知道双方存在着何等巨大的实力差距呢?
原本这二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没存着‘攻占皇宫、生擒颜昼’的那份壮志雄心;聚集起这些老百姓和学子们,为的也是‘聚众胁君’而已;只要颜昼能拉下脸来、跟三北书院的学子们底个头、再把那横征暴敛的‘新税法’一废、其他的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可是这两位老人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颜昼与他的父亲颜狩,虽然是亲父子爷俩,却并不是同一个人。颜昼这个幽北三路的继任君王,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做委曲求全、什么叫做讨价还价;这才刚刚感受到些许威胁,竟然就直接把‘桌子’给掀了。这哪是一位帝王干出来的事啊?就连做小本生意都不够资格!许人家漫天要价,就许你就地还钱,下到街边的柴米油盐、上到家国天下,哪件事不都是这么一点点的谈出来的吗?
可如今约定好的时间已到,颜昼不仅没有露面,还倾尽了所有可调之兵,把整个南门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这个举动,分明就是向自己宣告:不谈了、也没有任何交代,咱们这次索性就彻底翻脸,比谁的拳头大!
这个‘出头鸟’韦英虽然看着凶狠,但毕竟只是个小角色而已,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可就算自己这边真的过了韦英这个难关,在他身后可还足有过万之数的‘正规军’,个顶个都不比韦英弱上分毫啊……
就在二位长者苦思冥想、商量对策之时,由打人群当中又被‘公推’出去三位矮壮汉子。这三位‘敢死队员’,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模样身形自然也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这三兄弟,平日里都靠着‘驾驶’三架小驴车,在街上跑‘站口(出租驴车)’过活;闲暇之时,也会找家武馆活动活动筋骨,再练上几趟粗浅的拳脚。今日,这兄弟三人就吃了‘习武之人’这个身份的大亏——被‘争后恐先’的乡亲们,顶到了台前。
哥仨很清楚,在人群当中百般推辞,代表的只是自家三兄弟;可一旦被推出了人群,代表的可就是同来的街坊乡亲了!
三人之中一位面目稍显老成的汉子,走在了最前面,朝着手执钢刀的韦英一抱拳,略有些色厉内荏的说道:
“俺们就是葛家三虎,平日里也算练过几天拳脚功夫!不过丑话咱可说在前面,这次动手,得是俺们仨对你自己!这倒也不是欺负你,俺们哥仨一直都是共同进退的,对你是这样,对上千军万马也是这样!你要是觉得害怕了,就也叫两个兄弟来!俺们不会看不起你的……”
不愧是在市面上混饭吃的人,就是比那位死去多时的‘力工老三’,来的更加老辣!别看这葛家三虎都是矮壮身材,看着好像是没什么头脑的莽汉一般;可这葛老大才刚一开口,嘴里面说就全都是江湖道!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既能理直气壮的以众欺寡、还能把对方搬请救兵的道路封死,简直精明到了极点!
韦英没跑过江湖,即便他已经怀疑对方使的是‘激将法’、但一看对方三人那忠厚朴实的面孔、再想想自己的真实本领,也就心甘情愿地走进了‘圈套‘当中。
“老子就一个人一把刀,你们爱出几个出几个。还有啊,你们穷连根棒子都找不出来吗?要不要军爷再给你们借三把钢刀啊?”
韦英一边拍着满是鲜血的钢刀,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葛家三虎’。
“不用了!俺们哥仨打你一个,已经占了很大便宜;咋还能用刀呢?你就拿刀,俺们哥仨抡拳头,啥吃亏占便宜的,俺们认了!”
之所以这位葛家大虎,会答应赤手空拳抵挡对方的钢刀,并不是他们自觉以三敌一,胜之不武;而是这哥仨根本就不会使任何兵刃!真要是跟韦英以刀对刀,不但他们擅长的拳脚功夫无法施展,就连闪转腾挪起来、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好,你们这哥仨的人性还真不错,可惜了……既然你们走出来,那就是为了动手,那咱废话少说,看刀吧你们!”一句话说完,韦英挺刀而上,迎战葛家三虎。周围的百姓们一见这次是‘四人混战’,立刻又把围观的‘安全线’向后阔了阔……
韦英的拳脚刀法,虽然都是从战场上练回来的野路子,但这样的野路子也有一个难得的好处:非常适合群战、乱战!
以一敌众的求胜之道,其实不是坊间传言的什么抢先出手,什么逐个击破;反而是如何保存节省体力、以及如何护住自身要害。也就是说,只要是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个顶个都是‘防守反击’的行家里手!
而韦英这次之所以会出刀抢先,皆因为他是想仗着兵刃之威,先把这三个普通百姓的胸中胆气斩灭;皆因为韦英经过多年征战之后,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凡是搏命之战,哪方胆气先丧,那么哪方获胜、生还的机会也就彻底消失了……
自己挥动钢刀,那哥仨敢用肉掌或者身体抵挡吗?自己只需强攻几式,对方在短时间内没有抵挡与还手的余地之后,那么抱头鼠窜、疲于奔命,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可韦英却万没想到:那葛家哥仨虽然都不是什么武道高手、竟然也有一些独道之处……
316.南门之战 三
有一个词儿,就特别适合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钻入了牛角尖的韦英——惯性思维。
他韦英单从这三个汉子憨厚朴实的外表、和明显不是练武那块料的五短身材,就认定了这几个人没什么真实本领,就想玩一玩‘心理战术’、节省些力气再多斗上几场,务求在在场万余同袍面前,把自己这张脸给露足了。可惜,他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这葛家三虎虽然是赤手空拳,但仍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他们之间配合的默契程度,要远远超过自己在战场上遇见的任何敌军!
打定了盘算的韦英以刀护身、大喝一声冲向葛家三虎,目不斜视、刀不改向地直扑站在中央的葛家大虎。自觉距离足够之后,便抢先出手、自下而上地反挑出刀,宛如一道暗夜之中划破天际的惊雷相仿、炫目奇诡……
这反手挑刀与力劈华山、看似只是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的区别;但其实,这看似‘镜像’的两招之间、却另有一番奥妙之处。
反手挑刀,刀锋自下而上。尽管力道不强,但在出手之际、动作极其迅速隐蔽,也能通过微微侧身运力,掩盖住肩部的发力动作。动作小速度快,空门也就相对更隐蔽一些,敌人无论是退身躲避还是防守反击,都是非常困难的;而且,由于挑刀之时是手腕向上发力,自身想要变招回防的话,也只需要旋转一下手腕而已,堪称是攻守兼备的刀法招式。
而且,因为葛家三虎只是普通的老百姓,身上穿的也都是粗布短衣,毫无防护能力。如此一来,就连力道不足的这个缺点,也都完全可以无视了。
当然了,任谁想来,单以葛家三户这种‘矮粗壮’的身形来看,也不可能有多么迅捷的身手。也就是说,只要葛家大虎面对这柄钢刀心生退意,立刻就会被身手更加矫捷的韦英顺势跟进、手执钢刀连消带打之下、这动作缓慢的葛大虎,就再也找不出还手的机会了……
志在必得的韦英,如今就连对方的退路都已经盘算在内;他双眼死死盯着葛大虎的双腿,只等对方那粗壮笨拙的大腿向后一退,自己便会立刻挥刀欺上,仗着兵刃之利、务求迅速斩杀对方‘主将’……
没想到自己这迅猛无双的反手挑刀才刚刚挑出、脚步也才同时踏入了攻击范围之内,那葛家大虎连想都没想、前脚蹬地,迅速地迈步回撤,直接退到了自家兄弟的身后。
这一下倒是把韦英也给迷糊住了:不是亲哥仨吗?当大哥的一见我出招,咋连抵挡的心思都没有,就后撤了这么老远呢?
无论葛大虎这个长兄做的合不合格,但这个没能及时‘刹住车’的韦英,已经直接踩入了葛家大虎方才所站的位置……
如此一来,便成了葛家三兄弟,以‘三角站位’把韦英围在了当中;这一进一退之后,战局已成‘围三阙一’之势。
真正动起手来的韦英,就没有那么多的废话了!他用余光左右一扫,发现葛家的两兄弟,此时已经站在了自己两侧,此时正猫着腰、紧紧注视着自己周身上下、看来是碍于自己手执利刃,不敢贸然出手……
发现自己身陷重围的韦英,第一个反应便是挥动钢刀护身,以防对方三人团团围上,给自己来个叠罗汉;紧接着,又用余光迅速打量了一番身侧二人,发现二人虽然没有朝着自己扑来的意思,但却已经慢慢挪到了自己两侧后方……如此一来,自己需要同时戒备的那些角度,可就越来越别扭了……
还没等韦英琢磨出一个御敌方法之时,站在他正前方的葛家大虎却突然大喝一声,迈着犹如砸夯似的步子,双手一前一后、一高一低的平举,仿佛一只真的老虎那般、朝着自己猛扑而来……
一看他出手的这个粗笨架势,原本还如临大敌的韦英,瞬间踏实了不少!
他这个粗鄙不堪的前扑,若是面对瘦弱的百姓,兴许还能凭着他那壮硕的身材与体型,把对方紧紧压在身下,不得动弹分毫;可这位葛大虎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手中可还有一把钢刀呢?这把刀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刃,但也不是他仅靠着一身‘腱子肉’,就能抵挡下来的呀!
兴之所至、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韦英,立刻心中大喜。紧接着他,面对汹汹而来的葛大虎自信一笑,右手单手执刀,来了一招江湖入门刀法—‘夜叉探海’!这招并不算是什么武林绝学,经过那些评书话本、刀招刀谱的‘详细拆解’之下,在华禹大陆早就已经‘臭了大街’了。
凡是用于两军阵前的行伍刀法,统统都是双手执刀的。双手御刀,力道自然更加迅猛、落刀更加准确,再加上刚猛朴实、大开大合的挥、砍、劈、斩,追求的都是一击必杀,不留任何隐患;而且,由于是双手握刀、自然而然就需要靠手臂带动腰部、周身一起旋转发力。身随刀转之下,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小自己受到攻击的‘面积’……
而江湖门派传习的武林刀法,追求的是保持招式之间的连贯性、维持身体重心平衡。所以,这种招法大多都是以单手御刀;如此一来,自然就加快了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衔接速度,使得攻防转换迅速,进退也能随心所欲。即便一击之下未能得手,但对方也会陷入接下来延绵不绝的追击当中。
韦英这一招‘夜叉探海式’,是出自于玄岳道宫的粗浅武艺,自然也是单手御刀的招数。一刀使出,动作潇洒漂亮,看的在场众人都暗自佩服……
这招夜叉探海式的‘最后杀招’,乃是自背后发力、越过自己身体、自上而下劈斩的一招。而且,由于是单手御刀,还有另外一臂可以调节身体重心、出招隐蔽动作迅捷,再加上挥斩的力道,杀伤力也是极强的,一刀之下,已经足够把葛大虎当中劈开了……不过,这刀招也有个不是缺点的‘缺点’——非持刀手,需要提前在身侧扬起,维持发力的角度、与身体的重心。之所以说它不是缺点呢,也因为这看似无用的‘平举臂膀’,除了很容易被对方抓住破绽反击这一点之外,也会让出招之人的动作身形,看起来更加的潇洒漂亮……
韦英挥空了前几刀,根本就不以为意;因为经过这几招强攻,葛大虎虽然躲闪开来、但终究也被他那壮实的身材所限、再加上他是背身后退、定然比自己正面强攻更加缓慢……几招过去,自己的左脚,已经别在了对方双腿之中…接下来那一记‘杀招’,葛大虎已经是避无可避了……
此时此刻,韦英右臂背在身后藏住刀身,左臂平端维持身体平衡。力由地起、灌注腰间,接下来,他踏在地上的后脚一转,腰身暴涨,把全身的力道灌注在右臂之上,同时在胸中猛提了一口起来,作势便要大喝一声,挥刀斩落……
“嗝!!!”
韦英身后所藏的‘杀招’、还没抡过肩膀,便被一双大手给死死拿住,连带着那只正在蹬地发力的右腿,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绞缠在了一起,直接破坏了他全身的平衡与力道;下一个瞬间,保持平衡的左臂也被背扭在了身后,左腿也同时无法再动弹分毫……
发力未半便被制住全身上下、连带着刚刚吸入的那股气息、也瞬间被‘堵’了回去;韦英的胸口与喉咙,都差点都被这一口吞回来的气息、生生憋炸肺了!
锁拿韦英周身的不是旁人,正是凑在了他身后的葛家二虎!这两个小子刚才还是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模样;可当他们捕捉到了绝佳战机之时,身形瞬间一动,竟然比起韦英的速度来、也不遑多让!转瞬之间,便手法熟练的锁住了韦英四肢的主要关节,猎人与猎物的角色转换,就在一瞬间完成了。
而在周围的百姓眼中看来,这葛家哥俩锁拿韦英的动作,比起那些干了一辈子的老屠户来,都还要麻利许多……
“老三,快卸刀!”
葛家大虎发现自己的二弟三弟偷袭得手,立刻大喝一声;随即也不管老三能不能成功卸下钢刀、便快步冲上前去,反过身子、直挺挺地用自己那宽厚敦实的后背,飞靠在韦英的胸口之处。前冲的力道再加上自身的重量,又把那个可怜的韦英撞出了一个‘嗝’来,喉咙处都开始泛出了甜腥的味道……
葛家哥仨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当然不只是为了‘飞身一靠’这么简单了!
葛大虎用韦英的胸膛止住了前冲的势头,未等彻底站稳脚步,便曲起右臂,向后上方一‘挂’,直接用曲起的小臂弯,夹住了背后那位正在‘打嗝’的韦英脖颈;紧接着他迅速半转身体,靠着已经侧过来的胯骨一顶对方的腰身,同时低头弯腰,低喝一声:‘走你’!
同时,那锁住了韦英的葛家两兄弟、也迅速松开了韦英被制住的手脚……
这一下可好!韦英仿佛一枚破麻包相仿,被葛家大虎直接摔飞了出去,腾空足有五六丈远,落地之后又以脸戗地、‘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搓破了半张脸皮之后,这才堪堪停下身子……
“好!”
多日以来,奉京城百姓们胸中那一口闷气,终于得到了轻微的宣泄,纷纷扯开了嗓门,高声为葛家三虎叫起好来!
317.南门之战 四
原来这葛家三虎所擅长的武艺,并不是什么粗鄙浅薄的‘江湖拳脚’,而是正经八百的‘古典萨满跤法’!
对于这种古典跤法,民间有句话叫做‘大别子三百六,小别子赛牛毛’,算是把摜跤这种技艺的千变万化,给说透了。传说摜跤这种技艺法门,原本是远古部落时期,双方为了避免流血冲突,而演变出来的‘和平战争’;时至今日,也是很多笃信萨满教地区的‘男儿成人之礼’。在各个重大节日;正式场合,重头戏都是跤师的比赛或民间的表演;甚至在摜跤最鼎盛的时期,只有得到了属于自己‘跤衣’的青年男子,才能算得上是真正意义的‘成年人’!这种认定方式,颇像是北燕王朝的‘弱冠之礼’。
随着萨满教在幽北三路的逐渐没落,摜跤这种古典技法也逐渐受到了冷落;虽说摜跤即便脱去了宗教的外衣,也算是门实用性很强的武艺;但毕竟在美观与潇洒程度上有些‘抱歉’;而且一经使出、场面上往往都是两个男子互相拉扯缠抱、或着在摔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看起来也不够雅观……
所以在今时今日的幽北三路,摜跤这门技艺、虽然在短时间内还不至于失传,但也没有人愿意让自家的宝贝儿子、去专门学那种‘没啥用处、又不够文明’的武艺了。
而教会葛家三虎摜跤的老跤师,是个晚年搬来幽北三路养老的漠北老人;而葛家大虎摔飞韦英的这一招跤法呢,也有个朴实无华的名字,叫做‘夹颈摔’。
既然摜跤这种武艺,是发源于萨满教的,那么但凡是萨满教的男性信众,多少都会练过那么几招童子功。虽然如今在幽北三路,摜跤已经失去了‘市场’;可是在全民尚武的漠北草原,仍然还是备受推崇的一项‘业余竞技运动’。
摜跤这门技艺,在漠北草原这个合适土壤之下,经过几代人多年的钻研与完善,已经渐渐地演变成了一套完整独特的体系。
漠北跤法的基本功,分为上、中、下三门路术,而每路又有五种基本功法,在不同的人手里使用出来,效果也是千变万化的。
上盘主要讲的是腰部以上、包括双手、双臂、胸背、以及‘变脸’的全部技法,大致可以分为支、横、盖、涮、带五种技法;而中盘呢,则全是腰腹这个核心门类的五种技法,大致分为崴、跨、走、入、代;至于下盘呢,则主要讲的是步法与腿法的应用,大致可分为抽、盘、踢、拽、过五门。
这共计十五门的基本功练熟之后,再根据个人的天赋与习惯的不同,还可演变出无数的小摔、小绊、小别子,所以在民间也有着‘三年把式、不如当年的跤’、‘把式加跤、越练越高’等等俗话谚语。就连现在的江湖之上,也有不少是专门做‘生熟跤场’生意的‘老合’(江湖人的统称)。(熟跤场,就是单纯的表演摜跤、以卖票领赏为生之人;生跤场,则全是半说半演,靠着贩卖各种外用的‘独门成药’、以骗人为生)。
寻常门派收徒,讲究的是肩宽背厚马蜂腰;可摜跤的好材料,却反其道而行之;绝佳的身体天赋,都是葛家三虎这种‘矮粗胖’的敦实身形。原因倒也很简单:个子矮、腿就短;腿一短、下盘重心就更加稳当。
韦英曾经在战场上遇见的敌手,厮杀起来也都是刀来枪往,耳边飞箭的血腥风格,何尝又遇见过‘摜跤’这种奇怪的打法呢?正所谓‘招打两不知’,他先猜错了对方的路术,又兴之所至、耍了一套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却没啥用处的江湖刀招!这样的心态之下,即便是对上了葛家大虎自己,也定然要被摔出几个跟头去。
就在葛家三虎朝着周围叫好的百姓们抱拳施礼、挺着胸脯洋洋得意之时,远处那个趴在地上‘生死不明’的韦英,唬着半张血肉模糊的脸皮,仿佛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一般,摇摇晃晃地再次站起了身子……
葛家三虎听见了百姓们的惊呼,也收起了‘庆祝胜利’的那份闲心。三人齐齐转过头去,瞪大了眼睛,看着远处正在摇摇晃晃、朝着自己走来的韦英。
“呸…呸……”
可能是因为被甩出去的眩晕之感仍然没有恢复,韦英走路的脚步也略带着些蹒跚迷离。他一句场面话都没说,反而侧过头去、朝着路边吐出了几颗脱落的牙齿;紧接着,他又眉头一皱,抬起右手探入口中,捏住一颗还连在牙龈之上、但已经摇摇欲坠的门牙,硬生生拽了下来,扬手丢到了一边。
“妈的,有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杀了老子,说你们是烂泥扶不上墙,还真不算冤枉了你们……”
葛家三虎可能是被韦英的这一副铁血强横的模样给吓破了胆子,也可能是心中还抱着别的念头,竟然任凭着韦英向后扬了扬手、从跑来的‘衙役’手中再次接过一柄钢刀……
“俺们仨人打你一个、虽然有点胜之不武,但也是咱们已经提前说好的事,你也怨不得别人。俺既然能摔你一次,也能摔你第二次,你要是还这么死皮赖脸的,下次俺可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准让你脑袋先着地……”
这葛家哥仨、平时跟着那位漠北老跤师,都是在跤场习学摜跤之术。而凡是跤场的地面,统统都是‘三合土’砸地,被摔在上面的人,除了难免要吃一嘴的灰、脏了跤衣之外,根本就受不了什么大伤;所以别看这哥仨都是天生摜跤的好材料,但把对手摔成这个样子,还是他们学艺以来的头一遭。
再加上这个韦英的身份,还是穿官衣、吃官饭的官老爷;自己兄弟三人把他给打了,那可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事啊!
由此可见,尽管他们兄弟的跤法已经足够精纯,终究也只是普通百姓的身份,天生就带着些的怯官的脾性……
满面鲜血、碎了半口大牙的韦英,看着那面有难色的三位‘胜利者’、二话没说便抡刀杀去……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交手,刚刚吃了个大亏的韦英,可绝对不会再犯方才那种‘低级错误’了。
韦英刚刚当着万余名同袍兄弟的面前丢人现眼;后半辈子也只能也变成个说话漏风、吃饭掉粒的‘豁牙子’;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皮,也被戗下去半张,能不能恢复如初,是个谁也说不准的问题。承受了如此巨大的代价,若仍然抱着‘冷静心态’迎敌,他也就不是个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厮杀汉了……
葛家三个人、六只手;对上一把钢刀、还有一个被毁了容的‘半疯’,场面上好像也算有那么一战;可才一交上手,打算故计重施的葛家二虎、便被韦英侧身一让、钢刀一挥,生生卸下了大半条胳膊去!
这葛家三虎虽然有打人的胆子,但却没有杀人的胆子。如今见到‘不人不鬼’的韦英、从地上再次爬起身子,不死不休地再次杀来之后;刚才那副胆气已经丧去了一大半。
胆气一丧,出手之时多少都会有些犹豫、动作也就难免变形走样了……
葛二虎前去锁拿韦英臂膀的速度一慢,自然也就失去了先手之机……
跤法不是仙法,手臂也不是铁棍;面对着韦英势大力沉的一记劈斩,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葛家二虎、瞬间只觉得手肘一凉、身子一松,紧接着就被自己拿只断臂喷溅而出的鲜血,蒙住了自己的一双眼睛,整个世界也变成了一片血红……
‘啊!……’
待收手不及的葛家虎再次明白过来之后,瞬间便感受到了一股直入肺腑的巨大痛楚。这痛苦仿佛有形之物一般、直冲他的头皮、让他浑身颤抖发麻,又无力缓解半分;只得双膝一软,跪趴在地上,死命地攥紧左臂的断口之处,用膝盖在地上向前努力地挪动着身子、朝着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自家大哥那里爬去……
“韦英!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狗东西,老子要你赔命!”
那葛家大虎一见亲兄弟的手臂被韦英斩断,怒火瞬间直冲头顶,再也顾不上什么尊卑有别了;周身的力道一较,浑身的肌肉高高隆起,便宛如林间一只愤怒的黑熊那般,朝着前方的韦英扑了过去……
其实无论是跤法还是武艺,说到底,都是掩盖防御自己空门的同时,寻找对方空门攻击的‘游戏’;所以从古至今的武道高手,无论师从何门何派、是**凡胎还是天地灵脉,个顶个都是顶尖聪明之人。
这葛家大虎在盛怒之下生出了拼命的心思,原本就极为擅长的力量方面,自然也爆发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之上;但同样的,带来‘力量加成’的这份怒火,也会让他暂时无法理智的观察战场局势、妨碍他的判断与观察能力。
葛大虎的身法速度,原本就没韦英灵巧、如今又失去了冷静作战的成熟心态,他那手专注于破坏对方重心的摜跤之法,也自然失去了原本的威力……
至于说盛怒之下带来的‘力量加成’,对于原本就没他力量强大的韦英来说,根本就算不得是什么意外的变化……
更何况在如今在韦英的手中,还握着一把血淋林的钢刀!
318.南门之战 五
面对着如疯如魔一般扑来的葛大虎,韦英立刻屈身弓步、靠着忽然矮去一节的距离、在躲开了对方前伸双臂的同时、端举手中钢刀、以前脚为发力点猛一蹬地,身形受力顺时针旋转一周;同时,他双手紧握刀柄却并不发力挥斩,只以身体旋转之力带动刀身旋转,仿佛陀螺般地原地转了那么一圈……
若是葛家大虎的理智尚在,面对韦英的这种还击方式,他只需腰腹用力,高吊起身子向上一纵,然后双手向下探去,紧紧扣住对方的肩膀之后,身形顺势借力一翻,便可以落在韦英的身背后了;如此一来,他只需向身后探出一条腿去、在对方双腿之间左右一扫一挂,打乱了地方重心之后,臀胯再一发力,便可以拽着对方的肩膀,再给韦英来上一个过肩抛摔……
可惜,因为暴怒会给人带来‘力量增幅’的好处,也会让他无法掌控暴涨力道的的轻重缓急。葛家大虎扑来之时,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把韦英生吞活剥、当然是用尽了浑身的力道;如今韦英一个弓步旋身,失去了第一目标的葛大虎自然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调整好步法、收回没有找到目标的力道……
如此一来,余势未消之下的葛大虎,只能朝着韦英的后背踉踉跄跄地扑去……
如果韦英手中没有那柄钢刀的话,那么顶多也就是被他的身子一绊一顶、再摔飞出去一段距离而已,可惜的是……
“咔咔!”
两声频率极快、令人闻之色变牙酸的骨骼破碎之声传出,在场的围观之人都瞬间扭回了头去,不敢再看个仔细。
尽管这二人一冲一撞、只在瞬息之间就已经完成,可听见了那两道声音的人,心中都已经明白过来:葛大虎的这双腿、应该是保不住了。
“大哥!”
已经冲到了半路途中、本想前后夹击韦英的葛三虎、只见两条原本属于大哥的小腿、此时已经高高地飞在了半空之后,双目瞬间血红一片,撕心裂肺地大喝了一声,随即抄起了刚才落在地上的那一柄钢刀,意欲与韦英拼一个你死我活。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不要,也要为二位兄长报仇雪恨……
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把钢刀落在了韦三虎手上,甚至都没有一把棍棒来的更加趁手。正如动手之前、韦大虎的那点‘小心思’一样:对于他们这种没有搏杀经验的老百姓来说,这种长度的军中制式钢刀,不但没有什么杀伤力可言、还会影响他们的步法动作……
“这位军爷,住手吧,有了!”
万籁俱寂的人群当中,突然传出了这么一句喊喝。随即又走出了一位青年男子,身后还背着一杆长条形状的包袱……
这一喊之下,满面鲜血的韦英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置若罔闻地朝着高举手中长刀、面对前方举刀劈来的葛三虎,露出了一道极为瘆人的笑容……
“噗嗤……”
随着一道银光自左下斜挑而上,刚才还举刀过顶、势如奔马的葛三虎,身形突然一滞,随即呆滞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完好如初’的前胸,瞬间栽倒在地……
身体摔落在地上,葛三虎的伤口受力之下,瞬间喷涌而出了大股大股的血液,其中还夹杂着无数腑脏与骨骼碎片,宛如一道血红色的泉眼那般、‘咕嘟咕嘟’地不停翻涌出来……
才刚扭回头来的百姓们,见状纷纷再次转回头去,扶着身边一切可借力的东西,‘呕吐之声不绝于耳!
这个‘面貌凶恶’的韦英,下手实在太黑了!一刀之下,虽然没有把葛三虎斩为两截,但自他的左腰直到右肩处,都被韦英这一刀之下,四敞大开!可以想象的是,若不是葛三虎的尸体恰好平躺在地面之上,究竟还有多少的内腑脏器,要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啊!
刀斩葛三虎之后,韦英一转手中钢刀,走到了紧紧攥住断臂伤口,此时正在不停颤抖、小声抽泣的葛二虎背后,高高举起手中长刀,双膀一用力……看这副模样,韦英是打算以‘斩首’的方式,‘帮’葛二虎解决掉所有痛苦……
“叮!”
随着一身兵刃互斥之声传来、那柄已经堪堪落在了葛二虎后颈半寸之处的钢刀,瞬间被崩散了劲道;那个紧紧握住刀柄的韦英,也顺带着被刀身上传来的巨大力道,生生带出去了两三步远……
“我方才已经说过‘有了’,为何还要下此毒手?”
韦英回头看去,只见人群之中走出了一个青年男子,身材壮硕颀长,步法不快不慢、呼吸绵密平稳。由此可见,这位青年即便不是个‘凤毛菱角’的内家高手,也一定是有些经验阅历过的‘老江湖’了!
这位‘老江湖’面色嗔怒、但却并没有着急强攻,反而是右脚一搓一挑、把击歪韦英钢刀的那杆长枪重新握在手中,驾轻就熟地一转枪杆,倒提在自己身后……
“老子又不是你们江湖人、今日在这也是奉旨办差,你那什么‘有了、没了’的屁话,跟我说不着!”
正如韦英所说,这句‘有了’,乃是江湖人士在试手过招之时,通用的认输方式。只要任何一方之人、高声喊出‘有了’二字,那么正在比武的双方便会了立即收手罢战;此战的胜负之数,也就打这两个字当中得出了结果。
理直气壮地回答完了问题,韦英唬着半张面皮,露出了一副似哭似笑地恐怖表情之后,紧接又再次抡动钢刀,冲向了那个正在‘自怨自艾、泪流不语’的葛二虎……
“畜生,住手!”
这使枪的青年男子、见韦英再次朝着葛二虎杀去,不由得大喝出声,同时一转手中枪杆,寒光凛凛的枪尖、便宛如灵蛇吐信一般、刺向了韦英劈至半途的长刀……
‘乒!’……‘噗!’
这两道声音,分前后传出。而这青年男子收枪之后也是神色一变,懊恼与悔恨齐齐涌上心头。……
这声金属之音,自然是他的枪尖击中对方刀身所发出来的;可韦英之所以能够安全活到今天,皆因为他有一个很好的优点——从来不会吃两次相同的亏!方才,他的刀身再次被枪尖击歪之后,韦英便借着枪尖传来的力道、一个旋身,攥着刀柄向后‘飞退’出去了足有十几步之远……
如此一来,韦英止住了身形以后,‘正巧’堪堪停在一人的身边……此人,正是双腿膝下被他彻底斩断的葛大虎!如今他正眯着一双眼睛,也不知道意识是清醒还是糊涂,只是双手的十根手指,正在徒劳地扒着地上的石板缝。只看这副样子就知道、如今的他,正在抵抗着巨大的痛楚……
而接下来的那一声‘噗’,便是韦英落地之后一扭腰身,用尽了浑身力道,高高举起手中长刀,连口喘气的功夫都没耽搁、直接剁在了葛大虎那健壮的身躯之上……
没有任何意外,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葛大虎受此一刀重创,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只是身形顺着刀刃的传来巨大力道、微微起伏了一下而已,便脑袋一歪,断绝了生机;可这韦英一击得手之下,却还是不依不饶,不停上下挥舞着长刀,一刀一刀地劈砍着葛大虎的尸体,哪怕那依然温热的鲜血喷了他一头一脸,韦英却仍然双眼放光、如同中了邪咒一般、一边劈砍,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嚷道:
“练过跤啊?哥仨有配合啊?身子练得够壮实啊!你他娘再爬起来摔老子啊!狗一样的东西,跟我玩江湖道是吧!……”
看着韦英那犹如‘恶灵附体’的恐怖模样、包括那用枪的青年男子在内,所有人都觉得背后一寒,更有不少胆子小一些的妇女与青年学子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尿湿了裤子……
这位用枪的青年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海林镖局的前任总镖头,江湖人送外号‘回马李’李海林的独生之子!
他们海林镖局的事业,之前因为两北战争而陷入了停滞的状态当中;有好些被困在城外的镖师们,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便跑去了中山东幽两路赚外快;其中有一支队伍,还接到了东幽李家的一趟‘大买卖’,而带队之人正是他的父亲李海林。可惜,父亲这一去之后,直到今日,仍然杳无音信,生死不明,下落不知……
直到最近几日,这位李少镖头遇见了一个自称父亲故交的少年;并且在他的指点下,还从父亲的兵器架子底下,找到了一封提前写好的‘遗书’。
凡是常年走镖的老镖师,每次出门之前,都习惯提前留下一些重要的‘遗言’,已备不时之需。毕竟身为镖师,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危险生意;所以,凡是家中尚有老幼妇孺在世,所有的老镖师都习惯在出远门之前,提前留下一封遗书。
而李少镖头找到的这封遗书之上,只有短短几句话。除了吩咐他镖局与家中琐事之外,还另外吩咐他了一件有些‘莫名其妙’的事:
海林镖局,要永远站在沈归的身边。
看完了父亲遗书的李少镖头,当时心中只有一个疑问:沈归是谁啊?
319.南门之战 六
接下来,他就从这位‘小叔’沈归的叙述之中,听到了父亲已经阵亡的惊天噩耗。通过一场彻夜长谈,李少镖头才逐渐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李少镖头本心看来,虽然整件事还有不少疑点,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佐证,就连那所谓的‘真相’,都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叔’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红口白牙说出来的‘故事’;可唯独那封遗书,却肯定是‘真货’,因为属于父亲独特的字迹,就算有天大本事的儒生、匠人,也肯定无法造假!
因为他的父亲李海林,早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读书识字,还是在他生儿育女、又开了这间海林镖局,万般无奈之下,才请来了个教书先生,勉强开始‘学习文化’的。
所以严格来说,自己和自己的父亲之间,还有一段同窗之谊呢!
之所以今日他会隐在人群当中,也是受到了‘小叔’沈归的嘱托。他们二人之间有约在先:如果沈归不在场之时、发生了什么意外的话,他一定要出面维持住百姓‘以死抗税’的那份决心。
最先死去的那个力工,李少镖头觉得倒是无大所谓;但眼前这葛家三虎先胜后败,也顺势勾出了韦英胸中的凶煞之气。这哥仨败得一个比一个凄惨,周围的百姓们也是被吓的惊叫不止,人人的脸色都白了不止一星半点;若是再让韦英这么杀下去,只等韦家三虎全部死绝,那么毫无意外的,所有的百姓们都会立刻做鸟兽散!
于是,百般无奈之下的李少镖头,只得挺枪出手,企图阻止韦英的赶尽杀绝。可惜,自己却因为‘一时大意’之下、反倒让韦英来了一手‘指东打西’:明面上是冲着断臂的葛家二虎而去、可他直等自己枪尖撞飞刀势,便立刻借力转身,扑向他心中的真正目标——那个被斩断了双腿、无法逃走的葛大虎!
李少镖头脸色铁青地看着远处正在发‘邪疯’的韦英,耳边夹杂着百姓的胆怯与哭嚎、呕吐与惊恐之声。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心中非常自责,认为自己辜负了‘小叔’沈归的嘱托。
既然注定了功败垂成,李少镖头有心扭头一走,可转念再一想,要是现在就走,我这趟到底算干嘛来的呢?
他又低头看了看脚边那位目光呆滞、失魂落魄的葛二虎,心知这人就算‘抢救’回来,也已经彻底废了。即便自己拼命保下这么一根独苗,也无法让被吓到心惊胆战的百姓们、重新鼓起勇气了……
李少镖头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没法子,来都来了,总不能当了一次帮凶,再灰头土脸的回去吧?自己日后可还要接手海林镖局呢,要是今日就这么退了,以后谁还敢把镖交给自己呢?
于是,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至少要拖到沈归出现之后,自己才好功成身退。因为时至今日,自己跟着百姓学子逼宫,是为不忠;中计之下充当了韦英的帮凶,间接害死了葛大虎是为不仁;违背了父亲临终遗命,是为不孝;没能完成与‘小叔沈归’的事先约定,为不重义!
自己还才刚刚子承父业、准备行走江湖;若是这四顶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大帽子扣在了脑袋上,日后还有何面目去吃镖行这碗饭呢?
已经无所谓葛二虎死活的李少镖头,一句场面都没再多说,手中长枪简单调整活动了几下,自觉已经调整好了身体与心态之后,立刻挥动臂膀向前一掷、长枪脱手飞出、朝着前方正在‘泄愤’的韦英呼啸而去;紧接着他又双脚连踏两步,身体也宛如飞梭一般向对方冲去!
好一个李少镖头,好一手追星赶月!
他年纪虽然不大,可自幼便跟着父亲李海林习学家传枪法,练出了一身平和深厚的童子功;而且当李海林自认教无可教之后,还费劲了心力、托遍了关系,求来老乞丐伍乘风指点了李少镖头两个月。时至今日,李少镖头的武艺,已经不在其父之下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那些武力已临绝顶的高手过招,由于双方的身法与速度都已经匪夷所思,落在普通百姓眼中、往往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已经分出了生死胜负,根本就没啥意思;而刚刚发生在南门大街上的这几场打斗呢,虽然过程看的十分清楚,但场面实在过于血腥残忍、招式虽然实用,但是‘观赏性’又着实有限,也不太合‘观众们’的审美…
可如今李少镖头的这一手追星赶月极为华丽,尽管只是个起手势而已,但也足够让观众纷纷瞪大了双眼,不转眼珠的盯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年侠士!
‘滑行’在半空中的枪杆与人、原本是一前一后的位置;可‘飞’至半路途中,凭着双足踏地的那点‘加速度’,李少镖头的身体,竟然已经渐渐与枪杆齐头并进了!
眼见长枪的‘攻击范围’已经堪堪足够,李少镖头左手一伸,正好攥在了枪杆前端;随即他右手也向背后一抄,反把握在了枪杆尾部。紧接着身体强行一扭,凭空旋过身子,调整成了极为正统的握枪姿势;与此同时,飞在半空中的身体也稳稳落在地面之上……
眼见如此精妙花哨的‘枪招与身法’,围观的百姓们刚想喊出一个‘好’字,便被他接下来抖出的十几个枪花晃花了双眼!
李家的枪法,全都是大枪枪招,脱胎于枪法之祖——**枪法。而习学**枪法的基本功,便是抖大杆子了!
简简单单的一根过丈白蜡杆,不仅可以把习武之人的全身劲道整合在一起,还可以在不知不觉之间,把人体的细微感官与整体协调性,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而是,凡是江湖中人开馆收徒,无论所授武艺源于何门何派,为人师者都必须现在抖杆子上,下过很大的功夫。正所谓‘戳杆立场子’,这个‘戳杆’、戳就是大杆子的杆了。
抖枪花,不单单只是一种‘炫技手段’而已,还可以通过观察对方同时能够抖多少个虚影、来大致判断武艺达到了怎样的程度;而若是达到了一定境界之后,还可以在抖出的枪花之中‘真假掺半’、以虚实相合的手段迷惑敌人。
李少镖头在抖杆子上下过苦功,这些枪花虽然只有十几道,但进攻的角度极为分散,虚实真假又难以辨别。他韦英手中只有一柄钢刀,在这么短的一瞬间,他就要决定到底该往哪边躲,钢刀又要格挡哪个枪头;而他所‘瞄准’的那道枪花,到底是真是假;即便真的侥幸躲过了这一招,又该如何反击……
面对李少镖头这十几个真假掺半的枪花,才刚刚转过身来的韦英,正面临着一个很重要的抉择。
韦英不是个江湖经验丰富的‘老合’,自然也不懂‘单刀破大枪’的武艺。面对着十几道寒光夺目的枪头刺来,就算是再狂暴的人,也知道大事不妙啊!他下意识地往后微退了半步,却恰好踩在了一个绵软无力的‘物体’之上……毫无防备之下的韦英,直觉自己脚下一滑,身子也顺势向后躺去……
韦英踩到的‘绵软之物’,自然是被他‘泄愤’至面目全非的葛大虎了!
这个世界上的事,往往都非常奇妙。如果韦英没有‘一脚踏空‘,而是正面抵挡李少镖头这招精纯老辣的‘百花式’,定然是要当众上演一出‘金枪锁喉’的!皆因为他正在努力辨别真假的这十几道枪花,其实都不是真正的杀招!
正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李少镖头抖出来的所有枪花虚影,其实都是为了迷惑韦英、让他陷入艰难抉择之中的虚招!他这百花式的真正杀招,乃是随后而来的白蛇入洞——也就是挺枪前刺。
试想一下,当那韦英选定了某一道枪花、作为自己的主要格挡对象之后,定然会探出手中长刀;如此一来,失去了长刀护体,浑身空门大开的韦英,也就成了最好的枪桩子!只等他挺刀格挡的一刹那、李少镖头立刻便会迅速的一退一进……瞬息之间,凭着真正用上了全身之力的‘白蛇入洞’,便会‘击碎’那些迷惑敌人的枪花,直刺对方要害!
可惜,这原本的必杀之局,却被刚刚惨死韦英之手的‘葛大虎’、‘出体’破坏掉了……韦英失去平衡之后、直挺挺地向后摔去,竟然在无意间‘破开’了李少镖头的枪招!
一击未能得手的李少镖头,当然也没傻愣地站在原地;他一见韦英向后摔去,立刻借着向后抽枪的力道,改前刺为转身……转瞬之间,一道几乎看不见出招轨迹的枪头、竟然从李少镖头的背后‘透体而出’!
直到枪尖已经刺破了韦英皮肉之时,李少镖头的转身才刚刚结束。无论是节奏还是角度、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这一招回马枪,威力都远在他的亡父李海林之上……
320.南门之战 七
也不知道葛大虎的‘在天之灵’,打的到底是个什么主意。韦英被他这一绊之下,躲过了本已避无可避的那招‘金枪刺喉’;不过,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至,躲得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转瞬而至的这一招李家回马枪,却扎扎实实的捅在了他的身体上!
尽管回马枪本是用来奇袭身后追击之敌的招术,并不是专打躺下敌人的‘地躺枪法’,不过对于如今的韦英来说,这枪法已经足够精妙了……
一枪刺去,瞬间便穿透了韦英的身体……
内腑受此重创之下,韦英连叫都没叫出一声,只是歪了歪脑袋、‘哇’地一声喷出了满口鲜血;不过李少镖头却显然不想再给他任何机会,后手瞬间一转枪杆,刺入韦英体内的枪头便再次扩大了伤势,把原本并不算大的伤口,生生剜成了足有碗口大小……这一枪转完之后,伤口的鲜血改喷为涌,二次受创的韦英再也无力挣扎,只得双目无神地躺在了地上,无力地抽搐起来。
“狗一样的东西,敢伤我家韦营正!”
还未等李少镖头抽出枪头,围观‘衙役’的队伍当中突然发出一声暴喝!随即一位大概四十岁上下、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挥舞着手中长刀,一马当先向他冲来;在这汉子的身后,还有着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奉京府衙役’,也都挥动着手中长刀,双目喷火地盯着那个‘杀人凶手’……
李镖头抽回枪来,斜着眼睛看向远处这数百位衙役,嘴角一撇,大声喝道:
“终于肯出手了?小爷早就知道你们这些朝廷鹰犬,都是只有群胆、以多欺少的王八蛋!来吧!不管你们这些畜生是一百还是一千,爷都单枪匹马,一并接下来了!”
那些围观百姓们,今日总算是亲眼见到了活的‘英雄’!
就算是没有生命危险的街头斗殴、敢于以一敌十者,已经是万人难觅的勇武之人了!可这位使枪的少年侠士,此时面对着黑压压的衙役兵丁,竟然单枪匹马就敢应战!这种人不是天生的痴傻、就是那种一天一地的大豪杰!
冲在队伍最前方的人,正是那位‘办完了差就退伍’的老马!别看他如今年事已高、可他的作战经验与求生手段、全部不在韦英之下!如今面对着以一挡百、仍然面无惧色的李家少镖头,只是在心中暗赞了一句‘好胆色’,同时挨着身子挥起一刀,直奔对方的‘下三路’砍去了!
欣赏归欣赏,厮杀归厮杀,凡是在血水里摔过跤的汉子,只要一出手,那必然是招招奔着搏命而去!什么仁义体面、什么江湖道义,在这些死过百次千次的汉子心中,统统都毫无意义!
李少镖头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毕竟也曾跟着老乞丐伍乘风学过一段时间的武艺,实战经验肯定是半点都不欠缺的。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勤王,以这些‘衙役’以往的形式作风判断,只要自己能够干净利落地杀掉带头的几人,剩下的那些小喽啰,也就会不攻自破了……所以在李少镖头看来,这数百位奉京衙役虽然看起来人山人海,但真敢朝着自己伸手的,也就是领头的那么几个而已……
可他与老马才刚交上了手,李少镖头心头顿时一沉:奉京府的衙役要都是这种水平,那奉京城的下三滥们早就死绝了!这个中年人虽然没学过武艺,可单从他的反应速度与临阵应变来看,此人定然是一位百战余生的老行伍了!
面对自己飞速刺来的寒铁枪头,对方竟然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握紧自己的刀柄,兵行险招的一侧身,贴着枪杆犹如泥鳅一般,欺近了自己身前三步左右。距离拉进之后,他的钢刀非但没有劈头斩颈、反而刀刀都奔着自己下三路斩去!
正所谓力从地起,李少镖头的下盘,正被老马不要命般的飞速抢攻着,自然就免不了要抬脚躲闪;这反复交替的抬脚,既打乱了身形,也失去了运力上身的机会;无法运力,自然也就无法反击。李少镖头的手段,明明比老马高明了不只一星半点,但也只能不停应付着对方杂乱无章的进攻,一时之间还真感觉有些束手束脚!
老马把迎门三刀砍完之后,见李少镖头竟然连手都没能还上,身子也连战连退,不由得大喜过望,拼命加快了攻击频率;直到李少镖头的小腿,撞上了正在发呆的‘断臂葛二虎’之后,不停后退的身子不由得立刻一滞……
与此同时,老马的钢刀也奔着自己的小腿而来……
这一下,李少镖头已经是避无可避了!他向前,就变成了与手执钢刀的老马贴身缠斗;他向两侧闪去,那位失去了长兄幼弟、外加自己一条小臂的葛二虎,就会暴露在老马的刀下,成了自己的替死鬼。
情急之下,李少镖头突然灵机一动,左脚尖一踢枪尾、以枪做棍戳在地上,斜斜地迎上了砍向自己小腿的钢刀……
随着一声刨木之声传出,被卸去了力道的刀锋,自然而然地被荡散开来;李少镖头怎么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反击机会?趁着老马空门大开的机会,抬起‘棍’来,直直戳在了老马的心口窝上……
老马要害遭次重击、连连退去几步,同时也‘噗’地一声喷出了满口鲜血,如飞瀑一般涌出的鲜血,直喷了李少镖头那一身……不问可知,他这蓄上了真力的一‘捅’之下,即便老马没有当场身亡,定然也活不过多少日子了……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发财大计’、也随之变为了镜花水月……
老马口喷鲜血地倒飞出去,立即撞乱了跟在他身后一道冲来的兄弟们。不过,那些‘衙役’仅仅停滞了几息时间,连‘手忙脚乱’都没有发生,便再次朝着李少镖头一拥而上……
若论起真实武力的高低,这些飞虎军的亲卫营兵,就连给李少镖头提鞋的资格都没有;可这毕竟不是一场公平的比武决斗,对那些如狼似虎的老兵来说,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要把眼前这个杀了营正与老马的厉害小子,在乱刀之下剁成肉泥!
他们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也没有什么道德与仁义的观念。在他们看来,所有的道理都比不过两句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面对那些咬牙切齿的衙役们、李少镖头没有半分胆怯之意,手中的一条长枪舞动如飞,一时之间,还真没让对方找到什么好的近身机会。这跟木制枪杆在他的手里,竟然犹如面条一般柔软,携着‘忽忽’的破风之声抡动开来,不单速度极快、还封锁了前身范围内、所有可能会受到攻击的角度……
即便这样的防御方式极其耗费体力,但面对那些密密麻麻迎面砍来的钢刀,李少镖头也只能用这般‘笨拙’的方式勉强抵挡。可是他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恐怕根本撑不了多久了……
失去了韦英与老马的飞虎军亲卫营,也没有变成断了线的木偶。这些老兵油子,可个顶个都是百战余生的老油条、如若不然的话,也没有资格被编入这亲卫营当中。他们或是勇冠三军、一身是胆;或是奸险狡诈、花样繁多;无论他们看起来身材是高矮胖瘦,一旦放在战场上,以一敌三还是没有问题的。
更何况这五百人彼此之间、虽然未必都能亲如兄弟,可对于互相之间的战斗习惯,却早就是烂熟于心的事了。
此时他们一见李少镖头的枪法精绝,气息沉稳,己方兄弟短时间内无法近身,也就不再拼命地向前挥刀了;而是互相照了几个眼神之后,便宛如一条被巨石分开的溪流相仿,把李少镖头团团围困在人群当中。
包围圈形成之后,他们倒是也不着急一拥而上,反而是任凭正面的兄弟们继续挥刀强攻。即便久攻不下,他们也不见半分急切之色,反而还极其富有层次感地分成了几个班次轮换,以体力足满的生力军,换下那些已经脱力受伤之人。
在这等作战思路之下、即便李少镖头血气方刚、武艺精纯,但勉励斗了一段时间之后,手下却没能再取走半条人命!
这些‘衙役’们,采取的是极为正统的‘战术’;凡是遇见兵力稀少,但战斗力强横之敌、都会犹如不眠不休的海浪一般、分梯队、分批次地层层进攻,不留给敌人半分喘息之机。
纵使李少镖头的手段再厉害,也不过就是一杆长枪,一双手脚而已,只要那些衙役能豁出性命不要,堵死了他所有闪转腾挪的空间,那么任凭他枪术如何精妙,也定然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过如今这些人,显然没有那份心思:他们就想靠着这种‘疲劳战术’,生生耗尽李少镖头的体力。他们是想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的,把这位武艺高强的少年英雄‘捉拿归案’。
当然,拿住之后再把他乱刀砍死泄愤,也同样不是什么大问题……
321.南门之战 八
李少镖头虽然武艺精湛,实战经验也颇为丰富,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而已,又怎么可能知道那些老兵油子的肚子里,到底存着多少坏水呢?
刚一开始之时,他面对那些双目喷火、奋力强攻的衙役们,他还得意洋洋地把手中那杆大枪舞动如飞、与他们兵兵乓乓地打了一个热火朝天;可交手时间一长,想起了那些早已经四面合围、但却一直没有伸手的人,自己心中不禁也有些疑惑:明明是绝佳的围攻机会,他们为何无动于衷呢?
又奋力抵挡了一会,李少镖头感到自己的双臂渐渐发酸,挥舞大枪的频率也自然缓了下来。可这枪势一缓,场面上就更加诡异了!在他自己看来,乏力之下的自己,明明已经露出过好几次的破绽;可周围这么多的老兵油子,却仿佛双目集体失明一般、继续保持着正面强攻的态势;而且,自己这一慢,就连他们挥刀的频率与节奏,都逐渐慢了下来……
这本来是个好事,却也让李少镖头越打下去、心中越觉得暗暗发凉。
由于战场范围太小的原因,即便对方围攻自己的人数众多,但在同一个时间之内,可以对自己造成真正威胁的,仍然只是站在最内圈的几十位而已;但是,人多自然也有人多的好处,一旦内圈有人受了重伤、或者气力不支的话,只要身形往后一退,立刻就会有精神足满的同僚上前,补上他的那道缺口。
所以,自己一定会筋疲力尽,但对方的攻势,短时间内根本不会有丝毫的减弱。
事出反常则必有妖,李少镖头虽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他却已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于是,他也一改方才那大开大合的战法,不在与对方斗力气,而是用更加节省体力、杀伤力也更强的刺、挑枪势迎敌,意在灭杀掉更多的敌方有生力量。
他这个思路倒是没错的,可惜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那些刚才还在袖手旁观的衙役们,一见李少镖头彻底‘开了杀戒’,便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己方的那些小心思……于是,这些人就立刻抡动起了手中长刀,齐齐大喝一声、朝着李少镖头一拥而上……
南门外的这一场恶战,很快便拉开了正式序幕;但可惜的是,也很快就结束了。
李少镖头改换了枪路、围住他的‘衙役们’也立刻一拥而上,开始了对他的全力‘围剿’。如此一来,被压缩了活动范围的同时,也自然会失去大部分的防御能力。至于说李少镖头手上新添的那十几条人命、对于现在这个局面而言,就犹如一把沙子撒到了禹河当中,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这枪头的刺入与撤回、多少都会延误他的动作速率;再加上此时他的气力本就已经堪堪用尽,油尽灯枯之下的李少镖头、脚步与动作才刚一见缓,那些从背后与身侧不停劈砍而来的刀锋,自然也就无法顾及得到了……
‘噗、噗、噗……’
李少镖头才刚刚刺死一人,还未来得及抽回枪头、只听得耳后恶风不善。他刚想旋身躲闪,无奈使乏了力的腰腿同时一软,动作只慢上了半分、背后便瞬间连中三刀!那三股巨大的力道,只砍得他向前踉跄了几步,直觉面前又是一道银光耀眼、抬起抵挡的右臂,又被对方当头抡下的钢刀砍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
一拳败、万拳来!身上每多填上一道伤口,动作幅度就难免受限、身体也无法如臂使指般地运转自如,若是再加上战斗空间被压缩到了一定地步,哪怕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再难有所作为……
随着李少镖头的鲜血不停飞溅,这群老兵立即化身为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亮出了锋利的‘獠牙’一拥而上、誓要把这个与亲卫营结下了血海深仇的少年侠士,乱刀砍成肉泥!
“住手!”
由打南门大街的北侧,突然传来了一声犹如旱天惊雷一般的暴喝;众人闻讯看去,只见一家二层饭庄的楼顶之上,又出现了一位手执长剑的少年侠士!他的暴喝之声才刚刚落下、整个人便仿佛一只大鹏鸟那般、张开双臂从天而降,虚空中更是双脚互踏三步、竟然凭空改变下坠之势、横着身子向前飞出去了三丈开外!待他身形站稳之时,双脚已经踏在了战圈的正中央。
沈归的突然出现,让那些‘衙役’也警觉地停下了挥刀的手臂!毕竟这李少镖头与飞虎军有着血仇、但沈归却是个摸不清来路之人;既然摸不清来路,又没有私仇,又何必要与这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少年公子结怨呢?落在地上的沈归,一见李少镖头此时的凄惨模样,心中极其悔恨自责:若是自己能再早到半刻的话,兴许……
没错,此时的李少镖头,竟然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清秀模样了。在前几道伤口刚刚挂在身上的时候,他还存着闪避格挡的防守念头;但随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空间越压越小、在他身上落下的钢刀越砍越重之后,那些原本就余下不多的气力、连带着伤口喷出的血液,终于缓缓流尽……此时,那位原本清秀俊朗的李少镖头,周身上下挂满了婴儿嘴一般大小的伤口、紧紧闭着双眼,身子也软软地挂在了直立在地上的枪杆上……
不问可知,李少镖头的最后一口气,便用在把枪头刺入青石板当中,抵住自己失去力气的身体……直到此事,这位少年侠客仍然没有倒下!
沈归一眼望去,只见他整张右脸都被一道巨大的伤口占满,透过那些外翻开来的皮肉,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后槽牙了,模样极其血腥恐怖;而他那一身的侠士装,也早就被钢刀割成一条条碎步,此时都饱饮了英雄之血,软塌塌地贴在了他的身上。
沈归原以为他已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可没想到一听到双脚落地之声,这位惨不忍睹的李少镖头,竟然再次睁大了眼睛!他循声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满面愧疚、双目血红的沈归,露出了一抹极为悲壮、又耐人寻味的恐怖笑容:
“你咋不明天再来呢?……”
随即,他又扭过头去、狠狠盯着皇宫的南门方向,终于垂下了高昂的头颅……
远处飞虎军旗之下的那个张黄羚、与站在南门之外的颜复九,也看到了沈归‘华丽登场’。他们二人一改方才的轻描淡写,不约而同的收敛起了坐山观景的心思,各自把腰间的战剑握在手中高高举起,在正午烈日的照耀之下、反射出了两道夺人耳目的耀眼光芒……
“众将士,听某号令!包围南门大街的所有出口,一只飞鸟、一只虫子都不许放过!”
甲叶摩擦之声、配合着纷乱而急促的脚步,一时间宛如决了堤的大坝相仿,惊得所有百姓都目瞪口呆。
他们原本还抱着‘这些士兵,只是想吓退自己’的侥幸心理;如今一听主帅下令‘关门’,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回,那个王八蛋太子,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在场之人除去沈归以外,包括读了一辈子圣贤之书的倪院正,谁都没见过万余军士一起行动的大场面。这不是几十个几百个街头混混互殴、也不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学子百姓聚众闹事;而是实打实的幽北正规军,都是身上有甲,手中有刀,奉旨杀人的索命恶鬼!
这些士卒的刀锋所向,本该是啸聚之匪、是犯境之敌;而今时今日,这些原本就是从民间征集而来的将士们,却要把他们手中的屠刀,挥向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了……
尽管百姓们在来的时候,已经鼓起了胸中的勇气与怒火;可一旦面对这些犹如雕像一般沉默而麻木的‘正规朝廷军队’,还是让他们感觉到心惊胆战、手足无措……
‘自投罗网’的沈归倒是并不在意,他只是轻轻走上前去,面色凝重地抽出了那杆支撑着李少镖头遗体的大枪、又轻手轻脚地把这位死状凄惨的侠士平放在地上,伸手合上了他双饱含怒火的眼睛……
随即,他便抬起头来,先是看了看天空中的烈日骄阳,又伸出袖口来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水,稳稳举起手中长剑,他剑锋所指之处,正是皇宫之内、勤政大殿的方向:
“小儿颜昼!你毒害先帝篡位、火焚姨娘寝宫、刺杀幼弟灭口、践踏朝廷法度、生活奢靡无度、暴敛搜刮百姓;时至今日,你竟然还妄图以刀兵之利灭口,以求掩盖自己的全部罪行!如此天真之举,还真让沈某可发一笑;殊不知,你能杀得了南门大街上的诸位忠义之士、却杀不尽幽北三路的万千良善百姓;你今日灭的了悠悠之口、却无法操纵华禹大陆的诸位史家之言!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颜昼啊颜昼,你那‘千古一帝’的宏图大愿,必将成为一场黄粱美梦!”
这一番激昂慷慨之言,只听得三北书院的学子们人人愤慨;而那些脸色煞白、已经萌生退意的百姓们,也彻底止住了身体的颤抖,再次握紧了手中那简陋到近乎可笑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