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马过江河TXT下载马过江河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8.飞鸢之能

    “偷瞟两眼得了呗,怎么还不错眼珠的盯着呢?肯定因为经常去南北市场逛窑子,学回来了一身臭毛病。我看你那凭印取银的权力,也是时候交回来了吧?”

    齐灵烟看着满面猥琐目光呆滞的沈归,用筷子敲了敲碗边说道。

    “哎!我说这位客官,您说他宋某我管不着,但最好别敲碗,我们厨子忌讳这个。”

    正在灶上忙活着的宋行舟,听见身后响起了筷子敲击瓷器之声,老大的不乐意。

    沈归这才回过神来,仔细回忆一下刚才齐灵烟所说,一下站起身来:

    “莫非照你方才所说……汇南钱庄的幕后老板,是你?”

    “不然哪会有这样的冤大头?凭着一块破石头,就随你任意支银子出去挥霍?不过有一点你倒是想错了,现在汇南钱庄的管事已经不是我了;而你面前这位,被你足足盯了一个时辰的飞鸢姑娘,才是汇南的现任管事。”

    齐灵烟此话刚一出口,沈归就差点把脑袋钻到面前的鱼肉砂锅里面。他一直以为,这汇南钱庄的幕后老板,应该是一位和林思忧关系密切的江湖前辈。但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以来,他花出去的每一两银子,都是这位漂亮姑娘给的。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却吃了这么多年软饭。这种感觉还真是挺刺激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骆掌柜说我取的都是华延商帮的银子,老拐本命周疏同,莫非……飞鸢姑娘本家姓周?”

    此时,不住嘴吃着东西的齐格奇把一碗饭推到了沈归面前:

    “哪那么多废话,东打听西打听的,有银子你就花,有饭你就吃。其他的事还不到你能插手的时候。”说完又回头朝着后院喊了一嗓子:“小师傅,咱那羊腿烤的怎么样了?差不多先给我尝尝火候呗?”

    齐灵烟也是轻轻地推了下沈归脑门:

    “飞鸢是我与你姐夫,在城外放纸鸢的时候,从河边捡回来的。许是……”话说到这里,林思忧指了指她自己的侧脸:“所以才会被遗弃的。哎,虽然南康百姓生活富足,民风却是比不上幽北的这般淳朴善良。”

    飞鸢听到这里,神色也没产生什么变化。只是伸手轻轻滑过自己侧脸的红色胎记,把几缕散落的头发别在而后,更为清晰的露出那飞鸟翅膀形状的胎记来。

    沈归心生感慨,只觉此女虽有些羞涩怕生,但心志定然极为坚定,应该是个外软内硬之人。

    想到此节,也再不提起此事。随意吃了两口菜,又用极为随意口吻的说起:

    “哎?之前问你为什么要留下我这个鬼神转世,你还没说清楚呢。”

    林思忧听到这个问题,并没有被沈归随意的口气所影响,而是皱了皱眉,端正的放下了筷子,直视沈归的双眼说:

    “你原是死胎,全赖师父燃尽余下的生命力,与自身天灵脉为介,才从虚空中祈灵而回的。虽然我并未参透师父此举之深意,但是我知道,无论你来带的是转机或是灾难,那都是在冥冥之中注定好的。所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从来都只能是凡人默默承受天道更迭,却没有天道受凡人意志而左右的道理。人力,终究不能胜天,而那些玄乎其玄的上古传说,也不过是凡人的杜撰而已。”

    “那你的意思是……”

    “对,这华禹大陆上百姓的生活,究竟是富足安康,还是水深火热,那都并不重要。你的存在,便是师父祈下的人间天道。无论你为这片大陆带来了什么,都是每个人注定需要承受的。”

    “你这么一说我很慌啊!这么重大的责任就交到我的手里?”

    “怎么就重大的责任了?”

    “……但是你说的那么吓人……”

    “简单说就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就大胆去做吧!这也是我们这些由天南地北汇聚而来的人,会如此关照你的原因了。”

    沈归看向靠后院门边,嘴里叼着筷子,正含糊不清的催促许思东的齐格奇:

    “就是那种拿我当破麻袋甩着玩的关照吗?不用了谢谢。”

    “是那种你有什么问题,就第一时间帮你查清楚的关照。”林思忧说着,看了一眼飞鸢:“你来跟他说吧,骆老寄回南康那几张图纸的具体情况。”

    飞鸢见林思忧开口,便从袖中拿出了那几张熟悉的图纸,沉吟半晌才开口说道:

    “嗯……你画的这个东西呢,凡是与汇南钱庄有来往的商队,都说未曾见过。而我师父掌管的华延海商,还有南康第一的长安商帮,也都未有船员声称见过这等武器……”

    沈归听到此时锁紧眉头,用手指不停地卷起鬓边长发,这也是他开始陷入思考的惯用动作。

    “不过……倒是有一对侠侣来找过我们,他二人声称是你的朋友。男的叫古戒,女的叫苏乙青。”

    沈归听到这两个名字从飞鸢口中传出,眼神不由一滞:

    “他们说什么了?”

    飞鸢打量着图纸,也是一脸疑惑的说:

    “古前辈说,在他年少之时,听他师父岳海山提过此等火器。他虽未曾亲眼所见,但与我们手中图纸对照来看,并无太大差别。据他所言,此物名曰墨雷,是北海剑奴入魔以前的作品。但根据江湖传闻,剑奴与岳海山二人,皆已去世二十余年。以此看来,只怕我们没有再次证实的机会了。”

    沈归迫切的追问:

    “图纸呢?制造工艺呢?剑奴他会不会留下副本?”

    一旁用小刀一片片割着羊腿的齐格奇突然开口:

    “不会,但凡剑奴所制兵刃,便一定是孤品。此人脾气古怪孤僻,一生从未收徒,也没有铸造典籍流传于世。若你想按图仿制,怕是要失望了。”

    沈归闻言继续追问道:

    “如此说来,如‘墨雷’这般孤品,为何会出现在六十里亭外?”

    齐灵烟指了指他腰间斜跨的长剑春雨:

    “你这柄长剑,不也是剑奴所造?剑奴生前所打造的那些神兵利器,早已散落在江湖之上,被谁得了都不算稀奇。”

    “恩,飞鸢姑娘,如果不麻烦的话,最好能查清楚墨雷的下落。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长辈,就是伤在这火器之下的。”

    沈归会对墨雷如此在意的理由,在场众人都不太理解。只有被他嘱托的飞鸢姑娘,思考后用低低的声音说:

    “这个倒是已经查出来了。这柄墨雷目前应该是在南康的建康城,一个专门售卖情报的组织手里。这个组织有个名字,叫做“谛听“。”

    飞鸢此话一出,沈归的脑中顿时乱作一团。原本在他笃信李登没有派兵截杀傅忆一家之后,心中的头号怀疑对象就变成了宣德帝颜狩。但如果飞鸢的这个说法没错的话,那自己原来的想法也就根本无法成立了。

    “墨雷在谛听手中,这消息准确吗?”

    沈归还想再次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实性,飞鸢虽然一言不发,但神色无比认真,并且坚定的点了点头。

    “好麻烦啊!要不然让刘半仙直接去把他们都给砍死算了,也省的我想起来就觉得头疼。”

    宋行舟听到沈归的这番话,把最后一道菜十分粗鲁地放在了桌上:

    “那下次你再来吃饭,我也干脆一勺烩了吧,还省的思东那孩子还切得那么费劲。”

    沈归闻言一抬头,便见到许思东那张正在不住点头的大脸。

39.汇南长安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跟你讲了。”林思忧此时神色颇为认真,掰着手指头对沈归说:“你在汇南支的银子,只有一半是我们三个出的,所以你用起来也不需要觉得别扭。”

    “啥?我就使了那么点银子,你们还找了个合伙人?这汇南钱庄的生意不怎么样啊!”

    沈归故作轻松的说道。

    “汇南钱庄可还有许多别家股东呢!哪能供着你一个外人肆意挥霍呀?。”林思忧嫌弃的看着沈归:“你支的银子,有一半是你姐夫带着华延商帮,在海上跑船赚回来的;而另一半你用起来,也是理直气壮的,那银子都是你亲爹出的。”

    沈归被一个“爹”字砸在头上,整个人都有些发懵。爹这个字,近二十年中,除了为了占别人便宜以外,他就没再提起过。眼下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就承了他的“人情”,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他……过的如何?”

    无论怎样,沈归还是干巴巴的问了亲爹一句。倒不是他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心中觉得,自己就该这么问而已。

    “蛮好的呀,其他的现在跟你说也没用。他是沈家嫡系二少爷,掌管着整片华禹大陆最大的长安商帮,有吃有喝行动自由,手里又不缺银子花,不需要需要你来担心的。”

    “那他为什么……我娘……”

    沈归有些结巴,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提出这个问题,但也还是问了。

    “别说得好像很熟一样,你与娘亲不过就是一面之缘而已,他们二人之事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他夫妇二人十分恩爱,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娘生前也从未怨恨过他。”

    此刻的沈归心情十分复杂,但又无法说予任何人听。因为不会有人能理解,他,对于亲情如此淡薄的因由。

    “明日我们便要回南康了,你有什么要带给父亲的话吗?”

    林思忧看着神情复杂的沈归,语气轻柔的问。

    “恩……没什么。等有机会我亲自说吧。”

    “不然我们一起回南康去?”

    “我在幽北还有事,等做完了就会去找你们的。”

    沈归说到这里,齐格奇舔了舔满是羊油的手指头:

    “你留在这不就是为了郭老王爷的太白卫吗?现在那些也配叫太白卫?这郭霜统领才去了几年呐,你看看现在的太白卫,还哪有一点郭家的影子?这样的军队就算你拿回来,也就是浪费粮食而已。说句不客气的话,现在的太白卫,比海盗的战力也有所不如。”

    沈归听完齐格奇的话只摇了摇头:

    “你说的不全对。在我眼里,军队是军队,银子是银子,人是人。叔父郭霜死的不明不白,我总要给他一个交代;而太白卫就算是垮掉,也要在自己手里垮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道理也是亘古不变的。”

    “罢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把。银子你随便取,反正华延与长安两大商帮合在一起,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走了!”

    齐格奇说罢,朝桌上放了一枚五两小锭的金元宝,拍了拍许思东的肩膀说:”

    “小胖子,你要能学得你师傅八成手艺,到了南康随便开个酒楼,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了。”

    说完,四人便从后门而出。

    小学徒许思东拿起桌上的五两金锭,献宝似得跑到宋行舟面前:

    “师傅师傅,您看,居然是金子!南康人都这么阔绰吗?要不然咱们也去南康吧?这幽北的百姓穷还不说,那冬天也实在是太冷了。”

    宋行舟罕见的没有生气,只是摸了摸徒弟的脑袋,喃喃自语着说道:

    “快了,就快了……”

    沈归刚刚回到河中后街,便见到刘半仙正鬼鬼祟祟的攀吊在院墙以上,只露出了半个脑袋,双眼注视着前院的方向。沈归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挂在院墙外,只是为了偷窥自家宅子的。于是迈步上前,拍了下刘半仙的屁股:

    “上仙,您这是练功呢?还是作法呢?偷窥自己家宅子是不是有种别样的刺激感啊?”

    “嘘!”刘半仙用手指比了比自己的嘴唇,又指向了宅子里面。沈归见他如此小心,也是纵身一跃,双手扒上了院墙。

    这一老一小挂在墙上,只露出四只眼睛。只见沈宅的前院之中,站着正在斗鸡般对视的一男两女。沈归仔细一看,还真有自己认识的人。

    这夹在当中的男子,便是幽北三路的二皇子,风月老手颜青鸿;而其中一名熟悉的女子,正是林思忧的徒弟,幽北丞相李登膝下独女,圆脸事儿精李乐安;而站在李乐安对面的姑娘,沈归却还是头一次见。

    此时刘半仙小声开口说:

    “哎我说,你这喜好够杂的呀?俩女的拍家门堵你也就罢了,怎么还来了个男的呢?”刘半仙用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起挂在墙上的沈归,而后又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语气暧昧的说:“哦~看来我是真的老了……”

    沈归轻啐一声:

    “呸,你这个老泼皮。下面那男的是幽北三路的二皇子,又不是北市场后街的兔子相公。”

    听完沈归的解释,刘半仙以一手攀住院墙,另一只手朝他高挑大指:

    “厉害!不愧是李玄鱼用命换回来的天人!二皇子这么尊贵的身份你都能……”

    “滚蛋!”

    沈归被刘半仙挤兑的大喝一声,院中正在争执的三人听到此声,便齐齐看了过去。颜青鸿最先看清,那挂在墙上偷窥之人的面目轮廓,分明就是沈归,立即大声喊道:

    “沈归呀沈归,我托你的事,你之前可是满口的答应。现在怎么开始躲我了?不行你早说啊!事到如今我可怎么办啊!”

    沈归听他这不清不楚的话,都懒得再看刘半仙的表情。只是纵身一跃,便跳入前院之中。

    沈归站稳身形,不看大喊大叫的颜青鸿一眼,只是先走到了李乐安面前,疑惑的说: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怎么在我府上?此时李相爷心中定然挂念万分,走,我先送你回相府。”

    沈归话音刚落,由正厅之中便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

    “不必烦劳沈公子相送,老夫就在正厅。”

    声音刚落,由正厅中走出了相府管家李福,和一脸苦笑的傅忆。沈归皱了皱眉,还是强行扯出了一丝微笑,言语间也格外的尊重:

    “李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有何急事?”

    李乐安此时的小嘴嘟的老高,再配上一张小圆脸,此时看上去,活像是只生气的小河豚。她委屈的指着对面那位陌生的姑娘说:

    “本来是家父找你有事商量,我就跟着来了。可没坐一会这俩人也来了,他们说……他们说……”

    一见李乐安有些结巴,沈归便饶有兴致的逗着她:

    “他们俩说什么了呀?”

    李乐安指向义愤填膺的颜青鸿:

    “他骗我……他说这姑娘才是这里的女主人……还说……不认识什么沈归,让我和爹爹回去问清楚!”

    沈归意外的撇了一眼身后的颜青鸿,嘴上不停哄着气成结巴的李乐安:

    “哦……原来你这么生气,就是因为他们骗你呀?”

    胳膊攀在墙头上围观的刘半仙,不屑的大喊道:

    “真是人头猪脑。李丫头又不是没来过

    ,还能让那小子几句话骗了?真正惹她生气的,是那句‘女主人’!”

    沈归不满的嘟囔着:

    “呸,就你这老光棍聪明!”

40.青鸿之托

    李乐安一经刘半仙的调笑,一张小脸瞬间憋得通红,口中急忙辩解道:

    “就是气他们骗我!没有别的!老头你别胡说八道呀!”毫无说服力的跺了几下脚,又心虚的偷瞟了正厅方向一眼,见坐在屋中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反应,才松下一口气来。

    沈归眼见李大小姐如今这般模样,活像是只炸了毛的猫。心知眼下这个状况,继续在她身上耗着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转过身去,瞪着一脸无辜的颜青鸿说:

    “颜老二,那你带着一位姑娘深夜造访,又所为何事呀?”

    “你还好意思问我?”颜青鸿一听这话,顿时也火冒三丈:“之前答应的痛痛快快,如今祭祖大典一过就不闻不问了?”

    沈归被他这指责的口吻,也弄的极为气愤。虽然祭祖大会已经“顺利闭幕”,但距离现在也不过就是一顿晚饭的功夫。他这行为,就像是上午刚刚借给自己的钱,下午就来拍门讨债,喘一口气的功夫都不给啊。

    “我说姓颜的,你还是个人么?我答应的是帮你想想办法,又没拍着胸脯告诉你,这事我全包了。就冲你现在这口气这行为,还别不告诉你:我答应帮你,只冲着与颜青鸿的交情,可不是因为你那个狗屁二皇子的身份。我这么说你还别不乐意,你要是还有别的办法,就赶紧想想吧。小爷我一不是你颜家人,二又不做你们幽北的官,你们皇家的那些屁事,与我姓沈的有何干系?慢走不送!。”

    颜青鸿一见沈归这么大的反应,瞬间懵了!自己不过是因为心中焦急,随口发发牢骚而已。可没想到会招来他这一通批头盖脸的臭骂。自己好歹也是幽北三路的二皇子,虽然未来生命安全没什么保障、在民间的操行口碑也不是很好、亲生母亲包氏,又是个草原外族,可皇子毕竟是皇子,再怎么潦倒,也比沈归那个破落子弟要强上许多。

    被惹恼的“年幼龙子”颜青鸿刚想发火,余光正巧看到身旁的姑娘,正一脸恳求的看着自己。于是,盛怒之下的颜青鸿,做了一件特别扭曲的事。

    “我算知道你姓沈的为何这么忙了。就连李家大小姐都能半夜进你宅子,换谁谁都得说忙!我原本以为,你沈归跟着丐神伍乘风混了那么多年江湖,兄弟情义肯定放在首位;可我真没想到,原来你沈归,也是个被娘们腰带勒住脖子的风流鬼!”

    颜青鸿这明显是有求于人,惹不起沈归只能拿李乐安撒气。可是这句没经过大脑的话刚一出口,他心中只觉一轻。再转身看去,众人都长大了嘴巴盯着自己,就连一直在外院墙上挂着的刘半仙,也翻墙进了院子,远远的戒备起来。

    “颜老二,你喝酒了吧?”最先反应过来的沈归,一边用诡异的眼神盯着他,一边走上前去,推着他的后背朝大门方向而去。嘴里还大声的嚷着:“你喝酒了我不和你说话,有什么正事等你明天醒了再说。”

    “站……住!”

    由正厅之中传出了李登的声音,众人都听得是极为清楚。颜青鸿一听这声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坏了,我……我忘了……”

    沈归摇摇脑袋,拍了拍身子筛糠般颤抖的颜青鸿:“过去吧,你现在就好比案板上的王八——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谁让你口无遮拦的?整个幽北三路有谁不知道,他东幽李家除了有钱之外,最出名的就是护短了。”

    沈归一边说着,一边搂着颜青鸿的肩膀朝正厅走去。二人来到门前,被相府管家李福笑眯眯的伸手示意,给拦了下来:

    “沈公子,依老朽看,还是让颜二少爷自己进去吧。你们虽是朋友,但有些事也最好避讳一些,这样日后二人才好相见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沈归听了李福的话,点了点头便松开了颜青鸿的肩膀。颜青鸿感受到他臂膀的离开,立刻回头看着沈归,眼神恳切凄惨。

    “去吧去吧,我去厨房弄点夜宵,你挨完骂之后,就带着那位姑娘回吧。看在你如此可怜的份上,那路事我应下了,明早带着这位姑娘再来一趟吧。”

    说完,沈归朝着正掐腰赌气的李乐安摆了摆手,吹着口哨往后院厨棚走去。等他再回正厅之时,颜青鸿和哪位陌生的姑娘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端着一瓮沙煲走到正厅门口,见李福微笑着朝屋中歪了歪头,便同样抱以微笑,走入屋中。

    “李相携女而深夜来访,想必是有什么正事。方才我在后院煲了一锅粥,咱们三人边吃边聊吧。”

    说罢,沈归放下了手中沙煲,先是用烫到的手指捏了捏耳垂,而后准备再次回到厨房之中,取三个粥碗来。

    “小沈你先坐下,让李福去就可以了。”李登朝沈归摆了摆手,又高喊了一声:“李福!”门外立刻便传来了李福应承之声。沈归只觉羡慕不已,这要是换成自家的傅忆,用棍子追着打都没这份勤快劲。

    “之所以老夫会深夜前来,皆因为代萨满巴格之死……”

    “什么?!巴格死了?!”

    李登此话刚一出唇,瞬间便把沈归惊得跳了起来:

    “不可能啊!他下午只是被一柄刀鞘半推半送了一下,况且那人也根本没用力!当时见他倒在台上,我还以为他只是想讹人呢!这一转眼功夫就死了?这碰瓷的成本也太高了点吧?”

    李登和李乐安一人扶着晃动的桌子,一人扶着有些摇晃的沙煲,李乐安鄙夷的看着沈归:

    “那巴格都多大岁数了?这一死就算不是你安排好的,也不值如此大惊小怪的吧?”

    “我安排好的?什么意思?”

    李登也惊讶的看了一眼沈归:

    “真不是你?”

    沈归也一头雾水的辩解道:

    “怎么就怀疑到我了呢?我和巴格虽然有些过节,无非也就是立场不同而已。根本没有痛下杀手的理由啊?不过倒是你……上次来这里袭杀李小姐之人,不就是萨满卫吗?你第二天还指使万长宁参了他一本,虽然又被何文道反将了一军……明的不行来暗的,是你也很合乎情理啊!哎对了,你们父女二人夜间出门,单清泉怎么没出现呀?难道就是你派……”

    李登急忙摆手喝止:

    “这说巴格的事呢,别扯上我。清泉他是有些隐伤没好利落,最近都在家中养病。”

    李登说话这话侧头看去,只见女儿李乐安正仔细地给二人盛着沙煲之中的热粥,根本没在听这些事情,嘴角也挂上了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既然你说并不想要巴格的命,为何又把他交到孙白芷手里呢?巴格都那么大岁数了,虽然平日与你略有抵牾,但也不至于落得那个下场才是。不过,既然你说这不是你的意思,那老夫自然也是相信的……”

    说到这里,李登结果女儿递来的粥碗,溜着碗边吸了一口,继而眼神中发出一丝光亮来。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正在忙碌的李乐安,满意的点点头。

    “而且老夫告诉你一个幽北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把一件事情摆在了明面之上,那就只能用明面之上的手段;若是一件事没有摆在台面上说,那就等于说双方生死,各安天命了。”

    听到这里的沈归撇了撇嘴,心中满是不屑:就这副洁癖十足的行为方式,活像是个老派的西部牛仔。他一个当朝丞相,做起事来居然与江湖人一样幼稚,没有厚黑学的理论基础,你李登还当个什么官呢?

    “嗯,手艺不错,喝两口粥还真有些饿了。再给我盛上一碗。”

    李登说完便举起了空空的粥碗,递到刚刚坐下的女儿手里。

41.巴格之死

    沈归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敲击桌子,口中喃喃地盘算着:

    “既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巴格到底是死在谁手里的?那人这么做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没想到这奉京城虽不算大,还真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啊。”

    李登认真转着手里的粥碗,随意的说着:

    “怎么就深不见底了?那巴格死在孙白芷手里是铁一般的事实。之前你与孙白芷带着一众市井之徒,在六角祭坛把个好好的巴格打倒在地。这可是有千百双眼睛一起看着的事实,这事你无从狡辩吧?”

    沈归点了点头,虽然其中另有隐情,但是看在围观百姓眼中,那可就是这么回事。李登见他并没开口辩驳,便接着说起:

    “在孙白芷那番感人肺腑的表白之后,他又纠集一种人,排着大队护送巴格回到了孙氏医馆,这也是奉京城里的百姓眼睁睁瞧着的。所以等于说,你们先欺负人,再救人,又杀人。整件事看在百姓眼中,已经成为了铁一般的事实。”

    沈归牙疼一般的抽了口气:

    “嘶……可是我和巴格的事,别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吗?他恨我不死,是因为我的存在挡了他振兴萨满教的百年大计;而我对他,其实倒没有多大仇恨。当然,说到无仇无怨,指的是他指使萨满卫,前来袭杀我与李小姐之前。”

    “你还是不明白啊!”李登听见沈归的说法摇了摇头,放下粥碗随意的用袖子抹了抹嘴说:

    “在明白人眼里,谁想除掉巴格,都可以有千万种理由,也可以没有理由,只要决定暗中动手,那什么理由都不再重要了。可在奉京城的百姓眼里,整件事情分明就是你沈归,纠结江湖草莽,于大庭广众面前气倒巴格在先;又指使手下郎中,在诊治过程中暗下杀手在后。人证物证都很齐全,简直就是个铁案。”

    说到这里,李登敲了敲台面,无比郑重的说到:

    “巴格毕竟是德高望重的萨满教大长老,又已经是耄耋之年,满头白发。明日他的死讯一经传出,你就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沈归已经明白了李登话中深意。是啊,别看祭坛周围的百姓们,看热闹的时候纷纷鼓掌叫好,就那起哄的兴奋劲,简直想把送殡的一起推坑里埋了。可这事一旦到了明天,当事人巴格又被动的“以死明志”,舆论如何便不是谁能控制的了。

    所以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无论巴格死因如何,只怕这黑锅都会扣在自己脑袋上。事因由自己而起,巴格又死在了自己麾下的“急先锋”孙白芷手里,这就是标准的黄泥巴沾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对了,巴格是怎么死的?病死的吗?”

    沈归怀着“还能抢救一番”的心态,满怀希望的看着李登。只见李登嘴角抽搐了一下,神色略带尴尬的说:

    “这事儿你还是亲自去问问小孙大夫吧,毕竟我也是道听途书,只怕还有不尽不实之处。”

    李乐安此时却忽然开口说道:

    “哎呀,你把巴格交给孙白芷,真不如直接一刀抹了他……”

    “乐安住嘴!如今你也是大夫,怎么能讲同行的坏话呢?此事休要再提,让沈归自己去问个清楚便是。”

    说完又看着沈归,表情玩味的说道:

    “老夫这个女儿自小便是李家的掌上明珠,又被家中老人骄纵惯了,都到了这个岁数还未出阁,仗着老夫的宠爱也是愈发娇狂。老夫为她的婚配大事,可是操碎了心。”

    “爹,您跟他说这个干吗呀?”李乐安好像知道父亲解下来要说什么,扭过身子低垂着头,脚尖就像一只小马驹般,不安的蹭着地面。

    “沈归呀,老夫与你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乐安丫头如此欣赏一个男孩,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眼下你郭家虽然败了,但我李登也没想过要,靠女儿的婚事去换回什么好处来。你们二人若皆是彼此欣赏仰慕,那就让我亲自与郭叔父见上一面。我也知道你郭家目前有些尴尬,请你转告郭叔父,我李登愿意亲自前去南康拜会。当然,以上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以你能够安然渡过眼前困局为前提的。老夫是个商人,这宗关乎女儿终身幸福的生意,可容不得我丝毫马虎。”

    说到这里,李乐安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只鹌鹑,脑袋别在一边,不停地别扭着身体。

    而沈归却面色极为不悦。

    没错,就凭李乐安这特殊的性子,也比其他的名门闺秀更适合自己。眼下李郭两家往日的恩怨纠缠,早已经是昨日黄花;而李乐安的师父,更是从小抚育自己长大的林思忧。按理说这门亲事,也是水到渠成又天作之合的。可是李登此番前来,绝不是像他自己口中所说的那般单纯!

    他东幽李登,本就手握一路军政大权,若不是他在关北奉京城为相,那就是一位听调不听宣的土皇帝。原本幽北三路就是颜、郭、李三家部族联合,而眼下郭家凋零,李登的亲妹妹却已经是当朝国母,亲侄子又是东宫太子,前些日子还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军权,早已是与颜家分庭抗礼的局面了。

    自己此时虽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白丁之身,但经过祭祖大典之事,李登就能明显的看出,在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些,或来自郭家、或来自萨满教的铁杆盟友。眼下他伸出这根乘龙快婿的橄榄枝来,显然也是在打两头押宝的主意。

    因为丞相李登,与中山路那位壮志雄心的裴涯不同,他比谁都更熟悉郭家这个老对手,也就更容易猜到这看似凋零的郭家,到底隐藏了多大的能量。

    沈归自己也明白,李乐安归李乐安,李登归李登。但他还是迈不过这个本还是“自由恋爱”,一转眼就变成了“政治婚姻”的这个心中门槛。好在李登话中为双方留有余地,才不至在场面上太过难堪。

    “能得李小姐垂青,确是沈某我三生有幸。但在下目前只是区区白丁,既无官身也无产业。虽然你李家富可敌国,定然不会介意,但这倒插门女婿的名号,也实在过于难听。眼下李相有意以巴格事件为题,那我们索性便以此为约。若日后在下安然渡过此节,再请李相与外祖详细谈及婚嫁之事。”

    沈归一番话说得极为得体,但在这份客气之中,却带上了些许疏远。心乱如麻羞怯不已的李乐安定然没有发觉,只是一遍一遍的摸着沈归这个坏蛋硬塞给自己的惊雷剑鞘;而人精李登虽然听出了沈归的不满,但随便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因由。但他也并没作任何解释,只是站起身来轻咳一声,门外的李福便进来为他披上了一件皮袍:

    “日后贤侄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之事,来府上知会李福一声便是。哦对了,下次记得带上那煲粥的谱子,也好让我府上的厨子学些本事来。”

    说完便带着一整晚都扭扭捏捏、看上去活像个红脸傻子的李乐安,走出了沈宅大门。没过一会,李家主仆三人的背影,就在深夜的奉京城中消失不见了。站在门口相送的沈归打了个哈欠,拍了拍正在门房睡觉的刘半仙:

    “上仙您醒醒,随我出门一趟。”

    正在酣睡的刘半仙被沈归几掌拍醒,随即转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口中不满的嘟囔着:

    “你想去哪就自己去呗,非叫我干嘛?”

    沈归陪着笑脸说:

    “这不是下午刚惹了祸事,又被李登那么一吓,觉得如今走起夜路八成是会遭人暗算的。这才不得已要劳烦您这般的天灵脉高手相护呀。”

    “有什么事明早再去呗。如今这个时辰,南北市场的灯笼都灭了。哪有你这样使唤人的?”

    “上仙呀,我要是再不出去,一会又得被颜青鸿堵到门口了。”

    沈归担忧的看着已经略微泛起深蓝色的夜空。

42.神医白芷

    眼下正是初春时节,凌晨的奉京城仍然刮着彻骨的寒风。在这片鬼呲牙的天色下,城南向阳大街上的孙氏医馆,仍然是灯火通明的。

    孙氏医馆是孙家的祖业,传到了孙白术孙白芷两兄弟手中,已近六十载的光阴。孙家祖上本是前朝大燕名医,在那场导致华禹大陆四分五裂的动荡后,孙大夫拉扯着一家老小,过东海关来至幽北三路,以求躲避战火。

    而此时的幽北三路,犹如初升的旭日一般。人们虽然面目神情各异,但无论在眉宇间还是眼神中,都充满了希望的味道。虽然大家生活十分清苦,可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上到官员乡绅,下到平民百姓,都上下齐心,努力认真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之事。

    如此世外桃源般的安稳生活,也使得饱受战火摧残的孙大夫一家爱上了这里。虽然此时的幽北百姓都信奉萨满教的神婆巫师,但凭着孙大夫一手精湛的医术,也勉强的把一家老小养活了下来。

    白云苍狗,草长莺飞,孙氏医馆的当代传人孙白术,转眼已经成为了宫中首席御医,而且官拜四品太医院正。做了太医院的官,往日自然就在太医院中供职,而家中祖业——孙氏医馆,自然也就交到了二弟孙白芷手里。

    二少爷孙白芷,与其兄孙白术虽是一奶同胞,可无论医道天赋,还是脾气禀性,都是完全不同的。

    其兄孙白术,自幼便熟读四书五经,之后又随其父遍阅残存医经,再加上孙氏祖传的独门秘方,无论是经营祖传医馆,还是入职太医院伺候皇族,都是绰绰有余的。孙白术虽然家学渊源,自幼学之时又肯下死功夫,但无奈受天资所限,在岐黄一道之上发展平平;再加之其保守谨慎的性子,平日下药开方,也就多以中正平和为主。所以,说句实在些话,孙白术一生行医,虽没出过差错,可也治不了什么大病。当然,这样的行医准则,与他目前的职业身份,倒是十分契合的。

    反观孙白芷,从小便顽劣不堪,性格又冲动暴躁。在气跑了几任启蒙先生之后,其兄无奈之下把他锁入了书房之中。没成想幽闭不过百日,无聊的孙白芷,便把家中所有藏书读了个遍,就连专写山水地质的《华禹山水经》,居然也可以倒背如流。要知道,在这间书房之中的藏书,可是孙白术多年积攒而来,甚至有好多生僻的书籍,就连自己都只是粗略的翻过几页。

    弱冠之后的孙白芷,已经受到其兄的三年调教,自然的接过了家中祖业。可孙白术刚刚搬入太医院中没几日,孙家医馆就出了大事。

    这孙家二郎的第一个病人,是位壮年河工,平日以清理奉京码头河道为生。工作辛苦,自然饭量也大一些。不知道何故,竟然整整十日都未曾排泄,导致肠腹满涨,口角生疮,一双眼睛也布满了血丝。因此,他便来到了孙氏医馆之中。

    这只是一起普通的虚火旺盛所导致的严重便秘,不过是开个普通清热去火的方子,再加些番泻叶或者巴豆之类的通泻药材即可痊愈。孙白芷也是如此开的方子,并且在病人的需求下略微加大了巴豆的用量。

    按照这个治疗方法,这名河工除了会泻的更快些,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可问题,就出在了这个“更快些”上。

    这名河工回去服药不过半个时辰,便跑到了茅房中一泻千里。这个折磨自己近半个月的时间的便秘,随着这一趟酣畅淋漓的腹泻,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从茅房中走出的河工,此刻只觉身体前所未有的顺畅,就连带着前几日的食欲不振,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为了庆祝身体恢复健康,这中年河工从市集上称回了一大块五花三层的肥猪肉,外加一整坛子酒,肥肥美美的吃上了一顿“庆通宴”。

    凡重体力劳动者,平日饮食皆以重咸厚味为主。一整锅炖烧五花肉,一坛子高粱酒全部下肚后,这河工自然觉得口干舌燥。

    于是他便做了个要命的决定:痛饮小半桶冰凉的井水解渴。

    于是就这样,这河工在深夜之时,死在了臭不可闻的茅房之中。

    无论从死亡地点,到厨房之中的剩余药材,所有嫌疑都指向了初次行医的孙白芷。而盖有白芷红印的药方之上,显示出他加重了一半的巴豆用量。所有人都自然的认为,这就是桩铁证如山的庸医杀人案。

    蒙受不白之冤孙白芷这才明白,他虽然可以治病,却无法治人。所以,在他杀人庸医的名声传出之后,破罐破摔之下的孙白芷,平素行医用药更为大胆,虽然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但也治死了许多的病人。因此,目前来找孙白芷的病患,大多已是病入膏肓,都是想要死马当成活马医、最后搏一搏运气的人。

    因此,这孙家二郎在幽北百姓与江湖人之中,被冠上了一个响亮的名号。

    “倒转阴阳!”

    而沈归眼前的“倒转阴阳”孙白芷,正用手中的湿抹布,仔细地擦拭着孙氏医馆内堂。内堂正中央的病床上,躺着一具以白单蒙头的尸体。

    “这天一冷啊,血凝在墙上就特别难擦。”

    孙白芷神情无比认真,使劲的蹭着内堂之中的角落,并不停发出“沙沙”的声音。沈归走上前去,也拿起了一块抹布沾了些水,开始擦拭显眼的血迹。

    “墙上的别费劲了,回头找几位工匠来,重新上道石灰盖上算了。”

    孙白芷听到沈归的话也并没住停手,手中仍然执拗着蹭着墙上的粉红色血迹:

    “你说,风邪入体,究竟应该怎么治呢?”

    沈归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愤怒的朝孙白芷喊着:

    “啥?你小子根本不会治啊!那也敢下手?难道你真像传闻那般,拿活人练手不成?”

    可能是这一日一夜的疲惫所致,此时孙白芷的脾气,与往日的他判若两人。面对沈归这番指责,也只是淡淡的回应道:

    “残存的医术古籍中,也曾有记载过风邪入体的病理。所谓血之与气,并走于上,则为大厥,厥则暴死;凡治消瘅、仆击、偏枯、痿厥、气满发逆,肥贵人,则高梁之疾也。隔塞闭绝,上下不通,则暴忧之病也。暴厥而聋偏塞闭不通,内气暴薄也。不从内外中风之病,故瘦留着也。跖跛,寒风湿之病也。”

    孙白芷提及之医书,正是黄帝内经的素问篇。沈归见他并非一窍不通,又奇怪地看了看趟在病床上,那具以白单覆面的尸体:

    “那怎么刚才还好好的,转眼就被你给治死了呢?”

    “会说话吗?刚才他直挺挺的躺在祭坛上,多少双眼睛瞧着呢。怎么就成了好好的了?”

    “巴格下午不过是中风而已,这才一转眼过去,人都硬了!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这病若是保守一些,保条性命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巴格已经是耄耋之年,气血衰败是不可避免的。我琢磨着,若让他落个口眼歪斜半身瘫麻的下场,还不如冒险一试,尽力求得痊愈,也好让他安享晚年。无论怎么说,巴格都是萨满教中大长老,风邪病人的下场,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不大体面。”

    沈归听到孙白术这个说法,一时间情绪十分复杂。既有对他这番说辞的纠结,也有站在巴格的角度上辩证的思考。可压在他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便是马上自己就要面对的,铺天盖地而来的流言蜚语。

    沉默良久,沈归苦笑一声:

    “你这一场豪赌,为何会把我输出去了呢?”

43.庸医杀人

    二人就在这样的气氛下,继续地清理着“犯罪现场”,不知不觉间,窗外传来了几声鸡叫。

    孙白芷站起身来,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算了,剩下这些就交给小学徒们来干吧,我得歇歇了。”

    沈归使劲的抽了下鼻子:

    “嘶,有学徒住在医馆你倒是早叫啊。我本来就累了个半死,来这还得帮你清理屋子!”

    “……又不是我让你动手的。平日遇见什么疑难杂症,我都习惯一般干活一边想的,这样有助于思考。刚才见你一来就特别勤快,还以为你也有这习惯呢。”

    沈归纠结着品味了一番孙白芷的话,又满怀希望的抛出一个问题:

    “那你想出来了吗?那风邪入体到底应该怎么治呀?”

    “我哪知道?我刚才确实是在思考,但并没有思考出什么结果来呀。走吧,我快饿死了,咱俩先吃些东西再说。”

    二人重新洗净双手,刚要出门,没成想由打医馆正门风风火火的走进一个人来。二人仔细一看,来的这位还是个熟人,正是昨日祭坛之上的何文道。就是那位被沈归一招“将军卸甲”,给变成抓耳挠腮的猴子的那位萨满教大护法。

    “怎么样何大护法?我那纸条上写的管用吧?现在不痒了吧?”

    沈归看着一脸愧色的何文道,为了缓和双方紧张的气氛,先打了一个热情的招呼。

    而那张递给何文道的纸条,也没写什么神奇的手法。不过就只有四个字而已:洗澡,换衣。

    “是,还得多谢您手下留情,现在已经全好了。”

    何文道看见个台阶立刻就跳了下来,不见一丝拖泥带水。

    “既然好了,你还这么着急来医馆干嘛啊?”沈归说着,满脸奇怪地上下打量着何文道:“难道是自己抓出的伤口出了什么问题?”

    何文道急忙摆了摆手:

    “在下已经无碍了。之所以这么早便前来叨扰,只是想尽快接大长老巴格回去养病,也免得打扰到孙氏医馆的生意。”

    这一句话出唇,沈归和孙白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想来刚刚休整完毕的何文道,还不知道巴格去世的消息;而他亲自询问之下,自然没有旁人敢说的太细,只是让他前来孙氏医馆接人而已。

    来了!沈归心下便知,自何文道找上门来开始,巴格之死的连锁反应就算开始了。

    “何兄,既然如此的话,就随我们进内厅之中详谈吧。”

    孙白芷见沈归一脸为难之色,只好硬着头皮抢先开口,把何文道引入内厅之中。何文道走在当先,伸手撩开一片深蓝色布帘之后,便见到一具盖着白单的尸体,平躺在内厅正中。

    何文道声音有些发抖,还是用不太相信的语气回头问道:

    “二位把我引入内厅为何?这位病人又是……?”

    “巴格。”

    孙白芷声音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些许无情的味道。这‘巴格’二字出唇,却把何文道给听笑了:

    “我们之间虽略有抵牾,但大长老巴格毕竟已是耄耋之年,辈分也放在那里摆着,二位还是不要拿老人家开这等玩笑了。我今日是带着车夫一起来的,若是巴格长老暂时还无法下地行动,那么我可以……”

    “真的是巴格,你若是不信,自去掀开帘子看上一眼。”

    孙白芷的声音依然清冷,但听上去却是无比认真。

    何文道伸出了不住颤抖的右手,在尸体的头前几次起落,终于还是狠狠咬牙,先开了一个布角,只微扫一眼便立刻盖了回去:

    “孙大夫……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你……你们……这人是怎么死的,你们总得给我萨满教一个交代吧……”

    何文道话说的极慢,又几经思量,言语间不复往日的伶牙俐齿,吞吞吐吐又带着些许的自制。看得出来,何文道与巴格之间,是有极为深厚的感情在的。

    孙白芷略一沉吟,还是掀开了布帘,用双手小心的解开巴格头上扎紧的白布,语气平淡的说:

    “病人昨日猝倒祭坛,经我诊治之下认为,由于病人自身年老体衰,又长期肝气郁结,加上最近春季风急,为事所逼导致的肝阳暴亢,风痰上涌,这才引致风邪入体,骤然昏猝。”

    何文道极为克制地摆了摆手:

    “医理方面你不用过多解释,我并不了解你们岐黄之道。我只是想知道,大长老是怎么死的。”

    “综上所述,我原本打算施以手术之法,先打开头颅,取出头中风邪,再辅以清火疏肝之方,如此应可痊愈。但没想到只是刚刚打开头颅,病人被头中风邪诱致血脉上涌,本该缓流而出的鲜血,居然呈喷呈涌而出,用尽方法都无法止住,最终才流血至死。此事……我自会一力承担,与旁人无由。”

    沈归听到孙白芷这一番治疗经过,不由暗自点头。他所想之方法,在某些方面还是可圈可点的。而之所以会导致的这场悲剧的发生,只不过是孙白芷的治疗手段过于大胆,但并没有存着故意杀人之心。毕竟,在这里不光没有进行手术的必要条件,就连血压的概念都没有。

    “打开头颅取出风涎?此等技法,是否为你孙家祖传之术?可有成功的案例在先?”

    何文道听到这般手法,再看向巴格尸体,满脸的不可思议。

    “并无先例,只是我自己所创。”

    “那你为何会以萨满教大长老来试第一手呢?”

    “在祭坛之上我便说过了,在我眼中就只有病人与大夫,并没有其他身份。”

    “但你可知他是何等……”

    “若是按照保守疗法,或可以保存一条性命。但也定会导致四肢麻痹不能行动,口眼歪斜而无法开言,终日躺浸自己的便溺之中不说,最多也撑不过明年春天之时。”

    孙白芷把一条人命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就连一旁的沈归听来都觉得有些恼火。反而苦主何文道倒是缄口不言,绕到了巴格身边,一下下的理顺着他的头发。良久之后,才沙哑着声音说:

    “其实,在昨日出发之前,大长老便已经服下了烈阳散。”

    这一句话出唇,孙白芷则是双目骤然圆睁。而一旁的沈归则开口问道:

    “烈阳散是什么药?”

    “烈阳散是一种以金石粉末为主的萨满古方。服下之后的短时间内,可以提神醒脑,振奋精神,只觉得周身上下有用不尽的力气。但这烈阳散算不上是什么治病的药方,不过是在透支服药之人的生命力而已。哦对了,倒有一点与阿芙蓉极为相似:烈阳散一经服下便会终生成瘾,一段时间不用就觉得生不如死。实在是个害人不浅的方子。”

    何文道听见孙白芷的话,也是连连点头:

    “孙大夫说的不错,这烈阳散药性正是如此。在昨日祭祖大典前,大长老巴格便服下一剂,以求顺利主持整个祭祖大典。毕竟他如今已是耄耋之年,身体精力自然不济。他本为了借这次祭祖大典,想以此来拯救萨满教,自然甘愿倾其所有。更不要说烈阳散那区区的药性反噬了。”

    沈归被巴格那一往无前的气势所惊,喃喃自语的说了句:

    “没想到这老头子,脾气还真倔啊。”

    何文道苦笑着,眼中已经含着些许泪光:

    “沈归我告诉你,凡是萨满教中之人,就没有一个脾气不倔的。”

    说罢,何文道把白布重新盖在了巴格的脸上,出门叫来了车夫,合四人之力把巴格的尸身搭到车上。

    双方分别前,沈归语带疑惑的说:

    “巴格毕竟是孙白芷治死的,你不打算告他个庸医杀人之罪吗?”

    何文道摇了摇头,看着孙白术笑了一声说:

    “自古以来,哪有告大夫杀人的道理…………”

44.春江水暖

    “卫安恒,你这奉京府尹是怎么当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一个人都没给朕捉回来?”

    勤政大殿上的颜狩整个人都处于暴怒的状态下,把卫安恒昨夜递上来的奏折朝他甩了过去:

    “朕告诉你!巴格代萨满的死,总要有个人来负责!可如今你一个凶手都没抓到,那么是你卫安恒负责?还是朕来负责呢?”

    被奏折拍在身上的卫安恒不敢闪躲,只是低头跪伏在地,传出的声音不急不缓:

    “启禀圣上,微臣昨日彻夜多方查探,代萨满巴格,于昨日下午祭祖大典之上,身中风邪倒毙当场。虽经在场之孙氏医馆坐堂大夫,孙白芷施救,但由于代萨满本已是耄耋之年,年老体衰再加上血脉不畅,这才会于施救过程中,不幸身亡。由于本案苦主,也就是萨满教目前主事之人——大护法何文道,并未前来奉京府衙门报案,因此……”

    “所以你这个奉京府尹也就乐得清闲,直接来个民不举官不纠,朕说的对吗?可如今死者的身份?不用朕说你也知道,岂能与平民百姓之事混为一谈?你身为奉京府尹,又怎能就此作罢而不闻不问呢?”

    平素一向被人讥讽软弱可欺,墙头草般摇摆不定的奉京府尹卫安恒,听到宣德帝此话忽然抬头,朗声答言:

    “起禀陛下,卫安恒不才,全凭着陛下的错爱、又深蒙祖荫,才能窃居奉京府尹之位。可我卫家自祖上起,便一直都是天家颜氏军中的一介区区掌刑官出身,蒙天家几代家主信任,才得了这个已经世袭三代的奉京府尹之职。自昭烈武极开国皇帝起,我卫家人便始终秉持着依照朝廷法度行事的原则,这也是我卫家会受幽北三代皇帝的重托,掌管奉京安全近百年的全部原……”

    宣德帝颜狩听他开始攀起祖宗交情,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心知这个卫安恒,整日夹在几方势力之中,本也很难有所作为;但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们卫家从来不会参与到各方党派之争,一切行事准则都严守朝廷法度。这才使得自家历代帝王,都放心的把都城交于这个大公无私之人的手里。颜狩想到此节,朝着正在喋喋不休说起往事的卫安恒摆了摆手:

    “朕没工夫听你说故事,你只需要告诉朕,巴格这件命案你打算如何处置!”

    “臣只会按照朝廷的法度办事。眼下既没有苦主击鼓鸣冤,案件本身又经过臣下仔细查访,并无可疑之处。因此臣认为……”

    宣德帝紧紧皱了皱眉,然后又轻蔑一笑,用低低的声音问他:

    “你是不是以为,没了你这个奉京府尹,朕就成不了事呢?”

    说罢,他不再看向卫安恒,抬头四周扫过,朗声开口道:

    “朕决定,巴格命案交由宗族府、御马监、刑律司,三堂会审,颜久宁为主审,御马监监事陆向寅从旁协助,刑律司掌管刑典。此案以七日为限,就这样了,退朝!”

    宣德帝颜狩越说越生气,站起身来之后,还紧咬着牙关,瞪了一眼不知为何突然硬气起来的卫安恒。

    “臣有本!”

    颜狩都已经走下了玉阶,身后卫安恒那极具辨识度的嗓音又传了出来。火冒三丈的颜狩迈开大腿站到了卫安恒的面前,抬起了一条腿想要踹,但还是强行收了回去。虽然收回踢出一半的腿,但也守不住心中的火气,顾不上一代帝王的沉稳与威严,大声嚷道:

    “姓卫的你到底怎么回事?朕都已经不用你管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还告诉你,朕手下能办事之人何止千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还请陛下赎过微臣无礼。但依陛下方才所言,此案交由宗族府、御马监、刑律司三堂会审,依朝廷律法,确有不妥之处。想那宗族府的职责范围,只是监管所有皇亲国戚而已。但如今的死者巴格,一不是天家血脉,二不是皇族外戚,与宗族府又有何干系呢?而御马监则是皇家……则是皇宫内部掌管草料马匹之所,与巴格之死就更是毫无干系了;而刑律司虽然负责重大命案纠纷,勉强也算的上符合朝廷法度,但眼下既然没有经过地方府尹初审,刑律司也自然就没有案宗可查了。所以,依幽北刑律,刑律司也是无法提案会审的。”

    幽北三路的律法结构,是当时的刑律司主事李登“留学归来”,脱胎于北燕、或者说是前朝大燕所所制定的。凡有重大命案纠纷,需由苦主向地方衙门进行初次申诉;若苦主并无亲属好友,便交由地保乡绅代为诉讼。如若不服地方衙门初次判决,便可向一路总督衙门进行二次申诉;若二次判决仍然不服,则由总督府衙门再次出具案宗,上报由兵部管辖的刑律司,而进行最终判决。这既给了百姓打开了一扇层层伸冤的大门,也能避免百姓乱投衙门,从而带来的人力物力上的浪费资源。

    听见此番辩驳的宣德帝颜狩,只觉一时语塞,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卫安恒掐住律法上的纰漏,一时间竟也找不到能反驳他的角度出来。勤政大殿之上,所有跪下的臣子都惊讶的看着这个平日里的“受气包”卫安恒。

    大殿之上的君臣二人,就这样顶上了牛。足足沉默了有半刻钟,宣德帝颜狩突然轻笑出声,一边摇着头,一边拽起了跪在地上的卫安恒:

    “卫安恒啊卫安恒,你还真是够执拗的,这回可算是给朕出了个难题呀。那你来说说,此事究竟该怎么办?巴格身份过于特殊,总得给萨满教一个交代呀。要知道,在幽北三路的百姓心中,萨满教那可是威望甚高啊。”

    卫安恒根本也不是个执拗的人,今日的这番行为,已经让在场众人都惊掉了下巴。眼下他见宣德帝颜狩亲自开口打圆场,也立刻来了个就坡下驴:

    “只有圣明宽仁的明君,才会容许臣子当殿逆言抗上。臣今日着实有些放肆了,皆因为家父临死之前,曾经留有遗训。家父对微臣说,律法既是朝廷的根本,也是卫家的根本。正因为此事关乎家国根本,微臣才不得不放胆直言,还望陛下宽恕。”

    “罢了罢了,你这也是忠君之事,何罪之有啊?有了你这样的铮骨忠臣提醒,朕也好时时自醒啊。”

    几句客气话说完,宣德帝便松开了卫安恒的手,并对所有竖着耳朵偷听热闹的大臣门说:

    “你们这些做臣子的,都应该像卫安恒卫大人一样,秉公执言。莫不是你们都认为朕是个听不得忠言逆耳的昏君不成?卫大人说得好啊,律法是朝廷的根本。无论是谁,都应该严守朝廷法度,哪怕是贵为天子的朕,也不例外!”

    说完,又拍了拍卫安恒的肩膀:

    “在此事之上,朕的难处想必你也是知道的。那么朕就把此事,全部托付予卫大人你了。卫大人,可要为君分忧啊。”

    散朝之后,“铁血硬派”的卫大人,被诸位同僚围在了馄饨摊前。而一向沉默不语的丞相李登,身后跟着门下头号斗犬万长宁,二人目不斜视共同登上相府马车,扬长而去。

    被众星拱月的卫大人口中一边支应着同僚的询问,双眼抽了个空子,看了一眼远去的相府马车,心中暗自斟酌起来:莫非……是我会错了意?

    万长宁坐在相府书房之中,狠狠咬自己的下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的开口:

    “恩相,有句话我知道不该说……”

    “那就别说。”

    李登冷淡的回了四个字,便不再开口。

    “可巴格这一死,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上天赐予的绝佳机会。既然沈归是郭家最后的变数。为何不任由陛下出手,也好为双方铲除后患。这样一来,于我们来说可百利而无一害啊!”

    李登眯着双眼盯着万长宁,直把万长宁看到有些心虚,才开口说道:

    “士安啊,你的眼光一直都有些浅。眼下如若我们冷眼旁观,任由事态发展下去,看似可谓百利而无一害的天赐良机。但就老夫多年经验看来,凡是天胡之局,无一例外的都是会要人命的陷阱。天有日月、瓦有阴阳,明面上摆着多大的利益,暗地里地就隐藏着多大的危险……”

    说到这里,李登站起身来,拍了拍万长宁的肩膀:

    “士安啊,你仔细想想,由古至今,何时曾有过真正的“便宜事”?”

45.捕头上门

    卫安恒刚刚回到奉京府衙,便派遣三班衙役中的快班捕头——马六宝,前去孙氏医馆,请孙白芷孙大夫过二堂问话。

    没错,他用的字眼是‘请’,来的地方是‘二堂’。

    在民间故事、百姓传说、乃至戏剧舞台,都常常会出现“三堂会审”这个词。其实这个词,最早便是由官府之中传出来的。衙门口里设有三堂:头一堂便是正堂,也叫大堂,通常只在公开审案、或遇上朝廷重大活动之时,才会打开正堂大门;而二堂则要灵活得多,通常是用于审理一些不方便公开的案件。之所以不开大堂而过二堂,一般情况下都因为涉案之人,或是妇孺老幼、或者土豪乡绅,需要在当地乡亲父老面前,为涉案之人保留脸面,。当然,涉案人员的隐私得到了保证的同时,也可以有些见不得光、摆不上台面的事在二堂商议。而第三堂,则是后堂,是官员与家人所住之府邸。

    眼下孙白芷虽然涉及命案,但一无苦主告官,二又没有证据抓人。自祖上起便是“律法急先锋”的卫安恒卫大人,只是让捕头亲自过府,请来“守法公民”孙白芷,过二堂“协助调查”。

    迷迷糊糊的孙白芷,被前堂的小伙计从睡梦中叫醒,本就极为不悦。仔细一听才知道,是京都府尹卫安恒相请,更是觉得火冒三丈:

    “二爷困着呢,要是他卫安恒有人证物证,便直接派人过府拿我;若是没有……告诉来人,孙二爷我还得接着睡。什么时候醒了,再去衙门与府尹大人聊上一聊。”

    “二爷,就这么跟马捕头说?”

    “就这么说,去把。”

    孙白芷翻了个身,屋中又响起了鼾声来。小学徒急忙跑到前厅,把原话一字不差的复述了一遍。边说着边把注意力集中在马捕头的手上,准备随时躲开扇过来的巴掌。

    没想到满脸络腮胡的马六宝,虽然身形壮硕又腰挎官刀,可听完小徒弟的话,脸上的表情却如同来时一样和气:

    “没关系,小孙大夫为了救人已经忙了一天一夜,体力不支也是人之常情。可马某既领了我家大人的令,没办完差事也不好回去复命。小师傅若是不嫌叨扰的话,马某是否可以就在此处坐一会,等孙二爷睡好,再一起去见我家大人,你看如此可好啊?”

    小徒弟能说什么呢?既不敢得罪衙门口的捕头,又不再去领教孙白芷的起床气,只好极为客气的寒暄了几句,给马六宝上了一盏热茶,便自顾自的忙着切配药材去了。而马六宝把腰刀一卸,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凳子后面,平心静气的品尝起医馆的茶叶来。

    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时分,马六宝盖碗里的茶叶都换了三回,粒米未进又喝了一肚子浓茶,把自己打了个通透,越饿越喝,越喝越饿,直到现在浑身哆嗦起来,虚汗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由周身各处不住地冒出来。

    小徒弟看着往日在街上耀武扬威的马捕头,被自己几壶浓茶灌下去,如今已经开始打起摆子冒出虚汗,屁股下面的椅子就像变成了钉板,那副模样别提有多窘迫了。不过,马捕头虽然此时看着和气,但毕竟也是个穿官衣的,眼下拿自家二掌柜没辙,但是这股子气没准儿就会撒在自己身上。于是,又跑到后堂宅院之中,找孙白芷去了。

    “二掌柜的,外面那马捕头从来时到现在,就没吃什么东西,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看着泡乏的茶叶都眼冒绿光。再等下去,怕是要被茶水给拿昏过去了。”

    孙白芷与沈归此时梳洗完,见小伙计又跑来禀告,相视一笑。沈归指了指小伙计,笑呵呵的说:

    “你先拿些点心给马捕头垫垫肚子,别闹出人命来。哦对了,虽然你们家二爷晾了他一天,但你却得客气着点。山水有相逢,你小子若是惹怒了他,往后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小伙计得令之后,急忙跑到伙房拿点心。而孙白芷刚换了一套衣服,回头对沈归说:

    “那我这就去奉京府衙了,你真不跟我去?”

    沈归笑呵呵的摆了摆手:

    “你自己去就行了。马六宝能在医馆正厅活活等你一天,卫安恒他升的又是二堂,这就说明人家根本没有拿你的心。你到了那有什么说什么就行,我一会还有别的事要忙。”

    孙白芷虚拽了拽新换衣服上的褶子,抬腿迈步便走出了正厅。

    这时马六宝正在大口大口吃着小伙计端来的点心,见神清气爽的孙白芷,迈着器宇轩昂的方步走来,连忙放下手中吃食,又扫了扫衣襟上的点心渣:

    “孙大夫休息的可还好啊?我们家卫老爷命我请您过府叙话,如今咱们能走了吗?”

    这马六宝在前厅苦等一天,眼前又见孙白芷昂首阔步的走到自己面前,却一丝异样的神情都没有流露出来。之所以他会如此克制,除开卫安恒临行之前有所交代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的兄长孙白术,是宣德帝的近臣。

    孙白芷见马六宝拼命克制着颤抖的双手,心下也是一软:这事与他马六宝一个捕头,又有何干系呢?真不应该把威风抖在他的身上。

    于是,孙白芷上前两步,握住了马六宝的手,不着痕迹的塞进了一枚足额十两的银元宝,又把对方的手指扣上:

    “马捕头辛苦了,我方才过于疲惫,这脑袋根本就是一团浆糊。若是直接跟你回去呢,实在容易耽误了卫大人的公事。我本以为马捕头会先回府衙等着,没想到您居然在此处枯坐整日,这让孙某……实在是无言以对啊。”

    俗话说,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这马捕头本已有些愤懑,眼下见对方如此客气,手中又紧攥着“热乎乎”的一锭银子,这就叫里子面子全齐了,于是笑呵呵地抱拳行礼,顺势也把银子也收入了囊中:

    “既二爷休息好了,那就随我一起回府衙吧?卫大人怕是要等急了。”

    说罢,自己当先引路,随着孙白芷一起走向奉京府衙。

    没过多大会,二人便来到了府衙二堂门前,马六宝上前回了一声,便朝孙白芷递了一个“可以进去”的眼神,自己便由后门而出,回家去了。

    “卫大人,草民孙白芷,奉大人之命,前来应案。”

    孙白芷走到二堂之中,口尊一声大人,又故作姿态的纳头要拜。意料之中的,这卫安恒一见他要行礼,急忙抢步上前托起了他的上半身来:

    “孙大夫无需如此多礼,咱们坐下讲话便是。”

    二人推推让让的分宾主落了座,卫安恒轻呷了一口茶,随后面色和善的说:

    “孙大夫,昨日里萨满教代长老巴格一事,可否详尽复述一遍?皆因为本官所掌握之处,大部分都是道听途说而来,难免会有些不尽不实之处。”

    孙白芷刚欲衡量利弊,便忽然想起沈归的话来,于是轻笑出声,摇了摇头对卫安恒说:

    “昨日在祭坛之上,我和几位好友与萨满教中二人发生了些许争执。大长老巴格本就年老体衰,自身血脉不畅,再加之肝气长期郁结,一时愤懑上涌引得风邪入体,倒闭于祭坛之上。之后我便与众位好友合力,把巴格抬至孙氏医馆施救。可惜,在我施术过程之中,出现了些许意外,也就导致了病人不治身亡。我作为大夫但自身医术不精,也因此间接导致了病人的不治身亡。此事其中,于我确实有些脱不开的干系。”

    孙白芷极为磊落,二话不说便把责任担了下来。而身边的卫安恒听完,却一边笑着一边摆了摆手……

46.奉阳公主

    “孙大夫无需如此自责,这天下也没有哪个神医敢说,自己能够治愈所有病症。哪有救不活病人,却要反告大夫杀人的道理呢?那这世上的死人,都是从哪来的呢?再者说,若是救人不成就算杀人的话,那这世上,也就没人当大夫了不是?哈哈哈……”

    这一番通情达理的话一出口,顿时使得屋内的气氛融洽许多。孙白芷被他这番话架了起来,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如若巴长老此病,是由家兄白术来治的话,也还是有一小半机会能再多出一年的阳寿,虽免不得落个嘴歪眼斜不能人言、周身痹症不可活动,但也终究还算是个活的呀……还是在下行事过于孟浪,此等干系是定然脱不开的……”

    卫安恒见孙白芷自己提起,也就顺着接过话头来:

    “孙大夫此次用的手段,究竟是上古医术记载之妙法,还是孙氏祖传的独门医术呢?”

    “都不是。此次施术之法,是凭在下多年行医得来的心得体会,再加上自己对于医道的理解,而独创的一门手法。除此之外,再无分号。”

    “若按照二少爷您的说法,莫非此等医术,就连乃兄孙白术孙大人,都不曾学过吗?”

    “其实我那倒‘转阴阳’的名号,整个幽北三路还有谁不知道的?家兄为人一生憨直保守,加上眼下在太医院供职,伺候天家之人用药,开方之际更是慎之又慎,对于在下这等‘贪功冒进’的行医方式,定是极为不屑的。正因如此,一直以来,家兄只许我在医馆中,为病人做些针灸正骨、拔罐推拿的寻常手段;至于方子嘛,都是在我开完药方之后,再遣人送到太医馆中,请家兄斟酌增减之后,才能抓给病人服用的。”

    孙白芷把这番内情说出之后,倒是给卫安恒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其实这幽北三路中,只有奉京城人士更信任擅长岐黄一道的郎中大夫,而其他的百姓们有了病症,大多还是更信任萨满的巫药神术。

    原本,自宣德帝颜狩继位以来,对于深得民心的萨满教,就防备甚深,总觉得他们,是扎在自己心中的一根刺,不除不快。也正因为如此,但凡宫中之人身染疾病,都会尽量避免请求萨满巫师前来医治。一段时间后所幸全盘推倒,换成了民间口碑极好的北燕孙家郎中来试试看。没想到这一试,宫内所有人都觉得孙家郎中的治病手段,在效果上要比萨满巫医巫术快上许多,宣德帝也就顺理成章的,在皇宫以北增设了太医院,并交由孙氏医馆掌柜——孙白术,领太医院的院正之职。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奉京城的百姓士绅,一见皇帝老儿开始信任北燕来的岐黄医术,凡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自然也就对郎中趋之若鹜起来。当然,这也就是巴格认为萨满教开始滑坡的原因了。

    不过巴格有一点想错了,他完全没有感受到,宣德帝颜狩对萨满教的极度厌恶。颜狩是一个心思极重的帝王。他厌恶萨满教,无非就是怕萨满教中巫师神婆,日后会受他人指使。或给自己的巫药中下毒,或者是取下自己什么物件,给自己下上降头。这种感觉,就好像在他的枕头上方,吊着一把随时都可能会落下的闸刀。

    所以自打建立了太医院,‘请’萨满教中人出宫,改巫医为郎中,才彻底的让宣德帝颜狩睡上了安稳觉。

    而卫安恒听了孙白芷的话,才发现他对巴格所施之医术,与其兄伺候皇帝所用的医道,有着很大的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背道而驰的。巴格若是死在了太医孙白术手里,那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可这经手之人若是换成了其弟孙白芷,可就要另当别论了。

    “若是按照二少爷所说,您用作于医治大长老的手段,并没有得到孙太医的首肯?而眼下的幽北三路,也没有别的大夫能够进行甄别检验?”

    “莫说幽北三路,哪怕是北燕或者南康,也未必有人敢说精通此道。”

    “好,那今日就先到这里,待本官明日去太医院,问过院正孙太医后,再去孙家医馆叨扰一番。”

    说罢,卫安恒端起了茶碗,而孙白芷也识趣的起身告辞了。

    这,便是卫安恒给孙白术的一个面子。他虽不懂岐黄之道,但十分明白怎样做人。眼下太医院圣眷在身,孙白术的医道更是让宫中所有的贵人都交口称赞,眼下他的胞弟涉案,自然免不了卖他一个面子,给他们兄弟俩,留下一夜“串供”的时间出来。

    抛开孙白芷被打发回医馆不提,单说此时刚刚睡醒,从孙氏医馆走出来的沈归。

    他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又随意在街边吃了一碗青菜面,顺着墙根走回了自家门前。刚刚拐过河中后街,便见自家府门大敞四开,活像是刚刚遭了贼一样。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跑回了自家宅院。

    花园之中,天灵脉高手刘半仙,正坐在门槛上,靠着自己的卦幡打着盹;而傻等了一天的颜青鸿,与那位不知名的女子,正坐在水榭之中,一把一把的朝水里丢着鱼食。

    “我说你们怎么也不关街门啊?我还以为是家里遭贼了呢。”沈归嘟囔着走进宅子,朝水榭之中的颜青鸿嚷着。

    “你昨天说让我们今早再来,你自己却出去疯了一天,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你?我好歹也是个皇子,能不能多少给点面子啊!”

    颜青鸿拍散了手上的鱼食,朝着沈归走了归来。

    “哎我说颜老二,这位姑娘是哪个楼子里的?我还是头回次见你会带同一个姑娘,连续出楼两天的呢……”

    “嘘!!!别胡说八道的,那是我亲妹妹,奉阳公主颜书卿!”

    颜青鸿这一句话,直把沈归打的晕头转向,伸出一根食指点着颜青鸿的鼻子,哆嗦了很久才说出话来:

    “你你你……我说你没事吧你?你居然把一个公主从皇宫里偷出来,还一直呆到了深夜才给送回去!你是皇子你不怕,也别给我惹祸啊!你还嫌我不够招摇是么?”

    颜青鸿看沈归这副模样觉得十分新鲜,摆了摆手笑呵呵的说:

    “谁跟你说我们回宫了?昨儿我们住的是南市场的绿柳楼

    ,压根也没回去啊!”

    沈归瞪着眼睛看着正在水榭中喂鱼的奉阳公主,一副纤细柔弱的姿态,再加上那一袭白衣,如同出水芙蓉一般,如梦似幻。

    “我说颜老二你够可以的呀!带着亲妹妹过堂子,这个哥哥当的还是真称职。这要是宫里的包贵妃知道了……”

    “就是母妃让我们去的呀!我本来是想带她去住客栈的呢。”

    沈归这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压低了声音问颜青鸿:

    “我以为昨日巴格一死,送嫁的日子自然也就无限推迟下去。可你与包贵妃如此行事,究竟为何呢?”

    “我母妃说,昨日父皇召见了陆向寅后,又立刻传了何文道入宫觐见。今日散朝之后,又微服前往了北城的一所宅子。那本是户部为萨满教准备的总坛地址,如今巴格的灵堂也设摆在那里。不用说,父皇必定不只是为了吊唁而去的。这样看来,只怕巴格的这条老命,根本就拖不了多少时日。”

    沈归看着远处奉阳公主的身影,纳闷的问道:

    “要还是这事儿,你自己来不就行了?干嘛大费周章的把三公主也带出宫来?美人计啊?”

    “你当是我想冒这个险的?是书卿自己去求了母妃,母妃又吩咐我的,我哪敢说不啊?有什么事,你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颜青鸿说完,便轻手轻脚的跑到刘半仙身边,仔细地打量起他那副卦幡来。

    沈归硬着头皮走到了水榭,离着老远便高声喊道:

    “草民沈归,参见奉阳三公主殿下,愿……”

    “表哥请起,我兄妹二人是偷跑出宫的,这里没有什么三公主,只有颜书卿。更何况,奴家是有要事相求表哥的,哪还有让帮忙之人下跪行礼的道理呢?”

    “不知殿下有什么难题,是需要小民效力的呢?”

    “我想请表哥去漠北草原,刺杀博尔木汗!”

47.公主之托

    沈归听到奉阳公主所托之事,不由仰天大笑几声,而后身形一纵,便坐到了水榭的扶手之上,一改方才的小心谨慎礼数周全,随意的说道:

    “颜姑娘是在与我开玩笑吧。”

    奉阳三公主颜书卿之所以会叫沈归为表哥,不外乎是借着郭云松与颜无仇那结拜兄弟的关系。既然自己有求于他,攀上些交情自然也好开口一些。她这句话刚一出口,沈归便知道这位看起来清澈透明的奉阳公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其实,这倒是不难理解。

    颜书卿与颜青鸿乃是一母所生,深受宣德帝喜爱。但因女儿入不了颜氏族谱,所以就她这辈分的“青”字,换成了同音的“卿”字,又放在了名字末尾。但由于其母包贵妃,是漠北和亲而来,在宫中自然地位不高,所以皇宫内的太监宫女们,自然就只是表面恭顺,暗地里没少传些风言风语。

    颜书卿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再加上她这位一奶同胞的二哥颜青鸿,无论风评还是本事,都与太子颜昼天差地别,更是少不了为人所欺。这位看似单纯透彻的奉阳公主,本是无比尊贵的身份,却因为生长于这种环境之下,练就了一副擅于揣度人心的性子来。

    沈归随意一句话挡回去,便把颜书卿晾在了当场,自己则仔细的观赏起养在池中的锦鲤,不再多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三公主颜书卿最先沉不住气,开口说道:

    “想必我二哥也与你说过,此次送嫁漠北和亲之事。我颜家姐妹三人,大姐河阳公主,几年前便已经嫁到了北燕宫中为妃;二姐淮阳公主,又是体弱早夭。眼下,便只有书卿一人堪选,只怕,此次与漠北和亲之事,便要落在我的头上了。”

    其实不难看出,宣德帝颜狩还是极为宠爱这个小女儿的。无论是赐以族辈为名,还是直到现在都未曾宣布和亲人选,尽显出颜狩的舐犊之情。不过,正如她自己所说,在眼下这个局面中,也仅有颜书卿一个人选,挑无可挑,所以根本没有任何侥幸可期。

    “要我去刺杀博尔木汗王这个馊主意,是你二哥那个蠢货教你的吧?”

    颜书卿听完沈归这话,也是抿嘴一笑:

    “书卿倒是觉得,也不失为一个釜底抽薪的好方法。”

    沈归看着她以袖遮脸,回眸浅笑的样子,不由一怔:这般纤弱剔透的女子,若真的远嫁漠北草原,周身上下那纤细柔软的绫罗,便定会换成厚重蠢笨皮袄;终日与牛羊马匹为伍,也免不了沾染上粪便与油腻的味道。现在只是略微一想,心中就已经生出了“暴殄天物”之感。

    可惜归可惜,但因为可怜一位公主的凋零,就自己去以身犯险刀口舔血,沈归还没有这么高的情操。毕竟,他也只是个破落子弟,又长年与那些下九流为伍,早就变得无比精明市侩。那些公主与骑士的浪漫旅程,也不过是编出来的故事而已。

    “沈某只是一介布衣,又身无长物。若当真前去漠北刺杀汗王,您觉得能有几分胜算呢?再者说来,即便是杀掉了博尔木汗,那么还会有新的“博尔铁汗,博尔银汉”出现,我幽北三路的边患还是没有解除。要知道,对于漠北那些个草原狼来说,换上个把汗王,简直如同家常便饭一般寻常。”

    颜书卿听到此处,也是长叹一声。他伸出两只葱白一般的胳膊,拄在水榭的扶手之上,无视了旁边坐着正在悠腿的沈归,一双眸子打量着水中的锦鲤,幽幽地说:

    “书卿也明白这个道理,杀一个博尔木汗根本也是治标而不治本。今日是漠北草原犯境,明日是北燕大军叩边,我这个三公主呀,终归只是父皇手里的一枚棋子……哎!要不然你连同我父皇一起杀了吧?”

    一句话说完,颜书卿猛然抬头看着坐在一旁的沈归,嘴角含笑,双眼也闪出异样的光芒来。

    颜书卿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刚一出口,差点没把沈归吓的跳了池子。他刚要开口说话,只见颜书卿正以袖覆面,“咯咯”的笑了起来。沈归心中暗暗懊恼:没想到我沈归玩了一辈子鹰,如今却被一只麻雀给啄瞎了眼睛。这小妮子明显就是在嘲弄自己,却又为何不由自主地钻进套里去呢?

    “公主万万不要再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在下胆子小,经不住吓。”

    沈归装模作样地抹了抹额头,垂手站在一旁。左右看了看,见颜青鸿正垫着脚朝这边眺望,便打算开口告退,亲自去找颜老二理论一番。于是便开口告别:

    “既公主别无他事,那么沈某就此……”

    “沈表哥,我不想成为一件被随意送出的礼物。我二哥说,这整个幽北三路,可能也只有沈表哥有办法,能让我免受此劫。还请您不吝赐教,书卿与母妃都会深感表哥厚恩。日后但凡君有所请,我等三人皆不敢推辞。”

    她这番话一出口,就算是把价码亮了出来。不过,这个价码在沈归看来,无疑是他们母子三人,是在明晃晃的空手套白狼。

    颜青鸿与自己虽然有些交情不假,但也只是自幼脾气相投,经常在一起鬼混而已。说的不客气些,最多算是酒肉之交而已。如今他们三人只凭一句空话,便要自己甘受驱使,为他们母子三人冲锋陷阵,未免有些过于天真了。

    沈归这人可没有什么尊上之心,面对公主、皇子、贵妃三位地位尊崇之人的嘱托,也只是衡量这桩交易的价码而已。真可谓是锱铢必较,市侩的紧。

    “沈某方才已经说过,在下区区一介草民,万万无法承担此等重托,还望包贵妃与奉阳公主能够体谅……”

    推辞的话刚一出口,便逃似得离开了水榭。几个大步跨出,便来到了颜青鸿面前:

    “我说你有点正经的行吗?这种事怎么好让她亲自前来?我跟她可怎么开的了口啊!”

    颜青鸿倒是一脸的无所谓:

    “你怎么跟我说就怎么跟她说呗,有什么开不了口的啊。何况我母妃也是这个意思,借书卿亲自前来,也好向你表达一下我们的诚意。”

    “怎么着?你在家中的地位已经低到这个地步了?连表达诚意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不是她自己的事吗?若不是母妃出宫不易,也打算亲自来求你了。”

    说罢,颜青鸿从怀中掏出了一串骨链来:

    “这是我母妃托我带给你的,是她当初的陪嫁之物。”

    沈归接过包贵妃的骨链来,仔细打量了好几遍来,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给我这骨链是什么意思啊?威胁我吗?”

    颜青鸿双肩一耸:

    “我哪知道啊!不过就冲你这么推三阻四的,威胁你也不奇怪啊!”

    二人正在叽叽喳喳的讨论起这串骨链的意义,本在水榭之中的奉阳公主,安静地款款走来,随意打量了一眼骨链,便檀口轻启道:

    “这串骨链,我曾听母妃说起过。这是当年母妃嫁入幽北之时,先代大萨满李玄鱼所赠之护身法器。而后在沈归表哥出生之日,由母妃托人送到城南九里外祭坛之下,作为大萨满祈灵时所佩法器之一。你二人并非萨满教中之人,也自然感受不到其中所蕴含之灵力了。”

    沈归一听到“灵力、法器,萨满、祈灵”这些敏感词语,脑中顿时浮现出齐灵烟和飞鸢二人的影子来。于是他立刻不着痕迹的把那串骨链法器收入怀中,然后又厚颜无耻的看着奉阳公主说道:

    “要说刺杀博尔木汗王,我沈归确实还做不到;不过奉阳公主若只是不想和亲远嫁,倒是还有些简单的法子可用。”

    颜青鸿鄙夷的看着换了一张面孔的沈归说:

    “还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精明人呐……一位幽北的二皇子,再加上贵妃与公主三人的承诺,对你来说都不够动心的。”

    “你懂个屁!就是因为还有你,才会让二位贵人承诺的可信度大打折扣的。眼下包贵妃送来的这串法器,既然是出自先代大萨满李玄鱼之手,我总得替她老人家把人情还了吧?”

    颜青鸿听见沈归这么说,右手张开放在沈归面前:

    “那你若是不要,就拿回来呗!”

    沈归身子一扭,斜着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不去死呢!”

48.帝王之心

    其实,如今对于沈归来说,又多出颜书倾这一个麻烦,也无所谓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他就本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打算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一件一件地理出个头绪来。

    孙白芷今日过二堂衙门,按照卫安恒那个温吞的性子,定然只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虚张声势而已。毕竟他这一趟差事可是有圣命在身,可遣捕头传唤嫌疑犯人,却连枷锁小链都没敢带上,而且还枯等了一整日。就捕头马六宝的态度来看,明显就是在应付差事。当然,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宣德帝颜狩这个皇帝当得有多没意思了。

    若是按照卫安恒这个办案速度,等他把在场所有证人都传唤一轮的话,最少也要一个月出头。问了一次问两次,问了两次问三次,问到第三次呢,第一次人家说的又差不多忘干净了。所以说,只要他卫安恒想要拖时间,那就一年两年也是它,三年五年也是它。

    无论是丞相李登、亦或是奉京府尹卫安恒,哪怕是凶恶斗犬万长宁,凡是在宦海中沉浮过几年之人,只要没有淹死在半途,那么在他没看清楚局势之前,这招‘拖字诀’便是最常用的基本手法。

    而宣德帝颜狩所谓的‘七日之限’,在这些官场老油条的眼中,不过只是个笑话而已。

    在沈归看来,如今巴格之死一事,无论是从苦主萨满教、到经手人卫安恒、乃至当朝丞相李登,都倾向于大事化小而小事化无的解决方法;而那位权利顶端的皇帝,也只能瞪着俩眼干着急而已。既然大家都如此默契,那么在横生枝节以前,自己也就顺着他们的一番美意,充耳不闻置身事外,才是上策。

    而刚刚回宫的颜青鸿与颜书卿这姐弟俩的事,虽然看似十万火急,但说到底也,还得看看到底在什么时候,能够彻底的解决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问题——占问吉时吉日。

    这事虽然迂腐又无用,而且从字面上就透出了那么一股子腐朽迷信的味道。但是,只要你还是幽北三路的皇族一天,那么这个封建迷信活动,就是要比律法还要严苛的存在。是的,幽北三路这片土地,自打有人类居住开始,无论是曾经是割地一方的诸侯军阀,还是哪个家族姓氏的族长,都要先得到大萨满的认可,才能被主流社会所接受。

    这便是目前的华禹大陆、乃至海外文明的主流制度——君权神授。

    当然,这也是宣德帝颜狩既十分痛恨、又不得不依仗巴格的原因了。他梦寐以求的,就是想要改变现状。他自认是受命于天的帝王龙子,却要整日面对一个代表天地万物之灵的巫师,这不是就等同于要每天面对的萨满教众,都是自己的亲叔一样吗?

    如今巴格已经身死;林思忧又远遁南康;而李玄鱼的亲传弟子何文道,也还不足以扛起萨满教的大旗来,萨满教已经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地步,根本无暇他顾,更遑论为一桩婚嫁之事而开坛卜吉了。原因无他,皆因为目前还找不到一个能够服众的巫师前来主持问卜祭祀。要知道幽北所要和亲的对象——漠北草原人,也都是萨满教的信徒。

    这么看来,在帮助萨满教“人为炒作”出一个新的傀儡大萨满之前,这桩和亲之事,也就不可能提上日程;而“婚前恐惧”的颜书卿,就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当然了,沈归是这么想的,宣德帝颜狩也同样是这么想的。

    颜狩的爷爷——幽北三路的开国皇帝颜无仇,本是个英明之主。虽然其人资质普通,但胜在心胸宽阔,兼有识人之明,再加上两位结拜义兄——太白飞虎郭云松、关北满仓李三元也俱是彼时豪杰,二人一文一武从旁辅佐,才成就了幽北近百年的基业。

    而宣德帝的父亲——文定皇帝颜奇,也是一个普通的众人之资。既不像颜无仇般是个宽仁忠厚的性子;也不像颜狩一般,是个勤奋聪敏的君主。不过,就是这样平凡的人,却为幽北三路的带来了真正的繁荣。皆因为他力排众议,启用青年的李登,并与他一同皓首穷经,研究修改税收、制定律法,开垦荒田修生养民。最重要的,则是颜奇亲手打破了祖制,使萨满教这个原本只属于上层贵族的“顾问医疗团队”,布满了幽北三路的每一片山林、每一寸土地之间。

    因此,就是颜奇这个普通到甚至略显愚钝之人,带来了幽北三路的中兴时期。然而,在幽北三路发展到最鼎盛的时期,却被东海关前的一位天灵脉者,轻轻挥出三剑,便让幽北军民上下近三十年的努力奋斗,尽皆化作齑粉。在这之后没过多久,颜奇也就郁郁而终了。

    而现在的宣德帝颜狩,本名其实是个守字。有句话叫富贵不过三代,而颜狩这个第三代皇帝,便是颜氏——乃至幽北三路的未来与希望了。颜狩自幼便极为聪颖好学,文武两道皆是兄弟里面最出挑的,深受除开兄弟之外的所有亲人喜爱。更难得是,他自幼时便已经明白,什么时候该韬晦藏拙,什么时候该锐意进取。这样的人用沈归的话来说,便是“双商在线。”

    如果让他自己来选,也许他并不想知道什么叫做藏拙。毕竟直到今天,他颜狩继位了多少年,就藏拙了多少年。内有李登这样的权臣强仆,外有李玄鱼林思忧这样的“天灵代言人”,自己这皇帝当得,还不如一个土财主舒心呢。

    当年在他即位之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先帝赐给自己的一个“守”字,改成了同音的“狩”。由此事便可以看出宣德帝其人,有着锐意进取、继往开来之壮志雄心。如今自己的韬晦藏拙,皆因为时机未到罢了。毕竟一直以来,北燕与漠北两大强敌环伺边境,“一个是草原狼,一个是狮子王,”一步一骑,都是凶名在外。反观自己的幽北三路,家底子薄不说,钱袋子还握在人家李登手里。自己除了做个吉祥物之外,根本无处施展抱负。

    不过,如今在宣德帝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巴格一死,宣德帝颜狩表面上悲痛到无法自持,同时也下了死命令,直把个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卫安恒,给挤兑的蹦起来咬人了。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却简直比过年还要高兴。

    李玄鱼死啦!小徒弟回老家啦!大徒弟威望太低啦!就连亲自指定的传人——二萨满林思忧,也失踪啦!每每想到这里,宣德帝颜狩都会徜徉在自己的美梦之中。

    在他的梦里,自己变成了幽北真正意义上的帝王,精神物质一把抓。什么李登、郭云松,什么万长宁、卫安恒,谁敢在回话的时候带上一丝疑问的尾音来,就剁了谁的脑袋。没有了这些人的桎梏,自己定然可以大展拳脚,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他想做的,也是他父辈们未完成的事业。他想统一华禹大陆的每个角落;让每一寸土地都插上颜氏的王旗;他要每一个人民见了他都跪伏在地山呼万岁;他要横扫六合席卷八荒;他要劈山填海,他要日月无光。

    颜狩困了,颜狩想要睡觉。颜狩觉得如今的自己,只有在梦中才是一个真正的帝王。

    眼前,在宣德帝彻底收拢萨满教的大路之上,还横着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他已经命令卫安恒这个油滑的蠢货去搬了。但是,宣德帝自己心中也十分明白,卫安恒这条看门狗虽然忠心耿耿,但家中若是进了贼,他也只会‘汪汪’地叫两声而已。若是指望着他冲上前去以命相搏,拼的一死只为撕开对方的喉管,这根本就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

    而这块拦路石的名字,就叫做沈归。他不光是郭云松这个老狗的外孙,更是萨满教手中一个活生生的神迹。有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存在一天,自己的喉咙就永远都不可能传出天神的声音。

    如今,自家的看门狗搬不动这块石头怎么办?没关系,换一条身强力壮、更笨上几分的忠犬便是了。

49.何曾闻道

    颜狩在临行前特意让总管李清给自己系上了一条白巾,临出门前塞入怀中。待主仆二人坐上了马车,李清才开口问道:

    “主子爷,您是甚等身份之人?犯得上为一个巫师挂白吗?您如此贬低自个的身份,看在奴才眼里简直比钝刀子剜心还疼啊!”

    宣德帝颜狩此时正手执一柄铜镜,仔细的打量着自己那不太清晰的倒影:

    “朕的想法岂是尔等可以揣度的?巴格毕竟侍奉过三朝皇帝,死后给些礼遇也是应该的。更何况这番做作,又不是给那个死人看的。在那所宅子之中,不是还有个活人吗?”

    李清听了颜狩这一番话,抓耳挠腮的嘟嘟囔囔起来。忽然间,飞驰的马车好像碾过了什么硬物般颠了一下,李清身形不由一晃,立刻双眼神发亮大声说道:

    “哦~奴才明白了。陛下是想借此展示君恩浩荡,收拢朝中老臣之忠心!奴才猜的对不对啊?”

    宣德帝颜狩噗嗤一乐:

    “你这说法倒也没什么错,但这并不是主要目的。朕此次出宫吊唁,是想打探一下护法何文道的心思。眼下巴格一死,最有可能接手之人,便是李玄鱼的亲传弟子何文道了。毕竟,只有这位大护法,才是萨满教中与新旧两派都说得上话之人呐。你啊,比起你师父陆向寅,还差着一截呢。你信不信?此时朕冬暖阁的案桌之上,已经多出一本关于何文道的密折来了?”

    李清表面上点头应是,心底却十分不以为然。是的,他明白做为皇帝近臣,最重要的是什么:凡为君者,必定自视甚高。既不喜欢能看透自己心思的奴才,也不喜欢一窍不通的榆木脑袋。若想讨得皇帝欢心,平日里只需装傻充愣给台阶,在皇帝钻牛角尖之时适度点破,便自然可以久沐圣眷,简在帝心了。

    前面赶车之人,正是陆向寅的关门弟子。上次给李清差点气出心脏病的贪嘴小胖子——柳执。皇帝微服出行,车马自然是御马监来准备。柳执往日只需伺候陆向寅的起居生活,可没想到此次圣旨一下,便被师父打发出来,做了主仆二人的车老板子。

    柳执稳稳地停下了马车,口中发出“吁”一声后,便叠指轻叩车辕,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来:

    “东家,李掌柜,咱们到地方了。”

    车内的东家颜狩一听,立刻拼命地揉了几下眼睛,直到双眼通红,才转过头来瞪着李清:

    “怎么样?有点悲痛欲绝的意思没有?”

    李清沉默的点了点头,而后率先跳下马车,刚挂好了车帘便跪伏在地。颜狩踩着李清的后背,站在了北城门边的这处挂着白枝的庄园门前。颜狩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已经传入了何文道的耳朵里。

    “大长老啊!您走的太早了啊!朕还需要你的辅助,幽北百姓还需要你的指引呐大长老……每每想起您平日对朕的言传身教,倍感您那一片丹心,对朕来说真是如师如父啊……您这一去,怎生不叫朕痛断肝肠……您这一走,朕痛失一位柱国臂膀呐……往后还会有何人,能够时时提点于朕,时时关怀于朕呐大长老……”

    宣德帝颜狩如泣如诉的声音,打着弯转着圈的盘旋在奉京北城的半空之中。这宅子周围早已经被御马监伙房的探子暗中清场,他那抑扬顿挫的哭丧之声传出,字字深入人心。传到周围被封在家中的百姓耳朵里面,竟然还有不少眼窝浅的,跟他一起流出了眼泪,口中还不住的念叨着:没想到啊,咱们的皇帝陛下是这么重感情的人。

    屋中穿白戴孝守灵的何文道,本来已经无聊的打着瞌睡,此时被宣德帝颜狩这番连说带唱的表演惊醒,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再仔细分辨一下‘歌词大意’,不由得撇了撇嘴,心中暗想:

    你颜狩与巴格相见,加起来不超过十面,不知道的人听了这番唱词,还以为棺材里躺着的那位,不是你亲爹就是你干爹呢。朝中大臣私下里都盛传说,陛下为人有些虚伪,如今看来他们说的都不够完整。就冲这个语调、这个唱词、这个情感,只怕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瞎话,最先受骗的就是你自己了。

    由此可见宣德帝颜狩,那令满朝文武都纷纷称道的演技,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而已。

    何文道是先代大萨满李玄鱼的首徒,原本就是人中龙凤。若不是横空出世了一位南康女子齐灵烟,那接过李玄鱼巫术传承之人,就定然是他了。这样的聪明人,是自然不屑于跟宣德帝一起演猴戏的:

    “李总管,陛下如今为巴格长老归天一事所伤,正是痛断肝肠无法自持之时。在下身份卑微,又怎敢冒犯天家威严。先让陛下对巴格长老遥寄哀思,在下就去府门前候着,也可避嫌……”

    何文道说完,便朝着李清抱拳行礼,转身便要出门而去。之所以这么急着要走,无非是不愿意看着宣德帝颜狩。他就好像小寡妇上坟一般,嘴里不闲着的连说带唱,手上还有节奏的一下下拍着棺材板。那副窝囊样子,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他找的这理由也是十分巧妙:你颜狩不是表演欲强吗?你如今在灵堂中哭的如丧考妣,还能是真心想把面前的死人哭活过来?无非就是“哭鸡给蘑菇看”,谁要是信了你的眼泪,最后也一定会被下了汤锅。帝王痛哭流涕的表情,我区区一个巫医神汉,又怎好在一边观看呢?若是你这副痛哭流涕的德行,传到了百姓耳朵里,那我才叫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呢。

    他这前脚刚迈过门槛,宣德帝抽泣的声音已经从背后传了过来:

    “文道你留下,朕还有话对你讲。”

    背对着灵堂的何文道,听见此话嘴角一咧:

    准知道你得让我留下,咱们赶紧入正题,早完早了。

    而宣德帝心中也十分腻味:

    “这小子怎么傻了吧唧的?我演的这么卖力气,他这个观众还要先走,难不成我这一出,还真是做给棺材里的死鬼看的吗?”

    虽然心中暗恨,脸上的眼泪可一直没有停下来。他用锦帕揉着眼睛擦着鼻涕,胸口还高低起伏的不停地抽搐,直到发现何文道的神色起了变化,才及时止住了这一番余韵:

    “文道啊。巴格大长老这一去,对于萨满教来说,真可谓是天塌地陷一般。可咱幽北的日子,总还是得过下去。萨满教,不能没有主事之人呐。当年大长老活着的时候,曾经对朕说过,他希望看到萨满教,能够重回往日般兴盛。眼下他还没来得及完成复兴大业,便先一步……先一步而去了……啊……”

    说到这,宣德帝又开始拍着大腿流眼泪,过了很久,才拍着何文道的肩膀,故作坚强的说道:

    “这萨满教不能群龙无首啊,我幽北民间的通商互市、婚丧嫁娶、春耕秋收,渔猎织养,哪样也离不开你萨满教啊。文道啊,你既是先代大萨满的首徒,便有统领萨满教的资格;巴格大长老未竟的事业,也还要靠你来继续努力啊!”

    何文道心中冷笑一声:终于说到正题了!你最好把要说的一次性都说完。就这你这“说事之前先起范”的习惯,真是让人接受受不了。

    宣德帝见何文道在自己拍打之下晕乎乎的不住点头,心中一喜:这傻小子看来已经上了道,这时候说事才叫恰到好处:

    “在你这位新任大萨满上任以前,朕要送你、与巴格大长老一份贺礼!”

    说罢,他用侧脸贴着巴格的棺材盖子,幽幽地说道:

    “据朕暗中调查,巴格大长老是被郭云松的外孙沈归,伙同众多党羽所杀害的。只要文道你愿意站出来,朕就可以取下他那颗项上人头,以此来祭奠巴格大长老的在天之灵。”

    何文道面沉似水,在心中接上了一句:

    如此一来,也同时为你掌控萨满教,扫清了道路。

50.自立自强

    被幽北天子所惦记上的无业游民沈归,此时正在自家宅中,被天灵脉武者刘半仙,指着鼻子喷着口水教训:

    “我真怀疑李玄鱼当年弄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呀?怎么记吃不记打呢?吃了那么多亏还敢揽事上身的?真不知道身上到底有多大能耐?自己已经被蚊子咬了一身大包,哪来的闲情逸致,还去帮别人挠痒痒?”

    沈归一副唾面自干的惫懒模样,无比淡然的说:

    “反正已经这样了,多一桩少一桩也没什么所谓了吧?这些问题解决起来,我也无非是动动脑子就行,动手不是还有你们呢吗?”

    “老子还能护你一辈子啊?而且就你身边那几块料,说起偷鸡摸狗来,还算得上行业翘楚;可要是硬桥硬马的正面对攻,那就只能竖起大拇指来,赞叹一声废物点心了。”

    “老头你不就是天灵脉吗?来个厉害的你就上呗!”

    “我多大岁数了?还能跟你耗几年呐?”

    见他把话讲到这里,沈归不由仔细的打量起了刘半仙。这位刘半仙,平时便习惯佝偻着腰,所以看起来要比沈归矮上一些,身形不胖不瘦,脸上也是皱纹堆垒,须发皆白。单从模样看来,怎么也得有个七十往上了。

    如今自己身边的人,都是傅忆、齐返这样的“文职人员”。哪怕是老乞丐交到自己手里的那些聋人兄弟——以十四为首的冬至,也正如刘半仙所说,只能做些盯梢暗杀之类的手段;若指望着他们正面搏杀,那无异是痴人说梦。

    毕竟,冬至的孩子虽然自小便受到老包与伍乘风的严格训练,但终究,术业还是需要专攻,俗话说得好,隔行如隔山嘛。

    这些聋人兄弟们做起这杀手的营生来,的确有着天生的优势:每每于暗中伺机而动,下手之时毫不留情,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会被目标人物临死前的花言巧语所诱。听不见声又开不了口,行动起来自然是一往无前至死方休,的确是杀手行业的不二人选。

    不过,若是让他们去战场正面搏杀,只怕就算对方在他们背后放起炮来,也定是毫无躲闪的意识,更遑论兵器挥动的金铁破空之声了。

    被刘半仙这么一说,沈归也想起了自己最近挨过的打,那位“业余太监”单清泉,还有“替补”十三萨满卫,无论面对的是谁,自己都是毫无还手之力。想到此节,他也是嘬了嘬牙花子,一脸踌躇的看着刘半仙:

    “半仙说的,也的确有几分道理。我是得找一个年轻一点的天灵脉武者护着,您这岁数确实……”

    “我呸!”刘半仙一听这话,直接啐了沈归一个满脸花:“你小子怎么总想着让别人保护你?你自己是缺胳膊还是短条腿啊?李玄鱼、林思忧、伍乘风,合三人之力给你打下来这么好的底子,就是让你挨揍的?”

    沈归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无奈的说:

    “哪里来的好底子?我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可连内息的影子都没摸过呢。现在开始练,什么时候才能成天灵脉……”

    刘半仙一听就急了,开口就把沈归说了一半的豪言壮语拦了下来:

    “嚯嚯嚯你打住吧你!还天灵脉,没看出来,你还挺有上进心啊?知道为什么要叫天灵脉吗?就因为我们这些人经脉,那个顶个都是娘胎里带的!”

    沈归瘪着嘴,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

    “你要是不知道,就别胡吹行么?林婆婆说过,岳海山可不是天灵脉!但是人家那三剑镇北燕的名号,总不是自己叫出来吧?我这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快别替那黑脸小子吹了,他那叫什么天灵脉啊?剁完了你们北燕大军,不是也没活过百日吗?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听说是大萨满李玄鱼,以自身萨满巫术咒杀的呀……”

    “别找骂了,还咒杀……我天天骂你你怎么没死呢?告诉你吧,岳海山的三招剑式的确是无可匹敌,但也是全靠他自己瘦驴拉硬屎,豁出一条性命才勉强用出来的。换句话说,他在东海关那一出手,就没打算继续活着。这种只会以命相搏的粗野武夫,也配的上天灵脉三个字?”

    沈归听到这里,也是纳闷的挠了挠头:

    “既然岳海山是自己把自己给挤兑死的,那我大婆婆李玄鱼又是怎么死的呢?”

    刘半仙咬了咬牙,用指头使劲了戳了戳沈归的脑袋:

    “为了你这个废物呗,还能为啥?我也懒得跟你废话了,直说吧——伍乘风教你那清心诀,虽是道法典籍不假,但也是天下所有内息功法的基础。心不静则神不通,你看看单清泉,他要是知道,习学清心诀可以打下基础,还能给自己练伤了宗筋?你现在经脉未通,但肉身却已大成,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沈归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

    “这代表了你一旦开始修炼,内心便定是精纯无比,体内周天循环的速度,也是远非寻常之人可以比拟的。这天下庸才都认为,若是自小打通经脉,习学起内息之法会事半功倍;可庸才之所以是庸才,皆因为在年少之时,人体骨骼经脉未稳,若是强行以内息或药力打通,那就是把经脉撑到了极限。如此一来虽然内息运转的速度快上不少,但经脉也自然脆的像纸一样了。”

    沈归略一琢磨,便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如果把经脉比作公路的话,那么气息便是路上来往的车流。在一辆车都没有之前,伍乘风与林思忧,就穷尽了二十年的时间,为自己平整了土地,拓宽了路面。如今,自己只需要捅破一张窗户纸,便可以飞速奔跑起来了。

    “懒得跟你废话了。捡日不如撞日,来来来,半仙我先把你那经脉疏理一番,然后再赏你一门呼吸吐纳之法。”

    沈归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被刘半仙一记手刀敲击在脖颈之处。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在思量,齐灵烟他们到底查没查出,这位刘半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呢?

    与此同时,孙家医馆也走入了一位中年男子:此男子身形颀长,面色温和举止文雅,眼神与谁对上,都是微笑颔首,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他走到孙氏医馆门前轻咳两声,等小伙计拿着号牌跑出来的时候,微笑着对他说:

    “这位小师傅,在下姓卫,并不是病人,只是应你们家二掌柜孙白芷大夫之约,前来赴会的。还烦请您回去通传一声。”

    小徒弟没过多久便跑了一个来回,先是朝着卫安恒做了一个引手,而后又对门外排队之人连声抱歉道:

    “对不住啊各位,我们掌柜的今日有事,马上就关门了。不过掌柜的说了,各位可以把号牌拿回家去,待明日开馆之后,先为手中有号牌的病人诊治。”

    一句话说完又连连鞠躬作揖,待所有病人都离开之后,才插上了门板。

    内堂中的孙白芷,此时正在为一个浑身腥臭味的渔夫进行诊治。这渔夫面色发白;紧咬着下唇已经隐约可以看见有血液流出;他的手臂搁在诊包之上,手背有一块肉眼可见的外伤,已经肿起一个足有寸余高的肿块。这渔夫虽然穿的极厚,身边也摆着一个精巧的炭炉,但周身上下却仍然不住打着摆子,眉宇间尽是痛苦的神色。

    卫安恒见孙白芷伸出二指,正搭在渔夫的寸关尺上,但目光却十分空洞地看向远方,想必定然是在思索这什么。于是自己也不出言打扰,只是坐在一边静静的观察起来。

    孙白芷思索良久,抬头问向这位渔夫:

    “我说老萧,你想怎么个治法?”

    正在忍受病痛折磨的萧富一听就急了,哆哆嗦嗦的说:

    “你是大夫,你问我怎么治法?我知道我还来找你?”

    孙白芷放开了他的手腕,拿起铁筷子来拢了拢炭火:

    “不是这意思,要治你这个病呢,有两种不同的手段:一种是寻常的方法,给你开几剂清热解毒的方子内服,再外敷一些捣烂的拔毒膏药即可。不过这样做呢,见效慢些,也未必能全治好……”

    萧富一听这话更气了:

    “治不好你说它干嘛?另一种呢?”

    “另一种就是我自己琢磨的法子了,顺利的话,估计七日左右,你就能恢复个七八成了。”

    萧富一听便喜出望外,可仔细一想,想起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要是不顺利呢?”

    “嗯……前一个不太顺利的病人呢,叫巴格。”

51.二探白芷

    萧富一听巴格二字,头上便开始不住的冒出虚汗来。他哆哆嗦嗦的指着孙白芷说:

    “我说孙老二,闹着玩你要下死手啊!老子不过就是被鱼鳍刺伤了手,肿的稍微厉害点而已。就因为这么点小伤,你就打算弄死我?”

    孙白芷一脸鄙夷的看着萧富:

    “看看你那芝麻粒大的胆子吧。我还告诉你说,这两种手法若是都不灵的话,那就是同一个下场。”

    “什么下场?”

    “乐观来说,就是断只胳臂呗。若等这邪毒随着你那血奔了心,那神农再世恐怕都难救喽。”

    说完,孙白芷也不等萧富应答,自顾自的从后面柜子中掏出一个皮布包来,放在桌上打开一看,正是仿照林思忧当年给古戒治伤的那套器具所制。

    “老萧,我得在你手背上开一个口子放毒,要不要先把你给绑结实了?”

    萧富颤抖着发白的双唇,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来:

    “哪用得着那么费劲,不就是开一刀吗?给兄弟搬碗浆子来就行了!”

    孙白芷忽然伸出左手死死压住萧富的手腕,笑嘻嘻的说:

    “不好意思,家中并无存酒。”

    话刚说完,孙白芷的手腕一抖,刀锋便瞬间割开了伤口。伤口破裂之后,刹那间开始不停地流淌出乳白色、夹杂着红血丝的脓液来。孙白芷手脚极为麻利,几下挤干净了脓液之后,又拿起了一些瓶瓶罐罐,就像正在烤肉一般的朝着伤口撒起不知名的棕色药粉来,嘴里还嘱咐着:

    “一会去找门口的小伙计,拿上几包我哥配好的祛毒金方。这手一周内不能沾水,扣痂之后等它自己掉下来,就算全好了。”

    萧富好奇地看着自己被缠上的左手,嘟囔着:

    “要是没好呢?”

    “那你就再来一趟呗。”

    “干嘛来啊?”

    “我帮你把胳膊剁了呀。”

    孙白芷打打闹闹之间,便送走了萧富。回到内堂之中收拾干净了诊台,才对端坐一旁的卫安恒笑了笑:

    “卫大人抱歉了,方才我这……”

    卫安恒连忙挥手止住了孙白芷的话,捋了捋颌下短髯笑呵呵的说:

    “卫某之前面见令兄,令兄有对在下说起过你。他虽不赞成你的行事风格,可单就你那套独门医术看来,还是颇有些独到之处的。没想到还未到一个时辰,在下就可以亲眼鉴证您那手法的神奇之处了。”

    卫安恒虽身受祖荫,但也是自幼便入三北书院念书了,并且拜在牧草阁主倪醒倪安在门墙之下,随这位大儒习学诗书礼仪。所以,卫安恒自身的学识还是过硬的。既入过书院拜过老师,也自然读过医书。北燕的那些落地秀才们,若然谋求不到童蒙学馆教习先生的职位,往往就会去做测字先生或是游方郎中来养家糊口。

    因此,卫安恒虽不精通医术,但是有关岐黄之道的残存古籍,也都粗略通读过几遍。眼下亲眼得见孙白芷的独门手段,连他这个半开门的外行也有了大开眼界之感。

    孙白芷听了他恭维的话,也只是笑了笑没再搭话。而卫安恒接过小徒弟斟来的热茶,长长的吹了一口气便放在了接手桌上:

    “既先得了太医院正的证词,又亲眼见到了您这医术的神奇,那大长老巴格之死,自然就算不到孙二少爷您的头上了。”

    孙白芷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一惊:他根本也不相信,自己那位木讷的兄长,在卫安恒面前会有这么大的面子。只凭一个太医一句话,难道还能把皇帝亲自问询的人命案给抹平了?不问可知,他一定还有下话。

    卫安恒沉吟了半晌,再次开口道:

    “按照那日祭坛的围观百姓所说,二少爷与各家掌柜,都是被一个少年召唤而来的。也就是说,那位少年才是扰乱祭祖大典一事的罪魁祸首。而那位少年,正是前些日子被削爵罢官的中山王郭云松,他老人家的亲外孙——名唤沈归。敢问孙大夫,卫某得到的证词,对还是不对呢?”

    孙白芷闻言眉头一皱,因为自己一时之间还摸不准卫安恒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怎么才过了一夜的功夫,原本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自己,就被晾到了岸边上。

    卫安恒见他眉头紧皱,只是笑眯眯的喝了口茶,而后一改方才的正式口吻,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方才我与院正大人仔细商议过,院正大人也是这个意思。陛下催促的紧,巴格这件案子,也总得有个够得身份的人出面,才可以全盘的抗下来。而那日与孙大夫一起的在场众人,大多都是些江湖草莽、市井商贩而已;眼下唯一够身份,可以帮您把这趟祸事顶下来的人,就是那位萨满教的孙少爷——沈归了。”

    孙白芷听完卫安恒的话,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但他唯一不明白的,是自家的那位兄长,那位一向木讷忠厚孙白术,怎么会同意抓一只替罪羊这种手段。于是,他先清了清嗓子,迎着卫安恒诡谲的目光开口说道:

    “这……是家兄的意思?还是卫大人您的意思?还是那位……”说到这里,又竖起一根手指,朝上方指了两下,“还是那位的意思?”

    卫安恒听完他的话,打开了盖碗观察着水中漂浮的茶叶:

    “孙大夫不要怪本官故弄玄虚。这是谁的意思都不重要,若想了解此事,就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得通了。”

    “按照您的打算,该如何把这场祸事转嫁在沈归头上呢?”

    “这有何难?只要您肯出面作证,那其他的事情自有旁人来办。卫某可以保证,此案只要有您出面指认,就一定可以打成一桩永远翻不过来的铁案。如此一来,不光您能借此洗脱嫌疑;卫某也可以了结手上的皇差;就连令兄院正大人,对能对陛下也有所交代了。”

    此时孙白芷心中思绪万分:如若按照卫安恒的意思,皆因为自己身陷此案之中,宣德帝便借此事为由,正在向兄长孙白术施压;但是自己的兄长虽然官居四品,但也不过是个负责治病救人的大夫而已,宣德帝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再者说来,自家兄长的性子虽然木讷,但是为人还是极为正直刚烈的,定然不会首肯陷害沈归之事。。

    一时之间,眉头紧锁的孙白芷,与悠然自得的卫安恒,就这样不言不语的定在了当场。

    幽北皇宫冬暖阁内,颜狩正端坐在桌前吃着便饭。而对面所坐之人,竟也毫不拘谨,挥舞着碗筷上下翻飞,看的宣德帝自己都食欲大增,比平时多吃下了一碗饭来。

    “老九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要是不够的话,朕让李清在去御膳房传些菜来就是了。”

    与宣德帝同桌吃饭之人,正是如今太白卫的统领,颜狩的表兄,齐王颜复九。

    “陛下,您召我入宫,怕不是为了吃一顿饭吧?有什么事您直接吩咐就是咯。”

    颜狩对这位不给自己留下表演空间的表兄,一向都不太满意。之所以会让他打入太白卫内部,并于前些日子执掌太白卫统领一职,也只是因为自己身边可信之人实在不多而已。若按照颜狩自己的想法,齐王颜复九这样的人,只配当一个闲散的富贵王爷。就他那个惫懒的脾性,就连去御马监给自己养马,那都不够资格。

    “我说老九啊,前些日子的祭祖大典,朕不是要你去护卫巴格吗?如今这巴格都快过了头七,你这差事是怎么当得呢?”

    宣德帝随手夹着菜,用聊家常的口吻与颜复九说着话。而颜复九面对皇帝的责问,也根本没当一回事:

    “陛下您把这事儿也想的太简单了。那带头闹事之人可是沈归,我手下的太白卫虽然已经清洗了一遍,但无论军官还是队正,不都是原来的那些中山老人吗?他们个顶个的怀恋旧主,谁能听我吆喝啊?若是真的下命令,让他们去抓捕沈归,恐怕我就要走到巴格前面去了!”

52.下定决心

    宣德帝与他的族兄齐王颜复九,就“郭家没有一只好鸟”这个观点,达成了一致共识。宾主尽欢残席撤下之后,酒足饭饱的颜复九,抹着嘴巴挺着肚子出了宫,而瞬间变得面沉似水的宣德帝颜狩,却倒背着手走到了皇宫南面的御马监。

    颜狩老远便看见了跪在门口,正开门迎驾的小太监柳执,便朝着身后的总管李清挥了挥手:“你先回冬暖阁吧,朕要在陆监事这里坐一会。”李清应了令,但也只是转了个弯,走到了墙根的拐角处,面色阴沉的盯着御马监的方向。

    颜狩与陆向寅说了什么,没有旁人知道。可再次走出御马监的宣德帝,已经一扫方才的颓霾之色,昂首阔步的走了一个虎虎生风。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一直蹲在墙根的李清,哈哈大笑着招了招手:

    “哈,让你回冬暖阁你怎么没回啊?也好,你就陪着朕在这皇宫里头走动走动。这么大的皇宫这么多间屋子,可是朕好像也就去过那么几个地方而已。”

    “陛下您平时日理万机,没日没夜的把自个困在奏折之中,这才会连自家的宅子都没逛过呀。这二十年来,也没有一日能睡过三个时辰的。如此勤勉克己的君王,真可称得上是亘古罕见呐!”

    “是吗?朕睡的有这么少吗?”

    “那还能有假?每一夜的时辰,在起居注上都有记录的。最长的一次……哦对,还是您施展雷霆手段,除掉郭云松那回,奴才记得,那一夜您睡了约有两个半时辰。”

    颜狩闻言哈哈大笑,自信的目光中带着凛凛杀气,看着不远处的那间炼人房,喃喃的自言自语道:

    “估计要不了多久,朕就可以多睡些时辰了。”

    柳执刚刚送走了宣德帝颜狩,便走回到御马监的正厅之中。他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鲜果点心,一边对自己师傅问道:

    “师傅啊师傅,陛下来找您说什么了呀?”

    他这话,哪怕在市井民间说起来,都是极为唐突、也很犯忌讳的。可是陆向寅却并没有出言喝止,而是眯着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向眼前这个忙碌的小胖子回答道:

    “陛下他呀,不过是被齐王殿下给惹恼了,嫌他不会办差而已。就像事你平时做错了事,师父也会骂你一样啊。”

    “哦……这么说的话,陛下还是很疼齐王的呀!”

    陆向寅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看样子是对自己徒弟的这句话十分满意。

    柳执收好了杯盘,又从厨房之中端来了一盆热水,熟门熟路地帮陆向寅洗起脚来,嘴里还絮絮叨叨的说着宫里小太监们都在传的一些流言蜚语。

    也不知道陆向寅这个太监中的祖宗,为何会放任自己的弟子,如此触犯宫中当差的忌讳。他只是满目慈祥的看着这个嘴碎的小胖子,就像普通农家的爷爷一般,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

    宣德帝用过晚膳,便在冬暖阁中提笔落印,给卫安恒下了一道黄绫圣旨,命他在奉京城中公开审理“前中山王郭云松之外孙——沈归,谋害巴格一案。

    而后,又暗下一道手书,给祸首沈归写下了几句评语:沈归其人,纠集地痞无赖,扰乱祭祖大典,激起萨满教大长老——代萨满巴格陈年隐疾在先;又暗中杀人意图嫁祸良医孙白芷在后;此子心肠之毒辣、手段之残忍,可谓世所罕见。命尔速速查明真相,给朕、与幽北三路之千万百姓一个交代,以告慰萨满教巴格,在天之灵。

    天才刚擦黑,一明一暗两道御笔手书,便已经摆到了卫安恒的案桌之上。卫安恒完成了洗手、漱口、焚香、祭拜这些规矩之后,才敢轻轻的打开了圣旨与手札。待他看明白之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来:有这两道圣谕傍身,那将来无论此案的赢家,到底是那按兵不动的丞相李登;还是君临天下的颜狩,都定然不会波及自身了。

    而与此同时,相府之中的李登也得到了宫中传来的消息。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嘴角微微上翘:

    “沈归啊沈归,如今这观众坐了个满堂,上场的锣鼓也响起来了,接下来可就轮到你粉墨登场了。就让老夫看看,你这个混世魔王,究竟有几分斤两吧!”

    而此时身处风暴中心,却不自知的沈归,正在刘半仙的“监视”下,习学内息功法。

    “内息是什么?凡夫俗子说起来,无不是玄之又玄,秘而又秘。但究其内息之根本,也不外乎两样而已:呼吸、吐纳。呼吸,可以映衬本体;吐纳,则感应天地,这一呼一吸、一出一入之间,自身便已经融于天地;而天地,亦是自身。”

    刘半仙翘着二郎腿抖着脚,嘴上不住的朝沈归嘟囔着功法精要。反观沈归,正在床上五心朝天式——盘膝而坐,双手掐诀闭着眼睛,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说半仙,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啊?你让我感受自己体内气息,你却在那边说个不停,嘴里又跟闹耗子似的嘎嘣嘎嘣的嗑着瓜子。我要是就这么个练法,早晚也得步了单清泉的后尘。”

    刘半仙听见沈归的抱怨,把手中刚刚磕出来半把的瓜子皮,朝他身上一扬:

    “有个天灵脉给你看功,你咋还这么多废话?我刚说完‘天地化己身,己身入天地’,你什么时候听过天地,抱怨过你小子说话声音太大了?自己的心不静还怪得着别人?老叫花子教你那清心诀,都白教了?先默念一百遍。”

    “那不是道家典籍吗?可你教我这玩意儿是哪门的呀?这要是练岔了……”

    “你小子这是让单清泉给惊怕了吧!没事,让你默念你就默念,老子我教你的内息功法,还能是那种野狐禅?踏踏实实练吧,没事儿!我这门功法荤素不忌!你只要稳得住心神,就算在窑子里练,那都伤不着自己!”

    沈归听到他这句保证,嘟囔了句“我信你一回”,而后重新闭上眼睛,默念起早就背的滚瓜烂熟的清心诀来。没想到还真管用,还没念过一刻钟,均匀的呼吸之声,便在屋中回响起来——是的,沈归睡着了。

    刘半仙抬手便把手里的瓜子,朝地上一扬,起身来到了沈归身后。伸出右掌抚在沈归的天灵盖上。几息时间过后,刘半仙的身上居然出现了一阵肉眼可见的白烟来。

    两个时辰过后,刘半仙自他两个鼻孔之中,喷出一团白气来,整个身子也是晃了三晃,才堪堪稳住;反观睡梦之中的沈归,除了呼吸更为平稳顺畅,倒也没生出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来。

    次日清晨,五心朝天盘膝而眠的沈归悠悠转醒,刚想下床洗漱,可这一动才发现,此时自己的身体,自腰部以下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完了!单清泉练岔了也不过是伤了宗筋,我这还笑话人家呢;现在可好,我这一练,就直接练成了个瘫子!

    想到此节,沈归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朝着门外撕心裂肺的大喊起来:

    “刘半仙你个丧心病狂的老骗子!让你闭嘴你偏要絮叨,这回可好了!直接把我给练残了!你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再看见你,我非把你那破卦幡给踹……给撅折了!”

    刘半仙正在院中打坐,忽然听到屋中传来了狼哭鬼嚎的叫骂之声,仔细听清之后,心中也是一惊:不应该啊!他那身子骨自己早就探查了个一清二楚,无论是皮肉筋骨,还是经脉內腑,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坚韧。何况自己教他的那门功法,最为中正平和,练的岔到姥姥家去,也能落个强身健体。他这才练了一夜,怎么会瘫了呢?

    想到这里,刘半仙便走到屋中,一手搭脉,一手抚顶的探查起来,嘴里还不住的说着:“內腑没什么问题,经脉也都是通的,丹田更是十分饱满……”

    说到这,刘半仙纳闷的睁开双眼,看了看正在不停叫骂的沈归,便直接一脚把他踹翻在床上,胡子都被气的翘了起来:

    “这么大个人了,你那脑袋是借来的吗?盘腿打坐睡了一宿,谁的腿能不给压麻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466/ 第一时间欣赏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作者:溪柴暖所写的《马过江河》为转载作品,马过江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马过江河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马过江河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马过江河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