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8.讲个故事
沈归一见李皋非但不害怕、反而回应的更加硬气、便知道定然自己的臆测出现了问题。于是他松开了手中的那个‘库管小先生’、又朝着地上正捂着脖子抽搐的马夫随意踹了一脚:
“还没死过瘾吗?赶紧起来吧,蹭坏了衣裳可不管赔啊!你这水平也不怎么样嘛,都让李长老给看出来了!”
刚才还是个‘将死之人’的中年车夫、一听沈归这话、身子一挺竟然站来了:
“露馅了也不能怪我啊!我早就说了,想要演的像,那必须得用猪血!可是厨子头说找不着啊!你瞧瞧鸡血这颜色,暗成这个德行、瞎子才看不出来有鬼呢……”
“福叔,你们相府下人都这么大的脾气吗?”
李福知道这沈归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是似笑非笑地一伸手、拽走了那个还在不停絮絮叨叨的中年车夫。
一见沈归栽跟头,李登也不由得开怀大笑了几声。随即他又瞥了一眼‘志得意满’的李皋、轻轻咳了两声,朝着羞愤难当的沈归招了招手:
“赶紧进来吧,别站在外面给老夫丢人了。李皋啊李皋,这世界上可从来都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凡是沾上了‘人’的秘密、也不是什么秘密。长宁,要不你来说说看,我们李家的这位大长老,最后的依仗到底会是什么呢?”
万长宁仔细打量着一脸孤傲之色的李皋,不太自信地说道:
“老师既然让我先说、那么学生就只当是抛砖引玉了。不过学生也还没能完全参透其中奥妙,某些关键之处、解释起来也难免会有些牵强……依学生想来,李大长老的依仗应该还是南康谛听、与太子颜昼。也许是他暗中留下了什么可以自保的关键性证据?也许是他根本不相信太子可以成功继位?因为我想来想去,都不认为东幽路的那些李家人、还有继续支持他的理由;一个已经彻底垮台的大长老、还是一位风烛残年的垂垂老朽、哪个不开眼的还会继续往他身上‘加注’呢?”
李登听到这里、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口气。万长宁此子什么都好,唯独在‘想象力’与眼界格局上差了那么一点点。尽管他的这番猜测,是基于现有证据、分析出的最符合常理的结果;但放在‘反应不合常理’的李皋身上,就显然不会是正确答案了。
凡贪恋钱财者则必然怕死、即便李皋如今已经失去了所有财富、但怕死的本性却绝对不会在短时间之内发生变化。所以无论李皋现在表现的如何‘视死如归’、从他的本心来说、都一定还是很怕死的。既然如此,正确的揣摩方向,就应该是探究李皋为何会故意装出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而不是他为何会真的突然不怕死了。
出发点都已经产生了根本性错误的话、那么得出怎样符合逻辑的推论,也不会是正确答案了。
“沈归呢?你刚才演了那么一处猴戏,想必是已经有了什么大胆猜测。那么,不如你再来说说看吧……”
李登转过头来、又看了来回摩挲着下颌的沈归。
听到‘丈人公’的吩咐,李登慢悠悠地先是绕着李皋身边走了几圈;而后又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
“我的想法嘛、则与士安兄大不相同。在沈某看来,明明是已经落网的猎物,为什么又是这样理所当然的反应呢?想必定然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这样吧,我先给诸位讲个故事好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啊……”
屋中的另外三人,在沈归那声音略带沙哑的讲述之下,听完了一整段‘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直到沈归说完了之后,万长宁和李皋都仍然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反而李登却仿佛若有所思一般、罕见地紧紧皱起了眉头,把双眼望向窗外、身体与气势瞬间便柔软了下来……
沈归看着万长宁那一头雾水的神情,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李皋说:
“不明白没关系,我来细细给你说明一番。首先,这位绝不是什么‘硬汉’的李大长老,故意做出一副英雄姿态来,肯定是笃定了自己没有任何生命危险;那么除了屋中三人以外、还有谁能保住他的一条老命呢?”
万长宁歪着头想了想,很快又摇了摇头:
“万某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所以他的依仗定然就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士安兄往日与他素无来往、没有成为他护身符的必要条件;而沈某就更不用多说了、奔赴了千里之远才把他捉回了奉京、又有什么理由还要帮他脱身呢?”
沈归说到这里,与万长宁二人一起看向了目视窗外的李登……
“当然,除了面冷内热的丞相大人、可能会留下他一条活命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心中还有一道最后的护身符。这道护身符,应该也是李皋为自己准备下的最后一招。就仿佛是蜜蜂尾后的针刺一样,不到以命相搏的危急关头、他是绝对不会暴露出来的……当然,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也都只是毫无实据的臆测而已……沈某认为,李皋的暗藏多年的‘杀手锏’、应该就是如今风头正劲的李子麟李知府!”
“不可能!”
万长宁一听到李子麟这个名字、立刻矢口否认道;不过当他随即看向李皋、发现他那副明显是伪装镇定的神情之后、心中却生出了不太好的预感,脸色也变得一片惨白……
沈归见万长宁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知道他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
“别紧张,你的师兄李子麟、只怕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局中之人,应该并没有和李皋二人串通一气。在我看来,如今在大荒城知府大牢之中关押的李三林李大少爷、才是一个父母双亡的李家孤儿;而李子麟这个自小被李登收入门下、亲手教导又予以重任的‘族亲孤儿’,才是李皋真正的亲孙……不过还有一点,我却始终没想明白。以李皋被李三林出卖时的反应看来,没有丝毫故作姿态的‘表演痕迹’;直到现在沈某都十分笃定、当日在祭坛之下的李皋,是真的被他那个‘假孙子’伤透了心……可他明知道孙子是假的,被他出卖又为何会那般伤心欲绝、痛断肝肠呢?”
说出了心中疑惑的沈归,挠了挠发痒的脖子,随即便注视着满面惊慌的李皋、想等他亲口说出正确答案来。
“哎…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吗?…因为他终究也是个人呐……”
李登叹了口气、轻声对沈归解释道:
“自从乐安的娘亲病逝之后、老夫便立誓不再娶妻续弦。只怕就是在那个时候、李皋开始琢磨谋划这……这出‘狸猫换太子’的。他应该是在族中找来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婴、与自己的亲孙儿李子麟互换身份。这样一来,那位假的李三林、便成了呼声极高的外戚子弟之首;而真的‘李三林’、则跟在老夫身边、习学治国安邦之道。只待日后老夫挂印辞官、或是乐安她死于非命、那么老夫便一定会把家主之位、与丞相之位一并传给首徒李子麟。而他李皋之所以会给子麟找来一个替身、或是忌惮老夫的狠辣手段、或是不忍自己的亲孙儿李子麟、在争夺家主的道路上遭遇那些明枪暗箭;总而言之,李三林这个替身、其实只是放在明面上、帮子麟挡刀的一枚弃子。”
李登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看神色复杂的李皋、继续说道……
“至于说沈归你的疑惑、其实并不复杂。尽管李皋清楚的知道李三林的真实身份、但毕竟也是自己亲手养大了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二十余年的光阴相处下来,就算是两个陌生人之间,产生感情也是件很正常的事……”
万长宁听到这里、被那看似胆小贪财的李家大长老给彻底震住了!这是何等的大手笔、又是下了多么大的狠心、才能让李皋舍得把自己那个自幼失去父母的亲孙儿,亲手送到‘敌人’手中!而且即便此计不出纰漏、子麟师兄也能如他所愿地接过李登的衣钵传承、以他李皋如今的这般年纪、也定然享受不了几年好日子了……似这般徒耗心力、骨肉分离,他为的又是什么呢?
这其中因由,也是万长宁这个‘单身汉加工作狂’、暂时无法理解的事。包括李皋在内、东幽路这些土生土长的老一辈人、平生最惦记的就只有两件事:无穷无尽的财富、和绵延不绝的香火。
而对为人父母者的一片苦心、有着切身体会的丞相李登、看着低头不语的李皋,对他柔声说道:
“李皋啊李皋,你作孽太多、即便我有心放你一马、但只怕日后却无以训诫李家后辈儿孙。原本老夫还打算让你死个糊涂、兴许你还能好过一些;但既然今日把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老夫也不妨再告诉你另一件事好了……你那些费尽思量的精心安排,早在子麟他懂事之后、老夫便已经全都过告诉他了!”
277.仙踪难觅
话分两头,单说李皋这位彻底倒台的李家大长老,本来就已经是万念俱灰的颓废状态、如今又被强行摊派上了赶车的苦活。李皋如今这般年纪、却要挥着鞭子赶车,甩的膀子酸疼无比还不算、这驾马车还是从木器行买的便宜货,坐在那硬邦邦的车板上还没走出多远、李皋便觉得自己的尾龙骨都快被颠歪了。
而且坐在车厢里那三位‘冤家’、心也着实太了一些。对自己这个‘战利品’不绑不捆也就算了、还把自己独自放在车厢外面赶车,也不知他们是懒到了极致、还是真的有恃无恐。
果然,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即便他们的能耐再大、经验上难免还是浅薄了一些。这不是嘛,今日清晨之时,落脚在客栈的四人刚刚准备上路、便发现少了一位‘关键人物’!
当然,少的那一位是肯定不是‘猎物’李皋。这老头的一身‘神力’、全都被留在了大荒城;如今别说偷偷溜走了、就算真的被沈归‘放生’,李皋都不敢再返回东幽路境内了。他算计了别人一辈子、又怎么会不了解什么叫做‘杀人灭口’呢?更何况他现在已是身无分文,若是离开了那‘三位冤家’、可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被他们押回奉京城之后,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暂且不提;可那饿肚子的滋味、却光是想想、都会让他觉得十分难受。
三人吃过了早饭之后、便坐在大堂正中等着刘半仙返回。直到日上三竿之时、百无聊赖的沈归才在车厢之中,找出了一封刘半仙亲笔写下的‘书信’。
说是书信、其实到更像是张字条。因为这张纸上、总共就只写了六个大字——有事,先走一步。
这还是沈归第一次‘品鉴’刘半仙的‘书法造诣’。他怎么也没想到、刘半仙的字迹远不像他的为人那般猥琐奸猾、反而是方正之中带着些许飘逸、迎着阳光看去、竟隐隐生出一种超脱纸面而直冲九霄的浑厚灵气。
当然了,刘半仙在自己身边呆着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想必他身为一个天灵脉者、除了给自己做‘保姆’之外、定然还有着‘更高的追求’。与自己分道扬镳、也只是早晚的事而已。这次突如其来的分别、沈归并不难过;唯独让他感到有些好奇的,便是刘半仙到底遇见了什么急事、竟连声招呼都来不及跟自己打、便连夜‘出逃’而去了呢?
刘半仙有刘半仙的事、沈归与李乐安也有他们自己的事。即便少了一位天灵脉者‘押镖’、沈归也有自信能够安全地把李皋这个‘东幽祸首’押解回京。毕竟这两天的路程走下来、沈归已经亲自处理掉了好几批不知来路的‘杀手’。不过,这些杀手的能耐,比起普通平民百姓来、确实要强上那么一些,应该与那些在衙门口当差的捕快差兵、斗一个旗鼓相当。
这种水平的‘偷袭暗杀’、让沈归都不大好意思反击了。所以,这一趟远路走下来、还真能称得上是既无惊、也无险;除去‘走丢’了一位天灵脉者之外,简直称得上是顺利极了。
顺利回到奉京丞相府,吃饱喝足、梳洗完毕之后的沈归、叼着一根剔牙的竹签、手里还托上了一把小巧精致的紫砂壶、晃晃悠悠地走向了万长宁所居的后院厢房。
自从万长宁坐上了轮椅之后、相府书房的‘功能性’就已经被大大的削弱了。李登一改往日里喜欢独处的生活方式,经常拿上一些古籍残本、再让李福送去一些薄酒小菜、师徒二人经常就这样在厢房中读书喝酒、纵论古今。
而沈归这三人回到相府之后,同样吃饱喝足的李皋,也被‘请’入了万长宁的厢房之中。
“沈兄这沐浴的时辰、也着实久了一些吧?倒让万某好等啊……”
沈归伸手推开房门、最先映入眼帘之人、竟然是正在转动轮椅,往书架方向前进的万长宁;而自己的未来岳父李登、正坐在窗子边上,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账簿、一边低声的向坐在对面的李皋说着些什么。
直到今时今日、沈归对割下万长宁的髌骨一事也不曾后悔过。但不后悔归不后悔、真的与人家见了面、还是难免还是会觉得有些尴尬的。
“呵……路赶得急了一些、身体难免感觉疲惫,方才在房中沐浴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沈归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一边说着话、一边疾步绕到了万长宁的轮椅背后、握着扶手把他推向了书架方向。
“就停在这里了……三层左数第六、第七本;七层右数第一、第四、第十一本…唔…第十二本也拿下来吧……”
万长宁一边仔细审视着书架、一边指挥着沈归帮忙取书。李登听到这里放下了手中账本,转过头来看了看沐浴在夕阳之中的两位少年、笑容中带着温暖。
回到桌前的万长宁,先是张口吹散了账本之上的浮灰、又一本本地摆到了李皋面前,如数家珍地对他说到:
“这些一本呢、是你家历代祖上登记在册的田亩文契;另外四本呢、则是你建立起了‘长老自治会’以后、从东幽路各处搜刮聚敛而来的财富。大多都是些田亩、地契、以及投入各家商号的明股暗股等等;而最后一本呢,则是你李皋多年以来的罪证实录……”
听到这里、李皋既没有如坐针毡、也没有面带丝毫愧意;反而是得意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看都不看李登、高扬着下颌对万长宁教训道:
“娃娃,你跟了李登这么久,都学了些什么呢?你把这些东西摆在我面前、又想证明什么呢?依老夫看,你无非就是想打我一个证据确凿、再杀我一个心服口服罢了。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老夫也想明白了;什么死啊活啊的,老夫也早就看开了!你拿出来的这些东西,是老夫做的也好、不是老夫做的也罢、老夫统统认下就是!你们也用不着白费力气了,速速杀我就是!哪怕你们不杀我、我既然坏了太子爷的生意、他还能饶了我吗?左右都是一死,老夫也想在临死之前、硬气那么一回!”
李皋这突然‘硬挺’起来的表现,不只出乎于万长宁的意料之外、就连亲手把他打落于尘埃之中的沈归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士安兄、你们都给他吃了些什么啊?熊心豹子胆吗?在大荒城我可是眼睁睁地看着这老小子是副什么死鱼德行;怎么如今一入了这奉京城,反倒‘游’起来了呢?”
万长宁撵了撵颌下上新蓄出的几缕短髯,也是语带疑惑地对沈归念道:
“依我想来,他李皋心中的依仗和念想可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漏之处啊!如今他的‘新主子’太子、变成了最想杀他泄愤的索命厉鬼;而借着太子搭上的暗线谛听、也被你打了一个落荒而逃;他多年来搜刮而来的家产田亩、也统统都有据可依、有本可查;而他的那个接班人——亲孙子李三林、如今也被子麟师兄锁入了大荒城府衙大牢……明明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何他还会如此得意呢?莫非……他认为监视恩师的相府内鬼、还没有露相、所以还抱有一线希望?”
李登就这样淡然自若的坐在窗边、看着老少三人之间的交锋不发一言;而沈归听到这里眼珠一转,随即又神态轻松地笑了一声:
“嗨,猜也是白猜,咱们把人都已经抓住了,直接问他不就得了……”
说完之后,沈归站起身子走出门外。没过多久,便又走回了厢房门前。这次是李福跟着他一起来的,身后还押着三位相府家丁。
沈归并没有迈步进屋、反而是把厢房的两扇大门彻底敞开、让屋中三人都能看清院中的‘优美景色’。
沈归伸手先拽来了一位大约在四十岁上下的矮壮男子、左手抽出腰间春雨剑,一边无意识地上下翻飞挽着剑花、一边盯着屋中的李皋说道:
“这位是丞相府的……额……”
“马夫!”大管家李福适时的补上了半句。
“对,马夫!丞相大人去哪里、跟谁见面、何时回来,也只有他最为清楚。您老人家心中的指望、是不是就是此人啊?”
李皋先是转头瞥了一眼那个面色灰白、体似筛糠的马夫,随即便轻蔑地发出了一声冷哼。
‘唰……‘
还未等那马夫出声求饶、春雨剑的锋刃便在他脖颈之处迅速一抹。随即,这位‘嫌疑犯’便仿佛是被割开喉咙放血的母鸡一般、捂着脖子不停在地上抽搐滚动起来……
沈归一抖剑身上的血珠、还未等那马夫咽透了气、又伸手拽来了一位青年家丁:
“那这个呢?沈某看着这位兄台的相貌可是不错。福叔,这位兄台在丞相府上、都负责些什么差事啊?”
“他嘛……应该是府上的库管先生吧?家里的私帐不能麻烦士安、老夫我年纪也越来越大了、眼睛开始飞蚊子、实在是容易出错……”
“还识字啊……可惜了……怎么样啊李皋?是他不是啊?在幽北三路找个认识字的俊后生可实属不易、我劝您在临死之前、还要多多积德修好才是啊!”
李皋听到这里,不由得白眼一翻:
“人又不是被老夫杀的,凭什么算到老夫头上?这是你丞相府的家事、与老夫无干,你爱杀的话、再多杀几个也无妨啊!”
279.取死有道
方才李皋还是垂头丧气、满面颓然之色;如今一听李登此言、只在最开始时惊异了短短一瞬间、转眼边面带冷笑之色:
“老夫没功夫听你们三人在这里喋喋不休、轮番的讲故事。若是不敢杀我、就速速放了老夫,也省得你们那么多的废话。像如今这般杀又不杀、放又不放的,又是什么道理呢?老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清楚,就算你们继续用言语试探下去、也套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了!”
李登当然清楚,李皋此等回应、分明既不相信自己能看破他的‘绝世妙计’;也不相信李子麟在知道真相之后、还会对自己这个亲祖父的生死之事不置一辞。
“老夫口中没有半句虚言,你李皋是信也好、不信也罢。总而言之,自打老夫入京为相之后、大荒城的一切公事私事、都是万长宁和李子麟兄弟二人拿的主意。也就是说,做了你李皋二十年对手的人、根本就不是老夫啊!”
这一番话、倒是触动了李皋对于往昔的回忆。他当然记得,自从李登入朝为相之后、对于东幽路的掌控力便着实削弱了许多。而且在最初的那几年间,也是昏招频出、接连不断犯下那等肉眼可见的低级错误。本来自己还想当然的认为,这是李登被朝中繁杂政务所累、再加上东幽、关北两地路途遥远、无法亲历亲为之下,自然而然产生的‘后遗症’;可如今按照李登这骇人听闻的说法看来、这么多年来竟是他李登拿着整个东幽路、帮年幼的李子麟与万长宁两个娃娃练手!
“这怎么可能!李登你一生行事如此谨慎、又怎会让两个外人全权掌管东幽财务政事?而且在你入京为相之时、连子麟都还未满十岁!又怎么可能把……”
李登听到这里抚掌大笑、他看着坐在轮椅上面带愧色的万长宁、半嗔半训地说:
“士安啊士安、为师一直都赞你年少老成、心思细腻;唯一不足的便是沉稳有余而锐气不足。每次训你你都不放心里去,现在你听听人家李长老是怎么说的?就因为你那‘钝刀子割肉’的行事风格、也连累着为师被扣上了一个‘一生行事谨慎’的帽子!”
李登训完了徒弟、自己则倒背着双手、挺直了腰杆,看着窗外的桃红柳绿,语气豪迈地感慨道:
“想某李登,幼年之时便孤身遍游华禹大陆、不过区区几载光阴,便成为了名满天下的饱学之士;弱冠之年则返乡踏入仕途、年纪不过三旬、便彻底掌控了整个幽北三路。无论是权利、财富、名望、还是资历、某家的成就都足矣让世人望洋兴叹;但你们心中的李登、终究只是别人口中的李登、江湖传闻中的李登;而实际上领教过李某手段之人、在华禹大陆上都屈指可数,又何来‘行事谨慎’一说呢?还真是荒谬滑稽、幼稚可笑啊!”
此时的李皋、被‘初显峥嵘’的李登惊了一个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这个李丞相、李家主,就是自己此生最大的敌人;可如今看来,那个与自己明争暗斗许多年,彼此之间还互有胜负的‘劲敌’,竟然会是两个娃娃!更可气的是,其中竟然还有一个还是自己的亲孙子!
原本在李皋的心目当中、并不觉得自己比起李登而言、有任何逊色之处。如果不是李登身怀宗家血脉的原因、那么游学天下、名满江湖、执掌宰相大印之人,未必就不会是自己!若不是因为李登的起点,比自己高了不知几何、又怎会造成双方今天这般巨大的差异呢?
多年之前,在他看见鲜衣怒马、游学归来的李登之后,便坚定了一个信念:自己的悲剧,绝不能在子孙后代身上重演。
所以他才暗派下亲孙儿李子麟,假借弃婴身份拜入李登门下为徒。皆因为李皋深知李登是个外冷心热之人、面对一个无父无母、连路都不会走的弃婴、定然会把他带在自己身边、亲自抚养成人。
李皋自觉吃了出身‘低微’的亏,当然想给亲孙儿寻找一个顶尖的出身。如此一来,这位‘自家人’李登、就成了他当仁不让的首选。
毕竟李登年纪轻轻便已手握幽北相印;同时还是一位才名遍天下的高贤大儒;而且李登在‘权才兼备’的前提下、还同时掌管着东幽路、乃至整个幽北三路的财政大权,真可谓一等一的豪门了。
更难能可贵的,则是李登膝下并无子嗣。如此一来,自己的孙儿岂不是还拥有了接手家主之位的可能性吗?
可惜的是,无论他何等‘智珠在握’、何等‘算无遗策’,都早在李登的意料之中。事情败露的李皋,自觉偌大年纪、死在此时此地、也算不得是夭折而亡,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便是他后半生的最大指望——李子麟。也不知受到了自己牵连的亲孙儿,最终要落到何等险境了……
“罢了罢了,今生至此,我李皋还有何话可说呢?不过你也无需如此得意!你我二人之才,原本就在伯仲之间;之所以会造成今天这等差距,无非就是因为你李登命好、身体里流淌着宗家血脉的而已。击败老夫的不是你李登、而是天意……”
李登看着李皋那暗淡的眼神、不由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
“看来,直到现在你仍然还是弄没明白啊……罢了,老夫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好了。你们这些人垂涎欲滴的李家祖业、其实从来都没有被老夫放在眼中,老夫若是贪恋钱财之人、还会返回幽北三路这个苦寒之地吗?所以,无论是丞相之位、还是李家家主、老夫都会留给子麟的……这样的承诺,是否能让你走更安心些呢?”
李皋听到他的这番承诺,仿佛瞬间被雷电击中一般、不可思议地呆望着李登:
“这……不可能!你既然知道了李子麟是我的亲孙儿,又怎么可能再把衣钵传给他呢?”
“李皋啊李皋,你都活到了这般岁数,怎么还如此糊涂呢!你这一生都在穷尽心力地算来算去,可是到头来你算的也都是自家人的东西,实在称不上高明二字。而且,你的目光也从来都没有望出过大荒城、就更别提幽北三路、南康北燕了……不过,你这个老朽虽然昏招百出,却唯独有一件事,做得倒是十分正确的……”
“何事?”
“就是你亲手把子麟这个聪明的孩子、送到了老夫身边啊,不然的话,我去哪里再寻来一位这么好的弟子呢?李皋啊李皋、若你没有暗中勾结太子与谛听、意图谋害乐安一死的话,老夫看在子麟的面子上、原本是不想杀你的……罢了,老夫就说到这里吧、你可还有什么遗言吗?”
李登终究还是忍下心来,扭回头去,不再看那个被自己判了死刑的银发老者一眼。
“老夫原本以为,你李登是老夫的命中之敌;可知道今日才知道,原来你李登从未把老夫放在眼中;同时,那些被我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东西、也同样不曾被你放在心上……李登啊李登,你好狠的心!比起败在你的手上、如今这情形更让老夫难过!我努力了一辈子、奋斗了一辈子,仍然被你这个运气十足的宗家之子轻易击破……老夫又岂能不恨,又岂能不怨这不公道的天地啊!
李皋大笑着长叹了几句、随即便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抚平了裤褂的褶皱、又捋顺了自己鬓边散落的银发、随后迈步推门而出、站在院中大声喊喝道:
“何人来绑老夫前去赴死!”
可悲、可叹!李皋这一辈子,就只英雄了这么一次!
可惜他话音刚落、方才还在厨棚炖鸡的李福、一边褪着高挽的袖子、一边没好气地走了过来:
“一个走到死路的李家叛徒,神气个什么劲呢?跟着来吧,我给你找一个宽绰点的地方……”
李登当然知道自己的这位管家,是个怎么样的狠角色。他刚一听到李福的回应、刚有意出言阻止、可同时又被沈归一把按在了自己肩膀之上:
“如今太子可还没倒台呢,刚走了一个谛听、谁知道还会出现一个别的什么组织?乐安也不可能每次都碰巧承到大萨满的旧情……杀鸡儆猴还是很有必要的……更何况李皋这次也算是取死有道、怨不得旁人……”
李登虽然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但也不是南林禅宗的俗家弟子、没有那么多的善念可动。听了沈归的话、他也只能再次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便不在说什么了。
而那位东幽路实际上的主人、在所有李家外戚中威望最高、资历最老、势力最强的大长老李皋、就这样被李福随意从地上捡起来的一段麻绳、活生生勒死在了厨棚之中。当然,李登也展现了他的君子之风——许李皋以李家大长老的身份下葬。
李皋虽然死的极其窝囊、但他的亲孙儿李子麟、却彻底迎来了属于他的时代。皆因为李家那四万自称‘庄丁’的青壮年男子、被他的恩师李登划入了李子麟掌管的大荒城府衙。
于是,这李子麟也就顺势成为了一位坐拥四万‘衙役’的‘统兵知府大人’。
280.生意手段
谛听派来幽北三路的办事人刀疤男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在他落脚的礼部官驿之中发现了一封信笺。信中所写的内容极其简单,限太子颜昼在三个月之内,一次性偿清所有债务。
虽然没有写明‘如若逾期或者赖账会如何如何、但想起谛听的神通广大来、就让颜昼觉得有些后背发凉。
颜昼与颜青鸿虽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无论是脾气秉性、还是兴趣爱好都截然不同。他二弟颜青鸿是个一刻都闲不下来的人、若不是被最近频频发生的祸事吓破了胆子,以他那个活泼好动的性子,根本就无法安全活到今天。
可身为兄长的颜昼,却是个根本没出过奉京城的‘宅男’。毕竟人家身为幽北储君、心心念念的也自然都是天下大事、哪可能还有颜青鸿的那份闲心、每天带足了银子和狗奴才、满世界地游荡呢?
不过有说得好、‘身体和心灵总有一个要在路上’。颜青鸿这个闲不下来的‘多动症患者’,身体和心灵当然没有一刻闲下来的时候。要不是他那个二皇子的敏感身份、还有宫中老娘与小妹的牵绊、这区区的幽北三路,早已经见不到他的人影了;可颜昼却不一样,长年以来,他的身体和心灵都被那个看似唾手可得、实际又远在天边的帝王之位绊住了双腿。就连读书这条可以足不出户‘心灵之路’,引路人都是已经撒手人寰的先帝颜狩……
有道是跟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他爹的‘文化水平’就只比文盲高出一点有限。谁若是跟着这样的老师,就算是个天才、他也得学成个傻子。
也正是这个被教成了‘傻子’的太子颜昼、才会被南康谛听那些平凡无奇的‘理财陷阱’绕了进去。原本还只是小打小闹的‘雇佣合作关系’;被人家一通洗脑之后,就签下了许多‘不平等条约’,落下了这一屁股的债来。
这事根上说、也得怪那些谛听人原本就没安着什么好心。若互相合作的是两个南康商人,哪怕是最简单清楚的一门生意、也需要提前写下不少于五页纸的协约文契来。
与幽北三路这个草台班子截然不同,南康人无论是商贾还是官吏、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人、产生纷争的解决方式都只有一条依据:朝廷律法。也正是这等公平到近乎残酷的社会风气,才能让南康立国还不满百年之间、便成为了华禹大陆、乃至海外诸国公推的商业天堂。
颜昼作为一个‘幽北宅男’,别说人家南康生意是如何做法、就连幽北三路的生意场,他都不知道其中都有什么门道。这样单纯、朴实到近乎于白痴的一个冤大头、那些做的就是半黑半白生意的谛听人,不坑他还能坑谁呢?
在幽北人的思维中、大家最讲究的就是人情二字;但凡是双方约定好的事,哪怕是没有任何文契约束、在市面上混饭吃的人也不敢违背约定;而南康人一贯奉行的准则、却只有‘律法’二字。在文契规定的范围之外、
如何下套子坑人、都是合情合理的、也不会有人找企图后账。
太子颜昼,就被这‘一丁点’差异给坑苦了。
在他看来,自己与谛听都是可以‘互相信任’的合作伙伴。往常对于合作伙伴报来的账目、颜昼为了表示一国储君的过人气度、自然是大笔一挥、连看都不看上一眼、便通通签字画押;可如今他接过了那刀疤男留下的账簿文契,仔细看过自己欠下的天文数字之后,差点没被气炸了肺!
按理来说,自己也算是谛听的‘老客户’了,有没有‘优惠与折银’颜昼倒并不在意;可这‘滞纳金’是怎么回事呢?‘九出十三归’又算是怎么回事啊?‘复利计息法’又是怎么个算法?‘以地为质’又得是怎么个赔法呢?免税互市呢、开放东幽湾口岸又是怎么回事?
颜狩与颜昼这父子爷俩、若说比起内斗来、那还称得上是行家里手;但关系到富国强民之事、他们爷俩加一起、也抵不上半个普通的管账先生。
没有李登和万长宁在朝、他颜昼便看不懂账簿,自然也就没法算清楚自己到底借了人家多少银子、又被人家坑走了多少银子。于是为求不走漏风声,得了密旨的内廷总管李昱,便乔装改扮了一番,拿上重新誊抄过一遍的简略账簿,走到了奉京城南的骡马市附近。
平日里奉京城的骡马市集、便已经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如今盛产良马的漠北草原、也与幽北三路正处在蜜月期、被战事耽搁了整个冬天的漠北马贩子、早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这里经商了。再加上北燕王朝大败之后也偃旗息鼓、既没宣布停战、也没继续向东海关增兵,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奉京城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热闹景象。
这些蛰伏了整个冬天的大小商人,早就把这奉京城的骡马市挤了一个满满当当。就算‘身娇肉贵’的李总管、拿浸过玫瑰露的丝帕遮住了口鼻,却仍然挡不住那一阵阵直冲头顶的臭汗与马粪之味。吐过三次之后,李总管再也顾不上保密之事了,伸手拽来了一个等活的小牙人,朝他手中放入了五两银子,便坐在骡马市对面的小茶馆里喝起了茶来。
“哪位爷找我啊?”
胸膛满是各式疮疤的牲口贩子于梁安、在那位小牙人的带领之下走进了茶馆当中。这间茶馆与河中大街上的清泉茶社不同、由于地处骡马市的正对面,光顾的客人也大多都是穿梭在各地返货的商人与马贩子。客人既然都是苦出身、那么茶馆卖的自然也都是些大碗茶、肉包子这些便宜吃食;屋中的客人们也都是坦胸敞怀、吆三喝五的粗鲁汉子,场面上自然是热闹非凡了。
“哦……是那位小官人找我啊……行了,你去吧……”
于梁安顺着小牙人手指的方向一抬眼皮,随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李总管身边、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扬手朝着满场飞奔的小伙计先嚷了一句:
“三碗茶、六个肉包子……跟你们老佟说啊,要是再敢给我上回过笼的‘疲包子’,回头我就把你们这破店给砸喽!”
别瞧那添水的小伙计脚步飞快,手里提着那柄冒着热气的水壶却仍然不动不摇、一看就是干了许多年茶博士的熟手了。如今他听见了于梁安的‘威胁’之后、嘴上开口回着话,手中却依然继续做着活计:
“佟师傅!于把头又来砸咱们招牌了……”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哄笑起来,于梁安也轻骂了一声‘这小兔崽子……’,而后便把目光转回到了李昱的脸上。
于把头真不亏是老江湖、他的这一番调笑、既让李昱从侧面了解到自己的身份,也免去了双方寒暄的尴尬、还能让李昱这位‘主顾’、知道自己的银子没白花、那小牙人找来的‘行家’、不是位冒名顶替的骗子。
“于把头,今日请您前来,是在下有些帐目看不太懂。早听说于把头您平日里走南闯北、广结各地英豪、见识绝非凡人。这才会专程前来骡马市、跟您请教一番的……”
李昱刻意压低了声音、想要掩饰自己那容易暴露身份的尖细声线。也不知是于梁安天生性格粗放、还是因为这茶馆的环境实在过于嘈杂;看于梁安的这副模样,他那大内官的身份暂时还没有暴露。
“唔,这账是重新誊抄过的吧,不全呐……不过以这种记账方式来看,写下这账簿之人应该是南康人士……不过老于也大字不认识几个,账我虽然能够摸清楚来路,但如果小官人需要复验账本的话、老于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李昱对他这一番话深信不疑。毕竟以于梁安这种莽汉的造型、若是真的大包大揽下来、反而会让他觉得其中有鬼!
“既然于把头能够清楚此帐的来路、想必定也一定认识能够复验账簿的能人。还请您帮在下多多费心、这报酬一事嘛…咱们好说、好说…”
李昱面上带着笑意、袖口却偷偷与于梁安对在一起、顺势‘划‘过去了一锭二十两银子。
“哎?您……您这……我老于可是无功不受禄啊!哎……也罢,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老于都把这件事揽在身上了,总要办个有始有终才是!”
说到这里,于梁安装模作样地掂了掂手中那二十两银锭子、扭回头去看向那个‘运转如飞’的小伙计:
“喜子!瞧见齐二爷了吗?”
“齐老板?人家跟你这个马贩子能一样吗、才刚刚赚了一笔狠的、早就休了!以如今这个时辰看来、怕是还没起呢吧?”
“别废话了,叫一趟去……”
话音一落,李昱赏下的那二十两银子便直接朝着喜子的后脑飞了过去。说来也奇、这喜子仿佛脑后长眼一般、连头都没回、便反手接住了那背后飞来的银子;随即他把手中的茶壶轻轻一调、便朝着后院大喊一声:
“出来一个喘气儿的,先帮我支应一会!”
随即,得了赏钱的喜子便大模大样的离开了茶馆;而李昱也明白过来、这于梁安把自己给的二十两银子、赏给了这位茶馆小伙计、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出手过于小气了。
281.没有秘密
没过多久,穿着一身‘金丝手工苏绣’员外服的齐返、便手执着一柄紫檀扇骨字画扇、一步三摇地走入了这间茶馆当中。说来有些奇怪,明明这齐返是锦衣华服的富贵员外打扮;可如今往这间‘下等茶馆’一坐,竟然与周围的气质会是如此和谐。
‘暴发户’齐返最近大发了一笔‘国难财’、每天过的都是极为安乐恬静的逍遥日子,就连牙人行会的事都不太管了,把所有问题往师兄黄石身上一推、说是要给自己放个‘长假’。也不知他一个卖口为生的牙人、哪里来的那么大压力。
“哈……欠!我说老于,你这么早叫我出来干嘛啊?”
齐返往长条凳上歪歪扭扭的一坐、一只脚很自然地踩在凳沿之上,看都不看对面那位李总管一眼、只是伸出手来、重重地拍了一下于梁安的肩膀。
“没事儿敢叫你这位阔老爷吗?这位‘小公子’有一本账簿,是用南康人的记账方式写的。这玩意儿我可看不懂、所以就让喜子把你小子给喊来了……”
齐返一听就不住摇了摇脑袋、‘唰’地一声把手中的精美折扇抖散开来,一边扇这风、一边上下比量着自己那一身装束,对于梁安豪气干云的说道:
“老于啊老于,你要是找我吃饭喝酒我是一定来滴!可是这等赚银子的麻烦事、以后就别再惦记我了!你瞧瞧如今我的这副家当、还用得着受那份罪吗?不看不看、给多少银子都不看!我都这么阔了、还能费那个脑子?”
齐返一边摇着脑袋、一边拿起了属于于梁安的粗瓷大碗、扬起手来先灌了个水饱之后、便站起身形、朝着于梁安拱了拱手告辞道:
“现在处于盛夏时节、贩市的行情大涨、我就不多扰你了。等太阳下山之后,我再来找你、咱们一起去老萧那里喝酒吃鱼!告辞了!”
说完之后,连看都没看向李总管一眼、转头便走;李昱李总管也瞧出来了,这二人原来的关系可能还不错,但这位小胖子显然是刚刚发了大财、有不认穷朋友的苗头。不过既然这兄弟二人现在还没撕破脸皮,那么这牲口贩子于梁安若是可以帮自己说好句话、想来还是能够顶上些用处的。
于梁安实在‘拗不过’他那恳求的目光,急忙出言阻拦已经走到了门口的齐返:
“哎呦?咱们小齐爷发了笔横财这才几天啊?就不认识朋友了?满奉京城里你打听打听、有谁不知道你齐返现在阔了、用不着再赚辛苦钱了!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个!这次我叫你来,也是为了帮朋友的一个忙而已。想走是吧,走你的呀!不过你今天要是抬脚一走、以后就嘱咐你们的人、没事少往骡马市走!我于梁安、也没你这么个朋友!”
没想到他那半真半假的‘发脾气’、还真挺管用!已经走到门口的齐返听完这番话、转了一个圈又坐了回来:
“这就对了嘛!咱们兄弟之间不能谈银子、只能谈义气!既然你老于不拿银子打我的脸、我反倒是可以帮着看看了……拿来吧。”
李昱看完了这一出精彩的‘双簧’、对齐返此人自然不疑有他。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那本简账、四下打量了一圈之后,才从桌下偷偷递给齐返。
足足看了一柱香的时间过去、齐返都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小声念着些什么。直到茶都喝干了第三壶、茅房都跑了五六趟去、‘土财主’齐返这才放下了手中账本,长出了一口气说道:
“这位兄弟啊,我也不知道你和老于之间是什么关系、但我和他可是换过‘帖’的生死弟兄。既然你托到他这里了、也就等于托到我齐返头上了。就冲这!我也得跟你说句实话。这账簿有很多地方是残的、那些咱们暂且不论;但至少就我看出来的、这里面的欠账总数大概在四百万白银子左右;而在这四百万两银子之中、最少得有三百二十万两白银的欠账、是人为做出来的‘糊涂账’……”
李昱听到这个数目、既没着急也没害怕。因为这个数字、显然已经超出了他一个新人内廷总管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
“糊涂账?不知齐先生口中的‘糊涂账’、又该作何解释呢?”
“看兄弟你衣着华贵、皮肤细嫩,想来也不是干我们这种苦差事讨生活的贵人;这‘糊涂帐’呢,是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就是把做生意时立下的字据文契、尽量写的语焉不详、无法定义、最终变成一笔双方谁也说不清楚的烂账。就比如说吧,‘今日,张三借李四二十两银子!’兄台你说说看,如此写成的一张借据、那位张三和李四、到底是谁欠谁的银子呢?”
齐返生动形象解释完之后,又把那本账簿朝着对面这位李总管面前一推,随即低下头来、小声跟他耳语道:
“听兄弟一句劝,若是写下这本帐的主人家、是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你就还是认倒霉吧!毕竟这账簿之中的好些做法、都是必须熟悉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想出来的阴招。也就是说,你们家里……有!内!贼!。”
说完之后,齐返也不再说话、似笑非笑地朝着于梁安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出了茶馆;而那位虚心求教的李总管、也赶紧找茶馆掌柜的借来了纸笔、记下了齐返核算出的那些天文数字。
李总管回宫如何复命暂且不提、单说土财主齐返,一步三摇地离开了城南骡马市茶馆之后、片刻都没敢再耽搁、直接雇了一辆驴车、奔着丞相府的方向去了。
正坐在门口抽着旱烟的李福李总管,刚一见齐返这身烧包行头、便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可还没等他出言挤兑几句、只见齐返不停地朝着他摆了摆手、一头便扎入了丞相府的书房之中。
等沈归和李登赶来书房之后、便见一身锦衣华服旁员外打扮的齐返、正躬身趴在字台之前、手中狼毫运笔如飞、仿佛正在写着什么东西;而李福刚想出声呼喝、便被李登摆了摆手止住了声音。之后、这翁婿二人便轻手轻脚地走入了书房之中、等待着齐返顿笔。
“呼……没想到这太久不看账、连记性都差了许多。这里面有忘了的、也有我记不太清楚的、还有人家根本没写的、你们先凑合看吧。”
满头大汗的齐返、一屁股坐入了身后的圈椅之中。手中不停摇晃起刚刚展开的扇子、又伸手把领口敞开了一些、朝着门外大喊:
“福叔,给上碗茶呗、这他娘的鬼天气、也太热了吧……”
沈归一边朝着字台前走去,一边训斥着齐返:
“明知道这么热的天、你那么沉的身子还穿的跟‘地主老财’似的、没把你闷出暑热痱疮来、已经算是你小子的便宜了!总共才挣了几两银子啊?也能把你给烧包成副德行?真要是哪天让你发了笔大财、还不得让银子烧的投了井?”
“嗨,你当我想啊?谁知道李昱那个小腌臜货、能先托到骡马市老于哪里去呢?老于可是个正经买卖人、家里有婆娘有儿子的,我总得先把他给摘出去吧?”
不用说,这本账簿里记载的太子罪证、早晚都有真相大白的那么一天;御马监忌惮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刘半仙、自然是不敢朝沈归下手的;而有李福这个神秘高手管家坐镇、丞相府他们也讨不到任何便宜去。
不过、李昱托到的于梁安、却是一个实打实的‘良民’,又怎么可能挡得住御马监那些虎狼之辈呢?而齐返故意做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模样、也是想洗干净于梁安身上的嫌疑,好让他们一家老小能继续过上安稳的日子。
最近半年之间、他齐返的大名,在奉京城的街面上早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若是真到了不得不‘走漏风声’的紧要关头、所有人下意识的第一怀疑对象、都会是齐返这个走街串巷的牙人头领。这样以卖嘴为生的牙人、无意间说漏了嘴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沈归通读了几遍账簿之后,脑子彻底变成了一团江湖。他拎着那几页纸、一边‘刷拉刷拉’地在半空中抖着、一边对李登哭丧着脸说:
“这玩意儿我真是一点都不懂啊!要不然还是有情劳动岳父大人您、给这不成器的小返涨涨本事、说道说道?”
李登看着那满篇的墨迹、随即也是眉头一皱、朝着沈归连连摆手道:
“老夫很多年都不看这东西了,眼前早就飞蚊子了,看不清楚字又怎么算呢?走吧,还是让长宁重新核算一遍、那孩子手中的一把‘算盘籽’、还算是用的精明。”
齐返虽然是牙人里的头目、但若说是成三破五、赚牵线银子的账本,他还算比万长宁更熟一些;可如今这等在南人手中炮制的‘小花账’、却还是万长宁这个曾经的户部左侍郎更加靠谱一些。
万长宁只草率地翻了几页、便一次性要来了四把算筹、‘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了短短一会、万长宁便眉头紧锁地看着沈归说道:
“总欠账数目是四百零三万两银子没错;但其中的记载不明的糊涂账、应该还在三百五十万两、到三百八十万两之间的数目。由于账簿不完整、我只能半猜半算的做到这个程度了……”
282.欠债还钱
尽管沈归是见过银子也用过银子的‘富二代’出身、面对着这本‘神奇的账簿’也被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倒不是说这四万百两银子、对他的冲击力有多大;而是他怎么也没能想到、颜昼这个‘经商鬼才’,竟然能在短短半年时间之内、就被人‘坑’走了那么多银子!就算是他直接敞开内外两库、让那些南康人从国库里随意搬运、也都搬不走这么大的数目啊!
这个庞大的天文数字、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巨贾李登也是一怔!他们李家世代经商、而怎么说那个颜昼的身上也流着一半李家嫡系血脉,怎么能做出这种有损先人名声的亏本生意呢?当然了,只要是做生意、有赚有赔都实属正常、但他这哪是做赔了生意啊?分明是让人当傻子给耍弄了!
单从这残缺不全的账簿之上、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出这笔赔本买卖的端倪了:颜昼与谛听的合作、分明是用四百多万两银子、买来了二十万两的‘货物’。但从这一点上,就足矣证明了颜昼此子、根本没有做皇帝的能力!
李登之前还在丞相任上的时候、对于幽北三路所有弊端的‘改造守法’、都是以求稳求顺、因势利导为先;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重症当用猛药’这个道理呢?但幽北三路的平民百姓却是无辜的。俗话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所以投鼠忌器的李登、也只能加速那些‘跗骨之蛆’的脱落速度、而无法挥起一刀、连皮带肉全部切掉。可这近乎于几十年‘养寇自重’下来、不但幽北三路的总人口逐渐走低、就连百姓的生活水平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用说,这三百八十万两银子的‘傻子帐’、最后一定还是会着落到自己身上。因为这是颜昼亲笔写下的字据、也就等同于是整个幽北三路立下的字据。当然了,南康地处华江以南、中间还隔着一个老牌强国北燕王朝、即便是幽北想要赖掉这笔欠款、那些南康人短时间内也无法‘拍门’要账。
但曾经游学天下的李登、当然是深知其中利害之处的。无论幽北三路的时局、日后发生了怎样的变动、这笔帐既然已经由监国太子亲笔认下、就既赖不掉、也不能赖。因为南康商人做事一向最重‘契约与律法’;如今文契字据一清二楚,已经没有任何翻身的可能了,谁会管你是不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呢?如果你幽北储君想要赖账、那么谛听组织一定会昭告天下、就说幽北三路国君无信毁约、欠债不还。
真到了那个时节、丢人现眼都还算是小事,可怜的是所有幽北商人、都别想再卖出去一张皮毛、一粒粮食了!
若不是有这个底气在的话、谛听又怎会无凭无质地就‘借’给太子那么多银子呢?
李登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牙龈都被‘虚火’拱起来了。这么大一笔巨额债务当前、他都来不及怨恨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外甥、首先想的就是该怎么去把这个大窟窿堵上。
“哎,内外两库早已是空空如也;东幽李家也正处于一片动荡……老夫是真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银子、去堵那个无底洞了……”
听到恩师感叹、万长宁也面色阴沉地补充了一句:
“不止呢,如若不快些堵上这个窟窿,那么利滚利钱滚钱、欠债的数目也会滚越大。真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穷尽整个东幽李家、只怕也是杯水车薪了……”
听到这里、沈归却突然提出了一个‘有些跑题’的问题:
“你们谁能告诉我,谛听的人要那么多银子干嘛?”
这个问题看似答案很明显、但别说生生顶起大半个幽北三路的李登了、就以沈归如今的‘那副身家’来说、银子对于他都只是一个数字问题而已。可南康谛听对于银钱的极度渴求、已经远远超出了‘敛财’的范围之内;所以他的这个问题、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
此时此刻,与他们一样正在愣神的、还有皇宫东暖阁中的太子颜昼。他并不是个傻子、早在刀疤男来的时候给他看的那些契约字据、他便知道有些见不得光的‘小花账’。但商人追利逐臭也是天经地义之事,谁又能帮谁免费做事呢?自己身为堂堂一国储君、未来的幽北皇帝、为了算清这些‘蝇头小利’、便与那些‘外邦使臣’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仔细掰扯、也实在过于有失国体了!可没想到这些南康来的‘狗东西’、竟然会如此‘给脸不要脸‘,竟然拿着自己赏赐下来去的‘恩典’、当成了自己无意露出的软肋。明明是四十万的‘货物’、生生要讹诈‘三百六十万两银子’出来!
这哪里是在做生意?分明是想要他颜昼的命!
其实,早在欠债的账目滚高了之后、颜昼的内心深处便已经有了赖账的想法。不过那时双方暂时还没有撕破脸皮、彼此也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合作伙伴、还未到期的账目自然也就采取了冷处理的方式;可如今双方已经撕破了脸、自己又明知道是被骗了、又为什么还要强迫自己去还上那笔巨款呢?自己可是上天之子、又是一国之君、又何必受外邦商人的那份闲气呢?
由此可见,李登作为颜昼的亲娘舅、还真是把这个未来的幽北帝王猜的准准的。颜昼才没兴趣重新核对这账目上有多少‘花活’呢,直接找来了御马监的柳执、还有几个新近提拔上来的心腹重臣、一起开会商讨起这笔款子能不能筹集、又能不能赖掉……
柳执这个小胖子,杀人放火是块材料、论起摆弄算筹来、也不会比沈归强到哪去;而那些因为溜须拍马、揣度上意才跻身朝堂之人、又怎会真的在乎如何处理朝政之事呢?还不是颜昼说什么、大家便纷纷附和称颂罢了。
这样一场‘歌功颂德大会’、就算是开到天荒地老、也根本无法解决颜昼面临的难题!
他在听了整整三个时辰不重样的赞美与称颂之后、终于反应过来,这根本就于事无补。颜昼虽然无才无德,但还知道在幽北三路之中、谁能真的帮上大忙、谁又只能添乱了!纵使他百般的不情不愿、终于还是派遣了上任的四品内廷总管李清、前去丞相府上传召李登入宫商议。
在颜昼看来、如今自己已经是大权独揽、胜券在握的继位之君、以李登的过人见识、自然不会看不出自己已经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了;而之所以他如今还在府上称病不朝、无非就是自持‘长辈’的身份、不好意思向自己‘讨回官帽’而已;既然如此,自己不妨就给他一个台阶下。之所以会派遣先王的内廷总管,亲自前去请他这位丞相大人,也是为了表达‘视他如先皇一般’的诚恳态度。
可惜的是,李清真是去的快、回来的更快。据他回报所说:丞相府的大管家死说活说、都不肯开门让自己进去,口口声声都是李丞相重病未愈、无法会客。可自己分明顺着李福打开的门缝、偷偷看到了中山王爷的小外孙、沈归的身影。
“沈归?他不是去大荒城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呢?居然还跟李登搅合在一起了?”
颜昼听到这里,极为惊讶地看着李清、想从他口中探听到沈归的情况。没想到李清却反而难为情地一笑,双膝跪地扣了一个响头:
“万岁赎罪,多日以来,奴才都是尊奉陛下旨意,在永灵殿给先帝爷守灵。对于宫外发生的大小事务、自然是收不到任何风声的……不过,依奴才看来,也许掌管御马监的柳执柳监事、应该会对此事略知一二吧……”
李清这个‘祸水东引’的行为、无论是在内外两门的官场上来看、都是极为犯忌的事。不过李清自从得到了先帝颜狩的宠信之后、也逐渐与他的义父兼师傅陆向寅产生了一些暗中摩擦。所以如今陆向寅既已身亡、李清对付他们的徒子徒孙、也算是合情合理之事。不过如今他李清也同样失宠了、显然这并不是个‘开战’的好时机。
不过,若是想到现在的内廷总管李昱、是他李清的干儿子的话;那么就要另当别论了。如此看来,李清跟着陆向寅十几年、唯一学会的便是如何保证自己的势力延续了。
小胖子柳执看了看东暖阁中的那些随声唱喏的大臣们、罕见地开口说道:
“陛下,奴才有要事要向您禀报!”
说完之后,又回头扫了扫那些只会‘山呼万岁’的废物。颜昼见状便随意地挥了挥手、还亲自递给了不愿意出去的李清一个眼神、随即便饶有兴致地等着听柳执口中有何“秘事”禀报。
“陛下、此时此刻李登与沈归搅在一起、八成是因为他和李乐安的好事将近。一旦这二人成亲之后、您与李丞相的关系、可就不比沈归近了……而如今颜重武虽然正在奉命赶往颜家沟、但他屁股坐在哪边、我们也还无法确定……当然还有中山路郭云松的老家底、有没有被彻底清洗干净呢?……所以依奴才看来,李乐安与沈归的婚事,是绝对不能让他们顺利举行的!”
颜昼眉头一皱、半发牢骚、半说真话地念叨着:
“你说这些我当然知道了。可是他府上有一位天灵脉者看门,真是鬼神难入啊;何况连你师傅陆监事都死在人家手上、你又能耐人家天灵脉者如之何呢?”
283.兵分三路
柳执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即便是神通广大如天灵脉者、也没有身外化身的本事;而他若是没有确切的解决方案,自然也不会在颜昼面前提起此事。
“据奴才的浅薄之见、如今我等应该兵分三路、分头行事。这头一路呢,便是我御马监继续盯梢沈府中人的一切动向、无论是二皇子还是沈归本人、寻到一击必杀的机会就绝不留情。奴才就不相信那个天灵脉老头,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这第二路、便是陛下您应该暗中派遣心腹之人,亲自去一趟大荒与青山二路首府之城。在您继位之前、摸清楚裴涯和李子麟的确切态度,顺便也能看看您在大荒城的生意到底出了什么岔子,为何那谛听人会不告而别;第三呢,则是应该派遣一路使臣出使燕京城,打探一下北燕王朝的意向。奴才总觉得,那些北燕人被咱们打跑了之后、安分的有些不大正常。
颜昼已经许多日子没听过这等‘金玉良言’了。自从他彻底清洗掉了李登亲手提拔起来的那些能吏之后,整个幽北朝堂都被自己换上了一班毫无用处的‘废物’。这些尸位素餐的狗东西、除了会见风使舵之外、就只剩下了争权夺利、党同伐异。若跟他们谈起国家大事,还真不亚于是缘木求鱼、问道于盲。
可别瞧这御马监的代监事柳执,是个没念过几天书的宦官出身;但就他提出的这番应对手段来说,还真称得上是缓急得当、主次分明。原本是一团乱麻的复杂局面,被他这么一安排,竟然让自己也理出了一些头绪来。可惜他只是个宦官、如若不然的话……
主意虽然是个好主意、实施起来也有很高的可行度,不过唯一可惜的是,柳执与颜昼主仆二人,开始着手实施的时间晚了一些;早沈归远赴大荒城之前、便已经彻底割裂了关北路的所有外联通道。也就是说,如今的幽北三路,实际上已经只剩下了颜家的祖业——关北路,还在颜昼的掌握之中。
为了割裂开幽北三路彼此之间的联系、沈归之前的所有布局,看似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闲棋’、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但实际上只要颜昼那个‘南康盟友’谛听撤了‘伙’、所有的闲棋都会瞬间一连城一线。
比如说用于传递朝廷来往公文的官方驿站、一直都归于礼部管理。可如今幽北礼部尚书汪琦汪大人、沾了儿子汪诲‘散布谣言、映射皇室’的光,正被锁在宗族府大牢之中,整个礼部也自然处于了‘冰冻’的状态下,最近连到任点卯的礼部官员们、都已经是少之又少了;再加上实际上掌管户部万长宁、此时也正在丞相府养病、而内库与国库也是空空如也,连一枚铜板都拿不出来了。这个情况下,整个幽北的驿卒早都多少日子没发饷银了,连那些驿马都饿成了皮包骨头,还如何继续递送朝廷公文呢?
而中山路呢,也是因为他们的总督裴涯裴大人不知去向,彻底陷入了一片停滞状态当中。原本那些中山督抚军的老兵油子们、除了郭云松老王爷的嫡系之外,根本就六亲不认,又怎么会拿他这个‘捡现成’的总督当一回事呢?所以如今的中山路,基本上成了一个权利的‘真空地带’:既没有什么朝廷律法、也没有什么皇帝陛下、中山路的一切大小事务,全凭那几个手里有兵的老将军们商量着来。而且,在有‘五花烈马’之称的洪念洪老将军看来,要不是因为他们手里没有足够军饷,早就直接打起中山王的‘郭’字大旗,反了颜家他娘的!
而东幽路的首府大荒城呢,多年来都是李家的大本营、所谓的‘东幽路总督’根本就只是个摆设而已、就是给颜家人留的一点面子。这位总督大人除了能决定自己一日三餐吃些什么以外、所有东幽路的大小事务、都得看李家人的眼色行事。别瞧那个‘土皇帝’李皋如今倒台了、李家也陷入了一片内乱之中;可那个软弱无能了半辈子的大荒城知府李子麟、却突然施展雷霆手段、靠着自己手中那四万‘家丁’,正轮番收拾着那些‘不大听话’的李家外戚。这个风头正紧的时候,别说有颜昼颁布的‘矫诏圣旨’了、就算是有天王老子的黄裱旨,大荒城那个傀儡总督都不敢踏出府门半步。
所以别说他柳执打算兵分三路了,就是兵分三百路,也只是徒耗时间而已。目前的关北路,早已经在李登与沈归翁婿二人的连手合谋之下,变成了一座‘政令不出关北路’的‘孤岛’。
至于说潜伏在沈宅周围伺机而动、就更不可能成功了。别说如今的沈宅早已经是人去宅空、就单说以沈归如今的身手与过人的警惕性、早就不是御马监那些‘阉人’能够随意拿捏的了。即便府中少了一个天灵脉者身份的‘看门老大爷’,但对于沈归来说、打发这些暗桩杀手、也只是麻烦一些而已。
此时此刻,丞相府中,坐在万长宁那间厢房中的三人,还在算计着颜昼那笔‘驴打滚’的借债该如何处理。
“若是单以这个三百八十万两这个数目来看,我们李家最少也要到明年这个时候、才可能如数凑齐;而且幽北大小官员与吏卒的官俸禄米、也已经足足三个月没有拨发下去了,这笔银子也是无论如何都拖不起的。还有修复颜家皇陵的银子、赈济关北受灾百姓的银子、清理幽河河道的银子,要的可都是‘不等人’的急钱!而且我刚才粗略的算了一下、若是托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还债、那么数目至少还要翻出‘一个半’的跟头去。也就是说,明年这笔债务的总数,大概在八百万两到一千万两银子左右……至于具体的数目、我还得看过原本才能准确算出。”
万长宁皱褶眉头、说出了这个颜昼他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起的天文数字。坐在一旁的李登听完之后,也是皱了皱眉头,仿佛痛下决心一般向万长宁询问道:
“若是把我李家在幽北三路全部的房产地契变卖成现银、这笔债务应该就能在短时间内彻底解决了吧?”
万长宁摇了摇头,语气阴沉地回复道:
“关北路的那些外姓人、多年来一直都被李家外戚死命压榨、哪还有富裕银子买房置地呢?而您在奉京城的产业商铺、若是在年景好的时候脱手、卖出这个数额自然不在话下;但如今两北战争才刚刚过去、北燕方面也还没有作出任何回应。百业凋敝、又头悬利剑的情况下,谁还会掏出这么大一笔银子,在奉京城置办产业呢?您即便是狠得下心来散尽李家全部祖业、短时间内也找不到合适的买主。况且,即便是不惜折价脱手、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办完的事。”
沈归听到这里,对自家这个丈人丞相,多年以来专替颜家收拾烂摊子的做法有些不满。
“你们想得也太远了些!如今我们的当务之急,便是绝对不能让颜昼继续祸害幽北三路了!岳父大人,您想要散尽家财替外甥还债、本您自己的选择,我姓沈的无权过问;不过你也就只有这一副家当祖业、若是这次全部变卖、替颜昼堵上了大窟窿;日后他再生出别的事端来、您又能卖什么呢?”
李登被他这一问之下,也显得有些犹豫。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他很清楚的知道沈归是个坚定不移的‘二皇子’派;可无论是于亲于理、自己站在亲外甥与亲妹妹这边也没什么问题。而且他也一直都认为、颜青鸿即便比颜昼出色、也都是因为各人不同的性格差异而已。不过自从两北开战以来、那个原本还算贤德聪慧的太子、竟然变成了一个步步踏错、事事犯蠢的昏庸之人。李登看在眼里、心里也当然明白,这是颜昼在不经意间暴露出的本相、只是平日里因为那层血脉之亲的缘故,都被自己视而不见罢了。
可废长立幼、自古以来便是取乱之道;如今的幽北三路才刚刚安稳下来,就又要无可避免地陷入到一场皇子夺嫡的风波当中吗?
李登满面阴沉,此时正在仔细衡量着‘废立之事’的利弊得失。而沈归也看出了他心中的纠结,低声开口说道:
“其实岳父大人也无需想的过于复杂。我知道你和颜昼之间的血脉关系,也无意让你们之间兵戎相见。只要您和长宁兄继续在府中养病、等颜青鸿名正言顺踏入勤政殿的那一天,您老人家重掌相印即可。
李登听到这里,用奇怪地眼神打量了沈归一眼,语带疑惑地问: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听完沈归坚定不移的回答之后,李登和万长宁师徒二人、又不发一言地沉默了起来。当然,这对沈归来说虽然是件小事,但对于李登来说,却是关乎与身家性命、一世英名的大事!
沈归见他们师徒二人久久不发一言,叹了口气补充道:
“若是颜昼真的成功继位、虽然凭岳父大人的能力、保一条活命、乃至保住整个东幽李家都不是什么难事;但同时的,你们日后也别想有任何作为了……”
沈归的这一句话,实打实地击中了李登和万长宁的内心深处。
284.失去控制
无论是在林间穿梭的猎户、还是在江上泛舟的渔夫、都多少会懂得一些‘观风测雨’之道;但这些来自于大自然当中的道理,却对正处在风口浪尖之上的太子起不到任何作用。皆因为等他观测到了‘风起’之时、这场令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倾盆大雨’,都已经翩然落下了。
自从汪琦与汪诲父子二人被关入宗族府大牢之后、那些映射太子与二皇子的‘民间传言’、竟还真的着实消停了下来。奉京城的百姓们对于这些事的热衷态度、也根本不存在‘主持正义’的念头、不过就是为了解解闷、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而已,谁又会想要为那些宫闱辛秘、导致自己身陷囹圄之中呢?在幽北百姓看来,无论是颜青鸿那个浪荡公子、还是颜昼那个阴毒小人、不过都是会伸手跟自己要银子的一丘之貉罢了。
不过好在最近这奉京城里,接连发生了几件怪事,却也足够让奉京城的百姓们应接不暇的了。
首先就是在幽北三路立国之初、于都城奉京的东城门外立下的一块石碑、无故渗出‘血泪’;还有在骡马市公棚里寄养的一匹枣红马,一夜之间变成了通体雪白的一匹大白马;而城外的一艘渔船、也莫名其妙的蹦上了一尾足足上百斤的大鱼;最奇怪的、便是在三林书院之中的儒圣塑像、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故碎裂开来、化作了一地的泥瓦碎片。
若这些怪事都是有先后顺序的话、或者还无法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可这奉京城的各行各业、士农工商之中、都在同一段时间内、发生了各种各样的怪事、也就等于给所有的闲散百姓们、找到了一些‘共同语言’。
热点话题之下,那些‘讲古比今’的说书先生也无法免俗,最近所说的长短书目,主题也都是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比如什么‘青白赤黄黑’五帝降世临凡啊;什么荧惑妖星祸乱人间啊……虽然究其根本、还都是那些玄而又玄、神魔斗法的老套故事;但借着近几日这些迷思诡谲的‘天降异象’,却也让听众当中的几位‘明白人’,从中‘提炼’出了属于自己的‘原创故事’:
“你们都不知道吧?那座百年前立在东城门外的石碑、上面可是沾染着颜、郭、李三位‘转世仙家’的不朽英灵;这还是当时的大萨满,引动了萨满教的本源之力——石火神灵、又穷尽了毕生‘神功’才附上去的!如今这英灵石碑流下血泪、分明是幽北的列祖列宗、认为今日朝中有奸臣、幽北有昏君的最好预兆了!什么?抓我?我才不怕呢!我三年前去南康贩货的时候、就已经入了南康籍了!想拿我这位‘南康老爷’?就怕他们颜家爷们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知道骡马市那匹变白的大红马吗?那可不是个凡物啊!我认识一位会‘上古相马术’的前辈,人家告诉我说,那匹枣红色的宝马,可是古周天子的坐骑,乃是‘八骏神图’之中的头一位:赤骥神驹!大伙想想啊,这红色代表的都是啥意思呢?兴旺、红火,吉祥!可如今这匹大吉大利的宝马却一夜之间‘白了头’、分明是君昏臣佞、引得老天爷发怒了呀!你问我为啥?那白色都代表了啥意思,你不知道?要不然明天我把你们家大门也漆成白色?”
“我老周跑了一辈子的船,还从来没听过有百来斤的大鱼、自己往渔夫船上蹦的!啥?你说这是证明了年景好?哎……你们这些后生真是啥也不懂啊!达到百斤往上的大鱼,根本就不是鱼种了,而是河里的龙王爷,是龙种!鲤鱼跃龙门这句话没听过吗?只要能活过百斤不死、那么这些得了道的‘龙王爷’就都会沉在江底、守着它的‘水晶宫’了!不信?你满华禹大陆打听打听、谁打到过百斤往上的大鱼?而且人家渔行里也有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即便是真的打上了超过百斤的一尾大鱼、也得乖乖地给人家‘龙王爷’请回水里去、还得焚上三柱清香、连续拜祭三日以上才行。不信?喏,你去问问会友楼的宋师傅,就算是咱幽北最大的饭庄子,敢不敢收条百斤以上的‘龙王爷’做菜?
往往就是这等真假掺半、虚虚实实的神秘传说、才最受人民群众的喜闻乐见。而且大家在听完别人转述之后、还会在原本的故事中、加上自己的理解与想法,以‘通力合作、击鼓传花’的方式,把整个故事的所有遗漏之处都补充完整。集合了人民群众的‘独特智慧’与‘趣味取向’之后、这些原本错漏百出、幼稚可笑的故事、也就变为了‘君主昏庸残暴、大臣贪索无度、战火连绵百年、百姓民不聊生。上天因此降下怒火、整个幽北三路马上就要天崩地裂、江河倒灌、万物凋零、寸草不生了。
当这些颇有末日审判味道的‘坊间传言’,达到了鼎盛之时、三北书院突然又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庭前静坐’运动。当然,他们此行的目的倒是十分单纯、提出的诉求也十分‘唯物’——不过就是要求颜昼释放被关押在宗族府大牢之中的汪家父子、并且恢复他们二人的声誉而已。
可惜的是,这些学子们整整绝食静坐了三日、也未能得到朝廷方面做出的任何回应。当然,站在颜昼的角度上来看、释放汪家父子倒是不存在任何‘技术上’的难题,因为如今的宗族府大长老颜久宁、多日之前便已经回府‘养病’去了,如今的宗族府从上到下,都唯自己这位‘一国之君’马首是瞻;
可是,自己若是一旦下令释放汪家父子,那么也就等同于坐实了自己蒙受的那些不白之冤。道理也是明摆着的,他汪家父子如果被‘恢复名誉’的话、也就等于自己默认了汪诲散布的那些谣言属实;也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真的是个弑父篡权、谋害胞弟、火焚姨娘、毒害百姓的暴虐君王;而且,一旦放他们父子出去,那么汪琦这个‘老官油子’还不在紧要、那个已经成为了‘仕子领袖’的汪诲汪淮南、还不直接登上神坛了?若是他被这几天的牢狱之灾吓破了胆子的话,那还算是件好事;可是一旦激起他那‘幼稚可笑’的逆反心理,让他变成了一位宁折不弯的‘清流诤臣’的话、那么三北书院的学子们在他的‘振臂一挥’之下、可就不知道能捅出多大的篓子来了。
所以,还真不是被堵住家门的太子不想表态,他目前也是左右为难、说什么都是错啊!
这些学子们静坐之地、选择的是皇宫南门以外。这里有一片百姓们约定俗成的集市摊位,从早到晚都是人声鼎沸的热闹地方。如今这个地方来了一群‘铁骨铮铮、以死谏言’的文生仕子,更是让那些喜欢凑热闹的平民百姓们‘欣喜若狂’了!
幽北原本是个‘不通王化’的苦寒之地,只要来了一位‘读书识字’之人、无论他原本在北燕与南康混的如何,在幽北三路都会被尊称为‘先生’。如今这么多年轻有为、品貌俱佳的‘小先生’们、一起在这皇宫门前绝食静坐,着实让百姓们有些心疼。
“我说力小哥啊,你走南闯北四处贩货这么多年,自然要比我们这妇道人家有见识。劳您给我们说说,这些‘小先生们’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就坐在这地方是要干啥啊?”
一位围观的大娘,看着那些跟他孙子一般大小的学子们绝食静坐,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她朝着身边一位做货郎打扮的小伙子请教起来。
那被叫做‘力小哥’的货郎闻言侧过了身子,指了指那些正在闭目静坐的学子们介绍道:
“我听人说,这些‘小先生们’是想要跟太子爷讨个公道!他们的学长无缘无故被太子下了大牢、他们这是在替同窗伸冤呢!这不吃不喝的坐着,也是效仿先人‘死谏’的法子,想要让太子给他们一个说法吧。”
“那啥叫‘死谏’啊?”
“就是亲自跟皇上说些人家不乐意听的话。”
“那明知陛下不爱听、为啥还要说呢?这不是作死吗?”
“因为人家这些‘小先生’都读过书!他们是觉得太子处事不公,毫无罪名便抓人,这才会效仿大忠臣一样‘冒死进谏’的!要不然您想想,连这些识文断字小先生们都能被无缘无故地下了大牢,那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日子、不就更难过了?”
“可就坐在这不吃饭也不说话、那就是忠臣了呗?那俺往他们身后一坐,是不是就也算忠臣了呢?”
“我说七婶啊,您都这么大岁数就别添乱了。想当忠臣,您总得先认识字啊!”
被力小哥劝住的七婶虽然没有加入到‘静坐大军’之中、但也有好多热心肠的婶子大娘们、从家里带来了干粮清水等等,一边劝着学子‘偷着吃一口,没人看的见’、一边背过去身子去,偷偷地抹着眼泪……
不久之后,这些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们,也有不少人加入了‘死谏忠臣’的队列当中。
285.错误抉择
这些临时加入忠臣行列的婶子大娘们,大部分人连起因后果都不甚清楚、纯粹是为了凑热闹、顺便再沾上点‘读书人的风骨’而来的。
其实这些街坊邻居们、也就是吃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亏。早在百年前大燕王朝的鼎盛时期,便有不少‘郁郁而不得志’的各地文臣清流、不远万里也要赶到燕京城的紫金宫外泣血陈情,大骂君王昏庸无道、朝堂晦暗不明;单等燕京府尹赶到、以‘无故搅闹皇宫’的罪名打他二十棍后、这些被打肿了屁股的文臣们就再也不是原来那个碌碌无为的芝麻绿豆官了……
甭管是何原因,只要挨了皇帝老儿的一通‘毒打’之后、那么这位官员就会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不惧生死的忠直诤臣;而原本因为才学不足才导致的庸碌无为、也会变成朝中昏君近谗佞、远忠直的刻意打压。这种‘宫前讨打’的风气达到顶盛之时、许多各地而来的官员、竟然还会私下商量起挨打的‘排班表’、严格遵守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挨揍’。
哪怕是百年时间过去的今时今日、燕京城百姓们也早就无视了这些哗众取宠的‘清流官员’了。
不过,这种‘读书人’的专属行为放在幽北三路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经过三北书院的仕子们或声泪俱下、或义愤填膺的叙述之后、那些凑热闹的百姓们也渐渐地动起了真怒。
啥?那个喜欢修园子、喜欢打仗的皇帝老儿才刚刚闭眼;马上又要上来一位喜欢赌博、又喜欢赊账的新皇帝?而且这皇帝还没正式上任呢,就已经欠了人家好几百万两银子的外债?单就是喜欢败家这一点,也不能让他当皇上啊!
别看幽北三路的百姓们大多都没读过什么书,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过下来,自家的那本小账,算的可是比谁都更精明。羊毛不可能出在狗身上、皇帝老儿欠下了那几百万两银子烂账,还账的办法总还是得打到老百姓的身上啊!等他登基之后,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一征收,那咱们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三北仕子义愤填膺、幽北百姓奔走相告、没过多久,便把原本宽阔无比的皇宫南门以外,堵了一个水泄不通。
这么大的阵仗,当然会传到颜昼的耳朵里。不过,城门卫上报的消息经过了层层转述之后、也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而颜昼听到的情况,则是‘三北书院仕子,在皇宫南门以外聚众闹事’。严格说来,这个说法也不能算是有错,但是显然也误导了太子的对于实际情况的准确判断。
这种近似于‘逼宫’的行为,在幽北三路还是件新鲜的事。而颜昼在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并未传召正管此事的太白卫统领颜复九;反而是私下授意自己跟前的大红人柳执、命他带上御马监与奉京城府衙的衙役兵勇,前去弹压皇宫南门外所有聚众闹事之人,尽快使得奉京城恢复到往日那般的平静与祥和。
柳执前去奉京府衙传旨的时候,方才还眉头紧锁的卫安恒卫大人,差点乐出心脏病来。皆因为他卫安恒身为奉京城的父母官,发生了这种乱子本就是责无旁贷的事;而自己早就失去了颜昼与李怜的信任,即便因为此事被罢了官,他也已经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况且在他看来,这些学子虽然无官无职,但也个顶个都是给李登递过门生帖的读书种子,家里面也都是非富即贵、代表着幽北三路现在与未来的半壁河山。如今这两方势力‘顶了牛’,可以预见的是无论自己怎么处理,势必都会彻底开罪一方。所以自己才会直到现在、仍然还坐在府衙二堂之中故作不知;可如今这么棘手的一个难题,颜昼居然派了一个内官来全权处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走了什么大运、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便能理直气壮的置身于之外,撇清了所有关系!要不是之前自己已经去过了丞相府,没准还会以为太子是在笼络自己呢!
直到柳执领着御马监的爪牙和奉京府衙兵丁赶到皇宫南门以外的时候、这小胖子还在心里纳闷:明明是自己把手‘伸过了界’,那卫大人却为何反而热情似火呢?
柳执如今算是全盘继承了他师傅陆向寅的衣钵与地位,成为了下任皇帝颜昼的心腹宠臣。他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特务头子’,当然也不用亲自去做那些‘轰散闲人’的糙活了。于是,在这位风头正劲的大内官随意地一摆手,那些如狼似虎的差人内监们,便拎起了刀枪棍棒、冲入了那些‘忠臣’的队列当中。
尽管这些仕子门都是正当盛年的棒小伙子、但跟这些平日里便以‘打人为生’的衙差动起手来、都难免要吃个大亏、就更别提那些杀人如麻的御马监爪牙了。毫无疑问地,整个皇宫南门以外,几方人马瞬间战了一个‘尘土飞扬’。那些得了上差旨意的衙役们也不管男女老幼、只要是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出现的百姓,统统都是一棍放倒。
不过,这些如狼似虎的衙役也都‘精明’着呢,那些身强体健的三北学子们,除了几个嘴上还长着绒毛的新丁之外,根本就没有人主动去找他们的晦气;反而是那些一看就没什么能耐、一步三晃的老人与妇道,身上同时能挨上五六个人的棍子。
说句公道话,这些学子们临行之前、谋划的特别‘成熟稳重’,一致认定了‘非暴力不合作’的行动宗旨、只要能够成功解救汪诲父子、其他的问题都可以暂时搁置;可如今这些朝廷爪牙刚一露面,是一不问话二不协商、冲到人群里见人就打;更可气的是他们还专挑身体孱弱的老人与妇道欺负,看的这些仕子也被挑动了体内的真火,抽出了自己腰间的文生剑,直接与对方动起了家伙。
虽然这些学子们所佩戴的宝剑都没有开刃,平日里的主要功能也是用来压书和辟邪而已。不过,剑刃虽然没开锋,但剑尖却还是能够刺伤敌人的。凭着用料颇为扎实的文生剑、再加上从三北书院‘体育课’上学来的入门剑术、这些仕子门在一时之间、还真就把那些拿着水火哨棒的衙役扎了一个‘哭爹喊娘’。而且,在这些奋起反击的仕子当中、还有一个颇为显眼的‘剑道高手’——正是人称‘古玉剑仙’的魏圭魏子重!
今时今日的魏圭,可绝非原来那个魏圭了。当日在丞相府门前‘丢人现眼’之后,单清泉还真有些喜欢上了这个愣头愣脑、但对于剑道却颇有天赋和热情的孩子。于是他便略微指点了一番、又亲自给魏圭找来了一本名曰《走电飞虹》的快剑剑谱。
这魏圭的确也称得上是半个天才、这还没练上多久,一手快剑就已经像模像样了。而且他如今的佩剑、与往日那种三尺长剑不同:剑身细长、韧性十足,与单清泉的软剑虽然质地不同、但也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的这番混乱局面,也着实是他魏圭‘露脸’的大好时机。他手中的那柄细剑、犹如银白色的毒蛇一般、出招迅速、身随剑走,只为伤敌而不为杀人。当然了,这些吆三喝五、欺软怕的衙役们,只要身上破开了一道口子,便会立马躺在地上‘哎呦哼呦’打起滚来。毕竟这么久都没领到饷银了,谁又会无缘无故地玩命呢?当差也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嘛……
这还是魏圭得到‘高人传授’以后、第一次亲身实践。他自己也没想到,短短数日过去、剑法竟然精进如斯!这套走电飞虹快剑、配合着这柄造型奇异的细剑,竟然还极为相得益彰。尽管自己连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衔接都还有些生疏死板、竟然在兵刃与剑法的互相契合之下,堪堪达到‘出鞘就见血、随手便伤人’的高深地步!甚至还有好几个衙役,离着自己还有三尺来远、便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身体某个部位躺倒在地上了……
魏圭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的佩剑,心中暗自揣摩:莫非这就是传说之中的‘剑气’吗?难道这古玉剑仙的名头,时隔几日又能再次响彻幽北三路了吗?
无论这魏圭心中如何‘惊喜交加’、但他这手剑法落在人家柳执的眼中,却让柳监事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正在不停地往外跳。柳执只看了三招,便知道他根本就谈不上会练武,就更谈不到什么高手、低手的事了;而那些离着八丈远、
被‘剑气’伤到的衙役,分明就是出工不出力,借着这个魏圭看似高手之人,诈伤偷懒而已。可若是自己放任那学子继续这么‘戳’下去、那么这场皇宫意外的乱子,可就难免要闹得越来越大了……
御马监今日随他前来的,都是些主管暗杀行动的伙房中人。若是让他们去暗杀沈归与刘半仙这类人、还能算是天方夜谭;但若是让他们去料理这位‘古玉剑仙’的话,想来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286.流血事件
虽然这些御马杀手都是肢体不全的阉人,但毕竟也是经过陆向寅悉心调教出来、有些真本事傍身的杀手,实在是不屑于跟那些欺负老幼妇孺的衙役兵丁为伍。所以即使面前已经是‘烽烟滚滚‘,这些平时被人瞧不起的‘阉货们’并没有出手、反而只是抱着肩膀站在柳执身后、一起冷眼旁观而已。
柳执看着正在‘大杀四方’的‘古玉剑仙’皱了皱眉、心知不能再让这小子延误了时辰、于是就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一袭白衣。即便是意思已经是如此清晰,他身后那伙房管事还是没有直接出手,反而先走到了柳执身侧,低声地问道:
“少监事,这也值得咱们的人动手吗?”
“不能再让他这么杀下去了,不然乱子更大……”
“那……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嗯……我没记错的话,他爹应该是魏立……本来也不是什么朝廷重臣,而且还死去多时了……死活都行,你自己看着办吧。”
柳执是何许人也?特务头子教出来的特务头子,只随意打量了几眼,便看出了魏圭的来路。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这魏圭的父亲魏立魏大人,原本的‘靠山’是造反失败的怀王殿下。虽然他爹并未参与到怀王谋反的计划当中,但也难免要受到些许牵连,被颜狩明升暗降之后、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了。而魏圭能够入学三北书院、还是多亏李登暗中照拂才能如愿的。
以魏圭这般家世来看,他的生死对于柳执来说,根本也就无关紧要。
身在战团当中的‘古玉剑仙’、今日算是彻底杀了个痛快!自觉经过了单清泉的‘指点’、仿佛脱胎换骨、洗经伐髓过一般;如今自己还真是出手就见血、剑下不容情,凭着自己的掌中兵刃与精妙剑法、既保护了街坊相里、又成就了自己的‘儒侠之名’、这不正预示了自己生命中的辉煌篇章、已经慢慢就要展开了吗?
正在他杀的性起之时、一个身材瘦弱、眼神阴冷的男子横在了魏圭身前;正在春风得意的魏圭二话不说、手腕一抖、掌中细剑便犹如毒蛇吐信一般刺向那位男子的腰间……
魏圭毕竟是个读书人的底子、即便如今已经‘身怀绝技、罕逢敌手’了、但也未曾动过坏人性命的念头。即便是对上刚才那群向‘老弱病残’施以毒手的衙差兵丁们、也大半都是找准了对方的非要害处下手、就连那些容易误伤要害的地方,都被他刻意地躲避开来。
可这位男子、却显然与那些废物不一样。他见到魏圭抢先出手、半句话也不说、只是一抖袖口,一柄如针如锥的‘铁刺’落入自己掌中;面对着已经临近自己腰间的细剑,此人不躲不闪也就罢了、反而还前进了半步,随意地递出手中铁刺,直接把魏圭执剑的手腕给扎了一个对穿!
这一下没有任何名目、也算不上什么招式,凭的就是两个字而已——快、准。当然,倒也不是说此人的身法有何等高明玄妙之处、在真正临阵对敌之际,就算是只比对方高出半个层次去,也足矣瞬间分出胜负了。
若同是经商贩货之人,哪怕是两家做了同样的生意、你的货物不如对方的成色好、折些价格也定然能够卖出去、不至于折了全部的本钱;可同样的差异放在武道一途上、只差一线、便是生死之别。
魏圭被这男子的铁刺扎穿了手腕、还没来得及呼痛、便被那阴冷男子飞快地蹬起一脚、又踹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同时对方一抽手中握把、扯出了一道血箭的同时、也收回了自己那柄的奇怪的铁刺形兵刃。
若是往日里的魏圭受此重创、定然也就明白了双方存在着怎样的差距,也就不会再强行出手了。他本出生于官宦世家、但自幼便受到父亲之事所牵连,导致了幼年时代的生长环境、也只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少年时代的他承李登的恩情、进入了三北书院读书之后,周围的同窗也各个都比自己强、若是但凡他有些许争强好胜的心思,也不可能交下这一群的同窗好友来。
如今他因为单清泉随意指点了几招之后、便在剑道上取得了‘脱胎换骨’般的长足进步;再加上方才还搏杀出了如此骄人的战绩,魏圭自然不愿意放弃刚刚到手的‘唯一荣耀’;于是,魏圭在诸位同窗的一片惊呼与劝解当中、咬了咬牙,以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执剑、继续向对方杀去。
原本还可以安于微末的一个人,得到了一桩机缘之后、却再也无法按捺住‘乘风而起’的心思了……
在他看来,自己方才不过是一番大意之下、才被对方‘偷袭得手’;只要记下来出招能够小心一些、至少也不会败得那么难看了。若是再斗上几个回合、虽然自己难免要再次落败、可好歹在诸位同窗与百姓们眼中看来,也算过于丢人了……
可是他的这番行为,在御马监伙房管事看来,却是有些给脸不要脸了。自己得的令本就是‘不问生死’、方才自己已经手下留情了、可这没什么豪门家世可以依仗的魏圭,却怎么就如此的不知好歹呢?……
想到这里,这位阴冷男子的手腕又是一抖,那根怪模怪样的铁刺便竖直了起来,发出了‘乒’的一声脆响之后、先是格开了魏圭再次刺来的细剑之后、随后便自下而上,自魏圭的右腰直至左肩处、挑开了一道伤势骇人的血槽。好在此人兵刃是一枚铁刺,除了刺尖以外并没有开刃的锋锐,所以这道血槽也只能算是皮肉伤而已、并不足矣致命。可是此时正值夏季时分、魏圭穿的还是一件质地轻薄柔软的丝绵袍、导致伤口处的血液迅速渗出之后,周围骤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说论到伤势的轻重来说,方才被衙役围殴的那些普通百姓,很多人都比魏圭严重的多;有好些个年纪高迈的婶娘大爷们,被连追带打之下、骨头断裂的都比比皆是;可魏圭这看上去犹如‘开膛破腹’一般的恐怖伤口、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大家眼中,自然就引得没怎么见过血的百姓们手足无措了。
魏圭自己倒是没觉得如何,伸手摸了摸胸前渗出的血液,又活动了一番身体,发现伤势很轻、并不影响行动之后,便又摆出了一个起手剑势,打算再与对方过上几招,以全自己‘古玉剑仙‘的脸面与威名……
可惜,再一再二,却没有了再三再四。这位御马监的杀手听到了柳执的一声轻咳,终于泯灭了心头生出的那点恻隐之心。于是他不再犹豫、身形一闪、直接贴入魏圭‘怀中’、而后反握手中铁刺、上下‘挥舞翻飞’起来。
于是,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魏圭魏子重的衣袍全部割开、连带着一身白皙的皮肉也划了个支离破碎;而后看到了魏圭那柄细剑仍然还紧紧握在掌中之后、这位宦官便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手指翻动铁刺、在手上绕了半圈之后,直接穿过对方的胸膛,刺破了那颗年轻的心脏……
所有三北书院的学子、以及所有在场的幽北百姓,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原本清瘦儒雅的魏圭魏子重、被那只‘朝廷鹰犬’用一根铁刺、先是活活割成了一个血人、紧接‘浑身一抖’、便身体绵软地栽倒在地。众人定睛观瞧、发现在魏圭的胸前,赫然多出了一个正在不停向外喷涌着血液的‘泉眼’!
这已经无需找郎中来诊治、也无需找萨满来跳神了。在场所有人心理都明白:这位刚才还以命救护百姓的年轻学子,肯定是救不活了;这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即便他手中有剑,阻拦那些衙役之时、出手也是极为克制的。大多都只挑开了对方的皮肉、使其无法继续追打老弱妇孺就不再追杀、任其自去了。就是这样善良的一个好孩子,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那些‘朝廷走狗’虐杀而死了!
奉京城的百姓彻底愤怒了!这些人纷纷扶老携幼、更掺起了正躺在地上呻吟的亲近之人,在很短的时间以内、怀着满腔怒火,跑了个一干二净。
开什么玩笑?打个架、骂个街、起个哄这些热闹事,掺和掺和也就算了;没想到自己还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衙门口的老爷们就动了真格的、如今还当街杀了人!光听人家说他们是‘死谏、死谏’的、没想到还真的死啊!那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就别凑这个‘大热闹‘了!反正皇粮交给谁不都是交嘛、谁家也比谁家少交不了多少,要饿死也得是大家一起饿死!可现在要是不抓紧时间走人、看就连’饿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三北书院的学子们都是饱读诗书的儒生,面对同窗被害之事、当然不会如此麻木!尽管平日里他们与魏圭的关系有亲有远、但只要出了三北书院的大门,便都是同门手足兄弟!如今魏圭‘替兄告状、为民伸冤’、却落得个如此下场,连具完好的尸首都无法留下;而那些饱受魏圭恩惠的百姓们,竟然都不发一言地纷纷避祸而去了,又如何能不让满腔热血的青年学子们愤怒心寒呢!
于是,在某位‘明白人’的带领之下,这些学子们也达成了‘暂避锋芒、先回书院’的‘权宜之计‘。当然了,在学子们的心中,自己这行为与那些狼心狗肺的刁民不同,这是韬晦藏拙之策,保住有用之身、替同窗好友料理后事……
于是,一场盛世浩大的‘宫前请愿’活动、以‘断了几个老人的骨头、惨死了一个古玉剑仙’为代价、画上了一个仓促而血腥的句号。
287.求生本能
五十几位年轻学子、再加上不下百位凑热闹来的街坊邻居,反而被柳执带着御马监的二十几个阉人、再加上六七十个衙役兵丁,冲杀了一个屁滚尿流。魏圭一死,除了还有几个没亲戚朋友、或被哨棒打断了腿、砸伤了腰的孤寡老人走不了之外、皇宫南门以外瞬间变得人迹罕至、冷冷清清。
不过,那位已经舍生取义的古玉剑仙、仍然温热的尸体还躺在原地。他那一双已经褪尽了生命光芒的眼睛,正在麻木而空洞地望着那片忽然阴暗下来的天空……
就在那位出手杀人的伙房阉人,回到柳执身边的同时、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轰鸣;不消片刻之后,又闪过了一道蓝紫色的光芒、把阴暗奉京城照亮了一个瞬间……
此时还在站在原地注视着死去的魏圭、若有所思的柳执忽然觉得脸上一凉、随即他伸出一只手来,喃喃自语道:
“哦?下雨了……”
一个时辰之后、魏圭的母亲周老夫人,用一捆粗麻绳拴在自己的肩膀上、拖着一辆木制独轮车,冒着倾盆大雨走到了刑律司衙门,替自己那位才刚成年的儿子收敛了尸体。待她回府之后、便把腰巾挂在了房梁之上、追着爱子一道去了。
魏立,关北路锦城人士、一十三岁从军,大小征战百余场、身负战疮四十余处;旧伤复发卸甲之后、出任兵部四品通议;而后受怀王叛乱之牵连,‘荣升’三品朝议,任期四十八天,郁郁而终。
伴随着这场倾盆大雨翩然落下,幽北魏家一门的最后香火、也彻底熄灭了。
面对着生死的威胁、一万个人里面,也未必能出一个故事里那般的英雄人物;但十万个普通人里,也同样未必能出一个没有半分良知的天生恶棍。魏圭虽然死了,但他为了回护百姓而奋力搏杀的英姿、与那明知不敌、却仍然一往直前的勇气,都深深地印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无论是身在其中的三北书院学子、还是纯粹为了凑热闹的幽北百姓、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临阵脱逃、都只是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而已;除了可以说他们懦弱和无情无义之外、也再没什么其他可以指摘之处;不过在他们生命安全得到了保障之后、回到家中定了定神、填报了肚子,听着窗外的雨滴敲打门窗的时候,脑中都不约而同的浮现起了一个少年学子、仗剑搏杀的英勇身姿。退让与胆怯、畏惧与自责,这些复杂的情绪虽然看似有些互相矛盾、但实际上也并不冲突。
尤其是那些活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无论他们此时正躺在病榻之上、还是正在小酒馆里和几个老伙计痛饮‘定魂酒‘、提起刚刚死去的魏圭来、惋惜与愧疚之情也全都溢于言表。
不过人类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当认定了自己犯下了‘罪孽‘、又无法弥补、也无法承受的时候、就会给自己找到一个牵强的理由、或者干脆迁怒于毫无联系的其他人或事物;这个做法的理由也十分单纯:人,总要给自己的胆怯与自私,找出一个‘理直气壮’的解释、来否认自己的无能与过失。
不过此事放在太子颜昼眼中,反而觉得那个早就失了势的魏家,这次被彻底绝了根,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刚刚才被雷霆手段镇压下去的那些不实市井传闻,为何反而渐渐地有了死灰复燃、愈演愈烈的趋势。莫非,这些人都不怕死吗?
第二天清晨,那场大雨停下之后、整个奉京城都流传了魏圭的英雄事迹。与往常一样,内容与过程各种版本都有,但中心思想与故事主线却都一模一样:魏圭本是个文武双全、天资聪颖的翩翩少年、就因为泄露了太子暗中做出的那些恶事、也为了保护被朝廷鹰犬驱逐殴打的无辜老人,生生被太子派来的杀手、虐杀在了皇宫南门以外。
若说颜昼与颜青鸿的那些事,只是天家的私事;而怪力乱神的传说与预兆、都是没有凭据的传说;可魏圭被太子派人虐杀之事、却有着足足几百号人参与其中。即便叙述的事实都有些细微差别,但为了避免自己所扮演的不太光彩的角色,大家都会一面无意识地美化、甚至神话魏圭;一面丑化、甚至污化太子与柳执。
因为只有太子派来的杀手足够暴虐残忍、手段足够狠辣阴毒、自己没有伸出援手、才算是合情合理之事!
今日得到了草料房回报的柳执,面对谣言四起之事并不觉得如何意外。早在他发现了魏圭此人不知自量、也不懂进退以后、便预料到了局面的大致走向。不过他御马监也只是皇帝掌中利刃、并不是智囊与丞相;如若自己劝谏次数过多的话、以颜昼的心思与气量、恐怕反而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当他把市井流言汇总了一下、呈给颜昼之后,太子殿下却忽然想起了李清之前提起过的‘口传遗旨’之事。在他看来,这些命贱如同草芥的‘刁民’,之所以会拼命‘毁谤’自己的声誉、没准就是因为自己那个二弟和沈归串通一气、在暗中兴风作浪的结果。不过,无论有没有其他人知道‘遗旨’之事,李清此人也断然不能再留了;当然,现在还不到杀他灭口的时候,否则就会坐实了自己那个‘矫诏篡位’的污名;无论如何急迫、也得先杀了颜青鸿、断了所有百姓官员的其他念想、再随便想个法子、让李清死个不清不楚也就是了。
于是,摆在颜昼面前所有难题的全部解决方式,又绕回了他二弟颜青鸿身上。
“柳执……颜青鸿此人,如今身在何方啊?”
“禀陛下、自沈归离京之后、二皇子也不知所踪了。据奴才猜想,二皇子应该一直都跟在那个天灵脉老者的身边……”
“二皇子?我幽北三路没有二皇子了,只有一个下手毒害君父、造谣中伤长兄的畜生而已。朕如今就命你把那个大逆不道、悖逆人伦的畜生,送到他该去的地方……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朕无以说服幽北百姓……”
“奴才遵旨……只是那天灵脉者……”
“啪……”
柳执刚回到一半、颜昼忽然冲上前来,抡圆了胳膊抽了他一个无比响亮的大耳光;紧接着,他拽起了柳执的脑后发髻,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柳执,一字一顿地说:
“莫非朕的话说的还不够明白?还是柳监事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朕不管什么天灵脉地灵脉、也不管什么李登沈归颜青鸿!朕要他们统统都死!死个干干净净!不就是多搭上几条人命吗?只要能成功除掉他们,朕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记住朕的话,不惜!任何!代价!单枪匹马不是对手、你就给朕用人命去填,用大火去烧!就像你当初烧死他娘那个漠北贱妇一样!听懂了没有!”
颜昼这一巴掌虽然十分响亮、但对于柳执的身手来说、却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可言。不过,此时他也再不多说一个字,只是低下头去,重重叩了一个响头,说了声‘奴才尊旨’,便退出了东暖阁中。
正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奉京城的那场大雨才刚刚停下,中山路的首府青山城却仿佛接力似的、也开始稀稀拉拉落起了雨点。
此时青山城的黄羊酒楼二层,刚刚被颜昼判了‘死刑’的二皇子颜青鸿,正在把自己的右手伸出窗外,接到了几滴刚刚从天而降的清凉雨水:
“……我就说在这吃吧?咱们要是真回总督府去、还不得被这场大雨给拍在外面了?”
刚刚点完了菜的傅忆也转过头来,吵着窗外深深吸了一口略带着尘土味道的空气,笑了笑说道:
“罢了罢了,这就叫‘天留客’,正好我也饿了,咱们四位不如就借着这场即将到来的雨景、痛痛快快地小酌一番好了。”
可能是由于天气阴暗的原因、如今虽然正值午后时分、但黄羊酒楼的二层,除了他们这一桌之外、竟然空无一人;唯独有一位手脚还算麻利的小伙计,忙上忙下地替这四位贵客传菜端酒而已。
早在沈归远赴东幽路大荒城、处理李家事务之前,便想到了颜青鸿的人身安全问题。最终他选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自己大张旗鼓的奔赴大荒城;暗地里则由单清泉护送颜青鸿、还带上了一位‘地头蛇’傅忆、三人一起奔赴青山城避难。
无论是单清泉还是李福、或者是沈归自己本人、与刘半仙这位天灵脉者的能耐相比,都相去甚远。没有了‘绝对武力’的保障,颜青鸿继续留在河中后街的沈宅之中,就无异于是自取灭亡。
而在沈归看来,只要不出什么太大的差错,关北路被切断所有对外联系通路已成定局;如此一来,‘群龙无首’的青山城,也就成了实际上最安全的地方。更何况这里还是他外公郭家的大本营、又有傅忆这个前任少督作伴,想来只要行事低调一些、保住颜青鸿的这条小命应该不是难事。
288.物归原主
如今坐在这间黄羊酒楼二层之人,除去来大荒城‘避难’的三位‘客人’之外,还有一位本地的主人家在场——此人正是失手被擒、三日前才刚刚回到青山城的中山路总督,裴涯裴广津。
裴总督这一路真可谓是饱经沧桑、受尽了苦难。虽然郭兴在放他离开之前,还极为体贴的送了一辆马车给他;但他被俘之前本就是披挂着全套的将军战甲、随身根本就没带着一枚铜钱;之后遇见李家商队、乔装改扮之后、原本属于李家人的银两又被郭兴收入了自己囊中。而离开郭兴之后、自然也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尽可能地远遁、那还记得自己有没有随身带着盘缠干粮这些细碎之事呢?
而粗心大意带来的后果、便是让他这个第一次‘跑长途’的新手吃尽了苦头。这一路上,就算他裴涯为了逃命能够忍饥挨饿、可那拉车的马儿也总需要进食才有力气啊!虽然如今正是夏季、满地都是青草、但裴涯却无法给这位‘马爷’找来干草与豆饼;光靠着青草还没过第三天,这位逃荒的‘主力’便拉稀拉的站不稳身子、动一步都困难、就更别提还要带着两个‘累赘’了。
浑身恶臭、穿着还十分普通的裴涯,最后只得连车带马,一并折价卖给了一个过路的商人;而这一驾马车换来的物件,也不过就是几张干面饼和一具水囊而已。不过好在靠着这两样救命之物的‘一路扶持’、裴总督还真就靠着双腿走回了青山城!不过那副模样、比起要饭的来也强不到哪去。
经历了千辛万苦才走回了总督府的裴涯、万没想到自己推开总督府大门,看见的第一幕竟然会是场热闹的酒宴。中山督抚军的诸位将军与校官,此时全都坐在桌边、正在用见鬼的神情看着自己这个‘臭要饭的’。
不过,等到裴总督看清了主位上坐着的那位青年之后、瞬间浑身一软、整个人
‘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身子来了。
裴涯不认识单清泉、也不认识傅忆、但他毕竟曾是礼部官员、当然认识这位‘奉京浪子’颜青鸿了;饶是他刚刚捡回一条活命、又经历了千辛万苦回到青山城、不知道这一段时间幽北三路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可单就颜青鸿如今的那副神情做派、与诸位将官恭敬谨慎的态度就已经看得出来:这位‘烂泥扶不上墙’的二皇子,怕是已经在沈归的帮助下、‘上墙’了!
凭良心说,裴总督当日阵前失踪之后、中山督抚军还真的在洪老将军的带领之下、仔仔细细地找了三天;不过在第四天午后时分、有人找到了那副总督铠甲之后,便轰轰烈烈地给这位‘为国捐躯’的裴总督,举行了一次简单而不失庄重的葬礼!也同时宣告了中山路彻底进入了‘自治自理’的独立状态。
洪念洪老将军德高望重,毫无疑问地被诸位将军推举为代总督。他本身就是郭云松的老部下,也是前任总都傅野的老兄弟、要不是因为手中无饷、仓中无粮的缘故、兴许当天就扯旗造反了;之后一见老伙计傅野的儿子、与正经的颜家二皇子来到青山城避难、更是高高兴兴地让出了‘大当家’的位置。
裴涯回府见到的那场酒席、正是为了恭贺二皇子颜青鸿钦口敕封的新任中山路总督——傅忆傅小大人的荣升宴!
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后,裴总督一路上那默默吞下的所有眼泪,终于还是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沈归虽然早就谋划了让傅忆代替裴涯之事、但也从来没打算把裴涯折磨到如此地步。他不过就是给裴涯弹了个前奏而已、之后的所有‘节目’、全都是裴涯自己‘即兴发挥’的结果。
如果说颜昼倒霉是因为又蠢又坏的话、那么裴总督倒霉,就是只能感慨他又冤又背了。
如果颜青鸿和颜昼角色调换的话、那么裴涯就是绝对不能留下的一个隐患。因为裴广津此人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又曾经是先帝最信任亲近的宠臣、有很大几率会横生枝节。不过换到今日的颜青鸿、却并不想要杀他……
因为居于弱势者、最大的帮手便是‘意外’了
他给裴涯了两个选择:或是去颜家沟替先帝守灵、或者是离开幽北三路、改名换姓之后、过一段别样的人生。
这第二个选择对于裴涯来说,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因为他这一代的幽北读书人、自幼便是听着李登的传奇故事长大、也是因为李登的鼓舞,才走上‘学习文化’这条道路上的。如今自己虽然败得有些冤枉、有些莫名其妙;但能在必死的局面下保住一条性命、已经算得上是求之不得的‘善终’了。
当然,即便颜青红有意放他一条性命、也不可能是在此时此地。颜青鸿许诺他的期限、是在下任幽北帝王登基之后。若自己败了、那么此事也就不会再有人提起、他裴呀裴广津、也可以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上、继续做他的中山总督。
别看颜青鸿此番行为、有些妇人之仁、养虎为患的嫌疑,但落在中山督抚军的将士心中、还是竖起了一杆‘名正言顺’的仁义大旗。别看‘穷鬼皇帝’颜昼的消息通路已经彻底阻塞、但在沈归身边聚拢的那群牛鬼蛇神、以及他们麾下的徒子徒孙们、可个顶个都是训练有素的‘小喇叭’。更可怕的是,他们这些人遍布于幽北三路、乃至整片华宇大陆的各个‘阴暗角落’之中,‘是人是鬼’根本无法辨别。
就算是普通的‘流言八卦’,经这些人的口中那么一‘转述’、传播速度也自然仿佛瘟疫一般迅猛;更何况如今沈归这个‘幕后老板’、不仅是个‘业内人士’、还出银出力外带着托关系、穷尽心力地想要把颜昼的名声彻底搞臭。参与的都是专业人士、行动预算还‘上不封顶’、就这样的‘病毒式’传播理念、还瞒得住在大荒城的中山督抚军?
洪烈洪老将军,本身也是个幽北与漠北的混血儿、不然也不会被人封了一个‘五花烈马’的美号。他在听完了颜青鸿亲口说出北兰宫那场大火的具体情况之后、立马当着所有的同袍兄弟拍了桌子:
“今天我老洪也他娘的倚老卖老一回、也提着脑袋、说上几句大不敬的话!咱们这些大老粗、虽然也叫个什么‘中山督抚军’、可自上一辈开始算起、不是祖传猎户、便是郭家的下人出身。虽说现在一个个都人五人六的成了些气候、但老爷们生在天地之间、这头一条就是不能忘本呐!咱们小王爷被他们给害死了,老王爷和傅兄弟也被他们给逼走了、如今他们又想害二公子和孙少爷,咱们这些人到底要袖手旁观到什么时候啊?”
洪念说到此处,好多自幼跟随着郭云送征战的老将们都红了眼圈。这些人可都是曾经在死人堆里几进几出的烈性汉子、早就想帮小王爷郭霜报仇了;之所以拖到今日,一来是因为没有带头之人登高一呼、二来也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握在手中、只能按捺住满腔怒火、终日以酒精麻痹自己而已;如今德高望重的洪老将军再次提起此事、诸位也都预感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于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洪将军接下来的话……
可惜,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先他一步到了。一位与裴涯同期被调来中山路的青年校官、此时一抬眼皮、扯起了朝廷做虎皮、阴阳怪气地责问起了洪念:
“洪老将军这话、可就有些大不敬了吧?你们这些人,吃是朝廷的米、领的也是朝廷的饷、怎么着?朝廷的银子难不成都喂了狗?依你这话中之意,莫非是想要造反吗?”
洪老将军被他这么一问之下、不怒反笑。他连带着笑意、慢慢地绕过帅案、身手从兵刃架子上取下了一把巨大无比的厚背刀、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位青年校官的背后……
可还未等那洪老将军回话、这青年校官便又冷哼一声:
“老狗,你这可有点给脸不要脸了啊!拿了把破刀就想吓唬你爷爷我吗?实话告诉你,别瞧我如今官职不高、但我奶奶他老人家,可是皇后娘娘的奶娘!有了这层关系在,那爷爷我就等于是皇后娘娘的干儿子!知道为什么小爷好好的京城不住,非要来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吗?因为这是先帝爷亲口吩咐下来的、让是我来监视你们中山督抚军、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轨的举动!换句话说,爷爷我可是先帝钦封的御前密探!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不想造反也只能造反了…因…啊……!!!!!”
还未等这位‘御前密探’呱噪个痛快、洪念老将军的那柄大刀、便直接从他的肩头斜下砍入!堪堪斩断了他的锁骨后、便被他身下的椅子靠背所阻、刀身就这么直挺挺地卡在了他的胸前。
洪老将军一击得手也不抽刀、而是微笑着从这位‘御前密探’周围转了一圈,而后又蹲在他死不瞑目的双眼之前,无比坚定地对着死尸说道:
“你说对了!我,洪烈,反了!”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算大、却听的所有在场将军们热血沸腾。他们积攒了多年的火气,都在洪烈的这一刀之下、也在这满室甜腻的气味当中、骤然迸发而出;这些大多年过五旬的老将军们,有的掀翻了桌子、有的踹散了椅子、纷纷梗着脖子、嚷出了相同的两个字:
“反了!”
289.别聊理想
靠着‘砸桌子踹板凳’发泄壮志雄心、终究有些不痛快;这几位年过五旬开外的‘老牌好战份子’、恨不得当时就披挂整齐、翻身上马、带着麾下的儿郎们直捣奉京城下、亲自挥刀斩下颜昼那个畜生的狗头、才算是痛快酣畅、不枉为人一世。至于说杀了颜昼之后能不能成就一番功名大业、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过于遥远;至于说推翻了颜昼之后、找谁来做下任皇帝、对于他们来说也都是无所谓的事。
如此粗陋的‘造反计划’、就是这些镇守边境、常年与流寇马匪作战的老将军们最喜欢的办事方式。他们这些人,与天子脚下的那些被圈养的京官不同;既没有他们那么深沉细腻的心思、也没有他们那么虚怀若谷的‘涵养’;这些老兵心中相信的只有自己胯下快马、掌中战刀,无论出了什么不痛快的事,都习惯采取最简单直接的解决方式——战斗!
在中山督抚军、乃至原本郭云松的太白卫中,都不忌讳军中私斗。平时都是在一口锅里吃饭的兄弟,生出些矛盾口角来、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你说你的理、他说他的话、可说破大天去也是谁都说不服谁的结果、那还有个什么意思啊?拳头是最公平、也是最痛快的解决方式;平日里谁和谁起了争执、索性就找个宽敞地方练练、谁赢了就算谁说得对,不就万事大吉了吗?至于说挨了打不认、甚至记仇、暗下黑手报复的小人,倒也不是没有、可定然也要被其他军中兄弟所不容的。
郭云松‘发明’的这种颇具江湖气息的带兵方式、也被洪念完整地传承了下来。就拿‘扯旗造反’这件大事举例、说到底也就是中山督抚军早看他颜昼不大顺眼、如今不想继续忍不下去了而已。
这些老兵们就是这么单纯、就是这么可爱。
不过当颜青鸿出现之后、却让洪老将军又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原本是孤注一掷、‘过把瘾就死’的赌气式造反行为、如果能‘掺和上’二皇子颜青鸿、身怀的国仇家恨那档子事、说不准还有了名垂青史的机会呢!既能站在大义的一方、顺道也能把‘寻仇泄愤’的事给办了,岂不是鱼和熊掌一起摆上了桌吗?何乐而不为呢?
即便洪念是个粗人出身、但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将军、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打埋伏、抄后路、断粮草、污水源这些‘取巧战法’可是一样都没少干、又怎么可能还是当初那个只会一条道跑到黑的莽撞性子呢?更何况如今还有傅忆这个故人之子、沈归这个旧主外孙的一层亲近关系在、中山督抚军选择站在二皇子这一边、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而且,洪老将军也深深明白、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之间相差的份量、可是相去甚远呐!
颜青鸿原本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掌中第一支‘武装力量’,竟然会来的如此轻松、如此写意!这可不仅仅是天上掉馅饼了、这分明就是天上掉了一张大馅饼、还横着飞进了自己嘴里!自己原本只是按照沈归的计策、来大荒城避难的;可这才刚刚入城、竟然就被中山督抚军上下、一起公推为继任开明之主、还愿意辅佐自己‘杀’回奉京城、重掌皇位。看着那些老兵的渴求与激动、颜青鸿觉得自己要是真没‘那个想法’、都对不起这份可以依靠的军民之心了!
原本中山路脱离幽北、还得大张旗鼓地举行一个祭天仪式来昭告天下;可如今有了颜青鸿坐镇、中山路的军民人等,就立刻从犯上作乱的贼子、摇身一变、成了‘奉旨讨逆‘的孤忠之臣;整个事件性质上呢,也从整个幽北三路的国家大事、变成了颜家自己的家务之事。如此一来,给幽北百姓造成的影响也自然就小得多了。
此时,由黄羊酒楼的窗外、传来了绵软细密的雨滴之声;而在那位小伙计领了赏钱之后、朴实但还算可口的酒菜也已经端上了桌子。待小伙计告退之后、颜青鸿亲自起身、拿起那盏白色小酒壶、依次给桌前三位斟满了酒杯,语气略带萧索地说道:
“今日恰逢一场大雨、我四人被拦在酒楼之中、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从今日开始、日后的路上定然是荆棘密布、危险万分……希望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等四人还有重新相聚、饮酒谈笑的机会……”
裴涯听到颜青鸿的这番‘丧气话’有些奇怪,他放下了手中酒杯,神色不解地问道:
“二皇子如今明明已经占据了上风、何以情绪仍然如此低落呢?莫非您是不相信沈归的为人吗?当然了,这说到底也是你们之间的私事,与裴某其实并无关系;但裴某与沈兄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依裴某愚见、他沈归也并不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在您成功继位后、他沈归至多也只会成为李丞相那样的辅弼之臣、于国于民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非也!”
颜青鸿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液;而后坐下了身子,双眼无神地望向窗外雨景:
“我虽然不清楚沈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却早就把他视如同胞手足一般信任……呵,说来也怪,如今想要我命的人,也是我的同胞手足……既然裴督问到这里了,那么颜某也不妨对诸位说句心里话:自从我懂事开始、一直到今时今日、都没有生出过半分想要当皇帝的念头。而且,我原本还以为自己只是不想当皇帝而已;可在最近形势一片大好之下,我才发现、我其实是极度抗拒坐上那张龙椅的……”
这话如果说给别人听、大多数人都会认为颜青鸿是在故作清高、以退为进;可今日黄羊酒楼的在坐诸位、却多少都能明白些颜青鸿的想法。
这几位可都不是平民百姓、也都不是什么‘苦出身’、自然不会怀着那些‘中心思想’都是当官发财的美梦。因为这种美梦听起来足够现实、但实际上却也是极为空泛的梦想、并不能给在座四位带来任何实质上的改变。
单清泉出身于玄岳道宫,自入门起就是集万千宠爱与一身的‘天才少年’、他所追求的一直都是武道修为的极致;若还能顺带着光大师门、就算是超额完成梦想了。之所以他如今流落在幽北三路、也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体隐伤、实在难以启齿的原因。所以‘单老板’如今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病体痊愈、然后武功修为再登上一个台阶、最好还能修成天灵脉者,再名正言顺地接下玄岳道宫的掌教之位!
而对于傅忆来说,由于娘亲嫁给了一个懒散老爹的缘故,从小就是个操心的命、如今年纪刚过二十、抬头纹都堆出了好几层来。他每日里睁开双眼、就有做不完的繁琐工作等着他、而他竟然也就逆来顺受地干了足有十几年。他心里最大的梦想,就能让天下太平、五谷丰登,没有一个百姓挨饿、也没有一个穷人受欺负。因为只有这样的话、他才能不用操心政务、也不用操心粮食年产量、更不用操心百姓生活水平……他的这个‘世界和平’的梦想、虽然从‘思路上’带了些‘利己主义’的味道、但还是极其光明正大的!
而对于裴涯这个读书人来说,便是想要追逐偶像李登的脚步、踏上一条寻求‘真理’的光明大道。他当初之所以会踏入官场、也有很大一部分受到李登影响的原因。而最后走岔了路、只是他没有追本溯源、步子迈大了一些而已。之所以会有今日惨败、他几经反省过后、也认为自己是跳过省略了太多‘步骤’、所以才会跟李登的道路相去甚远。而他们颜家兄弟之间的争斗、谁胜谁败都好、与‘三次重获新生’的自己、都不再有任何关系了。所以,几次更换梦想的裴涯、如今新的想法便是要仿照年轻时代的李登、游学天下!可能的话,他还想走一走李登当年没有选择的分岔路——成为一名被后人称颂记载的文道大贤!
既然这三位‘观众’、心中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执念与梦想、自然也能理解颜青鸿心里不想当皇帝的念头了。他们三人虽然都不是皇室子弟,但对于颜昼与颜狩这两任帝王却并不陌生。他们自己也觉得幽北三路的这个‘委屈皇帝’,即便当上了,也好像确实没啥意思。
“那不知二……颜兄最想做的,又是怎样的一番丰功伟业呢?”
裴涯心中生出好奇来,他也想知道知道、这位自幼便混迹于花街柳巷、风流美名传天下的二皇子、到底有些什么离经叛道的梦想……
听到裴涯提及此处、颜青鸿看向窗外眼神、逐渐变得极其狂热、嘴角也微微上翘、极其向往地说道:
“有机会的话……我想亲自踏遍华禹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想请来无数能工巧匠、为我打造一艘巨大无比的航海大船!我要去看看大海的另外一边、又是一番怎样美妙的景色……”
颜青鸿的心中理想说完之后、这才回头看了看三位‘观众’;没想到此时连同裴涯在内、每个人的神色都显得极为诡异复杂……
他们的表情都是如释重负、但又略显失望、好像还带上了些索然无味的感觉……
290.英魂不朽
大荒城的蒙蒙细雨才刚刚从天而降、奉京城的地面却已经不见了半分水气。除去街道两旁的树根泥土之中、还略带着些几分潮湿;而某些人家也在这场大雨过后、发现丢了些财物之外、好像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般。
雨后的奉京城,天高云淡烈日当头、树上的知了也重新亮开了嗓子、叫起来的声音比雨前还更呱噪了几分。
奉京皇宫的南门以外、如今地上也不见了半分血迹,而那些原本就在这里做生意的摊贩们、大雨一停也都‘重出江湖’、一边忙活着生意、一边亮开嗓子吆喝起了主雇……
就在所有百姓都认为这座奉京皇城、已经回到了往日里的运行轨迹之时、原本还密不透风的人群、仿佛被一柄看不见的利刃割开一般、由远而近、全都在往道路两边挤靠……
几位个子高些的食客、还索性直接站到了饭摊的长条凳上向远处眺望;而那些下面扶着凳子的矮小食客、也都纷纷着急地仰脸问道:“到底瞧见什么了?”“这都是怎么回事啊?”“谁来了谁来了?”
而有一位脖子的长度明显异于常人的大头男食客、此时正一只脚踩在长条凳上、另外一只脚蹬在桌角边、一边摇晃着自己那根长脖子、费劲全力地眺望了几眼、随即便大叫一声、拿腔拿调地对下面那些‘观众’说道:
“嗨!我还当是什么新鲜事呢!敢情是有人家里办白事!这正过悼队呢!谁见了悼队还能不闪呐?真让那些纸扎沾到身上、谁都得嫌晦气不是!”
那些好凑热闹的百姓们一听这话、纷纷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又自顾自地忙回自己的活计去了;还有几位心思更重一些、忙不迭地把身下的椅子往后拉了拉、生怕一会真的沾到了晦气东西、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运气。
可是此时此刻、在馄饨摊前有一位穿着颇为讲究的老者、却放下了手中碗筷,数落起了那个长脖子大头的男食客:
“我说‘流星锤’,你这小子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南门大街上!谁家的悼队敢打这过?是打算给自己也埋坟堆里是吗?你要是没看清楚,就说没看清楚,胡说八道糊弄人,是欺负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当中、没有一位明白人吗?”
才刚刚坐下的诸位街坊、一听这位老者说的话,也纷纷觉得很有道理:是啊,这可是皇宫对过的南门大街,谁家死人也不敢在皇宫门前发丧啊!这不是诚心给皇帝添堵吗?而且这还不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而是清清楚楚写在朝廷律法当中的刑律!早在幽北立国之初、太祖武极皇帝便定下了规矩:为了维护皇宫的庄严与安静、任何红白之事、都禁止在距离皇宫两条大街以内的范围通行。
诸位街坊听完之后,刚想重新上桌看个究竟、那个‘神秘悼队’就已经顺着大街由西向东,来到了众人面前。
那位衣着讲究的老者一看、顿时满面羞愧之色:老夫冤枉那个‘流星锤’了!原来奉京城里还真有这不怕死的横人啊!这两排穿的雪白雪白的年轻后生、愣是敢扛着招魂幡、打着挑钱纸从皇宫门口过!这就是仗着年轻、就是仗着混蛋,不知道朝廷法度的厉害啊!可年轻人不懂事、自然不怪他们;但为首那个老者可是个读书人啊,这单从穿着气质上就看得出来!孩子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你当然是活够本了、可干嘛要把这些后生也往死路上推呢?
他不只是因为自己错怪了‘流星锤’而觉得羞愧、也有些嗔怪那个不懂事的‘老学究’。于是这位老者一摔筷子、放下了十几枚铜钱之后、站起身来分开人群、便离开了此处。
这两行穿白带孝的送葬队伍、正是三北书院的全部班底!除去那些刚开童蒙的孩童之外、以副院长倪醒安在为首、所有人全都是一身丧服、还有好些年轻些的学子更是披麻戴孝、坚强些的咬牙切齿睚眦尽裂、心思细腻一些的更是面色惨白泪雨滂沱。
在悼队的正中央、共有四十八位身强力壮的年轻学子、一前一后抬着两具棺材、正在周围学子的护送之下缓慢前进。这两具乌漆描金的上好棺材、犹如两艘行驶在水面之上的小舟、随着那四十八位学子的身体起伏、一起上下摇晃着……
近乎于倾巢而出的三北书院、除开那些未开童蒙的幼儿之外、就只有‘两位半’缺席:
这头一位、便是三北书院的院长——李登李齐元。早在两北战争爆发之后、李丞相便被已积劳成疾、导致旧病复发、时至今日还在丞相府中养病呢;
而另外一位,就是三北书院这届的‘大学长’——汪诲汪淮南。他的身体倒是极为健康,这次没一道前来、也是根本就不知道发生此事而已。此时此刻的汪大学长,正和他们家那位尚书老爹,一起被关在宗族府大牢当中呢。
还有那‘半位’、便是躺在后面那具棺材里面的魏圭魏子重。如今他的魂魄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只留下了那具受尽凌辱的躯体而已。此时,他的遗体正躺在后面那具黑棺材里、被那些曾经面对屠刀‘懦弱退怯’的同窗们,扛在了肩膀之上、再次来到了这个他曾经泼洒过满腔热血的‘老地方‘。
悼队走到了皇宫南门的正对面,倪醒抬了抬手、整个队伍便瞬间停下了脚步。唯独那四十八位肩膀上架着棺材杠的学子、却仍然紧咬牙关,身形也站得如同笔直……
“子重他……就是在这里就义的吗?”
领头之人倪老夫子、头发早已是斑驳灰白、再加上如今他满面悲伤之色、就更显得老迈沧桑了许多……
“是!子重师弟就是在这里、被那群御马监的阉贼凌虐致死的……”
“落棺!”
倪老夫子大喝一声,身后两具棺材便被稳稳地放在地上,激起了满地的尘烟……
“诸位高贤!诸位乡里!在下乃是三北书院的副院正倪醒、字表安在!我等诸位今日来此、是想要跟监国太子殿下讨回一个公道的!若是惊扰了诸位的雅兴、老朽先在这里给诸位赔礼了!”
这位牧草阁主倪醒、在奉京城的‘文化领域’里来说,可要比李齐元的名头更加响亮。李登虽然身为当朝宰相、但终日过的却都是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根本很少在街面上出现。所以李登这位丞相大人,在普通百姓的心中早就是神话一般的人物了;可这位倪醒倪老夫子,却是个不忌入世的儒门大贤。今日在场的诸位乡亲百姓、其中就有不少跟他攀谈交往过的人、有谁会不记得这位平日里一向客气和蔼、又颇有些童真的老夫子呢?
可今日的倪醒却不复往日里那般诙谐与亲和、满面悲痛语带愤慨、就连对着百姓抱拳施礼之时、双手也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着……看他这个阵势、大家心中已经清楚了几分:这位老夫子,看来是动了真气啊!
“老朽自幼从习古来圣贤之学、时至今日、已虚度数十载光阴。老朽虽不敢说已经学有所成、但对于华禹大陆的众家学说流派、也多少都谈得上是略知一二的……想必诸位高贤贵友、定然有昨日在场之人、也有已经听过此事之人,老朽对其中关键之处有些不太清楚、还想请教诸位乡里高贤……”
说到这里,倪醒一转身、把儒袍撩了一个猎猎作响、仿佛一位年轻气盛、头次上阵的小将军一般、双目如火如电、狠狠地投向皇宫南门那个幽暗深邃的‘巢穴’:
“劣徒魏圭,总有千错万错,但却没有触犯幽北三路的任何刑律、也就是说,他本就是个无罪之人!既然魏圭无罪、又为何会被御马监的内官、用那等丧尽天良的狠辣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虐杀而死?那些御马监的内官,究竟是受何人所主使?再者,他们残忍虐杀小徒之后、又把尸首偷偷运往刑律司的死牢当中、再派地保前去小徒家中、唤他家中寡母前去刑律司衙门收尸。可当她再次返回家中之后、便立刻解带悬梁、随子而去了!老夫想问问看、刑律司的那些老爷们、究竟对小徒的寡母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究竟被逼到了何等地步、才会导致这位寡母竟然连儿子的尸骨都顾不上安葬、便直接吊死在了房梁之上呢?”
倪老夫子把话说到这里、那些知道昨日之事的人,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两副棺材里面装殓的尸骨、一具是昨日为了回护百姓与同窗、英勇就义的‘小先生’;而另一具棺材当中‘安睡’之人,竟然是那位‘小先生’的家中寡母!这当中的龌龊之处还用琢磨吗?什么悬梁自尽呐?这分明就是那些御马监的阉货受人指使、直接灭了他们魏家满门呐!斩草除根到这等地步、已经不是简单的‘手段狠辣’能够形容的了!
291.讨回公道
倪醒停顿了半晌,走到正瞪大了双眼看热闹的城门卫面前,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那两具棺材以及几十号三北学子,义无反顾地开口说道:
“老朽今日前来、便是要仿照劣徒魏圭当日那般英雄所为,在皇宫南门之外静坐、等着那个昏王(颜昼还未加冕登基)亲自露面、给所有奉京城的百姓们一个交代。老夫也明白,二位差官怕是做不了这么大的主、老夫就坐在这里、静待二位把此时此地的所有情况、逐级上报便是。”
说完之后,倪副院正便在原地跪坐了下来、闭目养神、不发一言。
这二位正在皇宫南门当值的兵丁,刚才一见那抬着两具棺材、来势汹汹的三北书院学子,心中早就开始打起鼓来。魏圭死在皇宫南门之外的当日、就有太白卫的守门兵丁从头到尾看完了全程、所以这二位兵丁,心里自然也是清楚的;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学子们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也都无大所谓;就怕他们脑袋一热、扛着两具棺材便直闯皇宫南门!真要是闹到了那个地步、他们兄弟二人才真是‘拦也是一死、不拦也是一死’了!
这个‘惊天噩耗’传入东暖阁中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以后的事了。
“什么?三北书院的学子居然又来了?这次还是倪醒那个腐儒亲自带队前来的?还扛了两口棺材?这都是怎么档子事啊?”
颜昼听完李昱的回报之后、连生气都没顾得上,蹲在柳执的身边就盘问了起来。
“回陛下的话、昨日奴才奉命前去皇宫南门外办差、但中途却被三北书院一个名叫魏圭的学子所阻。此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仗剑行凶、刺伤奉京府衙兵丁无数,许多百姓见状也自发加入到闹事队伍当中、场面变得极为混乱;奴才唯恐奉京城失去控制、被些许刁民闯入宫中惊了驾、这才由御马监出手擒下此子、可没想到刀枪无眼……”
“你们就把人给杀了?”
“是……但也是因为那个魏圭实在不知进退……”
“你们长的都是猪脑子吗?!”颜昼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随即‘腾’地站起身子、抬起一脚便蹬在了柳执的左肩头上:
“原来这些乱子、竟然都是御马监惹出来的!朕是让你去弹压地面、你把闹事的学子轰走不就行了嘛?为何还要动手杀人呢?当然,杀几个人立威倒是也无大所谓,可你杀谁不好、竟然去杀三北书院的学子?你就算是杀一百个贱民、也不会惹出今天这么大的乱子来啊!愚蠢如猪!愚蠢如猪!”
颜昼一边嘶吼着、一边失去控制地踹着跪在地上的柳执。
“你跟着陆向寅这么多年、都学了些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你去解决问题、你却反而给朕带回了更多的问题……”
这怨归怨、恨归恨,发泄了怒火之后,颜狩的情绪也暂时得到了宣泄,‘扑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跪伏在自己对面的柳执:
“这烂摊子该怎么收拾啊……那个倪醒读书读坏了脑子、是油盐不进啊……”
柳执仍然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闷声回道:
“陛下莫慌、奴才这就把那些刁民一起料理了如何?保证斩草除根、不留一丝后患!”
这,就很明显是个昏招了,可颜昼如今心乱如麻,暂时没有注意到柳执这个‘寻常的答案’、其中有什么并不寻常的地方……
“斩草除根?南门外可是三北书院的全部班底、再加上市集上还有许多凑热闹的百姓、凭你御马监能杀的了几个?树坑里的草你铲也就铲了、如今南门市集都快凑出一片草原了……罢了罢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来人呐、替朕更衣,朕要亲自去会会那个牧草阁主……”
李昱听到颜昼的吩咐,急忙走上前来,低头请旨道:
“不知陛下需要更换何种服饰?”
颜昼深深叹了一口气、略一思索之后:
“太子服吧……冠配记得系一根白色布带……”
半个时辰之后、身穿一身明黄色太子常服的颜昼,用手势止住了想要一道出宫护卫的太白卫统领颜复九、只与李昱主仆二人、徒步走到了倪醒身前的五步之远。
‘应邀而来’的颜昼并未着急开口、反而先是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正在闭眼静坐的倪醒倪安在。这个老学究也是他的‘启蒙恩师’、颜昼自己也没想到,他们师徒二人时隔多年的再次相见、竟然会是在这种场合之下……
“多年未见、恩师的身体可还安泰……?”
颜昼思忖了半晌、还是执弟子身份、先行向老师问安。如今自己既然换上了太子服、又近乎于耻辱地挂上了一根白色祭带,为的就是向诸位学子以及在场奉京百姓们、展现一下自己身为幽北储君、以及下任帝王的仁厚宽忍、谦虚谨慎。既然已经选择如此纡尊降贵、那么些许礼节上的小事、也就无大所谓了……
不过,跪坐在地上的倪醒、仍然也连眼皮都没抬、仿佛根本就没听见颜昼的问安一般……
“恩师,最近幽北三路正处多事之秋、学生又刚刚丧父、在如此重压之下、难免会有什么疏漏之处,还希望恩师能够理解;若恩师发现了什么不公之事、尽可当场讲来、本王……”
“太子殿下,您真的要老夫当场讲来吗?”
倪醒突然睁开了松弛的眼皮、眼光中带着愤怒与哀伤、就这样看着正在‘装模作样‘的颜昼;而颜昼虽然在表面上做出一副大公无私、虚心受教的神情,心底却在暗骂:你这老不死的狗东西,还装什么装?你刚才不是已经当着所有百姓的面、把所有事都说完了吗?现在再拦着你说话、那才是妄作小人了呢!
“哎,恩师早年曾经教导学生,‘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学生自问无才无德、不敢自称仁者、但也愿意效仿先贤大德之君、宽仁治世……学生虽然天资平平、愚笨驽钝、可为人还算的上是光明磊落、平生所为、亦未有不可对人言者!”
这颜昼的手腕与头脑、虽然比起他那个死鬼老爹颜狩来说,都还差着好几个级别;但就这副‘瞪眼说瞎话’的脾气
、还真应了一句老话——光屁股上吊、死不要脸!
“哦?既然太子殿下如此大公无私,那老朽便与你来辩上一辩、也让我们这些奉京里的小民看看:未来幽北三路的君王、到底是一位何等正大光明的千古圣君!”
说到此处,倪醒在身后两个中年儒生的搀扶下、轻轻地站起了身子。
“太子殿下请听好,老朽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二皇子颜青鸿,如今身在何方?”
包括三北书院的学生与师长在内、所有的在场之人全都被倪醒的这第一个问题、给问愣了!这倪老夫子如此大张旗鼓、带着所有的门生、扛着两具棺材来到这南门大街之上,好不容易盼来了‘正主’、第一个问题竟然与跟昨日那场‘凶杀’之间,并没什么关系!
这算是哪一出啊!
当然,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也把颜昼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刚才一路上想好的应对之言、瞬间全都没了用武之地。此时他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吭哧吭哧’了半天、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这个问题,别说他颜昼真不知道答案、就算是他知道颜青鸿的踪迹、他也不敢说出口!不喜欢自己的百姓和仕子已经够多了、自己绝不会给他们再找出一个‘新主人’去效忠了。
倪醒看着目瞪口呆的颜昼冷哼一声、把脸一转、对着那些正端着饭碗看热闹的街坊四邻们、大声说道:
“第二个问题,四百万两银子,那么大一笔的巨额欠款、太子陛下究竟用在了什么地方?又打算如何偿还?”
这个问题问出了口、颜昼倒是踏实多了:根本无需费尽思量遮掩,这问题既没法说、也不可能有答案。
“第三个问题,劣徒汪诲汪淮南、与其父汪琦汪尚书,究竟触犯了朝廷的哪条律法,被您亲自下旨关在了宗族府大狱之中,至今音信全无?”
这第三个问题到是有答案、但颜昼却没法开口。
当初他本想随意敲打敲打汪琦、让他好好约束家中长子;可没想到那汪大人回府刚说了两句、那位蓄势待发的汪大才子、便立刻被点燃了胸中所有激情!
之前的他虽然还算家世显赫、可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个普通学子而已;如今在这么一闹之下、竟然还进入了太子殿下的双眼之中!由此可见,这事无论最后如何收场、他汪诲都注定要赚个盆满钵满了!
所以,热衷于在‘名利场’上出风头汪大少不仅没有丝毫收敛、反而更加变本加厉;由此一来、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也传入了后宫之主——皇后李怜的耳中。
这位皇后娘娘,可要比她的儿子看的更加深远、当然知道人言可畏、三人成虎的道理。于是,在颜昼与李怜的密谋之下、便让御马监出手抓捕汪家父子、秘密送往宗族府大牢之中小心看押。
按照他们母子原本的打算、是想要把汪家父子暂时秘密看管起来;直到颜昼登基之后、再另做处理;可没想到那宗族府大牢的地面还没被他们父子坐热、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奉京城……
由此可见、曾经那个原本在陆向寅手下密不透风的‘特务机构’、已经是昨日黄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