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营救 三
这大当家与未来的军师,带着一众兄弟,用一种自认隐秘的方式来到了六十里亭前。大当家回头以食指紧紧抵住双唇,朝身后的兄弟们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自己凑到军师身边问道:
“你说说,这趟活咱应当是怎么个做法?”
军师很满意自己受到的礼遇,故意照着‘先生’的模样,伸出手来捋了捋自己颌下的几缕稀疏胡须:
“古话说得好,这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放火天。既然现在这亭子里的人都睡熟了,那咱们不如……”
说完,军师在原本就有些猥琐的脸上,又挂上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一双三角眼拼命地朝大当家眨着。等了一会,却见对方仍旧呆愣愣的看着自己,不由心生寂寞之感。
“不如直接进去,男的剁了,女的绑了,银子抢了,亭子烧了,就这样吧。”
军师被木讷的同伴搞得兴致全无,只想做完了活,就赶紧回去,好能跟监牢中的‘老恩师’重新进修学习。
这大当家原本还满心期待着,自己这新拜的军师能说出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来。没想到他虽然把气氛营造的神秘诡谲,但本质仍然是土匪草寇的祖传方法,听后只觉无比的泄气:
“你他妈的,屁股撅的比太白山还高,就放了这么个蔫屁出来?要早知道这样我还用问你?你们几个,去周围草丛探探,没啥埋伏咱就直接进去了。”说到这,大当家站起身来,钢刀出鞘,准备开始在亭子周围打探一下。临走前还用余光夹了一眼正在感慨曲高和寡的军师:“狗屁军师,呸!”
亭内偷听的沈归和傅忆,早已经笑的满地打滚。趁着换气的功夫,沈归指着傅忆取笑道:
“这群活宝别是你爹教出来的徒弟吧?”
傅忆也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反指沈归说道:
“我爹还是你祖父手把手教出来的,想来老王爷就算在谋略上比我爹高,那也定然高不到哪去。”
这次轮到沈归不好意思了,他暗自庆幸此时与傅忆还相交不深:
‘你哪知道啊,我家里这路货色的老头,还不只一个呢。’
就在二人互相取笑之时,一声巨响传至二人耳边,随即而来的,还有大当家那略带沙哑的嗓音:
“娘们!银子!老头子!全给我齐唰唰的摆出来啊!”
军师在他身后一脸的垂头丧气,嘴里还嘟嘟囔囔着,尽是些‘粗鄙不堪、有辱斯文、不思进取’之类四个字一组的话。
本在安慰夫人张氏的傅野,也被这群突然踹开大门的土匪吓了一跳。立马翻身站起,先找到自己的一个长条包袱,紧紧攥在手中之后才抬头看去:
“尔等何人?”
大当家被问得一愣,先回头看了看军师又立马回头,拍着胸脯大声的自我介绍:
“爷是在嘎子山落草的山大王!”
“山大王收的可都是开山买路钱。你们现在干这手分明是入室行抢,这不坏了祖宗规矩吗?不给不给,坏规矩了肯定不能给。”
这嘎子山大当家听了傅野的这话,鼻子都差点被气歪了。这李氏还在一边帮着打圆场:
“当家的你也别这么着急,他们也许是实在走投无路了,要不然谁会这大半夜的,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入室行抢啊?那不是等着饿死吗?山大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婶子这还有些干粮,你们拿去分了吧。”
这大当家被气得浑身颤抖,伸手指着李氏来回哆嗦,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嘴里一直重复着:“你……你你你…………”
身后的军师实在看不下去了,迈步挡在他身前,鞠躬施礼,满脸客气的对傅野说:
“先生莫怪,当家的是个粗人,难免有词不达意之处。其实我等弟兄此番前来,是想与你做个买卖。你们把女儿银子还有项上人头交给我们……”
傅野听完就急了:
“谁做这样的买卖啊,你以为我脑子不好呐?把这些都给了你们,我能得到啥啊?”
军师终于等到了如此上路的人,差点被他这一句承上启下的反问给感动的痛哭流涕:
“若是能主动交出,待明年清明之时,我自会为你们多烧些香蜡纸马。”
这句狠话一说出口,军师只觉一种酣畅淋漓的舒爽感充斥全身,瞬间便被如此强烈的幸福给融化了。
忽然,楼上传出一声大喝:“关门。”
只见沈归和傅忆,此时都从楼梯走了下来。傅忆径直走到大门前,把被踹开的大门又重新关紧,还撑上了门边的顶门杠。
“你们这几个蠢货到底来干嘛的?谁请你们来的?你们这主子也不是啥正常人吧?傅野再怎么着也是一路总督……”
傅忆听到此处很不高兴,急忙出言打断:
“哎哎哎,说他就说他,别带着我爹。”
这大当家见这两个忽然出现的少年,居然互相聊上了,又诧异又愤怒。山贼到底还是山贼,武艺如何另说,但脾气还是暴躁的。此时也不多说废话,举手扬起了腰间的长刀,双手紧握刀柄:
“老子钢刀之下从不死无名之鬼。娃娃,报上名来!”
沈归和傅忆见他这一副模样,笑的更开心了:
“评书话本没少看吧?邪了门了,你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学这玩意儿不是耽误买卖吗?要比划就快点动手,我们可还有正事呢,没时间陪你们在这过家家。”
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这头领骤然大喝一声:
“看刀!力劈华山!”
双臂握紧刀柄,高高扬起直奔着沈归的面门而去。沈归眼神轻佻,口中还念念有词:“还力劈华山,记着下次出招之前别大嚷大叫的!”
此时大当家手中的钢刀扬起在半空之中,右脚前踏左脚蹬地,一个弓步使出便把浑身的力气灌注在双手之上,眼看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劈刀式……
沈归却不退反进,侧身冲入大当家的怀中。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道虚影闪过,大当家便整个人倒飞了出去,撞在亭中圆柱之上,才止住了去势。发出‘嘭’的一声巨响之后,便再没一丝声息,整个人昏死过去了。
傅忆看着不省人事的大当家,砸了砸嘴:
“啧啧啧,没想到他身法还不错,平地还能倒飞出去这么远。”
傅野见沈归此时仅仅一个错身,便把对方的头领撞得生死不明,自己也再没了顾忌。伸手便把原本是挑包袱用的铁棒抽出握在手中,身体前冲而棒托于后。沈归一看便知,傅野此时的起手,竟是以棒代枪的而使出的回马拖枪式!几下拨打过去,所有的小山贼们便整整齐齐的趴在了地上。
傅野把棒转了个花后收在身侧,掐二指作剑诀,指向唯一还站着的军师,声音抑扬顿挫:
“若不念尔乃圣人门徒,定要尔也做了某家的棒下之鬼呀!”
军师的双腿本来已经抖得筛糠一样,但听见傅野说出圣人门徒四个字,突然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一般,整个人都直挺起来:
“吾辈……念过书……肯定和他等……恩……有所不同吧……”
沈归撇了撇嘴,看着一边手捂双眼的傅忆说:
“看样你爹平时也没少听戏吧……”
傅忆转身朝着自己的母亲张氏走去,临走前还给沈归留下了句话:
“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开我爹的玩笑?还是先审审那个读书人吧。”
48.营救 四
沈归见他一副慨然赴死的神情,不由得叹息摇头:
“先生的气节,着实令在下佩服万分。既然如此,便不用那些威逼利诱的俗套了,由我亲自来成全先生高义。傅忆,把叔母请入二层。我要送先生上路。”
说完,从怀中掏出惊雷短剑,走到军师的身后。一脚踹在他膝盖窝上,军师受力跪在地上。
沈归的左臂从他身后绕脖而出,膝盖向前用力顶住对方的腰窝,左手蒙住对双眼,右手把惊雷短剑搭在了他咽喉以上,语气柔和的对他说:
“不要怕,我算半个熟手,很快就没有痛苦了……”
军师打刚才就想认怂,却没想到沈归的身法能有这么快。自己刚要开口,膝盖处就被踢了一脚。刚从膝盖的疼痛中回过神来,眼前又是一黑,脖子也被金属的冰冷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当沈归轻柔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的时候,所有的纠结,都败给了求生欲。
“爷爷别别别别杀我!我没读过书我吹牛的我就是劫了一个城里的教书匠跟他学了几句啊……”
沈归呵呵一笑,用惊雷横拍了一下军师的脑门,留下了一道红印:
“原来你不光是个文盲,胆子还小。”
军师额头被惊雷一拍,只觉眼前有金光闪过,随后很快便恢复了视力。他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身后的少年又开口说道:
“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多说一句废话,我便卸你身上的一个零件。”
军师翻身一看,沈归正借着月光,仔细的打量着手中的短剑。
“是谁让你们从东幽跑到中山来招这趟浑水的?你们有多少人?除去你们,外面还埋伏着多少人?”
军师急忙把身体跪直,仔细想了好久才敢开口说话:
“是一个幽北有名的掮客找的大当家。好像是一共许了五千两银子……”
沈归听到这出言打断:
“刚才你们在外面的时候,大当家不还说三千两吗?你们土匪还报花帐啊?”
军师急忙摇着头:
“不是不是。我们去年冬天,跟大荒城粮行赊了一千两银子的粮食过冬。这不是外债到日子了吗,又赶上有这么一个肥活,这趟干好了,不但能还上粮行的债,又能再买些过冬粮,还能剩下一千多两银子呢。”
沈归诧异的看着他:
“你们这山贼当得挺规矩啊?还有借有还的?当正经买卖干了?”
军师倒是不以为意:
“爷爷这您就不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呐,虽然干的营生,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好歹也是别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不是?要是敢误了粮商的债,那这脑袋,就不知道要挂在哪个城门上了。”
沈归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们嘎子山不大,除了一些干粗活的孤寡老头老婆之外,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能动弹的今天全来了。”
沈归听完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实在没见过这么可怜的土匪。本还在一边静静听着的傅野却忽然开口:
“账不对啊。你们一共就这么十几个人,加上在山上没出来的我一共算你五十人,过冬荒也算满你五个月。每人一天一斤米也不过就六十石。我青山城米价约合三两银子一石,你这六十石米零买也不过区区二百两银子呀?更何况东幽本就是产粮大户,整个幽北八成的粮食都是从东幽运出来的,你在当地买粮只有更便宜的道理啊。再说,赊粮一年本息翻倍,你们这哪是赊粮啊,这分明是跟人家赊命了吧!”
这些话听在沈归耳中还算舒服,也能显出傅野的半生总督没有白当。若就是刚才那各德行,救不救的其实也就无所谓了。
这嘎子山的军师听完就乐了:
“太爷爷是拿我们开玩笑呢。我们可是匪,虽然不用交皇粮税银,可我们也得吃饭。您说的对极了,我们大荒城的粮价的确更低些,若是三十个百姓买粮,五个月的口粮也用不了一百两。但我们是匪,这匪买粮食,就得是这个价。您还别嫌贵,就这翻了十倍之后,还只是出城价。我们还得自己带回山上去呢。另外,您说赊款的息银太高,我们也知道高啊。可若是您家开了个票号,赊谁也不可能赊给山贼吧?”
沈归听到这就有点明白了,开口问道:
“莫非给你们介绍这趟活的掮客,也是大荒城粮行之人?”
这军师却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这掮客很有名,在幽北三路都挂着号的。好像叫……对!叫大金牙!”
话音刚落沈归便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这军师立刻就像只虾米一样扭曲着身子,躺在地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起黄水来。
傅野见沈归忽然动手,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在嘴里一直在念叨着‘大金牙’三个字。
“不可能是大金牙。他现在正带着我三弟在外历练,根本没理由去跟李家掺和到一起。”沈归冷冷的说。
是的,对嘎子山这群业界良心的山贼,使出黑吃黑手段的粮行,只能是他东幽李家。如今的李家,足以当起幽北三路的半个家来——幽北丞相,文官之首,户部尚书李登,乃是东幽李家族长;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幽北皇后,乃是李登胞妹李怜;而太子颜昼,更是皇帝颜狩与皇后李怜所生的长子。
在中山路的郭家被连根拔起之后,幽北三路在实际上,已经形成颜李两家分庭抗礼之势了。
而如今照这山贼所说,八成是大荒城梁商先以高价粮食贷银做饵,使了一招请君入瓮;再用一招驱虎吞狼,请出大金牙这个老牙行,出面从中联系,让这些山贼前来……
不对!驱虎吞狼,首先他也得是只虎!这些山贼所在的嘎子山,与大荒城相距不足百里,平日里更是常有生意往来。以李家那些出身于粮商的爪牙之精明,怎么会看不出这些山贼只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呢?所以……这些人只是用来排雷的诱饵!
想到此节的沈归立即捏住了军师的脖子,一下便把他整个人拽起身来:
“想活的话听明白了!拿着油灯上到三层躲着,何时听见我的命令就点燃油灯,然后就可以找一个安全的角落里装死去了!”
说完把军师往手边一丢,回头又和傅野说:
“叔父,这群人的任务根本就不是来截杀你的,他们只是探路的弃子。”
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了‘咻咻’的箭枝破空之声,一阵箭雨破窗而入。
“有病吧?”沈归说着拉着傅野和军师,来到亭内东面的圆柱之后。三个人并排坐在亭柱与砖墙的夹缝之中。沈归解释道:“东山的暗桩在我进来的时候就被拔了,箭从哪进来都不可能从东面来。”
说完了还朝着楼上喊了一句:“傅忆,带着婶娘背靠东墙避一避。”
傅野听见傅忆与李氏报平安的回复之后,用铁棒杵了杵昏迷在不远处的一名山贼喽啰,然后回头问军师:
“你这些兄弟怎么办?都昏着呢也跑不了啊?”
军师一改刚才的贪生怕死,使劲咬了咬牙,便连滚带爬地蹿出身去,一把抓紧大寨主的脚踝,使劲把他往夹缝里拖。
沈归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英雄气概吓了一跳,来不及细想也赶紧出手。直到四人全都安全以后,沈归才指着军师的大腿说:
“你中箭了嘿!”
49.营救 五
军师原本还紧紧地攥紧大寨主的脚踝,他已经被生死一线带来的刺激感鼓噪的热血沸腾,一直忘了松手。此时经沈归提醒之后,这才低头看去:
“我的腿呀!啊啊啊啊啊……唔”
傅野见窗外的箭雨已经停止,心知立刻就会有人冲入亭中打扫战场,连忙上前捂住了军师正在惨叫的嘴。
沈归上前叠指一弹,直接把他露外面的半截箭杆弹的不停晃动。还被傅野控住的军师,却晃的更加厉害了。傅野仔细一看,略带嗔怪的说:
“大敌当前你还有这玩心?他都疼哭了!”
沈归仔细看了看露在军师大腿外侧的箭枝走向,然后抽出了惊雷短剑握在手中,和傅野说:“叔父你按住了啊…………按住就行不用骑,都给他压的翻白眼了。”说完又拍了拍军师的脸,笑眯眯的对他说:“我觉得你肯定在心里骂我,所以决定卸你一个零件。那就你胯下那话吧,你觉得怎么样?”
傅野略一放松,军师便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长时间的缺氧之后已然是满眼金星乱飞了。此时一听这少年随便编了个理由便要为自己去势,直接丧尽了胸中所有勇气,整个人瘫软如泥的颓了下来,两行清泪顺流而下。他,认命了。
“唰”
一声破空之声传来,军师大腿上露出的后半截箭身,已被惊雷短剑切豆腐一般的斩断了。
“先这么着,箭镞卡在了腿骨当中,需要施以手术才能取出。眼下不具备这个条件,先这样简单处理一下。叔父你找一个绳子,把他的大腿根部扎紧。”
说完,沈归从柱后探出了左眼略微观察后,语带凝重的说:
“正主来了。”
傅野听见后,直接抄起了手边的铁棒。沈归听见声音回头摆了摆手:“把这两个活口带到二层,这地方不大,我一个在这守着就行。”
傅野却摇了摇头:
“若是让你打头阵,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老王爷呀。我守着,你带着他们两个上去。虽然也有好些年没动过胳膊了,但也足够打发这些偷鸡摸狗之辈了。”
“不是那意思。”沈归语气有些急切:“其一是二层还有婶娘在,若是我去二层,出了问题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其二呢,若是我力衰不敌,自会撤到二层。到时候您守在楼梯口可以替我,我则带其他人上三楼。这也能避免同时被几人围杀。他们马上进门,别废话了,快走!”
沈归一手拖着一个,往二层楼梯口一丢,冲着傅野喊到。
傅野见窗外已经有人影开始晃动,一咬牙便把一昏一残的两个山贼全部扛在肩膀上,朝二层走去,临走前还回头朝沈归嘱咐道:“不行赶紧上楼,叔父替你。”
沈归见傅野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之上,便弓着身子偷偷来到大门左边蹲下,隐住了身形……
“嘭”
千疮百孔的亭门被一股大力冲开,随即一个人影便飞身而入……
“噗”
这人刚进入门口便发现身后左侧,有一个黑影朝自己肋下的位置扑来。这黑影身法极快,发现他之后,自己已经下意识的要把前冲的力道止住,可还没等自己转过身形躲闪,肋下已经感受到了一丝寒意,耳边“噗”的一声响起之后,浑身的力量都开始迅速消失,整个人就这样瘫在了地上,无法动弹分毫。
沈归先从暗中突袭,截杀掉这个一马当先进入亭内之人后,便站在亭子正中间,借着月光朝亭外看去。
本是大门紧闭的六十里亭,此时已经门户洞开。亭外有一黑衣蒙面人站在最前方,他身后则站着一群青巾缠头的黑衣人,神情麻木而冷峻。
这站在队首的黑衣男子,见亭中只有一个黑衣少年,眼神略带诧异之色,随即开口问话,声音活像是钥匙划过玻璃一般的刺耳:
“傅野何在?”
沈归一见亭外黑压压的人群,心中便开始打起鼓来。但他一直记着太白山的齐大牛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你们记住,若是孤身一人而偶遇凶兽之时,无论心中如何害怕,都要直视对方的双眼。”
这蒙面头领见沈归并没回答,正瞪大双眼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于是发出了奇怪的笑声:
“咯咯……没想到一个外姓人,也和郭老头一样的倔。既然不怕死,那就剁了吧。”
这人说完,往后退了半步。身后一群青巾缠头的黑衣男子,齐齐抽出腰间长刀,如潮水般从蒙面人身侧涌入亭中。
“掌灯!”
沈归先朝上面高喊了一声,而后摆开了架势大叫:
“哇~!”
刚冲入亭中的几个男子,被沈归突然的一声怪叫所惊,微微顿了顿身子。沈归趁着对方愣神的机会,手中短剑向前飞快划出一道弧线,在月光的反射下仿佛是一道惊雷闪过。待他们再回过神来,沈归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上了二层楼梯。
“嘎……喝”
待沈归站在二层楼梯之上的时候,这五个冲在最前方的男子才纷纷发觉身上有异,低头看去,自己身上都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沈归这一道弧线划出,有的人伤在胸膛,有的人伤在喉咙,还有的人伤在了脸上,全都深可见骨。随着伤口大量鲜血开始涌出,这五个人挣扎了几下,便颓然瘫倒在地,无力的抽搐起来。
此时,六十里亭三层的油灯发出了昏黄的光,在这漆黑的夜中极为明显。而此时的沈归,已经站在了二层的楼梯口处,朝上面喊了一声,便有人递下了两把钢刀。沈归把遮口布在脸上一蒙,双手分别紧握刀柄,刀身垂于身体两侧,开始一下下地拍打起自己的双腿。
那一声声刀身拍击肌肉的声音,与那几个正躺在地上,做最后挣扎的男子,构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场面停滞了几息后,其他的缠头黑衣男,便纷纷举刀过顶,一起冲向沈归……
六十里亭东侧半山腰处,十四和三个冬至的兄弟,刚刚把尸体丢入了山后小河,此时正紧紧盯着六十里亭的三层。但见本还是一片漆黑的三层,映起了幽幽暖光之时,十四便朝着身后摆了摆手,四个人宛若林间狸猫一般,飞速地朝着亭中奔去。
而身处亭西山顶的铁甲,此时一见灯光燃起,便迅速把早已备好的二十个火把点燃,然后飞身朝着西山口而去。
本在熟睡的老乞丐伍乘风,此时刚被冬至的一个少年摇醒。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六十里亭的方向点点头,又翻了个身继续睡下了。
而此时六十里亭以南的双山村村长包钦,正在一个树上监视四周。但见四周约定的信号按部就班的亮起,心中才踏实了一些,翻身下树准备找一个地方活动活动僵硬的身子。
没想到他刚下了树,便与三个身穿夜行衣之人打了个照面。这三个夜行人也同时被这个忽然从树上落下来的老头子吓了一跳:
“没想到幽北还有穿衣服的猴子啊!”
其中一人指着从树上落下的老包,笑着骂道。
老包十分生气,毕竟自己在双山村,这么多年都没被人开口骂过了:
“你这娃娃怎么说话呢……”
“嘭!”
一声巨响,惊起了树林里的飞鸟,扑啦啦扇着翅膀边飞向了远方。
老包先是瞪大了双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出现的黑洞。
而后便瘫软倒地。
50.营救 六
正在楼梯口处的沈归以布遮口,手中的双刀舞动如飞左拨右挡,一时间倒是有那么点风吹不透,水泼不入的架势。而正在围攻他的几名黑衣人,一时也被这刀势所阻,两方一时间竟然形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
沈归此次以寡敌众,本是必杀之局。之所以形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原因有很多。首先,沈归身处于通往二层楼梯的中央缓台,此处极为狭窄,仅能容两个男子并肩而立。所以沈归虽是以寡敌众,但同时最多也不过是面对四个人的进攻,还能勉强支应的住;
这其二,则是对方在进亭之前,先射出了一阵,能覆盖整座六十里亭的泼天箭雨。箭雨过后,所有人都只是随身携带了一把普通钢刀入亭。若是手边还有强弓硬弩,也不至于让沈归借以地利之便,得与众人周旋。
另外,所有进亭之人,都是抱着打扫战场的轻松心态而来。不会有人相信,有人能在遮天蔽日的箭雨中存活下来。眼下准备不足的黑衣人,遇上了背水一战的沈归,气势上自然也低了几分。
此时的沈归,手中双刀舞动如飞,不急不缓地和黑衣人打着无赖架。场面上虽是两方兵刃相交,不停地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听上去甚为激烈热闹;可实际上,沈归是既没用力也没拼命,只是站稳了脚步拖延时间,等待十四前来救援而已。
‘嘭’
窗外南方传来一声巨响,那声音划破夜空直上九霄,直震得亭中正打热闹架的众人齐齐停手,连带着亭外站立的蒙面男人一起,都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所有人都没在南面路上看到什么异常,而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之上。是的,这声音好似一声闷雷,但又比雷声更加透彻。唯有沈归却心下一沉,只有他清楚的知道这种声音的唯一来源——枪。
沈归一时间来不及多想,便朝着二层大喊:
“出事了,上三层。”
说完手中刀势急变,由轻巧借力的拨挂刀势,改为大开大合的十字劈斩。一时间把那些仍在探寻声音的黑衣人,砍得血肉横飞,生生杀退了半层,直到楼梯口处才堪堪稳住队形。
本是正握双刀的沈归,一改方才的轻松神色。改为左手横刀而刀刃向前;右刀在后以刀刃护背。这刀架一亮,亭外便传来了蒙面男子那沙哑尖涩的声音:
“这号炮一响,你也拿出正经玩意儿了?来,让某家来试试,你这正反八卦刀练得了几分火候。”话音一落,这蒙面男子手中剑鞘直扑沈归的面门而来。沈归刚以左刀拨开剑鞘,已经能看清对方双眼之中,自己的倒影了。
“身法太乱!内息不稳!刀势僵硬!气势软弱!太差了太差了,你根本就没学过双刀,这八卦刀在你手里使出来简直是一种侮辱,你连挡路的资格都没有,滚开!”
这男子口中不停点评着沈归的武艺,身法却如蝴蝶一般,在他密不透风的刀光中穿梭。身形步伐在旁人看来虽并不算快,但极为准确。每一道剑光闪过,都必然会在沈归的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剑痕。
这人的剑势极怪,往往都是先以直刺破开刀势,进而身形钻入凛冽的刀光内围,以剑尖刺入皮肉一分,再反手握柄,拖出一道道又浅又长的伤痕来。二人仅仅交手几合,沈归周身上下,已被他划开了长短不一的几十道浅痕。虽然剑痕入肉不深,但此时的沈归已经周身浴血,看上去很是吓人。
最后那句‘滚开吧’一出口,这蒙面男子便以剑柄末端凸起的剑镡,极快地冲入了沈归刀势,直撞在他胸口膻中穴上。沈归身形瞬间被装得倒飞出去很远,刚一落地便迅速爬起身来,继续奋力地砍杀着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黑衣人。而另一边的蒙面男子,则顺着楼梯拾级而上,眼看便要进入六十里亭的二层之中。
‘乒’
一阵铁器敲击之声传来,这蒙面男子已退至楼梯缓台,而手持铁棒的傅野,此时出现在楼梯的尽头。
“小沈咋样了?还能行不?”傅野虽然担心落在人群之中的沈归,自己却不敢有丝毫放松,眼神始终盯着下方的蒙面男子。
“没事,被那没脸见人的货踹了一脚而已。小时候拽驴尾巴也经常被踢,早习惯了。”沈归强行地吞下口中鲜血,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来。
蒙面男子倒是显得颇为轻松,还发出了无比怪异的笑声:
“嘻嘻……驴踢你之前,也会先以剑镡重创你的膻中穴吗?你这小命能撑多久我不清楚,但你如今气门一破,日后就踏踏实实的念书吧。”
沈归倒是不见慌乱,仍然手擎双刀,而谨慎地戒备着周围的黑衣人。可傅野听到沈归的膻中穴被破,顿时大惊失色而愣在当场……
“叔父小心!”
沈归大喝一声,只见那蒙面男子,趁着傅野呆滞的一瞬间,迅速飞身向前。刚才与沈归交手之时,身法还是闲庭信步般悠然轻巧;可此时面对傅野,身形却如同狸猫在林间穿梭一般迅捷,眨眼之间便飞至傅野身前。
而此时的傅野,刚被沈归的一声大喝惊醒,便发现被蒙面男子贴近了身前。他清楚的知道,眼下这剑,自己已是避无可避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亭中传来了几声哀嚎。同时有好几个站在沈归外围的黑衣男子被抛上了天,直奔楼梯的方向飞来。同时,亭门之处响起了沈归熟悉的声音:
“刚才听你说的那叫一个热闹,还当你算无遗策呢。现在一看才知道,不也是抄上家伙直接开干嘛?早就跟你说过了,费这劲干嘛?”
自打沈归被一脚踹入人群当中,胸口处的痛闷与剑伤的痛痒,便一起侵袭着他的意识。再加上极速流失的血液,已是摇摇欲坠的沈归,全靠肌肉记忆与意志力在勉强抵挡。此时这熟悉的声音响起,沈归的身体仿佛又重新灌注了力量,刀势较刚才而言,竟然更快上了几分。当然,沈归也清楚,这股力量有个名字,叫回光返照。
“不是让你在北方大路截杀吗?来这干嘛?”
沈归别扭的朝着前来救援的师父——老乞丐伍乘风嚷道。
“我都睡两觉了,再睡下去天都亮了。”
老乞丐一边答着话,一边旁人若无人地朝着沈归的方向走来,沿途那些以青巾缠头的黑衣人,哪个有轻微的异动,都会被这浑身破布的老叫花子,或是拳或是腿,一招击飞而昏迷过去。
老乞丐走到沈归身前,看着他浑身的剑伤与微微塌陷的胸口,面色温和的说到:“你先歇会,剩下的为师替你料理了。”说完拿起了沈归身边尽是缺口与卷刃的双刀,又指了指沈归塌陷的胸口:“清心诀琢磨一下?”
那蒙面男子双眼一眯,收起了抵在傅野胸前必中的一剑,下到一层。倒执手中佩剑,以剑尖向后,剑镡指向伍乘风说:
“你是……叫花子老伍?”
伍乘风踢开了脚边的尸体,也把双刀一前一后的摆出了一个阴阳双刀势来:
“我是你爷爷!”
骂完了人,还朝着他的方向吐了一口痰。
“臭要饭的就是臭要饭的,真脏……”
待男子侧身躲过了‘暗器’,再回过头来,只见老乞丐的刀光已直逼面门而来……
51.营救 七
这蒙面男子上半身迅速后仰,整个人都折成了九十度,才堪堪躲过了老乞丐那一抹鬼魅的横刀。刀锋紧贴腹部略过之后,他也并没有着急起身,而是硬生生向左再动,原本是向后弯下的躯体,如今已是侧身朝向老乞丐了。
‘唰’
那蒙面男子刚刚稳住身形,贴着身体左侧有一道寒光落下,两刀都是堪堪躲过。他双脚用力蹬地,整个人倒飞出五步距离。待抬头确认老乞丐没有动作之后,这才扯了扯被刀势刮破的夜行衣:
“还是老一辈的手辣,这招‘披星戴月’在你手上用出来,就……就像披星戴月一样。”
这话听得一旁观战的沈归直撇嘴,站着围观的黑衣人却是无动于衷。
“练武的没念过书又不丢人,你费这劲干嘛?”
“我这么说,都是因为你徒弟的刀法实在是太不像样了。”
老乞丐伍乘风指了指一边的血葫芦沈归说:
“我又没教过他兵刃,你就是给他两把锅铲,估计也还是这些自创的昏招。”
蒙面男子心知有老乞丐在此,只怕短时间内再无法讨到便宜。于是收剑入鞘,朝着老乞丐抱拳说到:
“今日既有前辈在此,我就不多叨扰了。还望您回去后能好好教导弟子,省的日后横尸街头。”
“教导弟子之事不劳尊驾费心。不过尊驾这手绕指柔剑,用的也不怎么样,回玄岳道宫后,还要再下苦工才是。”
说完,老乞丐把手中的刀随意一丢,便抱起了膀子,斜着眼折着腰,用一副老牌地痞流氓的架势瞪着蒙面男子。待蒙面男子从身边走过之时,右手迅速在对方双腿之间一探,而后立马大笑着朝沈归的方向走去,还用极大的声音说:
“玄岳道宫一门三杰,如今加上他已经有两个阉人了。刚才我还怕玄岳道宫的绕指柔会失去真传,现在我怕的是他们祖师爷,玄虚道君会绝后啊!”
沈归打刚才就觉得这蒙面男子的声音奇怪,现在经过老乞丐这么一嚷,才恍然大悟。
此时被道破隐秘的蒙面男子身形一滞,暗自懊悔。其实老乞丐这一式探手,虽是突如其来,但若自己能多多留神,也定然可以躲开。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虽然行走江湖也有二十余年,但实在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老前辈。眼下已被他一招猴子偷桃验明了真身,想动手又实在是打不过。眼下已经耽误了这么久的时辰,着实不便久留。所以,他也只能狠狠地咬着牙说:“老要饭的,小心护着你徒弟。”
伍乘风也回头哈哈一笑,指着蒙面太监说:
“你还是琢磨去哪认一个儿子吧。”
沈归听见却十分的不高兴,使劲的咳干净了喉咙中的鲜血,略带嘶哑的说:
“这位大哥……嗯,大姐,他欺负你,你找我报仇?我说你怎么蒙着面呢,敢情来的时候,就没打算干什么要脸的事,是吗?”
这蒙面男四下看去,只见所有的黑衣人,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还嫌不够丢人?走!”
抖完了最后仅剩的这点威风,抬腿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却发现没一个人跟着他。
沈归抹了抹嘴边的血沫,笑嘻嘻的说:
“你先仔细看看,这可都是我们的人。你的人都躺着呢,走肯定是没法走了,但是你可以抬走。”
这蒙面男子握了握手中的剑柄,一言不发的走出了六十里亭大门,身形一闪便不见踪影。站在一旁的十四,与冬至的兄弟们欲追,却被老乞丐一个手势拦住。
沈归不复刚才的轻松神情,此时已有大片的血沫顺着嘴角不受控制地缓缓流出。他面如金纸目光暗淡,但还是挣扎着吐了一口血沫,盯着老乞丐说:
“老包……亭南大路……出事了……”
老乞丐点了点头,用手按在沈归胸前的凹陷处探了探,又掏出一颗丸药塞进他的嘴里:
“睡会吧,没事的。”
说完,便走到十四面前,做了几个手势之后,九名冬至之人便四散而去。而服过了药的沈归,不知是因为内伤过重,还是药力所致,已经渐渐的昏睡过去。
三日后午后,双山村一片祥和安宁。
沈归在昏迷中缓缓醒来,胸口伤处一片火辣燥热之感。他歪了歪头,只见傅忆正在一旁饭桌前,不知正在写着什么;而饭桌旁还坐着十四,正歪着脑袋仔细的看着。
“水,饭。”
沈归咽了口唾沫,费力地朝傅忆说着,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咳,咳,我渴了,也饿了。”沈归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次,仍然没有回应。
“傅忆你个王八蛋给我回头,他聋你也聋啊!”沈归急了,扯着脖子开始骂起傅忆:“老子浴血奋战护你全家周全,你现在居然不理我,你爹这名真没给你取错,傅忆傅忆,还真是忘恩负义啊!”
被沈归高声叫骂的傅忆没回头,手上仍然在执笔写画着什么,只是终于开口回了沈归的话:
“大萨满吩咐了,不让你吃饭喝水,忍着点吧。”
沈归噗通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又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
“你说谁吩咐的?”
“幽北三路的现任大萨满,南斗回春,林思忧。”
沈归站起身来,略一活动,发觉虽然缠了许多布条,但并不影响自己的行动,便夺门而出。
“在老包家呢!”
沈归出门前听见傅忆喊的这声,便立刻改变了方向,直奔村长家而去。
“老太太你这么长时间去哪了啊!你给我安排的这些都叫什么事啊!”沈归一边嚷着一边冲进了屋内,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床上翻书的林思忧。
林思忧听见了沈归叫嚷抬起头来,一脸惊讶的看着他:
“你这孩子出门倒是穿件衣服啊。这么冷的天,你又刚被单清泉把身子划的像蜘蛛网一样,若是风邪由剑疮入体,那就一辈子……”
大萨满林思忧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木乃伊一样的沈归从后面搂住了脖子:
“老太太您这几年干嘛去了?”
“教徒弟去了呗!”
“您是有病吧?有空给自己治治吧!跑到外面六七年,就为收个徒弟?我再加上齐雁齐返,三个人还不够你教的啊?”
林思忧抬手敲了一下肩膀上的脑袋:
“我收这个徒弟跟你们可不一样。齐雁齐返这俩孩子,若是学些坑蒙拐骗的手段,那小哥俩都是天纵奇才。可他们要是入了杏林,那歧黄一道的劫数,就要到了”
“那我呢?我就不信您收这个徒弟能比我强出多少。我从小在您身边长大,虽然您没亲自教过,那也是十年光景熏出来的,怎么也比一张白纸强不是?”
林思忧拢了拢鬓边散落的青丝,笑眯眯的对沈归说:
“你确是要比这孩子更适合学医,但你不能学医。我求丐神伍哥教你,主要还是想让他教你一些行走江湖的经验,顺便再给你练练筋骨。至于真正教你武艺的师父,看日子也差不多该到了。”
沈归一副了然的表情:
“我说嘛,这么久了老乞丐也只传了一本清心诀给我,不然还能让那个叫单清泉的……阿姨砍成这样。哦对了,别打岔啊!你收那徒弟,她比我多哪了?”
沈归吃醋的问道。
“倒不比你多哪,反而比你少些东西。我那徒儿,是个女的。”
52.营救 完
林思忧在沈归的建议下,重新为包钦清理了伤口,而后还拿出那套,当年为救古戒而打造的异形刀具,仔仔细细的刮去了伤口周围的腐肉,又敷上了一层独门秘药,老包这才再次昏睡过去。
吃过晚饭,沈归、老乞丐伍乘风、大萨满林思忧、还有傅野四个人,坐在了老包家的桌前。
沈归看着在床上昏睡的包钦,面色阴沉的说:
“那枪,是哪来的?”
老乞丐也是一脸疑惑:
“枪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声音。据我所知,这江湖上用枪的门派本就不多,能发出这么大声音的枪招,也只在古籍中曾有记载。什么迅雷十三枪啊……什么”
“不是那个!不是那个前头有尖、后面带棍的!是那种前面有口、后面带把儿的!”
沈归一拍桌子,止住了老乞丐的话头。自觉声音有些吵闹,回头看了看老包的方向,然后才压低了声音说:“就是火器。一种声音类似爆竹,以金属管为膛,内填火药弹丸,远程杀伤敌人的武器。你们琢磨琢磨,幽北、北燕、南康,哪里会有这种东西?或者外洋商人有没有走私过?”
沈归今日一见包钦胸前的伤口,便断定是火器所为。虽然看起来杀伤力并不算强,但他要比谁都明白,冷兵器在火器面前是多么的无力。若眼下这个大陆上已经有了火器的雏形存在,那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老乞丐和傅野都陷入了沉思,林思忧则很肯定摇了摇头:
“外洋商人那里应该是没有的。不过去年的时候,在南康与北燕的一场小摩擦中,好像出现过你说的那种东西。听说是一种可以冒烟的竹筒,南康人用来代替狼烟,互相传递消息用的。”
沈归听后摇了摇头。林思忧说的那种东西,就是一种冒烟的竹筒,甚至连突火枪的雏形都算不上。而从包钦体内取出大大小小的铁弹,确足有十几颗。可若说他是被火器所伤,身体又没有任何烧灼的痕迹,这都令沈归百思不得其解。
傅野挠了挠头,指了指包钦说:
“我虽然不知道火器是什么,但也是见过这种伤口的。”
“什么时候?”
沈归立刻抬头问道。
“就是以前我做中山总督的时候,曾经验过一具尸体。这案子一点都不复杂,就是一个幽北三路都有名的惯匪,夜入客栈行窃,被客人发现而意欲行凶,却反被客人取了性命。这住店的客人杀完了人后不知去向,而留下的尸体经仵作验过之后,也取出了十余枚铜丸来。”
傅野说到这里一笑:
“不过怪的是,这惯匪在官府中,也有二百两纹银的赏格。入室抢劫反击又不犯王法,为什么要跑呢。”
林思忧接过话来,一边扳着手指头一边说:
“我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外洋商队去南康进行交易买卖的,也大多都是些香料和宝石,还有一些外洋草药。你说的那种火器是断然没有的。”
沈归一脸讶异的看着林思忧:
“您刚才说外洋商人我还没当回事。老太太呀,莫非你在南康还留有暗桩?”
林思忧则拍了一下沈归的脑袋:
“你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那华延商帮凭什么让你随便支银子啊?还真以为那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呢?”
沈归一下跑到了林思忧身边,指着一旁的老乞丐伍乘风说:
“老太太你这么有钱你早说啊!我早知道的,你让我跟着这个老要饭的,肯定是怕我以后败家,所以考验我的是不是?”
伍乘风被他这副嘴脸气了个半死:
“原来还师父师父的叫,现在一见林思忧有银子,就改叫老要饭的了。这人一穷,志就短呐。”
“谁说华延商帮是我的了?实话告诉你,那银子虽然不是大风刮来的,但你花起来也算理直气壮就是了。”
“不爱说算了。先说说六十里亭那档子事吧。外面怎么回事啊?后来怎么着了?”
伍乘风撇了撇嘴:
“我都不稀说你,神神叨叨的,净琢磨着那些脱裤子放屁的勾当。那天加咱们,一共也才四拨人。咱们加上傅家三口算是一拨;山贼加死太监算是一拨;东山腰上十四拔掉的算是一拨;伤了老包没露相的,算是一拨。”
“等会等会。那军师和大寨主哪去了?那俩人挺有意思的,没让十四顺手给抹了脖子吧?”
“那倒没有,现在他们俩在村尾小庙里养伤呢。十四每天都给他们送饭,饿不死。”
“哦对了,那个砍我的……叔叔?阿姨?随便吧,就那个单清泉,怎么回事啊?”
林思忧叹了口气,略带怜惜的说:
“他与幽北御马监的监事陆向寅,曾经同是玄岳道宫门人。乃是玄岳道宫开山祖师玄虚道君的嫡传弟子,都是当代掌教南阳道人的师叔。他虽性情上有些怪异,但也着实是个可怜人。他在筋骨经脉未成之时,便因嫉妒而偷学内功,练坏了身子伤了宗筋。他与陆向寅还不太一样,单清泉,是伤了宗筋导致缩阳入腹;而陆向寅,则是自愿阉割入宫。”
沈归神色慌张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扭头朝着伍乘风喊去:
“师父啊师傅,您教我练得没有内功吧?”
伍乘风气哼哼的回着:
“有个屁,内家的清心诀,是用来磨你性子的道法典籍,又不是内功。其他教你的都是一些基本功而已。还有啊,你也别叫师父了,大萨满给你找好了新师傅,也用不着老子再误人子弟了。”
沈归看着伍乘风如此模样,心中大觉新鲜。这么多年,老乞丐都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今日居然十分罕见的打翻了醋坛子:
“臭要饭的你放心,咱幽北江湖上有谁不知道,沈归就是跟在你伍爷爷屁股后面的小叫花子呀。无论走到哪,我也得打您的蔓(报您的名头)。”
伍乘风绷着一张脸,嘴角却已经快要咧到了耳朵根上:
“你小子惹祸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来吧。算了,老夫就是一个外家的粗汉,你这么好的资质筋骨,如今又服了大萨满的灵药,我的确也是教不了你的。罢了罢了,林思忧啊,你就把这个孩子交给那位好了,也不算白费了老叫花子的一番心血。”
林思忧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傅野说:
“沈归的事放在一边。你们一家是不能在幽北继续呆着了。眼下无论是颜家还是李家,都不会让你再活下去的。老王爷日后就在双山村颐养天年,有铁甲照顾你和沈归也不用担心了。这样好了,明日我给你一封引荐信,你带着家小,去南康投奔我一位故人吧。”
傅野闻言低头思考了一下,指了指在一边哄着老乞丐的沈归:
“我还是想留下帮帮孙少爷,不能让中山郭家就这么败了。”
林思忧摇了摇头:
“你若是非要如此,就把傅忆留下陪陪沈归吧。他原本有两个兄弟,一个叫齐雁一个叫齐返,但此时也都随师父学艺去了……”
沈归闻言打了个岔:“如今还有一个新的兄弟叫十四!”
林思忧笑了笑:
“对,那就再加上傅忆好了。你一个前任总督若是留在这里,定会给郭家招来灭族之祸的。”
“灭族之祸我倒是不担心,反正郭家就只有老头、铁甲、和我三个人了。不过,我们这个年代的事,就让我们这些人来解决好了。”
53.候台
其实就傅野这总督身份,在被革职抄家以后,已经不再重要了。如今他的靠山宗主,中山王爷郭云松再这么一倒,就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根本不可能激起这么大的浪花来。说的更白一些,若只是想要傅野这一家三口的性命,根本不值得各方势力在那座六十里亭,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来。
沈归坐在村尾小庙中,与军师寨主对面而坐:
“嘎子山的人,如今也只剩你们俩还活着。东幽你们是回不去了,从接下这趟买卖的那天开始,半截身子就已经埋到丞相府后花园里了。”
大寨主凄然一笑,摇了摇头说:
“我落草以前,就是个种地的庄稼汉,根本就没有带这么多人吃饭的本事。嘎子山上的人,每年冬天都会为粮食发愁。好不容易这次遇上了一个大活,没想到……哎,我现在这才叫骑虎难下。原本就是自己活不下去,才上山做匪的。没想到人越聚越多,现在的嘎子山,已经是上有老下有小,连散山的机会都没有了。”
沈归眼珠转了几圈,突然眼神一亮:
“这样,你给嘎子山捎个信去,让他们准备一下。我明日就请冬至的兄弟,去东幽路接人。等他们一到双山村,再一起把你们送走。这些日子,你们俩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吧。”
军师见沈归要走,急忙拦住了他:
“无论如何,我们也是为杀傅野而来的。你留下我二人性命已经足够仁义了,为何还要如此麻烦,帮我们再找一条生路出来呢?”
沈归歪着脑袋想了想:
“人家找你们,是想你们用命来帮他们探路的。所以从另一个角度讲,我们倒还有些同仇敌忾的理由。况且我受了人家的好处,自然该去寻本家道谢才是。事至今日,已经与你嘎子山没什么关系了,你们就换个地方,好好生活下去吧。”
说完,沈归走出大门扬长而去,留下军师与寨主二人在原地发愣。
几日后的上午,双山村口路边上站满了人。有刚从嘎子山而来的‘山贼’,护送而来的冬至,还有沈归的师长家人们。大萨满林思忧翘起脚,摸了摸他的脑袋说:
“这次我们走,是想帮你解决后顾之忧。无论是老王爷,还是傅总督,乃至嘎子山这些乡亲们,日后都有可能成为你的软肋。虽然我还没看出,你身上有什么特别的能耐。但我知道的是,哪怕你没有天灵脉者那般通天彻地的本事,也还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如今,我们上一辈人已经把戏台为你搭好,幕布也为你拉开。到底唱一出什么戏,就要你自己来选啦。”
说完拍了拍赶车的铁甲,铁甲马鞭一扬,大喊了一声“驾”,而后回头看着傻站在原地的沈归挤了挤眼,丢过一枚印章来:“你外公说了,这是郭家家主印,虽然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但留着当个念想也是好的。”
众人化为行商南下而去,渐渐地化为尽头的一抹黑色,消失在远方。
沈归使劲吐出一口浊气,扭过僵硬的脖子来说:
“现在,就到我们登台唱戏之时啦!”
…………
奉京城中,丞相府书房中,太子颜昼低垂着头,目光游离的看着面前自己的娘舅——幽北丞相李登,仔细地着批改奏章。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李登才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着这个幽北未来的国君,自己的亲外甥。他始终认为,这个外孙自小便极为出色,完美继承了颜家聚拢人心的能力,还有他李家精打细算的本事。脸上也尽是自家妹妹李怜的影子,除了眉目之间偶尔闪过一丝冷冽之外,真可谓是完美无缺。
但如今,就是这个完美无缺的侄儿,居然办出这么一件糊涂事来。
“是你用我的名义,让单清泉去截杀傅野的?”
“是。”
“原因呢?”
“顺应您与父皇的心中所想。”
“想要他的命能有多难?哦不对,你失败了。看来还真的是难呐。”
对太子这般无礼,对李登来说还是第一次。颜昼虽有些不悦,但还是极好的克制住了表情。
“实在是没料到,会有江湖人前来救他。”
李登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用细长的手指点着颜昼的鼻尖训道:
“没料到?他本就是太白飞虎郭安里的家将,会没有江湖人前去接应?你假借老夫之名唆使的单清泉,不也是江湖人?此等手段在你用来,便觉得算无遗策,轮到别人来用,你跟我讲没料到?罢了罢了,老夫的门人,虽然早晚都会交给你。但,现在不行!你回去吧。”
颜昼脸上颜色变幻,梗了梗脖子,还是没压住胸中的委屈:
“我不明白,既然你们两个都想他死,那我又有什么错?这次虽然失手难免打草惊蛇,但他又能怎样?他还能有反击不成?”
李登看着有些歇斯底里的太子,眼神中略显诧异。自己一直都以为,颜昼其人,在善于揣度人心的同时,也是一个极富耐性的猎手。可通过这次事件,才发现他好像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优秀:
“无论是你父皇还是老夫,想杀傅野那都是易如反掌。可你想过没有,为何他最后也只是落个抄家罢职而已呢?郭家眼下虽然已是昨日黄花,但百足大虫还死而不僵,更何况一只太白山上的猛虎!在他扬名天下之时,你娘舅我都还在家中念书呢。这一次交手,明面上虽然是他一败涂地。但没人知道,郭家到底有多少门生故旧,军中又有多少怀恋旧主的士卒将领!这一次他毫无反抗的退让,到底是因为丧子之痛而心灰意冷,还是以退为进的蓄势反击,你知道吗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出手,若人家反扑而来,还不是要我们为你抵挡?昼儿,你这次令老夫非常失望。回去吧,回你父皇身边请罪去。有陆向寅在,陛下只会更快的就得到消息。”
颜昼头重脚轻的走出了丞相府,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朝宫中走去。待走到皇宫东门前抬头望去,只觉得平日里气势恢宏的朱漆大门,此刻就像一只从远古洪荒走出的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同一时间,河中大街东口的北泉茶社门前,来了一位老者,他背着一个大布包,颤颤巍巍地走到栏柜前,对掌柜说道:
“老夫名叫巴格,是你们东家要我来的。”
掌柜一听巴格这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丝敷衍的微笑来:
“进后台往南走,最角落有一个楼梯,上去就是了。”
说完也没再搭理他,朝着门口小伙计嘱咐起生意上的事来了。
巴格走进后台,之间后台一片的乌烟瘴气,居然还有一个勾着红脸的武生,嘴里正不干不净的说着荤话。唯有窗边一位老先生坐的极为端正,旁边的小徒弟正在小心翼翼的往紫砂壶里续着热水。
这先生一见巴格走来,便合上了手中的扇子,指了指身后的楼梯,而后扭头望向了窗外。
巴格推开了门,只见一个人影正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正不住地咳嗽着。这人听见门响回头,见来者正是巴格,才勉强扯起一张笑脸来:
“有劳大萨满,亲自跑这一趟了。”
巴格笑着摆了摆手:
“不忙谢,我还未必治得好呢。”
54.开锣
这病人听完也是一笑,脸上却并没有显出半分担心的神色:
“若是巴格代萨满也治不好,那就是我单清泉的气数已尽,怨不得旁人。”
巴格伸手解开布包,把里面的东西整整齐齐的摆在床上:有一盏造型奇特的油灯、一些造型奇特的衣饰、几个精巧的瓷瓶、还有一个极为惹眼的骨制摇铃:
“现在这奉京城的人啊,都不信我们萨满了。平民百姓家有个小病小灾的,就自己抗一抗;富贵人家呢,已经改信北燕郎中那一套了。说到底呀,还是要怪那个继任萨满林思忧。也不知道李玄鱼是怎么想的,居然把大萨满之位,传给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郎中,真是…………”
这巴格不停地唠唠叨叨着萨满教中之事,单清泉确赶紧出言打断道:
“代萨满您放心,丞相亲口答应过的事,还从来没有反悔过。至于你们萨满教中之事,我一个外人实在不便多听,有亵神的嫌疑啊。”
巴格唉声叹气的干着手边的活,嘴里却还是闲不住的说:
“亵神的嫌疑?如今除去那些虔诚朴实的山野村民,官宦富商还有谁信萨满啊?我知道,所有人都认为,老夫是个贪恋权势的小人。可你们仔细想想,我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就算真的取代了林思忧,我又能享受几天呐?算了算了,人老了呀,就容易变得唠叨,不说了,先给你治伤是正事。”
单清泉一听,心中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他挣扎着脱去内衣,只见后背上一片黑紫,从脖颈一直延伸到腰间,看上去极为渗人。
巴格伸手推开了窗子,借着阳光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起伤势来。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单清泉:“你那衣服,不褪色吧?”
单清泉咽下口中被气出的鲜血,摇了摇头:
“是被丐神伍乘风的刀势所伤,躲他那招披星戴月的后手刀之时,我身法慢了。”
巴格点了点头,回身穿戴起自己的祭袍来,嘴上还唠叨着:
“老伍那人呐,就是不信邪。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总跟些后生拼命。这一刀使出还不要紧,他那些个内伤隐疾,只怕要一齐来找他叙旧了。”
“他徒弟就是李玄鱼救回来的那个死胎,从小又是林思忧养大的,所以他有伤也不用担心的。”
单清泉被他念叨的有些烦闷,随口说着。
“林思忧那些邪门歪道,能和我们这正经玩意儿比吗?千百年来我们萨满一脉相承,以前没有北燕那些郎中的时候,咱幽北人都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容易忘本!”
已经冠带齐整的巴格,忿忿不平的说着。单清泉刚要回嘴,只见巴格朝自己伸出一只巴掌来,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单清泉,你这个死太监!”
巴格此时是侧身站在床边,两只手分别放在单清泉的胸前与背后。这诛心的话一出口,单清泉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怒火直冲天灵盖而去,刚欲开口骂一声“老王八”,身前背后却同时受了巴格一掌……
“噗”
一口略带粘稠的黑色淤血吐出,单清泉便昏了过去。巴格先点起了那盏油灯,又打开了那些瓷瓶,原来瓷瓶里装的都是不知何处而来的血液。巴格伸手蘸上血液,在昏迷的单清泉身上,画满了诡异的符号图形;又把最后一点血液涂在了自己的脸上,再扣好山鬼形象的面具,伸手抄起骨铃,跳起了萨满一脉相承的祭舞。
与此同时,正在楼下端坐喝茶的乌江客,却被楼上不断落下的灰尘呛的咳嗽起来。周围的人仿佛根本没听见,那不住从楼上传来的摇铃与脚步之声一般,继续做着自己手边的事。
丞相府内
惹了大麻烦又不自知的丞相府小姐李乐安,此时就像一只猴子般拽着父亲李登的胳膊,哀求着撒娇:
“父相,咱们家有那么多的铺面,我想借一个又怎么了?”
李登佯装生气的瞪着这个女儿说:
“如今你年已过及笈,本就到了该出嫁的时候。可既然你说不想,为父也就随了你的小性子。可现在倒好,你居然向为父索要铺面,还要开什么医馆。这未出嫁的姑娘,抛头露面咱们暂且不提;我来问你,你可曾养过什么活物?从紫貂到白鹤、从雪兔到梅鹿,咱家要是开个肉档,那都不用找猎户进货!若只是些奇珍异兽也就罢了,如今你居然说要行医?为父跟你说,哪怕是你想杀个把人玩玩,也不许你用这般残忍的手法。”
李乐安又气又恼,被李登气到脸色绯红,使劲的跺着双脚:
“您说什么呢!那些动物又不是我故意要养死的!我也是真正的拜师学过医的,已经可以悬壶济世了!我不管啊!我就要一间铺面!你若是不给,下次娘亲给我托梦的时候,我就说你整日都往青楼跑,还续了好几房小妾!”
李登被也被这几句话气的吹胡子瞪眼,指着撒泼打滚耍无赖的李乐安说:
“不妨明白的告诉你!为父只要活一天,在你出嫁以前,开医馆的事就别想!若是再用你娘来威胁,为父我立刻进宫,应承下你与飞熊军统领颜重武的婚事,也省的在皇帝面前推诿的那么辛苦了!”
李乐安一听到‘颜重武’这三个字,整个人的态度瞬间软了下来:
“爹爹爹爹,你真舍得让女儿嫁给那头黑熊呀?那我们各退一步嘛,若是您能帮女儿把这门婚事彻底回绝的话,那女儿我就哪也不去,乖乖在家伺候父相您,好吗?”
李乐安说完了求饶的话,小圆脸上挂着委曲求全的神色,鼓起腮帮噘着嘴巴,秋水剪瞳的双眼中还闪着点点泪光。就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看的李登一阵阵的心虚,只得摆了摆手不耐烦的说道:
“回房去吧,此事让为父想一想再说。”
李乐安听完,扭扭捏捏的站起身来,三步一回头地走出了书房。李登看着女儿袅袅婷婷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头问向一脸笑意的管家李福:
“你知道小姐要的是哪间铺面吗?”
李福微敛了神情,但仍带着笑意的回道:
“八成是河中大街上,汇南钱庄右侧那座。三进三出,前铺后宅的那一间。”
李登听完也笑出声来,笑着指了指李乐安离去的方向:
“不愧是我李家人,张口便要了一间最贵的。罢了,李福啊,你有空了就去看看那宅子,若是没什么大问题,就先空出来吧。”
此时的奉京城东门之下,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袭月白文生公子衣,手中一把尺扇轻轻地拍打着手掌;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年:一个粗布麻衣打扮,五官身材皆平凡无奇,唯有脸上的一双眼睛,格外的乌黑明亮;另一个则也作学子打扮,只是在脸上更多出了几分傲慢来。这三名年纪相仿的少年,正是再次回到奉京城中的沈归、十四、与傅忆。
而北泉茶社的二层阁楼中,被老乞丐伍乘风所伤的单清泉,已经悠悠转醒。正在桌前闭眼假寐的巴格,此时开口说道:
“我已经为你定了魂,再静养个半年就差不多好利落了。另外作为报酬,我希望丞相能把那座河中大街上的铺面交给我,我想用它兴建幽北三路的第一座萨满神庙。”
1.山雨欲来
在一年四季之中,宣德帝最爱的便是春天。幽北三路自深秋开始,便开始大雪纷飞;可若是能忍过长达半年的寒冬,那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幽北三路的河流,开河化冻的时节都在三月中旬。因此每年惊蛰以前,幽北三路各个行业的把头,都会齐聚奉京城中,前往幽河南岸九里以外的祭坛之下,参加每年一度的祭祖大典。
而今年的奉京城,就连急等着开河春捕的渔把头,都没有出现。而奉京城中的人市与货场虽然仍是热闹非凡。但令人疑惑的是,无论是货栈马帮还是漕帮,就连牙行的人,都没有谈论任何与生意相关的事。所有话题的中心,都指向两个最重要的人——代萨满巴格,与继任大萨满林思忧。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候,沈归与十四傅忆一行三人,正坐在河中大街会有楼的后厨中,对着桌案上咕嘟咕嘟滚着汤汁的砂锅较劲。
“可惜还不到日子,不然买上几条开江的岛子(白鱼),还能给你们做上一道‘江水炖江鱼’来尝尝鲜。”
正在灶上颠勺的宋行舟,随口说着。小徒弟许思东也在案上忙活着切配,整间会有楼后厨中,尽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可惜你们会有楼这葡萄酿,与这一品锅实在是合不上调子。”
沈归拿起了翡翠杯,仔仔细细的端详着鲜红如血的西域佳酿,叹了口气又放了下来。
“小东啊,我那还有一壶老骼髅,你切一些姜丝给孙少爷温上……把那玩意儿给我放下!温酒得切老姜!憨货!”
许思东把嘴巴撅的老高,放了一盏隔水温酒的套壶在一品锅的旁边,还满脸委屈的瞪了一眼沈归。
沈归把鼻子凑到酒瓶前,用手扇了扇瓶口的酒香,深深一嗅:
“骼髅酒……多拗口啊,我们那都叫它即墨老酒。我说宋师傅啊,你不是在抚山县东泰楼干的好好的,怎么又来了奉京城呢?”
宋行舟用铁铲敲了敲锅边,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立刻有一个跑堂的伙计进来,把还冒着锅气的一盘葱烧海参放在了托盘上,又转身跑向其他厨子的灶台前。
“前一段时间,北燕和漠北草原的人一起袭边,局势一紧张,商人就都不敢来了。抚山县一时间堆满了卖不出去的皮毛与药材,但就是见不着银子。东泰楼的东家见买卖冷清,就开始进一些下脚料。这不仅是坏我宋行舟的名头,还要坏庖祖爷定的规矩!反正荒年又饿不死厨子,我就带着小东来奉京城了。”
酒足饭饱,沈归抹了抹嘴走后门而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回头说:“回头给你写个谱,我敢保证这华禹大路上,也没有第二个会的人。”
宋行舟正用一勺底油滑锅,听了沈归的话笑了:
“你还是先干你该干的事吧。早些让他们闹完了祭祖大会,也好让人能买到开江鱼吃。”
今日皇宫内的勤政殿上,气氛十分凝重。除了高高坐在龙椅上的宣德帝颜狩之外,下面还站着丞相李登与代萨满巴格,就连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御马监监事陆向寅,也赫然在列。不过在这些大人物中间,只有耄耋之年的巴格,是最特别的一个。因为这是幽北三路自立国以来,头次有萨满进宫参与商讨政事的。
“陆监事,你对刚才户部左侍郎万长宁所奏之事,有什么要说的吗?”宣德帝颜狩端起桌上的茶碗捂在手中,朝陆向寅问道。
“据臣所知,此时民间各行业的头领,都已经齐聚了奉京城内。之所以没有露面,应该是因为先代大萨满李玄鱼,所指定的继任者始终没有出现,再加上对代萨满巴格……”
老态龙钟的巴格此时鞠躬施礼,打断了陆向寅的话:
“禀皇上,陆监事不好说的还是让老夫自己来说吧。大萨满林思忧虽然不见踪迹,但终究还是先代大萨满所指定的人选。眼下的祭祖大典,哪怕没有她的出现,我这个代萨满也不会被人承认。因此,我看眼下也许是废除这些祭祀的好时机。待我重整教中事务之后,再重新制定新的教规。
宣德帝颜狩听完还没表态,一旁的丞相李登已经开口说道:
“巴格代萨满,老夫知道你教中正在动荡,可你也要体谅一下老夫的难处。如今朝廷刚从战备状态中开始恢复,上到城防军饷,下到春耕河道,无论是工部还是户部都在苦等税银救急。可各行各业都等着祭祖大典才会开工,就算他们等得起,我们也等不起呀。”
听见李登这么说,幽北三路的几方大员纷纷开始叙述自己的困难,综合起来中心思想也都是一个:银子。
“够了!眼下已是惊蛰时节,让各行各业都进入春忙乃是第一要务。税收是朝廷的命脉,所以定然不容有失。还请李相和巴格代萨满能够精诚合作,为君分忧。”说到这里,宣德帝急忙朝大太监李清打了个颜色,李清也心领神会的说:“各位大人们,皇帝陛下乏了,今日就到这吧。”说完,急忙扶着宣德帝的右臂,二人逃也似得回东暖阁而去了。
丞相李登和代萨满巴格并肩走出了勤政殿的大门,两人面上都带着一丝苦笑,李登先开口叹道:“没想到,陛下在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逼迫下,还是强行把皮球踢了回来。这下可好,无论是减免税负还是削减内库,陛下可是一样都没选呐。”
巴格听了李登的抱怨,也是微微摇头:
“老夫这个代萨满究竟有几分斤两,那是连老百姓都知道的事,还想瞒过陛下吗?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只是需要一个能帮他办事的人。至于这事怎么办,以什么名头办,要谁来办,对于他来说根本不重要。”说到这,又拍了拍李登的肩膀:“李相啊,老夫要比你活的久一点,又伺候了一辈子神灵,在某些事上自然要比你看得更透彻。如今的宣德帝,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对你谦卑恭顺的少年天子了。你身在局中,自然容易忽略掉一些重要的事。依老夫看,日后你还需更谨慎一些才是。”
李登听完了巴格的话愣在了原地,眼看着他远去的老迈背影,脑中有回忆涌现而出。
他如今才发觉,当初那个对自己极尽恭顺之能事的小皇帝颜狩,如今已近不惑之年。已经开始暗中抵抗着自己意志,谋求自立了。其实,早在中山郭家倒台之前,自己就已经知道,日后他东幽李家,一定会成为宣德帝的头号心腹巨患。但自己这份觉悟,居然在他恭顺谦卑的麻木之下,渐渐地被淡化忽略了。
想到此处,李登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而后迈开大步出宫回府去了。
“啪”
回到东暖阁中的颜狩,果然又开始摔东西了。总管李清摒退了左右,开始倾听着宣德帝的发泄咆哮……
“朕已经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了!可还是被他李登捏着喉咙!朕本以为打散一个郭家,会有所变化!可刚走了郭云松,又来了一个巴格!朕如今已三十有六,还能有几个二十年可等!”
李清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一边随意的说了一句:
“陛下,奴才没记错的话,他家中好像就只有一个女儿?您着什么急呢?”
2.金风玉露
“傅忆,你和十四去找个牙人,赁一间方便落脚的房子去。中山王府的目标实在太大了。”
于是,傅忆拽上了十四,二人直奔茶馆寻牙人而去。而沈归则独自一人在中山大街上闲逛,看见汇南钱庄的匾额,便进去取了几张大额银票傍身。没想到刚从汇南钱庄走出,便遇见了一个熟人:就是他从马贼手中救出来的俘虏,东幽李家大小姐,幽北丞相之女,李乐安。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是该叫你二公子青鸿?还是该叫你沈归呢?其实你现在叫什么都无所谓,马上我就叫你哭爹喊娘!淫贼拿命来罢!”
今日,李乐安是从管家李福手中接过铺面的钥匙,本打算看房来的。没想到刚走到铺面门前,就看见了那个让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少年,有那么大的怨念。照理说,就算那日沈归的言语间有些下流轻佻,但八成也是为了瞒过马贼而故意为之的;在救下自己之后,他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僭逾之举,自己好像也并没有理由去记恨他。
道理自己一直都懂,但每每想到沈归那副浪荡模样,自己还是恨得牙根痒痒。今日在长街之上,见到了这个用假名字欺骗自己的‘淫贼’,自己也没有多想,抽出长剑春雨便飞身向前,直冲他胸前刺去……
自古以来,江湖与官府都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存在:江湖人在城中不动铁器,互相之间的搏杀也只能在城外进行。随之而来的方便,自然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江湖人的武器包裹的严实,进城盘查之时便一律放行。
而此时,在这奉京城中最繁华的河中大街上,李安乐抽出一柄长约四尺的细剑来,简直就是无法无天。周围闲逛的百姓与做生意的商家,全都停下了自己的活计,远远的看去……
“哎,二婶,你听见那姑娘喊什么了嘛?淫贼!不过依我看呐,这小伙子肯定不是淫贼。还为啥?你看那郎才女貌的,就我的经验,这姑娘一准是被他始乱终弃,现在找上门是来拼命的。”
一个卖炒货的老太太正跟周围的人说着。就因为这一场热闹,她的生意才开始红火起来。周围聚拢而来的乡亲们,都会多多少少的扔下几个铜钱,抓上一把葵子花生来,一边磨牙一边看着这场热闹。
人群中挤进一个看街的汉子来,他一身皂吏打扮,手中还盘着一根净街的鞭子。周围正在嚼着舌头看热闹的百姓一见他来,立马叽叽喳喳的围了上去,有一个卖鲜果的老头还扯着他的手说:
“老六你到是管管呀,这都抄家伙式了,再不拦着点,怕是要出人命的。”
这被叫做老六的巡街小吏,伸手抓了一把葵子放在兜里,一边磕着一边从牙缝里含糊不清的说着:
“管?要管你们去管,老子才不招这闲事呢。知道这拿剑的姑娘是谁吗?我说了你们可别出去瞎传去……她就是丞相府大小姐李乐安!当街砍个人还算事?就前一阵子,我亲眼看见她拎着剑,追着咱幽北的二皇子颜青鸿,活活砍了一路。你们呀,咸吃萝卜淡操心,看自己的热闹得了。”
李乐安虽跟着丞相府中的护院武师学过两手,但也就是普通的花拳绣腿而已。反观沈归虽然没有内力,但那一身外家功夫,那也是经过老乞丐伍乘风精心调教过的。此时面对着当胸刺来的春雨剑,沈归也只是微伸二指,截剑势行至半途中而微弹剑身,很轻松便破了李乐安呼啸刺来的剑势。
“我说姑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先把话说清楚了再动手也不迟啊?。”
这本是李乐安倾尽全力使出的一招仙人指路,此刻却被沈归随手一弹便化为乌有,再加上他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在李乐安眼中看来,只感觉是他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还有什么没说清楚?你用污言秽语来羞辱我在先,用假名骗我在后,谁能咽的下这口气?我记着你救下我们的恩,也记着你羞辱欺骗我的仇。你放心,我李乐安向来是恩怨分明的。我今日先报仇,日后再报恩,你自己做的孽,就好好受着吧!”李乐安说完,再次挺剑欲刺。沈归却跟身进步,身形闪入了剑势以内。此时他的身子已与剑柄平行,在迫使对方没有足够距离出剑的同时,与李乐安之间的距离,已不足半臂。
李乐安看着贴来的沈归显得有些慌乱,身形却倔强的不肯退后半步,在围观百姓的口哨声中羞红了脸。她见手中长剑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便迅速调整重心,右脚用力踢向了沈归的双腿之间。
“这么大力?姑娘你再仔细想想,咱俩到底有多大的仇啊?”
李乐安的腰间一动,沈归便已经猜到了,她之后定是要用出那招最为经典的女子防身术——撩阴腿。于是抢在李乐安之前,一脚便踏在了对方刚刚抬起的小腿之上。沈归这脚踏的很轻,只求卸力而不求伤人。也正因如此,李乐安被破去力道之后,几个踉跄便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大街上。
四周围观的百姓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继而哄堂大笑,开始对着他们俩人指指点点,还有许多风言风语如同长出了翅膀一般,飞到沈归与李乐安的耳朵里。沈归倒是一脸的无所谓,面对周围百姓的调笑声,还转着圈的抱拳拱手致谢,偶尔还与几个声音大的聊上几句;反观摔在地上的李乐安,此时已经委屈的撅高了嘴巴,双眼还浮现出了晶莹的泪珠。
“哎哎哎!要打的可是你!我就是自卫,可没还手啊!能不能别来这套呀?这么多乡亲都看着呢,多丢人啊!你先站起来怎么样啊?”
沈归手足无措的蹲在李乐安面前劝着。此时的李乐安已经把一张小圆脸埋在了双膝之间,上身和肩膀一抽一抽的,看样子是被气哭了。沈归见她没搭理自己,只得站起身来,朝着四面抱拳说到:
“打扰各位了,我们二人就是有点小误会,现在已经没事了。抱歉搅了各位的买卖,我先在这里给大家赔礼了啊!各位这就散了吧!”
众人见他们俩已经不再动手,自然也就四散而去了。沈归蹲在李乐安的身前犯难,感觉自己是狗咬螃蟹——无处下嘴。
李乐安是在东幽长大的姑娘,虽是富家小姐出身,但因是家中独女,又自幼丧母,所以一直都被李登保护的极好。她独居大荒城中,从小便喜欢骏马快刀,再加上父亲不在身边,才养成了这烈性的脾气。今日这趟,除了被沈归所挤之外,还为奉京城中百姓风言风语感到羞臊,一时间产生了太多的复杂情绪,这才没忍住而流下泪来。不过流了几滴眼泪之后,情绪便稳定了下来,只是那时节,围观的百姓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实在不好意思抬头,只好继续埋头装哭下去。
沈归来回地踱着步子,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该怎么去哄这样一个精神分裂的姑娘。只能不停地出言试探着:
“能不能不哭了呀?要不然给你点银子?买一套胭脂水粉?请你吃顿好的?”
“那咱吃什么去?”
听到这里,李乐安破涕为笑的抬起头来。
3.胜却无数
李乐安如此积极的回应,却让沈归有些犯难。他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个有些精神分裂的姑娘还真应了下来。
“嗯……其实呢,要不然咱改天吧?因为我呢,其实刚从饭馆里出来。大体上来说呢,还不是特别的饿……”说到这,见到本是一脸期许的李乐安,此时眼圈又有些泛红,连忙摆手告饶:“走走走,现在就走,会友楼会友楼。”
二人刚刚走到会友楼门前,门口迎客的小二一眼就看见了当先而行,满脸丧气的沈归,有些奇怪的迎上前去:“沈小爷您落东西啦?您放心,前面这有我,后面还有宋师傅,肯定丢不了。您告诉我是什么东西?我给您寻去。”
沈归没好气的指了指后面的李乐安:“别忙活了你。我丢的是人,你在哪能给我找回来呀?”
虽然此时已过正午时分,可这会友楼与奉京城其他的酒馆饭庄,有很大的区别。每日从午时初刻开张,到戌时上板歇业为止,都是一桌难寻的火爆。在宋行舟接掌后厨大师傅之后,就连通往后厨的中庭花园,也坐满了客人。
沈归进入正厅之中,尽是扑面而来的热闹。来来回回伺候客人的跑堂,与不停穿梭于后厨前厅传菜的学徒们,挤满了厅中每一处空隙。沈归皱了皱眉,自然的把右臂向后伸出……
头一次见这般热闹场景的李乐安,刚看见前面这个‘小贼’伸过来的一只手,只觉得本是热闹喧哗的会友楼正厅,在此刻突然安静了下来。奇怪的是,自己的耳边居然响起‘咚咚’的鼓声来。
李乐安被身边走过的人挤了两下,抬头望向伸出右臂的沈归。但见他连头都没有回,好像还在对着远处一个相熟的人,正用口型招呼着什么。这才使劲咬了咬下唇,极为用力地把左手拍在了他右掌之中。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仿佛两条游鱼一般,朝着后厨的方向挤去。
“你到底是带我吃饭,还是逛庙会来的?”
二人穿过了拥挤的前厅,来到尽是些文人雅士聚会喝酒的中庭花园之中。李乐安甩开了沈归的手臂,大声的嚷着。
“唔,你不是想吃好吃的吗?这的大厨是我朋友,若单以厨艺而论,整个幽北三路也挑不出一个比他还棒的。不过他人有些古板守旧,厨行可有个老规矩,不许女子进后厨。如今各地虽也有几位声名在外的厨娘,那也都是男归男,女归女,从来没有哪个地方是混灶的。不知他是不是还在意这规矩,但也不好直接带你走后门进去的。”
在李乐安听到‘不许女子进后厨’这句话的时候,手中的春雨都抽出了一半,但听完沈归之后的说辞,又按了回去,但脸上还是阴云密布:
“这规矩定的好没道理!百姓家中下厨的也都是女子。若说到进食,那个厨子不是先由娘亲喂大的?女人进了后厨又能怎么着?还能招来天雷不成?”
沈归笑着解释道:
“女子在家下厨,属家务杂活。而大厨在灶房,伺候的是花银子来吃饭的客人,自然属于买卖。不可混为一谈而论的。”
这中庭花园中的客人,大多都是些文人雅士。来这会友楼,也都是为喝上一口名贵稀罕的西域葡萄酿,顺便与同道中人谈文论道。偶尔还会有几个朝廷官员加入,聚在此处痛饮美酒,与同道中人一起高谈阔论,纵横古今。
而此时沈归与李乐安的几句话,也落在了这些学子文人耳中。沈归虽也算做过一段时间的风云人物,但一个王府子弟当街要饭这事,虽有些新鲜,但在中山王倒台之后,也就被人们慢慢淡忘了。偶尔提起,也不过是个当个席间笑柄,夸他有先见之明而已;
反观李乐安虽然身份显贵,父亲可以说是幽北三路的半个皇帝,但终究还是自小长在李家的老巢——东幽大荒城中。此次进京,虽与颜青鸿当街闹出一台大戏,但也是口口相传,没有几人识得她的真面目。再加上之前与沈归当街打闹,月白罗裙已经满是尘土,脸上又哭像只花脸猫一般,就更没多少人注意了。
但这二人的闲谈争执,却落在了一个有心人耳中。此人,便是出宫散心的幽北太子——颜昼。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刚被国舅爷兼丞相,也就是自己的亲娘舅李登一通臭骂,回了皇宫又被总管李清挡驾,直到今日都没见过父皇一面。心里这股邪火一直就没发泄出去,眉宇间满是阴郁不甘的神色。几个颜家旁系的纨绔子弟见太子整日愁眉不展,便约好了今日陪他,先来这会友楼痛饮几杯,晚上再去北市场的绿柳楼消遣消遣。
此时的李乐安虽有些狼狈,但颜昼这个亲表哥,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身份。刚想上前打个招呼,却见自己表妹的手,被沈归紧紧的握在掌心之中,不由大为光火,出言反驳道:
“在下以为,方才这位兄台所言极为不妥。古语也曾有‘君子远庖厨’一说,既厨行本就低贱,又何必再故作高傲的定下什么规矩呢?况且女子抛头露面已是有违女德,
兄台又何必为那些自甘轻贱的厨娘而摇旗鼓噪呢?”
颜昼此话出口,周围一种学子连连点头,还有几位不学无术的颜氏子弟,虽然听了个半懂,此时也高声叫好。使太子爷本想营造的学术氛围,经过这几个蠢货的歪曲,瞬间变为了茶馆酒肆的插科打诨。
沈归眉毛一挑,诧异地看向了颜昼。无视掉耳边响起的铲敲铁锅之声,甩开了被李乐安拉住的衣袖,朝着颜昼的方向走去,抱拳施礼后朗声说道:
“这位兄台高见,还未请教您贵姓台甫?”
颜昼也拱手还礼:
“关北人士,蒙恩师所赐,表字明德。
沈归点了点头:
“那我就解答一番明德兄的疑惑。公子只怕不甚了解那句’君子远庖厨’之本意。所谓‘君子远庖厨’,并不是说君子之人要远离厨房或是厨师。而是圣贤在劝谏君王需仁义治国而已。原文之中也说的极为明白,‘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明德兄,是不忍,而不是不为。简单说来,就是该吃还是要吃的,剁的时候你离远点也就是了。”
托名‘明德’的太子颜昼,被沈归这一番话说的有些楞。他虽是太子,又师从三北书院副院正——倪醒倪安在,但平日念书也只是望文生义囫囵吞枣而已。此时被沈归这文白交加的一番驳斥,一时间不知从哪说起才好。
但沈归仍然没有停下嘴巴,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再次拽上衣袖的纤纤玉手,想平复她紧张的心情。只是沈归并不知道,无论远处的宋行舟,还是身后的李乐安,二人紧张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说到厨娘之事。明德兄可曾想过,这厨娘是在什么契机之下应运而生的呢?在幽北三路,与北燕、南康三足鼎立之前,华禹大陆上烽烟四起,战火纷飞,在大燕解体之前,还有民众约一万万之多;而经过百年战争之后,民众又经过了几十载休养生息之后,目前华禹大陆的总人数,也只不过恢复到五千万左右而已。”
4.相对无言
此时的颜昼,已经从哑口无言中恢复过来,二层开口问道:“这些家国天下之事,与厨娘又有何干系?”
沈归笑了笑,指着周围衣着华贵的学子与文人说:
“各位都是饱读诗书的圣人门徒,家境也颇为殷实,再加上年纪尚青,自然不会理解战争,所带来的深入骨髓之痛楚。一万万民众,经过百年战火洗礼,余下不过三成之数。如今提起,不过只是数字上的多寡而已,但死去的那七千万人,不知是多少女子的丈夫,又不知道是多少婴孩的父亲!明德兄,厨娘一行中人,并非都是不知廉耻为何物,自甘轻贱的女子。他们大多是为生活所迫,丈夫或被强征民夫,或被充军而战死沙场,家中还有父母婴孩嗷嗷待哺,只能凭着一手厨艺而独自奉养双亲幼子,这何来自甘轻贱一说呢?更何况,兄台以为灶台之上的铁锅,寻常人便可轻易的翻飞自如吗?”
说完,沈归拉起李乐安的手,头也不回的走进了后厨院内。而太子颜昼在仔细的消化着沈归的话,身边还有几个衣着华丽的狗腿子不停地问着他:“大哥大哥,那小子都说的啥呀?”
宋行舟此刻已经站在了厨房之外,看着厨院之中的沈归与李乐安二人,深深吸了一口烟:
“你咋又来了?”
“来这当然是吃饭的,难道还来拜年吗?日子都过了。”
“刚才没吃饱?”
“吃饱了,这次来请客的。”
“我看你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少跟园子里的人瞎嚷嚷,他们喝点番邦猫尿就听不懂人话了。”
宋行舟说完,照着窗台下磕了嗑烟袋锅子,便转身进了厨房。
沈归还在外面嚷着:“那我可带她进去了啊?”
等了一会见没有别的话传出,就拽着小脸红如苹果一般的李乐安,进了后厨。
“还……还没点菜呢。”
李乐安甩开了沈归的手,好奇的四处打量着。沈归却大大咧咧的走到宋行舟的徒弟许思东案前,一边给他看功一边回着李乐安:
“要是外面能吃到的,我还带你来这干嘛?你要是有忌口的,就直接和老宋说。”说着伸手叫停了许思东的动作:“哎哎哎,你这刀握的这么松,斩到硬骨头上一准脱手……”
李乐安走到宋行舟身后,小心翼翼的说:
“我爱吃甜的……”
待李乐安摸着肚子从会友楼后院走出之后,极为豪气的蹦起来使劲拍了一下沈归的肩膀:
“好吃!我宣布从现在开始,咱俩的过节一笔勾销了!”
沈归揉了揉被拍疼的右肩,上下活动着说:
“刚才还有个人跟我说自己恩怨分明,要先报仇在报恩呢。如今怎么就一笔勾销了呢?”
李乐安的那张小圆脸一红,吞吞吐吐的说:
“开始吧,我是想先把你打个半死,然后再把你救活,这样就恩怨一笔勾销了。但还没想,打不过你应该怎么办……”
沈归笑嘻嘻的在她身边转了一圈,伸手夺过她那柄长剑春雨:
“打刚才就觉得你这把剑太长,根本就不适合你用。你也瞧见了,我身量这么高,这剑给我倒挺合适的。”
说完,沈归从怀里掏出了古戒送他的那柄惊雷短剑,扬手丢过去:
“换着用一段啊,回头玩腻了还你。”
说完,便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后街,只留下手忙脚乱才拿稳惊雷的李乐安,气鼓鼓的看着沈归的背影,手中握紧了那柄带着沈归体温的短剑。
李乐安刚回到家中,管家李福便一脸急切的来找自己:
“我的大小姐啊,相爷就快让您给气死了……这在哪弄的一身土啊?你剑呢?又让人劫啦?我每次都说让您带上几个护卫……”
“不是不是不是!跟人打了一架而已!没事的,等我回房换洗一下就去见父亲。”李乐安打断了李福的话,伸手就把闺房门关上了。李福还在外面嚷着:“谁那么大胆子敢和我们家小姐动手啊?不要命了吧?好你个卫安恒,这府尹他是不打算干了吧?京城里都快成贼窝了……”屋内的李乐安丢出一只绣鞋打在窗户上,发出了一声巨响,李福立刻闭口不言,转身示意丫鬟帮她洗漱更衣后,就静悄悄的走开了。
“乐安啊,父亲既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也从来没指望靠着唯一的女儿,去攀龙附凤过呀。当初反对你和颜家老二,很大原因是咱们李家与颜家的关系,实在是有些复杂了。可你也别给为父找回一个叫花子呀!可不是因为他郭家倒了我才这么说的。实在是为父觉得,那孩子就是个天生愚癫之人。不然哪有官宦子弟去当叫花子的道理呢?”
此时相府书房之中,丞相李登正苦口婆心地劝解着女儿,而李乐安则根本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好,只得呆愣楞的听着父亲念叨。
“那时我在京中为官,无暇顾及年幼的你,只好把你留在了大荒城中。眼下你奶奶这一走呀……”说到这,慈父李登眼眶有些泛红,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现如今只剩下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你就多听听为父的话吧,好么?”
李乐安见父亲眼眶红了,一时间也悲上心头。但父亲误会的事情,又无法一一解释的清楚。这说不出话来的委屈与难过,在心中纠结在一起,化为点点珠泪滚落腮边。这父女俩就在书房中,因为一个不是误会的误会,抱头痛哭起来。
而抢来春雨剑的沈归,此刻正心情大好的坐在客栈房间中。没过多久,门外响起了三长两短的敲门声,沈归轻咳一声之后,傅忆与十四便推门而入。傅忆一进门,便气哼哼地翻过桌上的一只茶碗,连干三杯后,才长出了一口气。沈归笑眯眯的看着他,问了一声。
“咋了?还能咋了?这奉京城里的牙人也太不像话了。本来我都看好了一座宅子,三间正房带花园,价格也不错,每月租金也不过十五两银子。那牙人把契约都带来了,刚要签的时候,却来了另一个牙人,开口就是涨租金!”
沈归想了一下,眼神一亮问道:
“他说要涨多少?”
傅忆伸出手指一比划:
“那王八蛋张口就是一万两!我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呢。结果原来那个牙人见他开一口,二话不说转身便走。他走后,那王八蛋跟我说的明明白白:租!三间正房!奉京城!一万两!这他妈是要疯啊?”
沈归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得多跑一趟,回去告诉那个牙人,一万两我租了,不过得让他亲自来跑一趟。”
傅忆‘噌’一下就蹦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嚷着:
“你是不是也有病啊?一万两够买两间这样的宅子了!你一个少爷身子,是不是没使过银子啊!一万两雪花白银堆起来能有多高你知道吗?”
沈归眯着眼咧着嘴,看着崩溃的傅忆大嚷大叫。等他略微平复一些后,才声音轻柔的说:
“小忆啊,这幽北三路能讹我银子的牙人还没生出来呢。你先别嚷,照我的话去办准没错。另外,我也真没怎么使过银子,一直用的都是银票。”
傅忆咬着牙伸手点了点沈归,一言不发的扭头便走。过了几条街,来到刚才那间茶馆之中。
这个叫齐返的牙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看着眼前气鼓鼓的傅忆,咧开嘴笑了。
5.渔夫萧富
长大后的齐返,与当年那个贪吃的鼻涕虫,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跟着大金牙的几年时间,他胖了一大圈。虽然个也高了不少,但在一身肥肉面前,也显得有些痴蠢。
“你怎么胖成这样?大金牙太娇惯你了吧?有你哥的消息吗?”
沈归看着变成胖子的齐返,不停地摇头叹气。
“我从小就爱吃,而且师父也说了,体型胖一些,更能取信于人。”说到这,齐返拿了一颗客栈摆在桌上的苹果,胡乱在身上蹭了几下,便张开大嘴发出‘咔嚓’一声:“唔,我哥现在应该在南康了。好像是跟着他师父楚植去的。老王爷出事之后,你前脚刚走,他们就去北燕了。”
沈归听到这微微皱眉:“郭家的事与他百鸟何干?为何走的那么急呢?”
“不知道。不过这么多年,他们俩也没在哪里常住过。那楚植虽是声名在外的百鸟大长老,可说到底也就是两副贼骨头呀。”
沈归伸手敲了他脑门一下:“那可是你亲哥,有这么说话的吗?得叫……恩,叫梁上君子。”说完又回头看着窗外夕阳西下的景色,对还在生气的傅忆说:“你和十四吃了吗?没吃咱……你说咱开个饭店的话,也能发财吧?”
奉京城外幽河南岸,有一个水旱两路码头,幽北三路产出的所有粮食、木材、矿石、毛皮、药材等等货物,最终都会在码头进行汇总。也正因如此,这城外南河岸,也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有负责水运的漕帮分舵,还有负责关外陆运,专门走这一趟镖的海林镖局。而各行各业的商号,或者跑单帮的行脚商,也都习惯于在此间互通消息。而幽北三路的大宗货物交割,也都因为交通便利的原因,在此聚集。
可如今的幽河南岸,确是极其的冷清。莫说不见了各色小吃摊贩,就连一些有铺面的小酒馆,都紧闭着门窗,一点人气都没有,冷清中透着诡异。
往年的祭祖大典前夕,都是买卖双方最为紧要的时候,若你是前来进货的买家,等到祭祖大典之后再去挑选货物的话,那看上的好货,也八成都是人家提早定下来的。而眼前这冷清场面,看上去颇像是奉京被大军围城,正在实行坚壁清野的模样。
沈归一行四人,此时正坐在幽河上一艘渔船的船舱之内。桌上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四个人沉默着看着微微火光,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着。
“咳咳,你们别这样啊,我也不知道城南会这么冷清啊,我本来是想带你们来吃些鲜货的。”
满面懊恼之色的齐返刚刚说完,却见刚刚停稳船的船夫掀帘回舱,立马开口道:“我说老萧你就不能卖我一个面子?我可是特意带着兄弟来的,难道就让我们在这喝风不成?”
这被齐返叫做老萧的船夫瞪着齐返说:
“这奉京城里一半人都是你兄弟,我要是个个都管的话,伺候的过来吗?”
傅忆好奇听完好奇的问道:
“你虽然是个牙人,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的交际面会广到这个程度。奉京城有一半都是你兄弟?那另一半呢?”
老萧冷哼一声:
“哼!剩下那一半是他师父的呗。他们爷俩挣得都是熟人银子,你们三个也得小心点啊。”说完,见只有沈归与傅忆在点头,又一脸纳闷的看着十四……
沈归连忙把十四往旁边一拽:
“我这兄弟您就不用担心了,任他牙行如何的舌灿莲花,也没一个能骗了他的。”
齐返用二指使劲叩了叩桌面,对老萧说:“别总捎着我,咱们先说正事。弄条鳖花来吃啊?”
老萧打了个哈欠:
“祭祖之前不得开捕,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大金牙没告诉你吗?”
“那是不能捕来卖,现在咱们是自己吃。我又不给你银子,还能算卖吗?你自己看看这沿河南岸,还哪有别的地方能吃饭啊?”齐返眼见其他三人,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声音大了起来。
“你那意思,就是别家都能老老实实的守着规矩,就我萧富不在乎欺师灭祖呗?前一阵我那小兄弟找你赁房子,也没见你做个亮堂生意。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少拿这个说事。你要觉得我老萧做事不地道,就回去找你师傅大金牙,让他来摆个清楚。”
说完老萧笑眯眯的看着其他三人:
“对不住啊几位小兄弟,这是我们江湖事,可不是冲你们。等祭祖一结束,开河之后我一定为你们留下几尾最新鲜的。”
听到这里,沈归装作满不在乎地伸手挑着灯芯,但心里已是极不高兴了。而齐返却冷哼一声:
“开河之后?老萧啊老萧,既然你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就懒得跟你兜圈子了。你现在就放一句准话出来,林思忧和巴格两位萨满,你们这些走船的人都算上,到底认的是哪个?”
从小便与沈归一起长大的齐返,一眼便看出了他的不高兴。而此时沈归自己心中,也对老萧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暧昧态度而感到不满,但仍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等着看他反应。
萧富搓了搓满是皴裂的双手,眼神看向时明时暗的油灯说:
“自先代大萨满李玄鱼走后,林思忧这个继任大萨满,就再也没有进过奉京城的大门。但是每年的祭祖大典却还是会出现……”
老萧说到这里,沈归瞳孔骤然放大。他比谁都清楚,在十二岁之前的那些年里,林思忧是肯定没有离开过自己身边的。但若按老萧所说,每年惊蛰的祭祖大典,林思忧居然都出现过!祭祖典礼所需的时间,最短也总要两天一夜。而奉京城距离抚山县,却足有千里之遥。这也就是说,林思忧根本不可能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往返与两地之间。
可是,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祭祖大典,萧富也根本没有必要说谎。那他们在奉京城外所见到的林思忧,与自己身边的林思忧,到底谁才是真的呢?如果说都是真的,难不成林思忧还有缩地成寸、身外化身的本事?
此时沈归脑中的一团浆糊,自然不会被萧富所知。他仍是面色沉静的说着:
“只是巴格这个萨满教的大长老,在宣称自己代为掌教之后,林思忧却没有明确表示,这才导致今日之祸。如今幽北的漕帮分舵,与伐木放排的林场把头,虽对外宣称唯我萧富马首是瞻。但若是事到近前,也未必没有其他变数。因此,我也只能代表我们渔行……”
傅忆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不耐烦起来:
“你就直说,林思忧和巴格你到底跟谁?就一个名字的事,你至于兜这么大个圈子吗?”
萧富看了看面色不善的沈归,苦笑了一声:
“老萧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孙少爷,你可知这幽北三路的江湖人,对你是个什么态度吗?李玄鱼大萨满为了你,落得个油尽灯枯;林思忧大萨满又是为抚养你长大,而隐居太白山脚下十年,如今也落了个无影无踪;而你呢?好像除去擅长花银子与胡闹之外,也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说到这,老萧抬眼看了看沈归,却意外的见他神色恢复如常,看样子比刚才还轻松一些。
于是,他使劲咬了咬牙,对沈归这一根独苗说道……
6.左右为难
萧富好像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般,手拍大腿的声音传出渔船,在幽河宽阔的河面上荡出去很远:
“那我先放个话,我幽北三路所有的渔行中人,心都是向着林思忧大萨满的。可如今孙少爷你这一出现,那大萨满有八成都不会出现了。若是跟着大萨满她老人家,无论刀山火海还是披肝沥胆,自然都没什么说的;可若是孙少爷您……”
沈归摆了摆手,一改刚才阴沉的态度,语气轻柔面色缓和的说:
“其实呢,也不是非要你站在我这一边。我知自己人微言轻,让你把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交在我手上,确实也有些强人所难。这样好了,你只需要保证不站在巴格那边,就算是对大萨满有个交代了。”
萧富闻言神色轻松不少,连连点头道:
“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其实我萧富一个人的命并不重要,只是我既当了这渔行总把头,总还要为幽北三路的渔民们着想才是。老萧我在这里放下一句话来,整个渔行没有一个人,会和他巴格站在一边。而你若是有什么差遣,我萧富也定会豁出一条命去,已报先代大萨满厚恩。”
沈归摆了摆手,十分诚恳的对他说:
“没这么严重,用不着跟人拼命的。我只是不想让大萨满这名号,坏在他巴格的手里而已。”
听到这里,齐返从兜里拿出了一叠牙契,仔细翻了翻又从中挑出两张,铺开在桌面上。众人借着昏黄的油灯,仔细的看起来:
“别费劲了,我直接说吧。要是谁都能看出端倪来,我们这行那就没饭可吃了。”齐返说着,用胖胖的手指抵着第一张牙契说:
“这三张牙契,都是我从中作保立下的。这头一张是前年六月到今年六月的赁票。租方是北泉茶社的掌柜张万田,而房主则是丞相府管家李福。租期两年,一年租银五千,一次付清。这宅子三进三出,前铺后宅,地处河中大街正中,左侧汇南钱庄,右侧荣记绸缎庄,简直称得上是幽北三路最好的地段。而被张万田高价租下后,却不知为何,一直都是空置的。”
说完,齐返又从下面拿出了第二张:
“这第二张牙契,便是前些日子,张万田与李福要我出具的一份,用于解除前一张租约的牙契。这张牙契看似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却另有乾坤。且不说他张万田租下全幽北最贵的宅子却空置不用;单说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与李福一起提前解除租约,可又没有追回之前一次付清的租金,就有很大的问题。你们试想一下,这张万田租回了宅子,却一直空置着,也就说明这宅子对他而言根本没用。所以既然他肯花高价租下一间没用的宅子,那么需要提前解除租约之人,也就必然不是他了。再加上房主李福提前解约,张万田又没有讨回之前交过的租金,只能证明一件事,就是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是宅子,还是银子都不重要。也许,立下这两张牙契,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第三张牙契,则是李福去人市寻找工匠翻修这间宅邸的牙契。只因那工匠与李福对我都算熟悉,才会请我从中作保。这张牙契奇怪之处,就在于翻修的工酬料金。普通宅邸重新翻修,以这宅子的大小再加上店面来算,哪怕用市面上最好的高档料,加上工钱也不过区区两千银子。可这张牙契上所定,连工带料一起居然折银两万!”
沈归奇怪的看着一脸豪情壮志的齐返: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们牙行和掌船的职业病,全是兜圈子吗?你说这些,除了表现出丞相府的管家办事规矩以外,其他不都是自己臆测的吗?”
齐返伸出一只手来:
“随便给点银子。”
沈归朝他手中拍出一张百两银票,咬牙切齿的说:
“你要说的,最好值这个价。”
齐返把银票收入怀中,大嘴一撇:
“占便宜去吧你。我告诉你啊,我这有个准确的消息,那间黄金铺面,就是丞相李登与巴格之间交易的筹码。当然,具体交易内容还不清楚,不过就以这个翻修规格看来,应该是要准备个大动作了。”
回去的时候,奉京早已经紧闭城门。几人由墙外翻入城中后,齐返靠在城墙上气喘吁吁的说:“你们先回去吧,这么多人目标太大。要是让巡夜的看见了,容易惹麻烦。我得在这歇会才能再走。”
沈归看着这个气喘吁吁的小胖子,对傅忆撇了撇嘴:
“这就货,在小时候跟他爹学猎术的时候,还是三人里面最灵的呢。”
傅忆也十分不解的看着大腹便便的齐返说着:
“我现在都没想明白,那么高的城墙,他是怎么翻上来的。那么大肚子在前面挡着,手是怎么抠紧砖缝的呢?”
“滚滚滚,再不走我喊人了啊!”
齐返翻着白眼张着大嘴喘息着:“明天吧,明天我给你们安排一个地方落脚,晚上给你们送钥匙去。”
三人回到客栈中睡下,一夜无事。
第二日清晨,用过早饭,喜欢动物的十四便自己去了骡马市闲逛,而傅忆和沈归,则漫无目的在风景城中闲逛起来。
傅忆本是中山总督的公子,是个顶尖的官家子弟,在中山一路的地位比起颜昼也差不到哪去。但最终,差距还是被拉开了,主要原因还是在他的老爹傅野那里。宣德帝颜狩其人,虽心胸狭窄而虚伪狡诈,但为人一向勤勉,事必躬亲。虽然多年以来被紧握财政大权的丞相李登,与军中威望极高的太白飞虎郭云松所压制,但是甭管想法有用没用,也依然还是朝明君的方向不断努力着。
而反观他的父亲,中山总督傅野,简直就是个反面典型。朝中风浪有中山王这颗大树挡着,怎么也吹不到自己的身上;而在军中,靠着太白飞虎唯一指定亲卫的名头,也是威望甚高。在斩了师爷与书吏之后,军政要务又一股脑的丢给了自己儿子,每日里只剩下了游手好闲,直把一路总督,当成了闲云野鹤。
而可怜的傅忆,自小便开始料理父亲留下的大小琐事,每日起早贪黑,为中山一路的百姓们殚精竭虑,未到弱冠之年,头上已经隐隐见了些许青丝。而此次傅家虽然一败涂地,但对于傅忆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告老还乡了。
此时此刻,缺少童年的傅忆,与他的新近老板沈归,正走在车水马龙的河中大街之上。闲下来的傅忆好奇的向四周看去,遇见不懂的便向老板沈归虚心请教,大开眼界的同时也放松了身心,倍感这份工作在轻松中又带着新奇,连一直苦大仇深的表情也舒缓了不少。
“嘿!我说老沈,这家铺面就是昨天齐小胖说的那间有问题的铺面吧?”原来二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逛到了汇南钱庄附近。沈归抬头看去,只见就是昨日说起的,那间三进三出、前铺后宅的宅子,此时门前正有几个工人在悬挂牌匾。沈归细细看去,只见那牌匾之上,正写着几个鎏金大字——回春医馆。
“齐返你个死胖子!我去你大爷的,差点被你昨天你那一套摆事实讲道理的胡说八道给骗了,还交易筹码,今天晚上就给你交易到肉铺去!”
沈归看着那面牌匾,咬牙切齿的破口大骂着。
7.阴差阳错
傅忆面带笑容地走上前去,向一个工头模样的人问了几句,又走回到沈归身边:
“工头说,这宅子从后面的宅邸,到街前的铺面都准备翻修,医馆的东家是谁他也不知道,而雇他的人,则是丞相府的大管家李福。”说完之后,又砸了咂嘴:“啧,一锭银元宝就换来这么几句不尽不实的话,还是奉京人见过大场面。”
沈归面色阴沉的一马当先,走向奉京城南方。那里,正是幽北三路牙行的总会——“南北行”的所在之地。
沈归一行人刚来到南北行的门口,却被门口一位清瘦和气的男人所挡:
“这位兄弟请了,借您‘牙票’一验。”
牙票,是牙人的凭据,由南北行制帖,经官府盖章而发出,用于确认牙人身份与官府征税之用。若是百姓或商家想寻牙人从中作保,都会去固定的几家茶馆之中。而这南北行的牙行总会,只作为牙行中人集会商讨之所,来人凭牙票入内,以防外行误打误撞。
“我等并非牙行中人。烦劳兄弟进去通报一声,在下沈归,是来见大金牙的。”沈归见对方礼数周全语气温和,也强压了心中怒火,客气回道。
“沈兄弟只怕还不清楚,金爷已经卸任回乡,养老去了。这样吧,还请二位在此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好让我们当家的亲自出来迎接二位。”
几句话说的不卑不亢,施礼之后便转身进入了南北行大门。没过多久,小胖子齐返便跟着这男子一起出现在大门之前:
“哎?我不是说了吗,先要等我安排好,晚上才会去给你们送钥匙的。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齐返边走边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门口的沈归与傅忆:“哎?那个不爱说话的兄弟呢?”
“大金牙还真信任他啊?这刚几年啊,就当了甩手掌柜,把幽北三路的牙行都交给他?有人服吗?”
沈归不理齐返的话,而是看像那个看起来更为沉稳的清瘦男子。
“老当家高瞻远瞩,新当家也是年少英豪,我们牙行上下都是极为钦佩的。”这男子还是和气的解释着。
“你别拿老眼光看我呀。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师父的首徒,也就是我的师兄——黄石黄子坚。”
沈归拱手施礼:
“子坚兄既有表字,想必也是念过书的。既然子坚兄饱读诗书又一表人才,为何大金牙会把这幽北三路的牙行,交给齐返这个小胖子呢?”
“在下自小便被送入三北书院,师从牧草阁主——倪醒倪安在。直到前些日子家师卸任,才被叫回南北行帮忙。鄙人虽也读过几本圣贤书,但对于牙行中事,仍是一窍不通,怎么负担的起牙行当家这份重任呢?”
傅忆见沈归有意晾着齐返,故意与黄子坚讨论起诗书经义,自己则只好拽着尴尬的齐返,悄悄跟他说:
“你昨天说的那些,如今看来可全都是错的。”
齐返十分惊讶,瞪着双眼问向傅忆:
“怎么可能?我手中有牙契文书作物证,又有随时可以找到的人证,从人情与道理上都完全讲得通,怎么可能全是错的呢?”
傅忆苦笑着说:
“也许你想的都对,但是从结果上看,就是错的。你昨天最后的推断,便是河中大街那间铺面,是由李登授意李福,交给代萨满巴格手中的。可就在刚才,我与沈归从河中大街上路过之时亲眼所见,那所宅子已经挂上《回春医馆》的牌匾了。”
齐返听完傅忆的这番话,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嘴里还念叨着:“这怎么可能呢?房主一定是李登的没错啊,就算李福再能捞银子,可这么打眼的铺面,也不是一个相府管家能吞得下的……难道是巴格想用这所宅子开医馆?”
“我呸!”沈归听到这里终于装不下去了:“你用脑子想想,萨满治病什么时候开过医馆?巴格可是最老派的萨满巫师,这么多年就连马都没有骑过一匹,怎么可能用岐黄之术布道呢?再说了,现在城里的百姓,还有几个笃信萨满教的?”
说到这里,沈归也挠了挠头皮,喃喃自语道:
“巴格啊巴格,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呢?实在想不到在这奉京城中,还有什么能让你闪转腾挪的空间了。”
齐返则拍了拍傅忆与沈归:
“走,我们三个再去一趟,我得亲眼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说完,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师兄:“我先出去一趟,最近一段时间气氛有些紧张,师兄你要格外小心。”黄石点头应允。
三人一路疾行,心下想着各自的问题,偶尔还互相讨论上几句。没过多久,就走到了《回春医馆》的牌匾以下。
齐返三步并作两步,急切地走到了那位与自己签订牙契的工头身边,耳语了几句,又回到二人面前:
“果然不是我这边出的岔子。他们也是刚刚才更改的翻修样式。”
沈归点了点头:
“既是刚刚改做医馆,那就暂且放下先不去管它。不过巴格肯定还要找另外一间做替代品。小返,你最近可要给我盯死了他。”
“这绝对没问题,牙行本来吃的就是一碗消息饭。另外我本还想着,给你找一间中山巷附近的宅子,也好让你觉着亲近一些;但现在看来,还是找一间河中大街附近的要更好一些。这样吧,还是今晚,我去客栈找你们。”
三人分手后,沈归与傅忆向城北牲口市走去。眼见夕阳西下,二人的身影在街上拉出去好远,身上也洒满了金色的余晖。
“你现在能完全理解十四的意思了?”沈归不经意的问傅忆。自他们打救回傅家三口开始,傅忆这小子便自告奋勇的承担起伺候包钦的重任。闲下来的时候,老包便慢慢教导傅忆,怎么去和冬至的聋人兄弟们沟通。无论是手语还是唇语,以及一些特定的手势,都尽数地传给了傅忆。所以,这由双山村长包钦与老乞丐伍乘风所组建的冬至,明面上虽然听命于沈归,但实际上的指挥者,则是老包受伤期间培养的这个接班人——傅忆。
“没问题啊,十四只是聋哑而已,脑子又没问题。只要你不是个傻子,沟通起来能有什么问题呢?”傅忆一脸惊讶的看着他:“听说你先是在太白山脚下,和大萨满住了十余年,又在双山村与丐神伍乘风住了近十年,到底都学了什么啊?”
沈归也垂头丧气的说:
“感觉上好像学了很多,但仔细想想,好像又什么都没学到。而且他们所有人都跟我说,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直到现在,也没人来发布任务呀。哦,也不能说没有,六十里亭救你那次,就是我外公吩咐的。”
“没人要你做事还不好吗?你是不知道啊……我小时候那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二人已经在熙熙攘攘的牲口市走了一个对穿,不光没见到十四的身影,就连一根牲口毛都没看见。沈归看着傅忆,语带急切的问:
“十四跟你说来这里看牲口?”
“是他,他说想来挑几匹脚力,以备不时之需。我还塞了几张银票给他呢。”
“真笨,昨天咱们连条鱼都买不到,他还能买着马?”
“说我笨,你不也是刚反应过来的吗?”
“可你说十四既然没来骡马市,又不在客栈房间里,他到底去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