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在此之前
昨日清晨之际,沈归才刚刚被马六宝带走,刘半仙便扛着卦幡一步三摇的走到了河中大街上。这副模样看起来是想出卦摊,但还没走多久,就坐到了北泉茶社门口台阶之上,也不理直眉瞪眼的迎客伙计,自顾自地闭上双眼假寐起来。
没过多久,震天响的呼噜声就在茶社门口响起来了,直把这个心烦意乱的小伙计恨的咬牙切齿。皆因为这北泉茶社与其他的茶馆,从根本上就有很多不同之处。在这间北泉茶社,上到掌柜伙计,下到借堂打钱的艺人,都是按照总体收支比例而分成下账的。也就是说,整茶社的生意好坏,直接关系到每一位工作人员与合作伙伴的实际收入。
不过照理来说,这天底下的茶社,也从来都没有不许相士进门的规矩,可如今这位挡着人家店门口的刘半仙,也实在有失相士的体面了。
按说这专靠算卦相面吃饭的人,无论是僧道儒墨,还是萨满西教,万变不离其宗的,都属于长春会门人。在长春会中有着八个行当,分上下各四门;所谓‘金皮彩挂、平团调柳’,这靠算卦相面、卜算吉凶为生的江湖人,正是上四门之首,也就是所谓的金门!
之所以长春会门徒,被分成上下四门,有很多人说是按照表现方式、雅俗荤素来区分的,其实这说法也并不准确。走江湖的人,平日里无论举手投足、穿衣打扮,还是与官府地面的官府中人打交道,都是最讲究礼仪体面的一个群体。所以说,他们这种上四下四的分法,其实是按照赚钱时的体面程度而分的。而这种只靠着一张嘴,就能把“空子(外行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相士,显然是最为体面的一类,自然也就成了长春会的头面行当了。
这一群游走于华禹大陆大江南北的江湖艺人,其实也是社会中最底层的群体。他们长期饱受官府小吏、乃至地痞流氓的勒索与羞辱,这才会如此的注重于体面二字。理由说来也并不复杂:若是想要赢得别人的尊重,得首先尊重自己。
但如今坐在北泉茶社门口的刘半仙,作为长春会的会长,虽然穿的并不算破,整个人却显得有些落魄,头发与胡须都乱蓬蓬的,卦幡也没经过精心打理,书法字体也极为普通,甚至略嫌生疏。若是单单从外观看来,这个金门门长兼总会会长,就跟使金门里的“水金相士(穷苦打扮的相士)”,也差不了多少了。
北泉茶社本就不是“攒市茶馆(各行各业互相传递消息的聚集地),”而是专卖高级茶叶的雅致所在。如今门口睡着一个“看着就饿”的相士,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这小伙计实在忍不住了,但看了看正在打着鼾声的刘半仙,那一头灰白的胡须与乱发,心下也生出一丝不忍。于是他虽然抬起腿来,但也才使上三分力道,想把这老头踹醒赶走,自己也好继续招揽生意。
没想到他这腿上刚刚运上了力,眼看着就要踹到刘半仙的屁股之时,却先被身后飞来的一脚踹进了茶馆之中。
这小伙计晃了晃有些晕眩的脑袋,仔细向外看去。等他看清了踢自己的人是谁,就更加奇怪了:
“东家,这老头堵在茶社门口睡觉,多搅合生意啊!我刚才也不是想踹他,就是想把他弄醒,让去别的地方睡而已。您干嘛踹我啊?”
这位踢了伙计一脚的‘东家’,竟然是消失了许久的单清泉!原来这间被那位说书先生‘乌江客’,讳莫如深的北泉茶社,竟然是单清泉的产业!
此时的单清泉脸色铁青的瞪着满脸委屈的小伙计,浑身都气的不住地颤抖起来。脑门上也不住的流下冷汗,原本是干净清爽的衣衫,如今竟然贴服在身上了!
多大胆子!就这么一个小伙计,居然敢抬脚踹一个天灵脉的武者。这要是真让他踹实了,别说我单清泉,就算是自家的主人李登,乃至幽北三路的皇帝颜狩,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得看人家上仙心情好不好了。
单清泉连话都懒得跟这小伙计说话,直接又追上去狠狠地补上了一脚,把那倒霉孩子又踹出一个跟头去,而后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说了个“滚!”而后再也不看小伙计一眼,反而解下了自己的外罩大氅,小心翼翼地披在正在打盹的刘半仙身上。
做完一切之后他也不动,而是就这样站在风吹来的方向,竟在给他这个“穷算命的”挡起风来。而一直在偷瞄的小伙计此时心中大惊:这种抽签算命的江湖人,社会地位什么时候高成这样了?
还不到一刻钟时间,刘半仙悠悠转醒,嘴里还嘟囔着:“这人老了就是容易犯困,才闭了一下眼睛就睡过去了!”说完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看见单清泉的身影,把自己吓了一跳:
“你谁啊?”
“前辈,我是小单呀~”
单清泉身患隐疾导致了嗓音怪异,但除了嗓音与伤处,别的方面都是个十分正常的中年男子。此时见到刘半仙,强迫自己的嘴角拉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整个人的语调做派中,都带着些生疏的谄媚,直把刘半仙恶心的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你来干嘛啊?我不是都跟你说明白了?你那病我治不了!”
“这茶社的东家是我……不过要是前辈您不想看见,那我以后尽量少来就是了……”
单清泉提出的这个解决方法,在刘半仙听来颇有些装委屈的意思。
“东家是你?只怕是你家主子李登吧?”
“这么说也可以啊!前辈此番前来有何指教啊?有什么是小单能帮得上忙的,您尽管开口便是!”
刘半仙轻轻搓了搓下巴,笑容中带着一丝诡异与猥琐:
“我家小沈,和你家乐安的事……你知道吧?”
单清泉十分为难的看了看刘半仙那张脸,语带犹豫的说:
“我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外姓的办事人……不太好议论自家小姐的私事吧?不过等日后沈小兄弟大婚之时,单某倒是定会前去讨杯喜酒的……”
刘半仙点了点头:
“今日清晨,他让奉京府捕头马六宝给带走了……老夫是个江湖人,不太了解你们幽北官府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今天来,也就是想问个清楚,他这事儿你们家老爷管不管?”
单清泉听到这里,面上颇有些为难之色:
“之前老爷就交代下来了。沈少爷这次的麻烦,我们相府之人既不许过问、也不许帮忙,所以在下也只能袖手旁观了!不过,咱幽北三路的局势也并不复杂,既然不是我们相府出手,那就定然是……”
说完,单清泉停下了嘴巴,用下巴朝着京城的方向努了努,鼻子里发出了‘嗯’的声音,便嘴角含笑不再说话了。
刘半仙点了点头,便把卦幡握在了手中,而后又从竹竿之下拔出了一个铁质的堵头,把卦幡往单清泉手里一扔:
“把老夫这招牌送回沈宅,老夫还要出去办点事。
单清泉仔细的看了看刘半仙手中的铁棍——这铁棍整体看来,有不少扭曲之处,外表乌黑黯淡,棍头之处还有一个豁口,加上豁口带来的两个侧尖,这副模样就像是蛇信一般。
“半仙,您这是柄什么神兵利刃啊?给小的我说道说道呗?”
刘半仙刚要动手,听见单清泉在身后喊出来的话便停下了脚步,扭回头去用手中的蛇信铁棍拍打了两下手掌,用极为自豪的声音对单清泉说:
“当初老夫行走江湖之初,经常苦恼于卦幡的竹竿尾部不够坚固。后经一位能工巧匠改制,以这条铁棒堵住竹竿底部。这样一来平时拄着更为坚固耐用不说,加重的分量,握起来也是极为趁手的。”
单清泉听了他这个说法,只觉得是在敷衍自己,于是便换了个问法:
“那您这柄‘神棍’……铁棍,该怎么使用呢?”
刘半仙想了想,很随意的挥舞了几下,又顺手搭在后背上,挠了挠自己的脖子:
“这个我倒是也没想过,毕竟已经多年没动过家伙了。不过,这铁棍在那位铁匠改造之前,还有一个名字……”
刘半仙此话一出口,单清泉便集中了精神。在他看来,凡是神兵利器,必然会闪烁出凛冽的金属光泽,根据不同的锻打手法,还有少部分神兵,会附带着如梦似幻的云纹。可他这只铁棒,质地乌黑黯淡,颜色更是杂乱不堪,经自己过仔细回想,也只想起传说中的星韵铁,还能与这个铁棒的质地,有个六七分的相似。
刘半仙把玩着手中的铁棒,自豪的说:
“那铁匠说,在他把这只铁棒弄直了以前,它还有个名字,叫撬棍。”
69.大内禁地
刘半仙肩膀扛着那根掰直以后的撬棍,在单清泉哭笑不得的目光之中,一步三摇地走向皇宫方向。这撬棍虽然有锋利的豁口,但终究也只是一件工具而已。刘半仙把这玩意儿大模大样地扛在肩膀上,在奉京城中最繁华的路上悠闲地‘逛起了街’,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把街上的地保与看街的兵丁看的自己都有些心虚。
虽然说街面上不许见铁器,凡是带刃的东西都得蒙上一层包袱皮,但工具和农具显然不在此列。所以,这位扛着‘凶器’穿街过巷的刘半仙,根本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就来到了皇宫南门以外。
“老头你干嘛?御膳房在北门,别在这呆着,赶紧走!”
原来这开口轰人的宫门卫,见刘半仙这个老头扛着一根铁棍大摇大摆的走来,还以为那铁棍是粮店常用的管叉,所以直接才他给指了离御膳房最近的北宫门。
是的,御膳房与粮商素有来往,当然,皇上吃的粮食,都是由各地进贡而来,根本用不着去找粮商买的,所以御膳房与粮商的这门生意,并非是购买,而是售出。御膳房经常售卖皇宫内‘多余’的粮食,以换回些‘散碎银两’贴补生计之用。
而管叉,则是用来查验粮食质量的工具。从外表上看去,只是一根寻常的铁棍,不过中心却是空的。一棍刺下,便能带出一管压在麻袋中下层的粮食,查验起质量来极为方便快捷。
被误会成“皇宫蛀虫”的刘半仙也不辩解,只是听话的应了一声,又朝着北门走去。等他绕到北宫门之前,北门的两位看守兵丁一见了他,也是不耐烦的发起了牢骚:
“咱这买卖你们还打算干吗?上次就晚来了三天,这次竟然派了一个老棺材瓤子来!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扛得动多少粮食啊?回去告诉你们掌柜的,你们自己的生意怎么样,爷爷们管不着。但该给内官和我们太白卫的银子,一个铜板都不能少。如若不然,当心军爷我去掀了你们的耗子窝!”
不明内情的刘半仙,歪着脑袋一脸疑惑地缓步走近北城门,面对出言不逊的两个守卫也不搭腔,只是把那杆直撬棍,一下一下地拍在手心里,节奏极为均匀。
“嘿我说那老棺材板子,军爷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啊?孝敬银子……”
“噗、噗!”
两声声响过后,这两位太白卫的内宫门卫感到身体异样而低头看去,只见在自己胸口的铁甲之上,竟然都出现了一个可以透光的圆洞!这套银甲,那可是曾经的大统领——太白飞虎郭云松穷尽了毕生积蓄,不惜花费重金打造而成的。就连普通的太白卫士卒,所披挂的盔甲都是由上等百炼镔铁打造,甲面上都有着迷人的镔铁花纹,耐腐耐磨,防护起来的坚固程度,更是远非寻常皮甲可比。不夸张地说,这套护甲除了无法抵挡铁锤之类的重型武器,在战场上几乎可以说是刀枪不入的。
但方才自己只是眼前一花,整个人就好像水桶底部被开出了一个圆洞,全身的力气都随着胸前这个孔洞流淌而出。这两个太白卫出身的城门兵怎么也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有人手持“利刃”,独身闯入皇宫大内之中。
这二人用最后的力气抬头看去,却连方才那个老头的身影都没有看到。紧接着感觉脑中阵阵眩晕袭来,眼前一黑,便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在幽北三路、乃至整片华禹大陆的历史上,都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随意地拎着一根铁棍,就单枪匹马地闯入了皇宫大内之中。
当然,即便如今的太白卫已是日薄西山,但毕竟中下层的军官,还都是原来郭家父子亲自训练出来的班底。在发现两位城门卫倒下之后,便有四支附近巡逻的太白禁卫及时赶到,并且在第一时间就敲响了北门的警钟!
此时正在东宫用着早膳的宣德帝颜狩,听见由北门之处传来了阵阵钟声,眉头一皱,问向正站在一旁伺候的总管李清:
“这钟声是什么意思?”
他之所以会这么问,皆因为钟声在声音节奏上的不同变化,其中所传递的消息也各不相同。
李清歪着脑袋想了想,面有愧色的说:
“这钟声……好像是有人闯宫的意思……不过奴才对此事也不甚熟悉,难免有所错漏。”
颜狩一听回话,与身旁的东宫皇后一起笑出声来:
“闯宫?朕还从未听说过,在没有战乱的情况下,会有人闯入皇宫的……李总管啊,朕看你该是时候重新熟悉一番,那钟声示警的谱子啦!哈哈哈哈……”
就连一旁侍驾的东宫皇后听了也是笑出声来,李清也是故意出丑般的点头应是,不住地骂着自己愚不可及,让陛下蒙羞。
就在主仆三人席间谈笑的时候,门外的小太监给李清使了一个隐蔽的手势。李清面色不改的告退下来,却从小太监口中,听到了一个足以让他魂飞魄散的消息:是真的有人闯入了皇宫大内,而且就只有一个老头而已!
能够做出此等单人独骑闯皇宫的人,不是疯子,便定然有所依仗。而这老人既然能过了太白卫把守的城门,就说明是疯子的可能性极小;若说是有所依仗,那么他依仗的究竟是什么呢?
不过眼下其他的事都可以放在一边,皇帝的安全一定是要摆在首位的。因为所有总管太监都明白,自己的万般荣耀、自己的金山银海,都是寄生于自家主子身上的。正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句大义凛然的话,自古以来便只有太监最能体会其中真味,真是件讽刺至极的事。
李清神色一凛,急忙在这个传话的小太监耳边吩咐了几句,而后又神色如常的走回了东宫之内,附身在宣德帝耳边说了几句。
宣德帝听完此事只是眉梢一抽,而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你带路便是。”
说完便站起身来,临行之前还特意的拍了拍了皇后李怜的纤纤玉手:
“朝中有紧急军务,朕得去冬暖阁了。你好生休息,待朕忙完了国事再来陪你。”说完回过头来,朝着李清摆了摆了手。
主仆二人动作匆忙地回到了东暖阁中,此时的冬暖阁内外已经是重重防卫壁垒森严,一眼望去尽是太白甲闪耀出的银光。而太白卫的现任统领颜复九,此时也一改往日那般不堪,披挂齐整长刀在手,正紧锁眉头地守着冬暖阁的正门。
“齐王殿下,陛下召您进去回话……”
李清刚刚安顿好了面色扭曲的颜狩,便来传召齐王见驾。饶是齐王借着兵甲之威,也被李清这句话给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齐王一进门,便看见冬暖阁的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碎瓷。不问可知,颜狩刚刚回到冬暖阁中,便把一切能摔碎的全都扔在了地上。他面色铁青五官扭曲,指着刚进门的颜复九大骂:
“你老子就是个废物,你比他还废物,废物爹生个废物儿子,你装模作样地拿把破刀想吓唬谁啊?我他妈要是你,早就自己抹了脖子了!朕对你还不够好?你爹那个老王八蛋,一仗下来就把我幽北三路的家底子输了个干干净净,朕现在过得多难你知道吗?你这个小王八蛋也是个不知感恩的狗杂种,朕为了你扳倒了那个郭云松,你呢,就是这么报答朕的?古往今来你们可曾听过,有哪个皇帝的宫门会让一个马上入土的老头子,单枪匹马就给闯进来的!一个老头子都拦不住,护护护,你还护他妈的什么卫?李清给朕拿盏茶来!”
颜复九刚刚进来,还没等跪稳了身子,就被宣德帝颜狩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平时一副极有涵养的宣德帝,如今在这巨大的羞辱之下,已经丧失了理智。他把自己知道的最难听的词,都化成了一道道的羽箭,射向了自己的这位族亲——齐王颜复九。
其实,这顿臭骂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也的确是太白卫有错在先。但这一番话颜复九耳中,却被深深地刺到了他内心之中最疼的地方。颜复九握紧着双手垂低着头颅,拼命地在抑制抖动的身体。
“臣……臣知罪!”
颜复九一边跪伏告罪,一边用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冬暖阁的地板。
70.天灵之战 一
颜狩训斥齐王这番话,虽然极为诛心,可也不是没有爆粗的道理。这世间之事原本如此,颜狩已经做了近二十年的皇帝,可这这二十年来他的帝位,也是终日笼罩在强臣的阴影之下。他早已习惯压抑情绪,带着面具生存;而作为一个帝王的威严与体面,早已经被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就这么个“没皮没脸”的皇帝,此时面对自己的宫殿被一个糟老头轻易闯入的局面,也直接失去了理智。因为他知道,无论此事的结果如何,就算是把那老头凌迟处死、挫骨扬灰,再诛他百族,自己成为天下笑柄的结局也无可改变,必然会传遍华禹大陆上的每一寸土地。
任谁都不会想到,平日里最不把面子当会事的宣德帝颜狩,在这次被拂了面子之后,竟然彻底的疯癫起来!
而被辱及先父的颜复九,此时低垂的面目已是睚眦尽裂、血灌瞳仁!不过,如今双膝跪倒以头碰地的颜复九,心里却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怨恨的对象是谁。
自己恨的是颜狩吗?可单就此次事件来说,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是一定是自己的责任。虽然颜狩泄愤的话中有辱及先父的地方,但自己心中也十分明白,那毕竟是在他在受到莫大羞辱之下,才会口不择言的。若说对皇帝的怨恨,的确是有那么一些,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情绪十分复杂的颜复九,在听完了租户族兄颜狩的这番羞辱之后,忽然站起了身形。颜复九本身就极为高大,自打从军之后,又经过了太白卫前任统领郭霜的严格训教,更显英武不凡。平日里因为在心底埋藏的种种原因,总是有些习惯性的驼背弓腰,这才会让他平日显得那般颓废不堪。
但如今站立在宣德帝眼前的这位齐王,与往日相比却是截然不同的:他把腰杆挺得笔直,在一套太白将军甲的包裹下更是宛如天神下凡一般勇武不凡;掌中紧握着雪亮长刀,眼神中尽是凛凛杀机,把牙咬的咯吱咯吱作响:
“陛下,此事确是我太白卫的责任,这一点我无可推脱。可此事与先父并无干系!还望陛下不要辱及家严,毕竟家严是陛下的血脉族叔,也是颜氏子孙!臣马上就去亲自捉拿闯入宫中的老贼,臣会在一个时辰之内,提着他的首级前来,以显我主天威!”
颜复九咬牙切齿的一番话说完,也没等颜狩的圣旨,挺刀转身便走出了冬暖阁中。这番杀气腾腾的豪言壮语,倒是把原本怒不可遏的颜狩说的有些愣神:在他的眼中,自己这个族兄本就是个浪荡公子的性子,跟自己那个二儿子一样,都是胸无大志、贪图享乐的纨绔公子而已;可就方才那一番言行看来,在他的骨子深处竟然还有那么些残存的英武之气,实在是另自己刮目相看!
“好!好!好!”颜狩看着他带着杀伐之气的身影,高声喊了三个好字:“朕哪里也不去,朕就在这东暖阁中,等着齐王提着那老儿的人头回来,以正朕的天威!”
李清看着转怒为喜的宣德帝颜狩,也是适时地说到:
“齐王殿下不愧是有着天家血脉的好男儿,单说方才这份勇武与豪气,比起当年的太白飞虎也是不遑多让啊!”
颜狩一听此话,也是高昂起了头颅。他一直以来都苦于麾下无名将的掣肘,只有一个颜重武还可算得上是有勇有谋,但幽北三路夹在北燕与漠北草原之间,就不得不把他钉死在边关之上。眼下颜复九既然能重新振奋精神,看起来日后在军务之上,自己又多了一个可以依仗信任的好帮手。
满身煞气的颜复九手执长刀,带着一千太白卫,朝着北门方向进发。待弓弩手全部占据了防守高位,刀盾长枪步兵也全部列好了阵型,由打远处就适时地出现了一个须发皆白,略显佝偻的身体。
“这他妈哪是哪啊?咋又走回来了呢?”
走在皇宫之中的刘半仙,正在不停地四下张望着,左手还不住的挠着自己的脖子,一脸的迷惑,却对远处严阵以待的太白卫,恍若未见一般。
“来者何人?你可知擅闯皇宫禁地是何等大罪?念尔年迈苍苍、须发皆白,若然此时束手就擒,本将定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求得一条活命。如是不知悔改的话……”
一身杀气弥漫的颜复九,话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一转手中长刀挽出一个花来,左手掐剑指状,指向远处正在挠脖子的刘半仙:“定要你死在万箭攒身之下!”
不停在挠脖子的刘半仙,此时一听颜复九的喊话,顿时双眼一亮。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颜复九的方向走去:
“哎呀可算看见活人了,这皇宫也太大了,转了三圈都没找到路。我说小伙子,那……”
“嗖!”
在颜复九的手势之下,弓弩队长一枝精准的羽箭,射到了刘半仙鞋前的石板路上。由于皇宫的石板极为坚固,这只羽箭虽然没有扎入石板以内,但在弹开的同时,也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箭痕。由此可见,这一箭无论是精确还是力道,都是极为出色的。
“那老头,没有我的命令你若敢再动一下,下枝箭立刻就会扎在你的咽喉之上!”颜复九单手挺刀,用刀尖指向不远处站定的刘半仙:“我齐王颜复九,本是个惜老怜贫之人,但你若是一意孤行,本王也免不得要大开杀戒了!”
刘半仙四下看去,只见周围高台房顶角楼之上,皆站满了银光闪闪的太白卫。他们每人手中都有着一架蓄势待发的弓弩正在瞄准自己这个方向。看样子,只要这位喊话的将军一声令下,马上在这皇宫之中,就会多出一只会算卦的白毛老刺猬了。
“用不着这么大阵仗,我来这里就是找人的!我就是想问问呐,皇上住哪间屋子呀?我有些话要问他,你这边要是不让过也行,再给我指个道,我换条路走就是了。”
颜复九被这句极为“客气”的话说的有些楞神,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
的确,刘半仙这人还是极为讲道理的,神态语气也非常客气,就是那要求实在有些过分,而且从他字里行间也不难听的出来,这老头是一点宫中规矩都不懂的。二人这一番交流下来,反而让颜复九的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知者不怪的情绪。
“别是哪个深山老林里刚走出来的老头吧?”颜复九这样想着,可是他却忘记北宫门外,已经多了两具太白卫兄弟的尸体。
“老头你再动本王就真的放箭了!你要是真有什么事,可以去衙门告官,一级一级打官司才是正途。像这样直接擅闯皇宫,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样吧,你先让我把你带回去,看看陛下怎么发落,其他的有什么事,要是本王能帮上忙的,肯定会帮你一把!”
就从颜复九这句话里,也不难听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就这样一个尊老爱幼的老实人,马上却要倒大霉了!
“打官司太麻烦了,而且我和那些大老爷也没事可说啊!我是来找皇上的,你就指个路,我自己去找他说就行。”
颜复九抿着嘴一摇头,心道:老头啊老头,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偌大的年纪却如此不知进退,那可休要怪本王心狠手辣了。
想到此处,颜复九抬起右臂紧握拳头,而身在高处的弓弩手们一见这个手势,也立刻闭上了一只眼睛瞄准,右手也把弓弦拉了个满,一时间寂静的皇宫之中,满是拉满弓弦那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颜复九仔细看着刘半仙的脚,但见他又往前迈了一步,终于紧咬着牙关放下了右臂……
霎时间整个皇宫的半空之中,布满了犹如蝗灾一般的羽箭。同时响起的还有如同挥舞鞭子的破空之声,那一枝枝借着风速与下坠之力的羽箭转瞬即至,眨眼间便来到了刘半仙的面门以前……
就在颜复九放下手臂的一瞬间,他就转过了身子。这个心软的齐王殿下,仍然还是不忍心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万箭攒身的凄惨模样。
可他的耳边,却迟迟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羽箭入肉之声,反而传出了无数倒吸凉气的声音。
71.天灵之战 二
颜复九急忙转过身去,只见一副十分诡异的画面映入了自己的眼帘之中。这个画面深深地刻在了颜复九的内心之中,并且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也直接导致了日后华禹大陆上的名将颜复九,打心眼里就不信任弓弩之类的远程武器了。
原本犹如蝗灾一般飞至的箭雨,根本无所谓准头,任你身似游龙,在这等密集程度的攻击之下,都避免不了成为一颗海胆的下场。但此时的箭雨目标——刘半仙,却仍然是一副去邻居家串门的悠然神态。
是的,这一阵遮天蔽日的箭雨,就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纷纷散落在刘半仙身体周围的三寸开外。而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刘半仙,却仍然保持着原有的神情,左顾右盼的张望着。
颜复九刚才因为心中不忍而背过身去,并没看见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又抬起了右臂,再次召唤了一轮齐射。而这一次,他终于实打实地看了个清楚:
弓弩器械没问题、弓弩手没问题、箭枝没问题、就连风向也没问题;而有问题的,恰恰是这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糟老头子。
这老头周身就像有着一个看不见的蛋壳一般,所有的羽箭到了他身前三寸的位置,都像是射在了一团极有弹性的空气墙上,或是偏离了角度,或是直接弹飞出去好远,根本没有一根羽箭,能够落在实处的。
这般如梦似幻、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场景,也是在场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已经看了两次的太白卫,仍然还有不少人在拼命的揉着眼睛。
而此时的颜复九,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忘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哎?那个最大的房子是不是皇帝他家啊?我去那找找吧!”
刘半仙也不看那些石化之中的太白卫,而是自顾自的走向了通往勤政殿的方向。颜复九一见他转动身形,也是瞬间回过神来。他狠狠咬了咬舌头,豁出一口胸中的豪气,挺长刀挡在刘半仙身前:
“这位高人,末将知道自己定然不是你的对手,但职责所系,也不能让你再前进一步了。若您只是想问陛下几件事,不妨告诉末将,末将定然原话替您转达。待得到了陛下的回应之后,也会亲自前去府上传话。但您若仍是一意孤行,末将只好率部下一拥而上,一起领教您的手段了!”
横勇无敌的刘半仙听到颜复九这话,却意外的止住了前进的步伐。他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了颜复九的甲胄,又转过头去看了看余下的那一千披挂齐整的太白卫,摸了摸自己满是银髯的下巴,用探究的口吻说:
“你们……是太白卫吧?”
“末将正是太白卫统领,齐王颜复九!”
“哦,你是颜武的种?”
“……是。”
“那真是可惜了……”
“不知前辈可惜的是什么?”
“你老爹颜武算是条好汉子,但可惜碰上了岳海山那小子,这才会导致东海关前那一场大败,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眼下你又顶上齐王的名头,可碰上了老夫,只怕是要步你家死鬼老爹的后尘了……”
“前辈也是天灵脉者?”
“你这太白卫,原本是太白飞虎那支天下第一强军吧?怎么让你给带成这样了?”
“……这是另有隐情”
“算了,就让老夫来帮你一把……”
话音刚落,刘半仙的身形竟然从原地消失了!颜复九不是没听过天灵脉的故事,但真正出现在眼前之时,仍然是让他感觉到,自己就是一只手足无措的待宰羔羊!
眼前这位刘半仙一出手,与传说中气吞山河的青芒剑神岳海山、还有玄妙神秘的大萨满李玄鱼截然不同。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快!
整个皇宫步道之上足有一千之众,但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跟得上不停闪现虚影的刘半仙!一个定格的身影出现之后便立刻消失,而下一次再次出现虚影的方位,已经在远处的高台之上了。这场面仿佛夜里不停闪烁的星空,无任何踪迹规律可觅。
在场的太白卫,无论是手执长刀的统领颜复九,还是身在高处的弓弩手,都手足无措的傻愣在当场。毕竟,连人看不见的话,抓捕击杀就更无从谈起了。
就这样的单方面屠杀,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在场的一千太白卫,除了颜复九还傻愣愣的站在原地,其他所有人的胸前,都多出了一个透明窟窿!而终于停下鬼魅身形的刘半仙,不知是从谁身上扯下了一块中衣的白色布料,正仔细的擦着那根撬棍缝隙之中的鲜血与碎肉!
而幸免于难的颜复九眼神空洞的四面看去,只见自己身后的袍泽兄弟,此时已经无一例外的全部集体阵亡了!
“赶紧走吧,不杀你,是想给你那倒霉的老子留个种。毕竟你们爷俩也都不容易……”刘半仙仔细的擦拭着手中那根破铁棍,看也不看满脸呆滞的颜复九。
颜复九也见过不少武道高手,但从也未曾想过,会有人能单凭一己之力,屠杀掉一支装备齐整的军队!可眼前发生的事,却又让自己不得不信。他缓缓的走到了身后躺倒的一个刀盾兵身前,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仔细探查起来:
这名矮壮的刀盾兵,早已气绝身亡。从他的虎口与臂膀来看,不难看出这是一位身经百战的中山老兵。可是就这样一位老兵,此时手执的那枚护身铁盾多出一个透光的圆洞,在这圆洞所遮挡的身体部位,也有一个同样大小的透光圆洞,正在安静而缓慢地流淌出鲜血的血液。不难看出,这名刀盾兵是死在了刘半仙正在擦拭的铁棒之下。只在一个错身的功夫,就被他手中那根铁棒连盾带人,从盾到身体给扎了个通透!
刘半仙的招式也是极为简单,就是来到他的面前,递出那根铁棒,然后杀人遁走。就这杀人的招式,已经简单到根本算不上什么招式。不过是在刘半仙那鬼魅的速度与十足的力道双重加持之下,才显得那样的惊为天人!
看明白的颜复九茫然的抬头看去,只见刘半仙那有些佝偻的身影,已经走出了好远,眼看就要踏到勤政殿前的玉阶以上。在这巨大差距之下,心生无力之感的颜复九颓然倒地,整个身子都浸入了袍泽兄弟的尸山血海之中。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只恨刘半仙没有让自己,与兄弟们一起死去。
是的,他早就想死了,在他承袭了齐王这个“千古骂名”的时候,就已经想死了。
“慢着!”
忽然间,由打皇宫东南方向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刘半仙和闭上双眼的颜复九听见这个声音,不由齐齐看去。只见不远处闪过一道身影,两个起落间就稳稳地站在了颜复九的面前。
此时太阳刚刚升起,颜复九躺在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是隐约觉得,这个微胖的老人有些眼熟……
“齐王殿下,您也受伤了吗?”
来人那独特的声音,让颜复九心中有了一个基本认识:原来此人是个太监。在这太监的问话之下,自己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不,您一定受伤了,只是您自己没发觉而已。您先好好养伤,这贼人就交给老奴处理好了。”
来人说罢,便随意挥出一掌。这一掌离颜复九足够一尺远,但掌风拍在他那套将军甲上,竟然生生的震出了一个完整的手印来!
颜复九受此重创,立刻眼前一黑。在昏迷之前,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来——这位打了自己一掌的老太监,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御马监监事,陆向寅!
刘半仙眯着眼睛,逆着阳光看向缓步朝自己走来的陆向寅,嘴角含笑的说:
“陆老二啊,你都躲在这一辈子了,颐养天年不好吗?为何非要来趟这淌浑水呢?”
待陆向寅看清刘半仙的面目之后,眉毛一皱,用他那尖细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说:
“你……认识我?”
72.天灵之战 三
陆向寅出身玄虚道宫,自宫净身前就已经是门派中第三代弟子之中,最出挑的一个。而且还与自己同辈大师兄关北斗、三师弟无量真人都有根本上的不同;
他的大师兄关北斗,武道天赋平平,甚至带着些许的愚笨,不过他在阴阳道法方面倒堪称天资卓绝,因此也就彻底放弃了武道之上的修为,改为专修那些玄之又玄的阴阳五行道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让二代掌教木莲真人,留下了他不许接任掌教的遗命。
毕竟这武艺平平的关北斗若是做了掌门,这玄虚山上日后若是随便来个“踢馆”的,那历经五百年历史的玄虚道宫,都会有灭门的危险。
而三师弟,也就是现任的玄虚道宫掌教无量真人,比起关北斗与陆向寅来,则更为平庸。这无量真人,无论是武道还是阴阳术方面,都勉强算个中人之资而已。但就是这个庸才,却有着很另类的特点——他竟然十分喜欢读书!从他拜入玄虚道宫开始,便在名为师兄,实为师父的南阳真人默许之下,住进了道宫的藏书阁中。这一住,便直接住了足足二十余年。
也就在这二十年中,接连发生了关北斗入主北燕钦天司、陆向寅自宫入北幽、单清泉走火入魔伤宗筋这些一件比一件还大的事情。玄虚道宫三代嫡传弟子仅有四人,原本无论是“立贤还是立长”,都轮不到自己这个“老三”。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刚一出藏,便被道宫众人硬着头皮推上了掌教之位。
而这位赶鸭子上架的掌教,只是在藏苦读过二十年的杂书,无论道术还是武艺自然都平凡无奇。谁也不知道他都读了些什么书,但这掌教之位还没做多久,道宫众人便发现他竟然是个天生的管理人才。无论是道宫内务还是外联交涉,乃至待人接物方面的问题,都会在他那温和态度与强硬手段面前,得到最合理的解决方式。没过多久,本已经延续五百年,老态毕露的玄虚道宫,在他的带领之下竟然隐隐有了中兴之相。
而陆向寅其人,却与这二位有本质上的区别:论道法修为,他只逊关北斗半筹;论武道天赋,他也可以和道祖转世的单清泉不相上下;就这样的一位天才少年,在关北斗被剥夺继任掌教之位的资格之后,自然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下任掌教了。
可直到今天也没人清楚,究竟为何陆向寅,会在一夜之间叛教而逃,而且还自宫净身,去一个草台班子似得幽北三路那座皇宫之中,当一个什么狗屁的内廷总管!
要知道,他大师兄关北斗如今在北燕的地位,就连皇帝想要见上一面,都得提前预约,提前七日焚香、斋戒、沐浴之后才有可能得到他的召见。
可以这么说,陆向寅在净身之前,已经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道高手。叛教之后便一改往日的武功路数。变得阴狠毒辣的一双肉掌之下,有着无数彻夜悲鸣的冤死亡魂。简单说来,便是天灵脉之下,已经没有能胜过他一招半式之人,而且还有一个传闻,就是有一位地灵脉者,便是死在了他那对‘绕指柔掌’之下的。
就他这样的老牌高手,此时面对刘半仙却是满脸疑惑: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过这么一个脏兮兮的老骗子。何况最匪夷所思的是,这老骗子还是个天灵脉的高手!
这片华禹大陆之上的习武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但有九成之上的人,都是习学外家功夫的“糙汉”而已!有内息功法的高手已经是凤毛菱角,天灵脉者更是犹如乌鸦身上的白羽,天底下的天灵脉加在一起,也是数不出十个手指头,况且每位天灵脉者,自己大半都亲眼见过;就算没有一面之缘的人,也早就有所耳闻了。
据陆向寅所知,这片大陆之上最后一个出现的天灵脉者,便是二十年前已经作古的大萨满李玄鱼;在她死后的二十年内,从未听说过哪里又出现了这样的神迹。
眼前这位传入皇宫之内的脏老头,分明就是天灵脉者的威视,可这人到底是谁?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怎么会认识我陆向寅的呢?
被陆向寅心中定义为隐士高人的刘半仙,自然是不知道陆向寅心中那般惊涛骇浪。他只是停下了脚步,绕着一脸戒备的陆向寅走了两圈:
“别瞎琢磨了,你肯定不认识我。咱俩这是第一次见面。我跟你师父南阳真人倒是很熟,也是听他说起过你,这才认得出来。”
陆向寅一直都是这副农家胖老头般的模样,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了。可如今刘半仙这话刚一出口,他便骤然运气了丹田中一口真气,直把外罩的皮袍震了个随风飘摆:
“我是幽北三路的御马监监事——陆向寅,不是玄虚道宫的无向道长,更不认识什么南阳真人!”
刘半仙一听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二啊,我和你师傅有旧,也算你半个长辈了,今天可得说你两句了。你说你本来是挺好的一个孩子,干点什么没你一碗饭吃啊?干嘛非得当太监呢?要是特别喜欢做太监,你去南康做太监不好吗?那边做太监的话俸禄也能高一些……”
陆向寅实在受不了刘半仙这副家长般的口气,他身形一抖,用力地抖开了袍袖,露出了让所有江湖人都谈之色变的一对双掌,在虚空中正反虚抱了一个圆架,左手立正掌,掌心向前;右手架反掌,收在腰上。这个架势,正是玄虚道宫的入门武功——反架阴阳掌!
刘半仙见他抱架,仍然没有准备动手的趋势,只是砸着嘴巴,继续说着废话:
“你看你,还说不认识南阳真人?就你现在用的这个阴阳掌的反手抱架式,那都是南阳真人改进之后的。接下来,你是打算用自己琢磨的那套绕指柔掌,跟我动手是吧?我还告诉你,绕指柔式根本就不是一门武学技法,而是一种思想方式。就你自己琢磨的那手以快见长的毒辣掌法,根本就是走岔了路……”
“你是来卖嘴的吗?老夫脚下的这条路是对是错,咱们还是手下见真章吧!”
一句话说罢,忍无可忍的陆向寅右脚向后蹬地,身影骤然消失不见。周围只剩下了他方才右脚蹬踏的石板上,多出的一道巨大的龟裂痕迹。
“你这掌法只有速度而已,准确度与灵活性都太差了。招式之间转换起来也略显僵硬。而且掌中蕴含的杀气太重,一味抢攻之下也定然无法久持……哎你这孩子怎么随便下崽呢?”
陆向寅此时的身法,与方才刘半仙斩杀一千太白卫的身法相比,还略慢了一些,已经能让一旁围观的“糙汉”颜复九,勉强看清楚身形走向。不过想要以弓弩箭雨瞄准射杀,也仍是万万不能的。
就陆向寅这套让所有江湖人都谈之色变的绕指柔掌,在刘半仙的嘴里简直就是四面漏风。方才陆向寅抢攻了四招,皆被刘半仙随手点在了他发力的位置,把他每个动作都截断在了恰好到处的位置。陆向寅除了生受自身的力道反噬之外,还要重新调整接下来的出手方式。与刘半仙的这四招过手以后,陆向寅整个身子别提有多难受了!
于是心知无法取胜的陆向寅,狠咬了牙关,打算用出他自己穷尽三十年功力研究出的杀招!此招脱胎于绕指柔式,但又与传统的绕指柔式,有根本上的不同风格。
他在一个转身调整好脚步重心之后,欺身而上,高抬右肘迎头砸下,身形与脚步的幅度极大,看样子便知道,这定是一记用尽浑身真力的重击!
不过这一招看似雷霆万钧、自上而下的重肘法,还只是虚招而已。这么大幅度之下运起的全部气力,其实都运到了腰间蓄势待发的那只左臂以上了。
肘尖能够砸到对方头颅,定然双方的距离已是极近的!而那么大的蓄力动作,也只是为了使对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那尽是虚招的右肘之上。
也就是说,蕴含着全身力道的腰间左掌,必然会以极快的速度,直击对方肋下空门。
因为二人距离一旦接近,便已经没有了迅速抽身的可能。而在那一肘的威势之下,必然只能或挂或挡。而一旦对方如此,那么肋下空门必现,就进入了自己设下的全套之中。
陆向寅眼下这一招,真可谓是避无可避!
73.天灵之战 四
陆向寅这招以虚带实的暗度陈仓,才刚一使出,便传来了刘半仙那句惊喝:“……哎你这孩子怎么还随便下崽呢?”
刘半仙说他与南阳真人有旧,这倒是真的。南阳真人还在世的之时,二人便是相知相交的好友,而这绕指柔式的万般变化,无论是掌剑还是拳脚,都不可能离开根本。这绕指柔式,早在自己多年以前,就已经与南阳真人拆练了一个滚瓜烂熟。虽然方才陆向寅这套绕指柔掌,是经过了自己改进之后的变式,但毕竟仍是以绕指柔式为基础,速度上的变化并不会让刘半仙感到突兀生疏。
但眼前这一招“暗度陈仓”,无论从速度技巧还是招法蕴味来说,都已经脱离了绕指柔式的母体。自一整套掌法中使出,但就像是交响乐中突然出现了一段唢呐,惊奇有余,但有些画蛇添足。
是的,刘半仙只是惊讶而已。因为陆向寅这自创的招术才刚一抬手,刘半仙就从他身形的细微变化之处,察觉到了对方那别扭的运气轨迹。无论再使上如何几可乱真的虚招,无论再加上如何逼真的演技,身体,都是不会骗人的。运气发力,与眼神和脚步不同,身体的每一块筋骨皮肉,都有着它必须要运行的轨迹录像。
举个例子来说,若是想要用言语和眼神骗人,那并不算是什么难事;可若是想用筋骨皮肉来骗人,那第一个被骗到的也只能是自己!因为发力方向根本无法说谎。
刘半仙面对头顶砸下的肘尖,也只是微微侧了侧身,而对方那随之而来的后手探掌,虽然速度极快,但刘半仙也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重心脚,以虚踏的前脚发力,整个人倒飞出去足有三步远。
这陆向寅的一记杀招,居然被刘半仙轻而易举的两个撤步,给完全闪避过去。当然,这也是建立在一个足够坚实的基础之上——速度!
带给二人如此大差距的速度,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速度,这个速度,是全方位的。若是把正在旁观的颜复九,换成正在东门以外正在死斗的沈归,他定然一眼就看得出来。
刘半仙与陆向寅,在速度上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无论是身体的绝对速度,还是细微的反应速度,或是筋肉真气的调整速度,二人的差距都不是一星半点的。
换句话说,任他陆向寅使出的招式如何精妙,落在刘半仙的眼睛里,都是放慢了几倍之后的速度!
从开始便一直在闪避格挡的刘半仙,此时仅仅退出两步距离,却仍然用着那种慈祥中带着怜惜的口吻,看着陆向寅说:
“刚才就跟你说了,你那绕指柔是练岔了道!如今老夫跟你过了几招,这才发现你不光练岔了功夫,连原本修为都跟着一起退步了。现在就凭你这点能耐,已经连现任的玄虚道宫掌教——无量那小道士都远远不如了。”
陆向寅彻底被刘半仙这副哄孩子玩的态度给激怒了!他双脚向两侧微微迈开,与肩齐平,整个人自然下蹲,竟是摆出了一个最常见四平大马来: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什么玄虚道宫,也不认识什么真人道童!既然平常的手段对付不了你,那就让你这位陌生的故人看看,这些年来,陆某到底有多大的长进!”
话音刚落,刘半仙便见到对面的这个老太监,每个毛孔之中都开始有着血珠渗出!几个呼吸过去,就成了一个血人相仿!那满身鲜血的陆向寅紧咬牙关,双臂于胸前交叉,一副正在忍耐痛楚的表情,连早已干瘪塌陷的腮帮部分,都努出了一个大包来!
这时的陆向寅,周身上下肉眼可见的壮大起来,就仿佛是一个被吹起的气球那般,竟然从原本那个微微发胖的农家老头,变成了如今这个肌肉撑的衣服高高隆起的壮汉!
刘半仙神色一凛,收齐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来。皆因为他已经所有察觉,此时的陆向寅,竟然以这副年纪老迈的**凡胎,强行突破开内息的极限!与当初那个东海关前的岳海山,竟然有着异曲同工的威势!
“老夫本以为你自甘堕落,是另有大志所图。没想到你陆向寅如今,竟然为了那样一个昏聩虚伪的皇帝豁出一条命来?小二啊小二,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次,老夫真的是看不明白……”
刘半仙充满怜惜的看着,对面这位已经注定死亡收场的陆向寅。是啊,以陆向寅这种身世,所有的人都想不明白,他多年以来到底在谋划着什么。就连他现在的主子——宣德帝颜狩,也都在心里藏着这个疑问。
陆向寅强行驱动全身真气,汇聚为一把利箭相仿,直透泥丸宫中。一个内家高手,若是以人力强行破开泥丸宫之后,会短暂地进入到一个物我两忘的更高层的境界之中。
用俗话说来,就好像是普通人被扎了鸡血、服了兴奋剂那般。普通人借药力,不过就是暂时被放大感官刺激,或是以透支的方式,亢奋精神与增加力量;而内家的顶尖高手就不需药物的辅助,只凭着一口真气便能进入到这种状态之下。当然,这两种方式索要付出的代价,都是折损阳气寿数。区别就在于一个死的慢些,一个死得快些罢了。
一阵微风吹过,原本在陆向寅身上覆盖的血液,不知道是被微风吹干、还是被自己皮肤的高温蒸腾,已经变成了一块块干裂的血皮,正随着他身体的活动扑簌簌的落在了地上,就仿佛一片片细小的花瓣一般,散落在了皇宫的石板路上!
“真是太好笑了,看不明白我陆某?就你们这些所谓的前辈高人,何时正眼看过陆某?算了,陆某在你口中早已是一文不值,浸淫一生精力的武道也被你视若儿戏一般。那么,现在你再来领教一番,看看陆某的武道修为究竟如何吧!”
话音刚落,陆向寅的身形竟然突然凭空消失!目瞪口呆的颜复九,竟然在一息之后才听见周围有衣物破空之声传出!
颜复九看向了此时正站在原地的刘半仙,却见他平白无故地身形微晃,倒飞出去足有三丈远,略一定身之后,马上也消失在了颜复九的目光之中。
一红一青两道虚影,便在这皇宫大内,在齐王颜复九的眼前,不断的交缠起来,虚空中也不断开始传出各种声响。
说时迟那时快,颜复九也只眨了眨眼的功夫,便见到这两个天神一般的武道高手,都站定在了自己身前。
刘半仙背对着自己,身形已经站得笔直。除了看起来本就破旧的衣物,新添上几道裂口之外,倒并没有什么明显伤痕;他右手平举,手心之中握着一根毫无光泽而略带扭曲的铁棍,铁棍的另一端,正虚点在陆向寅的胸口之上!
而此时此刻的陆向寅,已经不复方才那般疯魔一般:他面色晦暗苍白,垂在身侧的双手,手背之上满是如同蚯蚓般粗细的经脉血管,正在皮下高高凸起;而他的胸口,也正被刘半仙那根怪异的铁棍抵住。颜复九看得清楚,这根铁棍并没有刺破陆向寅的皮肉;而陆向寅此时周身上下也并无外伤。
二人对视良久,刘半仙才身形微微一晃,紧接着手腕一抖,便收回了那根铁棒:
“也罢,今日既然小二你以命相搏,那老夫便卖你先师一个面子,暂且退去。但临走之前,老夫得嘱咐你一句话,你也可以转告给你们那个小皇上:郭云松那个外孙沈归,你们所有人都算在内啊,谁碰谁死!”
说完,刘半仙身形一抖,便消失在了颜复九的眼里。
颜复九见陆向寅仍然保持着方才那个姿势,急忙上前伸手相搀:
“陆监事,您要不要……”
话刚说到这,一脸颓败之相的陆向寅胸口巨幅抖动了一下,便张开大嘴,朝虚空中喷出了一蓬血雨来……
“噗……”
这漫天飞舞的血沫,直把个前来搀扶于他的颜复九,看的心中冰凉无比。
74.天灵之战 完
任颜复九如何聪慧机敏,他也绝对想不到,这两位巅峰武道高手,用上各自真实力量的一场交锋,竟然仅仅是转眼一瞬间就已经结束了。而这场交手的胜败,眼下看起来已经十分明显——这位大内第一高手,御马监监事陆向寅,在那位独闯皇宫的怪老头手下,竟连一招都接不下来。
其实,身处于这场交锋之中的陆向寅,也并非是颜复九眼中那般毫无还手之力。二人身形交错的一刹那,陆向寅使出的是整套绕指柔掌中,自己最为得意的一招——千丝万缕。这招掌法,是聚集了体内压缩过后的高浓度真气,在极速飞舞的指尖之上,化出一道道肉眼不可见的真气丝线。就仿佛在双掌之前,推出一张真气聚集的透明网格,再配上他引爆自身经脉而激发到另一个层次的身法速度,真可谓是天罗地网一般,避无可避!
但是,尽管陆向寅这一招已经融入身体记忆之中,多年练下来早是出神入化一般,但仍然还是被刘半仙以铁撬棍这种极为不堪的“武器”,仅用了一招便给正面撼破。自己也落得个喷血倒地,生死不知的下场。
说来原因也并不复杂,刘半仙只是把他自己的真气灌注到撬棍之中,经过真气强化的棍身自然也变得无坚不摧。他轻轻向前一弹,棍头直指陆向寅双掌推出的真气网格正中。所谓以力破巧,便是这个道理。任你十面埋伏,我便一往无前!
这只铁棒最终还是轻轻点在了陆向寅胸口之上,此时陆向寅的护身真气已被彻底破开,只要刘半仙手中铁棒轻轻往前一探,这位“道宫三杰”之中的老二陆向寅,便会落得个毙命当场,给他那老恩师南阳真人赔罪去了。
刘半仙之所以在最后一刻,会对出了杀招的陆向寅手下留情,皆因为他心里也十分清楚,哪怕自己不出手,如陆向寅这般强行提运真气,也定然会落个经脉尽碎,力竭而亡的下场。即是故人之徒,便多留给他一些时间,来安排后事吧。
而刘半仙胸前的爪痕状伤口,也并不是被陆向寅亲手所伤。只是在他以铁棍破开那道真气网格的一瞬间,被四散而开的压缩真气给划破了皮肉,也有小部分气息,顺着伤口侵入了自体经脉之中,自然也就受了些不重的内伤。
刘半仙的伤势本身就不算重,再加上孙白芷的精心照顾之下,自然也就愈合的极快了。
而刚刚送走柳执的孙白芷,迷迷糊糊地走回了卧房之中。才刚刚睡了两个时辰,就被“下班回家”的刘半仙给捅醒了。
“听门外的小学徒说,方才有一个内官太监来过?”
孙白芷闭着眼睛,用鼻子发出了一个“……嗯”,而后又转了个身,看样子是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
“知不知道让你去给谁看病啊?”
刘半仙问完之后皱了皱眉,因为孙白芷的呼噜声已经响了起来。他见孙白芷实在困的厉害,也没有再次弄醒他,只是转身走到了医馆内堂的方向。刚推开门,就看见沈归瞪大着一双眼睛,无神的看着房顶。
“小子你什么时候醒的?伤口怎么样了?”
“早醒了,现在浑身都痒……”
“那怎么没见你抓呢?”
“……你过来掀开被子就知道了。”
刘半仙好奇的上前一掀被子,只见沈归正被牢牢捆在床板之上,犹如一只待宰的肉猪一般,根本动弹不得。
“嗯,孙老二做事还是很细致的。你现在伤口的愈合速度,要比普通人快上很多,所以痒起来的程度,自然也是远超于常人的。就只当是被很多只蚊子给同时咬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沈归看都没看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头,仍然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两只看着房顶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也不知道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而幽北三路的皇帝陛下颜狩,昨日在听过了颜复九的回报之后,竟然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脸色惨白地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直到掌灯时辰,他才来到了供奉历代祖先牌位的永灵殿之内,一整夜都没有出来。
次日天明本该是惯例的朝会之日,也因为颜狩的“灵堂自闭”而取消了。除了为陆向寅伤情奔走的柳执之外,整个皇宫都仿佛陷入了冰封的状态。虽然没有人知道,那天具体都发生了些什么,但北门之外的英雄冢,却实打实地添上了千余号的坟茔。
颜狩怎么也想不通,这片大陆上为什么会存在着天灵脉武者。原本他也清楚,无论自己练出了一支何等骁勇的强军,无论自己建造了如何坚固的城墙,在天灵脉武者的面前,都如同嫩豆腐一般脆弱。
可如今,闯宫的这位天灵脉的武者,又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一件自己不想面对的事实:连同坐下的龙椅在内,他这个应运而生的真龙天子,这个教化万民的幽北皇帝,也同样是天灵脉武者砧板上的肉而已。这个皇位他究竟能坐几年,还得看天灵脉者的脸色。
这种任人鱼肉的姿态,其实在颜狩看来,也并不算陌生。他这个皇帝,财政大权握在李登手里,军权落在郭云松手里,自己不过是个应声虫般的傀儡皇帝,是象征意义绝对大于实际意义的一个标志而已。他也一直都相信,只要是李登或者郭云松二者,有谁生出了一点点废帝的心思,那自己这个九五之尊的身子,便立刻摇摇欲坠起来;若是这两个老贼联合起来,想要捧起一个新皇帝,也比从南市场捧出一个新花魁,难不倒哪去。
但这般**裸的生命威胁,还是他头一次遇见,也是真的吓到了颜狩。他第一次实打实的感觉到,自己麾下的那些虎贲甲士,战斗力是那样的可笑。尽管那支太白卫,也曾有着天下第一强军的赫赫威名。
他也第一次发现,无论自己麾下战将如何骁勇,士卒装备如何精良,都抵不过天灵脉者的一个念头而已。
如此看来,这天下间称孤道寡的皇帝们,又有谁,不是一场笑话呢?
这种超脱人力范畴的天灵脉者,究竟还有多少?而我们这些平凡人,在这种绝对差距之下,所谓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认识到了普通人和天灵脉巨大差距的颜狩,瞬间便被现实打倒在地。他算计郭云松、他和李登明争暗斗;他想除掉沈归、他想合纵连横一统华禹;他有雄心壮志,他有鬼魅伎俩;他有忍气吞声二十年的隐忍韬晦,也有灭最爱的妃子满门老小的狠辣果决。
但是这一切,摆在天灵脉者面前,都犹如孩童一般可笑,那么自己这么多年,究竟在干什么?
就在宣德帝跪伏在永灵殿之中一天一夜之后,太子颜昼忽然无召而来。他只是跟殿前侍立的总管李清耳语了几句,便轻轻推开了永灵殿的大门。无视了自己父皇那屈辱中带着伤痛的怒喝,只是上前对颜狩耳语起来。
没过多久,颜狩大声吩咐着李清传膳,又一把抓住太子的手,爷俩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出了永灵殿的大门,一直来到了东暖阁中。颜狩就连用膳的时候,都没放开太子的手。他大口的吃着酒菜,不住嘴地和大儿子聊起闲天。而玲珑剔透的太子,也把原本还颓废万分的宣德帝颜狩,哄得是高高兴兴,连饭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
而让宣德帝颜狩转怒为喜的,倒不是太子门下有什么能人,可以诛杀天灵脉武者,为颜狩扫除心头巨患。而是他为自己的父皇,带来了一个能排忧解难的好消息。
太子那几句耳语,其实是告诉颜狩说,据他收到的可靠消息,西疆那位密宗活佛,与北燕那位寂空禅师,在前些日子举行的一场开坛辩经大会上,双双坐化了!
不过是死了一个和尚一个喇嘛而已,又怎么会使得颜狩转怒为喜,还重振了壮志雄心呢?
首先,这坐化的两位高僧都是出家礼佛之人,又分别是西疆与北燕的护国法师。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二位都是这片大路上,久负盛名的天灵脉武者!
当初颜狩对郭家的恨,都从郭云松转嫁到了郭爽,此时又转到了沈归身上;而如今在那一场奇耻大辱之后,他也彻底的恨上了每一位天灵脉武者。
75.天地之道
刘半仙在看护病号沈归的时候,为了给他解闷,便为他详细地讲解了一番。经过一番闲谈,沈归这才开始对天灵脉这个群体,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其实在上古神话民间传说中出现的各路神仙大能,都是经过百姓口口相传,进行过二次加工之后的天灵脉者;而那些不以武力称道的各路高手,则大多都是得了天灵脉的衣钵传承——也就是地灵脉者。就如同李玄鱼,造就了林思忧那般,别无二致。所以也许厚古薄今,在这片大陆也算不得什么错误。
而同一时期出现的天灵脉,往往也就是有限的那么几个而已,就仿佛冥冥之中有着某种规律,在进行“计划生育”一般。只有在上一批天灵脉者陨落之后,才有可能产生新的天灵脉者。
而远古时期的天灵脉者,最出名的无疑就是传说中的三皇——轩辕黄帝,神农炎帝、以及伏羲青帝。就是这三位上古传说中的天灵脉者,亲手燃起了华禹大陆源远流长的文明之火。
随后的时间里,每逢大灾大难,便会有新的天灵脉者应劫而生。而且无论其人,性格淳厚或是狂悖、无论品行是善良还是邪恶,无一例外都会为当时的华禹大陆,带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当然,他们带来所有改变的最终结果,倒是喜忧参半的。
无论是当初观潮悟道的岳海山,或是昨日引气入宫的陆向寅,都只是略微超出了凡人顶峰而已,还远算不上是天灵脉者。
而最后一位天灵脉者李玄鱼,在她出世之时,恰逢大燕灭国,整片华禹大陆的版图,都被各路诸侯割裂成了无数小国。在当时那个山河破碎的年代,这片大陆上同时出现了足足十位天灵脉者。不过可惜的是,那十位天灵脉者带来的结果,是让华禹大陆一分为三,形成三角之局而互相制衡,直到现在。如今这个微妙的僵局,仍然没有打破。
如今,天灵脉者井喷的时代已经转眼过去,而当初的天灵脉,所余者不过二三,也都是心灰意懒的躲在某个角落里,摆弄着玄之又玄的道法术数;或者是闲游名山大川,享受人间烟火之乐。
而这十位天灵脉者同时降世的后果,便是瞬间抽干了这天地之间蕴含的所有灵气。而最后一位天灵脉者李玄鱼,以萨满巫术为火,以陷入冰封的天地灵气为药,以自身天灵脉为引,炼出了沈归这个华禹大陆的异数。
如此一来,不仅不会再有新的天灵脉者,甚至连普通的内家武者,都无法继续修炼了。所谓呼吸吐纳,除了涤荡自身之外,最重要的与是天地之间交互感应。
正所谓自身融入天地,天地映照自身,便是这个道理。
这没了天人交感,还如何修炼内息呢?
而沈归之所以能修出内息,皆因为先有林思忧以萨满秘药为他洗经伐髓;后有老乞丐伍乘风帮他强筋锻骨捶打身体;最后还有一位天灵脉中顶尖之人——刘半仙,为以自身内息为引,冲破他闭塞的丹田与泥丸宫,唤醒李玄鱼为他祈来的自身灵炉,这才能让他感应到天、地、人三才之力,开始修炼内息功法。
只是,在沈归之后,只怕再不会有谁能够拥有此等福源了。这其一,萨满秘药从不外传,而如今的林思忧已经专注于岐黄一道,对萨满教之事也早已经不闻不问;而其二,则是老乞丐伍乘风,本就是个外家武夫。哪怕是他如何精心的锤炼,也最多教出一个外家高手来。而刘半仙呢,则只是一个武道高手,除了最后这招简单粗暴的“点火仪式”之外,对人体也是一窍不通的。
而最重要的,则是李玄鱼已身死道消。而她那神秘的祈灵术,也已经成为绝响。
若是按照刘半仙的说法,等他一死,天灵脉这个词,也定会随着他的肉身,一起烟消云散而去了。
沈归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原来这些天神一般的高手,都是不该存在于人间的“天道异数”;而人类这匆匆百年的寿命,则是他们施展“降维打击”所必须要承受的禁锢。而未来这片华禹大陆发生的所有纷争,也自然会从神仙打架,变成蝼蚁厮杀。
“那大萨满李玄鱼之死,都是因为我吗……?”
说到这里,沈归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李玄鱼这个名字。按照方才刘半仙所说,李玄鱼既然是天灵脉者的绝响,必然有她独到之处。可如今看来,她却是这最后的一批天灵脉者之中,寿数最短的一个。
刘半仙微微叹了口气,嘴角含笑的摇着头,无奈的说:
“你们幽北的这位大萨满啊,真的是我一之中都从未曾见过的女子。如今世间还活着的天灵脉者,已经不足五人。而那些过早陨落的天灵脉,都是被李玄鱼这位大萨满,以来自于血脉之中的特殊天赋咒杀的。”
沈归一听到血脉天赋,就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在整个人都被紧紧绑着的情况下,边咳嗽边笑着说:
“萨满巫术还用要什么血脉之力?弄个布娃娃扎几针不就得了?”
刘半仙轻蔑的看了他一眼:
“我奉劝你不要把萨满教看的太过神秘。那些普通的萨满,与你所交往的江湖术士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熬个汤药跳舞祈雨可能还行,就算不灵也不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可若是真指着他们去持咒杀人,你还不如寄希望于仇家会自然死亡,还来的更现实一些。远的不说,就单说刚刚被你和孙家二小子“折磨致死”的巴格,那已经是世代萨满教中,最有威望的一个了。若不是有天灵脉者李玄鱼横空出世,哪还轮得到你们这俩小子,当日那般奚落于他?”
“那她老人家的血脉能咒杀那么多天灵脉者,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本家姓李,是伏羲氏遗脉。你觉得她那血脉之力是什么呢?”
“……这么大来头,怎么命还那么短?”
“你以为那些天灵脉者都是白死的?那都是李玄鱼用兑子的方式灭杀掉的。一口气杀了一半的天灵脉,最后还有余力把你这个小祸害给弄出来,你说她这最后一位天灵脉者,得有多大的能耐?就她那份气魄,也让身为男儿身的我自愧不如啊……”
沈归有些疑惑的看着刘半仙,从他那一脸心驰神往的模样仿佛看出了什么似得。他转了转眼珠,调笑着说:
“怎么一提李玄鱼这三个字,您就跟吸了烟膏子一样,莫不是您中意我那位大婆婆?”
刘半仙本已经沉浸在往事如烟的回忆之中,突然被他这句没大没小的混账话给拽回了现实之中。他抬起手来就弹了沈归一个脑瓜崩:
“别乱说啊!我对李玄鱼只是单纯的赞赏而已,况且,老夫我也另有婚约在身!”
这句话一出口,便把沈归胸中的八卦之魂燃烧得无比炙热。他不停扭动了一下身子,勉强地抬起下巴朝刘半仙挤眉弄眼的说:
“半仙啊,人老心不老啊,几度夕阳红啊!来跟我说说,您那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去去去,这说正事呢。你这小子出门就挨揍,再不长点记性,早晚得让人家剁碎了喂狗。我还跟你说,从今天开始,所有能真心帮你的人,可已经都露过相了,剩下那些到底个什么玩意儿,你自己心里最好有点数。你那位大婆婆李玄鱼,算是帮你把天灵脉者横飞的那段时期,给勉强应付过去了。之后的事,可都要靠你自己了!”
“靠我自己?我能怎么办啊?虽然没有天灵脉者,可还有那么多内家高手呢!随便来一个猫三狗四的,我也对付不了啊!”
“你怎么就一点出息都没有呢?现在所有的天地灵气都已经干涸了,曾经的内家高手都只能原地踏步,以后也不得寸进,你还怕个什么呢?你就记住一点,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何况现在还有我这个天灵脉者护着你呢!”
“也就是说,以后不会再有什么顶级高手来找我麻烦了?”
“你这话说的就没良心,以前也没有顶级高手找过你啊!就昨天你在东门以外那档子事,没有老夫入宫去找陆向寅的晦气,你小子还能全身而退?”
“……你让陆向寅给打了?”
“呸!是老子把陆向寅给打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啊!孙白芷都跟我说了,你昨天回来也是身受重伤!”
听到这里,被掀了老底的刘半仙勃然大怒:
“孙老二你给我滚进来!”
孙白芷其实刚才就醒了,一直在屋外听着贼话。此时一听刘半仙的怒吼,自己也怒气冲冲的推门进屋,刚进内堂就先发制人地喊着刘半仙的外号:
“我说刘瞎子你有病吧?你亲手把人家打了个半死,明天还得我去救人?你和陆向寅打这一架,是不是合起伙做的局,就为了耍我这傻小子玩呢?”
76.求仁得仁
要说孙白芷发火,也的确有他发火的道理。虽然这俩老头在皇宫大内放手一搏,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可他万没想到的是,最后去收拾烂摊子的居然是自己!这刘半仙也就算了,受了一些皮外伤,再加上不算严重的内伤,弄点药内服外敷而已。这才不到一天,他就已经满街上乱跑去了。
可是宫内那位让自家兄长都束手无策的老太监,依柳执那一副焦急的样子来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治好的。
刘半仙看着跳脚骂街的孙白芷,也微微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打他的时候也想到,最后会落在你头上啊!不过我告诉你,陆向寅这身子治起来,也费不了多大的事……”
孙白芷一听他这话,不由得眼前一亮:是啊,这老骗子可是个天灵脉者,武道之上的造诣自然是执天下之牛耳者。而这自古巫医不分家,医武两道也是不分家的!就连北市场前,与集市大街上耍把式卖艺的外家糙汉,都有独门秘方的大力丸售卖;那这位天灵脉的武者亲手配出来的药丸,吃下去还不得白日飞升了呀?
想到这里,迷醉于“创新医术”的孙白芷突然换上了一副谄媚的嘴脸,搓着双手对刘半仙说:
“老神仙呐老神仙,陆向寅那伤是您打的,您自然是比谁都清楚。这样,您教教我怎么治,也让小的我开开眼界。”
刘半仙很满意他此时的态度,捋了捋乱蓬蓬的须子,举重若轻的说:
“就去城北王记木匠铺,买一口杉木棺材;再去找城南老马婆子,去预备一整套寿衣。这一趟准备下来就差不多齐了,他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太监,还是个叛徒逆子,也就不太适合大操大办了……”
“我说半仙,我这问的是他这伤怎么治,又没问怎么出殡!”
“他把自身经脉都给撑破了,还能怎么治啊?而且我那一下也把他伤得不轻,就没有什么抢救的必要了吧?”
“仙丹呢?您给我一粒你们天灵脉者吃的仙丹,我去给他试试呗?”
“……你出去打听打听,哪个天灵脉者得过病?没病谁吃药啊?而且别说我没有,有也不给他啊!我把他打了,再给他治病,合着里外老子我白忙活一场,还得搭上点药钱?你是大夫,你乐意给他治,我也不拦着。大不了你给他治好了,我再打他一顿就是了……”
孙白芷白眼一翻,不搭理他了,而刘半仙回头看向捆在床上,正在掐着指头念念叨叨的沈归说:
“你在那嘟囔什么呢?”
“我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算算这一段时间,到底都发生了哪几件事……”
“不用盘算了,傅忆带着那几个聋哑孩子,住在你河中后街的宅子里呢。他们只是听不见说不出,又不是瞎,那么多人呢,一准丢不了!”
“……嗯,这个我也知道,有小忆和十四在,肯定没什么事……但还是觉得少了点……”
“别琢磨了,你先把自己的伤养好了吧。有什么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说到这里,孙白芷上前给沈归检查伤口,又拿来了二煎药给他灌了下去。
而那个被沈归忘在脑后,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可怜人,正在接受着新一轮的“人体试验”。
御马监内房的管事乔元安,此时才刚刚睡醒。他已经连续“嗨”了两天,虽然年纪不大,但因为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宫里常年不见天日。如此“劳累”之下,自然也就导致了浑身关节疼痛难忍。才刚一下床,骨头就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来。
他慢悠悠的挪动着疼痛的部位,又接过手下人递来的热毛巾往脸上一蒸,随意的揉了几下:
“今儿吃什么啊?”
“给您来一碗枸杞鸡汤祛祛寒气怎么样啊?”
“怎么又是鸡啊?这两天全是鸡肉,伙房那些人都掉鸡窝里去了?”
“没办法,咱们内房为了伺候那位何爷,弄了好多只鸡,不能浪费啊……”
乔元安听到这里不由得咳嗽了两声,啐了一口吐沫说:
“他妈的,搞得老子咳嗽出来都是打鸣的声。何护法他开口没有啊?”
“他现在想说都说不出来了,嗓子全都烧坏了……”
“那就让他写!”
“这没您的吩咐也不敢给他松绑啊!要不然您自己看看去得了……”
乔元安白了这小太监一眼,迈步走向了地宫身处的监牢以前。只见被绑在铁架上折磨了足足两天两夜的何文道,此时正低垂着脑袋,衣服上全糊着不知名的液体。监牢地面虽然已经清理过无数次了,但仍然隔着老远,就能闻见一股恶心的味道。
“……这位爷现在是活的还是死的呀?陆监事可有过吩咐,千万别给弄死了!”
“管事大人,我们就只是按照您的吩咐做事。这人是死是活,那可是阎王爷的差事,我和他老人家那是各有分工,互不干涉!”
这开口说话的小太监,是内房中最为活泼的一个。他自小是由乔元安亲手带大的,手头这刑讯逼供的能耐已经不亚于乔元安本人了。不过奇怪的,虽然常年生活在这种阴森恐怖的环境下,又学了一身折磨人的恐怖本事,但他依然是个乐天派的性子,把工作状态与私人生活分的是极为清楚。
“你小子这张嘴巴是越来越碎了……怎么样啊?这位缄默的何文道何大护法?有什么新想法,需要跟老朽交流一番吗?”
绑在架子上生死不知的何文道,听见乔元安的声音,竟然微微抬起了头来。仅仅两天时间过去,那位在奉京府大堂之上丰神俊朗的何文道,如今已经彻底脱相了!双眼根本无法聚焦,只是空洞的看向前方,就仿佛瞎子那般没有一丝光彩;两腮深深凹陷下去,就如同来自阴间的饿鬼一般;满是各种混合液体的嘴角,也一直在无意识的抽动着。就这副模样,也就是比死人多出了一口气来。
他听到乔元安的声音,呆滞的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口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可原本不住抽搐的嘴角,竟然在看向乔元安的一刹那间停了下来。他一没骂人二没嘶吼,竟然只是露出了一个弧线完美的微笑来!
这抹微笑落在乔元安眼中,除了给他带来了些许的不安之外,更多的是强烈羞辱感!自己执掌内房多年以来,遇见的硬骨头不计其数。但最终都融化在自己那另辟蹊径的独门手艺之下。
乔元安的工作方式,与其他的同行不同:在他看来,如果一个人是个能熬刑的硬骨头,那在他心中一定有着什么在支撑自己。或是为了利益的坚守、或是情感上的羁绊。也只有这样,才能使其人可以超脱肉体的痛苦,突破人体所能承受的底线。
所以,乔元安是一位精神与肉体齐头并进,以攻破对方心神为主要工作方向的“新一代技巧派刑讯人员”!
他一向是先摸清楚对方社会关系人际交往,进行过缜密的心理行为的分析之后,再采取“专人专项”的刑讯方式。这般往日用起来无往不利的手段,却头一次在何文道面前走了麦城!
乔元安败走的原因倒是也不复杂。在他看来,何文道本是个战争遗孤,自幼便跟着先代大萨满李玄鱼长大,人品性格纯良敦厚,又兼具聪敏坚韧,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不过,他自幼便没见过父母,师父又已经驾返瑶池,顶头上司还死在了“庸医”手里。他本身虽然极为出色,但因为家庭环境与“工作性质”的原因,导致了他没有亲戚,没有爱人,就连朋友都没有一个。所以想要以情感羁绊入手,也自然是痴心妄想了。
而肉体折磨的结果,眼下也明明白白地摊开在自己面前。好像除了让他瘦了一些之外,并没什么明显的变化。
第一次铩羽而归的乔元安,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其实,乔元安的想法没错,手段也没错。之所以撬不开何文道的嘴巴,都是因为他想错了一点:
他一直都是陆向寅的得力干将,眼下还是御马监的高层管理人员,自然是不相信,这世间会有除开利益与情感之外,还能让人坚强如斯的因由。
而这个在他意料之外的因素,就叫做信仰!
77.知恩图报
能让何文道在身受酷刑,还能坦然微笑的精神支柱,正是他自小便虔诚无比的信仰——萨满教。
说来也奇怪,先代大萨满李玄鱼,自身是天灵脉者,又兼具远古伏羲氏族的血脉之力。在接任神婆大萨满之后,已经成了萨满教有史以来,最出色的一任教宗领袖了。可就这位天纵奇才的女子,惯的手段却一直都跟萨满巫术不沾边:他咒杀五位同时代的天灵脉者,用的都是伏羲氏的血脉之力;他启蒙林思忧,用的是天灵脉者的传承之力;只有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以萨满教的祈灵祭祀,召唤来了一个“异数”,名唤沈归。
综上所述,也许在李玄鱼的心中,是根本并不相信萨满教的。
而萨满世家出身的巴格呢?本身看似是一个狂热的宗教分子,但做出来的事,却比李玄鱼更过分!他希望萨满教香火鼎盛,希望萨满教传遍华禹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这倒不是什么坏事;但他的出发点,却是想要借着萨满教之势,同时抬高自己的身价,好把整个萨满教,改变为一个可以参与朝廷决策权利,又兼有一只专属宗教武装的新兴势力!如此一来,自己的这个萨满世家身份,就摇身一变,成了李家或早年郭家那般的一方诸侯!
所以,巴格也并不是真的信仰萨满教,而是想借着改变萨满教为名,最终改变自己家族的命运。
而当代大萨满林思忧,则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异教徒”!她接任神婆大萨满的位置之后,就直接变成了一个“幼儿园阿姨”,或在太白山脚下含饴弄孙,或远赴东幽避世,还顺便教出了一个郎中徒弟李乐安。这样的人,说她信仰萨满教,不如说她信仰岐黄之道,还来的更有说服力一些。
而沈归就更不用说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再加上整日与市面上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打交道,就更是对所有的神秘学说嗤之以鼻了。
如此看来,幽北三路真正信仰萨满教,并且全身心奉行萨满教义于己身的狂信徒,恐怕就只有这位饱受折磨的大护法何文道了。
在他被李玄鱼收养之后,便已经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默默奉献给了萨满教。在他看完所有的萨满典籍与教中精义之后,便认定了拯救自己生命的天灵脉者李玄鱼,定然是天神的化身,也是万物之灵投在世间的倒影。
即便在接触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这个天神的化身,可能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笃信萨满教,但何文道也仍然认为,这是天神的化身没有破开灵窍所致。而二十年前祈灵之时,李玄鱼让二神齐灵烟,以法器摄魂铜镜击碎自身天灵盖,便是最好的佐证。即便,自己的师父李玄鱼,在“开启灵窍”之后便身死道消。但当时只有十岁的何文道,已经彻底的误会了整个祈灵仪式的意义。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啊!
不过,信仰之所以会是信仰,都是因为当事人心中,无比坚定的信任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笃信萨满教义的何文道,才会先帮助声称要改变萨满教颓靡现状的巴格;又帮助得到现任大萨满林思忧“现身相助”的孙少爷沈归。
道理很简单。凡是帮助萨满教的人,便是他何文道的恩人;凡是伤害萨满教的人,便是他何文道的死敌!
如今何文道落到这步田地,在他打定主意反水之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虽然此时身受酷刑,但仍然是抱着求仁得仁的心态。毕竟,没有人能折磨到一个天灵信徒;而每一位萨满巫师的灵魂,也都是永生不灭的。
而此时正在苦思冥想的沈归,突然睁大了眼睛,在孙氏医馆的内堂之中大喊起来:
“刘半仙!孙老二!我是怎么回来的!”
孙白芷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明显外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瞎嚷嚷什么,是十四和傅忆他们,把你从东门抬回来的呀!”
“那我又是什么时候去的东门外?”
“从奉京府衙出来之后去的呗!”
“那我怎么从奉京府衙出来的?”
“那不是萨满教的那个……何文道!”
孙白芷此时也不由得大喊出声,两个人绝望地对视了一眼。对视许久,沈归才开口问孙白芷:
“我这伤还得多久能下地?”
“其实按照恢复效果来说,现在就可以。但是动作一大伤口很容易崩裂,所以我估计至少还得三天左……”
孙白芷仔细看了看沈归的伤口,略微一思索便脱口而出。
“既然这样,麻烦你现在就去把傅忆和齐返叫来。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何文道那身子骨顶不顶得住。”
沈归话语中带着深深的担忧,脸上也是愁云惨淡。
没过多久,孙白芷、傅忆、沈归、齐返四人,把在孙氏医馆内堂挤了一个满满当当。齐返还拎着一个小巧的黄铜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地不停往外吐着浓烟:
“转眼已经过去三天了,若是何文道真落在哪间衙门手里,我们肯定早就收到风声了。但自打他被太白卫擒住以后,就凭空消失一般,一点消息都没有。反正知道现在,我都没收到一点风吹草动来。”
齐返说完,推开了沈归床边的窗户,屋中的浓烟顿时散去了一些。
“受了人家救命之恩,咱也总不能故作不知吧?如果小胖子方才说的没错,那现在何文道应该还在皇宫之内。不过皇宫以内并没有监牢,就连宗族府大牢都设在西城门边上。那何文道就算被人扣在宫里,可是也没有可以看押他的地方啊!”
傅忆一边扇着浓烟,一边向在场众人说出自己的思路来。
孙白芷也掐着指头算了起来:
“我听家兄说过,皇宫以内能关人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个:这第一处,是太监的蚕房,刚入宫阉割之后的小太监,都会住在那里一段时间养伤;这第二处,则是原来那位西宫娘娘宋巧云的住所,后来改为了冷宫,专门幽闭受罚的妃子;而这第三处,则是炼人房了,不用说,这是放尸体的地方。”
沈归听完孙白芷的话,一样样的盘算起来:
“这第一处不用多说,颜狩就算杀了何文道,也不可能让他在内宫当太监。这么近的距离,咱们这位陛下胆子一向都不算大,根本不可能在自己家里雇上这么一个危险品当下人。所以,蚕房应该可以直接排除;而冷宫里面关的虽然都是受罚失宠的妃子,但也肯定不会把何文道放在那里关押。这妃子失了宠,也还是妃子,把这些深闺弃妇跟何文道关到一个笼子里,那颜狩不是等着当活王八吗?要是这么个押法,不如把老子也押进去得了!所以,这个也不可能。”
“难道真的是直接宰了?”
齐返瞪大了眼睛看着沈归。
“不会!萨满教虽然日薄西山了,但仍旧在百姓心中占据很大的分量。千百年传下来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根除了。颜狩虽然为人虚伪狭隘,但并不算蠢。何文道死在他的手下,有百害而无一益。”
沈归说到这里,用勉强能动的手指敲了敲床板,发出了“咚咚”的两声闷响:
“若是让我猜,我觉得他八成是在陆向寅手里。咱们这皇帝手里能动得棋子不多,能做到这般滴水不漏的,也就只有陆向寅手下的御马监了。孙老二,你明日还真得进宫一趟,尽量打探出一丝风声来。小忆说的没错,我受了人家救命之恩,不能就这么算了。而且何文道与我也算亲近之人,他可是我大婆婆的亲传弟子啊!”
孙白芷点了点头,又无比担忧地摇了摇头:
“陆向寅那老太监可不好惹,让我去套他的话,这根本就不现实,这一趟九成九是无功而返,你们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沈归心中也明白这个道理,听到孙白芷的担忧,也沉吟了半晌:
“论道暗施手段,咱们四个捆一起再加上个刘半仙,都不如人家陆向寅一个手指头。既然这样的话,索性咱们就把底牌直接翻开,和那老太监明牌打一局!”
78.白芷入宫
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孙氏医馆内堂的这四个年轻人,加上正在河中后街看家的十四与冬至众弟兄。这些年轻人加在一起,都没能有一个年及弱冠的“成年人”。可就是这些“嘴上没毛”的孩子们,却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便是他们目前锐气正盛,或者说成是年少冲动,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他们根本都不在乎,或者说是也没来的及细想。无论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暗藏雄心的一代帝王、还是能于天灵脉者放手一搏的高手陆向寅,都仿佛在谋划去偷谁家的鸡那般轻松。这才刚刚决定的事,立刻就已经准备实施了。
总策划人沈归,由于身体有伤,只能“稳坐中军”,被捆成一只待宰的肉猪,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身体,想要以此缓解一下伤口愈合带来的那种奇痒;
有鉴于傅忆和十四能够“顺畅交流”,便由他带着所有冬至杀手,潜伏到奉京城的各个角落之中,暗中监视各方动向;
而小胖子齐返的工作,则要简单一些。他与自己手下的牙行兄弟,负责寻找聚拢散落在奉京附近的萨满巫师,以求用萨满教余下的萤火之光,来为何文道照亮生还的道路;
而这一次的绝对主角——孙氏医馆的二少爷孙白芷,已经整理好了医箱,还颇为难得地换上了一袭青衣皂巾的正统医士打扮。就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是少了几分孟浪,可仅从外观上看,竟然让人觉得安心许多。
不知不知觉间就到了辰时初刻,也是当初孙白芷与柳执约定的时辰。原本该在前堂扫地的学徒大黄,此时神色慌张地跑入内堂传报。他说门外来了一辆黑棚马车,停在了医馆正门口。而那位赶车之人,正是昨日已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内官——柳执。
孙白芷闻言用手顺了顺衣袍上被压出的褶皱,又背上了医箱,略微调整一番姿势后,回头看了看其余的三人:
“那……那我就去了啊?”
齐返眯着一对儿小眼睛朝他扬了扬手:
“去吧去吧,一件小事而已,不要太紧张了。”这句随口安慰的话说完,只见齐返又把自己的大脑袋凑到傅忆的耳朵边上:“那可是御马监的老祖宗啊,我看老二这回够呛……”
“嘿嘿嘿,你喊出来得了,我这还没走呢!”
沈归紧咬牙关忍着痛痒,还是说了一句齐返:
“你吓唬他干嘛啊?甭管医术怎么样,人家终究也是个大夫。大夫可都是有福报的,陆向寅敢杀他吗?”
齐返还是第一次听到“大夫有福报”这个说法,极为好奇的问向沈归。毕竟,沈归可是华禹大陆上最出名的几位“殿堂级神棍”一起教出来的徒弟,对于这些玄之又玄的事,一定比谁都更加清楚。
沈归给忐忑不安的孙白芷递了一个‘安心’眼神:
“去吧去吧,那老太监肯定不敢杀你!”
孙白芷用怀疑的目光,探究着对沈归说:
“人家都能给自己净身,还有什么不敢的?还什么福报不福报的,他都已经是个太监了,还能指望自己儿孙满堂啊?要是一言不合,真的把我给弄死了,到时候又怎么说啊?”
“……那你也可以用自己的在天之灵,诅咒他嘛……”
孙白芷在内堂跳着脚的转圈胡骂一通,就气哼哼的跳上了门外柳执的马车。他本是个暴躁易怒的性子,方才又被诸位兄弟一番调笑,心中就更加烦躁不安了。不过这样一闹,反倒是把他心中的忐忑踌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直到了御马监门口,孙白芷都还是一副气哼哼的样子。柳执见他这副模样,还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他对于马车舒适度的看法。
可孙白芷这怒火带来的锐气,在他刚一见到稳坐太师椅上的陆向寅之时,骤然消弭于无形之间了。
眼前的陆向寅,虽然看起来神色如常,但是六阳处已现晦暗之色,气冷神衰、四余干枯,若以此面相来看,眼前的陆向寅,精神气息都已经发散于外,是一副标准的将死之相。
所谓六阳,便是交汇于头顶的经脉,分为手三阳与足三阳,共计六条阳经。正因如此,也有把头颅称为“六阳魁首”一说。
所谓四余,分别为指甲、须发、嘴唇、耳根四个部位。而四余干枯,便是属于人体末端的这四个部位,都呈现出了干枯焦废之色。
总的说来,当这些外在条件齐聚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落在这些讲究望、闻、问、切的医者眼中,便已经是实打实的将死之相了。
孙白芷才略一观察,心中就开始打鼓:这位声名在外的陆监事,自己还是第一次亲眼瞧见,也不知他脾气秉性究竟如何。若眼下直接把他的病情和盘托出,也难保会不会被迁怒自身,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做了这个老太监的陪葬品。
仿佛感受到了孙白芷的忐忑,一直闭目凝神的陆向寅此时竟然微睁双目,看向这个孙家的二少爷。他仔细观察过这位有“倒转阴阳”称号的孙白芷一番后,微微点了点头,笑呵呵的说:
“你就是孙院正的胞弟,孙白芷吗?不错不错,不光医术高明,模样也颇为俊俏。所谓男生女相、必有贵样,光凭你这副模样就看得出来,你这孩子的命一定不错。”
孙白芷仿佛被寒风吹了一通透那般,周身都打了一个寒颤:这太监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自己方才刚为他望过一番生气,还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他反手给自己看了一次面相。难不成这个“报复心极强”的老太监,还真的能看破人心不成?
面对陆向寅这套模棱两可的客气话,孙白芷也只得摇了摇头。他如今还没想明白,陆向寅到底是在用话敲打自己,还是纯属误打误撞。不过自己还是不要贸然一头撞过去,方为上策。
“陆监事,还请除去衣衫,好让草民可以为您详尽诊治一番伤口。”
见他并不多言,陆向寅眉梢眼角却全带上了略显奇怪的笑意。他慢慢地脱下衣服,只见在胸口之处,那些原是黑紫色的皮下瘀血部分,在经过了一天之后,已经隐约呈现出了淡淡的黄色斑晕。
孙白术略一沉吟,用略带疑问的语气低声说着:
“照理来说,这青淤患处,若是已经隐约呈现出这般淡黄之色,那便是快要痊愈的先兆。可方才以我望监事之……这不应该啊……”
孙白芷那后半句刚想说出,便自觉有些失言,立刻闭口不谈了。而陆向寅见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也是心领神会般地点了点头:
“老夫也是个习武之人,孙二大夫的不解之处我也多少是心中有数的。老夫这胸口之伤,本也就是些皮外伤而已;真正送掉老夫这条命的,还是那道背上的伤口。”
孙白芷按照陆向寅的指引,几步便绕到了陆向寅的背后。只粗略一看,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陆向寅背后的两个肩胛骨正中,赫然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正在对着自己。而在他伤口四周隐约可见,有着清理过后的痕迹,可还是没有一丝愈合的迹象。除了缓缓淌出的那些浑着血丝的脓水,便是颜色形状各不相同的烂肉,宛如一个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正欲吞噬周遭的一切。
“这……这般严重的外伤,即便是让我来治,也是束手无策啊!家兄这次只怕是有些糊涂,在下也实在的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够保住您的一条性命啊……监事恕过草民失言之罪……草民……”
陆向寅见孙白芷被自己背后的眼中伤口,已经给惊的手足无措,竟然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不由得自己也是微微地叹了口气:
“这个老夫早已心中有数,但贵兄长说,或许二少爷您能给我那么一丝生机,这才会派劣徒前去医馆相请。如今看来,应是陆某福薄命浅,无法夺天之数……二少爷您不妨直言相告,老朽还余下几日阳寿?”
孙白芷上前搭了搭脉,又翻开陆向寅的眼底观察了一番,最后还是眼神暗淡的摇了摇头:
“有我孙家的三日定魂丹,监事安然度过明日是定然没有问题的……不过那后日嘛……草民也不敢妄自猜测……”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一定要保住陆监事的命!如若不然,朕定治你孙氏弟兄欺君之罪。若是陆监事不治身死,那朕也定然会灭你孙氏满门!”
一句话音刚刚落地,由后堂转出身着一袭明黄色绸缎长衫的男子。这位称孤道寡的贵人,正是幽北三路的宣德皇帝——颜狩!
79.摆明车马
可颜狩这杀气腾腾的威胁,刚一传到孙白芷耳朵里,便骤然起了强烈的反作用。孙白芷一生从未进过皇宫,平日里也不太与官府中人打交道,所以那些普通老百姓怯官的脾性,他也都一样不差。不过方才宣德帝颜狩这番赤裸裸的威胁才刚说出口,孙白芷却反而更加镇定下来。
“草民回陛下的话,陆监事此伤,乃是内外黑红齐聚,加上陆监事本人年事已高,早已经生机渐弱。正所谓药医不死病,就算陛下因陆监事之死,而迁怒于我孙氏满门,我等为民者也只能引颈受戮了。”
这番不卑不亢的回话,倒是把颜狩顶的有些愣神。其实他方才的那番话,根本就是半真半假而已:
若说颜狩不想陆向寅死,那是实打实的真话。眼下他最信任的太白卫,刚刚被刘半仙砍瓜切菜似得蹂躏过一番,足足折了三成有余;自己的私军飞虎军,日前又被交到了李登手里;还有颜氏族军飞熊军,又长期担任防卫边疆的任务;而那支重新组建的金甲军,战斗力也是个未知之数;如此看来,自己手下的强军利刃,大多都被各种原因而死死钳制,不得动弹分毫;眼下能够如臂使指的私军暗箭,也只剩下了陆向寅统领的御马监而已。
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御马监的创始人与主心骨陆向寅,再这么一死,自己短时间内根本就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接替他的人选。而颜狩自己,也远没做好孤军奋战的心理准备。
他说只要陆向寅一死,便要灭掉孙氏满门,这话倒只是句场面话而已。他一半是为了吓唬孙白芷,让他拿出真实本领来尽力诊治以外,另一半则是说给这位面露死相的陆向寅听的。
其实若只是这个将死之人,倒还不值颜狩这一番故作姿态的收买人心,毕竟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就算收买回来也用不了几天,就面临过期的下场了;但陆向寅毕竟侍奉颜家多年,在皇宫以内的门生旧故,更如同过江之鲫一般数不胜数,哪怕为了自己日后的安全,这临行前的最后一班岗,自己也得给陆向寅站好了。
这事摊开了说,也非常可笑。宣德帝颜狩自己的宫殿,多年来竟然是要着一个老太监,来帮他平衡势力维持局面的。当然,颜狩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彻底铲除陆向寅的所有触手。但这一步的谋划,还要在很久之后才能开始实施。而且到底要多久,他自己也还没有想好。但那个时机,肯定不是现在!
此刻孙白芷跪伏在地,脑中也在飞速旋转,表面上却仍是一副被天威吓破狗胆的模样。他如此做派,放在宣德帝眼中,只让他感觉更加烦闷:
“朕内库之中还有许多罕见的药材,你可以随意取用,另外你的兄长孙白术,这几日也不需要去太医院当值,你们兄弟二人,只需要专心为陆老监事疗伤便是。只要能保得他一条活命,你们兄弟无论是想要金山银海,还是想要封妻荫子,朕都不会有一点吝啬。”
颜狩把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在盖棺定论,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了。但跪伏在地的孙白芷此时突然身形一震,皆因为他想起了沈归临行之前的话:
沈归对自己说过:“论道暗施手段,咱们四个捆一起再加上个刘半仙,都不如人家陆向寅一个手指头。既然这样的话,索性咱们就把底牌直接翻开,和那老太监明牌打一局!”
想到这里,孙白芷抬头看去,两道不屈的目光直射天颜:
“草民倒是真想起一个法子,或可保住陆监事一条性命。但这法子与我兄长无干。这法子是源于萨满教上古典籍之中的记载,草民也只是早年曾听过某位萨满巫师提过一次。所以,臣需要一位精通上古萨满教文字的人,来帮我通译上古典籍,查询出具体的疗伤方法。因此,草民想请陛下,指派萨满教中的大护法何文道,与草民一起治疗陆监事的重伤。”
这话一出口,陆向寅与颜狩俱是一愣,这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皆轻笑出声:
“孙白芷啊孙白芷,其实朕与陆监事早都知道,你与郭家那个沈归私交不错,但朕怎么也没想到,你们二人已经好到了这种程度。你如今只因为沈归他想要报恩,便敢只身犯险,在皇宫大内触犯天颜!”
“回禀陛下,草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而且草民此次入宫,也只是为了陆监事的伤势而来,并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毕竟无论怎么说,草民都首先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而后才是谁的弟弟,才是谁的朋友。”
颜狩听他这一番表白的话,倒是皱了皱眉。其实他命令御马监扣住反水的何文道,也只是因为如此一来,更容易彻底肢解萨满教,为幽北三路如今这“君权神授”的现状,来一招釜底抽薪而已。当然,顺便也出一出被他出卖的闷气。所以何文道这条命,对于颜狩目前的实际意义,还远比不上陆向寅那条命重要。
“哦?何文道犯的可是欺君之罪,若是这么容易就把他放了,那朕的君威何在啊?”
“陛下,何文道触怒天颜之事,与草民并无干系。但若是想要博得陆监事那一线生机,却非得有何护法帮助草民译文不可。”
“莫非朕的千万子民之中,还找不出一个通晓上古萨满文字之人?若真如你所说那般,治疗陆监事之伤,与何文道本人并无干系,那朕给你换一个就是了……或者换几个博学鸿儒也行,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听见颜狩这句见招拆招的应付,孙白芷才彻底地放下心来。就在他准备开口回话之前,还先看了一眼陆向寅的方向。只见这个老太监满是和蔼赞赏之色,竟然还朝着孙白芷点了点头。他这般和颜悦色又略带欣赏的神情,看在孙白芷的眼中,反而又让他提心吊胆起来。他咬了咬舌尖,稳定了一下心神,对颜狩说道:
“回禀陛下,这萨满教古文据传说中,最初是由天灵之神赐下人间的灵魂记载方式。后又历经千百年来的沧桑巨变,再经历代大萨满与长老之手修改填补,到如今光是通译母本,就有三个不同的版本;同样一个字形,根据不同年代、不同记载方式、甚至是不同地区,所代表的意义也不尽相同。正所谓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治病救人,可是一丝都马虎不得,但凡错了一味药,也会救人变成杀人的。”
孙白芷这番话看似理由充分,但瞒得了颜狩,却瞒不过陆向寅这只老狐狸。从孙白芷开口提到“何文道”这三个字,陆向寅就已经明白了。何文道这个人,便是想换自己这条老命,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只是不知道提出这个筹码的人,到底是那位天灵脉的怪老头、还是孙白芷那位好朋友——沈归。
看破不说破,是每只老狐狸必备的技能。而且他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开口提醒那位正在妄图讨价还价的颜狩。因为对方这个价码已经开了出来,如果颜狩咬牙接受,自己虽然要欠下沈归一份天大人情,但还能留得一条活命;如果颜狩拒绝了对方的提议,那么诚然这位皇帝陛下,马上就会面临很多的麻烦,但日后却也未必没有转机。
可若是真的这样,无论颜狩日后有没有转机,自己的命也肯定都保不住的。
正如陆向寅所想,颜狩也在心中仔细地盘算得失成败。最后还是一咬牙:
“好,何文道朕可以交给你,但若是你治不好陆监事的伤势,那朕也定会让你孙家老小与何文道同罪论处!”
孙白芷听到宣德帝的话,有些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去。只见颜狩阴沉着一张脸,紧咬牙关正在瞪着自己。
孙白芷急忙低头:
“陛下仁德宽厚,草民也一定尽全力治疗陆监事的伤势,以报吾皇天恩浩荡。”
颜狩听过他这番没有营养的场面话,也只是冷了哼一声便拂袖而去。留下屋中的陆向寅,与孙白芷二人,气氛十分暧昧。
而此时河中后街的沈宅之中,已经来了一群外形怪异的男女老少。他们冠带各异、色彩不一,高矮胖瘦、年纪大小也都各不相同。但这些却有几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头上都带着灵冠、身上也都披着宽大的兽皮外罩,虽然此时他们身上,都满是风尘沙土,神态也都略显疲惫,一看就是刚刚赶路而来的。但他们的眼神之中,却都闪烁着异样的光泽。
这群来自于奉京城附近的人,手中都在安静地抚摸着各自的法器。而在他们那看似木然的神态下,都隐约透露出一丝决然的味道。
80.分工明确
“诺,看好了啊,如今这位何护法可喘着气呢,身体也没有的严重外伤,可是一位身体健康的大活人呐。可他只要出了我们御马监的大门,就算是马上断气,也与我们没有关系了!”
这开口说话的小太监,正是由乔元安带大的那位开朗阳光又公私分明的活泼型太监。他随义父乔元安的姓,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子,叫做乔海。
乔海得到柳执带来的陆向寅亲笔手札,便把半生半死的乔元安从木架子上解了下来。经过一番更衣洗漱,这才半拖半拽的把他“放”在了御马监正堂的椅子上。
孙白芷见何文道这副这生死不明的模样,急忙上前仔细查探了一番。可探查的结果,却让他十分惊讶:没错,正如乔海所说,此时在何文道的身上,除了被麻绳勒出来的血痕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明显外伤。虽然不清楚他到底受了怎样的非人折磨,但有一点却可以确定,那就是何文道如今的状态,真的只比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
“………我毕竟是个大夫,虽然不知道你们御马监究竟用了手段,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却瞒不了我……没关系,我先把他带回去治伤,若是活过来也就罢了;可他何文道只要一死……”
孙白芷身形一转,伸出食指,指向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陆向寅:
“他何文道只要一死,我敢保证陆监事就是他的第一个陪葬!你们不需要怀疑我的能力,因为想得到这个结果,我只需要袖手旁观就可以了!”
说完,孙白芷把何文道低垂的双手架在自己肩膀上,勉力撑起他的身形,步履蹒跚的走向御马监的大门。
“来人,送送孙二大夫……”
“不必!”
陆向寅一片好意被他拒绝,也不恼不怒,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孙白芷和何文道那颤颤巍巍的背影,眼神中尽是欣赏之色。
河中大街的沈宅以内,沈归与各地赶来的一群神婆巫师,正在焦急的等待着孙白芷能“凯旋归来”。可让众人没想到的是,最先回来
“交差”的人,竟然是傅忆!
当然,此时的傅忆,本该与十四所带领的冬至众人,分散在奉京城中的各个角落之中,观察异常动向的。
而如今不用他说,沈归也知道他们确实发现了不寻常的动向——因为单清泉正站在傅忆的身后,右手伸出一柄钢刀,紧紧抵住傅忆的脖子:
“我说老单,你是撒臆症了吗?最近咱们两家的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你还拿架着小忆干嘛?有什么事都好说,你先把刀放下。而且你可别忘了,我还没准在什么时候,就会成你们李家的乘龙快婿了!”
单清泉倒是神色轻松,还用刀身拍了拍傅忆的脸蛋,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
“我要是不制住他,也没法安全的走到这来啊!你自己问问,他到底在我李家附近埋伏了多少人马?你说说我撒臆症,我还觉得你有病呢!好端端的你派人蹲我们丞相府干嘛啊?”
单清泉这句话倒也是把沈归问愣了,他歪着脑袋问傅忆:
“……是啊……对啊……小忆你带着冬至去蹲人家丞相府的门干嘛啊?你在那能蹲出什么来啊?”
傅忆也是一脸无奈的说:
“我说沈归,你因为一个妞儿,就敢这么信任李登?你仔细想想,这么短时间里,奉京城大大小小的角色,已经或多或少的都露过面了,只有他李家不声不响的坐山观虎斗;经过刘瞎子再那么一闹,你又和“那位”彻底站到了对立面上。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这若是你给李小姐下的这份聘礼,也着实有点太下血本吧?”
沈归听他说出的这番“机密”,也是挠了挠脑袋。他左右看了看屋内的诸位萨满,也只是笑了笑:
“那你找到什么了?……除了被人家单大侠捏住了脖子以外?其实不用去看也能知道,最近丞相府之所以会陷入缄默期,根本不是想要坐收渔利,而是在忙着处理张黄羚……或者说是那位太子爷惹来的麻烦。”
沈归口中的这个麻烦,便是在祭祖大典之前,太子向飞虎军统领张黄羚借兵“行劫”北燕商队,最后遇见了冬至导致全军覆没。而且他们还折在中山路,也就是裴涯的地盘上。不用说也知道,这此事件的头号责任人,定然是飞虎军统领张黄羚;而中山路新任总督裴涯,也不免顺带着受些牵连。
不过明眼人自然看得清楚:这次事件中,站在战场两边的对手,其实是李登和颜狩。张黄羚虽然在态度上有些摇摆,但在目前看来,仍然是毫无疑问的东幽李家一系;而此事的第二责任人裴涯,与始作俑者太子颜昼,也是宣德帝的铁杆心腹。
而上次皇帝点差李登,但由于祭祖大典在即,也并没有时间多做纠缠,只是吩咐李登在暗中查明此案而已。皆因为陷入这案子之中的角色,不是一军统帅、便是一路总督、甚至裹挟了当朝太子,实在不宜大张旗鼓。
也就是在颜狩与沈归两方不停试探,乃至刘半仙那般“一力降十会”的闯宫行动以后,整个丞相系的所有爪牙,通通把精力放在了这次事件上。当然,这般费尽心力,也并非是一无所获的。
说来也奇怪,这位太子殿下颜昼,私自调动飞虎军的兵马,最终目的竟然是破坏北燕到漠北草原的商路!
漠北草原的百姓,大多都是以游牧为生。除了牲畜马匹毛皮与奶制品外,根本没有什么能拿出来进行贸易的高附加值产品。所谓“儿到荒年饭量增”,就在这么个常年苦寒的化外之地,想要生活下去,必需品还特别的多!无论是粮食还是茶叶、无论是布料还是工具,乃至最重要的铁器工具,都只能依靠贸易,从别人手里交换而来;而且他们连自家货物的定价权,都握在别人手上。
之前漠北与北燕两面夹击,于幽北边境合围,两方成犄角之势而互相依托。其实,那次本是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投机行动,但却在颜狩与颜昼父子心里,留下了深刻的阴影。若是让普通百姓来看,随便换了哪家的皇帝,不还是一样的交皇粮?无论是幽北、北燕还是南康,大家同宗同种同文化,最后究竟由谁来当皇帝,与我一个平民百姓何干?
但颜家父子,却显然不可能这样想。在颜狩某天亲自教导之后,给自己这个“徒弟儿子”留了一个作业:如今这个两面夹击的局面,到底该怎么防御,或者怎样才能破局。
太子爷颜昼经过几夜的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
幽北三路虽然产粮,但由于天气和地质的原因,既不产茶叶,也不产丝绸,冶炼工艺也只是普通水平而已。正因如此,与漠北草原的大宗商品交易,除了粮食贸易因为距离更近些以之外,其他的所有贸易,都是由穿过幽北境内的商路,前去南康北燕等地购入的。
举个例子来说,这就好像一个客人每天借你家商店的后门,去隔壁商店高价买东西,最后只在借道回家之时,才象征性的顺带买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就这样的事,看在颜家父子眼里,简直是又生气又眼馋:你们几方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我这想提高些商税都要防备你们大军叩边,你们吃肉吧唧嘴也就算了,如今连口汤都不想给我留,还想合起伙来,把我家锅给砸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乎,太子爷呕心沥血想出的那个好办法,便是借调飞虎军士卒假扮土匪,进而截杀漠北草原与各方势力的马帮,破坏来往交易的商道。如此一来,你漠北需要什么,我幽北就去别的地方低价收购,再高价卖到草原去。在太子爷眼中,这二道贩子才是天下间最肥美清闲的差事。
可是他却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番小动作,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真落到了实处,在别人看来是那么的幼稚可笑。
81.边境风云
时间是非常公平的,无论你是富甲天下还是九五之尊,亦或只是普通百姓或者穷困潦倒,它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绝对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志而左右。
眼下无论是相府还是沈归、是御马监还是颜狩,这些人眼前都有着急于解决的麻烦,但意外要发生之前,也不会查询任何人的时间表,就是那么突然,那么不知轻重缓急。
本来最着急的是颜书卿与颜青鸿,这对儿“和亲兄妹”,还在期待着在沈归的带领之下,把和亲之事给彻底抹平。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之下,也都被迫平稳了跃跃欲试的心。
宣德帝颜狩,幽北三路的丞相李登,还有宗族府族长颜久宁,还有刚刚火速从前线召回的飞熊军统领颜重武,以及一干幽北三路的实权派大佬人物,此刻都已经齐聚冬暖阁之中,每个人都紧锁愁眉,盯着桌上的一道“御马监草料房”专属封皮的秘奏。
这道秘奏里面字并不多,但却足以让在场众人、乃至整个幽北百姓,都身陷战争的泥潭之中。
这秘奏的意思大致说的是,北燕与漠北草原,两家再度联手,正准备着再次南北压境。同时,两方也在同一日间,派出了使节前来幽北,不日即可分别抵达奉京城中。
这次两面夹击,看似要比上一次的做法柔和了一些,但任谁都知道,这也同时表示了这次的局面,要远比上次更加危险。
首先在这么短的时间,对方又重新联合出兵,这至少说明,在态度上他们是共同进退的。而且双方既然派遣时臣,那就说明正式外交方案已经启动,而无论结果如何,也不太可能像上次那般不了了之。起码他们既然做到了师出有名,也就必须对文武百官以及本国百姓所有交代。战争欲如此坚定的前提下,他们两方才会采取这样正大光明的手法,阻断自己的退路。
而神奇的是,直到消息都已近实打实地传到了颜狩的龙书案前,都还没有人能确切的说出,到底又是因为什么原因,会惹得这两个贪婪卑劣又经常抱团的强邻窥测袭扰。
而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也就是英气勃发、雄心壮志的幽北太子——颜昼,他目前现在还处在一个兴奋期,毕竟在自家父王被天灵脉武者吓破胆之时,是自己为他带去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又经过一场彻夜长谈,重新燃起了父皇对于未来的期望。在得到颜狩的赞扬之后,他竟然已经谋划出了一整套,在自己登基之后的主要施政纲领,同时还对自己这份高瞻远瞩的战略型布局眼光,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
发生此次摩擦事件的导火索,便是那支以麻子六为首的商队,在中山路遇到了“马贼”的“劫掠”。麻子六是何许人也?整片华禹大陆只要是有生意可做的地方,就一定出现过他的身影,普通的人他只需要看上几眼,就能大致了解出这个人的脾气、秉性、工作、爱好。而那批“山贼马匪”就连军人的基本特征都无法掩盖,演技拙略到麻子六都生出了会不会被“反套路”的担忧之情来。
而他把此事如实上报以后,立刻得到两方高层的高度重视。以颜昼心中那些幼稚的小算盘,在北燕王朝那众多的智将文官拆解下,就连毛都没能留下一条。等他们确定了整个事件的清晰脉络之时,不由得使君臣人等皆勃然大怒!
这群幽北蛮子,居然敢暗中下手,破坏北燕王朝与漠北草原的重要商路!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颜昼用的这一手,那就等同于逼着北燕主动向幽北宣战一般。只有战场上的大胜,才能暂时缓解北燕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在这一点上,擅长推诿扯皮的北燕人,还是能够得到共识的。
毕竟无论是怎样的高洁之士,哪怕是学贯古今的当代鸿儒,也都是会渴会饿,也都有自己的家人要养,吃的都是人间烟火,用的都是笔墨纸砚。这些日常用度,无论哪一样,可都是得用白花花的银子买回来的。
于是,北燕的文武官员乃至商贾百姓很快就达成一致共识,他们面对幽北蛮子的挑衅,决定给出一个强而有力的回应:让漠北草原人先上!
是的,北燕人也一点都不傻。
且不说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下第一雄关——东海关,关外本就是一片开阔地,若己方大军真的一头撞入幽北三路境内,那迎接自己的必定是一场惨烈的围杀,也就是说,这头一场添油战术的消耗战,是根本无可避免的。
可漠北草原人若是先行出手,以他们的快马弯刀不停袭扰劫掠幽北三路的北面边境,那幽北三路就必然要面临一个两难的抉择:到底是兵分两路,还是集中优势兵力?其实无论幽北人如何选择,只要面对两难的局面,那么指挥调度起来自然就会畏首畏尾,北燕大军也就可以伺机而动了。
究其根本,大部分的战争都是为了争夺利益而已。那么最初投入的本钱越小,就等于日后所得的纯利润也就越高。而且若是幽北蛮子真的脑子一抽,选择与草原人一决雌雄的话,那么北燕就简直是中了头奖!割地赔款行商免税这些基本条件不说,还能一举打破幽北平衡的局势,让他们自己陷入无休止的内斗之中。
毕竟关北一路,可是颜家的龙兴之地。若是北燕大军趁虚而入,首先攻入的便是关北路。而颜狩其人一向色厉胆薄,性格又虚伪阴险。面对北燕大军强敌叩边,肯定先行逃窜避祸,迁都东幽而去;毕竟,那时的中山路早就已经成了一片杀人战场,根本没有任何安全可言。
就算战败休兵之后,关北和中山已经落入自家之手,那么颜狩仍要住在李登的大本营中,那么他东幽李家,还有几日的安宁可言呢?
是的,正因为做好了随时出兵的准备,北燕与漠北两方,才会在这初春时节,依循着“先谈判再宣战”的古礼,同时向幽北两路一起发难。
而原本与幽北三路还有一桩亲事的漠北人,此时也顾不得迎娶公主这等名份大于实际利益的小事了。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刚刚过去的冬季过于寒冷,草原上的牛羊已经冻死了十之七八。而就在这大灾之年,一贯与漠北草原人合作的粮商——东幽李家,也不知道是谁拿的主意,在得到漠北受灾这个消息之后,便瞬间提高了三成粮价。
若是往年涨价也就罢了,但经过去年的那场寒灾,现在的漠北草原人,早已是换无可换了。若是没有困难,大家自然可以相安无事;可一旦哪方有了生存方面的困难,那之前一切的道德与约定,自然也就成了一纸空谈。
被逼到绝路的漠北草原人,如今面对的幽北邻居,正打算切断自己一切商路,那份敲骨吸髓的想法已经昭然若揭;而此时的北燕人又递来“共同发财”的橄榄枝,这样一来,就算没有太大收获,在两面夹击的情况下,己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啊!再不济,去中山路打几场“草谷”,也能让正在草原上忍饿挨饥的家人,都吃上几顿饱饭啊!
于是,两方各自怀着一些小心思,展开了“第二届燕北联合阅兵仪式”。
而此时风声鹤唳的奉京城中,还有一些人也在头疼无比。
这些人有的熬着草药,有的画着血砂灵纹,还有的正在用奇怪的语言念念叨叨着什么不知名的咒文;最可气的是有一个老太太,还拿来了一具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白骨,摆在了大护法何文道的身上。
自打何文道,被孙白芷半托半拽地弄回沈宅之后,诸位萨满与郎中,便展开了鸡同鸭讲的医术交流大会。最后在沈归的调停之下,大家共同做出了一个会诊方针:各干各的。
郎中派的主治医生孙白芷,此时浑身挂满了不知名的各种法器,原本一张俊俏的脸蛋上,不知被谁画满了红色灵纹。他一边甩着脑袋上的花瓣粮食,一边侧着耳朵想要遮蔽屋中的噪音,一边大声的朝沈归嚷着:
“没啥太大问题!…我……说…没问题!就……是……不吃饭!”
他这吃饭二字才刚落,躺在床上的病人何文道,又立刻吐了出来。
82.幼帝之智
目前说来,组织结构本就极为松散的萨满教,能站上台面并且说得上话的人,眼下除了身份略嫌尴尬的孙少爷沈归以外,就只剩下这位半死不活的大护法何文道了。尽管萨满平日里都是同教同宗,可彼此之间并没有很深的交往。不过毕竟是历经千百年,分别由各自的师徒一脉派系,有谱有序的传承下来,随便往上顺几辈,都多少都有些交情。
所以当齐返带着一众牙行小兄弟,分别去寻找附近的萨满之时,没想到才只是开了个头,对方便立刻应承下来。
目前的沈宅,虽然周围环境有些喧闹嘈杂,但听上去也充斥着十足的烟火气息。真可谓是巫医两家欢聚一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尽管经过几番交替会诊,何文道还是那个病怏怏的何文道,但分属不同派别那些五光十色、又精彩纷呈的花活,却已经换过好几轮了。
孙白芷自打刚才,就被那班巫医手中的铃鼓法器给扰得心乱如麻,只得放弃了需要安静氛围的听脉,转而伸手捏开了何文道紧闭的双唇……
“这什么味呢……”
这一捏开嘴巴不要紧,差点把毫无心理准备的孙白芷给熏出一个跟头去。他干呕了两下之后,便从医箱之中,拿出了两根扁筷子相仿的木棍来。他夹起何文道的舌头,只观察几眼又摇了摇头,回头跟沈归说:
“今天阴天,什么都看不清楚,太暗了……”
沈归闻言直接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油灯,又拿来了两盏铜镜,一面摆到了油灯旁边,另一面则拿在自己手上来回摇摆着,调整折射的角度:
“你看他这模样,哪还能等到下一个大晴天啊?你先凑合着看吧”
孙白芷眼前一亮,皆因为他发现有一道聚集的光束,正由沈归手中的铜镜开始,直接照射在何文道的嘴边。他只是微微一想,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油灯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小子还有点私货啊……”
说完也不再理会沈归,也顾不得避讳何文道嘴里的恶味,专心致志地向他口中看去。这一看,便观察了足有一刻钟时间,直到沈归的手臂都酸了,孙白芷这才直起了身子,长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大问题,敢情全都伤在了内里呀!按照他口中的气味来看,应该是从咽喉到食道、乃至胃囊部分,都出现了大面积的糜烂。也许,这也是导致他食欲不振、又不肯说话的原因了。”
孙白芷说完,又歪着脑袋陷入了沉思之中。沈归听到他的说法,也是有些奇怪:
“也就是说,他食欲不振是不能吃东西、不肯说话是不能发音?”
孙白芷听到这里,倒是摇了摇头:
“他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一个能活着走出御马监的犯人,受的伤也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他目前咽喉部分的确有着大面积的红肿溃烂,但还不至于到发不出声音的地步;再者说来,既然他能呕吐,自然也就可以吞咽,所以按照我的推断,他这根本就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心中的问题。也不知道他在那御马监的监牢之中,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折磨……”
沈归听到这里,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厌食症三个字。他只思索了一会,便眼神一亮:
“小返……齐返!你拿上一百两金子,去找会友楼的掌柜。就说要借他家厨头——宋行舟,来我们沈宅帮忙开席。”
齐返斜着眼睛看着沈归:
“你知道一百两金子到底是多少吗?要是能再添点,整间会友楼都买得下来!现在光借一个厨头你就扔这么多银子,是不打算过了吧?”
“你懂个屁!这金字又不是给他会友楼的,而是宋师傅的身价……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就去把人给我带来就行!”
孙白芷一听沈归刚才的话,立刻开口:
“他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去,咽口水都困难,你光请个厨子有什么用啊?”
“人是铁饭是钢,吃不下饭什么病都好不了!”
就在二人争论何文道的病情之时,傅忆却凑到沈归耳边说了几句话,沈归目光一滞,便又恢复如常。他拍了几下巴掌,用目光扫过每一位注视他的巫医,待场面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才用轻松的口味说道:
“我已经请了一位能治好何护法病症的高人,咱们还是移步到正厅,在下有要事与各位萨满大人商议!”
说完,沈归便带头走出了房门。
而与此同时,幽北三路皇宫之中,一干大佬也在为边境之乱劳心费力,反而太子颜昼的寝宫——东阳殿内,倒是一派祥和之气。
“李总管,不知此时冬暖阁内,诸位大人与我父皇商议之事是否要紧啊?我父皇的身子最近不太爽利,若是被些许小事拖垮了龙体,可是我这为人长子的罪过啊!”
太子颜昼笑眯眯的推过了一挺小臂长短的碧玉如意,又喝了一口茶,朝下手处端坐的内廷总管李清正色说道。
他这番话,明面上是对父皇的近人表白孝心,实际在推过这挺玉如意之后,李清便已经十分清楚,他这些话都是在对自己说明,他想要“购买”的消息类型。
于是李清也不作推辞,大模大样的把如意塞进了袖口之中,而后便仔细的看着掌中茶碗,漫不经心地说:
“太子爷有此孝心,陛下知道后一定会非常欣慰的。不过虽然陛下龙体微有小恙,但我幽北三路日进正面临着强邻大军压境,边境之上已是剑拔弩张,恐怕还要靠陛下的高瞻远瞩乾坤独断,带领着所有幽北军民百姓人等,度过眼前难关啊……”
李清这头一句话,分明就是在暗示自己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向陛下表彰太子的仁孝之心。当然,这不过是太子向自己高价购买消息的附赠品而已。
其实在目前整片华禹大陆之上,也只有颜昼自己最清楚整件祸事的来龙去脉了。颜昼虽然计划不周,但也只是因为阅历不足,并不是他天生愚笨才做错了事。眼下他根据御马监的确凿消息来源,很容易就得出一个结论——我好想闯大祸了!
但此时自己还能安然的坐在东宫之中,与李清喝茶谈话,也就证明还没有人,能把自己贿赂张黄羚,借兵“行劫”乃至全军覆没的蠢事,与眼前的幽北的边境危机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至少目前看来,自己还是暂时安全的。
迷迷糊糊地送走了李清后,心里七上八下的太子连头都没回,直接摆驾去了自己母亲——也就是皇后李怜的宫殿,坤安宫。
“母后,儿我好像是闯了大祸,您可不能不管儿子啊……”
饶是颜昼如何的计划不密而闯下大祸,但仍然也是颜狩亲自培养出来的唯一接班人。在他身上的优点与缺点,都与其父颜狩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实打实的是父子连心。
以前宣德帝颜狩若是遇见麻烦,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当时还掌握军权的老王爷郭云松;他虽然心中恨透了这个天天看管自己的糟老头,但真遇见了什么事,只要一股脑全扔给那个老头,就定然能毫无纰漏的圆满解决。
而在自己亲手扳倒郭云松之后却没想到,本是自己准备好的第二甩锅顺位——丞相李登会变得更加滑不留手,简直就到了片叶不沾身的境界。不过还好的是,此时的御马监已经初具规模,那郭云松空出来的位置,也就可以暂时交由陆向寅来兼任了。
当然,如此一来,宣德帝阴险虚伪的名声也算是落在了实处。
表面上看似兼听则明虚怀若谷,暗地里就派陆向寅去锁人抄家,虽然问题能够很快地解决,可颜狩的名声也逐渐变臭了。这明暗黑白的手段都搅合在一起,果然是件不讨好的蠢事。
没想到颜狩自己的屁股现在还没擦干净,自己的长子又捅了一个马蜂窝。而且这个他精心培养的接班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居然与他也如出一辙——找人顶锅!
如今颜昼心中的人选,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李登的胞妹,幽北三路的皇后——李怜!
颜昼深知其母的性子。李怜这个皇后娘娘,真可堪称当世第一的女中豪杰。若不是因为这个女儿身拖累,那么东幽李家如今的家主之位,早已是她的掌中物盘中餐了。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身份崇高且才思敏捷的当世奇女子,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护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