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巴格命案 一
满腿雪花点的沈归与刘半仙刚刚吃过早饭,便由门外传来了“回事”的声音。沈归开门一看,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壮汉:这人身穿官衣、满脸的络腮胡子,腰巾处还挂着一根铁链。不问可知,大清早就有捕头,腰挂铁链来府上拍门,那就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刘半仙你个老骗子还吃呢?以为骗完人就没事了?这下倒好,赤子入窑了(捕头进窝抓贼了),马前翘啊(赶紧跑啊)!”
出早差的捕头马六宝,听了沈归这句话尴尬的一笑,身处胳膊轻轻一抖:
“沈少爷您误会了,对不住,今儿我是来请您的!”说罢便轻轻晃了晃手中铁链,满脸抱歉的说:“我马家曾受过大萨满的厚恩,但上命所差我也没有办法,您多少得担待着点。我马六宝不敢说‘拿’这个字,但这小链您好歹也挂上点,走在路上也让我脸上好瞧,算您疼我马六宝,帮我完这趟差了。”
沈归明白,他说的虽然客气,但不过只是衙门快班中人的套子话而已。
衙门里的小吏,分快壮皂三班。这快班中人主管缉捕查案,从办案的形式风格上,又简单分为文武两道:
武办,手法粗糙产量不高。主要是以在犯人面前吆三喝五,并把随身带的铁链官刀在手中来回把玩,借着一身官衣差械吓唬犯人以及亲属,目的也不外乎也是想得几两散碎银子花花。之所以胃口不大,皆是因为但凡被铁链官刀吓唬住的,也都是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平民百姓,自然也就没有多少油水可捞了。
文办,则是如同眼前马六宝一般的和气。无论是嘴上说的还是身上比的,无一不是客气至极。这种办法通常都是对达官显贵,或者土豪乡绅这般有身份的人使的。这路人本身见多识广、交游广阔,也更能理解当差的难处。只要办差时态度和蔼,嘴上规矩,一般都不会受难;若是人再精明一些,还总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谢仪规矩”。
沈归被马六宝这一通套话说的有些懵,张着嘴好半天才琢磨过味来:
“抓我?不是抓白家老二吗?莫非才刚过了一天,孙白芷那小王八蛋就全给撂了?”
马六宝被他这反应也给逗乐了,而后四下看看,发现四下无人,低声对沈归说到:
“大萨满林思忧于我马家有大恩,我这当着明人就不说暗话了。我既然带着铁链来,那必定是实打实的上命所差。只怕祭祖大典那日。所有的在场之人,此时都已齐聚在奉京府大堂之上了。至于我们家卫大人,这么大动作究竟为的是什么,小人也说不好。但有一点倒是很反常:我们卫大人一生为官,这么办案子,那可还是头一回呐!”
说完,马六宝挤了挤眼后挺直了身子,把铁链虚挂在沈归的脖子上,冷声嚷道:“沈少爷,跟我衙门口走一趟吧!”
沈归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被马六宝拽出了家门。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刘半仙,只见刘半仙神色淡然,还朝着自己这边挥了挥手,瞬间心中忐忑尽去,神色坦然的当先而行。
眼下正是巳时初刻,河中大街上的商铺摊贩都刚出摊,还没什么主顾。此时见到沈归脖子上挂着铁链昂首阔步,身后还跟着衙门口的捕头马六宝,不由得三五成群的聚在了一起,伸长脖子,叽叽喳喳地看起了热闹。
而汇南钱庄门的前堂管事董平,在看清楚沈归的面目之后,立刻面色阴沉地转身上了二楼。同样的,混在人群之中的各路江湖草莽,也纷纷转身离去。一时间,河中大街之上的行人,瞬间少了一小半。
沈归走到衙门口前,抬头看着‘奉京府衙’四个鎏金大字,对身后的马六宝说:“都到府衙门口了,就把这铁链摘了吧,死沉死沉的。沈爷我要是真想跑,你根本都摸不着我的衣裳角!”
马六宝急忙上前摘下了虚扣着的铁链,满脸赔笑的对沈归说:
“我不也仗着您是萨满教的孙少爷吗?这但凡是大萨满调教出来的人,还没有一个不心疼下人的。”
沈归随手丢过去一锭元宝,冷笑着说:
“不用给我扣帽子,沈归就是沈归,与萨满教和中山王府无干。若是看你们卫老爷顺眼,我就听他说几句;若是看他不顺眼,我纵身一走,谅你们也没地方拿我。”
沈归一句说罢,便不再看马六宝一眼,抬头挺胸的走入了奉京府衙之中。
奉京府尹卫安恒,冠带齐整的端坐在奉京府大堂上,三班衙役整整齐齐地列立两边。除了府衙中人,在大堂之上还站着几个闲散人员。
这些闲杂人等,有孙氏医馆的二少爷孙白芷、有渔业总把头萧富、有幽北三路的总镖头回马李、还有骡马行的会长于梁安;当然,还有牙行的代表,齐返的师兄——黄石黄子坚。
卫安恒一见堂上站的这些江湖人,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他虽然知道,这些人都是被沈归纠集,才会出现在祭坛以下,但也算得上是巴格案中,案首沈归的帮凶。可尽管他们身份低微,但还有大批幽北三路的百姓,要靠着他们过活。这些人尽管与沈归身陷同案之中,但定然无法同罪论处。原因无他,若是把他们齐齐下了大狱,奉京城只怕就要大乱了。
因此,卫安恒吩咐之初,便与当初孙白芷一样,用上了一个请字。而捕快们传过去的话,也只说有一件案子,需要他们旁听作证而已。可没想到这些江湖草莽却一点都不客气,站在威严无比的府衙大堂之上互相肆意调笑,言语措辞之间也免不了带上些污言秽语,直把个读书人出身的卫安恒,听的是头昏脑涨。
就在卫安恒处在崩溃边缘之时,由大堂之外,传来了马六宝那熟悉的声音:“回禀府尹大人,疑犯沈归带到。”
这一声喊,差点把个卫安恒给感动到流出泪来。他立刻抓起了惊堂木,狠狠地拍在桌上,发泄似得高声喊道:
“升堂!”
周围的皂班站堂兵勇,得令之后便开始敲击手中的水火棍,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尾随沈归与马六宝来看热闹的百姓们,此时也围在了大堂之外。有几个市井泼皮听见了水火棍敲击地面的声音,是纷纷的起哄叫好。
卫安恒一甩手中惊堂木:
“堂下何人?”
沈归一脸鄙夷的看着正在抖威风的卫安恒: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干嘛派人抓我啊?”
就算卫大人祖上世代为官,也着实没见过这么混的人。一句话便被沈归堵得浑身哆嗦起来,立刻再涨一个调门高声嚷道:
“大堂之上岂由你放肆!左右,先下二十板,杀杀此子的骄狂之气!”
这左右掌刑二人彼此眼神接触,心中俱是欢喜万分。沈归在奉京的这些日子里,仗义疏财的名声早已传播开来。平时吃喝穿戴行动坐卧,虽然有些挑剔讲究,但从未在价格上计较过分毫。上到南市场的那些销金窟,下到路边摆摊的小贩,或多或少的,都得过沈少爷的赏钱。
当然,他这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那银子不是自己挣得,花起来就特别的没数。
而且这衙门口掌刑的活,在皂班之中可是最肥的差事。当然,这掌刑呢。也是门极为高深的手艺,而这手艺,大多都是父子一门单传。据说在练习掌刑之初,通常是在嫩豆腐之上,覆盖一层草纸。若是练习重手,便要把下面的豆腐打碎,而草纸不可破。如此重手法一成,仅仅几棍下去,受刑之人虽然表面皮肉不破,但内里早已是骨碎筋断,下半辈子就成了一个废人;若是得了犯人的好处,想暗中放水的话,便练到把豆腐表面覆盖的那张草纸打个粉碎,但豆腐还要完好如初。如此手法一成,受刑之人几棍下去,便是鲜血横流让人惨不忍睹,但至多也就是些皮外伤,用不了三天就能完好如初了。
这般收放自如的掌刑手段一经练成,只要华禹大陆上还有衙门在,那自己的一家老小就不愁吃喝了。
这二位掌刑衙役拎着水火棍,挤眉弄眼的走到了沈归面前。年长一些的人朝他努了努下巴:
“嘿,你懂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是在问沈归有没有破财免灾的意思了。
沈归听完连连摇头,嘴角还扯出一抹贼笑:
“不懂!”
54.巴格命案 二
沈归这副嬉皮笑脸的德行,把两位掌刑的衙役恨得牙根直发痒。原本他们二人,也不是每件案子都能见着现银的。一来,是升大堂审案的机会本就不多;二来,但凡要在大堂打官司的人,大部分也都是穷人。所以按道理来说,这犯人不肯给银子也算是寻常之事,根本也不至于让二位生这么大的气。
但眼前这名犯人不同。他可是中山王府的表少爷,眼下又是唯一的继承人,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他落到何种地步,也定然不会缺这几两散碎银子。
更何况,沈归原本在奉京城中,还广有仗义疏财的美名,自然不会在乎这十两二十两的小数目。眼前面对自己递过去的台阶,居然一点也不开面,这明摆着是瞧不起自己弟兄二人啊!
开口问话的衙役,张嘴便朝着手掌心吐了一口吐沫,又紧紧的攥起了前粗后细的水火无情棍,双手一掌在前一掌在后紧紧握住棍身,这架势就叫做阴阳把,取棍下断阴阳之意。摸匀了口水的双手,紧握着棍身来回扭了几下,摩擦着棍身发出了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一番做派之后,衙役恶狠狠的看着眼前昂首站立的沈归,把一口黄牙磨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来:
“沈少爷,我原本以为,你定然是个素未谋面的好朋友,但看您现在这份意思,估计是想先称称咱们兄弟手头的斤两。也罢,您趴好了,我们弟兄二人好好伺候伺候您。”
沈归看着正在发狠的衙役,先是懊悔的摇了摇头,而后双目看向正坐在案桌后面生气的卫安恒,高声说道:
“二位差官兄弟,并非是我沈归为人小气,舍命而不舍财。只是你们大人这二十板子,他原本也打不到我的身上!你们要怪,也只能怪这位卫大人办事不明,却怪不到我沈归头上。”
卫安恒一听沈归这话,便知道他并没有“暴力抵抗”的念头。是的,自己这些三班衙役站堂兵勇,手中到底有几分本事,卫安恒还是心中有数的。如今有这么多江湖人齐聚大堂之上,眼下都在冷眼旁观,但毕竟也是曾经跟着沈归一起,搅闹过祭坛的!若是沈归当场翻脸,意图杀官造反,那这些江湖草莽,就算不敢跟着他一起作乱,也断然没有向着自己的可能啊!
真到那时,沈归只要是往北燕或南康、甚至往漠北草原那么一逃,这辈子都别指望把他抓回来了。不过,无论他日后逃的了逃不了,只要下了这个决心,自己肯定得是第一个交代的了。
就为了二十棍殉国,卫安恒目前还没有这么高尚的觉悟。所以一看沈归的态度是摆事实要讲理,惴惴不安的那颗心就放回了肚子里去。
“堂下犯人,本官乃是奉京府尹卫安恒,奉!上!谕!追查萨满教大长老巴格之命案。如今本官传你前来问话,你一不行礼二不下跪,此刻还出言不逊顶撞本府,如此无礼,二十棍已经算是小惩大诫了。”
卫安恒这一番话,虽然乍一听极为硬气,但他特意加重了“奉上谕”这三个字,就变成了典型的色厉内荏,这明显就是想要推卸责任。自家卫大人的胆小模样落在众衙役眼中,也自然就泄尽了自己胸中的那份硬气。
沈归当然明白,这就是卫安恒其人的一贯作风。在这座风云诡谲的奉京城中,既要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又不能暗中倒向任意一方,也就只能是这种性子。如若不然,不光保不住这顶奉京府尹的官帽,就连自己那条小命在内,早都不知道会被扔到哪片乱葬岗子去了。
体谅归体谅,理解归理解。但沈归仍然不喜欢他这副温吞的软弱脾性。听完卫安恒这番话,他左右看了看那些熟悉的“证人”,摇头晃脑的说:
“回卫大人,您方才所说,此番捉拿沈某前来,是为了调查萨满教大长老巴格之命案。若如此说来,这二十棍,您还就是打不到沈某我的身上!”
卫安恒也不知是真的好奇,还是顺势就坡下驴,一改方才的威严面貌,身体前倾,反而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来:
“哦?那你来说说,本官为何打你不得呀?”
“这桩命案的死者,乃是萨满教的大长老;这经手之人,又是奉京医馆的二掌柜孙白芷;所以有资格代死者巴格,进行申诉之人,只能是萨满教现任大长老林思忧。不过鉴于现任大萨满多年以来踪迹飘忽不问世事,所以也可由萨满教大护法何文道代为诉讼。卫大人,如此看来,牵扯此案的主要人等,大多都是萨满教中之人,您说是吗?”
卫安恒点了点头,慢悠悠的回答沈归:
“你所说的这些,本官自然十分清楚。但本官已经日前查明,孙氏医馆的二掌柜孙白芷,与此案件并无牵连挂碍。所以今日才会请你,前来到案说明啊。”
“如若按照大人所说,那么孙白芷以及孙氏医馆,已经与本案没有关系了,是也不是?”
“是。”
“那么,本案之中的一干人等,便皆是萨满教中人,是也不是?”
沈归问出这句话,卫安恒眼神一亮,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但是,他又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问向沈归:
“是是是,你说的都没错。案犯沈归,你究竟还想说些什么?如若没有别的话讲,本官没功夫听你在这里兜圈子,速速领下你的二十庭杖,开始审案才是正题啊!”
“大人,我有一事不明。这萨满教中内务,是何时归于地方府衙所管辖了?即便是我沈归,真的行下暗中谋害大长老巴格之事,也理应由主管萨满教中赏罚之事的大护法何文道,主持审理这桩“教务”。若真的是沈某欺师灭祖、谋害萨满教中长老,那也应该按照萨满教中的规矩,把我浑身浸满火油,焚烧肉身啊!卫大人呐,近百年来您可曾听过,有任何一位神婆或者巫师,是被推到北门之外,而斩首行刑的吗?”
沈归这番话说的极为明白。这件事,本是萨满教的内务,你身为奉京府尹,根本没有权利审理此案。按萨满教的规矩,就算是一个普通的萨满犯错,那也得是在祭坛之上,由萨满教的护法主持审判。
卫安恒心中欢喜,但面色却是极为难看,嘴巴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只是不住的发出“啊……嗯……这……”,这些语气词,让人听上去就觉得,如今的卫大人,心中定是左右为难。
“咳!”
由打大堂的屏风后面,传出了一声轻咳。这一声轻轻的咳嗽声,传入卫安恒耳朵里却不亚于一道炸雷相仿。他瞬间便听出来,这道独特的声音,是出自于昨夜,前来递送两道圣旨的御马监草料房太监所发出的。
也不知道这条出自陆向寅的门下走狗,是清晨又来的,还是昨夜根本就没有回去。可如今这一声,分明是在警告自己方才那十分暧昧的态度。
如若只是两道圣旨,自己还能来个软拖,踢踢皮球兜兜圈子;但眼下御马监草料房的探子这么一介入,分明就是给自己派来了一个监工。就是不清楚这一手,到底是宣德帝的意思,还是他陆向寅的意思。不过对自己来说,是谁已经都不重要了。这监工的真实身份,既然不怕让自己知道,也就代表了下令之人的决心:要么,摘下沈归的脑袋;要么,就用自己一家老小的头颅顶上。
于是,再无退路的卫安恒,狠咬了一下牙关,惊堂木一拍:
“大胆案犯,此案之中的苦主是萨满教不假,但你沈归与萨满教,又有何干系?据本官所知,你乃是前中山王爷郭云松的外孙,虽出生之后便由大萨满林思忧带大,但从没有举行过通灵仪式,所以并不能算是萨满教中之人。”
说到这,被逼到绝路的卫安恒,双目露出凛凛凶光,恶狠狠的盯着神情错愕的沈归:
“如今,你沈归一没有官身,二又不是萨满教中之人,本官当然是打也打得,杀也杀得。我劝你还是放明白些,也许还能保得郭公云松之命,好让他老人家安享晚年。沈归啊沈归,你,明白吗?”
沈归的面色骤然阴沉了下来,前来作证的江湖人,也纷纷换上了凝重的神色。一时间,原本不成体统的奉京府大堂,如今在空气中,都带上了浓浓的血腥味。
55.巴格命案 三
原本正围观“神仙打架”的衙役们,此时见自家老爷一改方才的懦弱之色,也重新振奋起了精神。借着卫大人的余威,纷纷用手中庭杖敲击着地面发出了巨大的噪音,一时间整座大堂开始嗡嗡作响,竟真的把原本难堪的气氛彻底地扭转过来。
沈归听着震耳欲聋的棍棒敲击地面之声,不由皱了皱眉。他虽然没听到屏风后面传出的那声轻咳,但也感觉到眼前卫安恒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再转头看向在场的江湖朋友,原本还在嬉笑打闹的众人,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卫安恒手中惊堂木一拍,而后朝着队尾站定的二位掌刑衙役使了个眼色。这二位早已摩拳擦掌了好半天,胸中运起来的那口气,本已经泻去了大半,可如今一见自家大人态度果断,又凭空生出了一丝胆气来。二人一脸笑意的走到沈归面前,斜眼抱着棍子对沈归说道:
“沈少爷,常听人说这山水有相逢,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咱们哥儿仨,再相逢的会这么快。趴好咯,咱们爷们这就给您松松筋骨。”
说罢,他二人脚尖微微一顶,便擎棍在手:“早闻沈少爷您年少英雄,威名远播。今日大堂上,可有您这么多的朋友在场观看。挨二十棍子对您来说不算什么,可千万别嚷疼也别叫娘,要不然堕了沈少爷的威名,这奉京城日后可就没您走的路了!您!明白了吗?”
原来这年长些的掌刑衙役还是没死心,仍然不住的拿话提点着沈归。“重新鼓起勇气”的卫安恒一见此状,顿时大为光火:
“我说你俩有完没完?还要本府亲自动手吗?这二十棍子他要是挨不上,那可就得换你们俩挨了!给老爷我照实了打!”
说完,卫安恒大手一挥,扭头不再看向三人。只等听着棍子打碎骨骼发出的声音。而眼前的沈归一时间也没想出太好的办法:这卫安恒把头一扭,明显是不想听自己再多说一句话,铁了心的要拿自己顶雷了。
沈归一直都很自信,他认为只要自己能说话,那就基本是天下无敌;若是割了他的舌头,不让他开口,那就算是一点别的能耐都没有了。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奉京府大堂之中走入了一个男人。这男人眉眼柔和,眼角微微有些下垂,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必是副温吞性子;一袭白色长衫极为干净得体,腰间还挂着些造型奇异的配饰。沈归回头看去,发现来者正是此案的关键人物——萨满教大护法何文道!
“卫大人请慢动手,本人有话要说!”
何文道伸出一只手臂,挡在了两位掌刑衙役身前。这二位心中齐齐暗骂: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天才好不容易碰上一只肥羊,可光闻见肉味就是吃不进嘴里,真是时运不济,瞪眼瞧着可就是发不了财呀!
卫安恒一见何文道出现,心中也是一喜。如今的卫安恒,被屏风后御马监的太监算是逼上了绝路。就好像一颗子弹两个人,不是他死就是自己亡。可如今这个刚被陛下召见过的萨满教大护法一出现,那无论沈归的麻烦能不能平安渡过,自己都不是焦点人物了。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但语气还是故作阴沉道:
“哦?不知何护法有何指教啊?”
何文道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羊皮卷,按成色看上去还是崭新的。
“这张羊皮,是我萨满教中登记在册的萨满名单。堂上所站之人名叫沈归,正是我萨满教的萨满巫师,也是教中现任护法之一,还与在下师出同门,都是先代大萨满李玄鱼的弟子!因此大长老巴格这件案子,乃是我萨满教中内务,您既身为奉京府尹,是没有权利过问的。”
何文道这一句话出唇,便把在场众人都惊的张大了嘴巴!
卫安恒之所以震惊,是因为他知道宣德帝颜狩,曾假借吊唁之名密会过何文道。如果二人没有达成什么协议,那自己是断然不会收到那两封“开火”上谕的。
而沈归会震惊,纯粹是没想到何文道会临阵倒戈。由于齐返的“特殊职业”,沈归的眼线早已遍布奉京城内的每条胡同之中。所以宣德帝与何文道的会面,他当时就知道了。但今日的何文道却临阵反水,不惜伪造名册也要把自己拉入萨满教中。要知道,只要自己有了萨满巫师的身份,那就不亚于龙游大海,虎归深山。
毕竟,在整个萨满教中,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比自己的辈分更高了。
而众位江湖人惊讶的原因,则是沈归本人。在他们眼中,这何文道是巴格的铁杆同盟。如今巴格先为沈归所败,当天又死在了孙白芷手中,无论内情如何,何沈二位,定是不死不休的对立局面。可眼下如此关键时刻,不知二人私下里达成了什么交易,居然使得何文道阵前反水。此事落在众人眼中也就代表着:沈归为何文道开出的筹码,竟然要比宣德帝颜狩这个幽北皇帝,更为丰厚!
“卫大人!既然是我教中之事,那么这位沈归沈少爷,我可就带走了!”说罢,何文道拽住了正在发愣的沈归,转身欲走。
“慢着!何文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屏风后面的御马监探子再也按捺不住,也不再指望墙头草卫安恒,自己果断现出身形,操着怪异的嗓音责问何文道。
何文道定睛一看,心中便已猜出这个小太监的真实身份。他冷笑一声,指着出言阻止的小太监说:
“这是萨满教与奉京府的事,与你一个六根不净的阉人何干?何某不管你是陆向寅的爪牙,还是李清的走狗,或者是陛下的耳目,我萨满教统统不惧。回去转告你主子一句话,就说是我何文道说的:萨满的职责,是负责替幽北百姓,与天地万物之灵,进行相互沟通。萨满教中任何一人,从来都不是,也不可能是谁的棋子!”
何文道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刚说完,便把手中的羊皮丢向了卫安恒的案桌以上:“卫大人,就拿这个名册交差去吧!”
说完,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中,拉着沈归的手走出了奉京府衙大门。
二人刚刚拐过一个弯来,何文道便对沈归说:
“不要问为什么,我也没时间跟你解释。你不要回府,直接出城,走的越远越好。日后见到大萨满之时,记得把今日之事告诉她。”
说完,何文道把沈归往身后恰好停下的马车上一推,自己则大摇大摆地走到正街之上。
沈归一头雾水的顺势坐上了马车,对旁边赶车的车老板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啊?”
赶车的车夫没说话,只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抽打起了马屁股,马车便加快了速度,扬长而去。
“嘿,你能听见别人说话吗?”有了和冬至兄弟的生活经验,沈归开始手舞足蹈的放慢了语速,并且开始比划起来。而这个不言不语的车夫,只是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沈归,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个“嗯”字。
沈归见他不愿开口,也不再追问。只是看着马车略过守门的哨兵,风驰电掣的冲出了奉京城东门。
沈归虽然担心还在家中的刘半仙,但想到他毕竟是个天灵脉武者,也就放下了心来。沈归之所以有底气去奉京府衙,凭的是颜青鸿与包贵妃,还有那个没准儿的老丈人——丞相李登;没想到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不过,无论留在奉京城的何文道下场如何,他自己这个逃犯的身份,已经是洗不干净了。
“嗖!”
正在沈归胡思乱想之际,一枝羽箭不知由哪里射出,直接扎进了旁边那位沉默车夫的胸膛之上!
56.巴格命案 四
“吁!”
沈归也顾不上分辨车夫的死活,立刻先是控住了缰绳,再顺势勒停了马车。
倒不是他不想走逃,而是根本就走不了了。这埋伏刺杀的手艺,自己可是自小练到大的,而且前后近二十年间,习学融合了齐家兄弟、伍乘风、包钦,三位各中高手之长,早已成为了青出于蓝的此道高手。据他观察,如今车夫身中的这枝羽箭,带着他的身子,整个都被钉入了车厢之内不说,直到现在车夫都已经断了气,胸膛上外露的箭羽还在不住地颤抖着。单就这一点,起码可以说明两件事:
这第一件事,就是射出此箭之人力道极大,并且射艺极高。因为,这人在自己感应不到的距离以外出手,只发一箭便可以精准射杀马车车夫,如此力道恐怖又准度精确,便肯定靠的不是运气了。
那第二件事,便是人家肯定是想要活捉自己。如若不然,凭他那么高的射艺,也根本就没必要先射车夫,从而留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
想明白这些,沈归举起了双手,朝林间大喊起来:
“各位英雄好汉,在下就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但你控弦的手可也得稳住了啊。您办您的差事,给我留条活命,咱们两得其便可好啊?”
东城门外本是一片宽敞大道,路的尽头直通中山路首府青山城。而路的两边自然是植被茂密,遮天蔽日的花草树木,高矮不一郁郁葱葱,直把个阳光切成了大小不一的碎金箔一般,散落林间。
就在这片茂密的深林之中,埋伏着作寻常农夫打扮的百十个精壮汉子。为首一人正跨坐在粗壮的一根树干之上,左手垂拎着一架硬弓,满脸欣赏地回头对身后坐在树冠上的人说:
“驴子你瞧瞧,这车夫胆子还不小呢,临危不乱,是条汉子。”
身后那个被叫做“驴子”的人,正抻着脖子眯上一只眼睛望向远方,语气平和的说:
“我说颜大统领,还要不要您那张老脸了?你那一箭是把人家的车夫给射死了。现在扯着脖子喊话的这位,才是正主!”
敢情这射箭之人,正是现任飞熊军大统领,宗族府的颜重武。身后这百十个精壮汉子的身份也是呼之欲出,定是他颜重武的贴身近卫。
颜重武此时被驴子一句话说了个大红脸,但嘴上仍然不肯示弱:
“我当然知道了,本帅之所以会这么说,也就是想试试你小子的眼神退没退步而已……哈哈,不错不错,眼神之锐利不减当年啊!”
驴子虽然跟颜重武斗着嘴,但是眼神却一直紧紧盯着官道上举起双手一脸无所谓的沈归。他又观察了一会,开口问颜重武:
“没什么异常,现在怎么样?拿活的还是拿死的?”
颜重武把手里的硬弓反跨在背后,豪气干云的挺起了胸脯:
“本将军那一箭,早就把沈归那小子的胆给吓破了!我这一箭,就是奔着拿活口去的!”
他这自吹自擂的话音刚落,便一个纵身从树干上跳了下来。就他那副异于常人的高大身材,再加上那一身的饱满夯实的肌肉,再搭配上这么俊的身手,就像一只动作敏捷的黑熊。尽管,为人确实有点没羞没臊,但也足以证明颜重武其人,的确是有些真本事的。
“慢着!”
正在这时,撩高放哨的驴子从树上发出了低声喝止,林间那些刚准备露头拿人的飞熊军,与刚刚落地的颜重武,这俩字刚传入了耳朵,下个瞬间便已经隐藏好了身形。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驴子正在树上大幅度的晃动胳膊,众人在这个手势之下立刻全部绷紧了神经——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手势就代表着在暗中,还有另一波人埋伏。
直到沈归举酸了两条胳膊,马车周围也没有任何异常出现。他放下了手臂,小心翼翼地转头观察起来,总觉得周围的平静之中透出一丝诡异。
就在沈归准备偷偷离开之际,从东面大路上走来了一队黑衣蒙面人,他们露出的双眼紧紧盯着沈归,不紧不慢的朝着马车方向走来。
沈归只好停下了动作,又把双手举过头顶,嘴里还嘟囔着:
“非得等小爷要走你们才出现,都是这么爱演的人,才能做的了坏人吗?”
在他的想象中,自己的下场不过就是束手就擒,而后被抓到某个大佬面前,聊聊家常再谈谈生意而已,自己也没招谁没惹谁,理应没有什么性命之忧。可没想到的是,这一队黑衣人走到半路途中,便纷纷从腰间拔出钢刀,随后便绕了歌圈把自己与身后那辆马车围在当中。先头一人举起长刀,雪亮的刀身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摄人心魄的寒光来。
这人用刀尖指着沈归的鼻子,开口说道:
“把你背后的长剑丢在地上。”
此人的嗓音极为诡异,把埋伏在林间的飞熊军众人,直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位坐在树上的驴子听得最清楚,直把他恶心的身形一晃,差点滚下树来。
但这副声音听在沈归的耳中,居然有种别样的熟悉感。沈归哈哈大笑着说:
“哈哈哈,单清泉啊单清泉,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就凭你副特殊的嗓子,蒙着脸也一点用都没有啊!”
是的,这手执钢刀的蒙面男子,说话声音与单清泉如出一辙,既带着孩童一般的奶声奶气,又格外的尖锐刺耳。
可这“单清泉”却把刀尖向旁边一让,用刀身拍了拍沈归的侧脸:
“我不认识什么单清泉。再说最后一次,把你背后的剑丢在地上,不然我可要亲手取了。”
沈归感受到刀身传到脸上的寒意,灵台顿时一片清明:是啊,单清泉平时虽然惯于蒙面,但比起眼前这个人,从身量上看就要高出不少;而且单清泉的惯用兵刃,也不是这种寻常铁匠铺就买得到的大路货色。
如此仔细想来,眼前这个人的确不是单清泉。而与单清泉一样的人,整个幽北三路,也就只有剩下那座皇宫里才有了。如此看来,这些人背后的主子,八成就是御马监的监事——陆向寅!
沈归想到这里,便把身后的剑连鞘握在手中。这蒙面太监见他这个动作,以为他准备丢剑,也把刀身移开了些许。
沈归仔细打量着这把,原本属于李乐安的白鞘长剑——春雨,喃喃自语的小声念叨着:
“我是在什么时候惹的陆向寅呢?好像没有啊……不过算了,反正我沈归这条小命,在他们眼里也定然如同蝼蚁一般,不需要什么理由。引颈受戮之时,也必须面带微笑吧……不过,在本“蝼蚁”临死以前,也得让这些阉货瞧瞧,什么才叫真正的爷们……”
话说到这里,沈归左手紧握剑柄,一剑横扫而出,划出半个弧形,直接斩在这蒙面人抵挡的刀背之上。
“小子,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这黑衣太监先是在惊慌之中,抽刀挡住了横扫而来的长剑,之后再向沈归看去,发现这位懒洋洋的沈少爷,再不复方才高举双手那般无能,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眸中,闪出了无比坚定的光芒。
这黑衣太监是出自御马监,主管行动的伙房之中,是陆向寅门下的得力干将。在自己记忆中,曾经许多次见到过,如同沈归现在这般的眼神。这种眼神中传达的含义,也十分简单直接——那就叫做困兽之斗!
“小子,死到临头想拉个垫背的是吧?不过可惜的是,你打错了算盘。我们是来拿你的,但是活是死也都无所谓,因此……”
说到这里,那人一挥手,四周环绕的的黑衣人便一言不发地挺刀迈步,一拥而上的架势,便是要把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沈归沈少爷,于乱刀之下剁成肉泥。
这些太监们虽然受过严格的训练,但是由于身体有残,力道较寻常汉子自是无法比拟的;但这天地中的得失之间,永远是平衡存在的。净身之后的他们,在柔韧性与速度上,自然也有了些寻常男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沈归紧握了手中长剑,心中默默念起了清心诀,而后挺起手中春雨长剑,刺向包围圈的北面。
之所以他会选择北方进行突围,皆因为官道北方之处是一片深林,对于他这个自小在林间长大的人,钻入深山老林里,有着绝佳的地理优势。
可是沈归不知道的是,深林之中,还有着一箭射死车夫的颜重武,带着他的百余飞熊军精锐亲卫,正在守株待兔。
57.节外生枝 一
这些御马监伙房的太监,在看见沈归那一刻起,便已经做好了他会反抗的心理准备。但是,他们对这趟的猎物沈归,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
在众人出发之前,那位对沈归开口说话的黑衣太监,已经去御马监中,主管打探情报的草料房里,翻看过沈归的资料了。根据草料房的情报记载,沈归虽然是经李玄鱼祈灵而来,由林思忧抚养长大,还曾跟丐神伍乘风厮混过一段时间,但身手却是十分普通。而且平素为人胆小怕事,也没有身怀天地灵脉的迹象显露出来。唯一可怕的,便是他在穿梭于深林之间的本事,以及对于危险的超常感知能力。
沈归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如今经过自己一行人的证实,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是个伪情报了。
而如今这个沈归,无论是呼吸频率还是勇气胆色,也不能用胆小怕事来形容了。他在面对己方重重包围之下,瞬间便找准了最合理的突围方向,并且在敢于抢先出手,虽然是徒劳的困兽之斗,也仍然令这位伙房太监心生敬佩之感。
敬佩归敬佩,可沈归这人,该杀还是要杀的。
这蒙面太监瞄准了沈归腋下的一个空门,以身形上的动作隐蔽了出手的角度。探出的刀尖犹如毒蛇的牙齿一般,无声无息的闪着寒光,直奔沈归的腋下而去。
这直奔腋下而来的一招,看似是用掩过出手意图后的一招直刺,但真正的杀招却并不在这。这十分隐蔽的一招前刺,在对方反映及时之下,都会或闪或退,刀尖定然是刺在虚空之上的。只等对方让过了这一招前刺,自己立刻手腕一翻,瞬间就可以变招,由前刺变为横斩。
说起来简单无比的一次变招,但是在这位蒙面太监手中使出来,多年以来是无往而不利。其实也没什么神奇之处,皆因为太监的身体本就比常人柔韧许多,招式上的变化,发力方向的改变,经他们之手用出,也自然较常人更为迅捷隐蔽了。
这手前刺的虚招,对方一旦即使反应而让过刀头,身形定然是已经使老,而后再变招为一式横斩,便已经是避无可避了:反应快身法好的人,还可以落个皮肉外翻,保得一条活命;若是稍微笨拙一丝的庸手,这一横扫接在实处,定然是直接被剖开胸腹,一命归西了。
这招没名没姓的刀法,是经过他多年经验汇聚而成的,主要在于后手反击,攻击对方不得不防的招式空门;而如今他面对的是,身手普通又胆气不足的沈归,便先行使出杀招,只为尽快结束这场战斗。毕竟眼下还是烈日当头的晌午时分,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多少还是会心虚的。
沈归身形刚刚一动,余光便瞧见,由对方的左手腋下有一道寒光刺出。这一刺,在他左臂的遮掩下,出人意料的精准迅速。他条件反射的想要侧身让过,可就在这般电光火石之间,还是抽空看了一眼对方的肘尖。这一眼看过之后,下个瞬间的沈归,居然直挺挺地迎上那道直刺而来的刀光……
“噗……撕拉”
二人一错身的功夫,发出了两个声音,清晰地传到众人的耳朵当中。下个瞬间,沈归身形微微一晃,便抬起一脚,踹开了身形有些僵硬的黑衣太监,眼看着下个瞬间,他便要冲出包围圈,进入深林之中、远远遁去了。
早已摸到了林边看热闹的飞熊军众人,都睁大自己的双眼,看着场中交手的二人。可万没想到,只一个错身的之间便分出了胜负。大伙纷纷惊的张大了嘴巴。驴子也瞪大了眼睛,满怀不解的转头看着自家那位不要脸的统领——颜重武:
“怎么回事?老颜你看明白了吗?”
“这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你们看看那小子的右肋。”
颜重武说着伸出一只手指,指着远处又被太监再次合围的沈归。驴子伸长了脖子打量着沈归,嘴里还嘀咕着:
“没什么问题啊……哦……衣服破了?不对,他流血了!原来是被那阉货的刀尖刺进伤了!”
颜重武摇了摇头,语气极为凝重的说:
“没那么简单。刚才二人一错身之际,不知为何,沈归是强行扭回的身子,自己撞到刀尖上的。他们身形交错之时,沈归倒提着那柄长剑,借右肋被刺的力气原地转了半圈。他这一转,是借着自身与对方两者之力,所以速度极快,抬起左手倒提着的长剑横举在胸前,就这么旋转着向前一抹,瞬间便割开了那黑衣太监的喉管。”
他这么一说,驴子也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位黑衣太监,正用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脖子,止不住的鲜血由他指缝间流淌而出。眼看着,便已经不行了。
“沈归他这打法,不也是两败俱伤吗!人家多少人他多少人?用这种以伤换命的打发,若是三两个人,兴许还能奏效;可如今眼看着二十多个黑衣人,一人一刀,光放血就能把他给放死!真是蠢的像猪一样啊!”这驴子想了一番,便用可惜的语气说着。
“不仅是这样而已。沈归方才割开黑衣人喉咙的招法,根本就不是剑招!我没看错的话,那是擅使匕首或者短刃之人,惯用的抹喉,也叫封口,讲究快速而隐蔽,为的是不让对方发出声音。他放弃手中长剑的优势不用,反以匕首招数迎敌,这才招致了肋下之伤。不过,单说这份以伤换命的胆气与决然,还算有些他外公——太白飞虎郭老王爷的影子。”
正在远处观察的颜重武与驴子,自然是不会理解沈归方才那一错身之中的凶险。那身死的御马监伙房太监,手中钢刀探出的角度与时机,都十分刁钻,也是恰到好处的。沈归经过药泉与萨满秘药的调教,身体的协调与感知能力早已达到收放自如的状态。因此在他发现对方暗藏的刀锋之时,身体便已经闪开了一半。以对方的出刀速度来看,哪怕是他再快上一倍,也定然是伤不到沈归分毫的。
可是,就在他身体条件反射避开的同时,脑中突然想到老乞丐伍乘风曾经告诉过自己,对阵用刀之人有个诀窍:单刀看肘,双刀看走,大刀看挽手。
这单刀使出,无论是缠头裹脑的滚手刀,还是大开大合的散手刀,都是要靠手肘调整着力角度的。因此对方无论使的是何种派别的生僻刀法,其招式意图都会在肘尖之处一览无遗;
而双刀刀法,则主要是靠调整自身步伐的速度与节奏变化,来带动招式与身法之间的衔接,与刀法节奏上的变化。因此,但凡惯用双手刀之人,下盘便定然是踩着游身步的。只要自己能参透对方的步伐落点,便可以在半路截之,以便破开对方的刀势;
而九尺长刀,大多都是出现在战场之上的。使用大刀之人大半都是身大力猛的武将。以长刀为兵刃,对阵临敌之间,必须活用全身之力,以臂膀后背之力,带动刀锋方向,以手腕腰腹之力,调整刀尖角度。因此无论马上步下,凡与大刀临阵对敌之时,通常只要盯准对方手腕的活动,便可以做到料敌于先了。
至于颜重武说沈归“以剑代匕”,这点倒是一点都没错。原因无他,自小沈归用的便是古戒赠予的惊雷短剑;长大之后又整日与十四与冬至的弟兄们混在一起,平日练习把玩的,也都是他们那些黑漆漆不反光的短匕。在自己的情急之下,十分自然地便用出了自己最熟悉的招式。
当然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沈归虽然与李乐安交换了武器,把自己惊雷短剑换成了她的春雨长剑。但他本身对于剑法一道,还是一窍不通的。
方才沈归看见那黑衣太监肘尖一晃,便已经猜出了他暗藏杀招的意图。之所以会主动向前,以身体右侧迎上刀剑,来一个以伤换命,只是想让对方无法用尽全力的同时,也更容易欺近对方的身体内围。
二人一错身发出的两道声响,一道是被沈归自己撞歪了刀势,挑破自己右肋皮肉所发出来的;而另一道,则是沈归左臂的春雨长剑,割开蒙面太监喉管之时,所发出的声响。
58.节外生枝 二
当然,前来这里截杀沈归的御马监探子,并不只有这一个人。所以在沈归割开那位领头的喉咙之时,自己背后也添上了四五道刀伤。而且这些刀伤,还是在沈归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刻意闪躲之后,避无可避后才硬扛下来的。
驴子说的没错,以沈归如今那种打法,最多也就再挺过三到四次的突围,随后便会流尽体内鲜血,最终被众位黑衣人一拥而上,剁成一滩肉泥。
这场面上看来,倒有点像是一群人在林间围猎野猪的样子:围而不攻,以小伤换大伤,旨在减小伤亡的同时,把凶猛的猎物慢慢耗死。
此时身陷阵中之人,想朝哪个方向猛攻,整个包围圈都会随着他突围的方向顺势而动。尽管在沈归的以命相搏之下,总有重伤或死亡的黑衣太监倒地不起,但沈归每杀一人,自己身上也免不了添上一些新伤。
原本那位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如今在围杀之下,周身上下都披上了一层暗红,动作身法也开始渐渐走型,进攻与防守之间的衔接速度也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漏出了更多的空门。
沈归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舌头咬在牙齿之间,一直用疼痛来刺激着自己继续挥动长剑。尽管如此,但是他的目光还是渐渐的黯淡了下来。脑中传来了阵阵眩晕,大腿手臂更是酸软胀痛,连握剑都已经十分困难了;而他的大腿上也被开了几道隐可见骨的伤口,正随着沈归的用力游动吗,一股股流淌出暗红色的血液。沈归心里明白,只怕自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躲在林间看热闹的飞熊军统领颜重武,此时也握紧了腰间刀柄,语气颓然,也不知在跟谁说着:
“这些阉货真不是娘养的,要不是……老子真是看不下去了。两方生死对立,本该各安天命,这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可他若是以这样的方式,交代在这群狗杂碎手里,那真是种莫大的侮辱。”
他身后的亲卫听见自家将军咬牙说出的这番话也深以为然。这些汉子都是多年跟着颜重武征战沙场,每个人都是从幽北边境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死上个把人命在他们眼中看来,本是如同家常便饭一般。
军中士卒一向信服英雄好汉,单凭沈归那副不要命的战法,已经深得在场飞熊军将士的敬重。如今沈归这副已经有些踉跄的身形,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时刻了。
“当啷!”
终于,沈归躲闪不及,背后被结结实实地砍了一刀。这斜斜砍来的一刀,由他脖颈以下一直落到了后腰之上。沈归原本就是勉力在辗转腾挪,如今也在这一刀之下戛然而止。他整个人感觉后背一凉,硬挺着被动的拔高了半截身形,而后左手一松,长剑春雨脱手,摔倒在官道之上。沈归这一倒,所有黑衣人也就停下了手中钢刀。
沈归疲惫地闭上了双眼,顾不上被吸进入嘴中的泥土,贪婪地呼吸着最后的空气。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的人和事: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有快意的、有后悔的;有现在的,有从前的;不过奇怪的是,对于死亡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带着一丝对未来的迷惑与期待。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次拥有未来了。
已经看得睚眦尽裂的颜重武终于扭回了头,亲卫们朝他看去,只间那个黑熊一般壮实的汉子,握紧双拳紧咬牙关,恶狠狠的说:
“只要沈归一死,我们就杀出去。那些黑衣人一个不留,全给老子宰了!宰了!必须抢到沈归的尸首,我要亲自把他送回郭老王爷身边。”
场中还能动弹的黑衣人,还剩下二十个左右。他们收起了钢刀,便围在已经被所有人都判了死刑的沈归身边,有一个子很高的三角眼太监走了过来,先是抬起脚来,把落在地上的春雨剑踢到了一边;而后又用脚尖轻踢了两脚沈归的脑袋:
“沈少爷,上头发话了,只想见你的脑袋。没办法,我也只能听命行事,割下你的头颅回去才能交差。不过,在下敬沈少爷你,虽然年纪不大,但称得上是条汉子,所以,在割下你的头颅之后,我会按照你们萨满教的规矩,把尸身焚为灰烬,让您的魂灵得以重归苍天怀抱之中。”
说罢,这人把手中的钢刀挽了一个刀花:“沈少爷,您闭眼,我这就送您上路咯!”
他高扬起右臂,一道刀光璀璨而下。深林之中的飞熊军纷纷扭回了头,不愿亲眼见到这样一条好汉,身首异处的凄惨场景。
“嗖!”
一把呼啸而来的飞刀,正中这位三角眼的心窝之上,他也没多挣扎,身形一滞,随后便瘫倒在地,手中的钢刀虽然已经落在了沈归的身上,但失去了三角眼自己的力量,也只是浅浅地割开了一道伤痕而已。
已经开始展望来生的沈归,听见耳边传来的破空声响,立刻睁大了眼睛。鼓起不知从哪而来的力气,高声大喊起来:
“十四你他娘是来收尸的吧?来的早点了吧?”
而远处,也传来了傅忆的应答:
“以后能不能少费这没用的劲?就算你管十四叫爹,他也听不见啊!”
沈归面色蜡黄,嘴唇苍白,刚刚睁开的眼睛又再次合上,努起最后的力气喊道:
“傅忆你个王八蛋,老子现在这是回光返照,血都快流干了!”说完刚想睡去,又强撑着喊了句:“我没胡说八道啊,快点来,要死!”
这三角眼一死,旁边有个胖子立刻挺刀上前:
“有埋伏,先杀沈归!”
“嗖!”
又是一柄红绸飞刀,极为精准地扎在了这胖子的心窝上!而后傅忆那懒洋洋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你们这些人被阉掉的是耳朵吗?没听见来救兵了?都别动啊!谁动就在谁心上扎一刀。就算要挠痒痒,也得先经过老子同意。”
他这句**裸的威胁,让所有的黑衣人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原本也只来了三个能做主的带队官长,如今都已经死透了,大家互相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傅忆的身形从远处飞奔而来,一眼就看见了趴在地上的沈归:他衣服上都是灰尘与血液,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暗红色的一层泥甲,头发散乱的披在脸上,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若不靠着落在一旁的长剑春雨,傅忆还真认不出来这条死狗到底是谁。
傅忆神色一凛,急忙快跑了两步,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棕色的丸药放入口中,嚼成一滩糊状吐在右手心里,看上去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他跪下身子,把右手放在沈归的嘴边:
“吃,刘半仙的药。”
沈归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傅忆手心里的一滩糊状呕吐物,又把脸扭到了另外一边。
“都什么时候了还挑嘴?直接放你嘴里,你还有力气咬吗?找噎死呢?赶紧吃了!”
说完,傅忆扭过沈归的头颅,使劲捏开了他的嘴巴,把药糊全抹了进去,又抬着他的下巴,拿手指头在他嗓子眼上使劲一杵。沈归被这呕吐感一催,喉咙立刻大开,不由自主的便把那药糊吞了下去。傅忆一放手,沈归的头便再次垂在地上,不住地干呕起来。
傅忆见他吞下了药,这才长出一口气,而后站起身来,用脚尖踹了踹沈归的屁股:
“行了,你先睡会。等十四他们把这些阉货处理干净,再把你这条死狗给拖回去。”说到这,他见沈归的右手不住的动着,略微想了想,便捡起落在一边的春雨剑,还剑入鞘,掖进沈归身下。
眼看沈归沉沉昏睡过去后,傅忆转头看向十几个面面相觑的黑衣太监:
“现在说说咱们的事吧。你们御马监把我们沈少爷给伤成了这个鬼样,究竟为的是什么呀?谁第一个说出来,谁就能留条活命。现在开始!”
傅忆选用的这个审问方式本来没什么问题。毕竟这是在奉京东城门之外,除了土地便是森林,也没什么刑具可挑的。
但就是这事没什么问题的“抢答审问法”,在场的众位黑衣人却都互相看着对方的,谁也没开口多说一句话。
傅忆先是十分惊讶,而后仔细想了想,自己先乐了。
59.节外生枝 三
傅忆想起,自己用的这个粗糙的审问手法,原本是在傅野还在中山路任一路总督之时,为了帮老子审案时常用的。对付一些流寇马匪,倒是能无往不利,但如今面对的可是陆向寅的门徒,个顶个都是太监中的精锐,阉人之中的阉人,又怎么可能被自己这等粗糙手段给拿下来呢?
想通此节的傅忆也没打算换一个“精致”的手段,因为地上还有一条趴着的死狗,再不及时施救的话,只怕就真的要凉透了:
“也罢,毕竟你们都是受过训练的,我呢,也就不跟你们多废话了。咱们彼此各为其主,自然是只看成败,谈不上对错了。那么,下辈子再见吧。”
说罢傅忆便转过头去,准备给埋伏在远处的冬至发斩杀信号……
“这位小英雄且慢!”
一个瘦小的黑衣蒙面人高举双手,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一柄飞刀已经扎在了他的脚尖前。
傅忆一看有了变化,急忙抬手握拳:
“不是跟说了吗?想有动作先说话,要是因为想要叛变组织被我们一刀扎死,你说冤是不冤?”
众位太监心里齐齐腹诽:一点都不冤!
这位太监先是摘下了面罩以示诚意,而后操着尖细的声调,十分诚恳的对傅忆说:
“这位英雄,我们不是不想说呀~是真的不知道呀~我们原本有三名队正,但大队正被沈少爷割开了脖子,两位副队正也被您手下的弟兄扎穿了心口。现在只剩下了我们这些小人物,真的是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呀。您这样逼迫我们,就算为活命说了些什么,那也都是瞎编的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傅忆被他这娇嗲的声音恶心的头皮发麻,连忙摆了摆手,止住了对方的娇媚:
“你们真是奇人!不过就是身体上少了块肉,整个人就变成了这样?人家单清泉除了嗓子有问题,其他的也都很正常啊!不过你刚才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你们也的确应该是不明内情的……”
话说到这,傅忆高高抬起右臂,向下一挥……
“嗖嗖嗖”
两个呼吸之间,原本站成一圈的黑衣太监,每人胸口之上都多出一柄飞刀来,七零八落的躺倒在场中,几个抽搐间,便一动不动了。
这场面看在颜重武等人的眼中,皆是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负责撩高的驴子几个纵身便又上了树,左右四下远眺了一会,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看见,只怕是天灵脉内息御刀的手段!”
颜重武听了这话大嘴一撇:
“我呸!你还好意思说我不要脸呢!天灵脉杀这几块料,还用得着飞刀?能不能换成人话重说一次?”
“如若不是天灵脉者,那么就只能证明,这暗中射出飞刀之人,要比我强得多。皆因为现而今,我连一丝端倪都看不出来。”
傅忆看着官道之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朝奉京方向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没过多久,便从东门之外走来了一队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模样都有:有带着草帽穿着水服的渔夫;还有一袭青衫头戴方巾的郎中;还有一身皮袄腰扎响铃鞭的牲口贩子。这些生于市井之间的江湖人,把一滩软泥般的沈归抬到了一辆平板车上,又分成两队护送着调了个头,朝奉京城方向走去。
临走之前,郎中孙白芷看着平板车上脏兮兮的沈归,对其他人说了一句:“看见他这德性,我就想起那年闹瘟疫,我和家兄去村里帮忙焚烧尸体。现在这副场景,真是太熟悉了。”
傅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之后,便转过头来,扯下了这些太监尸体用于蒙面的黑巾。仔细辨认一番后摇了摇头:自己一个都不认识。
傅忆抬头四下看去,嘴里嘀咕着:“这都完事儿了,十四那孩子怎么还不露头啊?这战场就让我自己一个人清……”刚嘟囔到这,傅忆立刻撒开脚丫子,朝路边的田野里滚去,而后又小心翼翼的绕了一个大圈,回到了当初和冬至一起埋伏的地点。
他与一脸严肃的十四进行了手舞足蹈的交流之后,才明白过来:原来暗中竟然至少还有一队人,早在深林之中监视众人,一直都按兵未动。
傅忆的脑中飞速旋转起来:若说这路人也是冲着截杀沈归而来,那分明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出手时机;若说他们是暗中护送沈归之人,可在沈归临死之际他们也没有出手相救。如此看来,这一路伏兵非敌非友,但又和己方息息相关……也罢,如今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摸过去看看便清楚了。
想到这里,傅忆再与十四一番交流之后,便重新现出了身形,来到了飞熊军埋伏的林间……
“诸位现身吧!这戏也散场了,蹲在林子里喂蚊子的滋味儿,怕是不太好受吧?”
颜重武与百十个亲卫听见了傅忆的喊声,齐齐望向树上的驴子。驴子在众位同袍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面色羞愧的摇了摇头。颜重武只得大笑出声,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傅忆眼前,指着自己的一身百姓打扮,憨厚的笑着说:
“这位少侠,我等弟兄本是这林间的猎户,今日恰好遇上你们两方厮杀,这才想躲起来看看热闹,的确没有恶意啊。”
傅忆微笑着看了看他身后这片林子,调笑着说:
“这位大哥,你与身后那百十号兄弟,要是靠着这片护路林来养家糊口,只怕是都得饿死!当着明白人可别说糊涂话,今日这片杀人战场,已经要了很多条人命,再加上你们百十号兄弟,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罢,傅忆一扬手,颜重武的脚尖之前,便多出了一把红绸飞刀来。
颜重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柄飞刀的尾部拴着红绸,本就极为显眼,再加上刀速极快,破空之声也较一般的柳叶飞刀更响一些。但就这样,颜重武自己仍然没有分辨出这柄飞刀的来处。
“这位兄弟且慢动手,想必你也看见了,这两方动手我们可没掺和。哪怕算不是你们的朋友,可也算不上是敌人吧?只是因为看个热闹,就要我百十个兄弟的性命?这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颜重武半世戎马,大小阵仗数不胜数,何时说过软话?但如今这趟被沈归的人揪出来,若是暴露了身份,只怕日后牵连太大。这次破天荒的说了软话,也全都为了避免被卷入到这场风波之中。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手下的兄弟们。
傅忆紧紧盯着这头“黑熊精”一般的壮汉,绕着圈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豪迈的笑出声来:
“哈哈哈,吓坏了吧。没事没事,我就是跟你们闹着玩的。我们根本也不怕你们把今日之事传扬出去,自然没必要杀人灭口了。你虽然没有出手救我们家沈少爷,但至少没有落井下石,就冲着这点,我们也不能无故害你们百十条性命。”
一句话说罢,傅忆神色轻松的从兜里掏出了一锭金元宝,又拉起颜重武的手,仔仔细细的放在他的手心里,又动作轻柔的拍了拍他攥紧的手:
“这锭金子务必收下,当是封口也好,当是压惊也好,带着你的弟兄去喝壶酒暖暖身子吧。”
说完,傅忆转过身子背对着颜重武,抬起了双手来回舞动了一下。颜重武双眼精光外放,瞬间又变回了点头哈腰的模样来:
“那我们就谢过少侠的厚待了,咱们山不转水转,他年相见之日,再与您把酒言欢。”
一句客气话说罢,颜重武一摆手,众位飞熊军的亲卫鱼贯而出,好像被俘一般,排着整齐的队列,垂头丧气的朝奉京城的方向走去。
傅忆看着他们的背影,神色间尽是担忧:
“没想到巴格这桩看起来不大的事,居然会有军队中人插手。”
60.节外生枝 四
“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啊?之前就因为自不量力,才让人家萨满卫踩得活像个王八似的。这才刚教了他不到一天,又跑出去让人剁成这样,他以为自己是个……咳咳……”
孙氏医馆内堂,刘半仙躺在由两张方桌拼成的简易病床上,一边骂着沈归,一边瞧着孙白芷给昏迷不醒的沈归擦身子。
孙白芷听见刘半仙的咳嗽之声,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学徒去厨房换盆水,而后又来到了刘半仙的床前,掀开他胸前的衣服。孙白芷看着他满身杂乱的血痕,砸着嘴说:
“我说半仙啊,您自己都是这副模样,还有心思说他呢?您这一身伤又是怎么弄的啊?是去逮猫了?还是和谁家的泼妇打起来了?”
刘半仙咳的面色通红,费力的咽下了一口吐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爪痕无奈的说:
“老夫这次也就是大意了。看来呀,还真是不能用老眼光看人……”
没想到就连刘半仙这样的天灵脉者,竟然也不知在哪受了重伤。如今这一老一小都躺在了孙氏医馆的内堂之中,一重伤一昏迷,模样好不惨然,直把大夫孙白芷给忙了个团团转。
沈归此次伤势极重,两条大腿与腹背之处的伤口,大多都是深可见骨的。就在孙白芷为他清理伤口之前,还特地让小学徒用麻绳把他紧紧绑在床上,以求在治疗过程中,沈归不会被疼痛所刺激,导致在施用过程中清醒过来,避免造成二次伤害。
那一条条刀伤如同婴孩的小嘴一般微微张开,虽然已经初步止血,可是向外翻开的伤口仍然可以看见粉红色的脂肪与皮下的肌肉组织,看上去真是惨不忍睹。孙白芷打开了医药箱子,仔细挑出了几根针,先是反复比较一番,然后挑出一根拴上了线,便仔仔细细地穿过外翻的皮肉两侧,缝合起伤口来。
孙白芷这门颇为奇特的手段,看的刘半仙直咂嘴:
“啧啧啧,我说小孙大夫啊,你这是在治伤还是缝衣服呀?老夫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过用针线缝伤口的。”
孙白芷仔细地忙着手里的针线活,随口回答着他:
“那就是您老孤陋寡闻了,伤口缝合之术,本就是自古有之。虽然与我现在这手法有很多不同之处,但也算不得是什么新鲜事啊。”
“那这是你兄长教的?还是你自己琢磨的?”
听到刘半仙的询问,孙白芷停下了手中的活,回头看着刘半仙,神态玩味的说: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手法原本是我在残存医卷中看来的,可用出来的效果却一直都不太好。后来认识了这小子……”说罢,指了指手边的“麻袋”沈归“他给了我一些新想法,这也是我敢于给巴格施以手术,帮他施术开颅,想要以此取出风邪的原因了。”
刘半仙听到这里眉梢一挑,看着那个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沈归,喃喃地说:
“这小子居然还懂医?”
“他倒也不算是懂医术,但是胜在能说……他说的事呢,有的有用,有的没用,不过还好我自己脑子不笨,可以摘着有用的听。”
孙白芷一边忙着手里的“女红”,一边对“满身花纹”的刘半仙说着。
这一整天下来,奉京城中仍然是风平浪静,与往常的日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街上摊贩仍然吆喝着自家的商品;平民百姓也都在忙碌着工作养家糊口;三北书院的围墙之外,仍然可以听见抑扬顿挫的朗朗圣贤之言。可是在东城门外,却有二十几个御马监的伙房探子,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陆向寅掌管的御马监,前身原本是内卫所。通俗的讲来,内卫所也就是专管侦破内宫案件的“捕快”。内卫所的“御马快”,与马六宝这样的普通快班衙役,也不过就是一个在皇宫当差,一个在宫外工作。单从职能上来说,倒是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这样一个可有可无、专门负责调戏宫女、欺负太监的内卫所,却摇身一变,成了如今这个使幽北三路的所有官员百姓,都谈之色变的御马监。
就在二十年前,宣德帝颜狩刚继位没过多久,便密召了时任总管大太监的陆向寅。就在冬暖阁发生了一次彻夜长谈后,转过天来朝会之时,陆向寅就被解除了总管首领太监一职,而改任御马监监事。当然,内卫所改为御马监,最为兴奋的人,就是整日被御马快们敲诈勒索的太监宫女们了。
这一消息传出之后,倒没有人觉得有何不妥之处。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是在南康还是北燕,哪怕是前朝大燕的内宫之中,只要帝位发生了更迭,无论是幽北这种顺其自然的继位,还是大燕那般的宫闱迷案,首领大太监这个职位,定然是要换个人来接任的。这倒是也不难理解,毕竟首领太监这个职位,是为君者最为亲近的内官,出入不离左右。这种不甚安全的距离,就算是父皇留下的心腹,也是不能完全信任的。
宣德帝颜狩继位的过程十分平顺,也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阻碍,想传点风言风语都没什么素材。因此在陆向寅接任御马监监事之后,大家都认为这是宣德帝颜狩在展示仁德,给了这位身份尴尬的总管大太监一个清闲的差事养老。御马监——望文生义,就是替皇宫内的贵人们饲养训练马匹。就这等看似繁重的下等差事,却是所有内官都想要得到的——油水足、不担责任、工作清闲、而且还不需要和同僚勾心斗角。毕竟,马也不会跟别人举报,你到底克扣了它多少斤的草料黑豆。
当然,那次彻夜长谈的具体内容,定然无人知晓,可没过多久,所有人心中都明白了一二:无论他们主仆具体谈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肯定不是在讨论陆向寅的“退休生活”。
上任最初的两年时间里,陆向寅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翻修内卫所原址;二是重新组建内卫所班底。当然,由于内卫所原值坐落于皇宫以内的西侧,所以选择人员也只能清一色的都是太监。不过好在“发挥余热”的陆监事也并不挑剔,高矮胖瘦是人就要,只是胃口却有些大。每个月初,他都会遣人从“蚕房”直接抬回一些刚刚净身的小太监。是的,虽然不知因由,但自阉入宫之人,御马监是不收的。
这两年时间里,内宫的西、南两侧,一直都是“狼烟四起,不见天日。”陆向寅在西面内卫所工地中,聚集了无数的能工巧匠,终日里大兴土木,搞得西宫皇妃娘娘休息不好,整日地向宣德帝颜狩“打小报告,吹枕边风”。当然,作为“夫君”的颜狩,也是极为体谅备受噪音困扰的“爱妃”——连同爱妃娘家近四十口人,一夜之间全部人头落地。如此一来,就从根本上解决了“噪音扰民”的问题
当然,无论当年的西宫娘娘宋巧云一家,究竟为何会被满门抄斩,但众人脑中对老太监陆向寅的印象,已经蒙上了一层血色的罩纱。
至于皇宫南面的烟,则是由南侧炼人房的烟道排出来的。那些日子中,御马监每到深夜子时,都会有几辆木车推着或多或少的太监尸体前去炼人房火化。后宫主事是皇后李怜,朝堂主事是宣德帝颜狩,这二人对此事不闻不问,自然也就落得大事化小。只是苦了“蚕房”的掌刀太监,那两年之间,单是一个月的工作量,比他平时一年都还要多上几倍。
两年之后,御马监的“太监消耗”已经稳中有降,而蚕房的管事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自那时开始,原本在朝会之时,如同被蒙上眼睛堵住耳朵的幼主颜狩,却好似突然开了灵窍一般,对朝局时政与坊间流言都能做到心中有数,脸上也渐渐地多出了不屑与冷笑的神色。
也就是从这段时间开始,原本极为强势果敢的丞相——东幽李登,开始愈发的谨言慎行,就连普通的奏本,都渐渐由旁人代劳了。
不过,此时陆向寅所统领的御马监,还只是个雏形而已,并未露出日后那令所有人都闻风丧胆的锐利爪牙来。
61.森罗地狱 一
自从李登一改往日那锋芒外露的性子以后,整个朝堂之上除了某些原有势力之外,所有墙头草以及待价而沽的中立阵营,都彻底的倒向了那头凶名赫赫的太白飞虎——中山王郭云松。
郭云松本是猎户出身,随幽北太祖起兵后,大小阵仗都冲锋在前。在那个刀兵四起狼烟滚滚的时代,无论敌友,都打心眼里认同他是一员有勇有谋的当世名将;可毕竟人无完人,论起战场临敌来,郭云松既有万夫不当之勇、霸王举鼎之力,更兼通晓阵型兵法、奇谋韬略。他还有个最为神奇的特点,便是可以在初次临阵对敌之后,便可粗略计算出彼此之间军力之短长。就这样一位不世出的兵家天才,却有着一个最为致命的缺点……
郭云松并非不懂朝堂局势,也并非是容不得一粒砂子的道德君子。说他是不屑也好,说他不愿也罢,总而言之这位太白飞虎郭云松,在面对幼主颜狩之时,真可谓是灾难般的表现。
可能他自恃与开国皇帝颜无仇同辈,对这个孙儿辈份的小皇帝可谓毫无尊上之心,虽还没到“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地步,但言语间也完全没有对于皇帝的尊重。
无论是内宫的御马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还是向被太白铁军打残的漠北草原索取公主和亲,朝中内外大小事务,但凡有这位护国大将军看不顺眼的事,便会在朝会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点着鼻子尖怒斥当朝天子。
在冷眼旁观明哲保身的李登看来,宣德帝颜狩如今这副虚伪外露的“狡诈型人格”,很大一部分成因,都是来自于郭云松的强势管理。
诚然,郭云松从未有过谋朝篡位以臣欺君的想法。他只是念及与颜无仇的结拜兄弟之义,秉着教育自家孙儿的心态,才会做出此等犯忌之事。正所谓君臣夫子,君臣之位是要摆在父子亲情以前的。更何况,宣德帝颜狩还只是他的“干孙子。”
而新晋登基的宣德帝也十分绝望。那些日子中,每逢朝会之前都是以泪洗面,跪在祖宗牌位之前痛斥郭云松强臣欺主,怀有不臣之心。也正因为有这一段晦暗的经历,颜狩假意给巴格吊唁之时,才能哭的收放自如,无论是说话的节奏与哭泣之间的气口,放到民间都足以吃上一碗“白事饭”了。
这对儿“干爷孙”,一个是周公吐哺耳提面命地教辅晚辈、一个是胸怀大志却被强臣欺主的小皇帝,就身份上来也定然是猫狗同笼一般。更何况他们二人,都各自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宣德帝颜狩忘记的,则是当年郭云松本就是幽北三路公推之首,但是他为人豪迈又不愿拘礼,这才主动把首领之位让给了自家义弟——也就是幽北开国皇帝,自己的亲爷爷颜无仇。
而郭云松忘记的,就是他手中还提领着天下强军之首——五万太白卫。是的,当时的太白卫足有五万主力精锐,可称得上是幽北三路的全部战力了。若是真的想一门心思的辅佐晚辈,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交出全部军权,做一个文职王爷。那时节兴许颜狩还会因为在乎宽仁的名声,从而纵容他这般犯忌的放肆。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但宣德帝颜狩的卧榻——自家都城奉京,周围却驻扎着强臣的五万精锐铁军。
这个“手握军权威胁皇位”的郭云松,在所有人眼里,都成了一个活曹操。而沈归的亲娘舅,也是郭云松的独子——郭霜,那般横死的结局,其实早在当时就已经悄悄的埋下了种子。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为这仇恨的种子挖下深坑之人,是被“威胁”到产生了心理阴影的宣德帝颜狩没错;但为这个坑添上最后一把土的,却正是郭霜的亲生父亲!
多年以来,陆向寅所执掌的御马监,在宣德帝身边都扮演了何种角色,确实不为人所知。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只要宣德帝需要,他随时可以从陆向寅手中拿到幽北三路任何一人的详尽资料——从祖上三代,到昨日家中食单,无一不在此列之中。当然,某些特殊人物的资料,目前在御马监中还没有如此详细。
据官员私下议论,在宣德帝颜狩的手中,握着所有人的罪证。如今的他,只要想彻底扳倒任何一个臣子,都是轻而易举的。这么多以来年,虽然陛下亲自出手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出手都能做到有的放矢,肯定证据确凿。细细想来,让每个官员都觉得不寒而栗。
在外人眼中,御马监既是陛下的千里眼顺风耳,又是陛下掌中最为锋利的一柄杀人剑。不过,在颜狩自己看来,这御马监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在那次彻夜长谈之中,颜狩执子侄礼,求教陆向寅自己该如何自立;而受宠若惊的陆向寅,给颜狩提出了一个特别的意见:他要亲手为陛下训练一股暗中的力量。
根据陆向寅对宣德帝所说,御马监暂时可以分为三个部门:草料房、伙房、给事处。
草料房明面上专管购买草料以及喂养马匹,是御马监最大的一个部门。而暗地里的任务,则是负责收集、整理、分析各类情报:无论是幽北三路,还是南康北燕,哪怕是漠北草原西疆吐蕃,从朝堂局势到市井流言,所有能得到的消息都会在这里被分析汇总。此等庞大的工作量,自然是要靠高额的花费与大量的人力才能维持下来的;
而伙房的工作,较草料房则要简单一些。明面上不过是管理所有御马监中人的日常起居与饮食采买而已。而暗地里的活计,也十分简单直接——他们只负责杀人!针对最高长官陆向寅的不同指示,采取的杀人手段也是多种多样的:暗杀、下毒、打闷棍、绑架、鞭尸、灭门等等等等。只要是陆向寅吩咐的,无论是阴险下流还是光明正大,伙房的太监们下手之时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当然了,伙房的这个部门,也是御马监中消耗人力最高的。当年皇宫南侧炼人房中,升腾而起的每道烟雾里,都有着被非人训练所淘汰的灵魂。是的,入了伙房的小太监,只有两个下场:或成为伙房精锐、或化作一缕青烟。
而给事处的环境,倒是最为安稳的。给事处又称内房,主管御马监的所有内务。包括内部人员变动,第二梯队预备人员的日常训练等等。当然,用具武器等等后勤保障工作,也都是内房中人来负责的。不过,内房还有另一个最重要的功能:审讯!
无论是伙房抓回来的活口,还是御马监的内鬼,乃至是内部人员的清洗,都由内房中人负责审讯。因此内房中人,个顶个都是刑讯逼供的好手,他们对人类身体的了解程度,甚至还要高于孙白芷这个“倒转阴阳”的另类大夫,只不过在研究方向上略有不同而已。
当年御马监翻修工作,整整持续了两年,耗费银钱人工无数,引起朝野上下的极大不满。而两年工期一满,大家发现与原本的内卫所旧址,看上去别无二致。虽然言官们几次上表弹劾,但也没掀起什么浪花来。于是朝野间有不少“明白人”,提起此事都会竖起大拇指:瞧人家陆监事这手段,正所谓有土自有财,无论你是种还是盖,只要这土地一翻开,哗啦啦的银子就自然而然地流出来了。
宣德帝颜狩对此等传闻自然是嗤之以鼻的。早在翻修之初,自己便已经详细审理过全盘计划,也看过初步改造图样了。在陆向寅呈上的计划之中,本就是拆除原本的内卫所,先在原址地下挖出一个巨大的地宫,而后再按照原样盖回去。如此一来,御马监从外面上看来,与原本的内卫所并无任何不同,都有着一股形式主义的腐朽味道扑面而来。
于是,这个中饱私囊的产物——地宫,便成了御马监内房的主要工作场所。无数失踪的官员百姓,乃至各方势力失手被擒的密谍,都在这阴暗潮湿、又终年不见天日的御马监地宫之中,参与到内房太监,对于人体极限的研究工作当中去了。
这些人主要负责帮助内房的太监们,改进各种刑具,并且研究人体的各项机能的极限。当然了,无论时间长短、表现如何,他们最终的结局,也都是一样的。
那位看似普通农家胖老头的御马监监事——陆向寅,整日都是闲坐在内卫所正厅之中。但是,在他那张椅太师椅下面,还有着一座不见天日的血肉磨坊,日夜不停的转动着。
62.森罗地狱 二
如今的陆向寅,如同往日一般,端然稳坐在御马监厅堂之中的那张太师椅上。而他的徒弟小胖子柳执,正不停地喘着粗气,跑进御马监的大门。
陆向寅看着满头是汗的小徒弟满是慈祥的笑了,而后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坐下,等喘匀了气再说话。”
柳执随手拎起桌旁的铜壶,先是咕嘟咕嘟的给自己灌下了半肚子水,一抹嘴巴这才大大咧咧的说:
“师父啊,我把人送到内房之后,就赶紧跑到东城门外了。但是除了在官道上发现有经过掩盖的血液痕迹,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啊!可按照我来回一趟的速度,无论他们动作再怎么个快法,也总得留下点味儿来啊?”
陆向寅用手指头沾了些茶水,在桌面上看似随意的画了几笔,端详了一阵之后又立刻擦掉了。完成手上的活计后,这才再次看向等着自己发话的小徒弟:
“何文道虽然进了内房,但是你得再跑一趟,去告诉小安子,不能见明伤、也不能断气。我要知道的是,他为何会临阵反水、倒戈相向,去帮沈归脱身。”
“那要不要问出何文道与陛下之间……”
柳执问的这句话,连自己都知道有些不妥,因此放慢语速不说,还颇为吞吞吐吐的。就今日这副模样,与他之前口没遮拦的风格相差极大,只听得陆向寅都诧异的睁大双眼,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嚯?你这猴崽子倒是还有长进了,也知道什么话会犯忌讳了……不错不错。不过这个问题就不必问他了,就算小安子问出什么结果来,想必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柳执点了点头便走出御马监正厅,传令去了。
柳执那胖胖的身影刚从门口消失,方才还稳如泰山的陆向寅,张口便吐出一滩鲜血来。这口血的颜色鲜艳无比,其中也尽是泡沫与内脏碎片。他刚刚吐出这口鲜血,便捂着胸口从太师椅上滑落在地,整个人已是瘫软如泥,眼神虚浮,只能有气无力的靠着大幅度抽动身体来摄取氧气,呼吸间也夹杂着粗粝沙哑的杂音。如此看来,他方才在与徒弟柳执会面之时,竟然是在强行压制着自己的痛苦。
是的,此时此刻的陆向寅,已经身受重伤。
从眼前他吐出的血液颜色,与夹杂在其中的泡沫与碎肉上来看,这位御马监的老祖宗应该是伤到了肺部,这才导致了呼吸困难。方才与柳执的一番交谈之时,更是拼命催动内息,以图稳固呼吸频率与说话节奏。此时柳执一走,他散去浑身真气,自然再没有余力维持端正的坐姿了。
陆向寅哆哆嗦嗦的伸出一只手来,扒开刚刚换好的衣服,胸前却没有什么过于明显的伤痕。只是在他胸口正中央,有着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洞,只有针孔般大小。而在这小孔四周,蜿蜒扩散出大片大片的、如同蚯蚓一般扭曲的红色线条。仔细看来,这些红色线条都是从皮肤以下凸现出来的,并以那个小洞为圆心四散而去。粗略的看去,就仿佛是颗小太阳一般,浮现在陆向寅的胸口之上。
陆向寅把两条胳膊费力的从袖口中间抽出,**着自己的上身,盘起双腿同时紧锁眉头,摆出打坐的姿势来调动内息。没想到一口真气刚刚提起,胸前的针孔立刻喷射出一道血箭来,陆向寅口鼻也同时喷出鲜血,再次颓然到底。
无论这位天灵脉者陆向寅,有多大的能耐,也都看不清楚自己背上的骇人伤口。
从胸前来看,陆向寅不过是有一个针尖大小的伤口,再加上一道道外射的红印,也就是毛细血管破裂一般并无大碍;但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却有着极为恐怖渗人的伤口。
陆向寅的背后,此时竟有着一个婴孩头颅大小的伤口!这伤口就好像被捅破的鼓面一般,原本的皮肤已经变成了形状各异的烂肉,在伤口四周或挂或垂,,正随着他的呼吸频率不住地抖动;诡异的是,有一道这么恐怖的伤口,血液竟然不是喷涌而出,只是顺着挂在伤口四周的碎肉烂皮,安静流淌着,宛如一条山野林间的涓涓溪流一般。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条红色“溪流”,全都是从已年近六旬的陆向寅,那老迈的身体之中流淌而出的。
陆向寅用尽全身力气地挪动起着身子,半爬半跪地来到了亭内东侧的书架之前,伸手拿出了两个瓷瓶来。也顾不上分辨,扬手就倒出了一瓶之中的全部丸药来。
这仅剩的三颗丸药全部都是暗红色表皮,从外观上看来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既没有溢彩流光,也没有任何药香。就如同普通的红色泥丸那样普通。陆向寅顾不上斟酌,直接张开嘴巴,把三颗丸药一股脑吞入口中。
随后,他又拿起第二个瓷瓶拔出药塞,便有一些烟粉被瓶塞带出半空之中,原来这瓶药竟然是散剂。散剂这种粉末状的成药,大多都是外敷用的,陆向寅手中的这瓶也不例外。他直接把所有药粉均匀地抹到双手手心之中,费力地向后背的伤口探去。饶是天灵脉者陆向寅一生尝尽冷暖,又曾忍受宫刑之苦,在伤口与药力的双重攻势下,仍然是疼得浑身颤抖,满头大汗,直把自己下唇都从里到外地咬了个透。
虽然不知这一丸一散,两种秘药的成分与功效究竟是什么。但陆向寅服用了药没过多久,行动上就明显比刚才轻松了许多。胸前原本都是些红色细线,此时也都转为了一团团的黑紫色淤血。再过了几息之间后,他的整个前胸竟然没有一块皮肤,还是皮肤原色了。
陆向寅挣扎着穿回了衣服,重新坐回了太师椅上闭眼调息起来。虽然时不时还会吐出几口颜色不一的淤血来,可单从脸色上看,应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而对此事还一无所知的柳执,已经走到了御马监后院的柴房当中。他轻轻敲了敲柴房中的一捆粗劈柴,这劈柴堆里立刻便传出了一个声音来:
“谁啊?”
“柳执!”
小胖子话音刚落,这劈柴堆竟然向左缓缓移开,下面露出了一张憨厚朴实的大圆脸:
“丢东西了?你不是刚走么?咋又回来了?”
柳执本来就不太喜欢他,眼下听他这问话方式就更生气了:
“我说你们内房能不能约定一个口令或者暗号什么的?每次我来内房,你都是谁啊谁啊的问,搞得就好像我去街坊家串门一样。”
这开门的圆脸胖子也是不以为意的说:
“内房在御马监地宫,能找来这柴房又知道入口的,不都是自己人吗?搞那些乱七八糟的门道有啥意思?要不是陆监事不允,我都打算一直开着门了!也省的我还要继续干这看门打更的闲差。”
柳执并没搭理他这闲话,唬着一张严肃的小圆脸问:
“少废话,上午我押回来的人呢?”
“在家里呗,都进了内房的门,他还能跑哪去啊?今天乔头膀子痒痒,刚才还说要亲自动手,活动活动筋骨呢……”
“坏了!我这还有差事,不跟你废话了。”
柳执一听“乔头”亲自动手,就心知大事不妙。他这趟二次折回,可还带着陆向寅的指令。但此时若是那位“乔头”亲自动手,自己能不能办好差事,可就难说了。
柳执急忙撒开步子,飞快的穿过了回荡着呻吟与哀嚎的幽暗长廊。就在长廊的尽头之处,有一间灯火通明的监牢,一反常态的传出了两个汉子粗野的划拳之声。
柳执抱着肩膀站在了这座足有八盏油灯的牢房门前摆了摆手,站在门前的看守就打开了大门的锁头。
这一间牢房,与这座地宫的其他牢房截然不同。宽敞‘明亮’不说,床铺被褥也是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在监牢的正上方,竟然还有着一个换气孔道!虽然同样是不见天日,但至少就空气来讲,可称得上是整座牢房之中最新鲜的。
此时这间“豪华套房”之中,幽北叛徒何文道,与内房总管乔元安,正对面而坐。二人中间这张桌上,摆的尽是些珍馐美味;而且,桌脚边竟然还有好几个小酒坛子!
乔元安听见开锁之声回头一看,发现是小胖子柳执,便张开大嘴笑了起来。他这一笑不要紧,直笑的柳执浑身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这伙房总管乔元安,不过也才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可就在他那张咧开的大嘴之中,却连一颗牙齿都看不到!
63.森罗地狱 三
“哎呦?少监事又来了?有事?”
这个如同老人般瘪着嘴的乔元安,配上他那副壮年男子的面孔极为诡异,看上去就令人毛骨悚然。
柳执跟随陆向寅多年,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乔元安,但每次见他,都觉得就像有股阴冷的寒风,正在不停地往自己的每条骨头缝中钻一样。面对乔元安的客气态度,他也只是打了个寒颤,开口说道:
“是,我师傅吩咐说,不能给何大护法添上明显的外伤,也不能坏了他的性命。”
此时正嚼着牛肉的何文道一听,抱拳拱手对柳执施了个礼:
“那何某可要多谢陆监事与少监事了!”
柳执听完也是脸色一滞,为难的看着乔元安说:
“我是不是……不该当着他的面说这个呀?”
被泄了底的乔元安倒是不以为意,大手一挥豪迈的说道:
“说不说都无所谓,我们内房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那干脆就叫陆头儿把柴房的入口直接填死得了。”
说完之后,分别看了看面色如常的何文道与明显松了口气的柳执,笑着问他:
“陆头儿提起过,让你传完了令之后,去哪里吗?”
柳执摇了摇头,乔元安也是诡秘的笑了笑,对着正在胡吃海塞的何文道说:
“你的运气还不赖,看样子陆头的意思不光是要留你一条活命,还要借这个机会,来给我们少监事开开眼界!只可惜这样一来,有些法子就不太方便用了。”
柳执一听要给自己开眼界,顿时就睁大了双眼。他一直也对内房的工作方式十分好奇,毕竟内房的工作场所就那么神秘。每次自己来传令,除了狼哭鬼嚎的凄厉惨叫以外,什么新鲜的都看不见。如今想来,也定是乔元安特意嘱咐过,不让自己看的。
如今乔元安竟然主动提出要给自己开眼,虽然据他方才所说,自己可能仍然见不到内房中人的真实本领。但是管中窥豹,也多少能看到一些细枝末节。
“何护法,其实我老乔一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样的硬汉了!”
“哦?何某愿闻其详?”
“因为硬汉不光玩起来花样最多,被玩软了之后,前后反差的那副模样看起来也最为有趣啊!”
“哈哈哈,那何某可得亲自试试!我倒是想要看看,到底是你御马监的刀子快,还是我萨满教的骨头硬!”
听到这,乔元安略带羞涩的一笑,两道空空荡荡的牙床暴露在空气中:
“您也知道,既然我们陆头儿特意吩咐过,还哪能对您用刀子呢?况且我们少监事还是头回赏刑,让他见血也不大合适。我看这样,您今天就先来上些普通点的玩意儿尝尝鲜。”
说罢,乔元安一拍手,守门的内房太监便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与几个小太监一起扛来了一个十字相交的木架子。他们先把桌子搬出去,盘中剩菜随意往几个隔间中一洒,便回响起了阵阵的咀嚼与满足的呻吟之声。
其实这场面并不可怕,但还是把柳执听得浑身不自在。
这几个小太监收拾好了监牢,便把木架子立在了这间“豪华套房”的正中央。‘啪嗒啪嗒’几声金属脆响传来之后,那个十字型的木架不用人扶着,也可以已经稳稳立在地面之上了。
柳执上前推了一把才发现,这架子不知由何种机关控制,在一推之下竟然纹丝不动!
“别费劲了,这架子的下半截,被机关扣在了地中。别说你了,就算是绑上一头老虎,它也定然挣脱不开!”
乔元安说着朝何文道招了招手,指了指面前这个十字型的木架:
“是您自己来?还是让我手底下的人伺候您?”
何文道大手一挥:
“本护法是萨满教中之人,岂能叫尔等这些腌臜货碰脏了灵体?”
说完,自己走到了木桩之前,双腿并拢两臂打开,然后朝着乔元安抬了抬下巴。
柳执被何文道的英雄气概所感染,眼圈都感动的有些发红,身上也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一旁有些发觉的乔元安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监事,何护法的确有那么几根傲气,但还算不上有多稀罕。凡是来了我内房的人,开始大多都是这样的豪迈硬汉。去年我们招待过一个御史言官,比他可是要横的多。那天他吃完开胃菜,不过是受了些皮肉外伤,为了表示御史那宁死不屈的气节,他就从肚子上的伤口探入自己腹内,活生生地把自己的苦胆拽出来吞进嘴巴里!一边嚼还一边说是在给自己进补!您说说,就这位御史言官大人的胆气,比起现在的何护法来说,谁高谁低呢?”
柳执被乔元安说的这个故事惊得长大了嘴巴,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反倒是何文道听后哈哈大笑,一脸戏谑的看着乔元安说:
“你们御马监的人,难道都是靠着讲故事来唬人的吗?这未免也有些儿戏了吧?我何文道虽做不出这等“自食其胆”的蠢事来,但是骨头却不见得比那位御史软上分毫!不相信的话,乔管事可以亲手来试试看呐!”
与此同时,在何文道身边不停忙碌的太监也停下了手,并且朝着乔元安点了点头。此时的何文道四肢皆紧紧绑缚于木架之上,这木架上下左右各有四个极粗的铁环,除了下面那个铁环是用于连接地上的机关之外,其他三个铁环都有着若干条浸水麻绳穿过,把个何文道直捆得犹如待宰的肉猪一般。
乔元安站起身来,随手扯下了腰间挂着的一个皮质工具,走到了何文道的背后。这皮质工具并不复杂,表面看来呈人字形,底部是个吊两个铁钩的皮圈,后面拴着一个小型可调节的铁环钩,而人字形的两端,也都分别有个大号的铁钩坠下。一旁的柳执看在眼里,只是觉得这样工具形状十分奇特,却不知到底是干嘛用的。
乔元安把这人字形工具的底部皮圈解开,套在了何文道的脖子上,又把皮圈后的铁环钩,扣入了木架的铁环之上;如此一来,何文道的头颅就被固定在木架之上,同时又高高扬起且不得动弹分毫;
而两个人字形的‘脚’,则越过何文道的头顶,垂在嘴唇附近。乔元安手法极快,伸手捏开何文道的嘴,便把他唇边坠着的两只铁钩,再加上脖颈处皮圈附带的两只铁钩,分上下左右四个角落,深深地刺入了何文道的上下颚之中!
何文道嘴巴被四个钩子所钳制,再加上额头被固定在木架之上不懂动弹分毫,如今便是根本闭不上口,无法吞咽的唾液混合鲜血,由嘴角慢慢流淌在衣襟之上。
柳执眯着眼睛禁了禁鼻子,看着何文道那桀骜不驯又略带鄙夷的双眼,小心翼翼的问向乔元安:
“乔管事……您这是要给他拔牙吗?”
柳执这个想法,倒是极为合乎情理。毕竟乔元安自己连一颗牙齿都没有,工作内容又极度扭曲,工作场地也终年不见天日。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近二十年,滋生出什么扭曲的暴虐心态,也是可以理解的。
没想到乔元安听完,却摇了摇头:
“陆头儿不是让你告诉我了,除了要他活,还不能给他见什么明显外伤吗?牙若是都拔了,太明显了吧?你看老乔我这张嘴就知道了,刚才何护法吃牛肉的时候我都快馋疯了!这十几年我天天吃鱼解馋,现在觉得自己满身都是鱼腥味!哎……”
说罢,乔元安摇了摇头,朝着门外的小太监摆了摆手。没过多一会,小太监就拿来了一个大瓷碗,一个猪鬃刷,还有团蚕丝编制的细绳。
这三样东西看的柳执一头雾水,在乔元安探究的目光之中羞愧的摇了摇头。乔元安哈哈大笑,伸手便从瓷碗中取出了一块白水煮鸡脯,系在丝绳末端;又拿起了猪鬃刷,仔仔细细的刷起了丝绳中段,直把个好好的丝绳刷出了无数的细毛茬来。
无论是被绑在十字木架上,被迫张开大嘴的萨满教护法何文道;还是准备大开眼界的御马监少监事柳执,此时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乔元安那莫名其妙的动作之上……
64.森罗地狱 四
“乔管事……我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您这到底算是怎么个酷刑呢?你把何护法嘴巴撑的这么大,又拿了这碗水煮鸡肉,是打算活活馋死他吗?这招好像也不怎么高明啊,人家不是才刚吃完……”
柳执一脸鄙夷的看着正在干活的乔元安,渐渐地也不觉得这个内房管事有什么可怕之处了。在他的印象中,但凡能称得上是动刑二字,那情状就定然是血腥惨烈的!大多都是切胳膊剁腿,炸竹签挑手指甲什么的;最差也得是宗族府大牢那样,用木板扇嘴巴才勉强够得上这两个字呀!
如今可倒好,枉他乔元安空有凶名在外,如今却用丝线吊鸡肉来拷打犯人,他这到底是用刑还是在钓蜈蚣啊?不行,回去一定得跟师傅说,把乔元安送到别的大牢里“培训改造”一番。
柳执心中这样想着,旁边的乔元安却已经放下了手里的猪鬃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表功似得对何文道说:
“为了伺候少监事您,方才我可是想破了脑袋,才新琢磨出这么一个好法子来。天也不早了,紧着敲锣也当不了开戏,咱们这就开始咯!”
柳执听完就在心中嘟囔着:你天天住在这‘抬头不见天低头不见底’的地窖里边,能看见个屁的天色啊!天天就这样吃人饭不干人事,我师父算是白养你们。算了,还是赶紧看完赶紧走,省的耽误了自己。有跟你瞎扯这时间,我还不如回去多睡会呢。
乔元安就像钓鱼一样,拎着那根以猪鬃刷打毛之后的丝绵线,把紧紧拴在末尾的那块鸡胸肉放入了何文道“大敞四开”的口内。
“如何啊何护法?这鸡肉煮的时候好像没放盐,味道应该一般,要不然你直接吞下去得了?”
何文道一听,便用还可以活动的舌头往喉头一送,随着喉结上下一动,只听‘咕噜’一声,这块煮鸡肉便被他整个吞了下去。何文道吞完以后,桀骜不驯的盯着手拿丝线,站在自己面前的瘪嘴乔元安,那眼神就好像在向他挑衅:爷我吃了,你又能如何?
一边的柳执看完后觉得更加腻味,站起身来就想回去睡觉。乔元安却诧异的问他:
“这还没开始呢,您打算去哪啊?好歹也先看看我们内房平日里是怎么工作的呀?不然日后等你接管了御马监,不就是两眼一抹黑吗?”
柳执十分冷漠地的回答道:
“我已经欣赏过您那高明的手段了,时候差不多我就回了。另外何护法,我跟您打听打听,你就这么不喜欢吃鸡肉吗?莫非我们乔管事拿鸡肉给你吃,都能算得上是酷刑了?”
被四只铁钩勾住嘴巴的何文道,此时听了小胖子柳执这话,眉梢眼角也带上了不屑的笑容。被这二人联合嘲笑的乔元安,却仍然不急不躁:
“我这还没开始,你们俩猴急个什么劲啊?”
说罢,乔元安微微一拽手中丝线,何文道立刻眉头紧锁,一整张脸到脖子根瞬间泛起大片红晕;双目凸出眶外,喉结无节奏地开始上下抖动起来。
乔元安二指随意地慢慢抽动着丝线,也不看何文道是什么表情,只是对身边瞪大眼睛的柳执说:
“少监事您往后站站,这法子虽然不见血,但有那么点脏……”
话音刚落,何文道的喉咙处便出现了一块包裹着一团食物残渣的鸡肉,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的呕吐物从喉咙一齐涌出。眼下正在呕吐的何文道,被口中铁钩钳制,不但闭不上嘴,在呕吐条件反射的动作下,那四个钩在嘴中的铁钩立刻扎的更深了!
无数的呕吐物包裹着口中新鲜的血液,顺着嘴角一直流淌到了自己身上。直把个略有洁癖的何文道恶心的闭上了双眼。也不知是被强制呕吐的身体反应,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槛,总之方才那个刀斧加身仍然谈笑自如的何文道,已经眼角带泪了。
柳执看的自己都有些干呕,但始作俑者乔元安却仍然是面色不变。他随手拿起地上的两只筷子,正是方才二人在桌前饮酒之时掉落在地上的。
他用筷子夹起那块“鸡肉鱼饵”,又重新塞回了张开大嘴的何文道口中。已经大概知道他在打些什么主意的何文道,自然不肯乖乖吞下鸡肉。只见这乔元安既不气也不恼,一挺手中的筷子尖,在何文道的喉咙处略微用上一点力气,不停地划起圈来。还没划过三圈,那块脏兮兮的鸡胸肉,又重新被吞回何文道的身体之内。
做完这一切后,乔元安用手扇了扇空气中弥散的酒气与呕吐物的臭味,招手把外面的小太监唤入监牢以内,递过手中丝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明白了吗?干活吧!”
说罢,就拉着柳执的袖口,走出了监牢以外。又朝着黑暗之中大喊:
“搬两把椅子,再拿一盘檀香过来。”
柳执傻愣愣的看着接过丝线的小太监,身后来人搬过了椅子都恍然未觉。直到乔元安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才反应过来,坐到了这把颇为舒适的椅子上。
“在我们内房之中呢,见血有见血的玩法,不见血有不见血的玩法。所有的招术,都是根据不同的人所不同制定的。就以咱们面前这位来说……”说到这里,内房管事乔元安指了指正在不停呕吐的何文道,仔细地给柳执讲起内房的工作性质来。
“这位何文道何大护法,自幼便跟着先代大萨满李玄鱼习学巫法神术。自古以来‘巫医不分家‘,就好像如今的大萨满林思忧,她那出神入化的医术早已经是名满天下了。凡为医者则必喜洁净,对疼痛的忍耐度,也要较常人更高出一些。所以即使没有陆头儿的吩咐,我也根本没打算对他用那些寻常的手段。”
柳执咧着嘴,不错眼珠的看着正在“受刑”的何文道反问着:
“那您就恶心他?这招虽然够贱,但我也不觉得他会就这么被玩软了……”
乔元安点燃了上好的檀香,室内的空气虽不至于焕然一新,但仍然有所改善。这檀木香味传入周围那些不见一丝光线的监牢之中,竟然还有传出了几声享受的呻吟。乔元安一招手,便有小太监端上了两盏茶来,他也对正在“钓鱼”的小太监不住提点着几句:‘慢些拽,再慢些,在放放……’随后,又对柳执继续解释起来:
“人吃下食物,是经过咽喉吞入食道,再落入胃囊之中进行消化的。这块隔夜煮鸡肉,质地干涩坚固,大小也恰好是足够噎人又不致死的。如此反复在他的食道与咽喉中提拽,看的人觉得就是单纯的恶心呕吐而已,但是个中滋味,只有何护法自己才明白呀……”
此时何文道的皮肤已经不复原本的颜色,如同会友楼的葡萄酿一般血红,双眼之中也尽是血丝迸出,整个人都在强制呕吐与强制吞咽之中反复轮回,无论发出的声音还是面目表情,都如同疯魔一般。
而乔元安反而看的津津有味,他喝了一口茶,又问向柳执:
“你知道,为什么绑鸡肉的丝线要先刷过打毛一遍吗?”
目瞪口呆的柳执摇了摇头。
“因为丝线本是由无数蚕丝所制,用猪鬃刷轻轻刷过之后,便会产生无数的断丝。这些断丝浸过他的口水之后,就变成了湿润略带韧性的绒毛,可以把他喉咙搔得干痒难耐。可他如今身体被绑缚在木架之上,嘴巴也被四个铁钩所制,不能动弹分毫。你试想一下,喉咙干痒难耐,又无法咳嗽,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呢?”
柳执只是随意一想,便不由自主地先咳嗽了几声,看的乔元安哈哈大笑起来。而正在受刑的何文道,此时胃中再也没有任何食物残渣可吐了。他刚刚被柳执带领伙房之人捉来的时候,便和这位没牙“老头”乔元安,吃了一顿大餐。现在想来才明白,这桌酒席根本不是对他这个萨满教的大护法的先礼后兵!这一桌酒席,正是为如今这一手“钓鱼”所做的先期准备!
柳执见他口中已经没有任何食物随着那块不停进出的鸡肉涌出,转回头去问向乔元安:
“他现在肚子里的吃食已经吐完了,下面该干嘛了?”
乔元安咧开那张没有牙齿的大嘴,笑着说:
“下面还是这个呀。不过嘛,真正的戏肉部分,就要开始了!”
65.森罗地狱 五
小胖子柳执一听这话,急忙挺起了身子。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个清楚,乔元安他这手“钓鱼”,在方才那么恶心的‘开胃菜’之后,所谓“戏肉”究竟是什么。
“方才说过,人吃下的食物都是由胃囊进行存贮与消化的,反之亦然。呕吐最初,不过就是把胃囊之中没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再反吐出来而已,当然,若是平日里不小心吃了腐肉,也会如此,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不过你知不知道,清空胃囊以后,还能吐出什么来呢?”
柳执自小入宫,既没学过医术,也没当过仵作,对这些人体之事本就一窍不通。如今在乔元安这个问题之下,也只得摇摇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根据内房的多年经验来看,人之所以能把粮食、蔬菜、鱼肉等等食物消化干净,并且顺利排出体外,全靠的是胃囊之中的液体,我们把它称之为胃液。这种东西可以把食物化为糊状,使食物顺利流入肠道,最终化为粪便排出。因此,这种胃液是具有分解能力的……”
柳执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出言打断道:
“经验?你们内房不过是御马监的监牢,对于医道会有什么经验可言?莫非捉回一个犯人来,你们还会先治其伤不成?”
乔元安的神色间有些尴尬,歪了歪脑袋,略带羞涩的说:
“我们内房的那些经验,与萨满巫医、岐黄大夫那些能治病的人不同。他们的经验来自于救人,我们的经验来自于杀人……虽然出发点与最终目的,是各不相同的,可是最终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你……你们内房……竟然用活人来积累经验?”
乔元安听见柳执这话,竟然也是一脸惊讶的看了回去:
“他们不也用活人积累经验吗?单说那位孙氏医馆的孙白芷,死在他手下的病人也不在少数吧?他们大夫治死的人越多,医术就越高明;做我们这些差事的,失手弄死的人越多,也越能摸清人体极限啊!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都是为了更好的完成自己的工作嘛!”
心思单纯的柳执,被乔元安的回答堵得说不出话来。心中认为他是在强词夺理,但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什么角度来反驳他。他只是呆呆的看着眼神狂热的乔元安,虚张着大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被一块隔夜鸡脯肉折磨的死去活来的何文道,还仍然在不停的呕吐着。方才吐出的全是黏糊糊的食物残渣,而如今吐的,竟然已经换成了泡沫状的透明粘液!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胃液了!你不要小看这种粘液,它不单可以消化食物,还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攻击你的食道与喉咙呢!”
一直都是优哉游哉模样的乔元安,此时一见何文道吐出的泡沫状液体,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双手紧紧握拳,脸上蒙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毛孔也开始微微张开,仿佛喝醉了酒的力工那般,不住地喘着粗气。他这副模样,自小长在深宫之中的柳执还从未见过。只觉得如今的乔元安十分陌生,这副兴奋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同类了。
“对,对!就这样,再慢点!让何大护法好好感受一番!把钩子再给我调紧一些!把头给我抬得高高的,我要看着他的眼睛!啊哈哈哈哈哈哈……”
乔元安此时再也不顾上旁边的少监事柳执,他一手托起茶碗,一脚踩在桌子上,整个人犹如压上了身家性命的赌徒一般,状态如疯如魔,不停地高声叫嚷着。
乔元安这异常兴奋的叫嚷,再加上压抑后的呕吐之声交织在一起,直把四周看不清面目的同牢犯,听得也发出了抽泣之声。不知他们是感同身受、还是兔死狐悲,这些复杂的声音就犹如一把利箭相仿,刺破柳执的耳膜,钻入他的头颅之中,把整个头颅都搅了个稀巴烂。
柳执再也不想站在原地了,他立刻抬腿想要奔出这座地牢之中。就在他向外跑的时候,耳边还传来了乔元安那仿若未见的“介绍”:
“少主人你快看呐,这黄颜色的液体就是胆汁啦!苦的!根据北燕的岐黄一道的说法,这胆汁是可以清热解毒的……而且人胆可还要比熊胆好上一万倍啊……等……”
柳执紧紧地捂住耳朵,朝着出口加速跑去,他在这里半刻都待不下去了,整个人就如同可怜的何文道一般,胸口好像有东西在不停地向喉咙涌出,自己马上就快憋不住了……
没来得及跟守门的“憨厚大圆脸”打个招呼,就像一只野兔般窜出了地牢。柳执刚刚跑出柴房,就浑身瘫软地侧倚着院中的一棵大树跪了下来,双手拄地,不停地呕吐起来。
这其中有一半,是被何文道遭受的酷刑所影响;而另一半,则是被乔元安那突然换上的另一副模样所吓。柳执一边呕吐一边流出泪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眼泪是为谁而流,甚至都不知道这眼泪代表的,究竟是同情,还是害怕。
柳执在吐出了胃液之后,竟然觉得好了一些。除了胸腔还是火烧一般的难受,其他倒是并没什么了。他脚步虚浮的走回了御马监正厅之中,只见自己的师父正紧闭双目,盘膝打坐,而地面上则尽是些干涸的鲜血。
柳执皱了皱眉,略带关切的屏息听了听陆向寅的呼吸之声。听了许久,才松了口气,手脚极轻的把地面打扫干净之后,自己把那颗大圆脑袋往师父的膝盖上一搁,悄无声息地流淌出了眼泪。哭了不知多久,小胖子柳执昏昏睡了过去。在他的梦里,尽是一些被开膛剖服的“空心人”,向前平伸双手,朝自己不紧不慢的走来……
他骤然便被吓醒,头皮之上立刻传来了手掌的摩挲之感。他随着这摩挲的感觉闭上双眼,又昏昏睡去了。这一次,柳执睡得极为安稳。
第二天一早,柳执打了个哈欠,刚睁开双眼想要伸个懒腰,就见到自己的师父陆向寅,仍然保持盘膝打坐的姿势,只是一只右手还搭在自己的大脑袋上。柳执嘴角微微翘起,又闭上了双眼。
“既然已经醒了,就不要装睡了。先去给为师打盆热水来,再去宫外太医院,去把院正孙白术给师父请来。”
听到这番话,柳执才想起昨日自己清理的那些血迹,一个轱辘便爬起有些肥胖的身子来,向厨房跑去。
柳执为师父擦完了伤口,心中也明白了事情的紧急程度。于是他请来了陆向寅那道御马监监事的腰牌,跨上最快的马匹,一手勒缰一手高举腰牌,从皇宫北门呼啸而出,不久便来到了太医院门口。
等柳执与孙白术共称一骑回到御马监之时,他勒缰的手已经出现了一道极为渗人的血痕,如同那匹烈马的屁股一样惨烈。
孙白术皱着眉头,反复诊了足有一刻的脉,又仔细观看了陆向寅的前后伤口,这才提笔写下了四个大字:带病延年!
柳执拿着这四个大字,疑惑的看向孙白术。孙白术也面带惭愧地解释道:
“陆监事一生身体安泰,老夫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等年纪,身体还能如他这般健康的老人。但眼下这伤势却极为古怪,孙某还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伤。此伤由外而至内,破坏力极强……”
柳执打断了他这一番话,十分急切的说:
“孙太医无需说这些医道之事,我只想知道我师父这伤该如何治疗!”
孙白术仔细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放在桌上:
“这里面有我孙家祖传丸药——名曰定魂丹,能暂时护住陆监事的心脉。不过也只能服三丸,也只能护他三日无恙。三日之后嘛……就得看陆监事的造化了。”
柳执的手颤颤巍巍的想要接过这个瓷瓶,还没等碰到瓶身,眼眶中的泪水便砸在了桌面之上,发出了‘啪、啪’的声音来。
孙白术一见这孩子哭得可怜,便咬了咬牙说:
“若是老夫来治,也只能护住陆监事三日而已。不过,陆监事此伤,倒也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66.监事之伤
太医院正孙白术,这一句吞吞吐吐的话才刚出口,救师心切的柳执,就把双手紧紧地抓在他的袍袖之上:
“院正大人请务必直言相告,该怎样做才能让我师父抓到那一线生机?”
孙白术看着他急切诚恳的眼神,神色十分为难地摇了摇头:
“陆监事此伤极为怪异,老夫也是生平第一次见。从伤口状况来看,此伤就好像是被钢针般的利器,由前胸刺入体内,在搅碎部分内脏之后,最后由背后破开皮肉崩裂而出的。这道胸前的黑紫,原本应该布满了红色线条吧?这就说明陆监事此伤,不仅伤及皮肉內腑而已,就连体内经脉,也受到了重创。”
柳执听完此话,便迫不及待地出言反驳道:
“我从未听说过,有何种兵刃能造成这样的伤口。就算是江湖上三教九流的奇人异士,也从未听过有谁练久了如此功法!孙院正您这推断只怕……”
“咳咳”一直闭目调息的陆向寅,听到这里便轻咳了两声。而被打断的柳执也心领神会的收回了之后没说出的话。
“孙院正不愧是杏灵大家,三言两语就把我这伤口的来龙去脉给看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您方才所言,莫非我身受如此重伤,竟然还有一丝生机?”
陆向寅本就是武道高手,对于自己身体状况自然是非常清楚的。正因为自觉伤势过重无法医治,才会吩咐柳执去内房跑那一趟。
方才柳执再次出现在内房之中,又传了一句可说可不说的废话过来,在乔元安的心中,这一趟分明是陆向寅在借着柳执的身份,向自己传递了一个消息:这个小胖子柳执,正是他指定的接班人。
这也是“托孤老臣”乔元安,会称柳执为‘少监事’的原因了。其实在原本御马监三位大管事的心中,都以为下任的监事人选,八成是那个老成持重又久沐圣恩的内廷大总管李清。
孙白术听到陆向寅突然开口问话,急忙上前再次确认过他的伤势之后,面有愧色的摇了摇头:
“没看错,此伤老夫真的是束手无策。”
“那您方才说的一线生机,究竟是什么呀?”
柳执立刻有些焦急的接过话来。
“这等眼中的伤势,再加上陆监事如今的状况来看,大概还有三天的阳寿。而且老夫敢放一句大话在此,就算把北燕大皇宫的那位太医院正请来,也一定是这个结果。”
“您方才所说的一线生机,莫非是萨满教的巫医?”
“对于萨满巫医的秘药,老夫只是了解一些皮毛而已,还不敢妄加评论。”
柳执一说起萨满教,就想起了死去的巴格,还有身处内房之中,正在陪乔元安“钓鱼”的何文道。听见孙白术的回答,也不由得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萨满教就算能治,还去哪里找人呢?如今的萨满教,能摆上台面来的,就只剩下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萨满林思忧了。可是这么多人都没找到她,自己一个小太监,又能如何呢?
“老夫说的一线生机,其实是我的胞弟孙白芷。”
柳执听见孙白芷这个名字就浑身一颤。他昨天也在内房中听过这个名字,但因为乔元安的一番“洗脑”,对倒转阴阳的孙白芷,就更加不信任了。
“您孙家那位“倒转阴阳”的二少爷?您这亲弟弟因为行医鲁莽,好像害死了不少病人吧……?”
柳执这一番没遮没掩的大实话一出口,孙白术却松了一口气。自己这个弟弟,性情乖张脾气暴躁,行医用药之间也是胆大妄为。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医道方面,他与自己这个太医院正相比,简直是天差地远。孙白术对于自己的能力十分清楚,也足够自量,因此在为人性格与行医用药方面,才会谨守规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如此一来,虽然没什么过错,但也不会有什么建树。
没想到自己心中最为难的事,如今柳执先自己一步说出了口,之后的话也自然是水到渠成了。毕竟,就凭着自家弟弟的那个名号,再想推荐他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自己的这个弟弟孙白芷,虽然因为胆大冒进的行事风格,经常会闯下大祸。但在‘倒转阴阳’这个半是嘲笑半是认真的名头叫响之后,也真的救活了几个已经被自己判了死刑的重症病人。正因如此,自己才任由他打着祖上的名号继续行医,只是等他给寻常病人用药之前,自己再先行查验一番便是。
如此看来,孙白术虽然为人谨慎,但绝不古板守旧。眼下发觉自己对陆向寅之伤,确实无能为力,便生出了让自家弟弟出手试一试的想法。
孙白术一改方才的谦卑模样,满面正色的说:
“家中幼弟白芷,虽年少鲁莽,在救人之时也偶有失手,但在医道之上的天赋与悟性,却要高过我不知几何。若你想在这三天内,为陆监事搏出一条生路出来,那也只能让白芷来试试看了。况且陆监事此伤极重,还得等他亲自前来诊治过后,才能真正的知道,究竟有没有那一线生机。”
孙白芷这一番话说的极为认真,但听在柳执的耳中却感觉甚为荒谬。柳执不是没听过孙白芷这个名字,也知道这位孙二少爷,在奉京城中的名声更是毁誉参半:被他治死的人,说他是催命的阎王,就算是普通的伤风都能把人给治死;而被他救活的人,则都称他是医道圣手,竟然连刚刚断气的尸体也能救得回来。
不过,无论孙白术说的如何陈恳,柳执在心里都把孙白芷这个名字,与乔元安那个瘪嘴老头归为同类。在他看来,就算医生治不好病,也不能请个屠夫来凑数啊!
孙白芷见他一副为难的神情,也是心领神会的一笑:
“办法我已经说了,人呢,你也认识。你师徒二人想好之后,若是准备放手一搏,就自己去孙氏医馆请人吧。老夫就先回太医馆了。”
这话刚说完,他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极为客气的谢绝了柳执相送的要求,自己背着大大的药箱,缓缓地朝皇宫北门走去。
陆向寅看着不知所措的柳执,幽幽的叹了口气:
“你把他给得罪了。”
柳执仍然抿着嘴没说话,双眼却死死盯着孙白芷离去的方向。
陆向寅的救星,倒转阴阳孙白芷孙二少爷,此时也正在医馆内伺候两位伤员。这才过了一天时间,原本胸前全是爪痕的刘半仙,今天一大早已经扛着卦幡,走出沈宅大门到河中大街上出摊去了。由此可见,这天灵脉者的愈合能力,的确是令人叹为观止。
而重伤昏迷的沈归,此时还是那副熟睡的模样。昨日在孙白芷的施救之下,他的伤情已经趋于稳定了。眼下刀伤之处虽然已经不再渗出血液,而是变成了黄色的脓水,洇在每道伤口所覆盖的白布之上。而且,除了伤口有些化脓之外,他的身体也开始发热发烫起来。不过呼吸频率比昨日来看,倒是平稳了不少。由此可见,命悬一线的沈归,应该是可以保住这条性命了。
孙白芷每隔半个时辰,都会从净水桶里拿出被浸湿的一块厚白布,放在沈归的额头之上。一日一夜的看护之后,自然是极为困倦的。如今再摸上了沈归的额头,发现他体温已经有了下降的趋势;再解开伤口的白布看了看,发现虽然还有些脓液顺着伤口渗出,但已经有一部分小伤开始结痂愈合了。
孙白芷见这个状况也是松了一口气,给沈归又换上了一块冰凉的布巾,这才站起身来活动了一番,准备稍微洗漱一番,便回房休息一下。没想到此时本该在前厅帮忙的小学徒忽然有些莽撞的闯了进来。
“师父不好了!宫里来了一位小内官!指名道姓的要见您啊!”
孙白芷听完他这番话,顿时心中一沉:自家兄长白术,可是在太医院供职。如今来了个太监找到这里,还指名道姓的要见自己,莫非……是大哥出了什么事情?
还没等他想出个头绪,一个圆头圆脑、做太监内官打扮的小胖子便跑了进来。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神态略带扭捏的看着满面倦容的孙白芷。
67.峰回路转
孙白芷为人虽然莽撞,但并不是个傻子。当然了,能在医道上有如此造诣之人,个顶个都必然是人中龙凤,哪会有傻子呢?眼下自己已经和这位内官四目相对,对方却面带扭捏之色但没有开口说话,不由得心中又是一沉。
他虽然十分担心自家兄长的安危,但也深知这些宫廷内监的厉害。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之前那个曾经横扫八荒六合,一统华禹大陆的大燕国,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亡在了内监的手里。
“这位内官赎罪,草民不知是内官驾到有失远迎,还请赎过草民之无礼。”孙白芷口中说着寻常的客气话,双手已经紧紧握住了柳执的双手。一拉一握之间,一锭十两元宝便已经扣在了柳执的手里。
其实,从这十两银子就看得出来,孙白芷的确是没怎么与穿官衣的打过交道。要知道就连御膳房的一个小太监,收受贿赂可都是百两起步的。更何况如今的柳执,还多出了一个‘少监事’的身份,身价自然更是水涨船高了。
不过柳执为人并不贪财,心里也有事堵着,急忙把那一锭银子推了回去:
“孙二大夫无需如此,我今日前来寻你,并不是为了这等俗事……”
对这种事一知半解的孙白芷略微有些讶异,但很快便回过了神,小心翼翼的问道:
“既然如此,敢问内官大人此番前来,可是家兄白术无意中冒犯了宫中的哪位贵人?真若如此,那白芷愿散尽家财,还请内官大人尽力周旋,保我兄长一条性命……”
柳执见孙白芷想的更歪了,急忙摆手摇头道:
“不不不,院正无事。不瞒您说,我此番前来还是得到了院正大人的指点,来请您随我一道入宫,替我师父治伤的。”
就孙白芷这幼稚的反应,换成宫内任何一个太监前来,都能把他孙氏医馆的祖传招牌,给骗回去当柴禾少了。所幸,柳执与其他的太监并不相同,此番前来也更是有求于他。
孙白芷听到‘院正无事’四个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转念一想,才发现其中微妙之处:
“内官方才所说,是家兄指点您前来寻我的?您可知道我在奉京城中,有个什么名号?”
柳执见他自行说破,也尴尬的笑了笑:
“倒转阴阳嘛,您的名号京城中早已是人尽皆知,我平日虽在皇宫之内当差,但也有所耳闻。今日我本是请了院正大人入宫,为我师父诊疗伤势。但院正大人也只留下了三颗丸药,并写下了‘带病延年’四个大字。他说,这天下唯一可能治得了我师父之人,就只有他的胞弟,也就是孙二大夫您了。”
柳执这话虽然有些许的夸张,但为了求人而送一顶高帽子,也是人之常情。
孙白芷摩挲着微有短髯的下巴,开始转着圈的踱起了步子:
“我兄长留下的,八成是我孙家秘方——三日定魂。此药一般是给濒死之人吊命用的,只能暂时延缓伤势发作的时间,却并没有治伤的功效。想来贵恩师之伤,定然是十分严重而且极其罕见的。家兄束手无策,所以才会写下带病延年四个大字……”
说到这里,他停下步子转头看向柳执。见柳执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
“我与家兄在医术上,擅长的方面各有不同。家兄擅长调配丸、散、膏、丹一类的药剂,在开方下药,与诊断病灶方面,是要远胜于我的;而我更擅长使用刀、针、推、正之类的手术之法,对黑红二伤,也还有些不成气候的心得体会。以家兄的出诊结果看来,想必令师定然也受了很严重的内伤,而且已经伤及內腑心脉,绝非药石可医了……”
柳执见孙白芷与他兄长一样,满口说的都是医道词汇,自己是半句都听不懂,只好出言打断道:
“孙二大夫,您说这些我可是一句都听不懂。我只想问问,我师父的伤还有救吗?”
孙白芷白眼一翻:
“只要生机未绝,就没有不能救的人。但能不能救得回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今你师傅的伤情我还未曾亲眼见过,所以还不太好说。但既然家兄让你来找我,这就已经说明了生还的机会不大……要不要搏一搏,你们自己决定。毕竟,我孙家的三日定魂丹,定能保他三日阳寿。他正好可以趁这个时间,留下些遗言,打点一下后事之类的;可若是我出手医治,他或许可以救回来,或许直接就当场咽气。我自己没法预测的事,自然也无法给你做出什么保证来……”
听了孙白芷这番有些推脱责任的话,柳执竟然一改方才的左右为难,极为坚定的说:
“不用考虑了,还请白芷先生您出手施救。无论您有何所求,我柳执都必然会竭尽全力满足于您。”
孙白芷摆了摆手说:
“这倒是不用,我也什么都不缺。此时说定,明日辰时你来孙氏医馆接我入宫即可。”
“怎么?孙大夫现在可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办吗?您不妨说出来,我可以帮您代为办理。家师病情紧急,可是一刻都耽误不得啊!”
孙白芷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从昨日天亮,直到现在都没休息过,俩眼皮止不住地往下坠,根本没法集中精神。若是现在就去给你师傅治疗伤势,那你们连买药钱都能省了,直接去准备一副合身量的寿材算了。”
说完也不再看他,自顾自的走回了内厅之中。
柳执被他这番‘前恭后倨’的态度搞得有些措手不及,带着有些彷徨的眼神,走出了孙氏医馆大门。
孙白芷掀开帘子刚刚走回内堂,便听见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传出来:
“孙老二,水……”
孙白芷神色一楞,立刻跑到病床之前。只见浑身包成粽子一般的沈归,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你现在不能喝凉水,我叫人去烧些热的给你。”
说完,他伸手探了探沈归的脑门,又掀开一道略深的刀伤,仔细探查了一番,啧啧称奇道:
“真神了嘿!我这医术现在可以了呀!你昨天被抬回来的时候,都快让人砍烂了。这才一夜的功夫过去,伤口居然已经开始愈合了!如此看来,我这味“赤续散”可以开始给活人用了。”
沈归此时虽然已经醒来,但大量失血的导致的头晕仍然没有消退,刚才呆呆的盯着孙白芷,也只是想分辨出哪道人影才是本体。如今一听孙白芷这自吹自擂的话,晕的更厉害了。他操着沙哑的嗓子说道:
“我说……孙老二,你是个活畜生吧?我都让人砍成这样了,你居然拿我试药?真毒死了呢?”
孙白芷看着他那副费尽全身力气,也要指责自己的模样,就觉得十分好笑。于是,也调笑着回他:
“我那倒转阴阳的名号又不是白来的!治死了那么多人,还能不认识几个专做白事的朋友?放心,被毒死了也有人发送你。什么哭丧唱戏烧纸钱,那可都是全套的!”
沈归喉咙中干痒难耐,实在说不出整句的话来了。他只是摆了摆手,伸出了一只中指,看的孙白芷莫名其妙。
没过多久,刘半仙扛着‘文王神卦’的卦幡回到了孙氏医馆。刚把卦幡依在门边,就看见原本昏迷不醒的沈归,正在用苇子杆吸着碗里的温水。
“我琢磨着你也差不多该醒了,怎么样?这一趟打的过瘾吗?”
沈归白了他一眼说:
“我出门的时候,你给我那么坚定的眼神。我还以为你这个半仙儿,肯定能救我去呢……”
刘半仙白了他一眼:
“咋没去?你在东城门外打架的时候,老夫也去皇宫里转了一圈。要不然你以为,就凭你这个半吊子,再加上十几个聋哑娃娃,就能从御马监手里逃出来?也太拿他陆向寅不当盘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