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蠢货巴格
单清泉看着眼前,这个须发皆张血灌瞳仁的李登,心中竟生出些许陌生之感。
李登出身东幽巨富豪绅之家,自己又是长房长子,简直可以说他李登,自打出生开始,便是东幽路的太子爷了。更难得的是,虽然李登自幼便思维敏捷能言善辩,在同龄人中可谓是鹤立鸡群,连性格居然也十分谦虚温和。当然,这也是从东幽李家血脉里传承下来的优点,商人嘛,无论生意大小,都得讲究个和气生财的。
而青年时代的李登,更是走遍了华禹大陆几乎每一寸土地,最后留在了北燕太学馆中读书。这书一读上,就过去了十年光景。单清泉与他结识,也是在北燕太学馆的附近。那时自己身染重病,倒在了城南的一处破庙之中。没想到夜里来了几只觅食的野狗,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自己,嘴角还一直不停的淌着口水。
单清泉知道,但凡狗的眼睛若是红的,那定然是每日游走于墓地之间,以棺中尸身果腹的恶犬。民间有一种薄皮棺材,也是以这种恶犬命名的,就叫狗碰头。
这些凶犬终究还是等不及单清泉的自然死亡,两只最前面的野狗,先是慢悠悠地转了几个圈,而后瞬间便朝自己飞扑上来。如今正是深冬时节,可能是最近几日没什么穷人去世,乱葬岗子又没什么生意,这些凶恶残暴的畜生,竟然开始吃活人了!
正巧在这个时候,刚从酒馆中走出的李登,眯着微醺的眼睛正往家走,迷糊之中听见有声音从后街破庙传出,便借着酒胆,想要上前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顿时被庙内的情形吓出了一身冷汗来,连酒都醒了大半。
重病在身的单清泉,此时正用双手使劲捂着喉咙,紧咬牙关承受着野狗在手臂上的撕扯,两只胳膊上的肉已经被扯了个七七八八,露出了森森白骨,模样十分凄惨骇人。
年轻气盛又刚喝过酒的李登,来不及多想,便从身边抄起一块青砖,借着酒气未消,直接加入了战团。一时间破庙之中鸡飞狗跳起来。没过多会,领头的两只凶犬已经被李登拍昏了一只,剩下的几只一见头领被降,便哼叫几声,纷纷夹着尾巴逃跑了。再凶的狗,终究也不是狼,估计也是因为实在饿的走投无路,才会来冒险袭击活人的。
李登确认了单清泉还没咽气,才转身又补了两砖头,把那条已经昏死过去的恶狗,打到吐了舌头方才罢手。
并肩作战的二人,就在此处这生了堆火,把那条杀人恶犬烤了一个里外焦黄。这还是单清泉自受伤下山以后,第一次从里到外都感觉到温暖。富家子李登,请了几个北燕最有名的郎中,又花重金购买名贵药材,用银子生生的把单清泉的病给砸稳了下来。虽然没有去根,但已经可以练些外门功夫了。就这样,二人因几条狗而结实,彼此相知相交了这么多年。
因此,李登其人,在单清泉的心中一直都是那个仗义疏财胸怀宽广的敦厚少年。多年以来无论遇见什么事,都未曾见他有过这般失态的神情。惊异之中的单清泉,回答的语气都带上些许颤抖:
“开始是大小姐与中山王家的沈公子,在医馆附近有了些争执,我出手略微惩戒了一下沈归。方才我再去沈归府上,欲接大小姐回府之时,发现沈归府上后院之中,出现了打斗的痕迹了。”
说着,又从兜里掏出布包,打开后里面包着一枝被折断的箭头:
“这是我刚潜进去的时候随便拿的。这样的箭,在沈府后院不下百枝。”
李登拿起这半截箭头仔细看了看,抚摸着上面复杂的纹路,对单清泉说:
“是应该是萨满卫的专用箭。”
“何以见得呢?”
“箭镞呈扁菱形,又刻着繁杂的萨满教特有纹饰,如此愚蠢的箭枝,也只有萨满卫会用了。”
幽北军中的箭枝,是有固定制式的。扁菱形箭镞杀伤力弱,无论面对士兵、战马、或是盔甲,都没什么良好表现。这种箭枝存在的价值,就是造价最为低廉,可以大批量列装于普通军队士卒。
而此时李单二人眼前这一枝箭镞,在杀伤力低下的扁菱形箭镞基础上,居然雕刻着繁复的宗教纹路,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也正因如此,会使用如此奇怪箭镞之人,必定是萨满教中的唯一力量——十二萨满卫了。
单清泉一听李登的分析,转身就走,李登急忙开口叫住他:
“干嘛去啊?”
“杀巴格呗。”
“人家可是给你治过伤的。”
“您不是也给了他一间院子吗?这就互不相欠了。”
“你先坐下,我再仔细想想……”
说罢,李登用两只手指左右搓撵着那根箭镞,半探讨半自言自语的念叨:
“他巴格也是年近百岁的人精了,就算想对乐安不利,会不会做的这么蠢呢?让自己人亲自出手不说,还留下萨满卫的专有箭枝。如果一次行动,落在敌人眼里从头到尾尽是破绽的话,那破绽还算是破绽吗?”
就这样,李登这个人精明人,彻底的陷入了相信对手实力的死胡同中无法自拔。
与此同时,“大智若愚”的巴格整个人已经处于了中风的边缘:
“你说啥?李乐安没死?那烈炎他们射的是鬼啊?啥?射的是兔子?他们是集体出去打猎的吗?你消息准吗?”
巴格满脸的难以置信,浑浊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前来报告的何文道。
“这事儿根本也没法看错的。眼线说李乐安抱着一只身上带箭的雪兔,在路边找了个树坑,先把兔子埋了才回的相府。哦对了,那眼线还说,她回府前,还在那兔子坟前烧了一刀黄纸。眼线就是顺着火光看去,才确定是李乐安本人的……”
“一只兔子死了她还烧黄纸?过几天要是她爹李登也死了,那还不得烧银票啊!真是岂有此理。文道你现在就去,把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给我宰了!”
何文道一脸为难的问巴格:
“宰谁?”
“都宰!”
“代萨满大人,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您一下,眼下跟您站在一起的,也就只有他们十三个萨满卫了。”
“胡说,关北一路的萨满,不也和教中是同一条心吗?”
“那些萨满给百姓治病问卜还勉强凑合,要是让他们杀人放火,只怕……”
“只怕个屁!他们再怎么废物,肯定也比那十三个蠢货强!”
话说到这份上,何文道就知道巴格心中的怒火已经消去了大半。只见苍老的巴格长叹一口气:
“哎,你看看,今日的萨满教,都堕落成这么样子了?这全都要怪林思忧那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大萨满,教中大小事务她是一概的不闻不问。所以,我们眼下无人可用的窘境,她得负全部责任!”
何文道咳了一声,出言提醒道:
“其实教中自李玄鱼接手以来,就剩下十三萨满卫了。若照着教派来看的话,早就名存实亡了。”
本是满腔怒火的巴格闻言一愣,随即又长叹了一声:
“哎,所以才要重振萨满一脉啊。这样下去不行啊……肯定不行啊……”
说罢,巴格站起身性,颤颤巍巍的走出了大门。
何文道站在身后,看着巴格佝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哎,老头这是不甘心啊……”
24.撕破脸皮
“启禀陛下……”
次日五更,勤政殿早朝之时,还没等总管李清的喊朝结束,“兼职御史”万长宁便闪步出班,跪倒在大殿之上。宣德帝一看他如此积极,顿时心生厌恶之情,意味深长的瞟了一眼立在文官队首的丞相李登。
“启禀陛下,户部前些日子得了陛下的旨意,便与代萨满巴格开始协商,先是批了城北一间大宅作为萨满教总坛用地,还额外批了十万两银子,作为祭祖大典之用度。可代萨满巴格在收了银两宅邸之后,就再无任何动作了。幽北三路的大半营生,都进入了半停滞状态。因此,臣今日是想问问陛下,这三日后的祭祖大典若是砸了,户部上下究竟得定个什么罪名?”
李登昨日费尽心思,也没从一团乱麻之中理出个头绪来。可事关自己宝贝女儿的安全,也由不得他沉下了性子,静等事态发生变化。于是,他决定来一招投石问路,先等巴格方面回应,自己再见招拆招,以待时变。
所以今日早朝,李登门下的头号吠犬万长宁,便迫不及待的开了头炮。
代表萨满教的巴格,与何文道二人一前一后,另站了一排。此时的宣德帝,在万长宁这一番软中带硬的诘问下,把目光飘向了巴格。
巴格一见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自持萨满身份没有跪倒,只是拱手行礼,而后开口解释道:
“禀陛下,萨满与百姓之间的关系,不肖老夫多说,大家都是心中有数的。而萨满教历经千百年风霜,传至今日已是人丁凋零……”
打了鸡血般的万长宁,闻听此言立刻开口讥讽道:
“人才凋零?我看不见得吧?在李玄鱼大萨满掌教的年代,每隔三个村庄便必有一位萨满。而且往年萨满教的信徒们,都会在祭祖大典备一份大礼进献给陛下,虽都是些不值钱的农家货,但那也代表了萨满教为陛下抚慰的一片民心!古语有云,得民心者……”
“士安你先等等,代萨满年事已高,言语自然也要慢上一些。你且一旁静听,让代萨满先把话说完……”
巴格刚刚开口就被朝中头号大喇叭万长宁,先来了一通抢白,把嘴堵了个严严实实,憋的脸色通红,愣是没找到一个万长宁换气的空间。好在宣德帝怕他猝死于勤政殿上,以皇帝的身份把斗志昂扬的万长宁拦了下来。
巴格被堵得开始不停咳嗽,只好朝身后的何文道摆了摆手,自己则在李清奉旨搬来的椅子上瘫坐下来,以布绢遮口,胸膛不停起伏喘息,两旁文武纷纷侧目,心中各自计算起白包的数额来。
何文道整了整萨满祭袍,前行两步朗声开口:
“在下何文道,是先代大萨满李玄鱼的关门弟子,目前担任萨满教护法一职。眼下代萨满身体抱恙,便由我来代为澄清。”
说到此处,何文道略微停顿下来。待宣德帝颜狩的那一声“讲”,传到耳边之时,又再次开口回话。
“方才万侍郎所奏之事,其中另有隐情。皆因为萨满一职,本生于世间生灵之内,自当行走于山川河流之间。自古以来,萨满在族群部落中,便是智者或巫医的身份。可使却绝没有一个萨满,会成为部族之中的头领。皆因为萨满是以自身为媒,助人沟通万物为职责,从正式成为萨满之时,便已经是不生不死的灵体了。”
万长宁听到此处撇了撇嘴,刚要出言反驳,便被宣德帝一声轻咳给压了回去。何文道也只是顿了顿,仿佛没察觉一般继续开口:
“神灵之事虚无缥缈,想必诸位也没什么兴趣听我传道,那我就说些实际的好了。萨满的作用,便是为部族众人占卜吉时、送葬祈福、观测阴晴、治疗伤痛。可随着时间的转变,原来的部族头领已经变成了如今的陛下,而萨满教却没能跟上您的步伐,未能及时的转变成您身边最可靠的助力,这,是我们的过失。”
宣德帝听到此话,眼角带着笑意,瞟了一眼正在神游天外的李登。
何文道又开口说道:
“正因如此,代萨满巴格才以耄耋之年,勉力而为,誓要把萨满教从眼前这一盘散沙的局势中扭转过来。而陛下也是高瞻远瞩,在银两与土地方面,给予了萨满教全部的支持……但是!”
何文道此时话锋一转,声音骤然高了两度,把队尾几个昏昏欲睡的官员惊得浑身一颤:
“目前的代萨满,手下只有区区在下,与十三名武夫而已。事情总是要人来做的,那么我试问各位,单就祭祖大典这种重要的活动,难道是我们区区十五个人便能完成的吗?万侍郎今日之问我等,问得好!那么我倒想请问,在您万侍郎眼中,似代萨满巴格这般年纪的老人,应当可以扛起几根原木,几担青砖?”
万长宁偷眼看了看宣德帝,见他没拦着自己,便站起身来,走到何文道身边:
“何护法这一席话说的才叫自相矛盾。若是你萨满教人丁兴旺,陛下何必又批银子又送宅院呢?那宅院是给你们做总坛之用,而银子呢?不就是让你们去雇佣民夫采办原料之用?按您这说法,我看倒是应该好好查查,那十万银子,你们都是怎么花的!”
万长宁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摔在了朝堂之上,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整座勤政殿上落针可闻,呼吸声都比平时明显了许多。
其实贪腐之事,大家本就是心照不宣。只要不做的天怒人怨,又能雨露均沾的话,彼此之间都有默契存在:打算彻底撕破脸皮之前,谁也不会用贪腐之事攻讦对方。
而此时万长宁的一番辩驳,矛头直指萨满教贪污银两,这一句话,便是东幽李家与萨满教之间,彻底撕破脸皮的战书了。
没想到就在大殿众人屏息凝神之际,何文道却十分松弛的笑了:
“呵呵,那户部批下来的宅子,还在北城门前;而万侍郎所说的那十万两银子,我们也分毫未动。万侍郎说得好,那十万两白银是做什么用的呢?是用于雇佣民夫购买材料的!那么众位是否知道,他万侍郎给的那所谓十万两,到底什么样的银子呢?”
何文道此话一出,万长宁脸上一阵颜色更变,而宣德帝颜狩也突然来了兴致,上半身微微前倾,疑问中夹杂着愉悦的语气说着:
“哦?按文道你的说法,是银子出了问题?那其中可还有朕从内库中拨出来的二万银子呢。”
李登闻言抬起了头,一脸诧异的看着神色更变的万长宁。他怎么也没料到,在这笔银子上会出现什么问题。万长宁多年来一直为自己冲锋陷阵,还从未在这上面出过差错。可眼下何文道自信满满的反戈一击,从万长宁的神色上看,分明是被打在软肋上。
能言善辩的万长宁,如今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何文道转过身子,把目光放在李登身上:
“各位,还是我来说吧。那日我去户部支银,万侍郎亲手打了一张取银凭据给我,说他需要一日时间调配,让我次日凭票取银。如今十天过去了,我每天都往返户部不下三趟,除了手中一纸凭据,得到的只有两个字——没有!”
说完,他轻轻抖了抖手中那张,由何文道亲笔画押过的银凭。
25.东宫太子
宣德帝颜狩看着何文道手中那张盖着户部大印的公文,脸上看起来虽然极是阴沉,内心中却有着隔山观虎斗的快感。他也看得出来,巴格和李登这一次,再不是之前那般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唱双簧,而是实打实的准备翻脸了:
“哦?何护法没收到银子?士安啊,难道眼下我幽北户部,连那区区十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了?否则为何拖到现在都没如数交付呢?”
万长宁闻言满面左右为难,支支吾吾刚要开口说话,一旁的李登连忙抢先开口道:
“回陛下的话,最近正是春荒时节,户部自然十分忙碌,万侍郎可能是被公务缠身,这才有所疏忽。这样好了,明日日落之前,老夫定会给巴格代萨满与何护法一个交代。”
宣德帝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个隔岸观火的机会,见此时李登随便几句话便想糊弄过去,立刻出言阻止道:
“李相无需如此,若是真有什么难处,也不妨当着朕与诸位同僚的面前讲出来,我相信代萨满与护法也并非是不通情理之人。”
李登立刻开口回道:
“回陛下,只因前日子老夫贱体有恙,所以暂时并了解其中因由。待老夫仔细查明之后,再向陛下回禀清楚可好?”
李登罕见地微抬双目,阴郁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冷淡漠然,直看的宣德帝颜狩也略感心慌,心知如今这位面目一向平和的丞相只怕已经动了真气,若再穷追猛打,只怕要祸水东引。于是瞬间变了一番口吻,绝口不再提银两之事,反而语带关切的打听着李登的身体状况,又赏赐了些名贵药材后,才散朝而去。
一路上李登都没有说话,万长宁也没敢如往日般登上相府马车,只是跟在车后,亦步亦趋地回到相府之中。
“怎么回事?”
刚刚进入书房,李登便把桌上的一碗热茶打翻在万长宁身上,用异常平静的口吻问道。
万长宁虽然被热茶所烫,但仍然一动不动的弯着腰,被烫伤的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发抖:
“是……是太子殿下拿走的。并且嘱咐我一两银子也不许拨付给萨满教……我以为是恩相您……”
李登听见了太子二字,神色忽然变得极为怪异。他站起身来,目光一直紧盯着瑟瑟发抖的万长宁,不停地踱着步子:
“太子吩咐的?太子虽是幽北储君,但哪有资格直接去户部支银子?你这差事算是怎么个领法呢?”
“太子毕竟是恩相您的亲外甥……我以为……”
“万长宁啊万长宁,我原以为你效忠的对象是我李登,可没想到你真正的恩主其实是太子!你这手未雨绸缪的提前布局,还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呢!”
李登说到此时已经怒极反笑,言语间尽是凛凛杀机。
‘噗通’一声,再也站不住的万长宁立刻跪伏在地,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语带悲戚的说着:
“恩相!我是绝无此意啊!那日太子前来向我支银之时,我也曾向他索要相府手谕,但他说是自己您的……这终究也是您的家事,在下又能多说什么呢?恩相,长宁可一向都以您马首是瞻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呐。还望恩相能……能体谅在下的难处。”
万长宁一番话说完,已是满面泪痕,只是不停磕着头,以血肉之躯撞得地面‘砰砰’作响。
李登面沉似水,眼中虽看着地上不住叩头的万长宁,但思绪已经全部放在了东宫太子——颜昼的身上。
“起来吧,这也不能全怪你。”
李登叹了口气,虚拽了拽这个一直为自己冲锋在前的门徒。万长宁仍然执拗的跪伏在地上,只是没有继续叩头,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士安啊,我这也是一时乱了阵脚。太子如此行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李登说到此处,面带苦涩的坐在了万长宁身边,用手慢慢拍着他有些耸动的后背。
“太子之前就曾越过我擅自调人,前去截杀傅野一家……今日又越过我前去户部,向你直接下令。他这是把我东幽李家,当成他自己的掌中物、盘中餐了。”
本是万分委屈的万长宁,此时听了李登这一席话,连眼泪都顾不上擦,直接一脸呆滞的望向身旁的李登:
“恩相……太子殿下如此行事,是不是打算着提前接管李家了?”
“士安啊,你为什么会认为,日后李家会归于太子之手呢?”
“就是……恩…我也是乱…”
“不碍的士安,你直说便是。方才我会把火气撒在你身上,只是因为心中觉得跟你亲近罢了。眼下我已平静过来,自不会让你再代他人受过了。”说罢,李登还拍了拍手:“李福啊,取些茶点过来。”
万长宁闻言也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坐在桌前用着茶点,还接过李登递来的烟袋,二人分别燃起一袋烟,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其实,无论是陛下,还是恩相您,还是前些日子的郭王爷,后继都是朝野上下最为关注的问题,因为储位人选,不仅关系到他们那一身官袍,更关系着家族未来的命运。如今颜家储位已定,以二皇子平日的做派来看,也无意于争储之事,那么颜家的未来,已经可以说是暂时无忧了。”
万长宁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烟闷进肚子里,瞬间紧闭了双眼,表情也是颇为狰狞。几息之后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呼~还是鲁东叶儿有劲儿。”
李登轻呷了一口热茶,看着万长宁那副享受的模样,轻笑出声:
“你慢着点,急了容易晕,喜欢的话临走之前让李福给你包上些就是了。”
说完万长宁,李登自己也吸了一口,还微咳了一声:
“咳咳…你们都认为颜昼那孩子的太子位置坐的极稳,但依老夫来看,也不尽然呐;同样的,被你们认为已是昨日黄花的郭家,也未必就无盘可翻了。老夫不解的是,虽我李登膝下只有一女,但东幽李家男丁却不下百余,为何会与他一个外姓之人扯上关系?”
万长宁微微一笑,握了握自己的拳头:
“无论什么时代的朝野之争,到摊牌的时候,也都得有那么一场阵仗要见。或明或暗,说到底也就是比谁的拳头硬而已。彼此之间的拉扯计较,也不过就是两方在各自衡量胜负之数而已。前些日子,恩相和陛下,联手把郭家这幽北明面上最硬的拳头打散。而如今,掌管着钱袋子的您,自然也成了头号大患”
李登微笑着在桌上磕了嗑烟袋:
“因此所有人都认为,既然我愿与颜家合作,那么唇亡齿寒之下,自然就等同于接受了颜家的统治。而解决李家这个头号心腹大患,且内耗又最小的方式,自然是化于无形:以我的亲外甥太子颜昼,顺理成章的接替膝下无儿的我来做这个东幽之主。若干年待太子继位之后,便可以完全消化李郭两家,进而独掌乾坤了,是不是这么个理呢?”
万长宁点了点头,以探究的目光看着李登,目光中满是“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如此生气”的意思。
“士安啊,我与你不隔心,下面的话我今天说过,你要牢牢的记在心里。第一,李家永远是李家,不会受任何外人驱使;第二,我与陛下合作铲除郭家,其实也并不是在帮助陛下。”
说完这话,李登微笑着端起了茶碗。
26.总督裴涯
青山城旁官道上,此时正停着一队自漠北草原归来的商队。这商队一行二十人,皆是来自北燕——一个大掌柜,三个掌眼师傅,四名学徒伙计,两名车夫,还有十位从镖局雇来的护卫镖师。这队商人在明面上,打的是顺便再去青山城收些皮毛药材的幌子;但实际上却是另有目的。
领头掌柜之人,身形矮小消瘦,眼神机敏警觉,再往脸上看去,却不免有些可惜——除了行脚商人统一的黝黑皮肤之外,脸上还长着许多麻子。
“掌柜的,前面就是青山城了,咱们是进城转一圈再走,还是直奔东海关啊?”
身旁一个模样颇为机灵的小伙计,快跑了几步,手扶车辕向麻脸大掌柜问道。
已经混成掌柜的麻子六‘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叼着的草棍,斜着眼睛看向这个“贼面傻心”的小伙计训斥道:
“小狗子你长脑袋了吗?咱来的时候,是打着贩卖丝绸珠宝的名义从奉京而过,回来之后若只在青山城外绕一圈就走,落在裴涯眼里,那不就露馅了?”
小狗子一脸纳闷的问道:
“裴涯不过是个刚上任的京官,又是幽北天子的近人,除了给皇帝老儿舔屁股以外,能有个屁本事?”
麻子六年幼时已经跟着师父跑江湖了,如今年过四旬的他,在某些方面已经更加老练。此时被小狗子那粗鄙的言语所恼,皱了皱眉说道:
“你这嘴要是不改,一辈子都是个跑腿的命。那裴涯是天子心腹出身不假,可他能在如今这暗流涌动的幽北三路,混得个全须全尾已是不易;更何况在风云动荡之际受命外放,足见幽北那皇帝老儿对他的回护与信任。就这样的人,若只有溜须拍马的能耐,怕是连奉京城门都出不来一步。”
说到这,麻子六指了指前方的青山城北门,车队再次起行。
“更何况说到溜须拍马,揣测帝王心思,十个大臣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太监。”
小狗子若有所思的停了停,落在了后面,被围上来的其他伙计们叽叽喳喳的不停追问起来。
商队过完了城检,自北门刚刚入城,便见街道两旁早已经清扫的极为干净,两边站着各家商行的代表夹道欢迎,领头一人竟是中山路总督裴涯。这巨大的阵仗,只把麻子六震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
“哎呀裴督这是……这是为何啊,这实在折煞我等,着实是当不起……当不起呀我们。”
麻子六赶紧跳下了马车,抢步上前握紧了裴涯的双手上下摇动。与此同时,一张汇南钱庄的大额银票,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滑落到了裴涯的袖口之中。
裴涯恍若未闻,也顺着麻子六的胳膊摇晃着,满面堆欢的说:
“裴某早闻北燕行商头领——麻掌柜的大名,如今裴某新官上任,又恰逢麻掌柜商队过境中山,按捺不住心中渴仰,这才约来众家商会把头,在此恭候诸位。”
一句客套话说完,那张百两银票又原路滑回麻子六那敞开的袖口之中。裴涯接着一把攥紧了他的袖口:
“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裴某在这青山城最好的太白楼订好了一桌野味席,我们边吃边聊,麻掌柜觉得如何啊?”
“裴督如此美意,小六子怎敢不从啊?哈哈哈……”
说罢朝身后摆了摆手,三个掌柜师父便带着其他人,跟着督府前来引路的下人们,朝驿馆方向走去。临行之前,皮货掌柜趁人不备之时,捅了一下小狗子,用眼神瞟了瞟正在与商会代表寒暄的麻子六,又努了努嘴,小狗子只好垂头丧气的凑了上去。
“裴督,麻某虽然也算是三十余年的老行商,但也只是区区一介商贾,远配不上您一路总督的如此礼遇。若裴督有什么麻烦需要在下代劳,尽可吩咐下来。毕竟如今麻某已经受了您的厚待,又吃了您的酒饭,又怎敢不出力啊?”
说完,自己先干了一杯酒,哈哈大笑起来,周围作陪之人也纷纷开口附和,一边拍掌大笑,一边赞叹着麻子六的豪迈。咱在一旁伺候的小狗子正在冷眼旁观,被整间太白楼弥漫的虚伪所惊,心中大为鄙夷。
其实麻子六这话,说的是滴水不漏。先摆出自己商贾的身份,又表示受了礼遇与吃人嘴短的事实,话语间的意思是:我麻子六就是一个普通商人,虽然受了你强加而来的好处,但也未必要费尽心力的帮你做什么事。
在宣德帝身边伺候多年的裴涯,不肖说也是个场面人。见麻子六这般小心,也饮尽了杯中酒,拍着麻子六的肩膀,以一种极为江湖的姿态说:
“裴某此番前来,并非是为了私事。麻兄请看——”
说着,裴涯站起身来,走到其他桌边,用手点指众家掌柜:
“这位——是做皮货生意的刘掌柜;这位——是做药材生意的曹掌柜;这位——则是李家在我中山路的掌柜,专门贩粮的。那么众位掌柜齐聚于此,是为何呢?”
说罢,裴涯走回了主桌,自斟自酌的连干了三杯酒:
“不瞒麻掌柜说,今年我幽北的祭祖大典,看样子怕是要出大问题了。若凡祭祖大典不能顺利进行,那我幽北谁家的生意都别想顺利开张。他们不开张,这中山路百姓的日子就没法过。所以裴某这番,是为了先和麻掌柜您通个气……想请您看看,有没有可能把他们积压的货物代为销往北燕,顺便也能打通中山到燕京的商路。”
麻子六一听裴涯所托之事,立刻放下了酒杯,眉头紧皱在一起,嘴里还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这事儿太大了,您寻我一个小小的行商,只怕是拜错了庙门啊,麻某可没那么大的能耐……”
“麻掌柜无需如此小心,由我裴某作保,今日之事出您之口入我等之耳,断断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麻子六为难的笑了,又摇摇头叹息着:
“当着真人面前我也不说假话。往日间大宗生意,一向都是在奉京城货场交割的。此番裴督所请,是要我们携私过关,此举于贵国法度不和,只怕会有损邦交啊。”
裴涯此时急忙摆手:
“我中山与麻掌柜乃是诚意相交,怎可能要您去做这种掉脑袋的事呢。裴某那里有道御笔手札,乃是宣德帝陛下所赐。谁若得此手札,便等同于内库皇商,在这幽北三路之中,莫说税收盘查了,就连裴某这一路总督,也是无权查验的。”
麻子六被他怀有的那道御笔手札所惊,一时间脑中飞速旋转:若我得了这手札,每趟生意跑下来,正经的利润增加了一大半不说,暗中夹带也可以肆无忌惮起来。只是这裴涯——或者说是宣德帝颜狩,为何要把这手札给我一个北燕人呢?
麻子六自小便是抱着算盘与车轮长大的行商,自然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此时虽然被这消息所惊,但也立刻便回过神来:
“此等重任,只怕不是我一个追利逐臭的商贾,所能承担的了的。裴督可真是所托非人啊……”
“我们幽北与你北燕不同,对商人是十分敬重的。麻掌柜难道不知道,我幽北三路的擎天之柱——当朝丞相李登,就是商贾出身吗?”
说罢还看了一眼大荒粮行的李掌柜,后者也自豪的微微点头。
同时,麻子六也略微朝小狗子使了个颜色,小狗子立刻会意开口:
27.彻夜掩杀
小狗子挺胸上前,环视着周围的官员商贾开口道:
“麻子六不过是个狗腿子,有什么资格替主子谈生意?此事暂且搁下,待我等回到燕京城,请家主定夺之后再来商谈。”
说罢,一脚便踢在了麻子六的椅子上,差点连椅子带他一起踢翻在地。麻子六一脸惊异的看着他,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瞬间换上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来。
裴涯也是十分惊讶,实在没想到这个最大也不过二十的随从,竟然贸然犯上,一时间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麻掌柜……这位少掌柜是……?”
麻子六故作神秘的使劲朝裴涯眨了眨眼,又向上指了指,嘴里说着:
“是是是,兹事体大,还需禀报家主,才能再次商议。今日就到这里吧,告辞,告辞了。”
说罢,跟在昂首阔步的小狗子身后,亦步亦趋的朝驿馆方向走去。
太白楼众人皆惊,只有裴涯和李掌柜面色如常。裴府管家上前轻声问道:
“裴督,那少年莫非是……”
“他是个屁!你见过哪家主子的亲信之人,手上会布满老茧冻疮吗?”
而麻子六刚刚回到驿馆之中,便狠狠夸了小狗子:
“干得好啊狗子,没想到你还有几分急智。回去后给你请个先生,学学读书识字,学好了麻爷我就收你为徒。”还没等小狗子道谢,麻子六又吩咐道:“你现在立刻去马号,看看还有几匹没饮的马,咱们得立刻出发了。”
说罢,麻子六便走进皮货掌柜的房中,没待多久二人同时走出房间。而刚刚才卸车休息的伙计们,立刻又忙碌起来。
疲惫不堪的伙计与镖师们,唉声叹气的走在夜间的官道之上。而刚刚立下大功的小狗子则凑到麻子六身边问道:
“师父啊,咱为什么要连夜出城啊?在青山城休整一夜再走,也耽误不了时辰啊?”
麻子六拍了他脑袋一下:
“真笨,咱们这车上是什么?全是在漠北草原用粮食换来的皮货。晚上若是裴涯遣个高手过来探查,就后面那些酒囊饭袋能防得住吗?”
“查就查呗,皮货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啊?”
“我说你那脑子,还真是跟狗借来的?咱们!北燕商队!千里迢迢去草原!买皮货?无论从质量到价格,青山城的货色哪点不比漠北强?用脑子想想也知道,我们这趟跑下来根本不是为了钱。他裴涯怎么说也是一路总督,还能想不明白这点?”
“那又咋了?三家不是都停战了吗?”
“停战也没允许咱北燕商队穿过幽北的土地,去给漠北草原卖粮食啊!”
“去卖草原人粮食又咋了?又不是白送”
“去去去,你去找别人聊聊,别在这气我了。这倒霉孩子,一会精的猴一样,一会笨的连猪都不如。”
小狗子走后,麻子六看了看眼前漆黑的夜色,神色颇为紧张,甚至把放在车厢里用来防身的绵刀都放在了手边。
“嘭!”
忽然有号炮之声由远处传来,商队里所有的马匹都惊得乱了阵脚,原地刨着蹄子转起圈来。待马夫们安抚完受惊的畜生之后,整个商队已经被百十号举着火把的骑兵包围了。
“我等皆是流匪!速速放下所有钱财货物,还可饶尔等不死!若是谁敢轻举妄动,就别怪我手中的钢刀,它可不长眼!”
这骑马之人一喊话,麻子六心中便咯噔一声:这根本就不是土匪!
麻子六自小行走江湖,见过的山匪恶霸水贼多的数不胜数。但其中认字的都少,更别提这喊话之间还带着文言的骑兵了。但既然对方自称流匪,自己也不便拆穿,以免被直接灭口。于是麻子六只身迎上前去,掸了掸身上的土说:
“各位三老四少,敢问哪位是大当家的?请来过句话。”
开口那男子轻勒了一下马头,居高临下的用火把临近麻子六面前一晃,见此人是一个瘦小干枯的麻面男子,不免有些轻视:
“没工夫跟你过话,留下财物放尔等残生,如若不然的话……”
这男子说罢,瞬间转过背后长弓,行云流水般一箭射出,眨眼之间便射死了一名意欲逃跑的年轻镖师。
“这,便是下场。”
此番麻子六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就单凭这一手精湛的箭术,就不是普通土匪能练出来的能耐。
“这位大王,您既然是只为钱财,我看不如这样,小的这里还有些银票,尽数孝敬给众位弟兄。而这些皮货,几位带回山中也是无用,不如让小人带回燕京贩卖,所得银钱算上众位弟兄一半,待下次路过之时再赠与各位好汉。小人麻子六,这行商马帮的生意做了有三十余年,各位尽可放心。”
说罢,掏出了怀中的银票,上前平放在地上。又原路退回了马车之前。
这为首之人一扬马鞭,旁边便有一人下马取银。他则点头说道:
“既兄弟如此上道,我自当遵守先前之约。弟兄们,让开一条道路。你们,走罢!”
说完,百十个个骑兵,齐刷刷地列为两行,中间闪出一条人胡同来。满面汗水的麻子六硬着头皮,朝身后一招呼“走”,说完,又抱拳施礼道:“谢过大当家的高义,山不转水转,咱们再会!”
刚走出没多远,麻子六便叫停了刚刚起行的车队:
“三位掌柜,眼下危险已过,顺着官道再走上几个时辰就到奉京城了。我观刚才那路人马,根本不是普通的土匪,截住我们也不是为了钱财。所以答案只有一个: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们带上货,直奔奉京而去,只要没有我,你们也就没了危险。”
“那大掌柜您怎么办?”
“我?呵呵,我麻子六一人,找起来可比一个车队目标小。就这样吧,把差事办完最为要紧。”
说完,麻子六背负绵刀,又拿了些干粮,朝着车队摆了摆手,在三位大掌柜担忧的眼神中背道而驰。
唯一跟着他的,是执拗的小狗子,他对麻子六说:“师父赴险,当徒弟的先逃,这是人干的事吗?”
师徒二人就这样离开了官道,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密林深处走去。
还没走多远,又被一群举着火把的人围在了当中。
“这位兄弟,咱们又见面了!壮士断腕的事听的多了,但断头还是第一次见。明知我们不是山匪,还独身把我们诱到这来?真是……”
小狗子出言打断:
“什么独身啊,还有小爷我呢!”
麻子六惨然一笑,反手抽出了背后绵刀,嘴里还骂着小狗子:
“也不知道你这倒霉孩子,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他满怀欣慰疼惜地说完,身上便摆出一个七扭八歪的刀架来:
“来吧,老子走了三十多年马帮,早他娘的跑累了。死在路上就是老子最好的归宿!”
这群人进山之前,都把马拴在了官道两旁大树之上,此时用火把照着泥泞湿滑的山路,不急不躁地走向麻子六,手中马刀左右挥砍着齐腰的草木,神态颇为轻松的嘟囔着:“妈的,一会再去把货追上,多少也能卖些银子。要不是裴涯的眼线摸了上来,还用的着费这二遍事。”
自说自话间便来到了麻子六身前,手中马刀兜头劈下,只待对方化作两半,便收队回奉京而去。
“嗖——噗!”
黑暗中瞬间袭来一箭,正中首领咽喉之处!
众人四下看去,仍是一片漆黑。
28.冬至之寒
喉咙插着一只羽箭的首领,无力地张了张嘴,用力朝众人来处摆了摆手后,便颓然倒地。他躺在地上拼命地挣扎着,用手把脖间抓出一道道血痕,双腿漫无目的的乱蹬了一会,便断了气。咽气后的他,目光仍然死死盯着众人来时的方向。
“中伏了,散!”
与此同时,立刻在“土匪”群中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来,本还有些骚乱的众喽啰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三五成群地躲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那副沙哑的声音接着又对呆若木鸡的麻子六和小狗子隔空喊道:
“你们俩别动啊,老子可不管周围有多少埋伏,要是谁有一个动作让我看见,我可先弄死他。”
麻子六听完却是冷静了下来,也没理对方的威胁,反而冷笑出声:
“我们俩肯定不动,也麻烦您也嘱咐下弓手,都给我控稳了弦。不过我倒是想问个明白,你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麻子六是个生意人,除了这条老命,倒也没什么不能商量的?”
这沙哑的声音正是这一队土匪的“二当家”,此时独身躲在一棵大树之后,听见麻子六这话也根本没往心里去。
其实,不光死去的大当家想错了,活着的二当家想错了。就连麻子六这受害人,也一样想错了。
大当家在喉咙中箭的瞬间,便已经知道自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在弥留之际,除了窒息带来的应激反应之外,他还在努力的想为自己百十号弟兄们,留下些有用的信息。他目光所至,正是众人入林追杀前,在官道旁拴马的方向。
其实大当家的意思很简单:要么迅速杀掉目标——麻子六师徒二人,然后退出深林,回去交令;或是直接退出树林放火烧山,眼下己方人数众多又都是骑兵,还怕跑不赢被烟熏出来的半死之人吗?
可惜,接过指挥权的二当家却会错了意。他实在过于迷信于己方实力,导致那道临死前的目光在他的理解下,成了扩大包围圈的信号。于是,他发出喊声,令所有人四散躲避,打算来一招连环计:先是一招“守株待兔”,紧接着便跟上一招“关门打狗”。
可惜他没想到的是,这门虽然关上了不假,但哪边才是狗,那可就说不准了。
麻子六这棵待兔的“株”,无疑是“想多三人组”里面,最为幸运的一个。他当然知道自己另外的身份,只以为是援军到了,自己已然胜券在握。所以一向怕死的自己,才会面无惧色的试图与对方进行谈判,想以此教育小狗子什么叫真正的“江湖前辈”。
当然,他面对的要真是一般的土匪,就算是“军师”那样的文明流派,那他师徒的大好头颅,只怕早已被人割下,一并打包带走了。
就这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自然让场面瞬间冷下。而陷入僵局的最大受益者,反而是一箭射翻大当家的“罪魁祸首”——沉默的冬至。
十四那暗中的一箭射出后,便随手扔掉了那柄不太熟悉的长弓。自己用嘴叼着匕首,四肢并用的贴地爬行。黑夜间轻轻晃动的草丛配上冬至的夜行衣,粗略看去分明就是一条粗壮的蟒蛇而已。
这队伪装成土匪的骑兵,正是之前沈归与众位把头,在奉京城南九里祭坛边看到的,那队张黄羚手下的飞虎军斥候。原本都是斥候轻骑出身的他们,方才为了入林追杀麻子六师徒,只好把战马全部拴在了官道旁。如此一来,上百位骑兵没了马不说,又在夜间闯入深林,还分兵意图包围全歼来敌。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冬至大发利市的时机,到了。
十四贴地极速爬行,先是轻松的抹了两个斥候的脖子,便大摇大摆的突围而出。一个人来到飞虎军拴马的官道旁,他上前摸了摸马腿,又掰开几匹战马的牙齿看了看,点了点头。而后,又朝深林方向走去。
还在林中那些飞虎军斥候,此时三人成群,正结伴搜索。一人在前,以连鞘马刀探路,其余二人警戒左右,猛一看上去,竟是有些无从下手。
但十四毕竟是个中高手,三两下便飞身上了小队身前的一棵大树,手中丢出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先从空中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打在三人身后的一颗大树之上,发出“啪”一声脆响,反弹落地。
而隐在树上的十四,也不等石子落地便荡下身子,重新趴回了草丛之中。
反观三位飞虎军斥候,听见石子撞击树干的声音,立刻全部回头。就这短短的一瞬间,自他们身后草丛中,飞扑出一个消瘦的身影来。十四右手一柄寒光凛咧的弧形短匕直奔面前一人脖颈右侧穿过,左手紧紧捂住对方口鼻。紧接着右手一转,匕刃紧贴对方的喉咙,上臂向外一拉。动作行云流水,瞬间便完成了一次教科书般漂亮的割喉。
“嘶!”
这斥候只觉脖子一凉,刚想转回头看个明白,才发现已经再也提不起丝毫力气,身子无力前倾,便直直地拍在面前的草地上。
还在观察周围的二人听到身后传来扑倒之声,便同时转回头去。映入眼帘的面孔,竟不是熟悉的同袍,而是一个纤瘦的黑衣少年。这少年咧嘴一笑,右臂微屈拳头紧握,一个挥拳的动作,瞬间由二人脖间划过。竟是打了记空拳!
这二人心下觉得好笑,刚要出声讥讽,却转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竟然谁都发不出声音来。
十四那一记空拳,并不是挥的不准。而是他正倒握着匕首,锋利的匕刃紧贴在小臂外侧,挥拳同时手腕向内微微转动。
就是不起眼的轻轻一转,紧贴在十四小臂处的匕首刃尖自然微微翘起。本还短上一指宽的距离竟然在这手腕一抖之下,堪堪补齐。
“嘶!”
自十四身后,有两道血雾喷洒而出,紧接着便是两具尸体倒地之声传来。几丝孱弱的挣扎之声过后,这漆黑的林间,便再次重归寂静。
十四甩了甩非常干净的匕首,又不忙不忙的在尸体附近,挑了几棵大树,下了些索套铁蒺藜之类的小玩意儿,这才拍了拍双手粘上的灰尘,再次没入深林之间。
同样的戏码,不停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林上演。之前斥候们之所以会熄灭全部火把,本是想着避免成为暗中射箭之人的活靶子;却没想过自己一旦没了火把的指引,也同样变成了睁眼的瞎子。
当然,杀光了飞虎军百余斥候的冬至,一行十几人也不全是毫发无伤。有两个年纪轻些的孩子受了轻伤:一个下树的时候崴了脚;另一个头回杀人有些紧张,割喉的速度慢了一些,被对方咬伤了手。
天色微亮,十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来到麻子六师徒面前。十四死死盯着麻子六的脸,而麻子六飞快地在身上翻找一通,继而脸色发白:他发现自己此时就连块银子渣,都已经找不出来了。
见这满脸麻子的中年人脸色发白,十四便随手拎起路边落下的一柄马刀,缓步走上前去,扬刀便剁,麻子六长叹一口气,只好闭目等死。
“慢着!”
一旁的小狗子突然用极为夸张的姿态,用双手展开了一张纸:这张纸正是行商之人都有的路引,上面还分别盖着北燕与幽北的关防大印。
29.二次打击
“商人!正经的!”
小狗子神色紧张地把行商路引展在身前,瞪大了双眼,一字一句的说着:
“他们,贼!我们,好人!”
十四仔细的辨认了一下这张路引,之后便随意的朝身后摆了摆手,而自己则开始在尸体上翻找起来。
刚才还要扬刀劈人的十四,此时竟不再理会二人了。
麻子六用赞赏的神色朝小狗子点了点头,而后小心翼翼的偷盯着正在翻找尸体的冬至众人,伸手小心翼翼地拽着小狗子,往树林以外走去。没想到小狗子拍了拍他的手:“师父,您等一下。”而后又跑到十四面前,并用手在对方面门前晃了晃:
“这个,给你!”
说着张开双手,只见小狗子手心中紧握着一枚磨平的铜钱。
十四温柔的笑了笑,接过这枚铜钱,又向外摆了摆手,接着在自己嘴上横着一划。
小狗子立刻点头:
“跟谁也不说!”
而后神色欢快的走回了麻子六身边。麻子六则不发一言,只是再次抓紧了小狗子的手,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聋人?”
进入奉京城后,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的麻子六,向小狗子问道。
“我在老家有一个要好的哥哥,因为小时候发了一次高热,家里又请不起郎中,就变成了聋人。自小我们两个就经常一起玩,所以我对聋人的特征都极为熟悉。进燕京学徒之后,就忘在脑后了。刚才情急之下忽然记起来,就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咯。”
麻子六一脸兴奋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徒弟,没想到你还是一员福将。现在我们师徒二人有了新的难题,你看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新任福将小狗子,此时正在兴头上,一心打算另立新功:
“师父您说,我尽力而为!”
“恩……咱现在没银子。没银子也就没有饭吃,没地方住,你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解决一下吗?”
小狗子垂头丧气的说:
“我要是能解决这事儿,还去当学徒啊?”
麻子六呵呵一笑:
“看见汇南钱庄的牌子了吗?小子你学着点,看师父我是怎么变出银子来的!”
二人此时已经走进了汇南钱庄的大门,掌柜的董平正走出来迎客,只听来者其中一人说到:
“太好了师父,我早就想学您那空手套白狼的本事了!”
放下汇南钱庄报官不说,单说河中后街正昏迷了一天一夜的沈归。
沈归自打昨日被刘半仙当头一掌击在天灵盖上,便再也没有苏醒。两日之后便是惊蛰,也就是祭祖大典举行之期。傅忆此时正坐在沈归的脚边,玩着不知从哪买回来的九连环,神情专注认真。
刚用过午饭的刘半仙,走回了卧房之内。见沈归还是人事不省,便开口问傅忆:
“醒过吗?”
傅忆正在与手中玩具较劲,头也不抬的回道:
“我说刘大侠,要不然您自己伸手探探?身子要是凉了的话,晚上咱爷俩也好偷着挖坑埋了,反正他家大人也都不在,也没人去衙门告你。收拾收拾,赶紧跑吧。”
刚吃了个满嘴流油的刘半仙,此时正吸着牙缝,嘴里还发着‘吱吱’的声音:
“不对啊,疏通经脉过一晚上就该醒了呀!就算他体质特殊些,也是经高人调教过的,经脉淤塞再严重,也不至于死啊。”
说罢刘半仙走到床前,用手指探了探鼻息:“倒霉孩子怎么说话呢!这不还活着嘛!”
训过傅忆,又伸二指叩在沈归的脉搏之上,略一踌躇,暗叹一声:
“罢了,便宜你了。”
刘半仙话音刚落,便挥起一掌,又拍在了沈归的百会穴之上。
此时傅忆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九连环,提上了鞋便往门外走去。
“吃饭去?会友楼那个姓宋的手艺的确不错,你可以去试试。”
“我是去给沈归订口寿材,省的出殡的时候抓瞎。”
“别浪费你那银子了。老夫我保证他不但没事,还来得及去搅黄巴格那老小子的好事呢。”
夜幕降临,经过了层层盘查才取到银子的麻子六师徒,已经在城南一家普通的客栈号好了客房;而头顶又中一掌的沈归,仍然在床上睡的十分安详;而相府闺房中被禁足的李乐安,也一脸甜蜜的抚摸着惊雷短剑那漆黑的剑鞘,还不停地在被子中打着滚;就连“业余天灵脉”的刘半仙,都正在水榭之中赏月饮酒。
如此安稳的夜晚,奉京城内却有一个人,十分难熬。
“全军覆没?你告诉我一百多飞虎军精锐斥候,全军覆没?就算是被漠北游骑越境追杀,也不至于一个都跑不回来吧?那些斥候的坐骑,可都是最上等的大宛驹!长途奔袭兴许不如草原马,但短程赛跑绝不可能输给任何马种!”
说话之人,正是刚刚接过飞虎军统领一职的张黄羚。他本是李府家生子,与万长宁不同,是根红苗正的东幽嫡系。如今这飞虎军统领,也是李登对他无条件信任的最好证明。
就在几日前,太子颜昼托人带着十万两银子找到自己,说要借一小队骑兵,给自己仇人的马帮一个教训。这十万两银票呢,便是给自己的谢仪。
张黄羚新官上任,此番空降到本属颜家的飞虎军中。手中无财又无权,还没等他落到实地,便被几个中级军官集体架了起来。别看他们平日把自己供在堂上,请示汇报也一样不少;但张黄羚心里清楚,这群中级军官面对自己,永远都是抱成一团。自己想有所动作,就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嘴。
眼下太子送来的这十万银子,放在于李家长大的张黄羚眼中,自然算不上什么天文数目。可张黄羚却迫切想做出一番成绩来,以此证明自己有独挑大梁的能力,所以根本没有打过向本家求援的念头。
太子用挪借巴格的十万两银子做本,再加上飞虎军斥候队长改换门庭这最后一根稻草,张黄羚终于还是点头了。
统兵大将不见兵符而私自调兵,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若没人追究,摸着黑把事情办个干净,那不肖多说,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就自己眼下这个结果,已经不是自己能扛起来的了。
若此时有人参奏张黄羚,一无圣旨二无兵符,竟私自调兵,打一个抄家灭族的谋逆之罪,也是轻而易举的。
此刻的张黄羚冷汗横流,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不住地哆嗦着,用颤抖的声音朝窗外喊去:
“备……备……备轿,去相府!”
喊完又对身边的亲兵说:
“你赶快先去相府通报,就说家奴张黄羚,前去拜见,出大事了!”
张黄羚既是武官身份,出门本该骑马。但此时为了谨防身份暴露,只得坐在轿中,直奔相府而去。
张黄羚自相府后门而入,哆哆嗦嗦地跪到了李登面前:
“恩相……主子救我呀!”
李登身披锦缎棉袍,用手指沾着茶水微微揉了揉眼睛:
“什么事呀?”
“前……前些日子……太子殿下拿着十万两官银来找我……要我借他一队斥候,说是去寻仇人商队的晦气……于是我就……刚才探子传回消息说……探子说……”
“说什么?”
李登打了个哈欠,闭着眼不耐烦的问道。
“连颜家那名心腹斥候长在内,飞虎军斥候小队一百二十人,全军覆没。”
“哐当!”
李登手中的茶杯瞬间脱手,摔了个粉碎。
30.相府之祸
“妈的!莫非那群喂不饱的草原狼,又来犯我幽北边境了?也不对啊,前些日子刚刚谈好了送嫁和亲的具体事宜,陛下也御口钦封了二皇子颜青鸿,为送嫁大将军,这事儿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眼下又是春荒时节,此时犯边根本一点好处都捞不着。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博尔木汗那个老狐狸才不会做呢。”
李登站起了身子,嘴里不住的自我分析着。陷入思考中的他,眼神一直飘忽不定,却没有看向跪在地上的张黄羚一眼。
“主子……探子回报说,死因大部分都是背后割喉,也有要害中了暗器死的……。”
李登闻言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就不可能是意外,而是直冲他们而去的……方才你说,是因为太子送了十万两银子,你才会借一小队人马给他?”
“是。可那飞虎军本来只听命于颜家,我这个统领到现在都只是个空架子,太子能和我打这个商量,已经算很客……”
李登一脚把正在反驳的张黄羚踹翻在地,又不解气的上去补了一脚,口中骂道:
“蠢货!愚如猪狗!明面上来讲,包括张黄羚你在内,飞虎营中的每一枝羽箭,都是属于陛下的。如今你仅没有调兵虎符、没有圣旨、甚至连一道口谕都没有,也敢私自调兵?”
“可毕竟是太子……”
“狗屁!幽北有资格要你出兵的,就只有宣德皇帝一人!你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他可能保你吗?从你得到消息,到如今站在我面前,这段时间都足够御马监那边,把详情案卷整理出来了!只怕陆向寅此时都已经睡下了!”
如今已经略微知晓利害的张黄羚,已是汗如雨下,跪都跪不稳了。他急忙爬到李登的脚边,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急切的说:
“主子!我那还有十万两太子送来的官银可以当证据的!太子他不敢不保我……不然我把事情全……”
李登一甩袖子,又给了他一脚,指着一脸惶恐的张黄羚说: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跟你明说,那十万两银子,是太子直接去户部扣下来的,根本就没有账面记录!而那笔银子,原本是支给萨满教兴建总坛之用的,里面还有陛下内库赏下的两万恩旨!而太子把那十万两烫手的银子送入你的手里,就是买你一条狗命用的!他这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以防不测时,好拿你顶罪!”
李登把牙咬得咯咯作响,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失魂落魄的张黄羚说着。
张黄羚如今的模样,仿佛认命了一般。他颓然的盘腿而坐,双眼泛着泪光看着李登惨然一笑:
“主子,黄羚抄家灭族,倒是没什么要紧。可就是怕坏了您东幽李的名头……天亮之后,您就亲自绑我去勤政殿上请罪吧,您放心,任他宗族府御马监如何的严刑拷问,自我张黄羚嘴里,都说不出一个‘李’字来!为报李家的栽培之恩,我走前再给您看一个放心……”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左手打嘴里掏出舌头来扯的老长;右手则握紧匕首,直奔舌根而去。
李登见状眉头一皱,又飞起一脚踹在了他右手之上,匕首受力飞出,落地发出几声脆响来。
“眼下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容我再想想,先回飞虎军大营吧,有眉目了我再派人传你。”
此时张黄羚舌头已被割开了一道口子,一听李登这话,满是鲜血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狂喜,接着不停地“砰砰”地磕起了响头:
“谢主子爷相救,黄羚自小就知道,只要您一出手,无论什么样的事都能消弭于无形……”
李登看着他血肉模糊的额头和满口鲜血,回忆起自小一起长大的时光,心中也不由生出一丝柔软来。于是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素色绢帕丢到张黄羚的脸上,苦笑着说:
“滚回去止血吧,然后再给我多惹点事啊!”
张黄羚瞬间老泪纵横,再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佝偻着腰走出了相府后门。
而房中的李登也再没了睡意,吩咐李福拿过一件银狐大氅披上,朝书房方向走去。
“福啊,你说昼儿那孩子如此反常,到底是为什么呢?”
“相爷,我刚吩咐厨房给您炖了广南燕盏,一会就好。”
“刚惹了巴格,现在又算计张黄羚,为的是什么呢?”
“您最近睡得也有些少,什么时候在宫中遇见孙御医,请他给您开几个凝神静气的方子来吧。”
“调兵去中山,反被打了个全军覆没,他图的是谁?出手杀人的又是谁呢?”
“烟酒也要节制,赶明儿我把那些送来的烟叶子都晒好了存起来,您身体好一些再用吧。”
“储君私自调兵是犯了大忌,陆向寅知道就等于陛下也知道;而飞虎军折在中山,给裴涯也惹了麻烦;扣下户部的银子针对巴格,等于树敌了萨满教;太子这是把能惹的可全给惹了个遍呀……可这是为什么呢?”
李福把刚接过的燕窝放在了他面前,又用勺子轻轻搅了几下:
“放凉些再用吧。爷,李福有些不明白。您刚才说那些麻烦,都是表少爷惹的,可为什么却都跑到您这边了呢?”
正吹着燕窝的李登闻言一怔,双眼微微一转,恍然大悟的笑道:
“原来如此。李福啊,还是你看得透啊。”
李登只觉胃口大开,先是喝了两碗燕窝,又把身上的锦袍与银狐大氅随意一扔,浑不在意初春冷冽的天气推门而出,竟是在月光的映照下,慢悠悠的打起了一套拳来。反复几趟拳打下来,身上的白色中衣已被他的汗液打了个透。
“李福啊,烧水、沐浴、更衣!”
几句吩咐完,头上还冒着热气的李登仰天大笑起来。而正在侧院禁足的李乐安,也终于在凌晨时分,才吹熄了闺房中的那盏油灯。
天亮之后,李登冠带齐整,在书房案桌前提着一只紫毫笔,正在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自门外传来了一声轻咳:
“宫中来人说,今日陛下点了您的差。”
宣德帝的惯例,是三日一朝会。今日本不是上朝之日,但宣德帝还是派了太监,来相府上请李登入宫叙话。李登也早已做好准备,把手中的笔轻轻放下,又顺了顺袍襟:
“李福,吩咐马号备轿!”
说完便推开书房大门,朝着正门大步走去。
说到点差与上朝来,是一明一暗的关系。平日每逢朝会之时,无论是颜狩这名天子,还是李登这位宰相,乃至颜久宁这个宗族府的大宗正,他们所说所提,无一不是经过私下协商的结果。而摆到朝会之上再“表演”一次,也就是图一个名正言顺而已。所以无论正职御史,或是万长宁这种炮灰,一直都不受宣德帝喜欢。原因无他,皆因这些人往往不明就里,却裹挟国家法度为凭,站在朝堂之上肆意攻讦。在颜狩心中,这种行为不仅幼稚无用,也不大体面。
而这种私下里的过府点差,才真正是几方相互角力的主战场。此时的李登刚刚走进冬暖阁,就见到一身便服的宣德帝颜狩,正面沉似水的看着他;一旁站立的巴格与颜久宁正低头不语。
而此时宣德帝脚下,正半跪半趴着一个瘫软如泥的飞虎军统领
这人正是自幼伴随李登长大的书僮——张黄羚。
31.太初始也
“上仙呐,您说我现在能打几个?”
清醒过来的沈归,如今正站在屋中活动着腰腿,看着正在不停摇晃铜钱的刘半仙问道。
“那得看你问的是谁。要是傅忆那样的呢,你就算是万人敌了。”
沈归眼睛一亮,紧握着拳头兴奋的追问:
“岳海山那样的呢?”
刘半仙用手指排开桌上的三枚铜钱,头也不回的说:
“你要是死前能尽力啐人家一口吐沫,就能算赢了。”
沈归听完也不见气馁之色,笑嘻嘻的说:
“还好他死得早。要是再多几个你们这样的天灵脉者,我们普通人还怎么活啊?”
“哦?”刘半仙终于抬起了头,盯着没羞没臊的沈归问道:“谁跟你说,你现在是普通人了?”
沈归眉毛一挑,挥了几拳又踢了几腿:
“你看,没什么变化啊,怎么不普通了?”
刘半仙摇摇头收好了铜钱,认真的对沈归招了招手:
“你坐下,我给你讲个故事。我原来遇见过一个有钱的绝户,在他六十那年呢,纳了一房十八岁的大姑娘为妾。成亲第二天就出门就找我问卦,想让我给算算他新纳的这一房妾,什么时候能给他生个儿子……”
沈归噗嗤一乐,眉眼中尽是促狭的表情:
“这也太急了吧!刚一天就想要儿子?就算有了,那也不可能是他的啊!”
刘半仙反过来也促狭的看着沈归:
“明白了吗?”
沈归略微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你还等着干嘛?赶紧给我传功啊!先来个百八十年功力用着,不够用了再说。”
刘半仙嘴角一挑:
“你以为功力是银子呀?说借就借说送就送的?而且眼下我已经把你全身经脉都给疏通开了,自己就慢慢练呗,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咋老想着不劳而获呢。”
沈归上下打量了一番刘半仙,开口询问:
“那你这身能耐都是自己练的吗?”
“还能是在大街上捡吗?现在的孩子彻底毁了,想我们当年学艺的时候,那吃过的苦遭……”
“恩,那就不往下聊了。毕竟你也从来都没体会过,那种不劳而获的快乐。”
沈归一句话,愣是把靠嘴吃饭的刘半仙噎了个哑口无言。
“你再不走,巴格那边都戴上大萨满专属的小鬼脸了。”
傅忆终于找到一个空隙,急忙插话提醒道。沈归闻言,也把脑袋探出窗外看了看天色:
“光顾着跟你磨牙,差点误了大事。我们走了啊!”
说罢翻身上床,抄起春雨剑便出门而去,临走之前还回头问道:
“上仙您今日不出城吧?”见到刘半仙点头,这才满意的走出门去。
沈归刚出大门两步就觉得哪里不对,回头一看,发现傅忆并没有跟出来。
“你站里边那么暧昧的看着我干嘛?想做半掩门生意啊?赶紧着呀!”
沈归斜依着门框,又从兜里抓出了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拿着腔调回他:
“哎呦~沈爷您这话就好笑了,我又不会武,跟你一同去闯那刀山火海,不等着枉送性命嘛~您放心的走,要是活着回来呢,有我给您开门;若是死在外面呢,我也可以投靠别人呀!”
傅忆说罢,便把大门甩出了“碰”的一声,之后又传出铁链锁头的声音。沈归浑身一哆嗦,脑中浮现的全是傅忆喂自己喝药的场景。
奉京城南门外九里外,有一座六角祭坛。平日多是百姓来此举行白事,偶尔也会有几个江湖上的豪侠兄弟,在祭坛之上焚香结拜的。
基本上奉京城中百姓,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只要不是红事,便都会来借这个祭坛一用。这座六角祭坛,在奉京城百姓心中,已经等同于城外的聚集地了。若到了清明重阳中元等重大阴节,还会有些老头老婆,挎着自家做的香蜡纸马来此贩卖,以求赚些外快贴补家用。
而今日正是惊蛰时节,祭坛边缘早已扯上了一圈绳索,银盔银甲威武雄壮的太白卫,列队在绳子内部警戒,直看的周围百姓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敢于向前推搡之人。
另一侧的树荫中,正挂着一张麻绳编的吊床。而太白卫的新任统领颜复九,此时正躺在吊床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抖着脚丫子,旁边还有一个颇为清秀的小厮正小心地为他剥着板栗。
没过多久,北方传来了铃鼓之声。围观百姓齐齐望去,只见走来十名戴着面具的萨满。他们手中摇着法器,脚下跳着怪异的步子,正朝着祭坛的方向走来。
“来了来了!我告诉你们啊,这祭祖大典只要开完,那集市上可就立刻热闹起来了!”
几名年长的妇人,一边望着萨满,一边与身边的老街旧邻们交谈起来。百姓们刚刚熬过五个月之久的寒冬,早已期盼祭祖开市后,能吃上些春鲜了。
“热闹?你们仔细看看,有半个生意人来吗?”
人群中一个半大的孩子冷笑了一声,接过话来。“我师父说,谁爱来谁来,反正他是不来。我今天是跟我娘来看热闹的,不算是蒋家肉铺的学徒!”
“肉老蒋是啥意思啊?”“惊蛰之后也不开吗?”“你师傅还说什么了呀?”这孩子一句话出口,周围听清的百姓瞬间炸了锅,把他围在中间不停的问着。这孩子却一言不发,双臂抱在胸前,冷冷注视着远方。在他目光所至的方向,缓缓出现了一名老者的身影。
这老者须发皆白,身形有些佝偻,略显干枯的身子,还外罩一件白纹熊王皮制成的大萨满祭袍,看上去显得更加瘦小孱弱。他右手拄着一把骨制长杖,左手执一双面雷鼓,跟在十名萨满身后,朝着祭坛的方向缓缓走来。
这名老者,正是打算借着祭祖大典,而废掉林思忧的萨满教大长老,也是此刻名义上的幽北三路代萨满——巴格。
原本护卫在侧的太白卫,待巴格经过身边之时,纷纷重新收放兵刃,大幅度的动作带出盔甲摩擦之声,让空气中都充满了庄重与肃杀的味道,直把围观百姓们发出的叽喳之声,震了个无影无踪。
巴格面色凝重地走到祭坛台阶之下。转过身来先是看了看远方的奉京城,又环顾了四周围观的闲杂人等,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又立刻舒展神情,清了清嗓子,苍老的声音中带着无比威严:
“请大护法!”
众人只见远处走来一人,身披五彩羽毛罩衣,双手在胸前捧着一具略显斑驳的面具,神色严肃而脚步沉稳。不用说,来者正是大萨满李玄鱼的亲传弟子,萨满教的现任大护法——何文道。
何文道走到巴格身侧站定,巴格环视四周,见百姓的目光全部放在自己身上,便大声宣布:
“开坛!”
一声令下,便有六个萨满自随从手中接过了祭物,分别是:马、牛、羊、鸡、豕(猪)、犬的六颗头颅,供奉在祭坛的六个角落之上,是为惊蛰的六畜大祭。之后巴格又接过了一坛祭酒,挥手打破泥封,朗声开口:
“春雷一响,万物生长!日暖送冬,即起春耕!”
两句念罢,整坛的祭酒,已经均匀地泼洒在了祭坛之上。
“现如今,我萨满教,也到了破旧立新的时节!今日,我巴格,就以萨满教大长老,现任幽北三路代萨满的身份,宣布……”
“你就是老不要脸的!”
一句粗骂传出,所闻者皆大惊失色。
32.倒转阴阳
这一句叫骂,正好卡在巴格宣布大事的当口,把庄严神圣的气氛击了一个粉碎。围观人群瞬间就仿佛是开锅的滚油,叽叽喳喳着四下望去。
巴格自小便长在萨满世家,如今已经当了近百年的神棍,自然谙熟煽动情绪的关键所在。所以无论从出场方式,到特意借来的精锐太白护卫,都在尽力的营造出配合自己的气氛。
而他在语气与节奏上,更是经过了精心设计。每一个停顿的气口,每一道注视的目光,就连轻咳的力度,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如此小心的布局,除了想取林思忧而代之外,也侧面证明了,在巴格内心深处,也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这,就是所谓的“内容不够,场面来凑。”
如今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场“大型路演”还没开始,便被一句市井粗言打破了气氛。巴格只好强按下怒火,收起了后面的半截话,然后挺起微微佝偻的胸膛,萨满祭袍上的熊王毛皮闪出油亮的光泽。他抬起右臂,以手中骨制长杖指向声音传来的北方:
“我!是幽北三路的代萨满,巴格!”
一道浑厚的嗓音,盖住了正在周围喧哗的人山人海,似海面上略过了一条远古巨龙般,携鲸吞之势而来,瞬间便击碎了海上所有波澜。
“莫非大萨满的身份,自封也可以?早知如此,我也自封一个神农下凡,秦缓转世多好啊!”
自奉京城南门,走来了一位白袍公子。这公子正迎着太阳的照射,裹着一层刺眼的光华出现。他边说边走,眼见就踩上了那花瓣铺就而成的步道。
“真浪费,这么好的药材你用来铺路?这么大岁数还那么浪……废,真不要脸。”
这开口骂人的白袍公子,正是当今太医院正——孙白术的亲弟弟孙白芷。围观的百姓认识他的并不在少数,有几个相熟之人,还大声的朝他嚷着聊起天来,而孙白芷更是来者不拒,有问有答,一时间好不热闹。眼看着这祭祖大典,就要被他硬生生的被搅合成了问诊会。
“竖子何人?”
巴格急忙拿起腔调,指着孙白芷问道,而后又朝太白卫的队正挤了挤眼。孙白芷一听,便要往祭坛走去回话,没想自己刚往前迈了一步,花瓣步道两旁的太白卫忽然挺枪向前,两挺闪着寒光的枪头便在半空中交汇,封死了孙白芷前进的道路。
孙白芷一见,不由嘴边挂上了一抹冷笑。他不急不缓地伸手推开挡在身前那一一杆杆长枪,坚定而无谓的迈步向前:
“跟我玩这套?我用刀子的时候,你这些兵还在太白山逮兔子呢。”
走到祭坛之下的孙白术,抬头看着巴格嗤笑道。
巴格听完他的话,也一改方才的腔调,语气平和的说:
“我知你是郎中,是孙院正的亲弟弟。还有人替了你取了个雅号,“倒转阴阳孙白芷”是你吧?”
周围的百姓一听纷纷拍手笑闹,还有一个刚才与孙白芷聊天的汉子高声喊道:“没错,他能把死人治活了,也能把活人治死喽!哈哈哈哈……”
孙白术笑着扭头回道:“滚蛋啊。下回你扛活再闪了腰,我准给你那膏药里加料。”
巴格面色一沉:
“你来搅闹祭祖大典,意欲何为?若惹得祖神发怒,可是要招致天灾人祸的。”
“别说孙二爷我不信萨满,就算我信,难道你一个长老就能代表祖神?这话要是林大萨满说出口,我还要还礼让三分;可如今,这祭坛上的人换成了你嘛……”说到这,孙白术拖了一个长音,不怀好意的上下扫了巴格几眼:“在孙二爷眼里,根本没有你站的地方。”
巴格也轻蔑的一笑,居高临下的用长杖一指:
“既你不信,那祭祖大典便与你无关。速速离去,我可以宽恕你搅扰祭典之罪,如若不然……”
“不然你还能怎么着?光天化日的这么多乡亲,你还能咬人不成?”
孙白术面对巴格方才递来的梯子视若无睹,转身又和百姓们说着:
“各位还不知道吧?今天一早,奉京城里的税吏们就集体出动,通知每户商家增了一课税,还给起了个什么狗屁名字,叫个宗庙税。我就纳闷了,我幽北三路加上宣德天子,也不过才三朝皇帝,哪来的什么宗庙呢?一打听才知道,敢情这宗庙税,是给这位巴长老修宅子用的!”
孙白术一句出唇,不光周围百姓一片喧哗,就连那正主巴格,都被击了一个呆若木鸡。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宗庙税”,是怎么回事。
“各位乡亲们,说到底我们也是生意人,这天下的生意人有谁会做赔本买卖呢?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这什么狗屁宗庙税,加在我们身上,就等于加在大家身上。简单说来,就是买啥东西,都贵啦!”
前面那些话,有些没念过书的老妇还听不懂,但孙白术最后一句说出,再没念过书的人都明白过来了,顿时一片大乱。
眼瞧着一场祭祖大典马上要乱,一直冷眼旁观的何文道,拿起一面巨大铜制招魂锣来,缓慢而有节奏地敲击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
铜锣清脆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直上云霄,几下便把所有的嘈杂全部盖了过去。何文道放下了铜锣,在一片注视的目光中,先是仔细的为巴格冠带齐整,把祭祀面具也勒在他额头之上。现在只要巴格轻轻一扯,便可以进行祭祖大典了。
“各位乡亲,各位百姓。方才孙二公子所言之“宗庙税”,我等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没关系,在祭祖结束后,何某定会调查清楚,若真与我等有关,那必然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何文道一开口,便成功的安抚了在场众人,说的极为漂亮,可其实又什么都没说。“若真与我等有关”,这个我等,说的是萨满教?还是巴格?还是他何文道?“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代。”,这个各位,指的是哪些位呢?而满意的交代,又是什么交代?怎样的满意,才叫做满意呢?
何文道这一句“四面漏风”的话,说的真叫一个严丝合缝!
在他说完之后,又暗中把眼神递向了树林之中正在躺着看热闹的颜复九。
颜复九见何文道的目光不善,自然不愿平白添上一个仇家,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咳,你去告诉陈队正,太吵了。”
齐王颜复九对身边的“板栗姑娘”吩咐了一声,又翻了个身,睡下了。是的,虽说太白卫来祭坛戒备是受了皇命,但没发生流血冲突,自己也犯不着去维持秩序。但眼下这何文道向自己递来一个眼神,看在巴格的份上,这面子也不是不能给。
但给,也只能给一次。
孙白芷刚要继续说话,从原本看热闹的太白卫中,走出四个人挡在身前,孙白芷一愣,阴笑着对何文道小声说道:
“我还当你们一老一小,都是没卵的孬货,这一趟耍下来,可累坏孙二爷我了。”
一句耳语说罢,咬了咬牙,便拼命往太白卫的银甲上撞去。
“嘭”一声后,整个人都夸张的倒飞了出去,半空中还发出了惨叫之声。落地之后,孙白芷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被他撞了一下的陈队正一脸呆滞的看着自己胸膛:
“莫非老子练成了?”
33.巫师沈归
“啧啧啧,萨满教真是越混越长进,如今都可以驱使禁军,惨无人道的殴打一位手无寸铁的、治病救人的大夫了。
自百姓中挤出一行人来。这群人高矮胖瘦,老人少年五花八门,为首开口说话之人,正是
“死去活来”的萨满教孙少爷——沈归。
何文道和巴格见沈归露面,一直吊着的心瞬间落在实处:终于来了。
“你俩穿的花里胡哨的站那么高,准备改行开布庄卖衣服了?”
沈归走到祭坛之下,斜眼挑眉的看向何文道。
何文道却明知故的对沈归说:
“这位兄台是?”
“沈归。”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让先师驾返瑶池的罪魁祸首啊!我没去找你,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归听见何文道提起了李玄鱼,有些动了真气。他抬起右手指着何文道的鼻子说:
“本来你要是不提,我也没打算提,咱们俩在这摆明车马见上一阵,那多痛快呀。没想到你个怂货上来就举起师父的名号,咋?平时让人欺负惯了,发现还是师傅的名头好用?何文道我还告诉你,无论我大萨满婆婆的名头多响,日子久了,那该挨的揍,你也一场都跑不了!”
何文道听完沈归的话,却出奇的平静。只是略一沉吟,便向沈归回道:
“既如此,我们便抛开先师那一层不提,只说今日之事。你沈归既不是官身,又并非我萨满教中之人,为何无故扰乱祭祖大典?”
沈归点点头:
“勉强算你是条汉子。没错,我沈归是白丁之身,但萨满教却与我关系甚重,你们如此倒行逆施,我就必须出来说句话了。”
巴格抬起手中骨杖,朝沈归点去:
“哦?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我萨满教,与你有何干系?”
沈归闻言心中大定,心中暗想:眼下还有重要一环没有准备停当,只要你让我说话,那就好办了。
“咳,巴格你给我听好了。我沈归自降世之初,便得了先代大萨满李玄鱼的神通;之后更是由现任大萨满林思忧婆婆教导长大,可以说是前后两位大萨满唯一指定的接班人,身负萨满教之重任,也是萨满教的复兴之光。”
何文道听完沈归这番自吹自擂的大话,直接笑出声来:
“噗……好好好,既沈公子说自己是萨满教两代大萨满的继承人,那我想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可有萨满灵体?”
是的,萨满巫师,在拥有灵体之前,原本都是普通百姓。萨满灵体的出现,既没有规律可循,也没有功法可修。也就是说,无论任何人在任何一天,任何环境下,都可能得到神灵附体。也正因为萨满巫师的传承有这种特质,也显得极为神秘。
在萨满教义中,对这种通灵现象的解释是:每位萨满巫师,都会偶然间被某道魂灵附体。而巫师体内多出一道天魂,自然也会被消灭一道人魂,这也是萨满巫师无论在日常生活,还是进行祭祀祈灵之时,都会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
可是何文道面前的沈归,不仅没有萨满魂灵附体,就连羊癫疯都没抽过一次。他这一问,显然是以为灵体这道门槛,会打在沈归的软肋之上。
“哦,你说萨满灵体啊?我不仅有,还特别的丰满!而且李玄鱼婆婆没教过你萨满专有的神通秘术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都用灵脉传给我了!”
说完,沈归一脸得意的看着何文道,嘴里还啧啧的咂了几下:“啧啧啧,看你这德行就天赋平平,换做是我,也不会把衣钵传给你这货。”
巴格闻言却忽然大笑出声:
“神通?我可从未听过萨满教中有什么神通秘术,你这黄口竖子,休要在这里危言耸听。”
沈归也明知故问:
“哦?请问您是……?”
“老夫乃萨满教中长老,代萨满巴……”
“行了行了,自封的号就别拿出来现眼了,长老是吧?”
沈归摆了摆手,打断了巴格的话:
“我来问你,若是大萨满李玄鱼没有神通,那岳海山是你杀的吗?”
“李玄鱼本是天灵脉者,杀岳海山,与大萨满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哦……你可曾听过,两位天灵脉者相隔千里之外,便能互相搏杀致死的吗?”
“这……”
“那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天灵脉者?”
“……”
“罢了,既然今日这话已经说到这了,不露脸两手给你看看,你也不知道马王爷究竟长了几只眼。”
说罢,沈归一把拽过了旁边一位萨满手中的摇铃鼓,弹指一敲,发出“咚”的一声,显得极为俏皮。沈归心下腹诽:这鼓声听起来,怎么跟我家门口收破烂的一样呢。
“来了啊各位!一声鼓响我就魂灵附体,看见了吗?根本不用像他们刚才那么费劲,就这么一小下,小太爷就已经有神上了身了!”沈归得意的望着面色铁青的何文道与巴格说着。
等着看神通的四周百姓,此时纷纷瞪大了双眼。有个大娘还小声的跟身旁的街坊探讨:
“瞧见了么?人家这才是正经玩意儿呢!”
虽然旁边这老太太也是个萨满教信徒,却只把嘴巴一撇:
“他赵婶啊,咱这么大的人可都亲眼见过萨满作法,可别替这位小少爷遮着说了。你看那身上一点动作都没有,简直是一点也不会啊。”
赵婶急忙摆了摆手,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别乱说啊。你没看见吗,他现在可比刚才闹腾多了,这不明显就是神上身了吗!之前那些都是道行不够,压不住神,才会鸡飞狗跳的。这位小少爷身上可有两位大萨满的神力加持护体,能跟他们一样吗?”
百姓的议论纷纷,飞入何文道的耳朵里,听着是那么刺耳。他眉头一皱,开口问道:
“好,沈少爷既然请神上了身,有何神通啊?”
沈归邪邪一笑,心中暗叫:何文道啊何文道,这可是你自己找倒霉,就不能怨我心黑手狠了。
于是沈归原地一跳,站稳身形后,右臂前伸。右手手心朝上,以拇指压住中指:“我就代你师傅,给你留下点教训吧。接我一指“将军卸甲”,一句说完,又嘟起了嘴巴,自己又配上个音效:“BIU~”
再向何文道看,只见他脖颈处的皮肤瞬间浮现出一个小红圈,紧接着便有冷汗,顺着他的额头落下。
这时恰好一阵春风拂过何文道的身体,满是冷汗的他再也忍不住,双手不停地在脖颈抓出一道道血痕来。抓了几下发现并没缓解,三下两下脱下了罩袍,隔着中衣又拼命地抓挠起来。方才脖颈处的抓痕,已经缓缓流出鲜血,浸在中衣上殷成一滩,看上去极为渗人。
沈归右臂背在身后,仰头得意的说道:
“这手“将军卸甲”,是代你师傅小惩大诫。就算你把喉管也扯出来,都于事无补了。何文道啊何文道,若是你仍旧不知悔改,这奇痒马上就会渗入全身的肌肤血脉之中。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我也救不了你了。”
痛苦的何文道,只觉得越抓越痒,而且随着自己的抓挠,那股直入肺腑的瘙痒居然渐渐地扩散开来。这种状况下的他,只好咬着牙问道:
“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离开巴格。我便解除你的痛苦。”
“好!”
沈归见何文道咬牙应下,便伸手掏出一个纸条塞入他手中:
“回去再看。”
34.推诿扯皮
一直在冥思苦想的孙白芷,此时见沈归递给何文道一张纸条,便凑到沈归的耳边低声问道:“写的什么?”
沈归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拼命抑制住上扬的嘴角,颇为神秘的告诉孙白芷:“挠挠!”
其实这手“将军卸甲”,不过是彩门的江湖人,用于行走江湖的小把戏而已。凡是彩门中人与人结了梁子,便会使出这招“将军卸甲”来保护自己。沈归小的时候常与林思忧去抚山县的集会,也是在那个时候,一个彩门前辈教会了沈归这手玩意儿。
“将军卸甲”,顾名思义,中招之人会感觉到身体奇痒难耐,越痒越抓,越抓越痒,而且这奇痒还会波及全身,堪称秘术神通。可这门“神通”要是说破了,其实连一个铜钱都不值:
去中药铺买些细辛,搓成毫状,再合上些桃子上的绒毛,一起沾水搓成小团晒干。用时把毛团塞入指甲缝隙之中,照着对方脖颈之处轻轻弹出即可。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也正是这个道理。
就这把戏根本谈不到如何高明,若是让老江湖人看到,多半也只是会心一笑而已。但此时在沈归那个“两代大萨满传人”的头衔笼罩下,无论在萨满世家的巴格眼中,还是平民百姓看来,都暗叹神乎其技。
“这……你把文道如何了?”
巴格诧异的看着何文道的背影,扭回头来向沈归问道。
沈归没回答,只是把二指相扣,再次朝着巴格瞄去:
“巴格长老,不然您也来试试?也好让咱奉京城的百姓都看看,到底是您那萨满灵体强,还是我的“将军卸甲”硬!”
周围百姓纷纷鼓掌叫好,对这场这次神棍之间的对决翘首以盼。幽北百姓的业余生活,目前还是极度乏味的。除了去衙门口看人家打官司,就是街坊邻居们互相传个闲话。而平日里最为喜闻乐见的,便是去奉京城西门外看犯人处斩了。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往年都是极度庄严肃穆的祭祖大会,今年居然楞是开出花来了!这可是实打实的神仙打架,本就为看热闹来的百姓,瞬间就沸腾了起来。
老百姓这一起哄,算是彻底把巴格堵到死胡同里去了。
巴格出身萨满世家,一生专注于参悟萨满教的历史精义,称他一为“萨满教活字典”,也不为过。可他毕竟不是天地灵脉者,又出身豪门世家,更没走过江湖。他本身没有灵脉护体,又不会那些奇技淫巧,眼下若是在百姓面前,与沈归斗起法来,简直就是光屁股推磨——转圈丢人。
可眼下沈归的“将军卸甲”已经扣在指中,正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的瞄着自己,总得先解决掉这个的紧迫局面才是。
此时便能看出巴格的手段老辣,经验丰富。他只呵呵一笑,用手中骨杖敲击了祭坛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夫的身份是代萨满,并非是什么捉鬼天师。萨满巫师存在的意义,并也不是与人争强斗胜,而是替信众沟通天地生灵。沈归,你既非教中之人,也自然不甚解我萨满教精义。老夫劝你不要干预我教中事物,还是速速离去的好,以免自误啊!”
说完,便走上了祭坛中央,踏上了那块沈归的诞生之地。
“大萨满林思忧,受先代萨满李玄鱼临终嘱托,本该承担起萨满教重任。然而近二十载以来,其对萨满教中大小事务皆是不闻不问,直接导致了萨满教日渐衰落的现状。因此,我以萨满教长老的身份在此宣布,免除林思忧的大萨满一职,由本人暂代大萨满。”
说完,巴格抬起手中骨制权杖,斜指苍天。
沈归见巴格不再理他,竟开始堂而皇之地开始宣布任免,不由大笑出声,迈步也走上了祭坛:
“巴格,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场面上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竟还天真的认为可以这样糊弄过去?既然你想摆高姿态,那好。列位,到你们上场了!”
沈归话音落地,在身后一直冷眼旁观的那些人同时上前几步,来到了祭坛之上。为首之人,正是声名在外的幽北三路总镖头,擅使一条大枪的回马李——李海林,他身后正背着一个长包袱。不问可知,这定是他的看家兵器,冷泉枪。
“巴格,近二十年来,大萨满林思忧虽然行踪飘忽,但每年都还是会回到奉京城中,主持祭祖大典。就这点,奉京百姓都是看在眼里的。而大长老你这些年来,私下里那些肮脏的小动作,还以为能瞒得住人吗?”
说到这,回马李转头面对台下仰头围观的百姓,双手抱拳道:
“各位乡亲,有的人认识我,有的人不认识。在下李海林,蒙江湖上的朋友们不弃,赠了一个回马李的名号。大萨满之事,其中因由错综复杂,一时之间难以说清,但我回马李今日前来,便是要代表水旱两路,跟各位百姓,与大长老巴格交代一声——”
说罢往回一指:
“我们镖行与漕帮,只认林思忧这个明正言顺的大萨满。即便是换,那也得是她老人家亲自指定人选。对于他巴格如今的行为,李某只有两个字可说:叛教!若是由这个狼子野心的叛徒掌教,那么我镖行与漕帮中的每一位兄弟,都不会再向萨满教供奉一个铜板!”
说到这里,其余的行业代表齐齐地站在了李镖头身边,共同进退的态度一览无遗。
孙白芷也朝着百姓大喊:
“瞧见了吧各位,为何今日增派宗庙税?这就是巴格自己心虚,怕大家以后都不再信服萨满,便把自愿供奉改为强制摊派,其心何其毒也?巴格呀巴格,幽北百姓原本都是因为尊敬信服才会供奉萨满,他们是想用自己的余钱,借萨满之手拯救更多的苦难;反观如今你强制摊派所谓“宗庙税”,不是在制造更多苦难吗?难道这行为,与你口口声声的萨满教义,没有冲突吗?”
巴格一听“宗庙税”三个字,就头痛不已。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宗庙税到底是怎么回事。无论从宣德帝颜狩,到丞相李登,甚至是专门负责朝廷税负的万长宁,没有一个人对自己提过此事。这宗庙税来的没有任何预兆,直把自己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可如今箭已搭弦,根本容不得自己回朝询问。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方才护法何文道已经说过,待祭祖大典之后,定会给幽北百姓一个交代。此时是祭祖大典举行的吉辰,再重要的事都先放在一边……”
沈归眼睛一眯,指着巴格问道:
“主持祭祖大典?你来吗?你行吗?你会吗?”
巴格梗着脖子说道:
“眼下时辰已到,林思忧也还未出现。按照尔等之意,莫非这祭祖大典要取消不成?若是各行各业都开不了市,由你们负责吗?”
孙白芷撇了撇嘴说:
“听这意思,你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要是你来主持祭祖大典,我们就更不会开市了!”
就在两方推诿扯皮之时,由祭坛南边的幽河之上,荡来了一艘小船。船头掌舵之人,正是今日未曾出现的渔夫萧富!这艘小船越划越近,众人侧耳倾听,有招魂鼓与醒魂铃之声,自船舱传来。
“这场赖皮架可算打到头了!”
沈归看见船头站立的萧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来。
35.正牌萨满
萧富把船横在岸边下锚之后,先从船尾拉过一道木板架在岸边,然后自己先一步跳上岸去,用一根麻绳系在码头木桩之上。
那船舱的木门,就这样在众人瞩目之下缓缓打开,由船舱之中走出三个人影。为首一人当先而行,身穿黑色熊皮罩衣,头戴七彩花色羽灵冠,脸覆红面獠牙面具,身上挂着无数不知名的链珠,左手执一柄乳白色鼓槌,右手还举着一面驴皮雷鼓。
这身装束所有人一眼就看的出来,正是幽北三路大萨满的专属祭袍。
在大萨满身后一人,身形高挑匀称,身披红色熊皮外罩,头戴鹿角兽冠,所戴面具则是青面獠牙;左腕之上戴着一串铜制醒魂摇铃,右手执一串五色石子串珠,串中还有一颗鸽蛋大小、通体黝黑的神秘宝石。
跟在最后之人则是一名中年男子,相较前方二人就显得极为普通了。只一身黑色劲装打扮,腰间斜跨一柄腰刀。也不知是不是衣服略嫌小些,这男子肌肉高高隆起,线条轮廓肉眼可见。不用交手也看的出来,此人必是一位武艺精湛的练家子。
松了口气的沈归,此时带着众位把头掌柜退下祭坛,纷纷抱着膀子,好整以暇的准备看起热闹来。
两位看不见面目的萨满站定在祭坛台阶之下,后面挎刀的男子则大迈两步,平地跳上足有一人来高的祭坛之上。右握紧刀鞘中段,歪着脑袋盯着巴格:
“你干嘛?”
这句反客为主的话一出口,便把对方给问愣了。
巴格今天可以谓是“拄着拐棍下矿井——一步一倒霉”,除了早上多喝了半碗米汤以外,就没有一件顺利的事。眼下自己刚准备强开祭祖大典,又有正主现身,眼看着就要搅了场子……
而自己的助手——大护法何文道,如今已经回家抓痒痒去了;对面这个对方的助手,只从外表上看便不是个省油的灯。两军对垒,人家的先头部队直接冲到己方本阵,这仗可怎么打?只是从场面上看,自己就已经败下阵来。
如今巴格已是望百之年,被沈归闹腾了这么久,早已十分疲惫。但目前又产生新的变化,只得强打起精神,拿腔拿调的说:
“我是幽北三路萨满教大……”
“他叫巴格,原来的大长老,现在想篡位!”
就孙白芷那火爆脾气,根本不可能让巴格慢慢起势,他这戏谑十足的话一出口,顿时把那巴格拼了老命积攒起的些许气势,击了个粉碎。再加上周围百姓的哄堂大笑,挤兑的巴格有心一头碰死在祭坛之上。
“你先下去等着。待大萨满举行完祭祖祈灵仪式后,再来演你的滑稽戏。”
这中年武士用刀鞘推了推巴格的身子,虽没用什么力,但巴格毕竟已是风烛残年之人。“扑通”一声,躺倒在祭坛之上。
这下巴格彻底愤怒了!
自己本是萨满教大长老,世代受教中之人尊崇。眼下也只想重整萨满教,罢免一位不称职的大萨满而已,绝无半点私心。他实在想不明白,在筹划之初,无论宣德帝颜狩,或是丞相李登,乃至是奉京城附近的其他萨满,对于自己的计划都是双手赞成的。但真正进行起来,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颜复九!莫非你们太白卫都是木桩吗?眼下有人搅扰祭祖大典,殴打代萨满,你却在一旁睡觉?回去后你如何向陛下交代?”
巴格越喊越委屈,这么大岁数,又出身尊贵,眼下受此奇耻大辱,只能把怒火烧到了颜复九这个出工不出力的家伙身上。
一直假寐的颜复九,闻巴格之言打了个哈欠说道:
“哈~不是你对陛下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朝廷插手你萨满教务吗?这些人都身穿祭袍,我也是无能为力啊。”
“那他们呢!”气愤的巴格伸手指向沈归一行人:“他们都是白丁,扰乱祭祖大典在先,又对代萨满无礼在后,其罪当诛!”
颜复九闻言顿时大笑,一改刚才的慵懒,站起身子来指着那些人对巴格说道:
“你想当大萨满想疯了吧?你借调的可是太白卫!太白卫原来就是沈归家中私兵,你要我指挥他们去诛杀旧主?此等蠢事我颜复九可干不出来,你要是不服气,就自己去求他们吧。”
一众在场的太白卫,也好像看傻子一般,看着方寸大乱的代萨满。
巴格在被颜复九嗤笑一番后,脸色憋得通红,虎目圆瞪大嘴张开,不停地发出毫无意义的音阶。他情绪越是急切,就越是说不出话来。此时恰好一阵微风吹过,年迈苍苍头发花白的巴格身形一怔,便直挺挺的躺倒在祭坛之上。
本是郎中的孙白芷,条件反射般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蹿上祭坛。他看着巴格瞪大的双眼与不停抽搐的嘴角,先伸手掏出一块方帕叠成卷状,再仔细擦拭了他嘴角流出的涎液,又把帕卷放入巴格的牙齿之间,做完这一切后,才一手搭脉门,一手翻眼底的观察起来。过了一会回头说到:
“急火攻心,外感风寒,看样子应该是风邪入体。但以他目前这个年纪,恐怕不太乐观。”
那执刀的汉子见他出手施救,便开口说道:
“先把他抱走,祭祖是大事。”
孙白芷闻言皱了皱眉:
“人命才是大事。眼下他是风邪入体,所以只能抬,不能抱。”
这汉子皱了皱眉,奇怪的说:
“刚才你们不还是针锋相对吗?”
“在这之前,我是反对巴格的孙白芷;而现在,这里就只有一位大夫而已。”
马刀汉子闻言点了点头:
“好,我再给你些时间。”
孙白芷急忙跑下祭坛,在沈归耳语几句,沈归也听的是连连点头。而后众人跑到围观百姓之中,或买或借,拿回了一件件外罩衣衫。众人就在这祭坛之下,以衣衫结成布担,以外罩作为被子,盖在巴格身体之上。准备停当之后,众人才小心翼翼的抬着风邪入体的巴格,在孙白芷的带领下走向奉京城。
沈归看着远去的众人,五味杂陈齐齐涌上心痛,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而此时的祭坛之上,两位萨满已经开始了祭祖大典。祭祀过程一如往年,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祭祀结束后,围观的百姓也各自分到一些祭品后,交头接耳的四散离去。所谓上供神知,贡品人吃,这分到每家每户的祭品,就代表了萨满祈灵而来的福气。这也是故老相传的惯例了。
眼下奉京城外南门外,已经恢复了往日般的平静。六角祭坛在一片夕阳的照耀下,镀上了一层金光,柔和而温暖。
沈归几步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大萨满:
“老太太你来的怎么这么晚呀!……你……你到底是谁?”
沈归一抱之下,便感觉有异。这位作大萨满打扮之人,比记忆中的林思忧更丰腴些,身量也高上半头,最关键的,是味道不对!在自己的记忆里,林思忧身上常年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可眼前这人身上,除了萧富渔船上的腥味以外,竟还隐隐有股沈归熟悉的独特香味。而且,这股香味的来源更是十分特殊——叫做香水。
“呵呵,小时候长得像只刚破壳小鸟一样。如今这一眨眼过去,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沈归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不由大惊失色道:
“齐灵烟!”
36.再遇灵烟
这“大萨满”把面具一摘,转身敲了一下沈归的脑袋,脸上带着笑意的说着:
“一点礼数都没有,叫姐姐!”
“现在看见你,我都觉得脸疼。”
沈归揉着脑袋嘟囔着。因为在沈归刚刚来到降临在这片华禹大陆之时,就被齐灵烟一巴掌拍了个头昏脑涨。
齐灵烟拢了拢额头,理顺着面具下被汗水粘在一起的发结:
“萨满教古籍中曾有记载,若是由大萨满神婆,或是大萨满巫师亲手接生之婴孩,又天生口吐人言的话,此人是虚空深渊中恶鬼之神的化身,要给萨满教与万物生灵,带来灭顶之灾的。在教藏典籍中有记载过两次,与你一样的婴孩,可无一例外的,都在刚出生之后,便被溺毙在盛满黑狗血的槐木桶里面了。”
说完,齐灵烟笑眯眯的拍了沈归脑袋一下:
“齐姐姐我呀,可是救了你一条小命呢。”
之所以沈归会被齐灵烟说的这件事,吓到目瞪口呆,只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底细。若是萨满教古籍的记录方法,既没有用宗教惯用的神秘学角度,也没有用为三者讳的春秋笔法的话,那就太可怕了。那三个被溺毙在黑狗血里的婴孩,原本都是些什么人呢?
沈归想的头大如斗,也没想出一个所以然。缓过神后只觉嗓子干涩发痒,沙哑着对齐灵烟说:
“那……你干嘛救我?”
齐灵烟仔细地解开头冠上缠绕在一起的头发,听回过神来的沈归提出这个问题,两边嘴角一下就翘了起来,腮边出现了两个浅浅的梨涡,看上去温和柔美:
“之所以我会留下你这恶鬼神转世之人,也就是想试试教中典籍到底写的是不是真的。”
“……你这下的本也太大了吧?不是会覆灭萨满教,给万物生灵带来灭顶之灾吗?”
齐灵烟笑眯眯的点了下沈归的鼻子:
“人不大,心肠还怪好哩。莫非你以为,死婴救活开口能言,始作俑者的大萨满不知道吗?其实在她散灵破魂之前,一留下让二萨满林思忧继任的遗命,就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萨满教走到现在,本就不宜维持下去了。”
沈归纳闷的看着她:
“这算是什么意思?”
“你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难道还不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有地灵脉的大夫呗,哦对了,职业态度还不怎么样。”
齐灵烟听他这个评语,略想了一下也是噗嗤一乐:
“林婆婆原本的悟性,就是上上之资,简直是天上的事知晓一半,人间之事无所不通,在你这个年纪便已经名满天下了;之后又得你大婆婆李玄鱼点化,得到了名为“回春”的一道地灵脉传承,更是多了活死人而肉白骨的能耐……”
沈归听到这里出言反驳:
“既然林婆婆是如此天纵之才,又是身怀回春地灵脉,把萨满教交给她,怎么能算不再维持下去了呢?”
齐灵烟抬起自己手中的祭祀面具转了一圈,左右比量在沈归的脸上又拿了下来,咯咯的笑了起来:
“本以林婆婆此等大才,天下三百六十条大道任选其一,都定会成为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只可惜她本性恬淡慵懒,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这刚没了大萨满的约束,便借抚养你长大为由头,而避世二十载。”
说到这里,齐灵烟又把刚刚理顺的七彩花色羽灵冠摘下来,放在沈归的头上仔细打量一番,继续开口说着:
“而且最重要的是,虽然林婆婆的悟性恐怖如斯,但也仍然不是萨满灵体。萨满教的当代主教,神婆大萨满林思忧,居然根本不是萨满灵体,你来说说看,你大婆婆这个遗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切,不是萨满灵体就不是呗?不就一个萨满病而已,还值得这么骄傲?我觉得呢,管理与带领一个教派发展壮大,跟这人会不会神通,关系跟本就不大。”
齐灵烟此时听完也是点了点头:
“你这般说法,如今看来倒也是成立的。但是我来问你,若是今日北燕或南康,出了一个岳海山、白文衍或是我师父一般的天灵脉者,他单人独骑,北上叩关而来,你与打算怎么办?林婆婆再厉害,说到底也只是个郎中,若论起战场厮杀,比一个普通的将军还不如,她又能怎么办?”
沈归听到这便一拍手,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你还不知道吧?林婆婆给我新弄来了一个老头,是个业余的天灵脉,叫刘半仙!我有此人护着,打不过我还跑不了吗?这幽北三路又不是我沈归的,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啊?”
齐灵烟听到这里皱了皱眉:
“恩?你口中这个刘半仙……是个什么来路?我怎么从未听二老提起过这号人物呢?”
“他主业就是个算卦的,别看算的根本就不灵,但居然还是长春会的总会长。江湖人送外号“半掌乾坤刘瞎子”,可是他又看得见。天灵脉的能耐,我倒是亲眼所见,不过我也没见过其他的天灵脉者,所以也辨不出真伪。”
齐灵烟摆了摆手:
“此人你先防备些,我仔细查一查再给你消息。哦对了,前些日子你去汇南钱庄,托骆老打听的事已经有了眉目,让飞鸢自己跟你说吧。”
说完,齐灵烟回头看向身后那位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二萨满说:
“别傻站着呀,赶紧把那面具脱了,都折腾一下午了,你不热吗?”
这被唤做“飞鸢”之人,身形匀称又极为高挑,虽不像一旁坐在祭坛上的武师那般肉眼可见的壮硕,可单从祭祀中的身手来看,也定是个练家子。
这飞鸢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作,林思忧便有些急了,上前一把扯下了红色熊皮的二神祭袍,又把手放在她脸上的青色祭祀面具的缝隙中,慢慢的解开缠进去的头发,嘴里还一直念叨着:
“你这孩子就知道傻卖力气,这样以后怎么当萨满啊。沈归是自己人,你摘了面具也不要紧的,你别紧张……”
沈归侧耳听去只觉得十分好奇。这位外表上不辨雌雄的二神,竟然也是齐灵烟的子侄辈,莫非是她收下来的徒弟?想到此节,沈归开口问道:
“灵烟姐,这位……小兄弟,是你收的徒弟吗?”
他这话一出口,那被叫做飞鸢的二神,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把被掀开一半的面具又按了回去。
“是啊,是我在南康捡回来的徒弟。当年在你大婆婆咒杀岳海山之后,自知大限已到,便把能耐一分为二,我与你林思忧婆婆一人得了一半:她那一半,是天灵脉者特有的地灵脉传承;而我这一半,就是萨满巫术了。现在飞鸢的巫术学了个七七八八,就是这执拗害羞的性子……”
沈归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他迈步走到二人身前,拍了拍齐灵烟的肩膀,往后招了招手:
“让我来吧。我跟着老乞丐伍乘风那么多年,好的虽然没学什么,但这手自来熟的功夫早就炉火纯青了。”
说完便抬起胳膊,朝着飞鸢的肩膀搂了过去,整个人立刻半吊在飞鸢的后背上,大大咧咧地说:
“咱们兄弟俩还是第一次见面,你跟我先回奉京城的宅子里换身衣裳,晚些哥哥带你去南市场见识见识,也让你这个伺候神灵之人,知道知道什么叫风花雪月纸醉金迷的堕落生活!”
37.飘零飞鸢
沈归自觉这动作十分自然,却没看见身后齐灵烟那欲言又止的表情。身子刚刚贴紧飞鸢的后背,还没说出下一句话来,便被他肩膀向后一撞,整个人瞬间飞到了半空之中,摔落在祭坛下面花瓣步道之上,又被没来的及化去的余劲领着,平着搓出去足有一丈远。
“呸,呸!灵烟姐,你这徒弟咋这么暴躁呢?一声不吭直接动手?这手铁山靠到底跟谁学的啊?让他这么用还挺有迷惑性的呀!”
“跟我学的!你有什么指教啊?”
本坐在一边望天的武师,此时听见沈归的闲言碎语直接站起身来,拍着胸脯瞪着沈归。
“哎我这脾……算了,反正我也习惯了,不差他这一下。我说壮士,您又是哪位啊?”
“我是先代大萨满李玄鱼的萨满卫队长,齐格奇!怎么样孙少爷?我徒弟这手铁山靠,还说的过去吧?”
“嘿!我还告诉你,要是刘半仙今天跟我来,你现在就死这了!”
“嘿!我还告诉你,要是没有灵烟和老子,你二十年前就死这了!”
沈归一咕噜爬起身来,两步就蹿到了祭坛之上。伸手系紧了周身衣物,还朝手心吐了一口口水搓了搓,摆出一副狗熊的架势来:
“你不就仗着那半手摔、拿、别、拽的外家跤吗?我还告诉你说,比内息我虽然不行,可说到外门功夫我也算是个老手了。来来来,你们师徒俩人的账,咱一起算。”
齐格奇一见沈归这架势,眼睛也是一亮,伸手便把腰间马刀甩在了祭坛之下:“哎呦?我瞧孙少爷亮这架门,身上还有跤把式?那正好!我也跟着师父学过几天漠北跤。刚才那些盔甲齐整的铁皮人一个带种的都没有,我这胳膊根痒的没抓没挠的,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行家,咱爷俩掼上几手?”
齐灵烟叹了口气,往飞鸢的方向走去,嘴上还嘱咐着齐格奇:
“他这岁数,筋骨刚长成,气力还没上身呢,悠着点玩。”说完见齐格奇没答应,又上前拽着他的耳朵大喊:“齐大宝我跟你说话呢!长耳朵了吗?”
“哎哎哎,保证轻拿轻放!”
沈归也毫不示弱的还嘴道:
“您那么粗的胳膊这么细的腰,万一被我把腰间盘甩出来,可管摔不管治啊!”
嘴上谁都不肯示弱,二人便弓着腰蹚着跤步就凑到了一起,刚开始还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前搭手,客气几下之后,身体便裹缠在了一起。
林思忧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飞鸢说话,脚边已经被飞过来的沈归撞了一下。低头看去,只见仰面朝天的沈归也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
“齐大宝!你能不能不往我们俩这边摔?”
齐灵烟愤怒的喊着齐格奇的本名,齐格奇双肩一耸,蹚着步子便蹭了过来,嘴里还应着她:
“好嘞,马上弄走!”
沈归还没明白过怎么回事来,便被拽着衣襟鞠举到了半空之上。
“这人还挺高啊!”
被齐格奇一手“霸王举鼎”拿住身体托过头顶,沈归发出了无计可施的感慨,马上只觉自己被翻了个身,便以背着地,狠狠地砸在了祭坛之上。
“这一下要是用膝盖去迎你的腰,‘咔嚓’一声就得把你给撅断了。可我毕竟是个大人,给你点教训就得了,犯不上下死手。”
齐格奇刚说完,又往前迈了两步,这次抓着沈归后背的衣服,自己一个侧翻,灵巧地绕到另一侧,紧接着腰腹一较劲,沈归便看见了空中的火烧云。
“齐大宝!你不是说给点教训就得了吗?”
听见声响而转过身来的齐灵烟,此刻看着被托在半空之中的沈归,语带担忧的说到。
“是啊,这不正教训着吗?没事灵烟,我手下有准,保证他活着的同时,还给飞鸢出够了气。”
说完手腕一番,沈归又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这一下直接把他吃下去的早饭都摔了出来。而后,场面上就变成了一场草原跤法表演大会,正所谓“大绊三百六,小绊赛牛毛”,好多年没遇见同道中人的齐格奇,这回可算是得了个机会,直把沈归摔了个七荤八素,就像一只破麻袋片那般,在齐格奇的挥舞下,在天地之间的六角祭坛之上,无助的不停旋转飞舞起来。
“呼~今儿就到这吧。天黑了看不准,一掌杵坏了身子可不得了!”
演出结束后的齐格奇拍了拍双手沾上的尘土,用脚尖点了点地上趴着不知生死的沈归说道:
“别装死啊,我手上可有准,赶紧起来行跤礼!”
沈归软软的动了下身子,甩了甩脑袋,不停地努力想要站直双腿,刚觉得踩稳,就立刻徒劳的滑开了重心,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口中不知道从哪反出来的液体,这才颓然的说:
“站不起来,找不稳重心,踩在地上脚都是软的。”
“那……那你先坐着吧。”
看完表演的齐灵烟此时才开口埋怨道:
“大宝你真是的,摔两下让他知道厉害就得了呗,怎么还没完没了呢?”
“嘿嘿,放心吧,我收着力呢,没敢往要害上招呼。他这就是绊子挨多了,一时半会还拿不准应该怎么站着,缓一会就好了。”
沈归正在祭坛中央平躺成一个大字型,脑袋天旋地转的睁不开眼来,还伴随着异常强烈的恶心反胃之感。此时听见齐格奇轻描淡写的说着,立刻有气无力的反驳道:
“你可别给我下这个保证,缓多大一会能好,那我可说不准,现在我就一个感觉,想吐。”
其余三人闻言,皆笑了起来。
河中大街上最大的饭庄——会友楼,每日都会在戌时四刻之时,准时熄灶谢客。而今日戌时四刻,后厨的灶火正旺。
“小东,羊腿烤的怎么样了?要是皮的脆度足够的话,就再刷一层酱!”
开口之人是会友楼的大厨宋行舟,此时在他右手的锅中,正烩着鱼肉。
“飞鸢姑娘既是广陵人士,那么就来尝尝我这手‘拆烩白鱼’味道如何。”说到这里,他又滑了滑铁勺,嘴里嘟囔起来:“现在幽北的天气还有些凉,鲢鱼不开口,所以只能用这条“武开江的岛子”(人力打破冰面所捕到的白鱼),先凑合凑合,吃个意思吧。”
闻着宋行舟锅里传来的鱼味,本是一言不发的飞鸢,终于还是在沈归的一脸期盼中摘下了面具。
“嚯!”沈归粗略一打量,刹那间便有惊为天人之感。他也见过许多漂亮姑娘,但眼前飞鸢姑娘的容貌,在自己两世为人之中,还是第一次看见。
摘下面具的飞鸢肤白胜雪;一双明珠般的眸子闪出水润的光泽;双眼细长,而眼角微微下垂,天生就带着些许忧伤之色;朱唇弧线微翘,上唇还有唇珠隐约可见;小巧的下巴微微前翘,让人看上去就忍不住,想要亲手捏上一捏。
可是,就这张如此完美的脸庞,却生有一大块红色胎记。自左眼眼角下行,一直垂到脖颈处为止,那形状就仿佛一只鸟类羽翼一般。此块胎记虽然长在她脖颈至侧脸的位置,但就算只是随便看上一眼,也是极为明显的。
飞鸢在摘下面具之后,神色就有些紧张。此时在沈归那不错眼珠的使劲打量之下,更是显得坐立不安。
“真漂亮。”
沈归使劲吞下了忘记咽下的口水,只是语气与神色夹杂的皆是不可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