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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83.皇后李怜

    太子颜昼还远没有其父那般高明的修为,暂时还做不到说哭便哭。早在殿外之时,就拼命的掐了几把自己的大腿根。一时情急之间,下手也顾不得轻重,直到现在疼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悲悲戚戚地跪在自家母后面前,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链相仿,不住地落在地上那光可鉴人的石板之上。

    是的,太子爷情急之下,不免自残的有些过头,如今这些眼泪,每一滴都是实打实的真心泪!

    在他闯宫之前,皇后娘娘李怜本是半依在一张黄花梨贵妃榻上,一边享受着塌下檀木火炉带来的温暖,一边手中拿着一卷民间话本,看的是津津有味。那副享受的模样,就仿佛一只倦懒的猫,正在悠闲度过略带冷意的初春时节。

    可自打颜昼这个自己亲生儿子的声音,由大殿传入内房之时,正在享受恬适生活的李怜娘娘不由得皱了皱眉。她把手中话本合上塞入了靠枕下面,又正了正身形整理好了衣衫,用冷清的语气说了一声:“外面是昼儿吗?进来吧。”

    从这语气也不难听出,皇后李怜对这个亲生儿子的感情,并不像一般母子那样亲密。其实直到颜昼十四岁以前,都是在这间东坤宫长大的,而且李怜还亲自为他挑选了文武两道的师父,再加上自己平日的严格管束之下,这才会让小颜昼在幽北广有才名,就连文武大臣御史言官们,提起这位太子爷来也都是交口称赞的。

    但是在十四岁之后,颜狩便把这个出色的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他想把这个天才太子,打造成幽北三路下一任承平盛世的千古明君!是的,这一任的幽北中兴之主,是他打算亲手做到的丰功伟绩。

    而经过了颜狩精心调教之后的太子殿下,也自然与他的父亲越来越像了。这血脉上的事,有时候真的很难说。太子身上流淌着颜、李两家的血液,在继承了颜家那韬晦藏拙、左右逢源的掮客天赋的同时,也继承了李家那精打细算步步为营的商人性子。两家天赋融合于一体,且自幼便经名师指点、高人指教,本应该是最为杰出的青年俊杰……可是培养孩子,毕竟不同于种地养殖。

    之后几年,少年时就已经天赋卓绝的颜昼,又经颜狩悉心教导的颜昼,却反而让李怜娘娘在观感上,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变得越来越差了。他不单只错学了颜狩那套虚伪的嘴脸,还不知从哪染上了心狭量窄的坏毛病;两家的优点在他身上越来越淡,反而缺点倒是特别明显;这个结果,自然使得一生要强的皇后娘娘无比失望。她每次见到颜昼之时,都仿佛看见了自己一生之中最为失败的作品,这才会让最为护短的皇后娘娘,如此清冷的对待自己的独生亲子。

    嫌弃归嫌弃,失望归失望,但颜昼仍然还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此时李怜见到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自己跟前,仍然免不了有些心疼,眼神中也生出了一丝的舐犊之情:

    “你这是又闯了些什么祸事回来?是砸了哪家的赌场?还是殴打了哪位重臣的小少爷啊?”

    是的,颜昼平日出宫游玩之时,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赌场。以他的身份,一次输上个万把两银子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可怜他的父亲宣德帝颜狩,因为种种原因限制,从登基到现在,每每用膳也只是“仅仅”四个小菜而已。

    不过他母亲的娘家,怎么说也是幽北的第一富户。奉京城中那些明暗赌场、荤素宝局,也根本不怕收不着银子。但凡这位小爷开口,多少银子人家都敢放出来。最多的一次,太子爷只一局牌九,便足足输出去八万两银子。

    当然,最后在颜昼的眼泪攻势下,这笔银子还是他的娘舅李登出面替他填平的。此时李怜见儿子今天的这个套路十分眼熟,还以为他又输了银子堵不上窟窿,回来找娘要钱了呢。

    而此时本就心虚的颜昼,哭的更加厉害了

    “不是啊……母后……儿子前几日……”

    在颜昼断断续续狼哭鬼嚎地诉说下,皇后李怜终于把事给听了一个大概。当然,她是真的非常不想听明白。

    “也就是说……皆因为你指使张黄羚,派兵前去中山路截杀北燕商队,才导致的这场边境祸事?”

    颜昼终于止住了眼泪,偷偷观察着李怜的神情,心虚地微微点了点头。

    “也未必一定如此……但大致上应该是……”

    李怜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之中。许久之后,她才认真的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用极为平静又带着一些严厉的口吻,一字一句的问他:

    “此事除了你自己,还有谁知道?”

    “我指使张黄羚借兵,父皇和舅父此时定然是已经知道的。但目前看来,还没有人能把此事,与围边兵祸联系在一起,不过儿看也瞒不了多久的。毕竟虽然张黄羚手下的兵已经死了个干净,但北幽商队可是毫发无伤的回去了……况且,究竟是谁下手杀掉了百余飞虎军,目前儿还没打探出来……”

    “啪!”

    李怜一巴掌就掀在了太子的脸上,直接把颜昼那副泪眼婆娑的模样给扇了回去。被打愣的颜昼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母后,颤抖着双唇一时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真是太让母后失望了!行事冲动、思虑不周,应变能力也毫无长进,连看人的眼光都越来越差!事迹败露又没做及时的补救措施,如今想灭张黄羚的口都为时已晚了……太子啊太子,你以为目前这个安然无恙的状况,是因为你父皇与舅父都没想到你这一层吗?依为娘来看,他们之所以不提起此事,八成是因为想要回护于你啊!”

    颜昼被皇后的话惊得脸色惨白,心中还抱有的那一丝侥幸,也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他这次才是真的浑身发抖,如一滩烂泥般“软”在了冰凉刺骨的地面之上。尽管身旁火炉正暖,尽管这初春的天气已经开始回温,但此时的颜昼,仍然犹如置身于幽河上的冰窟之中。

    “你现在就出宫,去你舅父的府上候着。等散朝之后,为娘也会亲自去冬暖阁寻你父王一趟。我幽北之事,说到底就只是那两个位的事。无论最后如何收场,都还要看这两位拿的是什么主意!”

    李怜这话音刚落,好似想起什么一样,又立刻补上一句:

    “据说北燕与漠北的使节,此时已经在半路之上,不日间即可进入我幽北境内。昼儿你记住,这件事一定要在使节进入奉京城之前,与你父皇和舅父达成一个默契!如若错过了这个时机,那么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要知道,你父皇的亲生儿子,可不只有你一个!”

    颜昼一听这句话,眉毛顿时一挑,语气中也带上了些许的不屑:

    “颜青鸿他只是个外族庶子,平日又纨绔浪荡不尊礼法,无论是朝堂文武还是民间百姓,对他的印象都是极为不堪的。儿我不明白,这样的废物,对我有什么威胁可言呢?”

    听完他这番话,皇后娘娘极为诧异的盯着这个自小带大的亲生儿子。她实在不明白,那个原本聪明机敏的神童,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如今的颜昼,是如此的心胸狭隘,目光也是如此的短视浅薄;更为可怕的是,颜昼如今的思维方式和考虑问题的高度,比起年幼时的他自己来,那都是万万不如的。

    李怜娘娘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叹的是又长又柔,直把旁边的贴身侍婢都听得侧目看来。也不知是对这个儿子实在太过失望,还是没有力气再跟他打些机锋,在叹过气后,便直接的说出了要他防着颜青鸿理由:

    “如今的边境之祸,看似是由北燕而起,漠北只是恰逢其会而已;但为娘告诉你,其实这场大戏的主角,一直都是那些漠北草原人。只要他们不答应出兵,那么北燕的东海雄关,便是他们永远都无法跨过的一道鸿沟天堑。”

    “可这与二弟有何关系呢?”

    仿佛发现了母亲不悦的颜昼,终于给自己的二弟颜青鸿换了一个称呼。

    李清又是直直地盯了太子好久,而后才叹了口气:

    “青鸿的母妃包氏,本就是草原人送来和亲的漠北公主。所以这次事件之中,你二弟颜青鸿,便是解决幽北边关之患最重要的一柄钥匙!”

84.太子之敌

    颜昼听完皇后这番话,脑中顿时乱作一团。在他的心里,自己坐上那张龙椅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时间早晚也只取决于父皇的阳寿到底还剩下多少而已。正因如此,这位聪明的幽北太子殿下从来都没着急过。他这么沉得住气的原因,除了自己与颜狩那无比和谐的“亲子关系”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对手实在太弱了!

    是的,颜青鸿这个“对手”,弱的已经不知道还配不配称之为对手了。在自己年幼之际,便随母后与诸位帝师深夜苦读,清晨习武,十几年来从未间断;而自己这个二弟,简直是皇宫中最让人头疼的麻烦:他烧过御膳房、撕毁过冬暖阁的皇家典籍、还曾偷着骑马出游摔断了手臂、据说还经常与一些漂亮宫女作风不检;

    在他长大一些之后,做出来的事就更加出格了。天天往宫外偷跑不说,还经常找不到人。有一年玩起了性子,连自己父皇的寿诞之筵都没来得及出席;而且他在市井之间也“广有侠名”:无论是卖笑又卖肉的娼妓、还是身份低贱的小贩,提起他来都是“竖挑大指赞不绝口”的。就这般难等大雅之堂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自己的威胁呢?可以这么说,如果颜青鸿没有顶着一个二皇子的名头,那最后的下场定是十分凄惨的:不是被奉京府尹卫安恒抓进监牢里;就是被吃喝嫖赌耗尽家财,落到北市场去当个不值钱的兔爷……

    是的,太子殿下继承了其父颜狩的外貌,只能勉强算是个普通品相而已。所以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有些嫉妒那为风度翩翩的“二弟”。

    当然如果站在颜狩的角度上来看,自己的这个小儿子,简直就是纨绔子弟的标准模板。若是把他扔到脂粉堆里,那真可称得上是天下无敌;若是让他摆弄起上不得台面小玩意儿来,也都可称得上是顶尖高手;但若是谁指望着这位少爷去干点正事,那就真是瞎了他的一双狗眼;

    而自己这个的长子,自小便听话懂事,又精通文武两道,后又经过自己多年精心调教之下,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缺的继承人。这样的太子,日后不单能治理好国家,更能百分之百的贯彻自己未完成的意志,简直就是上天赐予幽北的最好礼物。虽然据说自己的这个大儿子平日有些好赌,但任何称王称霸的豪杰人物,又有哪一个不好赌呢?又有哪一个决定不是在赌呢?这样看来,与其说好赌是个缺点,不如说是帝王天赋吧!

    在这种想法之下,两个皇子在其父那里得到的待遇也全然不同。一个是听之任之野蛮生长,另一个是悉心栽培重任加身。这样看来,颜昼只要耐心的盼着自己父亲归天,那么坐上那个位置简直不要太轻松了。

    不过若是按照皇后方才所说,颜青鸿在饱受了这么多年的冷落与无视之下,终于要登台亲自唱一回主角儿了。而且,这个舞台还是自己亲手为他搭起来的。

    颜昼坐在马车之上,一边吩咐车把式去城西李府的方向,一边在心中无比忐忑自责。他倒不是害怕会被父皇废掉太子之位,而是在他的计划之中,自己这个二弟最好是一直这样烂泥扶不上墙。父亲越是无视他,那么放在自己身上关注自然也就越高;可如今这次若是真的让他露了一次大脸,那日后没准就会生出什么麻烦来。

    等颜昼在李府的正厅之中坐稳以后,也终于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无论这次事件如何收尾,无论是对北燕和漠北,最终是割地赔款还是免税通商,都不能让自己二弟有一丝一毫抛头露面的机会。

    是的,如今太子殿下的心中,什么程度的让步,都比不上未来的帝位稳固更加重要。从这个想法就可以看出来,如今的太子已经站在帝王的角度上来思考家国天下之事了。

    刚刚散朝回到相府之中的李登,与他的忠实门徒万长宁一起,每人怀中都抱着厚厚的一摞账簿,面色沉重地边低声说话,边往书房走去。就在路过正厅之时,二人先被管家李福拦在了半路上:

    “老爷,太子爷在正厅坐了足有一个时辰,您还是先去见驾吧。我帮万大人一起,把这些东西送到书房就是了。”

    李福说着也没等自己老爷反应,便先行捧过厚厚的账簿,同时给万长宁使了一个颜色,二人便静悄悄的快步走远了。

    李登看着自家正厅的大门有些踌躇,皆因为最近几年,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这个亲外甥也是十分不满的。不过就算是一家人,也终究尊卑有别。眼前这个闯下大祸的幽北太子,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外甥了。因为感情亲昵而无视身份高低的下场,郭云松早就给他做出了一个生动的示范。

    李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迈着颇为沉重的步子走进了正厅之中。原本双目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太子,此时一见自己娘舅散朝回府,急忙从椅子上弹起身形,快步走上前去,双手极为用力地搀扶在自家娘舅的左臂之上:

    “舅舅您终于回来了!方才外甥去找了母后,母后他老人家说,现在也只有舅舅您能庇佑侄子度过难关了……”

    颜昼这一番“礼贤下士”的做派,完全来自于其父颜狩的言传身教。无论是节奏快慢、语气缓急,甚至连眼神身段,都让颜昼学了一个十之八九。李登与颜狩可是打了半辈子的交道,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若是今日颜昼一见自己便直言相告,哪怕是撒泼打滚,都能让李登感觉到几分顾念亲情与求教的诚意:毕竟在手足无措之下,无论什么反应都是合理的;如果真的念及亲情来找自家娘舅求援,也应该做晚辈的姿态,或撒娇或讨饶,而不是下意识的用出这般拙劣的“颜氏演技”来,给自己看了一个由内而外的恶心。

    恶心归恶心,虚伪归虚伪,表面上的事情,李登可是从小就驾轻就熟了。

    “哦?皇后与太子殿下,有何事要老夫效命的呢?虽然有些逾越,但老臣还是必须把丑话说在前面。最近幽北三路边关吃紧,老夫手中自然多了许多紧急公事要处理。若是一时无暇他顾,还请皇后与太子能够谅解一二。”

    太子也毫不在意李登语气中带着的刻意疏离,抱定了“你冷你的屁股、我贴我的热脸”这般态度,语带哀切陈恳的说着:

    “想必外甥自己不说,娘舅心里也是十分清楚,这次北燕与漠北究竟为何,会突然对我幽北三路联合发难。此事既然因我而起,那我定然是脱不开干系的。不过外甥对此事应该如何解决,一时间也还摸不着门路。今日前来,是想要靠娘舅的老辣经验,来给侄儿指点一二啊!”

    李登认为,既然太子方才那“开门脸”就是满满的假意,那如今这副虚心求教的姿态,也自然真不到哪去。不过,这毕竟是亲妹妹与亲外甥的事,终究还是一家人。就如同之前帮他还清的几次赌债一般,仍然免不了还得帮上一帮。

    李登暗暗撇了撇嘴,换上了一副轻松的姿态,仿佛聊家常一般说着:

    “昼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做起事来也应该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不能每次捅了篓子,都要我们这些人来帮你收拾啊!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和你母后还能照顾你多久呢?你日后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总要学着自立啊!好了,深的话我也不往下说了,这事看似来势汹汹,但其实也不难解决,无非是要付出一点代价,再让出去一些好处罢了。只要你能吸取教训,从长远的角度来看,总还是值得的。”

    满心都是公事的李登,并没有心思与这个外甥多绕圈子,几句话揽下了责任,便端起了桌边的茶碗。颜昼知道,这是要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他恍恍惚惚间有些虚浮地走到了正厅门口,刚要迈腿突然又回过头来,面色上有些犹豫,终究还是四下打量了一番,又补上了一句:

    “娘舅您能完美地解决此次事件,这一点外甥我是毫不怀疑的。但是我母后希望您能够顺便遏制一下,老二在这次事件之中可能造成的正面影响……”

    一句话把李登说的呆愣在了当场,直到心满意足的颜昼走出了李府大门,正厅之中这才传出了瓷器破裂的声音。

85.主角青鸿

    颜青鸿这个身处于风暴中心的二皇子,带着犹如连体婴一般如影随形的铁怜儿,加上刚刚被解开了绑绳的沈归,一起来到了何文道养病的偏房之中。

    这俗话说猫有猫的道,狗有狗的道,怎么说颜青鸿也是在奉京城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了,自然有他获取消息的特殊渠道。当他得到了边关消息之后,立刻带着自己的红颜知己,来到沈府互通一番有无。

    “啧啧啧,这御马监下手也太黑了,你瞧瞧把何护法……嗯……这看上去还行啊!”

    刚一进门的颜青鸿就嚷了起来,一看何文道正半躺伴卧在床上瞪着自己,旁边还有一个正在喂粥的宋行舟,顿时有些一愣,极为生硬的转回了后半句话。在他的心中,这个从御马监全身而退的当世第一人,就算没断条胳膊少条腿,怎么说也得见点红吧?可如今他这副模样,就仿佛伤风刚好一样,半点内外伤势都看不出来。

    也不知被宋行舟施了什么妖法,极为痛快地喝下了大半碗米糊的何文道,此时也能挣扎着说出话来。他白了颜青鸿一眼,把手按在自己的脖颈之处,用粗糙沙哑的气声回道:

    “你管这叫还行啊?要不是还有宋师父这个明白人,我现在早都入土了!”

    宋行舟也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纯粹是你的伤势过于奇特,才会连孙二大夫都看走了眼。”说罢,宋行舟拿起了一个极细的弯针来,举到了沈归面前:

    “看见了么?这根软针就扎在了他脖子侧面,这个针尖的弧度直接勾住了主管吞咽动作的穴位,这也就导致了他不能向内吞咽,只能向外反呕。况且这针又软又细,针尾又没入在表皮之内,若不是我曾经听一位前辈高人详细说过,也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宋行舟说的这种方法,就连沈归都是第一次听说,也怪不得孙二少爷会忽略掉这个细节了。”

    宋行舟身为一个厨子,却能够知道这枚怪针的解法,真的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沈归却出奇的没有开口问个究竟,只是点了点头,仿佛确定了什么疑惑似得。

    颜青鸿拿过那根软针把玩了一番,又放回桌面之上,并且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那他这嗓子还得几天才能复原啊?就这说话的声音让人听着实在太难受了,听他这么几句话,恶心的我都有一头撞死的想法了。”

    这时双手端着一碗黑棕色汤药进屋的孙白芷,听了颜青鸿的问话,神色诡异的笑了笑。他先把手中的药碗放在了接手桌上,又探头看了看宋行舟粥碗的余量,这才点了点头说道:

    “最好能都喝完,再过半刻时辰,这药的温度也正好可以入口了。”

    嘱咐完何文道,回头指着地位崇高的颜青鸿说:

    “颜老二啊颜老二,你怎么说也是天家血脉,说话可得算话呀。方才你说听何护法的嗓音你想撞死,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我告诉你,何护法以后应该都是这个嗓音了。据我观察,他咽喉部位伤势过重,应该是没的医了,虽然说话没问题,但声音就只能这样了。来来来,正好趁着大家伙都在,让我们也瞧瞧这皇子撞死该是个什么模样。”

    颜青鸿看着嘴角含笑的孙白芷,也毫不在意他语气中的挑衅味道,只是摆了摆手,笑骂了两句:

    “咱俩在家里可都行二,不兴这么自相残杀啊!你在我父皇那受了气,也别拿我找场子。不过还是得谢谢你们两位,能看见何护法能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你他娘管这叫平安无事啊!”

    何文道抵着自己的嗓子,费力的骂出一句。

    “您能不说话吗?要不然我真磕死了啊!”

    沈归赶紧拽着颜青鸿的衣服,还给铁怜儿打了个颜色:

    “我说颜老二你有毛病吧?你跟一个病人较什么劲啊?有话说有屁放。如今我们这一家子全都是病号,你今天是特意来找平衡的吗?”

    颜青鸿左右看了看,又递给沈归一个探究的眼神。见沈归点了点头,这才开口道:

    “既然你不避讳,我就直接说了啊。这次我来,是真的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颜书卿那头母狐狸的婚事不是都暂时搁置了吗?而且你看,连萨满教的大护法都被我扣在家里了,大不了让他给你占个八十年以后的良辰吉日,到时候让漠北草原直接派人来收尸不就得了?还值当你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颜青鸿接下来的话说得结结巴巴,神色间也是无比凝重纠结:

    “不是书卿的事,是我自己的事。我觉得……我可能要死……”

    “要死还不好办?来孙老二,给这位皇子看看病,能治尽量治,治不好再送到后院,找几个资历老的萨满给他准备个火祭。”

    直到现在,沈归也没把颜青鸿和铁怜儿的突然造访当成什么大事,仍然是满嘴没正经的说着玩笑话。见他如此态度,颜青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铁怜儿却先急了:

    “弟弟你正经点,青鸿说的都是真的……”

    铁怜儿是铁甲的义女,已经可以算是沈归的家人了。皆因为与颜青鸿日久生情,彼此间也就产生了好感。也不知道被这个浪荡的二皇子下了什么迷魂药,如今居然住进了颜青鸿的一间隐秘宅院之中。此时她心中本就有事积压,见沈归依然没个正经,这才出言喝止。

    沈归见自家姐姐也开口证实,不由得静下心来,在仔细在脑中思索了一番,也没想出一个头绪来。

    “我实在想不出来你会有什么样的危险。如今何护法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和亲之事的话语权,自然也掌握在了我们手中。既然已经没了和亲漠北之事,你还能招惹到什么杀身之祸。”

    听到沈归这一番话,颜青鸿诧异的看着他的双眼,观察了好一会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终于还是用探究的口吻说:

    “北燕和漠北草原二次联手犯境,这次还先派了使臣前来,根本没有一点平时那般突然袭击,占了便宜就走的姿态。如今边境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有那么复杂高效的情报来源,怎么会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

    沈归听到他这个问话也是十分惊讶,他扭头看了看同样惊讶的其他人,口中急忙高喊:“傅忆!齐返!”

    这两位正在萨满屋中“欣赏节目”的沈宅总管,急急忙忙跑到了何文道所在的偏房之中。这下可好,整个偏房内厅本就不大,如今再加上他们俩,塞的仿佛沙丁鱼罐头一般。

    “北燕和漠北草原大军压境,你们俩知道吗?”

    “知道啊!”

    齐返和傅忆异口同声的回答道。

    “知道怎么不跟我说啊?”

    齐返很诧异的和傅忆对视了一眼:

    “这跟咱有啥关系啊?”

    沈归听到他俩这番话,看着傅忆极为恼火的说:

    “先不说冬至在中山路屠了人家飞虎军的事。就说无论是任何情报,哪怕从表面上看来与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那也应该在汇总之后,详细分析出所有的可能与结果,再琢磨着有没有必要让我知道啊!而且边关战事这么重要的情报,你居然扣了这么久?现在连颜老二都知道了,你们知道的时间肯定比他更早!这耽误了多少事啊!”

    沈归的语气罕见的严厉,这副模样让傅忆与齐返都觉得有些陌生。他们两个本是一番好意,毕竟直到现在,沈归的伤仍然没有完全愈合;而刘半仙虽然每日照常出摊,但毕竟刚刚惹下了那桩天大的麻烦,若是没有眼前这边关之祸拦着,还不一定是个什么结果呢。

    “行……下次再有重要的消息,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自小便视沈归为自家兄长的小胖子齐返,首先回过神来。其实他跟着大金牙干了这么多年的牙人,脸皮早就比城墙还厚了。如今这份陌生感,也只是因为太久没见到沈归发火,一时间还不太习惯。毕竟自己也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又经常被沈归和齐雁合伙欺负,这挨顿臭骂对自己来说,也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而傅忆心中也没生出什么别扭的感觉。毕竟自家父亲便是追随沈归的外祖戎马一生,自己全家的性命也是沈归自己拼了命救回来的,在他心中早就把沈归当做家主一般看待了。只是沈归平日里对自己就像亲弟弟一般,为人也幽默风趣天马行空,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他发火,一时间不太习惯罢了。

    颜青鸿愁眉苦脸的看着刚刚得到消息的沈归说:

    “现在知道了这个消息,你想到了什么没有?”

    沈归只是略一思量,便用手扣了扣桌面,发出了咚咚的声音:

    “依我看,现在最危险的可不是你,而是你的亲生母亲。包贵妃可是草原人嫁来幽北的和亲公主。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这场战争的主导方,其实是受了寒灾的草原人。若我是准备撵傻狗上墙,自己趁火打劫的北燕人,首要目标就是下手暗杀掉皇宫里的那位包贵妃!”

86.包氏危机

    颜青鸿听到这里还有些浑不在意,连一边凑热闹的铁怜儿,都只是撇了撇嘴而已。反倒是正在喂何文道米糊的宋行舟,却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你们谈吧,我先出去。你们说的这些事太大,我一个厨子听去了很容易招祸的。”

    没想到他刚刚站起半个身子,就被沈归一只大手按了回去:

    “你做你的事,没问题的。能站在这间屋子里的人都信得过,也包括这个废人在内。”说罢一指半躺半卧费力咽着迷糊的何文道。被沈归提及的何文道却连眼睛都没抬,只是自顾自地用手捋顺着喉咙。

    颜青鸿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备受沈归信任的宋行舟,但也只是微微一愣,就又把话题扯回到原点:

    “按照你方才所说,如今最危险的竟然不是我本人?那我倒是想听听,你这家伙究竟有何高见,又为什么敢下那样的判断。”

    说完,颜青鸿四下看了看,最终也没找到空着的凳子,只好抱着肩膀斜依在了门框上。

    沈归翻了一个白眼,语气极为不耐烦的说:

    “刚才不是都说的很明白了吗?那北燕大军看似来势汹汹,但是谁家的难处谁自己知道。你以为这大军一动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吗?无论是兵饷粮草、军械补给、营寨消耗等等等等,那可都是一笔天文数字。无论北燕此时的国库充裕到什么程度,在这春耕时节出关北上,那可都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所以依我来判断,这次北燕人仍然是佯攻而已。你仔细想想,他北燕虽然得了前朝大燕的衣钵传承不假,但也同时继承了前燕的那些积疲恶疾。单说冗官重税和树大根深的门阀士族,再加上各种财阀商团,只要哪家开始冒个头出来,就足以把整个北燕朝堂拖入无休止的内斗泥潭之中。那些底蕴雄厚的北燕人,要是真的为眼前这场战争扯起皮来,那可与幽北不同,根本谁也不可能知道,到哪里才是个头啊。所以如今最头疼的只怕不是我们那位宣德陛下,而是他北燕的天佑帝啊!”

    颜青鸿听到后半段,脑子就有些乱了,一时间没来得及跟上沈归的思路,继续锲而不舍的追问道:

    “他们北燕和草原怎么样我管不着,我他娘也管不着!我现在就是想知道我母妃为何会被卷入到危机之中。”

    沈归砸着嘴斜了他一眼,嘴上却跟铁怜儿说着话:

    “我说怜儿姐姐,你看上他什么了?目光短浅的就像一个睁眼瞎,要不然你去跟刘半仙学摸骨算命吧?我再送你一个名号,就叫二瞎子你看怎么样?”

    他前半句话,把这个青楼女子出身的铁怜儿也羞得满面通红。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沈归的挪耶,一方面是因为颜青鸿的猪脑子。

    沈归伸出一只手来,沾了沾水,在桌面上详细的给颜青鸿分析起来:

    “如今刚过去多年罕见的寒冬,据说东幽路的百姓日子也不好过,更遑论以游牧为生的漠北草原了。依我看来,他们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被北燕人推倒台面上来打头阵,八成是自己也没了活路……”

    沈归的话说到这里,还是十分准确的。他虽然还不清楚太子颜昼那道八面漏风的绝世妙计,但根据三家目前的局势,也还是能稍微推算出一个大概。

    “北燕人是想步步为营,逐渐分化蚕食掉整个幽北三路,进而彻底统一华禹大路华河以北的所有领土。这是他们的一贯对外思路,从来也没有改变过;而漠北人不同,他们没有那么大的抱负,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依我看来,他们是为了整个草原的生计而战,这是在做困兽之斗,就像是一个押上了全部身家,等待翻本或死亡的赌徒。既然是这样,那分化他们的同盟也就没有多难了,只要我幽北面对的只有北燕一家,那么东海关这座天下雄关之首,就会成为北燕自己架起来的一具石磨,碾碎榨干所有北燕士卒的鲜血骨肉。”

    颜青鸿听到这里,略微想了想便得出一个结论: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成功分化两家联盟,那么眼前的局势也就不攻自破了?可这些天下大事,与我母妃的安全有什么关系呢?”

    沈归听到这里被气笑了,上前摸了摸颜青鸿的脑门,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不烧啊……”而后又正色的对铁怜儿说:“姐……要不然咱再想想?南康的风流才子可是名声远播,要不然你去南康找铁叔叔,让他再寻一家如意郎君给你?”

    刚被森鬼训到一头包的傅忆,此时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真笨!漠北人之所以会这样孤注一掷,无非就几种可能:要么是受到了北燕或者南康的贸易威胁;要么是被北燕人直接断了商道,没有粮食流入草原,这才会让他们背水一战。其实只要是银子或者粮食能解决的事,对我幽北来说就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能让草原百姓安全熬过荒年,有哪家愿意妄动刀兵呢!”

    沈归听到这里也接着他的话补充到:

    “所以你认为自己的危险首当其冲,是错误的。虽然你与包贵妃都是与草原人和解的沟通筹码,但这也只是对我幽北三路而言,才有些价值。而且在这场博弈之中,幽北一直都是被动的一方;占据主动方的北燕,如果能派人暗杀掉包贵妃,再嫁祸给任何一个幽北的头面人物,那么草原人自然就会与我们结下不死不休的血仇……你要知道包贵妃的娘家虽然如今已经颓败没落,但终究也是漠北历史上的第一雄主——孛儿只斤家族。”

    颜青鸿的脑袋,被这些自己没想到的这些问题塞得满满当当,一时间转不弯来。他浑浑噩噩的说:

    “但我母妃毕竟在幽北皇宫居住,怎么可能会被北燕人暗杀?再厉害的奸细,也不可能闯入皇宫里杀人啊!”

    他这话音刚落,屋中所有的人,都用着极为暧昧的看着他。实在看不过去的铁怜儿凑到了颜青鸿耳边,说出了“刘半仙”三个字,颜青鸿顿时就萎靡了下来。虽然嘴上仍然不肯服输:

    “那天灵脉武者又不是大白菜,只要你看紧了那个老骗子,就不可能有人能闯入皇宫刺杀贵妃!”

    沈归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提醒他道: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杀手,并不是武艺高超的杀手,也不是刘半仙那样的天灵脉武者……而是内奸!”

    颜青鸿彻底陷入了沈归这颇有些阴谋论角度的推理之中。一刹那在他脑中闪过了无数太监宫女的面孔,就连御膳房和浣衣局都没有漏下,却仍然还是一头浆糊。

    “而且……”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沈归又开口说道:“而且你说的也不全错,你自己目前也处在危险之中。当然,倒不是因为你也被北燕人盯上了。我所担心的,反而是住在东宫的那两位……”

    颜青鸿一听这话,浑身骤然打了一个冷颤,脑中也变得无比清明:是啊,自己已经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隐形着过了二十余年。最近也不知道那阵妖风吹错了方向,竟然把这件大事的中心点,吹到了自己母子身上。自己之所以会放浪形骸的隐忍了这么多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很清楚大哥那心狭量窄的性子。既然自己并不想当皇帝,又何必去招他怀疑呢。可是如今,自己已经被推倒了风口浪尖之上避无可避,再加上自己现在这有些尴尬的年纪,自然会被大哥当做眼中钉一般看待了。

    颜青鸿还是想的有些简单了,他要是知道这档子糟心事,完全是因为太子爷惹出来的,眼下居然还要靠着自己出面摆平,那他此时就一定更慌张了。

    沈归见颜青鸿面色惨白,也是略带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也没这么严重,你先去把包贵妃寝宫的所有太监和宫女悄悄过一遍筛子,然后再暗中布上几道暗桩,同时你们两个也尽量避免与生人接触,特别是皇后与太子的近人。等到此次事件逐渐平息之后,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颜青鸿仍然是一脸懵,但听了沈归的话还是木然的点了点头。没过多久又冷不防地转头看着沈归:

    “不让我出门的话,那有急事还怎么来找你啊?”

    沈归用手搓了错下巴,牙疼一般的吸了口气,而后挠了挠自己的鬓边说:

    “现在你能用的人,无论是明还是暗,什么时候是人、什么时候变鬼谁都说不好,确实不能再信任了。不如这样吧,就让奉阳公主那小狐狸做个居中传话之人,这样虽然有些招摇,但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证消息不会外泄……”

    这话一出口,众人立刻都带着些暧昧的看向沈归,沈归倒是一脸的坦荡,只是脖根有些微微泛红而已。

    “沈归!你受了伤干嘛不去我那!”

    就在屋中气氛极为暧昧的时候,由打门外传来了一个在沈归听起来,感觉十分熟悉的女人声音。

87.喜乐平安

    沈归一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便知道,门外之人定是丞相府大小姐,与自己勉强可以算成师出同门的李乐安李大小姐。之前在他与李登的一番开诚布公之后,再想到李乐安心中就有些尴尬。皆因为其实他也不十分清楚,自己对李乐安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若按照华禹大陆当世通行的审美眼光来看,李乐安的模样,只能算是普通姿色而已:圆滚滚的脸蛋,不高不矮、还有些肉嘟嘟的身材,性子还颇为泼辣古怪,除了那手林思忧亲传的高超医术以外,可以说简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

    不过李乐安还有一个连瞎子都看的出来的优点——那就是她家世极为显赫!李家的家底厚实到什么程度,恐怕除了李登之外没人清楚;但若是用富可敌国来形容的话,又略嫌苍白了一些。李家发迹的历史,简直可以追溯到萨满教兴起的远古年代。自那个时候起,李家祖先凭着种地起家,经过千百年的历史沉淀,起起落落的折腾了不知多少来回,竟然没有被湮灭在时光的长河之中。就单凭这份稳定性,就足以让所有的李家人傲视群雄了。

    而如今的李家更是凭着一己之力,硬生生的维持了幽北这种草台班子政权的近百年的稳定。虽然这个超大家族垄断幽北所有的土地与粮食生意,从民间口碑来看是颇有些争议的;但任谁都无法想象,若是没有李家,这幽北三路究竟能再撑过几个年头。

    如今李登丞相,就是这个豪族的现任家主,而李乐安也是这位丞相族长的唯一后人。虽然是个女儿身,但李家毕竟是东幽土著,在历代家族的历史上,由女子当家作主的先例也并不罕见。所以可以这么说,若是谁娶了李乐安,谁就同时拿到了李家库房一半的钥匙。

    沈归虽然不缺银子,但旁人只当他是个破落的纨绔而已。若真是他娶了李乐安,名声上不好听还不再紧要,最重要的是,有一道巨大的天谴鸿沟,正摆在李郭两家面前。

    原本按照宣德帝颜狩的计划,就是让一个颜氏子弟,娶了这位丞相独女。如此一来,他先摆平了掌军的郭家,把军权彻底分化干净;再借着李家那位乘龙快婿的东风,顺手把幽北三路的钱袋子兵不血刃的放在自家怀里;这两手联动真可谓是一石二鸟。如此一来,困扰了幽北颜家近百年的权利分散问题,就此圆满解决,而自己这个主事之人,还岂有不成为千古一帝的理由?

    当然,颜狩有颜狩的想法,李登有李登的角度,无论这二人当初盘算了什么,颜氏飞虎军与中山路总督的位置,都可以实打实地看成为,那是双方在进行着彩礼与嫁妆的等价交换。不过就在这双方都已经达成默契的时候,竟然横空杀出来了一个郭家外戚沈归。而且也不知道他施展了什么妖术,竟然三下五除二地,把颜青鸿和李乐安的“天作之合”生生给劫了糊!

    虽然这两方的利益交换已经完成,但丞相大人出于对女儿无比的宠爱,也就任由这对“野鸳鸯”发展下去;可如此一来,却差点把宣德帝颜狩给活活气疯!这眼看着就要军权财政一把抓,居然会被一个游手好闲的破落子弟给抢了先,任谁都会火冒三丈;不过自己毕竟刚刚夺了人家外祖父那世袭罔替的官爵,还顺带着全盘接收了郭家的“遗产”;此时再找个由头宰了那小子不是不行,就是吃相实在太难看了!被名声所累的宣德帝,也只能咬牙忍到了今天。

    当然,这也是颜狩记恨沈归的原因之一,而前几日刘半仙托颜复九带回来的警告,更是给这份恨意添上了一把火。

    抛开万事缠身的颜狩不说,此时的沈归面对李乐安的责问,也颇有些心虚:

    “其实就一点皮外伤而已,孙老二也能治。最近李府上下只怕并不清闲,不让人去请你来,也是想给你时间,好多陪陪丞相大人。”

    沈归此时的语气罕见的有些软弱,有些唯诺的声调听起来,就知道他没说实话。大小姐李乐安刚一进门,也不理会屋内其他人,径直走到了沈归面前,抓着他的衣襟就向往外扯,嘴里还嚷着:

    “孙老二弄死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吗?还敢让那个草包给你疗伤?把衣袍解开我给你检查检查,省的本小姐还得给你提前预备出一块坟地来。”

    旁边那位被称作草包的孙白芷,见这位同行李小姐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生气。他用药碗之中的银勺敲了敲碗边,发出了清脆的瓷器之声:

    “嘿嘿李大小姐,在下这个“草包同行”可还在呢,下次您再想要说谁坏话,最好能放尊重些,再不济至少别当着人家面说啊!”

    “哎呦?孙老二你可以啊,入一回宫长行市了,忘了自己有多大能耐了吧?你要是真觉得自己医术高明,那本小姐就讨教一番:宫中御马监的那位老太监,孙二神医您,打算是怎么个治法呢?”

    一听她说起这个来,孙白芷就觉得头疼。虽然在半唬半骗之下,把这位大护法给救了回来,但是今日陆向寅已经吃下了最后一丸“三日定魂丹”,若是明天还没有起色,那陆向寅这条命,再加上自己一家老小,就通通死定了!

    其实他也问过刘半仙,有什么办法能延他个十天二十天的阳寿。如今幽北被两面夹击,估计那皇帝老儿也没闲功夫,天天盯着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太监。所以只要他能多活上一时半刻的,让自己对皇帝能有所交代,不会连累兄长家人也就是了。但刘半仙就只给了自己两个字:没戏。

    眼下被李乐安一句话道破心事,孙白芷便骤然萎靡下去。面对满门家小的性命危机,再暴躁的脾气也都燃不起一点火星来。

    李乐安看着他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而后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在孙白芷面前晃了晃:

    “孙老二你瞧瞧,我这瓶药可是临出师之前,我师父送的。我师父可是当代大萨满——南斗回春林思忧,活死人肉白骨都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一个老太监了。就这瓶要只要他服下去,那再活个十年八年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李乐安这话刚一落地,孙白芷便眼前一亮,劈手夺过了她手中的瓷瓶,如获至宝般的捧在手心,点头哈腰的念叨着:

    “嫂子您的医术确是天下无双,只在贵恩师一人之下,却在世间万人之上。谢谢嫂子救我全家性命,以后我孙小二愿当牛做马来报答您的恩情……您先给沈哥仔细验伤,我就不多打扰了……”

    孙白芷这些不要脸的恭维话,说的仿佛高山流水一般顺当,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门外跑,那副德行就像是害怕李乐安后悔一样。

    一直沉默的沈归却觉得有些可惜,看着李乐安说:

    “林婆婆的药,那可都是人间罕见的灵丹妙药,你让他拿去给敌人救命,多少有些浪费吧?”

    李乐安仍然笑呵呵的看着孙白芷的背影,嘴里回答着沈归:

    “师父说过,只要是药,那就是救人用的。如今看似是救了陆向寅一条命,但其实我真正救的是孙氏满门啊。你啊你,以后也多为自己的朋友考虑考虑,人家不说,也不代表真的不担心啊……”

    沈归挠了挠脑袋,他心中其实早已为孙白芷考虑了一个方法,但远不如李乐安这个办法周全。如今被李乐安指责,也只是讪讪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旁边的人见这一对儿鸳鸯虽然不再开口,但是已经十分暧昧的气氛,分明更加浓烈了。众人纷纷识趣的起身告退,临走之时也都给沈归递过来一些奇怪的眼神。

    沈归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受到众人的轮番调戏仍然可以面不改色,但李乐安此时却已经转过头去,一张小圆脸红的仿佛熟透的苹果一般。

    待屋中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李乐安才重新整理好的心态,故作平静的又把双手放在了沈归的衣襟上:

    “赶紧脱了衣衫我看看伤口,若是恢复不好的话我还得给你重新用药,孙白芷平素用药过于刚烈,不小心容易出大问题……”

    李乐安扯了几下,见沈归并没有松手,于是抬起头来,顺着沈归的眼神向后看去。只见床上还躺着一个瞪大了眼睛,神色也颇为尴尬的何文道。

    屋中霎时间安静下来,三个人四目相对,一时间都有些愣神。

    还得说人家何护法年纪大经验老,他一掀被子,用手紧紧抵着喉咙,用沙哑的气音对沈归与李乐安说:

    “我这伤还没好利落,实在下不了床。要不要我背过身子,你俩上来验伤?”

88.裴涯之忧

    目前幽北的边境线上,接任傅野中山总督之职的裴涯裴总督,原本是礼部侍郎出身。虽然他年幼之时也曾在三北书院苦读,而三北书院的君子六艺之中,也有着射、御两门课程。但无论他成绩如何,在理论与实践之间还仍然有着一道不可轻易跨越的鸿沟。所以纠其根本,此时的裴涯仍然还是个文官底子。

    不过就是这个文官出身的中山总督,此时却盔甲齐整,腰间斜挎宝剑、紧皱眉头地站在了中山北部的边境线前,而在他的身后,还背挎着一张硬弓,看起来威风凛凛煞气腾腾。此时的裴涯,已经颇有些文武双全的味道了。

    “裴督我们还是回营吧,今日风太硬,没准马上就要迎来一场大战,若是此时被风吹到个伤风高热,那可怎么是好啊!”

    同来护卫裴涯边境视察的总督府内府侍卫长,此时凑上前来在裴涯的耳边轻声说着。在侍卫长看来,这位接替老长官傅野的裴督,虽然有些书生意气,但也不失为一个能人。首先他极为注重中山路的经商环境,经常亲自带领士卒主动出击巡视商路,在训练新兵的同时顺带着肃清中山境内的大小匪窝三十余家,深受中山路百姓与来往客商的称赞与爱戴;这没有了匪患,货运成本自然也就降低了不少,中山路的物价也逐渐趋于稳定,百姓的生活也渐渐富足起来。

    这个裴涯以总督的身份,同时兼揽了课税司与布政使三个人的活。这本是个极犯忌讳的事,不过到了裴涯这里,因为皇帝的宠信,也乐得让他把那两个无能的颜氏子弟束之高阁。如今的裴涯,在宣德帝的放任下,手中的权力已经隐隐与当初的郭云松差不多了,当然,只是表面上的差不多而已。

    最近幽北边关告急,朝廷飞骑也送来了内廷密报。裴涯刚刚看完便披挂上马,带上了几个亲信护卫去边境开始实地勘察了。单就这份办事效率来看的态度,就足以甩那位游手好闲的前任总督傅野好几条街了。

    此时身披重甲的裴涯咬着牙,顶着草原上吹来的硬风仔细地观察着远处,观察着那一马平川的两国边境线。他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那位督府护卫长说:

    “也怪不得咱们中山路年年春秋两季,都总会有马贼作乱。这样的边境线,就算我督府军有再多的兵力,也是于事无补啊……”说到这里,裴涯用脚尖刨了刨地上的沙土:“你看看这里的土地,干涩的地方全碎石沙土,而稍微湿润些的地方又暗藏着泥潭沼泽……这样的环境别说筑墙,就连步兵行军都有很大的危险……也不知道那些草原马贼为何总能来去如风,行动自如的……哎……”

    是的,裴涯接到了内廷送来的秘奏,其中倒是也没提起什么新鲜事来。只是在说明情况的同时,让裴涯既不要先发制人,也不能让漠北大军踏入幽北领土一步。之后的一切行动计划,都要等对方的使节进入奉京之后,才会再做下一步的具体部署。

    裴涯一看这有些自相矛盾的密奏,就有些楞神。若是只有北燕大军还好说,毕竟多年来北燕与幽北两方,都极有默契的以东海关这座天下第一雄关为中心点,一切明暗大小的动作行为,都会在这个兵家必争之地展开。多年来两方互有胜败,但双方就像演习一般的你来我往、又进退有序,早就彼此知根知底了;

    反而自己面前这道漠北防线,才是最为凶险的:整个中山路与漠北草原足有千余里接壤的边境线,虽然按照往日经验可以大致上推断出几个重点防守区域,但人家漠北人可是马背上的民族,无论是进攻撤退还是敌后穿插速度,都不是自己手上那些普通士卒可以比拟的。

    文人出身的裴涯尽管在才华与天赋上极为出众,但终究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指挥战争,看着眼前这道无比糟心的边境,一时间有些心烦意乱。一旁的总督府护卫长看见裴督紧皱着眉头,牙疼般的不住抽着凉气,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对于这个新任总督,侍卫长还是很欣赏的。无论是他对于军中事务的勤勉认真,还是他为民间百姓谋求更高生活水平的施政纲领,都能看得出裴涯其人是一个有能力的实干型总督。于是他也不顾着会犯忌讳,给这位新主子献出了一个自己的意见:

    “裴督您终究是读书人出身,如今面对这些战场军务自然有些无处下手的感觉。依卑职看,不如您回到军营之中,向一些久经沙场的将军请教一二,或许能得到一些不错的意见。当然,卑职也不是说您……”

    “好!这个主意好!”差点钻进牛角尖中的裴涯此时一听侍卫长的话,立刻眼前一亮:“这的确是本督疏忽了,闭门造车能想出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来?还是要兼听则明嘛。你说的对,我终究是从书本上学来的军务,绝不会比那些久经沙场的将领体会的更深。好!就这么办了!”

    裴涯一句话说完,赞赏对着侍卫长点了点头,然后雷厉风行的重新跨上了战马,右臂一挥:“诸位兄弟,回营开会!”话音刚落,他便一骑绝尘的先行而去了。

    还在原地有些愣神的侍卫长极为感动,随便揉了揉眼睛,便一个翻身也跨上战马,朝着军营方向飞驰而去。

    裴涯就是这么个务实的性子,下了决定就直接着手开始。他也不在乎什么礼仪威严,连身上的沉重披挂都没顾得上卸,就直接走入了军中主将的大帐之中。

    他提领的中山督府军,原本是太白卫主力的预备队。在幽北三路平定以后,便由当时的皇帝下旨,又经时任中山路总督郭云松亲手改制,把原本太白卫的精锐都调入宫中,护卫皇室安全;而第二梯队的预备人员,就成了如今这些护卫中山边境的中山督府军。

    不过由此可见,在幽北三路的建国之初,国家形态颇有些‘古商国’分封制的影子。也就是说只要诸侯服从天子的号令、定期去首都述职,也能够按时交纳税贡,又可以帮天子镇守疆域的话,那么想在自己的分封领地上搞出点什么幺蛾子来,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天子并不会加以干涉。

    当时的郭云松是这么干的;而当时的东幽李三元,也是这么干的;不过郭李两家诸侯此时的天差地别,就因为郭云松与李登对于宣德帝的态度上各有不同;在颜狩上台之后,李登是自己请旨来到了奉京城中为官,或者说为质也可以;而中山总督郭云松,则是奉昭调来的,这从主观能动性上,就给颜狩留下了一个极为不好的印象;之后在朝堂之上的态度,二人更是天壤之别。在经过之后种种原因的发酵之下,最后才导致了郭家的彻底覆灭。

    不过,虽有前任郭家“珠玉在前”,但这位继任总督裴涯,却还是走了他的老路:把整个中山路的军政、财务、民生、商业都抓在了自己手中!当然了,他这么干与郭云松有根本上的不同,他可是实打实的奉旨办差!

    号角吹响了没过多久,营中大帐便已经挤满了人。各个阶级的士卒将领都有,甚至还有几个后勤的伙头军,也奉号令前来旁听。总督裴涯此时并没有坐在帅案之后,而是站在人群之中。他慢慢地左右环视了一圈,用柔和的眼神压低了嘈杂的声音之后,这才开口说道:

    “自本督继任以来,上仰天子信任,下赖诸君帮扶,这才使得我这个文士出身的武职总督,没闹出什么太大的笑话。但昨日我接到朝廷飞马来报,北燕与漠北再次结成同盟,两方陈兵我幽北边境,不日便可能就要对两路齐飞大举进攻。方才我与家将护卫前去边境视察,看回来了一个忧心忡忡。正因如此,此时才会召集诸位同袍兄弟前来商议。在下平日只知纸上谈兵,身上连一处刀伤都没有,更别提真的排兵布阵了……”

    话说到这里,裴涯停住了话头,深深的给周围所有军汉作了一个“转圈揖”:

    “从此刻开始,这座帅帐之中就再也没有什么都督将军,也没有什么伙头辅兵,有的只有我中山督府军的同袍弟兄,还请诸位能够畅所欲言,指点在下。”

    这一番礼贤下士虚心求教的姿态做完,直把帐中这些糙汉军卒惊了一个手足无措,不少眼窝浅的,竟然还感动的泛出了点点泪花来。

    先不说这次会议的能够带来怎样的效果,单说裴涯今日这个举动,已经使得不少怀恋傅、郭两家的军中老卒,从原先那般“非暴力不合作”的散漫态度之中,有所缓和了。

89.惯性思维

    等帐中之人情绪回归稳定之后,裴涯先不顾仪态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向四周看了看,伸手指向了一个胡须头发有些斑白的将军说:

    “这位老将军就是有着“五花烈马洪”之称的洪烈洪老将军吧?您可是太白铁军出身的老人了,跟着太白飞虎郭老王爷出生入死了这么多年,必然有您的过人之处。在场众人可都是您的晚辈,就不妨畅所欲言吧。”

    这位洪烈洪老将军,此时一见裴涯竟然对自己十分熟悉,不由得心中更生出几分钦佩之感。军中为将者,有一个基本要领,或者说是一个最大的忌讳,那便是要避免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若是兵将之间没有对彼此深刻的了解,又怎么可能在实战之时,达到如臂使指的程度呢?如果是那样的话,哪怕再精妙的战术计谋,无法在战场上施展出来,也是无用的。

    “裴督说的一点不错。老夫自幼便投身于郭公帐下从军,大小征战近百场,多少还算有那么点经验可言。既然裴督不弃老朽年迈昏愦,那么末将便倚老卖老,说上一说……”

    裴涯听到这里,用极为轻松的口吻一摆手,打断了洪烈这段自谦的话:

    “洪老将军的赫赫威名,这幽北三路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又怎会与年迈昏愦扯得上关系呢?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如今这座大帐可没有什么职位高地身份贵贱之别,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的袍泽手足。老将军您身为督府军中的定海神针,又是我们这些人的前辈官长,有什么就直接说什么嘛,莫非您对自家的儿孙也是这么客气的?哈哈哈哈……”

    洪烈本就是个直性子的武夫出身,见裴涯这副模样不似惺惺作态,也就放开了胆子:

    “方才裴督查探边境可有什么心得体会呀?”

    “……嗯,我中山路与漠北草原的接壤边境线极长,又大多是一览无遗的平原开阔地带,这无疑中就会拉长了我方的防守范围。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裴某认为,我们目前最大的问题则是无险可依,面对草原人的快马弯刀根本就束手无策,可以说是追不上、打不过、找不到、摸不着,再加上土地原因无法铸墙,也就没有了诱敌深入、围而歼之的必要条件……百思不得其解之下,这才会着急请众位前辈来为我出谋划策呀……”

    洪烈听完就点了点头,裴涯的这一番话,虽然有些许偏颇之处,但大体上的思路还是没有走偏的。由此可见裴涯其人,虽然在经验上有所不足,但对于军事上的领悟力还是不错的。只要假以时日,定能变成一位难缠的名帅。

    “裴督说的不错,这中山路的边境线问题,的确让我们有些无从下手,但其实实际的解决方式,也并没有多么困难。裴督是新官上任,又是学子出身,没有与漠北草原人面对面的厮杀过,有这样的误会不难理解。裴督啊……其实是你把他们想的太过凶悍了……”

    洪烈说到了兴头上,摇着脑袋颇有一番指点江山的得意。这副有些倚老卖老的话说到最后,他自己反而最先醒悟过来,偷瞄了一眼裴涯,却发现裴涯竟然是一脸的渴求之色,虚心受教的姿态溢于言表。这个反应让洪烈就更加放松了:

    “漠北草原人擅骑射熟弓马不假,普通士卒的战斗力更是几倍于我幽北,但是他们人丁稀薄,兵源补充也远远不如我幽北三路;这些马贼平日打个草谷,最多不过百人;哪怕是正式战争,也不过区区几千之数;若是能够正面对攻,哪怕是十个幽北士卒换一个漠北骑兵,我们也定然可以将对方拖耗致死。但为何我中山路边患多年未除,这些马匪又犹如野草般周而复始呢?皆因为他们借着精湛的骑术与优良的马种,从来不曾不与我幽北大军正面相抗;漠北骑兵所到之处,只是简单劫掠一番便放上一把大火,而后便扬长而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而这时我方大军往往才刚得到消息。您说说看,若是您来领兵,这种仗该怎么打?这样的马匪又怎么追呢?”

    面对老将军洪烈的反问,裴涯则铺开了一张中山路行军地图,仔细的观察了起来,而后得出一个结论,而后迎着洪烈那探寻的目光,带着疑问的语气说道:

    “若是这样的话,只能寻找几座坚城互相依托、守望相助,拉出一道可以随彼此支援的稳固防线,把对方骑兵的活动范围缓缓压缩,最后形成围而歼之的战场态势……是这样吧?”

    洪烈捋了捋斑驳的胡须哈哈大笑起来:

    “裴督这战术甚合兵法,但未免有些乐观了。漠北人打娘胎里生下来就骑在马背上,平日里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战场厮杀,都是与战马共同进退的。他们可是华禹大陆上最出色的骑兵,又怎么不会知道自己的优势与缺点呢?裴督你可以结合往年战报一起分析,这些草原狼们,何时进入过我们封锁线的势力范围之内啊……换句话说,就咱们往日的那些小招数,早就让人家摸了个一清二楚。想坐到请君入瓮,又谈何容易啊……”

    裴涯想了想,又用指甲在羊皮地图上掐出了几条痕迹来,发现的确如他所说那般别无二致,立刻点了点头:

    “今时不同往日,这次北燕与漠北人结成二次同盟,好像是要来真的了。那我们应该怎么提前布防呢?”

    洪烈想了想,伸出了两个指头:

    “若是老朽看来,如今有两个方法可以一试:一个比较主动,但是要冒很大风险;而另一个则比较被动,但也更加稳妥一些。”

    “洪老将军快说……”

    “这第一个比较主动激进的做法,便让出整座青山城!当然这个让也是有前提条件的。我们提前分散兵力,暗中驻扎在中山城附近的村落县城之中,而首府中山城则提前精心装扮一番,待漠北骑兵大军而至,我方野外军队则佯装不敌,节节败退至青城山附近;而后面对漠北骑兵围城,城内士卒爆发哗变,有大批“败军”弃城而逃。届时这座中山路的首府青山城,就变成了一块肥美的羊肉,摆到漠北人的桌面上了。只要他们禁不住诱惑,想要进入这个贸易大城劫掠一番,那时节或是困城不攻围点打援,或是提前在城中放置引火之物,来一个瓮中捉鳖,就全看大人的喜好而定了。毕竟青山城可是在我们中山路的腹地之中,而那些草原骑兵野外游斗是天下无敌,但若说到守城……哈哈哈哈……”

    洪烈说到此处刚要仰天长啸,突然发现裴涯的眼神中带着些炽热,又急忙泼上了一盆冷水:

    “裴督先别急着高兴,此计还有一些需要解决的问题。这其一,青山城附近村县究竟可以伏兵多少?而那么大的动作又是否可以保证计划不提前外泄?这就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其二若是草原骑兵在进城之前,先去周围村落仔细探查一番又当如何?半个老弱妇孺都没有,全是青壮年的村落,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这第三则最为重要,这个计策中的诱饵,可是中山路的首府;虽然经过我们提前迁移,但无论是付之一炬,还是被大肆劫掠破坏一番,传出去都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若是能一次性坑杀所有漠北骑兵,那还勉强说得过去,若是皆时只有千余小股骑兵闯入城中,这大门您是关还是不关?这城您又烧还是不烧呢?”

    虽然洪烈这番话说的极有道理,但此时裴涯的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身负宣德帝的厚望,还指望着他这一任总督当下来,可以彻底分化瓦解掉郭家在中山路的残余势力呢。可若这真的按照这个大胆的计策行事,那么中山路的首府青城山,就定然要成为一座废墟了。无论是这座首府坚城的隐含意义,还是宣德帝颜狩那好面子又小心眼的脾气秉性,无论自己拿下了多么显赫的战绩,都少不得要被陛下推出来顶罪的……

    想到这里,裴涯在心中暂时搁置了洪烈提出的这个大胆计划。他谨慎的点了点头,再次问道:

    “方才您所说我听明白了。现在还请老将军说说这保守些的第二个计策是什么呢?”

    洪烈听到这里只是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第二个计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咱们往年都在用的也是这个——坚壁清野而已!”

90.坚壁清野

    坚壁清野这个略嫌老套的防守计策,对于中山督府军的这些老行伍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漠北骑兵无论是单兵战斗力还是整体机动性,都是极为出色的。而且对方的每次行动意图,也绝对不会把防备坚实的大城为定目标。他们每次出兵,目标都往往是商路驿站,或者村落小县。抢得财务就马上联系专收黑货的牙人进行交易,直接变成所需物资,甚至连漠北都不用回就直接可以就地脱手,时至今日已经形成了“产销一条龙的快速销赃模式”,无论是漠北草原人,还是那些“灰色产业链”的从业人员,都已经当成了惯例生意在做。

    正因如此,原来中山一路的实际掌舵人——小傅忆,在他老子还在总督任上的时候,捉刀代为制定了这样的防守计划:每逢春秋两季,中山路防线便开始急剧收缩,直到中山第一道大城联防线的位置,反正大城之外除了一些小村落小县城,便是一些货栈驿馆,他们草原人喜欢烧就烧、喜欢砸就砸,大不了等他们走后我们再建回来就是了。如此一来,除了一些铤而走险想发战争财的商队之外,草原人每次出击,都只能抢走一些没顾得上转移的遗落物资。如此一来,漠北人的“赚钱效率”就直接大打折扣,从之前个个都能吃得满嘴流油,直到现在只能勉强糊口,由此可见这招坚壁清野,还是起到了一定效果的。

    不过凡事就必有其两面性,坚壁清野这一招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草原马贼的嚣张气焰,但终究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首先一年两次迁移百姓转移物资,就是一个费时费力的浩大工程;而且春秋两季本就是播种与收获的农忙时节,春播要延后多久,秋收又要提前多久,这都是个很现实的问题;而且草原人也不傻,他们虽然不敢攻城,但面对坚壁清野的严格时效性,也研讨出了一个“回马枪”这种解决方式。

    因此在裴涯接任之前,傅忆已经和草原上的博尔木汗相互纠缠多年,双方你来我往的隔空对弈,多年来彼此间也是互有输赢。但根据攻守两方的不同,总体说来,傅忆还是只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住漠北人的劫掠效果,但还并没有想出一个可以彻底解决边境问题,能够一劳永逸的好方法。

    而如今这位“五花烈马洪”给出的保守意见,其实就是当年傅忆留下的“坚壁清野”的变种,只是略微调整了一下防线位置与坚壁清野的力度,还有一些细枝末节上的变化,整体上并没有什么太大出入,这也好就是老将军有些不好意思的原因。他觉得不好意思,到不是因为自己照搬了傅忆那个小娃娃的计策,而是因为这道坚壁清野计,实际效果一直以来都很一般。

    裴涯不是个笨人,对于这个历史悠久的防守计,更是深知其中短长。此刻帐中极为安静,所有的将领士卒都把眼光聚集在裴涯身上,都在等着看这位文士总督,究竟最终会做出一个什么样的决断。这个决断也直接影响到所有人接下来的工作方向——到底是提前运走青山城的百姓物资,制造一个请君入瓮的饵城?还是实行坚壁清野,收拢所有的城外百姓与物资粮食,做出依城而守的防御姿态来呢?

    裴涯眼下正面对着二选一的抉择,这实在是让他心中有些犹豫。其实在他的内心之中,更欣赏那个有些激进大胆的计划;而帐中的大部分士卒将领,也都期待着一场实打实的大胜,也好出一口多年积攒之下的怨气。不过,这个计划实施起来还有很大的难度,在朝堂上的风险更是不可预测的,简直可以称为一场豪赌。

    裴涯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也不是没有勇气站在赌桌前面。只是眼下这场赌局,双方付出的筹码并不相等:若是赌输了的话,自己可能赔上的不只有头上的这顶官帽,还有全部的身家性命;但赌赢的话,自己好像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毕竟现在的裴涯,在明面上已经是一路总督了,此时就算是再来一场战绩彪炳的大胜,陛下颜狩还要面临着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难题。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者的下场,从来都只有一个。

    裴涯在心中略一衡量,就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但见此时帐中的士卒还在一脸热切的望着自己,他知道,这些士卒将领可还指望着一场大胜来封侯拜将呢……

    “好了诸位!”裴涯终于站起身来,先是掸了掸衣甲上的尘土,又拍了手说道。周围的士卒将领,见主帅裴涯好像做出了一个决定,也都静下声音来,侧耳倾听他的决断。

    “此时草原与北燕的两家使臣,目前还在半路之上。三方会谈之后究竟还会生出什么变化,我们目前根本不清楚。所以此时便确定整体计划,还为时尚早。不过三军未动而粮草先行,辅兵与军需官,此时就应该开始着手准备工作,重新查验粮食草料数目、整修军械车马,再次盘点战备仓库,做好一切战前准备工作;而各位将军,也要加紧操练士卒同时整训新丁,务必做到各队各营满编满员。”

    帐中诸位一听裴涯这话,也都明白了接下来要先进入备战状态,最终决断还是等奉京皇宫那位的圣旨。这位主帅虽然少了一份果断决然,但也不失为一个更加稳妥的做法。毕竟,这仗打不打还在两说,目前也确实有些兴奋过头了……

    散帐之后,裴涯坐在帅案之后仔细观察起那张羊皮地图来,偶尔还用一杆细笔在纸上写画着什么。而众家将领也都分头去做准备,一时间在整座督府军大营之中,呈现出了一派极为忙碌的热闹景象。

    转过天来,在天还未亮透的清晨,前任中山路少都督傅忆,就怀揣着一封书信推门进屋,把大伤未愈的沈归从美梦中拽起了来。

    “还睡?出大事了!”

    沈归眼睛都没睁开,随便嘟囔了一句:“出什么大事也得先睡饱了再说啊……上吊之前还不让人喘口气啊……”

    傅忆一把就掀开了他那温暖的被窝,初春时节的冷空气一下就把沈归打了个透,直接把他冻醒了一半:

    “裴涯那个蠢货昨天在督府军中开会了,看那意思,是准备走我当初的老路,对漠北草原人实行坚壁清野的防守态势了!”

    这一句话直接把沈归彻底惊醒,他揉了揉双眼,定了定神,朝门外喊了一句:“更衣!”而后又对傅忆说:“把齐返也叫来,给我一刻钟时间,咱们一会在何文道的屋里见。”

    没过多久,跑的气喘吁吁的小胖子齐返,与傅忆一起走进了何文道养伤的侧房之中。才刚一进门,齐返就嚷嚷起来:

    “大早上的找我干嘛啊?今儿我可还有正事没办呢,本来和我师兄约好了去谈一桩生意的……”

    “早就让你住到我这来,你就是不乐意。现在一趟趟的跑,你能怪的了谁啊?”

    “有事赶紧说!师兄那边可还等着我呢!”

    沈归一见齐返这么着急,便回头朝傅忆抬了抬下巴:

    “拿出来吧,给他们都看看。”

    连刚被吵醒的何文道在内,屋中四人都再次传阅了一遍傅忆带来的那封没有名款的书信。最后一个看完的齐返最先发问:

    “这有什么问题啊?我要是裴涯我也选坚壁清野,明知道亏本的买卖谁会去做啊?”

    何文道却是先摇了摇头,抵着受伤的嗓子,费力的说:

    “往常可以,这次不行。”

    傅忆见他说话实在困难,也是先拿出了一张幽北全境地图,铺开在床边上,四个人见状便把脑袋凑到了一起。

    沈归用指甲划出了中山路边与漠北草原接壤的境线:

    “往常漠北人来我幽北劫掠,一般过于出动三至五个小队,每队不过一百人,分头进入中山境内。而其中必有一只精锐骑兵,会直插青山城进行试探性攻击,一来为了吸引防守,二来为了探听青山城虚实;而同时另外两个目标方向,则是中山路的货物贸易重镇——双幽镇,与中山路北面的粮商聚集地,查县。这两个中山重镇一南一北,南面的双幽镇和关北路接壤,是各家商队的必经之地;而北面的查县,地理位置被东幽路与漠北草原夹在中间,还是东幽李家商队的粮食仓库所在地。

    齐返摇了摇头:

    “你说这些图上都看得出来,我还是个牙人出身,自然比你更清楚利害关系,直接说重点好吗?我那边真有事!来了一个南康的大商人!我现在耽误的每一息时间,都等于往幽河里面在扔金子!”

91.刻舟求剑

    沈归见他这副不耐烦的着急模样,也直接开口说起正题:

    “简单说来,以前坚壁清野可以,这次不行。因为这次漠北草原人的目标已经不同以往,不再是劫掠一番转头便走,而是真的准备大举进犯我中山路,起码也要完全占领查县。他们之所以会任由北燕人把自己捅到台前,除了有些未知因素以外,摆在眼前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缺粮,是极度缺粮!我们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一直对漠北草原的盐、铁、粮、布实行禁运禁售的封锁策略,再加上去年那个罕见的寒冬,这是把漠北人生生逼到了死路之上。因此据我推断,如果漠北人通过若干小股骑兵的高速穿插分隔,是有能力把查县,甚至把查县附近的幽北领土,都收入囊中。如此一来,漠北与东幽便直接接壤,困扰他们多年的粮食问题,也就可以得到一个完美解决方式。”

    齐返看了看地图,发现查县附近的幽北领土,就仿佛一根鼓槌相仿,夹在东幽与漠北两家之间。若是由几队野战无敌的漠北骑兵关门打狗,那不光查县守不住,连东幽一路也同时门户大开了。

    幽北三路此时的最强战力,便是裴涯手下的督府军。东幽路李家那些族兵,私斗起来倒是悍勇无比,可一但朕上了战场,腿肚子都会开始打转,更别提让他们去对抗衡漠北草原人的快马弯刀了。

    沈归见齐返已经开始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又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着:

    “简单说来,目前我们幽北也只有可以调动、并且能上阵对敌的军队。第一支就是正在东海关前守护幽北南大门的飞熊军。这支队伍战斗力最强,但也被北燕人钉的最牢,所以已经可以无视掉了;而第二只则是张黄羚统领的飞虎军。这支军队虽然曾经战绩辉煌,但是目前只是一盘散沙,根本谈不上什么战斗力,而且之前傅忆还杀了人家一百多精锐,那其中有不少还是军中老兵,这样失去了主心骨的军队,站站场子骂几句闲街还可以,放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也定然是一冲就散的下场;而中山路督府军,原来的底子不错,现任总督裴涯其人也不是酒囊饭袋。虽然战斗力有所报障,但也断然不是漠北骑兵的对手。因此,幽北目前的状况,就是根本不会再有什么能打硬仗的支援部队可以指望的上了。”

    齐返挠了挠脑袋,看向傅忆问道:

    “那你原来不是也玩坚壁清野吗?虽然听说效果一般,但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啊!这次为什么不行呢?裴涯和颜重武一人守好一边,咬咬牙不也就扛过去了吗?”

    傅忆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往日这招之所以有用,是人家漠北人根本就没玩命啊。以前他们不过就是大肆劫掠一番,最近几年连房子都不烧了。人家漠北那是在拿我们中山百姓当猪养,饿了就过来割点肉吃。不过这次就没这么简单了,若他们真的是因为商路被断,就一定会想要换成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们这次还是坚壁清野的话,那么人家肯定会顺势而为,来一招长驱直入的。”

    齐返笑了笑,指了指青山城的方向:

    “长驱直入就长驱直入呗,青山城的城防坚实无比,还怕他们蚁附强攻不成?还是怕他们胯下战马长出翅膀来,直接飞跃高高的青山城墙?”

    沈归一巴掌就拍在了齐返的后脑勺上,指了指地图上奉京城的方向:

    “人家漠北人有病啊?我要是他们,一旦拿下了李家粮仓——查县,手里粮草充足之后,直接就转头杀入关北境内,围着奉京城附近绕着圈地烧杀抢掠。到时看你颜重武的飞熊军动是不动:你若回援奉京,那么枕戈待旦的北燕大军直接顺势攻入幽北,与漠北骑兵两路汇合,到了那时,这些骑兵不单有了充足的兵刃补充,更能得到北燕方面的攻城器械帮助。这样的话,他们的马还真就能背生双翅,飞过奉京城那高大坚固的城墙来了!”

    齐返被沈归这一番话说有些不寒而栗,皆因为在他脑中想到的是,一旦那些野战无敌的草原骑兵得到了攻城器械,和无穷无尽的兵刃粮草补充,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那要是颜重武不回援奉京呢?”

    齐返有些心不在焉的问出了后半句话。而沈归则是冷冷的笑道:

    “我要是漠北草原人,我巴不得颜重武会死守锦城呢!真到了那时节,漠北草原人就占据了幽、燕、漠这场混战绝对的主动,无论是在锦城之下与北燕大军汇合,还是在最为富庶的关北路肆意劫掠,都全凭他们自己的想法行事;而且无论是幽北还是北燕,到时候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了。”

    齐返听到这里不由得有些泄气,不过他马上又摆出一脸的无所谓来,拍了拍手:

    “嗨,咱们又不是颜狩的死党,替他招的哪门子急啊?咱们中山的家人此时也都身在南康,这幽北三路最后是死是活,与咱们又有啥关系呢?”

    齐返这漫不经心的话一出口,就连傅忆与病床上的何文道都支起了耳朵,一起等待被问懵了的沈归回话。

    是啊,如今沈归既没有官身,也没有爵位,就连他那么多的狐朋狗友,也都是各有其所长之处,在战乱之中逃一条活命,也都不是什么问题。眼下他的所有亲近之人都已经身在南康,而他与宣德帝颜狩也绝对称不上是同道中人,根本没理由去搅合到这趟浑水之中。

    如果非要给他找出一个理由来,难道是颜青鸿和李乐安?可是他与颜青鸿的关系,好像也没到那个以命相交的地步;而与李乐安的亲密关系,好像也并不会受到幽北三路战事的影响啊?

    如果说是因为萨满教,那就更加可笑了。如今的萨满教,早已经被折腾的七零八落了;倘若换成同样信仰的漠北草原人来执掌幽北三路,搞不好萨满教还能再次中兴呢!

    沈归见这三位一脸等待八卦的神情,也是微微笑了笑:

    “中山路是我外祖父的呀,我总得给把自家的东西亲手拿回来吧?”

    “……”

    在场众人就算抓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沈归给出的原因居然是这个。其实在郭霜死后,郭家的衰败就是时间上的问题了,而之前那般兵不血刃的平稳过度,好像也是个不错的解决方式。但没想到沈归竟然一直都存着要重新夺回中山路的执念。

    齐返最先开口,语气十分不屑的说:

    “这又苦又冷又穷的中山路,你要他干嘛啊?我哥来信说了,南康风景宜人气候温暖,就连那位南康皇帝也只是个名义上的帝王,根本就不管实事。咱们的家人朋友也都在那里,要不是因为你在这,我早就去南康找他们了。你还想着那么个已经摇摇欲坠的中山路干嘛呢?”

    沈归听到这一番话也是挠了挠头:

    “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想这么做。我明白这次中山路、或者说幽北三路都未必撑的过去,但这太白山,可是咱们所有人的老家,中山路也是我郭家的祖业。它可以毁在任何一个郭家人的手上,但绝不可以被别人抢走再毁掉!也许你们都无法理解认同我的想法,但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我沈归,一定要亲手把属于郭家的东西夺回来!”

    齐返和傅忆耸了耸肩,他们一个如同沈归的亲弟弟一般,另一个也曾是中山路的少都督,不单对于太白山有着无与伦比的乡土眷恋之情,而且对沈归也有着血亲般的信任。

    “而且,无论我的动机是什么,理由还有什么,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沈归见三人不置可否的态度,又接着说了下去:“无论我们以后身在何方,无论我们有多少银子可以肆意挥霍,无论我们之后的社会地位是高是低,只要幽北三路这次彻底覆灭,那么以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会被牢牢地印上三个大字——亡国奴!”

    说到这里,沈归停顿了一下,他用上了极为罕见的严肃神情,缓缓地注视着屋内的其他三人,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地说:

    “我,沈归,绝对不当亡国奴!”

92.兰妃到访

    沈归口中所说的亡国奴,其实并不是处于那种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关于不同意识形态上的根本差异,以及对于北燕王朝未来的深深忧虑。当然,这份担忧他目前也只能藏在心里,因为就算他说出口,也不会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理解与认同。对于这屋子中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只能慢慢地用潜移默化的形式,来让他们真正的理解与消化。

    与傅忆与齐返这两个毫不走心的家伙不同,心中有着坚定信仰的何文道听了沈归这番话,眼神反而更加迷惑了。在他的内心深处,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那位最终胜利者,无论是草台班子出身的幽北三路,还是从前朝大燕分裂出去的附属小国漠北,乃至得到大燕正统传承的北燕王朝,都算不得是什么异族入侵。既然如此,也就根本谈不上是什么亡国奴,顶多算是内部消化之后的改朝换代而已。

    虽然何文道也没能体会沈归的真实想法,但自从他由奉京府大堂之上,把沈归救出的一瞬间开始,就已经把自己牢牢地绑在了沈归的战车之上。而且为了救出这位正主,他还把自己绑在了风口浪尖的车头位置。他这种舍己救人的行为,无论打算报答恩师李玄鱼的抚育之恩也好,还是不忍看到萨满教千百年来的香火熄灭也好,都已经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因为他这个阵前反水的行为,受害者可是那位幽北三路的现任皇帝!自己不光犯下了欺君之尊,更让本就极度虚荣的颜狩深深的体会了一次什么叫做颜面扫地。

    而当孙白芷以自己的一家老小作保,把他从御马监的森罗地狱之中救出之后,他也就把自己的这第二次生命,全部寄托在沈归身上了。

    此时他哑着嗓子对沈归缓缓地说:

    “无论你想要做些什么,萨满教都会是你最亲密的盟友、最坚实的后盾。之前我在奉京府大堂之上也说的十分清楚,其实这也是先任大萨满李玄鱼,早就暗中安排好的。沈归你没有萨满灵体,所以也就没有继任大萨满的资格。不过,介于你与现任大萨满林思忧的关系,也可以代为行使大萨满的……”

    沈归听到这里急忙摆了摆手:

    “我说老何你这心思也太歹毒了吧?巴格他头七还没过,你就指望着让我顶上去?你这是打算连颜狩带我一起坑死吗?你要是真的缺一位能主事的大萨满,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人选,不过还没问过人家,也就不好先说出口了。我看这样吧,等身子好一些后,你先暂代大萨满一职,我帮你兼任护法就是了。反正护法又不用安魂祈灵,光是那些得罪人的活,我还勉强能够兼顾。”

    何文道听完之后,也点了点头。萨满教虽然已经是支离破碎,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但萨满灵体这种天赋神力,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可是半点假也做不得的。眼前沈归的这个权宜之计,还能暂时维持住萨满教的日常运作,也不失为一个折衷之策。

    此时的奉京城,天空已经全部亮了起来,与沈宅一街之隔的河中大街,也传来了烟火气浓郁的嘈杂之声。沈归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再有不同意见,于是开口做出了一个总结:

    “那先这样吧,小返你最近多注意一些北燕传来的消息;而傅忆也加紧对于中山路督府军的监控;文道……你就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养伤吧,萨满教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了。”

    座谈会刚刚结束,一秒钟几万两上下的齐返,便夺门而出,没想到刚出沈宅大门,便迎面撞上了一个高大男子。

    “颜老二?你这么早干嘛来了?”

    齐返一抬头就发现来的是个老熟人,于是也就脱口而出打了个招呼。没想到颜青鸿身后突然闪出一个矮壮的男子,唰啦一声抽出手中钢刀:

    “放肆!你是甚等样人?敢对我们幽北的二……二少爷不敬……”

    颜青鸿也是一脸尴尬的伸手拦住了这名矮壮男子,又冲着齐返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辆普通马车。而后对齐返带着歉意的说:

    “小返你着急就先走吧,我今天来找沈归有大事商议……”

    一句话说完,还冲着有些愣神的齐返眨了眨眼。齐返一见他这个态度,便明白了几分,也不再多说什么,低下头自顾自地走远了。

    颜青鸿回头瞪了一眼这个矮壮男子:

    “这河中大街上本就鱼龙混杂,你还嫌我们不够惹眼吗?滚远点,我不希望还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颜青鸿罕见的有些恼怒,用严厉的口吻斥责过这名随从之后,便先上前敲了敲四敞大开的街门。

    刚敲了三下,从门房屋里探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他歪着脑袋看了看门外的二皇子,打了个哈欠说道:

    “颜老二啊?这门不是开着呢吗?你直接进去就是了,干嘛非得搅老头子我的清梦啊?”睡得迷迷糊糊的刘半仙略带嗔怪的嘟囔了一句。

    颜青鸿心中顿时惊起了巨大的波澜来:沈归这小子到底还有多少底牌啊?虽然日前刘半仙独身闯宫,随手灭杀一千太白卫在先,又一招重创大内第一高手陆向寅在后,此事虽然被颜狩和御马监共同下了封口令,但仍然还是挡不住小道消息被传的沸沸扬扬。虽然传言内容各有不同之处,但其中有一点则是所有人一致认定的:那就是这个刘半仙,一定是传说中的天灵脉武者。

    沈归麾下有这样一位天灵脉武者,不好好在上房之内供奉,居然安排到了门房看守门户,这简直是浪费之中的浪费!

    虽然心中极为惊讶,但是面对天灵脉武者的垂问,颜青鸿仍然不敢无礼。毕竟这位老骗子,虽然平日看起来奸邪油滑,但自己的父皇可差点死在人家手上的!

    “这位门……半仙还得麻烦您通报一声……就说颜青鸿有“要事”前来商议!”

    刘半仙揉了揉眼睛,把搓下来的眼屎随手一弹,不屑的嘟囔着往内宅走去:

    “还正事……老夫当日要是再往前几步,你颜家还能有个屁的正事。天天就会装模作样……”

    颜青鸿挨了这一顿窝心骂,想找句能还嘴的话都找不出来,憋得胸口异常烦闷。而这番大话也传入了颜青鸿身后的车厢之内,仍然还是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传出。

    没过多久,刚准备睡个回笼觉的沈归也趿拉着鞋子,一脸怨气地跟着刘半仙亦步亦趋的来到了门房之处。他带着起床气,仔细打量着一脸尴尬之色的颜青鸿:

    “这宅子你来的比我都勤,装什么彬彬有礼啊。有事进屋说去,我今天起得太早,还懒着呢……”

    “沈少爷莫怪,今日是与哀家共同到访,才会让青鸿这样拘束的。”

    一道略嫌粗放的女声从车厢中传出,车门的棉帘也在同一时间缓缓打开。只见由车厢之内缓缓走下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这妇人只作寻常百姓打扮,看样子年纪在四旬上下,皮肤略略有些粗糙暗黄,身量较寻常妇女也高出半头有余,若只是粗略地看,就只是一个寻常的高大农妇而已。

    颜青鸿神色略显尴尬的侧过身去,扬起臂膀虚让到这位妇人身前:

    “我娘,兰贵妃包氏……”

    沈归极为惊讶的瞪圆了眼睛,颤抖着嘴唇指着颜青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此时车厢之中又钻出了一个俏丽的青白色身影,体态纤弱皮肤白皙,行为举止就连细微之处,也是极为得体的。这位刚刚钻出车厢的少女,则是颜青鸿的亲妹妹,也是包氏的小女儿,与沈归有过一面之缘的奉阳公主颜书卿。

    沈归一见他们一家三口齐齐造访,也顾不上惊讶,赶紧把三人让进宅中,又把大门再次紧闭,还落上了最粗的门栓以策万全。

    傅忆在前方为兰妃与奉阳公主引路,故意落在后面的沈归拽着颜青鸿悄悄的数落着:

    “我刚告诉过你,让你们一家三口在皇宫老老实实的躲着。你可倒好,居然把全家都拽来我这,是怕人家找不到一锅端的好机会吗?”

93.包沈相会

    几人在正厅分宾主落座,身为主人家的沈归最先沉不住气,先狠狠瞪了眼满面无辜的颜青鸿,才略带急切的先行开口:

    “兰妃娘娘,我不知道颜青鸿是怎么跟您说的,但目前这个状况,恐怕您目前仍然没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吧?要知道这次北燕和漠北……”

    农妇模样的兰妃,极为大气的一挥手便打断了沈归的话,举手投足之间,隐隐露出了一丝草原儿女的洒脱本色:

    “鸿儿说的很明白,本宫也听得极为清楚。这次前来,只是有些事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想要亲口向沈公子你问个清楚而已。”

    沈归见这一家子都这么不知道轻重缓急,心中顿感无力。但事已至此,他还是点了点头:“您请吩咐……”

    兰妃先看了看颜青鸿,又看了看颜书卿,神态轻松的靠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这行为虽然有些失礼,但同时看上去也是极为放松的。

    “你与青鸿虽然平日素有来往,但本宫也仔细打听过一番,好像也远没到以命相托的地步……”

    “娘您不懂,我们哥……”

    “闭嘴!这是什么地方?为娘还在,哪有你一个孩子说话的份?”

    被兰妃娘娘喝止的颜青鸿,颇不服气地瞪了一眼同样是“孩子”的沈归,却只得到沈归那占了便宜的耸肩微笑。

    “这其二,则是卿儿的和亲之事,你也没什么立场要自找麻烦……”

    “兰贵妃……这事儿可是您让颜青鸿……”

    “是本宫的意思没错,但你为什么会应下呢?难不成还真的是因为那件大萨满所赐的法器不成?”

    沈归摇了摇头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等着兰妃接下来的话。

    “这其三嘛,本宫想知道,你为何会认为东屋的那两位,会不利于我母子三人。要知道,本宫虽然没有他们那般实力雄厚的娘家撑腰,但也绝对不是砧板上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沈归摸了摸脖子,似乎对这次会面并没有多么大的兴趣,接下来言语间的态度,也都是想尽快结束这场“质询会”:

    “我和颜青鸿虽然只是酒肉之交,但彼此之间还算得上是意气相投。况且无论我帮二殿下做了什么,都未见得是冒着生命危险的。那只是旁人的臆测,但在我看来危险程度并不高,勉强一些也称得上是举手之劳。”

    “其次则是奉阳公主和亲之事,此事上我还真就是看着大萨满婆婆的面子上,才会应允的。但眼下这个最终的解决方式,却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严格来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所以兰妃娘娘您恐怕是谢错了人。”

    “至于说东屋那两位贵人嘛……”说到这里,沈归沉吟了半晌,而后小心翼翼的说道:“也许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防备一些总是没错的。因为越是敌我双方实力不均等的时候,对于贫弱的一方也就更加危险。试想如果形式调转的话,有了合适的时机,难道您就不会随手消灭掉一个未来可能爆发的隐患吗?”

    兰贵妃包氏听了沈归这些话,没着急做什么表态,只是紧紧的皱了皱眉。而后四面看了看,又摇了摇头说道:

    “沈少爷有些谨慎可以理解,但如果本宫这趟出宫,最终只是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就打道回府的话,未免心有不甘。若您担忧府上防备不严,那本宫愿意另寻一处僻静所在,以供我们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沈归听到这里也是皱了皱眉,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傅忆,见对方点了点头之后,便又换上了另外一幅姿态来。

    此时的沈归也向椅背上一靠,随手拿过桌上的茶杯来咕嘟咕嘟的喝下半碗,一抹嘴巴大大咧咧的指着颜青鸿说:

    “如此看来,还是他没跟您说明白,那这次我就亲自给您交一个底。我之所以会对颜青鸿如此,除了意气相投之外的确还有些别的期望,不过此时说其这个还为时尚早,就先不提了。而我对这位奉阳公主,也的确是没的意思。既然说到这里,想必您也知道,我与李家彼此之间已有了婚约,只是最近意外频发,还没来得及详谈罢了,所以这一点您也大可放心。”

    说到这里,沈归瞬间便感受到颜书卿一直都十分平和的目光,变得决然又带着些怨恨,浑身不由自主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于是赶紧换了一个话题说到:

    “给你们母子三人带来麻烦的原因,倒不是你们身上流淌着的草原血液,会成为此次事件摆在明面上的最大的转机;而是关于东宫那两位贵人,对于此事的看法与态度。坦白说,依我个人看法,无论是漠北草原也好,还是北幽大军也好,除掉你们三人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不过,他们本身和东宫那两位,显然都不是这么想的。”

    兰妃娘娘伸出二指关节,轻轻叩了叩桌子:“沈公子可否说的再简单一些?”

    “嗯……这么说吧,之前您家这位小少爷行为不端,脑子看起来也不是很正常,自然就被陛下与太子忽略多年。不过这次事件一开始,你们母子三人就经成了摆明面上的重点,那么自然也会招致所有势力的目光。如此一来,他也同时拥有了重新获取陛下目光的一个机会。而且若是日后太子行为有异常之处,那么也就代表着这次事件,与他本人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此消彼长之下,自然有机会使得太子爷的多年经营,在这次失误面前化为一滩泡影。而兰妃你的身份,也自然成了颜青鸿能够出头的先决条件。所以无论站在太子的角度、还是北燕人的角度上来看,解决你们都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当然也是投入最小、却回报最高的方法。”

    说到这里,沈归略作沉吟又继续说到:

    “不过危险与机遇从来都是并存的。这是颜青鸿的危机,也是他的机会。若是最后运作得当,不单能保住你母子三人的性命,还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不过幽北三路只要没有在此次事件之中遭到灭国,那么颜昼的那位太子之位,还是极为稳当的。至少目前来看还是这样的。”

    兰妃看着颜青鸿那副魂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模样,也是极为轻松的笑了:

    “沈少爷你自己看,就他这副模样,本宫怎么会生出那等壮志雄心来?我只想在这次动荡之中,为我母子三人求得一条活命来。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还请您帮助我母子三人,脱离开眼前这场危局之中。”

    兰妃一番言辞恳切的请求说完,便站起身来,也不管走神的颜青鸿,与正在怒视沈归的颜书卿,自己先躬下身子,给沈归施了一个大礼。

    沈归急忙上前虚扶兰妃,口中连道不敢:

    “兰妃您千金之躯,怎能如此折煞在下?想我沈归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破落子弟,怎当得起如此大礼……快快起身快快起身……”

    在他拽起了三位贵人之后,只是略微的想了想,便眼前一亮。他转过头来,语气极为诡秘地说:

    “若只是想得一条活命,其实也并不太难。如今您母子三人虽然成为局中焦点,但也只是各家势力暗自揣度出的结果。而无论如何高明的策略方针,其实在制定完成的那一个瞬间,都已经过时了。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既然你们的危险来自于暗中,那么不妨直接把自己摆上台面,把自己变成焦点之中的焦点。”

    颜书卿不屑的冷哼一声:

    “说的倒是轻松,但这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

    沈归也不理她这副胡搅蛮缠的劲头,只是面对着兰妃说:

    “其实,这就好像有三个小偷,打算暗中偷取同一件物品。若是当事人把这件东西摆到了桌面上,那么无论谁出手,都变成了赤裸裸的明抢;也同时会招致另外两家的阻拦。届时那种僵持的局面,也足可以维持好一段时间的稳定与平衡了。而眼下,也刚好有一个把你们摆上台面来的最好机会!”

94.各怀鬼胎

    虽说世事无绝对,但时间可是从不等人的。它是这世间唯一的绝对公正体现,不会被任何诱因左右,也不会向任何强权低头。

    在颜青鸿一家向沈归求援的同时,皇后李怜也刚从冬暖阁缓缓而出。是的,她昨日在东暖阁中度过了一夜,也不知她都与“通宵加班”的宣德帝颜狩说了些什么,可单从面色上看,却比昨日的她显得更为阴沉。

    与此同时,丞相李登此时也刚刚放下了整理了一夜的账簿。他站起身来,为趴在案桌之上酣眠的万长宁披上了一件大氅,自己则走到了书房之外的庭院中。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色,心中更觉烦闷异常。一直以来,自己这个幽北丞相,看似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无比,甚至在民间还有着“东幽王”这个说法,但其实自己才是“幽北三雄”之中,最难的一个。

    无论是胸怀大志迫切自立的皇帝颜狩、还是恃宠而骄拥兵自重的郭家,两方一直都只顾着自己眼前那些事,根本没有人会考虑百姓的生计、税收的平衡、军费的增减等等这些更为实际的“小事”。

    自己一向在朝中与民间的口碑,都是墙头草一般的精打细算,大家都把这个推断归咎于李登那粮商世家的出身,而根本没有人想要知道,他这一株墙头草到底为这北幽三路做了多少实事。

    郭云松和颜狩这一老一小,一个只会开口要兵甲粮饷、一个只会搞党争,裁撤掉别人精心培养的干将能吏,换上一些只会邀宠媚上的所谓“帝王心腹”。这副惨淡局面,自然就使得李登除了要负责“国计民生”之外,更要负责平衡两党势力。因为他既要避免‘军权’大于‘君权’,也要避免君王独掌军权。原因也很简答,对于颜狩其人的志大才疏,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而眼前李登所要面对的,除了需要提前挤出一笔数额庞大的军费之外,还有幽北三路春耕的推迟日期、北燕、漠北两家使臣的接待与谈判工作、甚至连东幽家族之中的一些族中事务,也有着如同雪片般的请示信件,这情况下,连正常的休息与睡眠,都已经成为了一种奢侈。

    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腰腿,又条件反射般的看向了书房北侧的厢房——那正是他的独女李乐安的房间。这位李家大小姐,自打回春医馆改建完毕,便开始了整日不见人影的行医生涯。虽然幽北的习俗不同北燕,但这行为对于一个尚未出阁的官家小姐来说,仍然有些不妥之处。

    李登缓步走向饭厅,又想到了那个让他最为放心不下的、自己的那个麻烦外甥,也就是幽北三路的当朝太子颜昼。其实自己和颜狩彼此间早已是心照不宣,二人谁都知道在这次外交事件中,太子颜昼扮演的角色可能不是那么光彩。即便如此,也仍然也没有办法“秉公而断”。原因很简单,目前幽北三路只有两位皇子,另外一位还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角色。所以无论颜昼做出了多少匪夷所思的蠢事来,自己和颜狩都只能无休止地帮这位不长进的太子去擦屁股。

    这不只是血缘问题,而是经过了更高角度下的仔细思考后,得出的最终结果。因为储君之位一直以来都是遏制或者挑起党争的不二热门诱因。之前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郭云松、如今若是再来一个争储事件,立刻就会把本就家底极薄的幽北三路彻底割裂开来。那时节,甚至都不需要北燕的甲士与漠北的铁骑大举攻伐,幽北三路就会先行自我解体,变回之前那种若干部族的原始形态。

    若是未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那么近百年以来,颜郭李三家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呢?是的,自己这个幽北丞相,绝对不容许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李登如同嚼蜡的喝着稻米粥,心中早同时也被这些无法快速解决的麻烦给塞的满满当当。他对于幽北已经可谓是穷尽心力了,所以但面对未来那个自己也猜测不到的结果,无论是好是坏,他自问也都可以坦然接受。

    李登也不知道自己饱没饱,只是觉得不该继续吃下去了。于是他一推粥碗,对管家李福吩咐了一句:

    “粥继续热着,再准备一些干粮。士安还年轻,稻米粥是肯定喝不饱人的。”

    可还没等他回到书房,李福就喘着粗气追上了他:

    “老爷,外面来客了。”

    “这么早就上门?……是谁?”

    “是谁不知道,不过应该是位不得了的大人物。”

    李登听了管家这个回话觉得有些新鲜,停下了脚步,颇有些奇怪地看着李福:

    “哦?何以见得呢?”

    “那不明摆着吗?赶车的车把式,是二皇子啊……”

    李登仿佛对这个答案极为惊讶,但也只是眉毛一挑,仔细思索起来。没过多久,他嘴角含笑地吩咐着:

    “大开街门,召集府上全部男丁下人,一起去正门迎驾。让门房把嗓子清干净,有多大声喊多大声,能把街坊喊出来围观的话,老爷还有重赏。”

    李登这一番极为诡异的吩咐下去之后,转了个圈快步走向内房方向,洗漱更衣去了。

    与此同时,宣德帝颜狩与李清也在冬暖阁中召见了太子殿下颜昼。父子二人神色如常,但也都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说着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在用过了貌合神离的一餐早膳之后,颜狩才语重心长的对颜昼正色说道:

    “朕对你一直都是寄予厚望的,就连储君之位也早早的给了你,这一点你不用怀疑。但你最近的表现,却让朕感到十分失望。朕一直以来,都在教导你如何成为一个杰出的帝王,但好像忘了教导你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储君。以后朕再也不会再把所有事情摆在明面上,抽丝剥茧地一件件讲授予你,这些事情都要靠你自己去找出一个最终的结果了。现在朕告诉你,无论朕与即将到来的两国使臣,最后的谈判结果究竟如何,你都一定得受到你应得的惩罚。但请你记住,这次的惩罚,也并不代表着父皇要罢黜你的储君之位……”

    一直说到这里,颜狩都是罕见的和颜悦色,说话的声调也是极为温柔,连内廷总管李清都有些不太适应。而在沉吟了半晌之后,颜狩仍然以极为温柔的音调,指了指冬暖阁的大门,对这个自己亲自立下的太子说:

    “现在给朕滚!滚到永灵殿,在历代祖宗牌位前给朕跪足十天!日后若是没有朕的传召,无论在哪里看见你,朕都一定会亲手摘了你的脑袋!滚!”

    颜狩这一番话说得仍然是极为轻柔,言语间传达出来的信息也极为清楚。遣词酌句之间都很明白地告诉了太子颜昼,他的那些小动作小心思,根本没有瞒过任何人。

    颜昼自小就很聪明,所以这次他既没有“据理力争”、也没有编织更多谎言,妄图去堵上这个四面漏风的烂摊子。其实他不但早有心理准备,还提前想好了退身之阶。无论是母后李怜,还是娘舅李登,都是自己最好的支持者。他也相信无论这个烂摊子最后是由谁来收拾都好,却永远轮不到需要自己亲自下场肉搏。

    在他的心里,这样才是一国之君应有的风采,这才叫做用人的艺术。

    当然,颜昼这么想也没什么错误。至少目前这个烂摊子,是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亲手收拾干净的。

    一身轻松的颜狩,步履轻快地走向了永灵殿,因为他充分相信父亲与娘舅的能力。不过他根本没有想过,若是幽北三路真的一朝覆灭,届时他那个尊贵无比的太子身份,甚至还不如一个作坊的少掌柜来的要实惠一些。

    怒到极致反而愈加平静,这是宣德帝颜狩的一个优点,也是冬暖阁中这批新换的瓷器,能够幸免遇难的原因。这位皇帝陛下神色平静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内廷总管李清被一个前来回事的小太监叫了出去。没过多久,便神色轻松的返回冬暖阁中。

    他小心翼翼的转到了宣德帝身前,正好出现在自己主子的余光范围之内:

    “陛下,李相求见。”

    颜狩听到这简单的一句话,孤冷异常的臭脸上竟然再次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这么快就筹到银子了?快请!”

95.使臣到访

    北燕与漠北的两位使臣,本就是抱着同样一个目地才来到这片寒风刺骨的不毛之地。因此在二人刚刚汇合之际,便已有约在先:无论此番幽北方面的态度是主战还是求和,都要以迅速递交战书的任务为首要目标。因此也就少了那份“借公干为名,沿途游玩一番”的闲情雅趣。

    当然,站在北燕使臣——项青,项阴山的角度上来看,这幽北三路自古便是化外蛮荒之地,气候寒冷终年积雪不说;就连那些读书识字的圣人门徒,社会地位居然也与普通百姓别无二致,更是明显的礼崩乐坏、大厦将倾之相。就这种不通王化的苦寒之地,也绝不可能有什么会让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也就自然不需要在这里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了。

    而站在漠北使臣——穆格尔的角度上看,倒是很愿意在幽北三路游览一番。除了军事上存在着特殊目的以外,他也想看看人家幽北三路的治国之道,学习人家是如何在这般恶略的自然环境下,还能够使得平民百姓过上如此“富足”生活的。可惜时间不等人,家中的妇女和孩子还正在草原那刺骨的寒风之中忍饥挨饿,多等一天,还不知道要饿死多少同胞手足呢。自己越快完成任务,博尔木汗自然也就能越快地大举进攻幽北。

    毕竟从烤羊腿上剜下来的第一片肉,才是最美味的。

    两家虽然如今已经结成同盟,但毕竟派出的使臣出身却各不相同。

    项青既有‘阴山’作表字,自然是有一脉师承的学子出身。而穆格尔虽然贵为博尔木汗的内弟,身份官位比项青简直高到了天上去,但毕竟他没读过圣贤书,连大字也不认得几个,所以二人在这一路上虽然彼此之间客气有加,但仍然还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能沟通顺畅,所以也就谈不上有着多深厚的交情。

    今日二人终于来到了幽北三路的都城——奉京城东门的三十里外。按照惯例,“二人宣战小队”就要在此分手了。

    项青先是虚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而后又撩袍弯腰一揖倒地:

    “穆兄,我们如今已至奉京城下,依愚弟看不如就此分别,各行其事而去。日月流转,山高水长,他年相见不知又会在何时何地。恨此时愚弟手中无酒,不能与贤兄这样的当世英杰痛饮一番……也罢,所幸就此别过,贤兄其去定要珍重。”

    项青这一番话,无论是声调的抑扬顿挫、还是词句之间所蕴含的深厚情谊,都是极富有感染力的。直把个武夫出身的穆格尔,唬的是一愣一愣的。这话虽然他没太听懂,但意思还算明白了一个大概。可穆格尔也实在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时,与这位北燕使臣结下了这般‘比山高、比海深’的兄弟情谊。此时虽然有些纳闷,但终究也是个场面上走过几遭的漠北贵族,于是他向前迈开两大步,双手抱拳硬着头皮说道:

    “那个……愚弟啊,没想到你也是样的豪爽爷们……让贤兄我真挺感动的。不过刚才有句话你到是说错了,咋能没有酒呢?那好玩意贤兄有的是啊!马背上还满满一壶呢!咱这草原上的好玩意儿,你肯定没尝过,这可是纯粮食酿的!你也知道我们漠北缺粮,平日谁要是想喝上一口,那可比登天还难呢……”

    草原汉子穆格尔话说到这里,转头走向自己拴在路边的马匹,从鞍韂上解下一个挂着的皮酒囊来,‘嘭’的一声拔出了塞子,自己先陶醉的深深一嗅:

    “嘶~瞧瞧咱这个,这才是爷们该喝的酒呢!来吧愚弟……”

    说到这,热情如火的草原汉子穆格尔一回头,只见官道之上除了自己的四个贴身长随以外,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了,颇有些纳闷的嘀咕着:

    “愚弟人呢?咋跑这么快?”

    旁边的随从立刻凑上来也闻了闻酒壶,随即立刻闭上眼睛陶醉了一番:

    “嘶……还是自家这正经玩意儿够劲儿。穆台吉您别等了,你才刚一转身,人家直接就走了……”

    台吉这个称呼,原本是漠北人皇太子的尊称。但经过多年演变至今,已经成为了所有漠北贵族男丁的通行尊称。

    眼前这位刚被项青“放了鸽子”的穆台吉,目瞪口呆的拎着酒囊犯楞,很久之后才憋出一句话来:

    “这他娘的是个啥人啊?”

    没想到他这自言自语的话音刚落,就由打远处传来一个清亮的男人嗓音:

    “人家北燕使臣可是圣人门徒,咋能跟咱这样的粗坯武夫喝酒呢?咱们喝酒都用大碗大壶,人家喝酒都是小盅小杯,根本就不是一个路子……”

    这一个舒舒服服的台阶递过来,算是把被晾在随从眼皮子底下的穆格尔给顺下来了。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虽然这北燕人如今跟自家又结了盟,但是打心眼里还是瞧不起漠北人的。不过,这次结盟也算是各取所需,自己也就不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而眼前传来的这句话,算是把自己方才“把人家那客气话当真”的尴尬瞬间缓解开了。他借着这句话,生硬地对四位随从解释起来:

    “原来不是人家项青瞧不起咱漠北汉子,而是酒具跟人家惯用的那些好玩意,根本就不是一个路子哇!人家许是误会了才偷偷走的,肯定是怕说出来咱们不好意思……他们这些文人呐,心眼太多!哈……哈哈哈………”

    穆格尔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也不管周围随从信不信,先向前一步,插着腰朗盛大喝:

    “开口的是哪路的好汉呐?要是瞧得起咱漠北汉子,就过来喝一口咱的草原酒;要是瞧不起咱漠北汉子,那就忙你的事,咱也当你是个没见过面的好朋友!”

    他这话音刚落,由打远处就传来了马蹄铁敲击地官道地面的声音。穆格尔一听就高挑大指赞到:“好牲口!”

    穆格尔生平最爱的就是战马快刀,无论跑起来的是匹什么样的脚力,只要马蹄声从他耳朵前一过,凭着马蹄声音的节奏快慢轻重缓急,就能在心里推测出一个八九不离十来。

    没过多久,这匹好马便驮着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由远而近的向自己飞奔而来,直到自己面门已经能感受到战马携带的气浪之时,那青年才高高勒起缰绳,整个人就势踩住了马镫,身子与高高扬起前蹄的战马平行而立,骑术之高明窥一斑而知全豹。

    穆格尔怎么也没想到,幽北三路竟然还有骑术这般精湛的青年,不由高声二次赞道:

    “好骑术!”

    而刚刚露了一手的二皇子颜青鸿,此时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下马,迎着高挑大指赞美自己的穆格尔微微一笑,双手抱拳道:

    “好胆色!”

    二人经过了一番“商业互吹”之后,在无形中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这穆格尔也不急着问清来者身份,而是先递上了手中那支酒囊,又顺势摸了摸他那匹一丝杂毛都没有的大黑马:

    “你这坐骑,头大脖短膘肥体壮、胸骨宽大皮厚毛粗,一看就是咱漠北的马种。这等成色的宝马良驹,在我们漠北本地都是极为罕见的。”

    颜青鸿接过那支镶嵌了若干彩色宝石的皮酒囊,仰头便是‘咕咚咕咚’两大口喝下肚中。而后闭着眼睛禁起鼻子挺过了第一道酒锋,这才缓过神来,也抬手摸了摸马脖子:

    “大哥你这‘闷倒驴’也不含糊啊,单说这份烈性,比我幽北的劣酒‘烧刀子’来,还要凶上一些呀!”

    “好!好!好!”

    穆格尔听到颜青鸿这番回话,连说了三个好字,心里那份舒坦就别提了!他本就是个嗜酒爱马的草原汉子,如今见一个幽北青年竟然也有同样的嗜好,再与之前那个满嘴‘之乎者也’的北燕使臣一比较,自然就生出了“他乡遇知音”的感慨!

    可还没等他开口,这青年又跨上了战马,对自己抱拳施礼道:

    “这位漠北大哥,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待我办完了正事,一定回奉京城中寻你,那时节我们兄弟二人,可定要来一场不醉不归啊!”

    说完还没等穆格尔反映过来,扬鞭打马绝尘而去。只留下一脸呆滞的穆格尔嘟囔着:“今天啥日子?咋谁都这么着急呢?”

    有苦说不出的颜青鸿,骑在马背上的身子已经开始打晃了。还没等他骑出去多远,刚转过一道弯来,便一头栽倒滚落马下。

    而两边树林之中也瞬间窜出了几个黑色的身影,正是一路尾随颜青鸿的十四与冬至众人。他们几个费力的把昏迷不醒的颜青鸿放在了马背上,由十四亲手揽着缰绳,慢慢地走远了。

    是的,这位放荡不羁的二皇子颜青鸿,直到今天为止,酒量仍然是极其一般。

96.作弊手段

    十四牵着这匹由牲口贩子于梁安,借出的宝马盗骊,围着奉京城外缓缓地绕了半个大圈,最后才由西城门入城。这一圈绕下来,方才还伏在马背上大笑的颜青鸿,已经被刚刚自己牛饮下去的草原烈酒,醉昏过去了。

    按照地利位置来说,北燕在幽北以南,漠北在幽北北境,所以两家结盟的使臣尽管是自行在东门碰头,仍然要在这个中心点分道扬镳,向南北城门分别出城。当然,幽北主管外事的礼部,自然也会分别派遣两组应使道队,于南北城门同时迎候使节入京。

    虽然眼下三方已经暗流涌动剑拔弩张,但这些繁琐讲究的古礼,也并不是在礼遇可能马上刀兵相见的敌人,反而是在彰显君王自身的广大胸怀。所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国与国之间更是如此。若是在进行正式场合会面的时候,哪一方生出失礼之处,那么其自身在这片大路上的民心与声望,反而会降至冰点。

    毕竟尊重敌人,也等于尊重自己,这可是一条亘古不变的铁律。

    自打带着那位醉汉进了城,冬至的众人就隐没在人群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只剩下若无其事牵着缰绳的十四,正顺着牲口甬道慢慢地走向沈宅。马背上的颜青鸿,在奉京城百姓的心中早就是个风云人物。如今见他面色绯红浑身酒气的趴在马背上,由一个矮小瘦弱的青年男子牵着缰绳,怎么看怎么觉得滑稽。

    路边还有不少人朝着十四喊:

    “这位小哥,咱二少爷是早起喝了一顿回魂酒?还是昨儿晚上的花酒根本就没醒啊?”

    “这马可是够俊的啊!嘿小哥,二少爷这是在哪弄到这样的宝马良驹啊?”

    “你们这些人啊,一个戴眼睛的都没有。这样品相的头等战马,能是在骡马市摆摊,“串袖”卖的“土货”吗?这一打眼我就知道,肯定是老于那匹压箱底的‘盗骊’!”

    充当马夫的十四,面对众百姓的调笑喊喝,也只是淡淡一笑,四下点头示意。虽然他如今已经练就了极为高明的读唇术,也仍然还是无法开口说话的。当然,就算他能开口,这七嘴八舌的闲言碎语,也没法接啊!

    十四长得极为白净,看起来也是极为纤弱。此时正在围观的闲汉地痞一见十四笑而不语的姿态,也是纷纷赞道:

    “你们别看这二公子平时游戏人间没个正经,但手底下人可个顶个的会办事!看看人家调教这马童,一点都不多嘴,多懂规矩!”

    十四牵着马穿街过巷,由河中大街的后门拐进了沈宅。刚栓好了马匹,便一手拿颈一手托腰地直接把醉醺醺的颜青鸿横扛在肩上,朝着傅忆的房间走去。

    没想到他才刚进后院,就眼看着沈归和傅忆迎了出来,半昏迷状态的颜青鸿此时却再也忍不住,吐了出来。

    穆格尔那两大口“闷倒驴”灌下去,颜青鸿只觉得自己吞下了一枚火红的木炭,由喉咙一直燃到了小腹,整个人顿时感觉轻了不少。不过如今的他,却再也不是原来他了。虽然还是一杯倒的酒量,但好歹也更清楚了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所以他才赶紧告别了穆格尔,翻身上马就走。经过马背一颠,虽然酒气开始上涌,但也挡不住袭来的浓浓睡意,他再也挡不住不停下沉的眼皮,昏睡了过去。

    可谁想到在十四那有些粗鲁的一扛之下,被他的脖子压住了胃的颜青鸿,顿时从昏睡之中清醒了一分,却再也按捺不住体内的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一个痛快。

    他这一痛快不要紧,还在下面扛着他的十四,那右半边身子直接就没法看了。也把迎出小院的傅忆与沈归惊了一个目瞪口呆:

    “我说十四你什么脾气啊?我知道他酒量浅肯定得吐,但你让他在城外吐完了再弄回来不行吗?而且我见他分明是忍了一路,你把他抱回来不就得了?非得用这姿势扛着?就照你这扛法,用脖子一直顶着别人肚子,好人也得让你顶出胃病来。你说你这一身连汤带水的……这不是自找的吗?没想到你还挺会过日子的,都抬进门口才给他弄吐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是吧?”

    沈归看着颜青鸿这吐得一身一地,恶心的捂着鼻子数落起十四来。十四倒也聪明,刚刚仔细读了一个开头,就转过脑袋不再看他的嘴唇了。然后就是一个反手,把背上那死猪一般的颜青鸿揪在手中,作势就要往水榭里面扔……

    “别别别祖宗!小忆你快点拦着!他要是给那醉猫扔到这里面,那这水榭以后还能呆人吗?赶紧叫人给他俩烧水洗澡还不成吗!”

    说罢沈归赶紧拽了拽傅忆,指着院中那两个脏兮兮的人哆嗦着说。

    傅忆捏着鼻子把他俩刚刚带出去,李乐安便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她双眼紧盯着捂着鼻子的沈归,手中拎着一个纸包耀武扬威的甩着,嘴里刚要说话……

    “站住!别动!”

    沈归顾不上难闻,直接大喊并且伸出一只手掌,止住了正在奔跑的大小姐李乐安。

    李乐安开始还有些纳闷,停下来以后鼻子一嗅,顿时也紧皱蚕眉。循着恶味来源仔细一看,脚下便直接跳起了“踢踏舞”!

    “你没事喝这么多酒干嘛啊?伤了肝可有你受的……哎?最近你肠胃可不太好啊……”

    李乐安虽然也嫌弃地上的呕吐物,但仍然还是秉持着一个大夫的职业习惯,从这一大滩呕吐物里闻出了“沈归”的“隐疾”!

    沈归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就快失去平衡的李乐安,握紧她那双柔软的小胖手,胳膊一使劲就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的干净地方:

    “肠胃的问题,你还是亲自去跟你那位醉猫二表哥讨论吧。老子身体健康的很!”

    被沈归拽到怀里的李乐安,也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羞涩。只是踮起脚尖顺着沈归说话带出来的口气闻了闻:

    “嗯……还真不是你,一点酒气都没有……”

    沈归低头瞥了一眼李乐安手里拎着的黄纸包,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口问道:

    “大清早你拿什么酱牛肉啊?这谁吃得下去啊?以后尽量换成馄饨包子什么的正经早点……”

    李乐安一把打开了沈归在自己脑袋上不停揉搓的大手:

    “宋大厨不是住在你家么?要真是酱牛肉还用得着我亲自跑一趟?我是来送解酒药的!”

    原来昨日李乐安“下班”之后,便来到沈府蹭饭。这宋大厨自从被沈归借调到沈府“上班”之后,李乐安就再也不去会友楼吃大餐了。

    昨日席间,沈归也不瞒着她,随口就把全盘计划告诉了李乐安。

    倒不是沈归已经被这位“圆脸大小姐”给迷得失去了心智,而是他本就怀着跟李登开诚布公的想法。没错,李登虽然受到了颜青鸿与兰妃包氏的登门拜访,之后又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而入宫觐见颜狩,但沈归终究有些忐忑不安。

    是啊,颜昼毕竟是李登的亲外甥,无论在血缘还是利益面前,李登都没有帮助颜青鸿母子的理由。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他们在暗中达成了怎样的协议,但自己在不久之后,毕竟还有着成为他的女婿的可能性。所以,自然也就不怕李登知道详细计划了。

    而且最重要的,则是李登本就有见微知著的能力,哪怕自己一言不发,他经过一些调查也定然可以做到大致清楚,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枉做小人呢?更何况沈归对于这位“未来丈人”的长远目光还是十分有信心的。要知道若是这次颜青鸿母子身死,哪怕是被颜昼彻底打落尘埃,那么幽北三路就一定会面临着灭顶之灾。

    此时李乐安正献宝似得拎着一包解酒药,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沈归他的夸赞。她放下了有些酸痛的手臂,顺着沈归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方才堪堪踩上的那滩呕吐物……

    “嗯……是不是送晚了?”

    沈归看着若有所思的李乐安,被她这副后知后觉的样子逗的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他才摸了摸李乐安的脑袋,又伸手拎过了那一纸包的解救药:

    “不晚不晚,一点都不晚。最近很长一段时间,你那位二表哥都用得上这个。”

    李乐安茫然的点了点头,没想到沈归此时又转回话头问道:

    “宋师傅在我这,你就不送吃食了……那为什么孙白芷也在我这,你还要送解酒药呢?”

    自古同行是冤家,李乐安听完‘孙白芷’这三个字,立刻撇了撇嘴:

    “我怕他给皇子活活药死!”

    话音刚落,门口闪出一个满脸阴沉的人影来,正是刚刚进门的“倒转阴阳”孙白芷!

97.太子出关

    转回头来再说太子颜昼,如今正被自己父皇幽禁在永灵殿内,看着一大堆祖宗牌位头疼不已。这其中有大部分的牌位,自己就连面都没见过,最多只在宗族府的祭祖大典上听过几次而已。可如今自己贵为太子,却要面对着这些都没见过面的“破木板”足足幽闭十日,这可真是太难受了!

    可太子终究是太子,在年少之时就有天才之名传遍幽北三路,又岂是眼前的困局可以难倒的庸人?他从小在宫中长大,自十四岁被立为储君以来,身边前来邀宠献媚之人便是络绎不绝。此时永灵殿外看守的太监,又是李清的亲信手下。自己之前送出的那挺玉如意“余威犹在”,再加上允诺之后的若干好处,自然便多了几个可以通风报信的太监看守。

    眼下太子把几个蒲团拼在了一起,舒舒服服的垫在了身子下面,在颜氏列祖列宗的灵牌之前,悠悠然地进入了梦乡之中。

    在梦里的自己,大权在握乾坤独断,不但坐上了父皇的那张龙椅,更指挥着千军万马横扫北燕南康,完成了颜氏三代帝王都没有完成的梦想——一统整片华禹大陆。

    他正沉浸在自己御驾亲征,亲手斩下南康伪帝狗头的梦境之中,却被一个小太监使劲摇醒。被打破黄粱美梦的颜昼,极不耐烦的嚷了一句:

    “作死啊?再用那只脏手碰本王一下,你的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是的,颜昼在被册立为太子的同时,也被封为了奉王。当然,这个王爵只是个过渡用的虚衔而已。

    “太子殿下快醒醒吧,陛下已经出了冬暖阁。李总管说陛下很有可能来永灵殿,才让奴才先来回禀太子一声!”

    这小太监深知其中利害,也顾不得害怕,一张口便先说出了事情的关键所在。

    “真机灵!等赏!”

    颜昼一听“陛下”二字,整个人心中顿时一片清明。他随口赞了一声小太监之后,便开始齐整冠带,想让自己显得更加丰神俊朗一些。可就在他手刚碰到发髻的时候,突然又好像醒悟了什么,一把就把头冠扯了下来,随后便拼命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这小太监看在眼里,心中也是十分感慨:

    “这太子的位子,还真不是那么好坐的啊!”

    没过多久,浑身灰尘的太子站起身来,把身下的三个蒲团往小太监脚下一踢:

    “拿走先藏起来。等陛下走后再送回来。另外把外面所有伺候的太监都撤走,院子也撒上一些树叶。另外传本王之令,自你走后,一个活人都不许在永灵殿附近出现!”

    说完他便噗通一身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之上,膝盖骨敲击石板的声音在空旷的永灵殿内回响起来,听得抱着蒲团的小太监也忍不住抽了抽眼角。随即颜昼紧咬牙关忍着疼痛,朝着身后挥了挥手,便开始瞪着眼睛,注视着那些列祖列宗的牌位。

    颜狩只带上了李清,主仆二人顺着皇宫之内的步道,漫无目的般地慢慢走着。颜狩语气中带着些疲惫,又带着些萧索的随意说着话,也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垂询着李清的意见:

    “昨日李相入宫,跟朕说了一些心里话。多年以来,从来都没有人对朕说起过那样的话。说来也奇怪,朕居然还真的听进了心里。他们两家这次的结盟,对我们幽北来说是个巨大的危机,但在朕心里,它也同时更是一个绝妙的转机,也不知道朕能不能抓牢这个机会……”

    李清听到颜狩这番有些萧索的话语,心中大觉好奇。颜昼其人虽然情绪化,但心智一直极为坚定,多年以来只有自己见过他那歇斯底里的模样。但如同这般心如死灰的模样,自己也是第二次见。

    可他李登焉能和天灵脉武者相提并论?难道只凭他几句话,竟能与天灵脉武者有着同样的威力?这简直太荒谬了!

    不过李清为人一向谨慎,在摸不准颜狩心中的真正意图之前,一贯用些模棱两可的废话作答:

    “李相其人虽然有些偏颇之处,但还是有真本事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若是颜狩对李登的态度已经有所缓和,那么接下来自己就可以用后面的半句话做文章;而同样的,若是颜狩对于李登仍然是之前那个态度的话,也可以用“偏颇之处”蒙混过关。如此看来,李清这“反正话”的技巧,比起刘半仙来,已经高出不只一星半点了。

    说话间主仆二人就来到了永灵殿外。颜狩抬头一看永灵殿的匾额,嘴角不由得苦笑一声:

    “朕本有些心中烦闷,想随意走走纾解胸中郁结,可无意间竟然走到了这里……”

    在颜狩身后紧紧跟随的李清,听到他这句感慨,不由得嘴角一翘。颜狩自打出了冬暖阁的大门,便目的明确地朝永灵殿的方向走来。虽然脚步极慢,但途中他从未停步、神态也没有疑惑,现在这样子显然是做给自己看的。

    不过想归想,保全皇帝的面子仍然是自己的分内之事。李清急忙上前,伸手推开了那道院门:

    “陛下,这俗话说得好,虎毒尚不食子。陛下虽然贵为天子,但终究也是太子殿下的亲生父亲。这皇帝惩罚太子,是国家的法度天子之威严;这父亲看望儿子,也是舐犊情深父子连心呐。依奴才来看,其实这两者之间,也并无矛盾之处啊!”

    李清这一番话,听得颜狩差点叫出一声好来!被掻到痒处的他,拼命地抑制住了上扬的嘴角,尽力地维持着君臣父子之间的忧思模样,摇头叹气道:

    “终究还是迈不过血脉亲情啊!”

    一句感慨说罢,抬腿迈进了永灵殿的大门之内。可还没走几步,便被这初春的寒风,与满地落叶的萧索映入眼帘,把自己生生看出了一个寒颤来。其实这也就是长在深宫之中的颜狩,若是换成李登,早就看出破绽来了!如今可是初春时节,从哪里来的满院落叶呢?

    颜狩拼命的抑制着有些发抖的声音,压下嗓子向李清质问道:

    “这永灵殿供奉着天家列祖列宗,怎能破败如斯?给朕好好整修一番,再查查看到底是谁在玩忽职守!”

    李清撇了撇嘴,心道:你什么时候管过这个?就连每年祭祖的贡品,那都是找工匠做的木头货,其中还有不少是前任太监留下来的“传家宝”。若是真的严查玩忽职守亏空公款这些小事,整个皇宫大内除了你以外,都没有一个能活的!

    也不等李清应声,颜狩便亲自推开了永灵殿的殿门,映入眼帘的情景,差点让他这个称孤道寡的帝王天子,落下眼泪来。

    自己那个往日聪明灵秀的大儿子,如今已是满身灰尘,冠带发髻全部散落在地,整个人仿佛疯魔附身一般,跪在冰冷的地上不住的磕着头,那声音轻重缓急各不相同,听起来就知道,这磕头之人,已经进入了无法自控的半昏迷状态。披发覆面的颜昼此时一言不发,嘴里还传出听不清内容的哼念,对突然闯入殿内的二人恍若未闻一般。

    试问天下有哪家的父母,看见自己的亲生骨肉如此这般,会不心疼的?

    颜狩拼命抑制住了颤抖的右手,轻轻地抚上了太子的右肩:

    “好了昼儿,知道错了就好!父皇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你不要怨恨父皇啊……”

    说到最后,正值盛年的宣德帝颜狩,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些老迈腐朽的味道。而太子颜昼在他这轻轻一搭之下,竟然颓然的倒在了地上。

    “李清!李清!快过来看看!”

    被颜狩召唤而来的李清急忙跑上前来,略一探查,心中不由一笑。不过自己既拿了人家的好处,自然也要成人之美。他立刻紧皱双眉,换上了一副紧张的神色对颜狩说:

    “陛下请您退后一些。”

    而后自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把“生死不明”的颜昼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之上,伸手挽起了他衣袍之下的中裤……

    只见此时颜昼的双膝黑紫一片,还不停有着血珠向外渗出……

    “李清,把太子背回冬暖阁。哦对了!还要快传太医,让孙白术给朕亲自前来!快去!”

    得偿所愿的颜昼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竟然感觉李清开出的昂贵价码,还真算得上是物美价廉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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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466/ 第一时间欣赏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作者:溪柴暖所写的《马过江河》为转载作品,马过江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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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