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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98.各司其职

    太子在东暖阁中经过了一番“诚恳认错”之后,又立刻参演了一出父子情深的戏码。而之前那“金口御言”的“十日紧闭”,也就顺其自然地改为了“戴罪立功”。因为陆向寅病情趋于稳定,而堪堪逃过一劫的孙白术,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孙白术只是性格有些木讷谨慎,但绝不愚蠢;也可以这么说,凡是在医道上有所建树的良医,都远比寻常人要聪明的多。就太子这些人为痕迹明显的“伤痕”,落在这位太医院院正眼里,简直如同小儿科一般的幼稚;若是换成擅于跌打正骨的孙白芷来,连太子用什么姿势自残,他都能推算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自己虽然有个院正的名头,说到底也只是个大夫而已。陛下传召自己前来,也仅仅是给太子治伤,其他的事与自己无关,犯不上为了一些疑点而得罪未来的一国之君。毕竟他可是刚刚深刻体会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

    “孙院正的意思是,太子的伤情并不严重?”

    自己大儿子那膝盖上的“恐怖淤伤”与颓废萎靡的精神状态,竟然在孙白术嘴里简直不知一晒,不由得让爱子心切的颜狩大为惊讶。

    “是的陛下。太子这膝伤,可能是因为下跪的时候太过用力而导致的皮外伤,并未伤及骨骼经脉,所以……”

    说到这里,孙白术感觉在病床边的衣袍,被太子轻轻拽了一小下,于是在他略微停顿沉吟之后,便话风一转:

    “所以太子殿下的外伤并不要紧,也暂时不影响行动。但眼下正值初春时节,还有些冬季蛰伏至今的寒气,反升于地面之上,加之永灵大殿一直十分清冷,从未有人气聚拢过……所以,依老夫来看,太子殿下的真正伤处,应该于地面久跪导致初春倒寒入侵体内,眼前看虽然没有大碍,但日后有很大的可能性会患上风湿痹症。随着年纪的增长,每逢雨雪阴寒,太子的双膝都会犹如针扎般的疼痛……”

    说到这里,孙白术站起身来,对面色阴沉的颜狩鞠躬施礼道:

    “不过陛下也无需太过忧虑,太子殿下正值青春年少,只要平日保养得当,也没什么大问题。臣下这就回去斟酌一剂温养祛寒的方子,同时再加以热敷针灸,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体内寒毒。”

    说完,在陛下的摆手示意之下,孙白术背上了医箱,悄无声息的走出了冬暖阁。他看着那有些阴沉的天空,竟然开始认真的考虑起自己这个四品太医院院正,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做下去了。

    而冬暖阁中,正心如刀绞的颜狩正紧紧握着大儿子的右手,声音极其温柔的询问道:

    “昼儿你感觉如何了?”

    太子缓缓睁开了眼,木然地转了转头,眼神立刻带着深深的惶恐地,想要爬起身来迎驾。他才刚刚动了一下,便立刻被颜狩按回了床上:

    “儿臣就是觉得有些冷而已,现在已经彻底的暖和过来,应该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颜狩看着这个听话又懂事的儿子,心中满是自责。但自己毕竟先是一国之君,之后才是谁的父亲,才是谁的夫婿,此时面对国之大事,儿女情长还是要先放一放。所以他虽然极不情愿,但仍然还是不得不开口:

    “昼儿你刚刚转醒,父皇本该让你好生休养的。但我们既然身为天家皇族,自然凡事当以国事为先。如今漠北与北燕的两家使臣,已经进入奉京城中了,父皇把他们暂时安排在礼部官驿住下。尽管朕后日才会接见使臣,但我们幽北也总得提前有个准备才是。早上朕已经亲自给你二弟下旨,命他午后前去驿馆先行接待漠北使臣……那么北燕使臣,自然就得交给你这位当朝太子了。朕也知道,这接待外邦使臣本是礼部的分内事,但今时不同往日……”

    太子一听颜青鸿奉旨前去接待漠北使臣,浑身的肌肉都顿时紧张起来。虽然脸上仍然摆出一副羞愧与感激的表情,但其实整个人早已经迫不及待了:

    “父皇说的这是哪里话?人家漠北派出汗王内弟为使,我们自然也要派出分量相等的皇族中人相迎,如此一来双方的身份才会对等;而北燕一向视我们幽北三路为化外蛮荒之地,自然不会派出什么够分量的大人物。不过他们越是无礼,我们就越要遵守礼仪。也只有这样,才会让我们幽北三路的名声,在华禹大陆上更加响亮。”

    颜狩听了他这一番话顿感欣慰,他慈祥地摸了摸儿子的脸庞,心疼的说:

    “你此时重病在身,却还要为国事操劳,真得让朕这个为人君父者,有些无地自容啊……”

    颜昼立刻“挣扎”着坐起身来,咬着牙用双手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蛋:

    “父皇无需多虑,儿臣刚在列祖列宗之前聆听了一夜的教诲,如今早已是脱胎换骨了。为儿臣者,替君父分忧本就责无旁贷。儿臣现在就梳洗一番,前去礼部官驿接见北燕使臣。”

    他这一番至诚至孝的话刚说完,就立刻朝着冬暖阁的门口“踉踉跄跄”地走去,才刚走到门口又立刻被颜狩喊下,这位君父亲自走上前去,为自己这个懂事的大儿子披上了一件外罩皮氅:

    “外面凉,再重要的事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去把!”

    说完,颜狩朝着他点了点头,自己则走回了冬暖阁中。

    而临危受命、轻伤不下火线的太子颜昼,回去传达的第一个命令,便是遣人给太医院院正孙白术,送上一千两金子。

    而此时的颜青鸿,也被灌下了李乐安亲自配好的醒酒药,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又把刚刚换上的衣服,再次吐了一个肮脏不堪。当然,这次吐过之后,他没有继续昏睡下去,而是揉了揉眼睛,悠悠转醒:

    “来人啊,爷口渴了……”

    酒醒之人容易口渴,方才那两口“闷倒驴”喝下去,虽然并未觉得头痛欲裂,但实打实的口渴难耐。

    “哗……”

    沈归端起一盆温水直接泼在颜青鸿身上,这粗糙的“服务方式”虽然无礼,但也极为直接地达到了他的目的——让颜青鸿彻底清醒过来。

    “……呸…这哪啊?谁泼老子?长几个脑袋?……哦你啊……”

    待他看清楚沈归那一张冰块脸之后,瞬间被拉回了现实之中。也顾不上这一身的污渍与水迹,赶紧回想着一下残留的记忆……

    “别琢磨了,现在刚过午时,你赶紧洗漱更衣,立刻去找穆格尔。那匹盗骊拴在马厩之中,你这次一个下人都不能带,只能自己单人独骑前去。宋行舟已经在会友楼给你留好了桌子。记住两个重点:第一你要‘刻意’隐瞒身份,第二你得把他灌趴下!”

    颜青鸿被沈归这连珠炮似得话的有些楞,等他把全部信息都消化完毕之后,颇有些为难的说:

    “这隐瞒身份倒没什么,把他灌趴下这事,我实在做不到啊!你看看我自己这一身……我跟你说,早上那两口酒一下肚,要不是十四和他那些兄弟们,我这个幽北二皇子,现在都不知道死在哪个乱葬岗子了。”

    沈归把身后的窗子打开,初春的寒风顺势吹进屋中,把浑身湿透的颜青鸿打了一个通透:

    “要是没有你表妹这解酒药,你也早就死在我家了。你现在赶紧去洗漱,厨房灶上还热着解酒药呢,喝完了再去,我保你能反灌他一个酩酊大醉!”

    而他那位梳洗完毕的亲哥哥——太子颜昼,此时也换上一身华贵的深蓝色苏绣文生长衫,手中还拿上一把精美的折扇,一摇三晃地上了马车。颜昼也十分明白知己知彼的重要性,所以他早就通过特殊渠道,掌握了一部分这位北燕使臣的信息——

    那位北燕使臣姓项名青,字表阴山,现年三十有二,是北燕天佑四十年——也就是十二年前的榜眼,师从北燕太学学正——朱阅朱云深的师弟,徐然徐阳灵。

    根据他特殊渠道的消息说,项阴山其人虽然才高八斗,但性格狂妄自大孤高冷僻,这才会被迫从太学院调离,十二年来也止步于区区一介礼部小吏。要知道,北燕的太学院,可是通向北燕内阁的必经之阶。也就是说,项青其人,若不是被其性格所累,本是有很大可能,要登阁拜相的。

    要面对这样的读书人,颜昼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他的亲娘舅虽然是商贾出身,但青年时代也曾远赴北燕,拜入朱云深门下游学深造,不单与这位项青项阴山份属同门,在辈分上还要高出他一阶。

    而且在某种角度上来说,如今幽北三路的朝堂结构,更是由他娘舅李登,以北燕的朝堂结构为原型修改而来的。

    念及于此,太子颜昼认为这次的会面,可能只是做做道德文章,谈谈风花雪月而已。他甚至还想提前吩咐下人,去北市场包下整间绿柳楼来,以招待这位儒生使臣。

    毕竟在太子殿下看来,若是为人不风流,又怎配称之为才子呢?

99.漠北使臣

    从漠北草原来的人,手头一项都不宽裕。那么他们能穷到什么程度呢?平日里的丰年,若是“打劫生意”收成不错的话,那么他们前来幽北做生意的“大商人”,都还能住在正经客栈里;若是收成不好的话,一般就在城外捂上几张兽皮,借着马匹的体温凑合过夜,也省了住店钱。因此,幽北的商家百姓,对于这些脸色黑红披发左衽的漠北穷鬼,印象都不是太好。

    而进了奉京城的穆格尔,虽然被礼部官员安排在了官驿住下,但他们得到圣旨说接待之人另做他选,也就没有为他们准备接风酒宴。这官驿不同于客栈,灶头都是定时定点才会开火的。他们一行五人在客房中整理好了行李之后,却被驿官告知厨房已经熄灶,此时想找吃的,就只能去河中大街上的大酒楼了。没法子,这几个草原汉子只好拿上了银袋子走出官驿,直奔河中大街方向了。

    要说这些漠北汉子还是耿直,就那么随意的把银袋子在腰间一拴,晃晃悠悠的出了城南官驿的大门口。

    奉京城南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一个区域,就连奉京本地有钱有势的贵人们,没什么要紧的事都不会往那个地方走一步。所以,这五个漠北汉子,这样明晃晃地招摇过市,分明是在对奉京城里的所有“小绺门人”,进行着打脸一般的挑衅活动。所以,还没等他们走到河中大街,这一主四仆挂在腰间的钱袋子就全部不翼而飞了。而这五位尊贵的漠北使臣,竟然没有一丝察觉。

    五人进了会友楼的大门,也只敢在门边的长条凳上坐下。原因也很简单,单说会友楼里,随便一个热菜都是一两银子起跳的价格,根本不是这些“穷鬼大肚汉”的消费水平。他们就坐在门口那几张长条凳上,每人要了碗素面,呼噜呼噜的吃了一个半饱。

    当他们叫来伙计准备会帐的时候,这才看见腰间那晃晃悠悠、空空如也的半截银袋绑绳……

    “老子的银袋子呢?”

    穆格尔一脸惊异的喊出声来,四个随从闻言立刻朝自己腰间一摸,脸上也俱是一片惊恐之色。站在一旁的跑堂伙计见这号人见多了,虽然心中有些不屑,但这会友楼毕竟是幽北头号的大酒楼,跑堂的伙计也都是受过良好的训练,根本没显露出一点狗眼看人低的意思。

    这小伙计也明白,这些漠北汉子看似是来白吃白喝,但肯定也不是他们的本意。依他们腰间半截绑绳来看,定然是露富遭了贼惦记。毕竟哪有准备吃白食的人不要上等酒席,反而只要五碗素面的道理呢?

    “几位爷不要惊慌,若是一时不便,小的也可以跟几位爷去府上取银子。”

    草原汉子个顶个都是一条肠子通到底的直人,若是面对寻常酒楼的作法——关门打人,还可以直接掀翻了桌子,痛痛快快打上一架。而且以自己那漠北使臣的名头,莫非奉京府尹还敢把我们五人抓起来不成?

    可是眼前这个小伙计,无论是言语用词还是动作表情都极为客气,所谓举拳难打笑脸人,这就让穆格尔有些难办了。皆因为他们这趟“出差”,每人都只带了一百两银子!就这,还是博尔木汗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公款”,眼下一个转身间,竟然丢了个干净,还去哪里找银子来,付这五碗素面的账呢?

    若是向幽北官府说明原委,倒也不是不行。但眼前还没开始谈判就先借银子付账,在气势上就先软了一头的话,之后还怎么好意思狮子大开口呢?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会友楼的门前走来了一位高大健壮的黑衣青年。这青年牵着一匹通体乌黑油亮、又没有一丝杂毛的健硕战马,随手把缰绳往门口揽客的小伙计手里一扔:

    “好豆好料给我喂着,再拌上点香油!二爷吃好的也不能亏了它的嘴,要是给它喂的不舒服了,小心二爷摘了你小子的脑袋!”

    待门口这小伙计看清来人身份,立刻眉开眼笑的回着,言语间带出的亲近,显然这位是他熟悉的老主顾:

    “二爷瞧您说的,就您新得的这匹宝马良驹,早就传遍咱奉京城了,哪还敢不用心伺候啊?你赶紧提前数数马毛,别到时候说不清楚。小的一个月才赚三两银子,少一根马毛都赔不起您!”

    这被称作“二爷”的黑衣青年,正是二皇子颜青鸿,他听到小伙计的回话抬腿一脚,虚踹在了他屁股上,又扬手扔出一小块银渣:

    “嘴里哪来那么多零碎呢,小心伺候着就是,亏不了你!”

    说罢又转头看着一脸客气,正等着要面钱的小伙计:

    “你们宋头在吧?让他……哎?大哥?”

    话说到一半,颜青鸿猛然把眼神定在满面羞愧之色,手头拮据的穆格尔一行五人身上:

    “大哥您怎么坐这了?吃完了歇会?歇着你去茶社啊,这里的风多硬啊……”

    被颜青鸿这不怀好意的一问之下,穆格尔的脸更红了!

    这叫个什么事!清晨刚认识的幽北兄弟,才第二次见面,就让人家看见自己吃白食。方才仗着年岁比较大,还自认兄长呢;如今可好,被自己这兄弟当面询问,这怎么说?旁边那小伙计可还眼睁睁的看着呢,想扯谎都没个机会啊!

    “哥哥我这……就刚才……”

    “小顺子,怎么回事啊?”

    颜青鸿见穆格尔面有愧色、言语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便唬起一张脸来,问向那个叫做“小顺子”的跑堂伙计。

    “二爷,方才这五位草原大爷每人要了一碗素面,吃完才发现钱袋子让人顺了,虽然五碗加一起才半两银子,但您也知道,小的我一个月才赚……”

    “打住吧你,赶紧给我这几位兄弟让进内堂去,让宋头亲自做上一桌酒席来。这位好汉是二爷刚刚结识的兄长,你还怕没银子会帐?”

    他这一句话才刚一出口,小顺子急忙摆着手说:

    “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哪能啊?吓死小的也不敢啊。几位爷快请进吧……”

    众人落座之后,小顺子刚要去后院厨房,便被颜青鸿抓住了胳膊:

    “你先别走,二爷有事让你去办。知道“小金牙”么?”

    “瞧您说的,在奉京城街面上混的,谁能不知道小齐爷的大名啊!”

    “嗯,你去找他,就说是二爷的漠北朋友被人顺了五个银袋子,让他赶快给找回来。”

    “哎,知道了!”

    小顺子点了点头,便风风火火地跑出了会友楼的大门。

    直到现在还一头雾水的漠北使臣穆格尔,有些意外的看着颜青鸿:

    “我说兄弟,这些人咋都喊你二爷呢?看着跟你还都挺熟的,这么看来你肯定是个大人物啊!”

    颜青鸿谦虚地一摆手:

    “啥大人物啊,他们叫我二爷是因为我在家中排行老二,家里也还算富裕罢了。这街面上混的人啊,才不管你是真英雄还是伪君子,只要你有这个……”说着他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发出了“碰”的一声响来“只要谁有了这个,那就都是爷……他们那些鼠目寸光的小人,最远也只能看见自己鼻子,要不然怎么敢为难大哥您这样的英雄豪杰呢!”

    说到这,颜青鸿双目紧紧盯着穆格尔,无比诚挚地接着说:

    “但咱们兄弟的交情,可与银子无关!我与大哥相交,纯粹是欣赏大哥的豪迈性子而已。咱老爷们生在天地之间,最舒坦的事,就是由着性子来了!”

    就颜青鸿这番极为江湖的口气,而且也实打实的掏出了银子,解决漠北五人的困境。心口动作互相映衬之下,更显得情真意切。

    所以此时的穆格尔,语气中也尽是感动:

    “兄弟你能这么说,那就是打心眼里真看得起我们这些漠北粗人。但方才我们都看过,那一桌最次的酒席还要五十两银子起呢,有点太浪费了,而且我们方才也都吃过一碗面了……”

    颜青鸿大手一挥,打断了穆格尔的话:

    “大哥这话就有些见外了!你们都是漠北汉子,就他们那罗汉斋面,面汤里连点油腥都没有,你们能吃饱?我对各位以诚相待,也希望各位能如此待我!小弟我就问一句话,各位要是真吃饱了,就抬腿走你们的,钱袋子找回来我让人给你们送府上去;若是没吃饱,或者没解馋没过瘾,那就留下来陪小弟我喝几杯酒!咱们弟兄刚才可约好了要大醉一场的!”

    穆格尔见颜青鸿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直接一拍大腿:

    “兄弟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再藏着掖着也就不够交情了!那碗面连塞牙缝都不够,哪能饱呢?我刚才还听说这会友楼有西域来的葡萄酿,早就想尝尝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

    “来来来,再来个跑堂的,拿些葡萄酿过来!”

    颜青鸿二话没说,朝着二楼雅间喊了起来。没过多久跑出来一个正在休息的跑堂伙计。他本来还是一脸怨气,可低头一看,一楼正厅之中坐着的是颜青鸿,立刻换上一副惊喜的笑脸来:

    “嗨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二爷啊!”

    他说着就急忙跑到后堂,没过多久,一瓶还冒着寒气的葡萄酿,就摆在了颜青鸿桌面之上。

    也不顾穆格尔众人的惊呼,颜青鸿先是眉毛一挑,口气带着寒意地说道:

    “怎么就拿一壶?难道是怕二爷我喝不起,没银子付账不成?”

    这小伙计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幽北三路谁能怕二爷没银子付账啊?那不是瞎了狗眼吗?方才我去后院冰窖拿酒,是后厨的宋头儿吩咐的,说草原汉子喝不惯这么柔和的果子酒,一会他亲自给你们上点别的!这一瓶就是送给几位尝个鲜开开胃而已!”

    穆格尔一听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自己这个新结识的兄弟究竟是个什么人?一小瓶就要二十两的银子西域美酒,这大饭庄竟然也说送就送了!

100.酒席宴间

    没过多久,那如同鲜血一般妖娆妩媚的西域葡萄酿,就分别倒入了五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白色瓷制酒盅以内。等颜青鸿最后倒满了自己面前的酒盅之后,又抖了抖手中的小酒壶,见酒壶已经彻底一干二净,不由得莞尔一笑:

    “大哥您瞧见没有,这会友楼的东家可真会做生意,就这么六小杯的量,纹银二十两!只怕那位东家自己也不知道,这二十两银子到底能干嘛吧!”

    颜青鸿话音刚落,也不等穆格尔的回话,便摇头晃脑的饮尽了杯中酒。不过他这一番牢骚听在穆格尔耳朵里,就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了。

    是啊,二十两银子在这间会友楼里,也就是半斤出头的酒钱而已。但若是用粮食来衡量的话,却能足足换来六石粮食还有富裕。这大概是什么概念呢?一石就是一百斤,奉京城中最贵的上好粮食,一石也只要三两纹银;而普通的一家三口,每月最多也不过六十斤的消耗,也就是说,这一小壶酒,就顶的上一家三口将近一年的口粮了。

    而漠北的粮食价格虽然要比幽北贵上不少,但面对这个葡萄酿的价格,简直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了。

    极为惆怅的穆格尔随即也是一仰头,还没等他明白过是什么个滋味来,口中的酒已经顺着他的喉咙滑进了肚子里。

    “他娘的,这又苦又涩是个啥滋味?这也叫酒?这么贵的酒还给老子喝了一个糊里糊涂,真是不值!”

    穆格尔砸了咂嘴,也没品出这酒到底贵在哪里,再一想到那个价格,就更为心疼了。

    正在众人讨论着葡萄酿的“性价比”之时,跑堂的小顺子满头大汗地带着齐返走进了会友楼的大堂之内。

    “二爷,小齐爷给您请来了。”

    说完他也没上前讨赏,而是自顾自的先回到栏柜后面,咕嘟咕嘟的喝下了两大碗水,又拿出一块白布夸张的擦着汗。这一系列动作明显是在“以退为进”的邀功讨赏。而观众颜青鸿也没理他,只是站起身来招了招手:

    “小返快过来,给你引荐个朋友!”

    刚刚赶到的齐返,手里挎着一个布包,挺着肚子一摇三晃地走到桌前,一屁股就坐在了颜青鸿身边:

    “我说颜老二你也挺会交朋友,六个爷们喝一壶酒?这是给我引荐好朋友,还是给我引荐债主啊?莫不是也怕露了白,让人家给惦记上了?”

    颜青鸿没理他的闲话,而是转头对正在打量齐返的穆格尔说:

    “这胖子也是我的兄弟,他是奉京城里牙人总会——南北行的现任当家,江湖人送外号“小金牙”!

    这穆格尔一听见这胖子的名号,差点感动的哭出声来!自家漠北草原为何多年来一直都舍近求远,从北燕南康高价运粮?皆因为近在咫尺的幽北,大粮商仅东幽李家一号,别无分店。而李家的粮食品质虽好,但价格自然也就十分高昂;可对于目前的漠北草原来说,尽可能让更多的人都能吃饱,这才是头等要务。同样的价格,北燕南康大概能买两石,而李家这边就只能买回一石半。在巨大的数目需求之下,哪怕加上运费损耗,舍近求远也只赚不赔。

    但如今自己认识了齐返,就有了更多的选择。在这个牙人把头的介绍下,哪怕买一些往年的陈积之粮,都能在三天之内运回漠北,解决家中的燃眉之急。

    穆格尔站起身子,神色激动地绕了半圈走到齐返身前,紧紧地握住他的右手,颤抖着嘴唇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刚刚谈完生意就被小顺子叫来的齐返,面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帕金森好朋友”,也是一头雾水。不过齐返毕竟是个场面人,面对各种局面都能进退自如:

    “这位朋友,咱虽然第一次见面,但您是二爷的朋友,也等于是我小齐的朋友。找回几个钱袋子这种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只要下回您在奉京城地面遇见麻烦,派人直接去南北行递个话就行。”

    说完,误会了穆格尔激动原因的齐返,打开带来的那个粗布包,把五个钱袋子整整齐齐地展开在桌面上:

    “兄弟你点点数目,看看对不对。少了一两银子您也直接告诉我,当然这倒不是银子数目的多少,而是这事关我在奉京城里的脸面问题!”

    穆格尔虽然十分兴奋,但也明白交浅不可言深的道理。于是他顺着齐返的话,仔细的点验了所有的钱袋子。除了有一个袋子里的碎银子被换成了整锭元宝之外,数目上是分毫不差的。

    他把钱袋子往随从面前一推,朝着齐返高挑大指赞到:

    “小金牙的名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这银袋子才丢了一碗面一壶酒的功夫,竟然就全须全尾的又转了回来!”

    齐返没应下这番恭维话,反而面有愧色的摆了摆手:

    “小金牙的名号是承袭家师威名,根本不值一提。不过在下倒是想替旁人求个情,按说此事二爷出面托到我这,那自然应该带着下手之人前来,听凭您的发落;可他们终究江湖人,若是在事主眼前露了相,也就等于输了手艺,自然会别的江湖人所不耻,折了面子也砸了饭碗;如今既然数目都对,那小齐就斗胆替请诸位漠北好汉,能不能够放他们一马?”

    其实齐返这话,是想白送一个人情给穆格尔,或者说是给双方一个结下交情的机会。在街面上打过滚的江湖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若是想让别人一直惦记着你,那欠下他一个人情,绝对要比帮他一个大忙来的更加管用。如若不然的话,这银袋子是谁偷的穆格尔都不知道,还不是齐返说谁是谁?

    当然,耿直的穆格尔倒没这么多花花肠子。因为无论是齐返那牙行首领的身份,还是自己这位“二爷”兄弟的面子,都生不出一丝为难旁人的心。

    就在众人说话之际,后厨的一道道精美菜式,如流水般地摆在了桌面之上。那一道道造型雅致色泽诱人的美食,直接令这五位过惯了餐风饮露生活的游牧汉子看花了双眼!

    颜青鸿从小顺子手里接过一个巨大酒瓮,直接摆到了桌子上。他翘起一只脚来,把衣袍下摆往腰间一系,模样颇为粗鲁的挽起了袖子,对众人说道:

    “有道是这酒逢知己千杯少!在座的诸位既然都是江湖儿女,那今天咱们谁也不许偷奸耍滑,放开了喝!所谓酒菜酒菜,总得先酒后菜,这一坛是宋大厨亲手酿的烧刀子,论起劲道来一点都不比漠北烈酒差!咱们先满饮此碗,再好好叙一叙弟兄之情!”

    说罢,颜青鸿极为豪迈的挥动臂膀,一掌拍去了酒瓮之上的泥封。霎时间,整间会友楼弥漫的美食香味,都被这股辛辣刺鼻的酒气掩盖下去。这种下等劣酒的强烈味道,直接飞入五个漠北使臣的鼻腔之中。众位酒鬼齐齐揉了揉鼻子,又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都暗齐齐暗叹一声:好烈的酒!

    “方才的葡萄酿先敬了漠北客人,如今这幽北劣酒,可就轮到我这本家先来了!”

    颜青鸿暗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的给自己面前的粗瓷大碗,斟了一个满。斟酒的同时还在心中默默祈祷:沈归啊沈归,表妹啊表妹,你们俩要是哪用解酒药合起伙来耍我,那今天我可就免不了要丢大人了!

    颜青鸿极为豪迈的一口抽干了碗中烈酒,闭着双眼禁着鼻子等待着辛辣的酒气上涌,没想到这一饮之下,除了流过喉咙之时,有些辛辣难忍以外,落入腹内竟然如同喝水一般毫无感觉!

    这等神奇的反应之下,颜青鸿不禁大喜,胸中豪迈之情更是油然而生:

    “这一头碗酒我已经喝了个干净,下面就该看诸位的了!当然,这酒虽是不值钱的劣酒,但其性之烈可是一等一的。你们可得量力而行啊!

    早在他打去泥封之时,五个漠北使臣闻了这烧刀子的酒香,就齐齐无意识的做了一个吞咽动作。是的,漠北汉子的品酒之道,最重视的就是烈性程度。眼前这闻起来都鼻子发痒的烈酒,早已让这五位酒鬼口干舌燥、急不可耐了!

    而清楚底细齐返,一见颜青鸿这副豪迈模样,心中也是极为不屑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俗话说酒壮怂人胆,竟然是这么个意思!

101.文人相轻

    会友楼的酒宴正酣,而与此同时,在奉京西城的官驿门前,奉旨前来接见北燕使臣的太子颜昼,也刚刚走下马车。

    奉京城中总有两家官驿,分别处于西、南两个城区之中。这南城的官驿——也就是穆格尔下榻的这家,平日是负责接待四品以下入京官员、以及普通外邦来使的普通官驿;而西城的官驿,无论在装潢与布置上,都要高出南城的官驿不知几个档次,所以负责接待的也是入京述职的朝廷大员、或者是外邦邻国那些身份尊贵的来使。

    而这一次幽北礼部的安排,倒是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的;虽然北燕与漠北两位使臣,一位是闲官小吏、一位是皇族内戚,但毕竟两方国力相差太过悬殊;所以即便如此反着安排,倒也算不得如何失仪。

    特地作文士打扮的颜昼站稳了身形,手中尺扇轻动,便‘唰’的一声抖出一个半月。他迈着学来的四方官步,故作姿态地摇着扇子走入了官驿之中。

    这两座官驿在使臣入京前,便已经先行清过了场子。所以颜昼才刚一进入官驿之中,便只看见两个随从模样的少年,在正厅低声说笑着。他清了清嗓子,手中纸扇一合,迈步来到两位少年身前:

    “北燕主使何在?”

    按常理来说,他这问话并没什么问题。幽北三路虽然一向被他们北燕王朝视作化外蛮荒之地,但颜昼终究也是一国储君,还不至于要先对两个随从自报家门。

    没想到这俩少年神色木然,仿佛两个聋人一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而一个年龄稍长一些的,还伸出小指来掏了掏耳朵,又随意地向外随意一弹!那模样显然就是在告诉颜昼:爷听见了,就是不乐意搭理你!

    这下可把颜昼气着了,他最近本就诸事不顺,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紧要的差事,却没想到才刚开个头,就被两个下人这般轻贱!但自己毕竟重任在身,这事又是自己亲手惹出来的,也实在不好发作,这才强压了胸中怒火,用手中的扇子敲了敲两位少年面前的桌子:

    “去跟你们家主子说,幽北当朝太子奉幽北宣德皇帝之命,前来迎接北燕使臣!”

    颜昼也真可谓是能屈能伸,在他看来,如今心中有火也用不着对两个下人发作,等一会见了正主,再把新帐旧帐一起算个清楚,也就是了。

    这次颜昼“没羞没臊”地自报家门,两位随从少年也只能转过头来。掏耳朵的那位长随一抬眼皮,语带疑惑的问:

    “哦?你是幽北太子啊?可刚才进城之时,也没听你们礼部的大人们提过啊,怎么就直接来这了?如今我们家大人正在休息,暂时没有会客的空闲;而且谈判之前私下会面,于礼制也上略有不合。若是太子殿下您执意要见我家大人,那么就请你们幽北礼部发出正式的会面邀请,经过我家项大人斟酌以后,在决定要不要会见太子殿下您。眼下嘛……殿下若无幽北的正式公文,就还是请打道回府吧!”

    这一番话说的虽然合情合理,但还是把颜昼给惊了一个哑口无言。这孩子多大的胆子?竟然连禀报都没有,便自作主张,几句话说完就把自己这个一国储君给向外赶了!

    如今颜昼咬牙切齿的琢磨着,怎么才能不让这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安全地走出幽北三路,没想到官驿的二楼上房,突然传来了开门之声:

    “项安!面对幽北太子殿下,怎可如此无礼?

    一句责备随从的话说完,又低头看向颜昼:

    “不过他方才之言,虽然遣词酌句有些粗鄙狂妄,但也算甚合礼法。这位太子殿下,若是您手中没有幽北三路的礼部公文,那么在正式谈判开始之前,我们两方也的确不宜私相会面。本使在这里代我家皇帝陛下,愧领幽北陛下与太子殿下的一番盛情美意。不过现在嘛……殿下还是请回吧!”

    颜昼还没看清楚这项阴山的具体貌相,竟然就被人家轰了第二次,饶是他再宽宏大量,也无法按捺住正在胸中翻腾而起的滔天怒意:

    “姓项的,本太子敬你是个才华横溢的学子,又有个榜眼的功名在身,这次才特意向我家父皇讨来了这件,原本份属礼部的迎使公务!同时也本着你我同属读书人,生出了一份别样的亲近之情,这才会自降身份,想要前来与你结交……没想到你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竟然对本王如此失礼!实在是太狂悖了!”

    方才的项青,本是冷着一张脸公事公办的态度。如今一听颜昼的话,反而把眼睛睁大了一些,上本身依在围栏之上,嘴角冷笑地看着一楼那位怒不可遏的幽北太子:

    “同属读书人?那确实是在下失敬了。项某自幼追随阳灵先生,是儒门大贤朱子的在册门生,不知太子殿下,师从何人啊?”

    颜昼此时一见项青的态度有所缓和,心中顿时大定:看来那些南康人的确神通广大,就这么个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北燕小吏,无论从性格弱点到出身师门都摸了一个一清二楚。如此看来,人家定得那个高价,也算是合情合理了。

    颜昼迈了两步,朝着北方——也就是三北书院的方向,抱拳施礼道:

    “我自幼经三北书院副院正,牧草阁主倪醒倪安在开蒙;后又经幽北丞相李登李齐元提点深造,师门出身不比你差!”

    项阴山刚听到倪醒倪安在的名头,嘴角便不屑地斜斜一撇,转身就打算回房而去了。但颜昼随后又提起了亲娘舅李登的名号,这才让项阴山站定脚步,转过身来谨慎的问道:

    “齐元师叔也曾为殿下提点深造?据在下所知,齐元师叔官拜幽北宰相,终年忙于政事,又怎么会有闲暇教导于你呢?”

    “这点项兄就有所不知了,李相为国为民昼夜操劳不假,但同时他老人家也是本太子的亲娘舅!于学业功课上提点一二,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项阴山一听这话,便明白了个通透:为太子者便自幼长在深宫以内,而李登虽然贵为一朝宰相,但也绝对不可能随时入宫,又谈何抽出闲暇教导这位太子的学业功课呢?他明显是靠着自家娘舅的名头,给自己的脸上贴金呢!

    项青沉吟了半晌,极为郑重地说:

    “齐元师叔的人品与学识,项某心中一向极为敬仰。但在下也知道,只怕师叔被国事所累,根本不可能对殿下的课业有何提点之处;而你那位开蒙恩师倪醒倪安在,不过是我北燕齐鲁省的区区落地举子,根本算不得什么大才鸿儒。说句不客气的,就以他那些微末之学,若是留在我北燕,连一个私塾先生的职位都谋求不到;反而来了你北燕,却成了书院的副院正,还真让人不免感慨造化弄人呐!”

    项青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极为认真,也就是在认真的瞧不起颜昼与三北书院。他虽然也是实话实说,但落在颜昼耳朵里,也让他着实无法忍耐下去了。

    “项青!你这个目中无人的北燕小吏,本太子……”

    “哦对了,太子殿下还有一处谬误……”

    太子才刚刚骂了一句,便被项青出言打断:

    “如果您的师承仅此而已的话,那么您也根本就算不得什么读书人。充其量也就算识几个字而已。日后还请殿下不要与我等这些穷酸文人相提并论,您的身份至金至贵,我等仕子真的承受不起啊……哈哈哈哈,不送!”

    项青一句话说完,也不给颜昼还击的机会,哈哈大笑地走回了房中,慢悠悠的关上了大门。

    被晾在大厅之中的颜昼,此时被他气的浑身发抖。他咬着后槽牙,斜指着项青的房间大声喊道:

    “姓项的!你竟敢如此对待一国储君,怕是不想要自己那颗项上人头了吧?这口气本殿下若是就此咽下,还真就让你这个狂傲的腐儒书生给小瞧了去!山高水长,咱们日后自有再次相见之日。那时节你还要求神拜佛,祈祷自己不要落在本王手上!如若不然,本王定要你知道后悔二字,究竟有几种写法!”

    他这一番狠话落地,驿馆之中也没个反应。就连一声冷哼都没有传出来,仿佛这北燕的三位使者,根本就没听见颜昼方才的赌咒发誓一般。

    礼贤下士也做了,恐吓威胁也说了,结果都没收到任何反应,颜昼胸中愤懑仍然难以消化。他临走之时,又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那两个少年:

    “你们俩也给本王等着!”

    说完一甩袖子,大步而去了。留下两个微微愣神的少年,哈哈大笑闹作一团。

    这场三家谈判,北燕之所以就派了一个闲散小吏与两个长随这等寒酸儿戏的使团阵容,本就代表着他们其实没有和谈的诚意。

    而所谓正式遣使,也只是不想让南康那边在道义礼仪上挑出问题而已。也就是说,这一行三人出使幽北,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102.轻松解决

    颜青鸿如何会友楼中大杀四方、颜昼又如何被北燕使臣项青万般羞辱,这些还都只是会谈以前的细枝末节。无论结果如何,对于制定计策的沈归来说,都不是重要条件。他根本没想过颜青鸿能在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前,就能得到漠北使团的信任;同时也没想到深得颜家制衡术精髓的太子颜昼,会如此的不济事。

    摆在明面上的既然都是不重要的小事,那么次日清晨,也就是三方会谈正式召开的前一天,正戏也悄悄地拉开了大幕。

    昨日宴间被颜青鸿灌了一个酩酊大醉的漠北使臣穆格尔,清晨刚从宿醉之中缓醒过来。昨日席间所饮的幽北劣酒‘烧刀子’,和自家漠北产的‘闷倒驴’不同,据说是会友楼大厨宋行舟,从萨满教祭酒中得到了启发改良而成的。口感柔和味道醇厚,比起漠北酒来说更柔和些,当然也就更易入喉。

    一碗烧刀子下肚,也不会有草原酒那般如饮烈火的灼热之感,不过等第二天醒酒之后,简直可以说是头痛欲裂。单就这点,倒是比自家的草原酒要逊色几分,不过毕竟是非常便宜的劣酒,总体上还是瑕不掩瑜的。不过这也是穆格尔着了道的缘故,这烧刀子虽然本是由萨满教的祭酒改良而来,但是说起烈度来,比起自家的草原酒却一点都不差。酒浆柔和利口,自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可以喝下的量就越多了。

    穆格尔晃晃悠悠的走出了房门,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待目光聚焦之后,却仿佛见鬼一般惊讶!

    在驿馆的一楼正厅之中正坐着三个青年,其中自己认识两位:一位是“千杯不醉的”义弟“小二爷”;另一个则是漠北百姓的生存希望——“小金牙”齐返;不过夹在两人中间的那个青年,自己却还是第一次见:

    “哈哈哈两位兄弟起的早啊!哥哥昨天多贪了几杯,让两位兄弟看笑话了吧?这位俊朗不凡的小兄弟又是何方高人?快给哥哥我引荐引荐呐?”

    穆格尔话音刚落,便已经来到了一楼。他特意绕到沈归身后,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齐返先是哈哈一笑,又亲手给穆格尔盛上了一碗米粥,嘴里忙不迭的介绍道:

    “这位沈归沈少爷,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在奉京城里做些小生意糊口!而昨日我见穆大哥在饮宴之际神色有些忧虑,于是便把我家兄长请来,看他能不能为穆大哥您排忧解难了。”

    按照沈归的心思来看,刚认识三天就单刀直入,未免有把事做夹生的危险。皆时若是被他察觉一二导致反目成仇,虽不至于满盘皆输,但也会生出些颇为棘手的麻烦来。

    可没想到那穆格尔一听到齐返那番话,双眼立即射出精光来,也顾不得问一个详细,就紧紧握上了沈归的右手:

    “不知道这位沈少爷做的是什么生意?”

    沈故作神秘的一笑,指着正在挑咸蛋黄的颜青鸿:

    “我与这位二爷一样,吃了难饭生意的。不过我只是个江湖人,这官面上的难事我可管不了。”

    穆格尔听了个糊里糊涂,但仍然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很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难处:

    “能不能管其实也无所谓了,毕竟我们漠北的事也瞒不住旁人,那都是明摆着的。去年我们草原遭了寒灾,如今实在是没粮了。在我们五个出来之前,家里面已经开始宰杀老迈的马匹充饥了,但是这马肉太燥,我们这些爷们吃一些还不在紧要,可娃娃们不行啊!本来还能靠着北燕南康的高价粮忍上个一年半载的,可没想到前一段时间这北燕商队在你们中山路又遇袭了!人家说了,在解决危险之前,再也不敢与我们漠北人通商了。你们说说,这商路一断,不就等于把我们漠北人都给逼上绝路了吗?”

    穆格尔把自家的难处说了个清楚,但也只说了一些摆在明面上的事,不该说的可是一点都没露。由此可见,这穆格尔也只是表面上豪爽粗放、心中可是及有分寸的这么一个人。

    其实他们漠北人想借着这次摩擦为由,一劳永逸的解决掉粮食短缺的问题。他们想要借着中山路为跳板,在割走中山与东幽两路的同时;再把关北一路作为自家与北燕的战略缓冲地带,以此谋求更大的发展空间。毕竟,他们漠北草原的地质状况,也实在是没法用于耕种作物。

    几句话过后,沈归已经对穆格尔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知道这是一个外粗内细的漠北汉子,不由得放下些心来。

    在沈归看来,与这样的人沟通起来痛快高效不说,对己方的让步,他在心中也有一个极为清醒的认识,简直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了。

    “如果是粮食的事,这也不太困难。虽然幽北三路对你漠北,一直都实行粮食禁运策略,但相信你们自己也十分清楚,无论是官仓中的往年积陈之粮,还是李家历年偷偷走私过去的上好新粮,甚至是多年来幽北官家的态度,也一直是民不举官不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可以这么说,所谓的粮食禁运,一直都只是个名义上的政策而已,这一点你们漠北人也应该很清楚的,不是吗?”

    沈归一句话说的穆格尔哑口无言,因为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发现也正如沈归所说。自宣德帝颜狩上任以来,对于漠北的粮食禁运政策好像就成为了一句口号。无论是幽北地方官员贩卖陈粮中饱私囊;还是李家那有些招摇过市的走私行为,多年来都没出过什么岔子。说是禁运,这么看来反倒更像是官方的一种抬价行为了。

    “之前的事无论如何都过去了,我们也就不提了。单说这次,我们刚受了寒灾,与北燕的商路又被你们幽北人切断,光靠着那些走私而来陈粮,我们漠北要饿死多少人啊?反正饿死也是死,战死也是死,索性也就豁出命来,亲手为族人搏出一条生路来!”

    沈归看着他这副故作亡命徒的无赖态度,抬手端起了碗来,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粥。也就是这个停顿,让过了穆格尔那硬装出来的锋利气焰。待他面色有所变化之后,沈归才伸开手掌,点着指头说:

    “所以这次你们跟北燕一起闹,不过就是想多要点粮食而已……”

    听到这里,穆格尔立即出言打断:

    “不,哪怕此时你们解除粮食禁运,我们漠北人也买不起了!原本的高昂粮价就已经抽干了每一个漠北人的鲜血,如今又是灾年刚过,就算有粮,我们也没银子买了!”

    沈归莞尔一笑,重新曲起了手指:

    “好那我换个说法,你们与北燕结盟,是想要点便宜……或者是不要钱的粮食。其次则是因为商路被断,你们没有了安全感,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掉粮食短缺的问题;其三则是因为不满意自家货物的定价权,掌握在别人手里,不想继续被人赚取高额差价……”

    穆格尔没说战争的真正意图,沈归自然也没提起。他只是单纯的以商人的角度,给穆格尔分析起了利弊。但穆格尔显然有些不耐烦,只是一挥手打断了沈归的总结性发言:

    “你说的都对,我们也是不得已才被北燕人推到了台前,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说这此事件,不是咱们兄弟几个私下聊几句,就能彻底解决的。”

    沈归哈哈一笑,指了指齐返,又指了指颜青鸿,最后才指了指自己:

    “这小胖子你认识,是牙行头人,而幽北三路各家货物的定价权,其实都掌握在牙人手里;而我与东幽李家也是关系匪浅,好到什么程度也就不跟你细说了,不过我可以负责居中牵线,让你们漠北人亲自与东幽最大的粮商磋商,多出一个生意渠道来;至于说这位小二爷嘛……有他的存在,也能让你们漠北有足够的信任感……”

    穆格尔眼神一愣,嘴上问着“什么意思?”心中不由冷笑一声:若是这位沈少爷以为,仅凭三面之缘再加两场酒宴,就能足够换到漠北人足够的信任,那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

    沈归不怀好意的看着颜青鸿,详尽的介绍开来:

    “这位小二爷也是你们漠北汉子,本名颜青鸿,是我们幽北三路的二皇子!他的亲生母亲正是兰妃包氏,是你们漠北草原的孛儿只斤氏遗脉,也是博尔木汗的义女。这样的身份,足够取得你们的初步信任了吗?”

    穆格尔一听到颜青鸿的身份,简直惊得合不上嘴巴:他自己是博尔木汗的内弟,而自己刚认的这位义弟“小二爷”,竟然是自己拐着弯的孙辈亲戚!这乱七八糟的辈分,让他想起来就觉得头更疼了!

103.三方会谈

    做生意最忌讳与亲戚合伙,但谈生意的对方若是自家亲戚,在细枝末节上就会省下很多麻烦来。沈归只做出了一些听起来有些虚浮的承诺,又让齐返立刻筹集一批粮食以解漠北燃眉之急,这场生意竟然就算初步谈成了。

    三人回到沈宅之后,颜青鸿哈哈大笑夸着沈归:

    “我说妹夫啊妹夫,你可真是一个天生奇才啊!只凭着那三寸不烂之舌,竟然把……”

    “等会!从哪论的又叫起妹夫来了?”

    “就我奉阳看你那个幽怨的小眼神……能瞒的住谁啊?”

    “颜老二你打住吧!我可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了,你那位鬼精鬼精的公主妹妹,还是留着祸害别人家的皇族子弟吧,沈某是无福消受了!”

    颜青鸿面对沈归的义正言辞,也不急也不恼,只是慢悠悠的说:

    “乐安也是我表妹,所以无论你娶了谁,叫你妹夫都是合情合理的!”

    沈归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情逸致来拿我取笑?你这么占便宜的血脉,能安抚好漠北草原的使臣,本就是计划中事。不然你与兰妃娘娘,又怎么会陷入危险之中呢?而且目前我们也只是口头约定,到时候会不会生出变数来,谁也说不好……”

    “咱们是什么人物?能解决掉漠北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剩下的事嘛,天塌下来也自有高个顶着……”

    “东海关前枕戈待旦的平北侯郭孝郭安顺,你以为真的是只靠一个颜重武,就能顶得住的?”

    沈归想要以此给志得意满的颜青鸿,兜头泼上一瓢凉水,可没想到这位二皇子仍是不以为意:

    “难道没有了漠北的援手,北燕人还敢出东海关一步?难道他们不怕损耗过大了?你之前也说过,这次关键点在于漠北草原;如今我们解决了漠北危局,这东海关前的危险,也就不攻自破……”

    “这已经是北燕大军第二次进驻东海关了,三军一动损耗甚大,你以为他们北燕人,还能再次接受一阵未见,就大军回撤的羞辱吗?北燕的朝堂局势可远比幽北三路复杂的多,而且小返之前说的你没听到吗?北燕朝堂上的主战派,如今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

    颜青鸿眉头一皱,仰头想了想又一挥臂膀:

    “打就打呗,如今我们只面对北燕一家,彼此胜负也就是五五之数,又有何可惧呢?”

    沈归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

    “两军对垒,也就等于是双方在对耗国力。你以为,是他北燕能耗到最后,还是我幽北三路能挺的下去呢?在我看来,这一仗打不打的决定权根本不在我们手里;而且要打,就要打出一个结果来!就像二十年前的东海关一战,靠一场大胜打出二十年的和平来;如若不然,哪怕是小胜几场,对于被动应战的幽北三路仍然是亏的!”

    颜青鸿被沈归眼中的豪迈所惊!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好友的眼中,闪出这般浓厚的战意来。尽管沈归麾下没有一兵一卒;尽管沈归这份信心也是无凭无据,但颜青鸿看着他那炽热的眼神,竟然在内心深处隐隐生出了几分信任来!

    转过天来,宣德帝依循古礼,自卯时初刻开始,先祭天地,后祭祖先,礼成后再焚香净手,一直忙到午时初刻,才于金殿之上会见两家使臣。是的,这番繁杂的古礼,是帝王出征前的仪式。宣德帝颜狩是想以这番声势,对两家使臣展示自己绝不退让半步的坚定决心。

    场面声势做的极为浩大,官员阵容也极为齐整,但在看到项青与穆格尔齐齐走上金殿昂首而立之时,宣德帝颜狩仍然还是眉角有些抽搐。是的,在这两位使臣的神色间,根本没有丝毫觐见帝王的尊敬与惶恐。

    随后项青的一番尖锐词锋,更是直接证明了这点。在项青的口中,颜狩这幽北三路成了得国不正的盗匪,他颜家是钻了前燕解体的空子,窃国自立的奸贼。

    最可气的是这位项青项阴山,根本无视颜狩这个幽北皇帝的身份,而是按照北燕给他“敕封”的名号,竟然称呼颜狩为幽北候!这分明是把即将爆发的三国之争,视为自家后院的剿贼行动而已。

    也不知道这位项大人根本就是二杆子,还是他另有依仗,总之他在宣德帝与幽北文武百官的讥讽与斥责下,凭着胸中才气与口中翘舌,在场面上竟然不输分毫,犹如孔明过江东舌群儒那般的风采!

    而本该是风暴中心的两位重要人物,却不约而同的缄口不言。这第一位自然是一贯沉默的丞相李登。他身为丞相,在正式会见北燕这位狂妄使臣的时候,却紧缩喉舌不发一言,这确实有些不妥之处。但幽北文物百官、乃至宣德帝颜狩对于他的沉默早就已经十分习惯,所以根本也就没当成一回事;

    而另外一个沉默的人,竟是漠北使臣穆格尔!这简直让宣德帝颜狩既有些匪夷所思,又感到喜出望外!按照北燕与漠北的联盟关系来看,这漠北一方本该是冲锋在前的主力炮灰!但这位炮灰先生却不知为何,仿佛没有一丝炮灰应有的觉悟,竟然开始用欣赏惊奇目光,四下打量起金殿的陈列摆设来!宣德帝抓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他穆格尔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眼前一个项青就已经让满朝文武疲于应付了,而这个走神的漠北使臣,自己还巴不得他继续魂游天外呢!

    而口干舌燥的项青项阴山,此时也在心中犯着嘀咕。他知道漠北人都是不善言辞的粗人,但自己作为他们的盟友,正与幽北人唇枪社交你来我往地吵成一团,他穆格尔再不会说话,好歹也嗯、啊、这、是的搭上一个语气词呀!本是两家使节递交战书,敢情现在就指着我自己?不行!我怎么也得把他拖下水!好歹也得明白的表个态啊!

    “回幽北候的话,若是幽北三路仍然冥顽不灵,不肯重归北燕王朝的话,那么我北燕与盟友漠北,将尽启两路大军分南北之势鲸吞幽北,纳幽北三路重归于北燕王朝的版图之内。”

    项青话音刚落,就把目光递给了穆格尔。那意思十分明显:话头递给你了,舞台也给你搭好了,接下来就看你表演了!

    穆格尔恍若未见项青那热切的眼神,只是神色轻松的问向颜狩:

    “幽北皇帝陛下,臣穆格尔临行前,曾受我家博尔木汗所托,想要询问一下兰妃包氏与其子颜青鸿,身体可还安泰否?”

    这一番家常话,放在金殿之上说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但宣德帝颜狩此时一听,简直从头顶舒坦到脚趾。这穆格尔看似是个不通礼教的莽汉,但简直不要太会递台阶了!先是承认了自己皇帝的身份,又点明了漠北与幽北的血脉姻亲,却对之前的剑拔弩张大军压境绝口不提,连一眼都没看向那位巧舌如簧的北燕使臣。仅仅一句话,就把自己的态度传递出来。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变化,但也无疑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好变化!

    “兰妃与吾儿青鸿一切安好,有劳你家大汗惦记。之后朕会命他们母子写上一封手书,有劳你顺路带回,以解大汗思亲之心。”

    穆格尔点头应是,立刻又退了半步,变回了方才那般四处望景的闲散态度。而这番家常聊下来,直接把项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鼓噪出来的气势,给彻头彻尾地破坏了一个干净。而项青心中也十分清楚,这就不是遇上“猪队友”的小问题了;而是这位漠北使臣,已经生出了别的心思来。

    当然,他并没有直接在会谈只时当殿说破,也就说明在此事上,他还给漠北方面留下了回转余地。不过他漠北可以变也可以退,但自己却不能留有一丝回旋余地。因为这结盟一事本就是自己一方先行提出的;若是此时因为漠北方面的态度有所变化,再次导致无疾而终的话,那么日后北燕还去哪里找到一个甘当炮灰的盟友来呢?

    两次雷声大雨点小的虚张声势下来,都没见到一粒粮食的好处入手,想来漠北人再蠢再笨,也不会与自家进行第三次联盟了。

    是的,项青项阴山十分清楚,国与国之间除了利益之外,再没有什么是绝对牢靠的。

    所以他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迅速结束掉这场产生意外的三方会谈;等把事情原委写成奏折,飞骑送回燕京之后,等待朝中诸位大人物下一步的指示。如此一来,虽然在时效性上要大打折扣,但是自己却可以不担什么责任。

    是的,项阴山只是个脾性傲慢的文生仕子,却绝不是自愿替人顶雷的蠢材!

104.心头之刺

    这三方会谈因为种种原因,最后落了个草草了事。除了隔岸观火的穆格尔与李登之外,每个人心头都塞满了问号。而其中最为急切的,当属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的项青项阴山、以及猜出一个大概的太子颜昼了。

    项青才刚一到官驿之中,便运笔如飞的写好了一道洋洋洒洒、大气恢弘的奏章。虽然在遣词酌句上运用一些春秋笔法,但还算是把现状原原本本的写了个清楚明白。他装好信件之后又拿过一只短羽,给信封接口处盖上了一道羽毛火漆,之后又在信封外面套上一个更大的寻常信封作为伪装。如此一来从外表上看去,已经与寻常家书别无二致了。

    他把这封信交给了那位年长的长随,又弄出另外一封白纸诱信交给了另一位青年,神色无比郑重的说:

    “这两封信按照秘奏的规矩、一真一假。你们上路之前都可以任意交换。”

    说罢,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年长的随从:

    “你走官道,拿着使节路引过锦城出东海关,以最快的速度飞抵燕京,最好能在三天以内打个来回;而你……”说罢,又指向另外一人:“你年纪轻腿脚快,绕个远路,从北原入燕山,再绕回燕京城。这一趟就有些远了,不过回来的时候倒是不用再绕了。我可以给你五到八天的时间,希望你这一路多警醒些。”

    这两位随从二话不说,分别把两封信件收入里怀转身欲走。都走到门口了,那年幼之人又转过头来,开口问道:

    “我们两个都走了,大人您的安全怎么办?”

    “我如今深入虎穴,若是真有什么危险,有你二人也不过是再多两个殉葬亡魂罢了。况且两国交锋不斩来使,若是我项阴山真的死在幽北,兴许也不是件坏事……去罢!”

    项青一甩袍袖,先一步走回了房中。而两位随从也应命而出,各行其事去了。

    而沈归在南北行齐返那里坐了整个下午,等天色擦黑才回到家中。才刚一进门,就直接走到了傅忆的房间中:

    “项青那边有动作了吗?”

    沈归迫不及待的问了一句。此时房中除了傅忆外,还有十四与几个冬至的聋人兄弟,看那模样似乎正在无声地“讨论”着什么。

    傅忆听到沈归的问话便立刻给十四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而后对沈归说:

    “半个时辰以前,项青落脚的城西驿馆走出了两个随从。他们分别自西、北两门分头出城而去了。现在有两组冬至兄弟正坠着他们朝不同方向而去了。”

    沈归听到这个消息颇感意外:其实穆格尔当殿反水的同时,北燕这个“三人使团”便已经陷入了极为危险的情况之下。虽说两军交锋不斩来使,但毕竟项青身为使节当殿谤君在先、自己的盟友又是一副暧昧不清的态度;再加之幽北与北燕双方本就有着几十年的恩怨纠缠,彼此间手上的血债也是数不胜数。如今既然没有了漠北牵制,那么直接开战对于颜狩这个胸怀大志的君王来说,也不再是一个多艰难的决定。

    一旦两方进入战争状态,那么杀掉一位不敬君王的使臣,用他的鲜血与项上人头一起祭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毕竟幽北一向都被视作化外蛮荒之地,做出这种于理不合的事情,也不会在任何人的意料之外。

    那么如此一来,若是奉京城中只留下了项青一人,那么诛杀使节所要遭受的非议也就无从谈起了。毕竟没有旁人作证,无论说项青是因何而死,也都是说得通的。

    “那穆格尔呢?如今齐返给他筹措的二十万石的陈粮,应该离开了中山路境内。他已经把诱饵吞下一半,有没有什么异常动作?”

    傅忆一听到穆格尔的名字,立刻摇头摆手道:

    “漠北使臣那边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极为招摇的正在奉京城中闲逛。方才遣人去问过宋师父,此时此刻他们一行五人,还在会友楼喝酒吃肉呢!”

    沈归随手打了一个响指,暗赞一声“聪明!”

    是的,漠北人肯定不会为了一些还没兑现的好处,就直接更改原本计划的。但就这副暂时中立的态度,已经足够让箭在弦上的北燕人头疼了。经过项青在奏折中那一番“实事求是”的润色,若是再加上几个恰逢其会的蠢材,没准就直接把漠北人彻底推向幽北的怀抱之中了。

    所以,中立姿态的穆格尔此时采取招摇过市的姿态,一来是想吸引众人目光,以保己方周全;二来是在提醒双方,漠北人并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所以才会滞留在奉京城内迟迟不归;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漠北人仍然在待价而沽,等待着双方可能到来的第二轮报价!

    那个莽汉一般的豪爽男儿,还真有成为一名出色政治家的天赋。

    沈归坐在桌前,伸手托腮陷入了沉思之中。傅忆知道,这个动作就代表沈归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不过如此一来,沈归会“死机”多久,也就说不好了。

    于是他也不开口打扰,只是转过头去,继续和冬至众人“讨论”起来。他们之间的交流虽然动作有些大,但好在并不会有什么噪音发出。两方也就互不打扰,各忙各的。

    直到晚饭时间,沈归这才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模样看起来十分低落。傅忆摆好了碗筷,这才拍了拍沈归的肩膀:

    “有什么事想了这么久?如今两家使臣的动作尽在我们掌握之中。而你未来的岳父老大人虽然没有明确回话,但最差也会如同穆格尔那样保持中立啊!其他的变数也无非是什么皇帝、太子、陆向寅,但至少在目前来说,幽北几方人马都是有着共同诉求的,所以暂时还用不着担忧……”

    傅忆说的这些沈归都明白,让他困扰这么久的其实也不是件什么具体的事,而是心中仍然有着一份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脑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怎么抓都抓不到实处。就因为这模糊的一点,才让完美主义又带着些强迫症的沈归特别难受。

    他机械地吞咽碗里那些不辨滋味的饭菜,随口问起了傅忆冬至兄弟的情况。冬至众人自博图山“举家搬迁”之后,年过二十五岁以上的聋人就被沈归打发到南康,与老乞丐伍乘风和双山村长包钦过平静日子去了。如今留下的十三人,都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经验也颇为老辣的精英。不过自打他们进入了奉京城中,便不再以暗杀为生了。而是“改邪归正”成为了沈归手下的“谍报人员”,做一些收集与跟踪的工作。

    但术业有专攻,不得不说那两个老头还是有一双慧眼的。这些聋人兄弟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来,那是个顶个的手脚麻利又辣手无情;但凡事必有其两面性,这些人转行做起谍报工作来,那真可谓是一步一个槛!看来自己也是时候重新考虑一下,该把这十三个“沉默的人才”摆到什么样的位置上,才能让他们继续发光发热了。

    傅忆看着他一副忧思极重的模样,自己也在脑中盘算了一番。但自觉并没有什么疏漏,也就试探性的问了问:

    “要不要让冬至把那两只漠北“信鸽”给截下来?”

    “截他们干嘛?我还巴不得他们早点到呢。难题我们已经出了,现在轮到北燕着手解决的时候,咱们等着结果就行。不过你方才那话倒是提醒我了,放两只真信鸽,告诉那两组人,把那两位副使给我看紧了。若是他们俩半路中伏,能救的话尽量救,救不了也一定要抢走项青手书,帮他们把信件送到燕京城。”

    说完这些之后,沈归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才随意问道:

    “运往漠北的二十万石粮食可是一笔大数目,银子是谁出的?”

    “还能有谁啊?兰妃娘娘呗。难不成你以为就凭颜青鸿那小子,也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银子来?”

    “可兰妃娘娘的银子又从哪里来呢?这后宫度支都把握在皇后李怜手里,而且就算加上皇帝内库,一时间也筹措不出这么大一笔银子来啊……”

    沈归一番自言自语说到这里,突然瞪大了双眼,一言不发地看着傅忆。直把傅忆浑身的汗毛都惊得立了起来:

    “看我干吗啊?我连五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更何况五十万两了!”

    “不,我终于知道心中忧虑的到底是什么了!就是颜青鸿母子!我本以为漠北使节的态度一旦转变,那么颜青鸿母子的危局便立刻瓦解冰消了!”

    傅忆口气十分奇怪的说: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眼下木已成舟,此时下手也看不到任何好处啊。莫名其妙去刺杀两个无用又身份高贵的人,这不是徒增烦恼吗?”

    “从道理上来说是这样的,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只从利益的角度出发,有些人也不能从正常的角度去看……”

    “你是说……”

    “是的,虽然青鸿母子的使命已经结束,但是落在太子眼里,他们也就成为了心头巨患!若说以前只是有些碍眼、想要防范于未然的话,那么如今那对母子对于颜昼来说,已经是不得不除了!”

    “那我尽快去通知颜青鸿,让他加强警戒。”

    沈归神色忧虑的说:

    “快去……但愿我醒悟的不会太晚!”

105.墨菲定律

    颜青鸿与颜书卿兄妹二人,最近一直都住在母妃包氏的北兰宫里。是局势所迫,但也是担心母妃遇险的一片孝心。直到今日下午,金殿上的消息传回之后,母子三人才齐齐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米已成炊、木已成舟,漠北血脉能起到的作用都已经开始发酵,原本暗中窥伺的各方小鬼,也就会把目光转到别的地方:此时的重点人物或是两家使臣、或是陛下的近臣李清、甚至是东海关与中山路枕戈待旦的两位将军,都远比自己母子三人更加重要。

    唯一还没有化解危局的颜青鸿,也只剩下了他最大的“对手”颜昼,但他目前也是一身的麻烦,想要动手,最快也得等到这场战争能安全渡过之后。总得先保住颜家的幽北三路,他梦寐以求的那张椅子才有价值;否则的话,争来一个亡国之君,又要来有什么用呢?

    如今棋局已下至中盘,而北兰宫中的母子三人则是最早退出的一方。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是到了松一口气的时候。

    颜青鸿急切的想要出宫与自己几位兄弟见上一面,但他与沈归有约在先,或是等到三方谈判彻底画上一个句号,或者对方正式递交战书以后,自己才彻底解除危险,才能如同往日般地招摇过市。

    他离开了北兰宫,回到自己的小院中。是的,一贯被皇帝无视的颜青鸿,年近三旬连个正经寝宫都没有。他既没有爵位,也没有官职,除了一个二皇子的名头之外什么都没有。这居所也是一间没名没号的僻静小院,当然,这也是他一直都习惯住在宫外的原因之一。

    颜青鸿回到自己的小院之中,除了一个年纪老迈的太监外,连个得力的使唤下人都没有。这老太监颤颤巍巍地点燃了火炉,与这位自小看大的小主子爷并肩烤起火来。

    颜青鸿发着呆,老太监借着火炉翻烤着红薯,二人就在这间小院中静静感受着时间的流逝。颜青鸿本是个极爱热闹的人,无论是奉京城里的酒楼、南北市场的秦楼楚馆、还是市井之徒聚会的茶馆戏院,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如今他因为种种原因回到了这个自小长大的小院中,不由得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没离开过这里,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坐在这里。

    就在他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清净与安宁,在安静的皇宫中,突然传出了一声尖锐又略带凄厉喊声:

    “来人啊!走水啦!”

    颜青鸿一听跟这个声音,猛地站起身来。旁边的老太监被他这一吓,手中吃了一半的红薯也滚落在地。还没等他站起身来,那位二皇子已经跑出了院外……

    颜青鸿听到‘走水’二字,心中就生出了大事不好的念头。他来不及细想便夺门而出,疯子一般的跑向了北兰宫方向。一边跑还一直念叨着:

    “没事没事!估计是风把蜡烛吹倒了!肯定是蜡烛倒了!不然没理由!没理由!”

    平时走路需要十五分钟的距离,颜青鸿只用了三分钟,就跑到北兰宫前。周围的太监护卫们正拿着木水枪与大桶救火,而北兰宫正门上的御笔匾额,却已经看不清楚了……

    颜青鸿没有多想,解开了外罩大氅的绑绳披在身上,又扯下了一大片中衣布料,一个猛子扎入了殿前的铜水缸中,再爬出来之时已是浑身湿透。他用那片湿润的布料紧紧捂住口鼻,踢开了抱着他大腿的一个太监,毅然决然的冲进了烈焰升腾的火场之中。

    火场中央狂爆的火舌四下飞舞,不停在灼烧着颜青鸿的湿润的头发与衣角,周围蒸腾的热气也以极快的速度蒸发着颜青鸿身上的湿润。他强忍着烟熏眼球的疼痛感,把眼睛睁的大大的仔细寻找了一番,在外殿一无所获之后,又立刻跑出了门口。

    “泼水!”

    满面黑灰的他大喊一声,紧接着便有无数桶水迎面而来,再次把他从上到下给打了个透。须发皆焦双目带血的颜青鸿刚刚感受到一丝清凉,便立刻转身再次进入火场。周围的太监与护卫见他这般疯魔的样子异常感动,而后又继续围着火场外围,装模作样地救起火来。

    颜青鸿二次再进入火场,视线已经不如方才那般清楚。他把大氅披在身上,猫着腰凭着记忆快速地冲入了内殿。内殿本是火源所在,在颜青鸿踏入的瞬间,便已经能感受到皮肤传来的强烈灼痛之感。颜青鸿只咬了咬牙,便动作极快地伸出双手,凭着记忆与猜测,开始四下摸索起来。

    毕竟是颜青鸿是皇子之身,可能是冥冥之中有上苍庇佑,第一个摸到的是个没有头颅的身躯,他也顾不得细想便踢到一边;而第二次摸到的是一个纤瘦的身子,他也来不及分辨,直接拽过来夹在左腋之下;第三个摸到的则是个略显粗壮的身子、虽然此时颜青鸿的手已经被灼烧的异常疼痛,但凭着特殊的身材,他还是能够肯定的。

    这个身躯的主人肯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兰妃包氏!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只练过几招花拳绣腿的颜青鸿,竟能一次夹着两个成年女子而跑出火场。焦黑中带着肉香的颜青鸿刚出了火场,便带着两个陷入昏迷的女子一起扑倒在地,强忍着疼痛在地上打起滚来。本在周围假装救火的护卫与太监们,此时一看颜青鸿竟然可以一次带着两个人,从火场之中“安然无恙”的跑出来,心中皆是大为惊讶佩服。他们都被颜青鸿这过人的勇气所感动,拼命的朝着三人身上泼水;而在后宫当值的几位女医馆也闻讯而来,二话不说便开始施救。

    颜青鸿在看到女官赶到的同时,才重新感受到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同时带来的灼烧之感,即使仍然还有人不停地朝着自己泼水,但除了能得到一瞬间的缓解之外,根本没有起到任何用处。在神经放松下来的同时,因为脱力导致的虚弱感也一并袭来。颜青鸿就这样忍受着剧痛,闭上了眼睛。

    此时若是让外人看来,除了他的胸口仍然在不停起伏以外,这位二皇子简直就是一截烧焦的黑炭。

    等到孙白术奉昭入宫之时,身处剧痛之中的颜青鸿,已经把整个下唇都咬成了一片烂肉。那位老太监早已帮他擦洗出了本来的面目,而那满身的骇人燎泡也更为明显了。

    孙白术一见他这副样子,先是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门,在确定性命暂时无忧以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转身朝着那位老太监吩咐道:

    “拿一盏油灯,再烧两大壶热水,细棉布有多少拿多少。”

    吩咐完毕之后,他又转头展开了医箱,先是手脚麻利的迅速下了几针,正在紧咬下唇忍受巨大痛楚的颜青鸿,身受这几针后竟然奇迹般的放松了身体,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观察了一番颜青鸿的体表,再次仔细擦洗一番之后,把经常活动的关节部位、与一些体积过大的水泡轻轻挑破,放出所有脓水后又敷上了一些灰棕色的粉末。其他的灼伤部位,在擦洗过后只抹上了一些黄色膏状药物。

    看似很简单的处理方法,但在孙白术的小心谨慎之下,足足忙了有一个半时辰。待他洗净双手、重新合上药箱之后,才腾出空来对老太监细细地吩咐道:

    “明日才是最难熬的,一定不要让他抓挠伤口。若是实在忍不住,就再涂一层药来缓解一下。伤口不能覆盖,一定要透气,不然会招致溃烂化脓。这药嘛倒是不稀罕,獾油而已。不过我那药粉不能多用,否则会与渗出的脓液板结在一起,也就不必给你留下来了。”

    留下医嘱之后,孙白术这才摇了摇头,唉声叹气的走出了这间冷清的小院。

    而与此同时,只是被烟火熏晕的奉阳公主颜书卿也拼命地睁开了眼睛。她先是看了看周围不停忙碌的医官与宫女,又看看这间颇为眼生的宫殿,仔细回想了一番,才带着些沙哑与急切的声音问道:

    “我母妃呢?可还安好?”

    一旁正在为她擦拭身体的嬷嬷凑到了耳边,轻声的说:

    “都好都好,公主殿下无须担心,先修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最要紧呐!”

    奉阳公主本就被烟火熏得昏头涨脑,此时一听“都好,”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与此同时,旁边那间房间之中的女医官,亲手为已经清理好污渍,画好了妆容的兰妃包氏,蒙上了一层白布。

    这走水事件从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有余。

    但是谁都没见到宣德帝颜狩出现,甚至连内廷总管李清也没有露过一面。

106.保外就医

    消息传出来还没过半个时辰,孙白术就在自家弟弟的劝说下再次连夜入宫。而此时的冬暖阁中虽然还亮着烛火,但站在门外的内廷总管李清,仍然还是把孙白术挡在了门外:

    “北兰宫走水之事陛下已经知晓,只是暂时还没想出一个稳妥的解决办法。孙院正你连夜入宫求见陛下,可还有什么其他之事要回禀吗?”

    还没等孙白术开口,李清就极为客气的把话给捅了个破,三言两语就想把他给轰回太医院去。不过孙白术也是有备而来,脸上仍是一番急切的神情,微微放大了一些音量,对李清、同时也对屋内的宣德皇帝说:

    “宫中之事自有陛下与皇后娘娘做主,哪有微臣置喙之理。这次连夜入宫,皆因为方才微臣奉昭,前去为二皇子殿下诊治火伤。但事出突然难免有些疏忽,慌乱之中只来得及处理了外疮,但体内肺腑淤积的火毒却未除尽……”

    内廷总管李清听到这里,回头望了望冬暖阁,见没有一丝声音传出,也就自作主张的说:

    “此事院正大人尽可自决,又何必前来惊扰圣安呢?”

    “皆因为二皇子体内火毒太盛,宫中用药又不大方便,所以微臣斗胆想请二殿下移步到我孙氏医馆。有微臣与家中幼弟日夜照应,无论是诊疗施药还是日常看护,都更加稳妥一些。”

    孙白术这话倒是入情入理,就是这份急切有些耐人寻味。李清与宣德帝虽然都不懂医,但在他们看来,孙家兄弟这一套医术尽管比萨满巫医更加浅显易懂,但也是让外行人看一眼,都觉得如坠云雾之中的复杂学问。虽然外行看热闹,不过有一点他们倒是十分清楚——颜青鸿是受了多重的所谓火毒,竟然会连几个时辰都等不急了?事出反常而必有妖,这倒是比歧黄之术更为浅显的道理。

    “咚……咚!”

    宣德帝在屋中叠指弹窗,李清立刻会意地把紧紧关闭的大门打开了一个小缝,在二人错身之际,又贴在孙白术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陛下最近忧思慎重,院正大人顺便也给陛下瞧瞧龙体,回头跟老奴通个气。”

    孙白术点了点头,便轻手轻脚地走入了冬暖阁内。

    榻上躺卧的颜狩一身明黄色的丝质寝袍,手边放着一些杂乱的纸张。此时一见孙白术,便随意地把信件推在一边,抬起右臂朝着孙白术招了招手:

    “近前来,详细与朕说说青鸿的病情究竟如何。”

    孙白术应了一声,便垂低着头走到了颜狩身侧垂手而立,略一打量颜狩的神色,便心中明白了一个大概——根本没病!

    “二殿下冲入火场救人,前后折返两个来回,身受火毒内外两相夹攻。所幸的是入火场之前,准备极为得当,所以除了体表被烧出了一些火疮、体内仍有火毒残留之外,并无大碍。依老夫看来,不出五十日应可痊愈。也许免不了要留些疮疤,但定然性命无忧。”

    颜狩开始还听得连连点头,而后又立刻反问道:

    “既然如此,那为何孙院正要连夜入宫,要把青鸿带去你孙氏医馆呢?”

    这个问题方才孙白术已经解释过了,但颜狩再问一次,显然不是因为忘性大而已,所以也就不能用之前那个借口继续搪塞了。

    “启禀陛下,二皇子此时火毒淤积于內腑之中,表面上看去的确不急在一时。但若是放任不管,待外伤痊愈之后,想要彻底根除可就难上加难了。”

    “哦?难以根除又会如何?”

    “好像太子的风寒痹症一样,会落下很严重的病根。只不过两位皇子一位是寒毒入体、一位是火毒淤积罢了。”

    这句话倒是把颜狩给说的极为尴尬。他对自己两个儿子的不同态度,在幽北三路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了。但若说他以前那番做派,是为了稳固太子之位的话,那么目前再一口回绝,就显然就不是身为人父能做的出来的事了。

    “既然这样的话,那自然应该仔细诊治,朕准了。只是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可以挪动吗?路上可要仔细一些啊!”

    孙白术点头应是,又随意嘱咐了几句便立刻告退。

    他在八个小太监的帮助之下,把昏昏沉沉的二皇子抬出了皇城东门之时,早在宫门外等待的众人急忙上前接过颜青鸿,一行人步履匆匆地奔向孙氏医馆。

    “嘶……孙院正,就这样行吗?看这火候,这颜老二都能直接吃了……”

    匆匆赶来的齐返看着颜青鸿的伤情,倒吸了一口凉气。

    孙白术瞪了这个口无遮拦的小胖子一眼:

    “孙某手下从无死人。”

    孙白芷立刻接话到:

    “这点我可以作证,但凡是大哥认为救不活的,最后就都交给我了……”

    “为兄冒着生命危险,替你连夜从皇宫之内带出一位皇子来,就凭这个还不够让你闭嘴的吗?”

    孙白芷耸耸肩,退到了一边。而孙白术又回头看着沈归说:

    “该做的我已经做完了,之后我也不想卷入任何麻烦之中。沈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事情做完,态度表完,孙白术立刻背上医箱走出了自家医馆的大门。而齐返看着他的背影问向孙白芷:

    “你不是说你家兄长木讷憨直不苟言笑吗?依我看来,只怕他也蔫坏的很呐……”

    孙白芷只是白了他一眼并未搭话,自顾自地转身拿过一盏油灯,低下头再次探查起颜青鸿的伤势来。

    齐返百无聊赖的继续嘟囔着:

    “可得小心点,颜老二现在已经熟透了,你若是手一抖把灯油扣在他二身上,油大了可不好吃……”

    “我说沈归你能不能管管?我这正在观察伤势,能不能别叫这个烦人的死胖子在我身边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你把他叫来到底是干嘛来的?他能帮上什么忙?”

    “是啊!大半夜的你把我叫来到底干嘛?我又不叫倒转阴阳……”

    齐返也是极为不悦,本来睡的正香,没想到房间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冬至的黑衣人。他站在自己床边,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在黑漆漆的夜里反射出明亮的光芒,差点没把自己给吓尿了裤子!

    “来来来小返,咱俩前面说去!”

    沈归拽着齐返的袖子就走到了前厅,而后小声地说:

    “我之前不是让你找一个牢靠的宫内消息来源,现在渠道打通了吗?”

    齐返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伸出一只肉手挠了挠脑袋:

    “通是通了,不过也就是些职位不高的小太监。而且就这,还都是用银子生铺出来的路,牢不牢靠我都说不好……”

    “没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皮上吧。这买卖消息,说穿了也就是桩生意而已,总得合作一次才能知道靠谱不靠谱啊!你明天一早就去收风,别管听起来多无稽的消息,全都汇总过来,这次我亲自甄别。”

    齐返只是点了点头,又打了哈欠:

    “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顺道打听一下兰妃和奉阳公主的消息……”

    说到这里沈归停顿了一下,齐返立刻接上话来:

    “知道了,不能告诉李小姐对吧?”

    “呸!说的就好像我和奉阳真有什么事一样。除了这两件事,我还想知道有关中山总督裴涯的全部消息!是全部!”

    沈归加重了“全部”的读音,反而让齐返有些纳闷:

    “他的所有消息都十分清楚啊!他们家老爷子裴石,入仕以是先帝幼年府上的二管事。裴涯自幼入读三北书院,入仕之后由礼部小吏做起,不到五年官拜三品礼部侍郎。虽然升得过快了些,但毕竟他祖上三代都是颜家老臣,这速度已经算是一步一个脚印了。如今他这一路总督之职,还是得了您家郭老爷子的好处,要不然据我估计,他想要动一动至少还得再等上五年。”

    沈归只是点了点头,对齐返说到:

    “你说的这些都没错。裴涯其人一生脉络极为清晰,是实打实的铁杆天子门生,但我就是不明白这一点。我们从小大到大见过的每一个人,有哪一个人的人生是如此清晰的?为何查起这个裴涯来,简直如同摆在桌面上的糕点,只等你来拿一样的简单呢?根据小忆在中山路的旧部回报,裴涯其人文武双全又谦虚谨慎,无论是对于兵法战阵的研究,还是平日里收买人心的手段,都堪称不可多得的一代俊杰。这样的一个人,以宣德帝颜狩的为人,又怎么会如此放心地把他摆到这样高的位置上呢?难道他不怕走了一个郭家,再亲手弄出一个裴家?”

    齐返听到沈归这有些杞人忧天的忧虑,不由得轻笑出声:

    “你想的也太多了!若裴涯不是陛下的铁杆亲信,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做这中山路总督啊!说白了,这个继任的中山总督,不过是颜狩的傀儡木偶而已。”

    “皇帝若是需要一个傀儡木偶,也绝不会找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俊杰!何况我观裴涯其人其志、其言其行,也绝不是一个愚忠愚孝的痴人。”

    齐返听了沈归这番有些莫名其妙的猜测,也不再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沈归沉吟了半晌,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巴格的死已经告一段落了,可是之前袭击我的十三萨满卫还没找到,就连文道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十三个突然消失的人,没找到之前终究是个隐患。让你那些在外面做事的伙计多留心一下,是死是活也总得有个信来。”

    “那你想要个死信呢?还是想要个活信?”

    “他们终究是萨满教的人,是死是活,也得由代萨满何文道来决定。我目前只是萨满教的护法,只管拿人,不管杀人!”

    齐返又点了点头,转身而去了。

    走回医馆中的沈归拿起水盆中的绢帕,浸过了凉水之后,又轻手轻脚地替换下了颜青鸿额头上原来的那块。

107.浴火重生

    经过一夜昏睡,颜青鸿终于被彻骨的疼痛所惊醒。他看着下半身坐在椅子、上半截身子趴在窗沿上正在小憩的沈归,顿时放下心来。于是紧咬了牙关,专心挺受起如潮水般袭来的疼痛。

    沈归被他那‘咯吱咯吱’的磨牙之声所惊醒,两人四面相对,颜青鸿有些尴尬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

    “不好意思没忍住,实在太他娘的疼了!”

    沈归也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打了个哈欠说道:

    “原来还真没看出来,你竟然也想当个硬汉!”

    一边说着沈归一边走出了内堂,朝着门外高喊:

    “孙老二,来活了!”

    孙白芷正在后院中一边发呆,一边嘟起嘴巴漱口,此时一听沈归的声音,‘噗’地一口吐出嘴中的水,先应了一声,就急忙向厨房跑去。

    没过多久,洗漱完毕的沈归再次回到内堂之中,便见到孙白芷正在喂颜青鸿喝着汤药。这极为熟悉的场景让沈归脱口而出:

    “大郎,你喝完了药感觉如何啊?”

    “是你被烤了还是我被烤了?大郎还在御前尽孝呢,我是颜家二郎!”

    沈归也不解释这番误会,只随手拍了拍孙白芷:

    “昨天你兄长给他施针之后,不是已经不疼了吗?你看他现在疼得这一脑门冷汗,光是灌药汤子有什么用?再给他扎上几针止疼啊!”

    孙白芷被这番外行话所扰,连头都没回就直接说到:

    “不懂你就闭上嘴,疼痛是人体感受危险的重要信号,哪能随便抑制啊?。昨日他是刚受火伤,又要面临着清理伤口的痛楚,家兄在那样的情况下,才会不得已给他施针镇痛。眼下他正在恢复期,若是继续施针止疼的话,虽然可以减缓疼痛程度,但日后恢复起来会更慢不说,而且皮肉的韧性与灵活度也会大打折扣;这人体细微之处的能力,你应该再明白不过了呀!怎么还会问这种蠢问题?”

    是的,沈归的一切手段,都是建立在身体细微处的那些过人能力之上。简单说来,就是变招更快、收放自如、身体启动速度极高等等。这些能力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就仿佛老虎长出的翅膀、青蛟化出的龙爪一样。

    沈归听了孙白芷的一番解释,便笑着朝颜青鸿摇了摇头:

    “我说这位硬汉,人家大夫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也就怨不得我冷酷无情了,慢慢挨着吧您。”

    一句风凉话说完,他便推门走出了内厅,耳边传来的尽是颜青鸿那压抑后的痛苦声音。还没等他走出孙氏医馆的大门,便被阴沉着一张脸的齐返撞了一个正着。齐返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把他拽到了旁边的一个死胡同里,低声说道:

    “刚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兰妃殁了!”

    沈归开始听见这个殁字还没反应过来,之后经他仔细一想,明白过来后直接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快速问道:

    “那颜书卿呢?”

    “被烟熏晕过去了而已,没受什么大伤!”

    “……兰妃娘娘是被烟熏死的?还是被火烧死的?”

    沈归提出的这个问题极为精确:凡是死于火场之人,不外乎两个死因:或烈焰焚身、或烟火封喉。虽然结果都是一个死字,但死状却大不一样。

    齐返听到这个问题,也面有难色:

    “我们的消息来源很杂,准确度自然不高。而且此事已在宫中传的是沸沸扬扬,一个人一个说法,彼此之间出入很大。真实情况在亲眼见到兰妃遗容以前,根本无法确定。”

    “为兰妃整理遗容的女官呢?”

    “说是在今日卯时,投井自尽了……”

    如此一来,兰妃是因何而死,除了凶手本人与未确定的仵作人选以外,再加上仍然蒙在鼓里的颜青鸿勉强算是半个,再没有谁能弄清楚了。但眼下时间紧迫,若真想弄个明白,除了问颜青鸿有没有什么线索之外,别无他法。

    沈归面色阴沉的看着齐返说:

    “我觉得凶手来自皇宫以外的可能性不大,重点查一查东宫那两位、还有御马监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太监。城南城西俩家驿馆外面也换上你的人,冬至我另做他用……兰妃娘娘的死讯,你自己去跟颜青鸿说?”

    齐返听到他最后这句话,连连摇头摆手:

    “我可看不了那场面,你既是兄长,这种事还是你亲自去做吧。”

    话音刚落,齐返便一溜烟的跑不见了。沈归只得又长又深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医馆之中。

    他把孙白芷打发去前堂照应病人,而自己则坐在了颜青鸿的旁边,张了几次口都没有办法说出来一个字,只是双眼却不敢与颜青鸿的目光有半次交接。

    颜青鸿看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眯着眼睛嘴角含笑地说:

    “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莫非还怕我站起来打你不成?”

    沈归见他满头冷汗,咬牙忍疼还故意做出的这副浪荡模样,最终还是狠了狠:

    “兰妃娘娘她……昨天北兰宫……”

    “我娘死了……我知道的……”

    颜青鸿那七个字一出口,便在沈归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紧紧地盯着正在睁眼望天的颜青鸿,嘴巴虚张了几次不知该说什么好。

    “昨日我在火场……在火场扶起母妃的时候,就摸到她胸口已经塌下去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凹陷。夹着母妃与奉阳往外闯的时候,也感受不到母妃身体有任何的呼吸起伏……我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是看你现在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我就明白了……以后……我颜青鸿就没有娘亲了……”

    颜青鸿拼命控制着语气速率,嘴角也一直都微微上翘,做出微笑的表情,双眼紧紧盯着屋顶,但还是止不住眼泪顺着脸庞缓缓流淌。沈归叹了一口气,随手拿起了一块白棉布盖在了颜青鸿那泪水横流的脸上,自己则转身走出了内堂。

    而宣德帝颜狩此时也刚刚从睡梦之中醒来,在他的梦中,四周尽是无边无际的烈火升腾而起。神奇的是,自己虽然身处烈火之中却不疼不痒,于是便有些奇怪的四下打量一番,但映入眼帘的除了火焰,还是火焰。

    正在他纳闷的时候,四周传出了清脆的凤鸣之声。颜狩顺声音看去,只见火光之中腾空飞出了一只火凤。所谓凤之象也,鸿前鳞后,蛇颈鱼尾;龙纹虎背,燕颔鸡喙。就颜狩看来,眼前这火凤的模样,与上古典籍、民间传说中所描述的别无二致。

    这浴火而生的瑞鸟神兽,既是百鸟之王,更是帝王之象。

    在梦里那一片火海中悠悠转醒的颜狩,只是略一回忆梦境便顿时心情大好。这梦境不用问任何人也知道,定是祥瑞入梦。如此看来,昨夜那一把冲天大火,非但不是什么祸事,反而是上天给自己这个天子的一种启示?

    而眼下自己这幽北三路,不就正在忍受着浴火焚身的痛楚吗?一旦挺过那熊熊火焰,届时自己这位浴火重生的一代圣君,就注定要翱翔于九天之上了!

    心情大好的颜狩叫李清帮自己洗漱更衣,准备倾尽全部心里来渡过黎明前的黑暗。而李清见颜狩今日心情大好,也见缝插针的提出了一个问题:

    “陛下,昨夜北兰宫大火之事,还请陛下示意奴才,究竟该如何了结?”

    此时的颜狩,已经是“火凤入梦者、千古一帝的预备役”,对于这等家宅失火的小事根本就不屑一顾: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该修的修该建的建,这都是李相与工部的事,你一个内廷总管操的是哪门心呐?”

    “毕竟兰妃娘娘也殁于昨夜那场大火之中了……”

    颜狩一听到“兰妃”这个封号,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在他的心里,这个粗手粗脚又黑黄矮胖的草原女人,当初就是为和亲于漠北草原才不得不娶回来的筹码。虽然她为自己剩下了一儿三女,平日为人也极为贤惠淑德;可外形与宫女都不在一个档次上,那所谓的男女之情也就更是无从谈起了。

    颜狩其人虽不好色,但平素一贯以貌取人。由他亲自挑选的天子门生,虽然能力各异、水平不一,可单从外貌上看,个顶个的都是高大俊朗,貌胜潘安的美男子。

    如今去世这位“贤惠丑妻”,虽然身负漠北血脉,但毕竟也是死于意外之中,想那些漠北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况且眼下两国态势已经有所缓和,她这一死虽说不是没有影响,但也说不上是什么不能接受的损失。

    颜狩想到此节,便开口吩咐道:

    “为避免意外再次发生,就让书卿暂时住在青鸿空出来的小院中,这样她养起伤来还能更自在一些;兰妃包氏之丧事,一切遵照皇后礼仪,待战事结束后举行国丧。”

    李清点头应是,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那是否要请仵作检验死因?”

    这个问题其实即为合理,毕竟兰妃死于非命,经手之女医馆又莫名其妙的投井自尽,按理来说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而且这事还有御马监专人负责,根本不用自己操心。

    不过目前漠北与幽北正处在缓和期,甚至说成蜜月期也并不为过。眼下这兰妃之死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不会生出多大的变数来;可是这女医官一死,倒是从侧面证明了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查还好,一旦真查出什么端倪来,后果也就无法预计了。

    于是,颜狩也就摇了摇头:

    “不必了,眼下国事为重。还是尽快把兰妃下葬,以免节外生枝。”

    就这样,颜狩用一个皇后之礼,换了兰妃娘娘死的一个不明不白。

108.草原儿女

    很多小道消息之所以会传出来,大多都是靠着人民群众的口口相传。每个人在自己听到的所谓事实中,还再加上自己的理解润色,最终又变成一个新的故事。

    而这次北兰宫内的一把天火,算是让这些天子脚下的老百姓们,多出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还没过去一天,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同样一个主题的故事,只是侧重点各有不同而已。这些故事大致分为几种类型:有宫闱惨案、有势力倾撵、有桃色秘闻、甚至还有神魔斗法。这些故事除了人物地点都一样,但已经跟事实已经没了半点干系。

    不过这听起来越是神秘忌讳的事,往往就越是引人入胜。

    漠北草原的博尔木汗王派出的这位使臣——穆格尔,从今日一早开始,已经听过无数版本的小道消息了。听着由人市场传来的喧哗之声,自己心中也跟着焦虑起来。

    这兰妃包氏的娘家,是原本的草原共主——孛儿只斤家族,遗留下来的唯一纯血后代。也可以这么说,如果这些人口中的小道消息属实的话,那么孛儿只斤这个曾经带给漠北人辉煌过往的家族,就已近被彻底掩埋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其实当初博尔木汗王把兰妃包氏远嫁幽北三路和亲,也有这层意思。因为漠北皇族讲究纯血,也就是说,只有两位纯正贵族血脉的结合,才能诞下绝对纯正的贵族血脉。而拥有这样血脉的男婴,也才拥有成为漠北大汗的可能性。

    当然,这种不符合“优生优育”原则的“杀熟培育方式,也可能是导致这些“纯血贵族”逐渐没落的原因。而兰妃这个草原共主的唯一纯血后代,一旦远嫁幽北三路,也就代表了纯血的孛儿只斤家族彻底消失。

    把这位“草原大小姐”嫁到幽北皇宫为妃,这在漠北百姓看来,怎么说也是送去享受荣华富贵的,起码在明面上没人说得出什么来;而这样一来,颜青鸿这个“幽漠混血”,也自然对博尔木汗构不成什么威胁,而深入每一位漠北人心中的孛儿只斤式血脉,也就彻底消失了。

    如此一来,博尔木汗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觊觎起那个“草原共主”的名号来。任谁也不会相信,这等春风化雨一般的柔和手段,竟然会出自一个草原汉子之手。

    不过对于这位睿智的大汗来说,无论那位“小公主”最后是什么下场都好,但却绝对不能死于非命!

    因为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生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博尔木汗与颜狩达成了什么协议,在明面上是送这位小公主和亲,暗地里却打算除掉这颗绊脚石。

    而且眼下这次三方会谈也十分敏感,整个华禹大陆上的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奉京城中的三方会谈之上。而碰巧这时候兰妃再死于一场大火,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来呢。

    穆格尔是博尔木汗王的内弟,对自家姐夫的想法当然有一个很深的了解。在他听到这些故事的一刹那,便已经能推断出自家姐夫要承受怎样的压力了。无论原因如何,其结果都是兰妃被远嫁幽北、最后还客死他乡。这看起来就是博尔木汗在隐忍多年以后,才下手排除异己的标准流程。

    他想找人问个清楚,但漠北又没有探子在奉京城——当然,也许还是有的,不过他本人不知道。自然也就无法借力了。而自己之前认识的几个生意伙伴,自第一批粮食起运之后,也再没有出现过。穆格尔自己也明白,这是对方在等着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不过这家国之事,总不会比自己的面子更加重要。得寸进尺也就得寸进尺,这个看似豪爽奔放的汉子,实际并不在乎自己到底被别人视作怎样一个人。

    于是,他依照漠北习俗带上了五大块青砖茶,去菜市场里买下了一整头宰杀好的羊肥羊,扛着礼物满街打听起齐返与颜二爷的住处来。

    他这一副送礼找不到庙门的模样,很快就在几个牙行兄弟的指引下,来到了孙氏医馆。

    正站在药柜之后的小伙计,一见门口来了一个扛着一整头羊的漠北汉子,急忙跑上前去伸出双手:

    “这位爷您慢着点,先别往屋里放。我师父他不吃羊肉,闻见羊肉味都绕着道走,您要是真把它扛进来,那我可就要挨骂了。”

    穆格尔一听这话,便回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羊肉,一拍脑门对小伙计说:

    “哎呀这怪我没问明白,等着啊,我回去给你们换口猪来!”

    小伙计急忙拦着转身欲走的穆格尔:

    “这位爷您别忙了,哪不舒服您直说,我们孙氏医馆只收诊金药费,不收礼金谢仪。”

    “我不是来看病的,是来找人的。有一位沈归沈少爷,还有颜二爷是不是在你们医馆里呢?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有个姓穆的漠北朋友来了,有急事找他们。”

    说完穆格尔左右看了看也没找到什么好位置,便继续用右肩扛着那只被开膛剖腹的羊,傻愣愣的站在门外。路过的百姓看着他都指指点点的,有一位还甩了句闲话出来:

    “瞧见了没?孙老二这庸医不光治不好人,连羊都给治死了!这汉子准是堵着门来打官司的。”

    没过多久,被让内堂的穆格尔,一眼就看见浑了身是烫疮烧伤的“族孙”颜青鸿,他在心中思索了一番与火有关的故事,也只有“火德真君降世临凡,皇宫斗法错焚北兰”这个神魔斗法的版本。

    “这咋回事啊?”

    穆格尔看着沈归不解的问道。

    “他冲入火场营救兰妃和奉阳公主,被火烧的。虽然只是些皮外伤,但您今天若是来找他的话,恐怕是要失望了。颜二爷被烟熏伤了嗓子,暂时还不能开口说话呢。”

    颜青鸿目前有些呆滞,整个人就仿佛被抽出了灵魂一般,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问话,他也要好长时间才能反应过来。此时面对穆格尔上门,沈归便直接找了一个借口,彻底封死了颜青鸿的嘴。

    “……可以理解,我也遇见过草原上生出的野火,知道他现在有多难受。没关系,有事和你说也是一样的。”

    “那咱们换个地方。”

    说完沈归让孙白芷替了自己,便带着穆格尔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厨房。

    “我就是想问问,我们的孛儿只斤公主,也就是你们幽北的兰妃,现在怎么样了……”

    “……很抱歉,兰妃娘娘已经回到长生天的怀抱之中了。”

    “死因呢?”

    沈归面对他这个问题,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发痒的头皮。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也不知道颜青鸿的说法是不是正确,甚至不知道颜狩最终会给此次事件如何定性。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只能沉默地摇了摇头。

    “沈少爷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啊?”

    “都有吧……”

    “如果你们幽北是这个态度的话,那么我作为漠北的使臣,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一仗只怕是非打不可了了。并非是我漠北人食言而肥,而是如今这个情势,对于我们博尔木汗来说,也是被逼到了绝路上!”

    沈归开始还有些惊讶,略微一想就明白过来。于是他点了点头,示意穆格尔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们漠北人也不是天生的强盗,只是为了活下去才只能如此。这世上没有人喜欢战争,之前是被寒灾以及北燕所迫,如今又是被兰妃之死所逼。你知道的,我本人的态度是希望能够和平解决此事。沈少爷,如果你是我的话,您会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呢?”

    沈归被他这个假设给问的停了一会,仔细思索一番才回答道:

    “对我沈归来说也好,对穆大哥您来说也罢、甚至是对身受无妄之灾的博尔木汗,其结果都是一样的。这场事件究竟应该如何解决,其实根本用不着我们来费心;反而是宣德帝应该给你们漠北人一个交代。这交代的好了,也能顺手捞走一些好处;若是你们不满意,那么继续死死咬着也就是了。”

    听到这里,穆格尔刚要开口,表述自家姐夫所要承受的压力之时,沈归却突然再次开口:

    “不过有一点,就是你们一定要站在兰妃的遗孤这边。如此一来,就只变成了为自家人寻找凶手,而不是直接倒向幽北三路。正所谓公事归公事、私情归私情,这场风波闹得越大越乱,对于你们漠北反而就越有利。毕竟无论是幽北还是北燕,想要得到你们的友谊,就免不了要开始蒙眼竞价了。”

    穆格尔想了想,沈归的这个办法的确的确。一来不会因为兰妃的敏感身份而招致非议;二来颜青鸿这个混血“遗孤”,虽然在实际上根本不会有什么作为,但凭着他孛儿只斤家族的声望,仍然能给博尔木汗带来无穷无尽的好处。

    而在这些好处中最为重要、也是让自家姐夫最梦寐以求的,便是每一位草原牧民的拥戴之心了。

109.寒芒出鞘

    送走了外粗内细的穆格尔之后,沈归来到了颜青鸿房中。他握紧了那满是脓痂皮屑的双手,把头靠近颜青鸿耳边:

    “兄弟保证,我得走了。眼下三方已成僵局之势,至少十天以内,都不会生出什么新的变化来。你就在孙氏医馆安心养病,其他的事交给我好了。”

    说到这里,沈归刚要站起身来,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俯回身去:

    “我会让小忆把奉阳公主、与我那铁姐姐接去沈宅暂住。那里有刘半仙看管家门,保她们二人周全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说完也不等颜青鸿的回复,自顾自的站起身,拍了拍他满是伤痕的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孙氏医馆。

    夜晚时分,沈宅院中聚集了一群“沈党”,这些人大多都是些江湖草莽出身,谋生手段也都有些摆不上台面来,但人员构成的复杂程度却让沈归自己都吓了一跳:

    如今沈宅中有以何文道为首的萨满教、还有以齐返为首的南北行牙人;有绿柳楼的鸨儿娘谢三姑,还有北泉茶社的说书人乌江客;有那匹“盗骊”主人——牲口贩子于梁安,还有以船为家的渔把头萧富。最神奇的是,竟然连回春医馆的掌柜李府大小姐李乐安,也笑眯眯地站在腰佩迷离软剑的北泉茶社“东家”——单清泉身边。

    除了这些熟面孔之外,甚至还来了几个满身酸臭的叫花子,不住地叫嚷着要替他们这位“沈少帮主”,也出上一膀子力气。

    “各位各位……我这次叫大家来,皆因为最近咱幽北三路不太平,这奉京城里也是暗潮涌动。眼下我有些不得已的事要离京,少则十天多则一月。站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掌管奉京城里各行各业的豪杰,我沈某年纪轻经验浅,本轮不到我说话,但俗话说……”

    “哈……我说你能不能直接点?有啥话你就说呗,垫这么多用不着的干嘛?难不成你是让颜狩那小子给抱大的?”

    靠在树干上打盹的刘半仙打了个哈欠,极为不满的说。沈归被他这样打断,本有些尴尬,但见在场众人也都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自己心中也就释然了:

    是啊,这些都是街面上混饭吃的人精,说这些漂亮的场面话,也确实也没什么必要。

    “好吧,那沈某就有话直说了。现在咱们幽北被两面夹攻,若是战端一开,漠北的铁骑与北燕的甲士不日就可合围与奉京城下。真到了那时节,整个幽北三路的百姓可就全都没有活路可走了。他宣德皇帝的颜家江山破不破,沈某倒是管不着,但这奉京城却绝不能破,这幽北三路也绝不能破!沈某也知道,各位手下都有无数的兄弟家小,指望着各位吃一口饱饭;沈某也知道无论主雇是哪国人,使得也一样都是银子铜钱。不过现在,我们还至少都是凭自己能耐吃饭,腰杆子硬气!腰杆子硬气了,才会让我们这些贩夫走卒下三滥们,可以不向任何人低头。既然咱们都是江湖人,想要过的都是那些逍遥江湖的日子!

    “可幽北三路若是有朝一日彻底覆灭,那么你们就只能凭着别人的心情赏饭吃。到时候我们又叫什么呢?我告诉你们,叫奴隶!连牲口也不如的奴隶!你家里的金银米面会被别人抢走、厨房里的水缸铁锅会被人砸烂、你的妻女家小也会被人肆意凌辱;你不再有名字、不再有工作、甚至不会再有家人朋友,还会被打上一道追随终生的烙印,那个烙印代表着两个字——奴隶。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你想成为别人的奴隶吗?”

    在场的众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在神色间多出了几许愤怒的神情,而口鼻中呼吸的频率也渐渐加快,胸口起伏也更加明显。显然,大家被眼前这第二次的“亡国之危”,再加上沈归几句富有煽动性的话语,给鼓动出了真火来。

    沈归站在石桌上沉默了足有半柱香时间,他用自己凝重又带着热烈的目光缓缓地凝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才换上了极为温柔的语气,轻声说道:

    “马上沈某就要启程前去东海关,亲自祭奠一番二十年前在那场大战中,阵亡的所有幽北将士那不朽的英魂!二十年前的岳海山,如今早已经化为了冢中枯骨;而今天站在东海关前的守将,则是平北侯郭孝郭安顺!平北侯!各位听听,这是多好的一个封号啊!这个封号就说明了那位北燕的天佑帝,根本就没打算与我幽北三路谈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所以据我推断,此战已是避无可避了……”

    说到这里,沈归弯腰伸手,从何文道的手中接过了一顶新头冠来!这头冠有两颗硕大的虎牙自眉下垂,看上去极为英武不凡。这个萨满头冠的风格,看上去倒更像是一顶将军盔。

    沈归接过这顶虎牙头冠,郑重其事地带到了自己的脑袋上,而身后一袭黑衣的傅忆、十四与六位冬至之人,也骤然间站了一个笔直。

    沈归抚摸了额前垂下的两颗虎牙,朗声说到:

    “我沈归,是萨满教的现任大护法,即将前去东海关前,安抚二十年前阵亡的幽北将士英魂。而那祭奠之物,便是那位平北侯——郭孝郭安顺的项上头颅。”

    说罢,沈归在在场众人的一片惊叹声中拂袖而去,气势已达巅峰。他觉得只凭着方才那几句话,在自己走的这些天内,奉京城里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只要这些人能暂时维持住城里的秩序,那么重伤在身的颜青鸿也就安全了。没有了浑水,那些在暗中伺机待发之人,自然也就没有了摸鱼的机会。

    而在“沈党大会顺利召开”的两天之后,东海关帅位之上的平北侯爷郭孝郭安顺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议一议吧?郭老虎那个被扁为庶民的外孙,纠集了一众江湖上的牛鬼蛇神,发下宏愿说要拿本侯的头颅,去祭奠二十年前那些幽北将士的亡灵。”

    说完,他随手把一纸密信往大堂上一扔,却无人弯腰去捡。旁边一位文士模样的人闪出队中,向前迈了两步,正巧踩在了那张信纸上。

    “平北侯爷,学生以为,在此剑拔弩张的紧要关头,在这威严肃穆的帅殿之内,我等众人不该把时间浪费在一个狂傲小儿那区区几句闲言碎语之上。且不说他既无才名流传于世,亦无赫赫军功加于己身;眼下这个小儿竟连一个正式官职都没有,莫非他以为仅凭着一些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便能视我北燕的十五万北伐大军为无物?恕学生驽钝,他这番话,连成为天方夜谭的资格都没有!”

    说完这位文士还扭了扭脚下的信件,极为不屑的回到了文官队中。

    平北侯郭孝听了文士的这番话,也是摇头笑了笑。在他看来,此话若是沈归的外祖郭云松所说,倒还算有几分可能性。虽然自己未曾与他面对面的见上一阵,但盛名之下无有虚士,那位太白飞虎说出什么大话来,自己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但正如自己麾下那位主簿所说,这姓沈的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在自家幽北也是名不见经传的破落户二世祖而已。而那番大到天上去的话,也的确是像酒后吹嘘的醉话,也许自己这次真的是过于小心了。

    “也罢,既然这姓……姓沈的小子不足为虑,那么便说说锦城的那位颜黑熊好了。我们这东海关虽易守难攻,堪称天下第一雄关,但地势狭窄如葫口,无论哪方先有动作,必然会招致对方那遮天蔽日的箭雨阻击。老夫阅遍过所有东海关战报,也未曾想出一个能够避免巨大损失的精妙战法来。诸位同僚,可有什么好法子教于本侯啊?”

    郭孝这个问题,历来便是令幽北与北燕两家的名将集体头疼的一大难题。这东海关是一道浑然天成的关隘,关口四周群山环绕,但两侧却都是无险可守的一马平川。若是从图上看,那就仿佛一枚精巧的沙漏;而东海关,便是中间的那道狭窄通路。

    也可以这么说,幽北与北燕这两个国家,哪方占据了东海关,哪方就获得了开启战端的主动权。而多年来两国那些大战的开端,也都无一例外的都发生在这里。

    这时,有另一位尖腮细眼的中年主簿迈步出列,单这一个动作,就让殿上有些昏沉晦暗的气氛焕然一新。

    “回禀侯爷,下官以为,之前的那些败绩皆因为时任主帅失职所导致。兵法有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历任东海关主帅皆是武夫出身,只知奋勇厮杀,却不通兵法之玄妙所在……”

    “原闻先生高见!”

    平北侯郭孝听他这一番话直接坐直了上半身,端正态度准备聆听教诲。心中还在暗暗自责,后悔自己不该以貌取人。

    “下官以为,多年来阻挡我北燕大军不得寸进之人,便是那位飞熊军的主帅颜重武。不过这颜重武虽然骁勇,但终究也是一介粗鄙武夫而已。因此我献上的这道计策,名唤离间!”

    “哦?本侯愿闻其详!”

    “这幽北再好,毕竟也是蛮荒之地。我们不妨派遣一位秘史,携侯爷亲笔手书送去锦城,邀颜重武阵前率军投诚,与我北燕大军兵合一处,支取贼酋老巢奉京!”

    说完,这尖腮细眼的随军主簿高高扬起了下颌,得意洋洋的环视四周起来。

    郭孝一听这道离间计,诧异的打起了这位主簿:

    “先生的意思是……向飞熊军的大统领颜重武,行贿赂之事?”

    “然也!”

    老侯爷郭孝点了点头,向殿外伸出一只手指:

    “滚出去,去马厩把本侯爷的战马刷个干净!”

110.飞熊之主

    老侯爷郭孝当然会发火。他本以为这个满嘴兵法韬略的中年文士,是个凤雏先生般的奇人异士,竟还生出了自我检讨一番的心思来。没想到这尖嘴猴腮的文士,把调子起的那么高,实际上却只是个夸夸其谈之辈,白白浪费了自己一番感情。

    倒不是说他那道“离间计”有多么离谱,这也本就是战前挑起对方内乱、至少也会挑起敌方将帅不合的传统计策,在历史上成功的例子也不算罕见。堪称是投入小收效大、先期准备工作又不复杂的绝佳手段。

    不过这反间计虽好,也得认准对象。若是寻常将军也就罢了,但这次地方的中心人物,可是飞熊军的大统领颜重武!那不就等于是给财神爷行贿吗?倒不是说颜重武本人有多么富有,而是他这个身份的人能开出的条件,已经远远超出了己方的能力。

    首先,颜重武本就是这一代的颜氏子弟中最为出挑的一个。如今年纪三旬开外,体壮肤黑,武艺精湛,对于军中大小事务,也有着天生一般的敏锐。所以他现在受到的这份恩宠,大半都是凭真本事拼回来的。

    当然,颜重武的武艺,与沈归的武艺有着根本上的不同。简单说来,便是颜重武讲究的是大开大合的军阵功夫。主攻马上步下长短军械,与强弓硬弩的准确度,在节省气力与持续作战能力上要求甚高。在招式上则讲究一个简单迅速,往往二马错身之际,胜负生死便已见分晓。毕竟在混乱的战场上,与同一个人交手能过上三招的几率都非常小,什么见招拆招、武功修为,也都无从谈起。

    而沈归这些江湖武艺,讲究的是招式间的流畅与隐蔽性;或像是白衡白文衍那样的一招破万千;或是像“黑月老”时期的岳海山那般,以伤换命的斗狠式亡命徒打法。若是用江湖武艺去战场上搏杀,不落得个力竭而亡、也会落得个万箭攒身。

    简单说来,便是军中武艺注重战场实际效果,而江湖武艺,注重个人内外修为,二者绝不可混为一谈。

    而这位幽北第一青年名将颜重武,皮肤虽然有些黑,但品性纯良又骁勇善战,连宣德帝颜狩都不止一次地感慨:若重武这孩子是我颜狩的亲生之子,那该有多好啊。

    他如今军权在握,而且在四十岁后,加封一个王爵头衔也早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样的当世豪杰,会为了区区一些黄白之物,便担上一个叛徒的罪名吗?也可以这样认为,就算是太子颜昼可能出卖幽北三路,他颜重武都绝对不会!

    就这样一个昏招,那尖嘴猴腮的随军主簿还做出一派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才真真让人贻笑大方。

    与此同时,锦城之内的颜重武,正在往粮仓中运着一包包的麻袋。他那黝黑结实的身子,身体上高高隆起一座座小山包来,那身漂亮的肌肉上,还闪耀着密密麻麻的汗珠。在这初春时节,在他那干活前缠好的头巾上,都在升腾着如烟般的水气。

    “小侯爷,您说咱们这位李相还是挺够意思的啊!最近这粮价打着滚的往上翻,我原本以为咱们还得饿上一阵呢,结果这粮草竟然如数拨发下来了。看来京城里那些老爷们,也不全是贪得无厌的酒囊饭袋啊!”

    颜重武身后的一个赤裸着上身,穿着军裤的矮壮汉子,肩膀也扛着一个麻袋,跟在颜重武身后念叨着。而在他身后,还有几个扛着麻袋的汉子,听到这话也纷纷随声附和。走在前面的颜重武一歪脖子,把那些诱人发痒的汗珠蹭到了肩膀扛着的麻袋上,语气倒是有些低沉:

    “你们想的也太美了。往日无论是粮草军械,还是咱们弟兄的饷银,那拖上个半年才发也算快的了!为何要拖着呢?还不是那位商贾丞相拿去赚了一个时令差价吗?而且你们以为这次罕见的准时拨粮,是件什么好事啊?”

    “人家给晚了银子您要骂人,准时了您又说不是好事……我说小侯爷啊,您这也太难伺候了!”

    颜重武把麻包往粮仓里一卸,随手抹了一把身上的汗水转身走向运粮车,嘴里仍然还在解释道:

    “就咱们那位李相爷,骨头都是银子铜子做的,可算是天下第一会算账的人了。这次他这么痛快的拨粮给饷,连春荒的粮食差价都不赚了,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要打仗了。而且这一仗定然是极为危险的,只怕我幽北三路也有了一招覆灭的可能。李登虽然是个商人,但是他却比谁都明白,没有强大军队保护的富商,哪怕再富可敌国,那也如同一个捧着金元宝,走在大街上闲逛的小孩。俗话说的好啊,这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场战争虽尚未开始,但最先醒悟的却是他这个大商人啊!”

    身后几个一起帮忙搬运粮草的近卫都听了一个糊里糊涂,但也仍然点头称是。跟随自家将军多年,早让他们养成了为颜重武马首是瞻的习惯。在众人搬运完了粮草之后,颜重武边擦汗边对周围的士兵喊道:

    “大家先去洗个干净,今天晚上炖猪肉烙大饼管够,都给我敞开了吃啊!”

    周围的士卒听完将令纷纷欢呼起来,却有几个老兵忧心忡忡的走到了颜重武身边,低声询问:

    “侯爷,是不是马上要跟北燕开战了?”

    颜重武听到他们这问题顿时一愣,而后便笑骂这些老兵油子:

    “谁说的啊?哦,我明白了!你们啊,这兵都让你们给当滑了!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也不是逢年过节,更没有什么喜事要庆祝。不过今日飞熊军的粮饷,已经如数如时拨发下来,咱们这辈子都没经过这种阔气日子。谁家过年也得吃顿饺子啊,小侯爷我做主,今儿就给弟兄们见见荤腥!不过咱们可有言在先,这炖肉烙饼逛够,能吃多少都行,但有两条规矩咱们也得提前说明白:这一不许糟蹋粮食;第二不许饮酒!”

    说完了他挠了挠被汗浸湿的裤子,转头对几个护卫说:

    “赶紧洗洗去,咱这身上都馊了。都洗漱完之后,让偏将以上的军官一起来我帅帐,咱们聊聊接下来几日的防卫部署。”

    几个人应令后一哄而散,吹着口哨洗澡去了。

    而与此同时,锦城西门走来了一位翩翩公子。这两位守城的兵丁一见他的衣着打扮,顿时有些纳闷:眼下局势极为紧张,锦城中的有钱的富户都已经举家搬迁了。目前留在锦城之中的百姓不是老弱病残,便是过一日算一日的穷人懒汉,自己这个城门吏,已经很多天没见到有外乡人入城了。

    如今眼前这位小爷衣着华贵,腰间斜跨一柄白色连鞘长剑,身后牵着一匹一根杂毛都没有的矮壮战马,虽然鞍韂都虚挂在马背上,但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匹不可多得的宝马良驹。

    别的还不说,单就这匹战马,已经不是能用金银来衡量的稀世珍宝了。

    这样的富家公子,为何会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来到锦城这座即将被战火裹挟的边境小城之中呢?二位兵丁带着不解的目光,验过了他那道傅忆亲手伪造的路引文书之后,便摆了摆手,放行了。

    沈归牵着马匹,步履缓慢地走入了这座冷清空荡的锦城之中。这座边境小城,本就是一座规模中等的货物中转城市,因此街道两边无论是民宅还是马棚,都被改成一间间的铺库,向外出租。如今在这等动荡的局势之下,自然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无论是酒楼还是客店、无论是茶馆还是坊肆,此时都是紧闭着门窗没有一丝人气;甚至还有不少的铺面根本就没关门,看着模样就明白,这间铺面的老板对于幽北即将面临的战事,可是半点信心都没有。

    街道上到处都是凌乱与冷清,沈归身后这匹盗骊的马蹄铁,敲击在石板路上竟然都能听见回声。沈归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鬼城,心中不免开始打鼓。

    沈归仔细回想一下锦城的城防图,绕到了北城平民居住区里面,想要找出一个本地居民来打听一番情况;可没想到除了瘦小枯干的老人与孩子之外,整座锦城中竟然没看见一个成年男子。

    在这座锦城之中弥漫的气氛,根本不像大战以前那般忙碌紧张,反而更像是战败之后的萧索场景。沈归看着那些隐在远处打量自己,满脸尽是防备之色的锦城百姓,叹了口气没有上前,只是自顾自地走向锦城府衙方向。

    沈归牵着马匹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府衙大门前,本该在门口当值的皂吏,此时也踪迹皆无,府衙门前四敞大开,院内的杂乱一览无遗。正在沈归以为府衙也是人去衙空,准备离开之时,由打后堂传出了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

    “老爷不要啊!”

    沈归也顾不上拴好盗骊,直接跑入了府衙后堂之中。只见一位身穿知府官服的大人披发赤脚,手执一柄没开过封的压书宝剑,正指着一位窈窕妇人:

    “顾某身为锦城一方父母,上不能报君王之厚恩,下不能护得一城百姓,又有何面目去见我顾家列祖列宗?贤妻你先行上路,为夫转瞬即至。”

    说完,这位锦城知府顾大人,便稳住了臂膀紧咬牙关,大喝一声:

    “圣上!锦城知府顾晦顾子瑜,与内堂掌印夫人黄氏,为圣上与幽北百姓尽忠啦!”

    说着他便挺剑前去,而那位方才还高声呼救的知府夫人黄氏,此时却一言不发,只是紧闭双眼歪着脑袋,看这副模样显然是已经认命了。

    “慢……着!”

111.顾黄家事

    沈归哭笑不得的看完了这场“生离死别”,但见这位知府大人开始动真格的,这才拔出腰间长剑春雨,轻轻一嗑对方剑身,便救下了那位闭目等死的掌印夫人。

    “尔是何人?为何阻本官夫妇二人为陛下尽忠?”

    这位顾大人横眉立目,紧紧盯着收剑还鞘的沈归。沈归听他这话也是一愣,歪了歪脑袋看着身子瘫软如泥,正在不住抽泣的夫人黄氏:

    “人家方才说不要啊!你没听见吗?你要尽忠便自去尽忠,与你家夫人又有何干系?”

    “这是混账话!看你这模样,即使不是书香门第之子,也定然读过圣贤之言。女子有三从四德,她既然出嫁为妻,便自当万事从夫。如今顾某抱定必死之志,又怎能被一女子辱及我顾氏门楣?”

    沈归听他到他这一番“腐朽的封建思想”,不由得大为诧异。他转着圈地仔细打量了满是嗔怒之色的顾大人,又回头看了看无语哽咽的黄氏夫人,这才开口问道:

    “敢问贤夫妇二人,结发几载?”

    “三十有二!”

    “可有子嗣?”

    “为公事所累,至今无一子女所出。”

    听到这里沈归点了点头:这样看来这位顾大人到不是什么坏人,毕竟按照这华禹大陆风俗,上到贵族门阀,下到平民百姓,这香火传承都被视作头等重要的大事。如今整座锦城县衙除了这对夫妇之外,再别无他人,也就证明这位顾大人并没有因为子嗣香火的传承之事,而再次纳妾填房。无论如何,他对于这位黄氏夫人,也定然是有真感情在的。

    “既然顾大人您与夫人情比金坚,又为何一定要她为成全您的名节而殉葬呢?何况现在北燕人也还没打过来呢!是不是有些早了?”

    沈归说出这句话,一直低头抽泣的黄氏夫人突然发了疯一般的嘶喊起来:

    “情比金坚?屁的情比金坚!去年他还收了北燕商人两千两银子的贿赂,我本以为他如此破例,是为了修葺顾氏祖坟祠堂;可万没想到这个老色胚转身就从南康广陵纳了一房瘦马做妾!而且那浪蹄子在广陵身价也才四百两,可倒了咱幽北竟然要卖到一千八百两银子!高风亮节了一辈子,老了老了才变成一个赃官,还纳了一个比他小三十多岁的小姑娘做妾,简直不要脸!呸!老色鬼!呸!破鞋!”

    沈归看着披头散发如疯如魔的黄氏夫人,再转头看了看恼羞成怒的顾大人,心中明白过来:这样看来,黄氏夫人说的那些烂事,起码有八成都是真的!

    此时羞愧难当的顾大人挺剑在手,指着撒泼的黄氏夫人说:

    “好贱妇!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之事,多年来你为人妻子虽无一所出,但本官也从未动过休妻的念头。如今不过是纳一房妾侍,想要延续我幽北顾氏香火,你却与我足足闹了两年!我还告诉你黄氏,即便之后北燕大军不来,老爷我也定然要取你性命!”

    沈归这次连剑都未拔,直接连着剑鞘敲击在顾大人的手腕上。“哐啷”一声宝剑坠地,顾大人捂着自己手腕,横眉凝视着再次出手相阻的沈归。

    沈归不理他那可以杀人的目光,只是摸着下巴看着黄氏。而黄氏夫人一见这位少侠身手不凡,又肯出手相救自己性命,顿时觉得心中有了主心骨:

    “公子您方才这一路上,有见到整间县衙中还有旁人吗?没有吧?奴家告诉你,这锦城县衙上到三班捕头、师爷仵作,下到仆妇下人、花匠厨头,都已经被这位“廉洁奉公”的顾知府遣散了,可单单我这个掌印夫人却要陪他殉葬,您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呀?”

    “……不对啊,刚才您不还说有一房广陵瘦马的小妾吗?能不能请出来让我见见,这一千八百两银子身价的姑娘,都是个什么品相的?”

    “哈哈哈哈哈……少侠您说到此事就更加可笑了!在北燕漠北使臣入奉京城的当天,那小浪蹄子就卷了所有银子跑了!一千八百两的身价,再加上朝廷播下来的八千两修葺城防的官银,这位高风亮节的顾大老爷,一次可就弄丢了近万两的公银啊!荣华富贵都给了那个小浪蹄子,现在要一死成全顾氏名节,却想到我这个糟糠之妻了!少侠您说说,这老王八蛋还是个人吗?本夫人还告诉你,想让本夫人成全你顾式满门忠烈的名声也行,你先去把那个贱人找回来,亲手宰了她!老娘是正房夫人,要探一探阴间路,也得她这个作小的先去。等那个小蹄子一死,不用你动手,姑奶奶我自己找根绳子吊死。老娘也让你这个没心肝的赃官看看,姑奶奶到底是甚等样人!”

    沈归听完她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简直想给这位黄氏夫人喊出一声好来!简直太精彩了,死不死还放一边,就这夹叙夹议、进退有法的分寸与态度,也能证明这位黄氏夫人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也定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对啊!你为何要来管我顾家闲事?你是何人?此时来锦城又有何意图?看你的言谈举止也不像是在我幽北三路土生土长的本地百姓,难不成是北燕来的细作?”

    被夫人堵到死角的顾大人实在没法接话,只好探究起这位不速之客的真实身份来。除了想要转换一下话题之外,自己也确实有些疑惑。

    沈归确是一撇嘴,不理这个差点“忠烈”的伪君子,反而对掐着腰仿佛斗鸡般盯着顾知府的黄氏夫人说:

    “顾大人这个顾……是南康顾氏的那个顾吗?”

    这个问题刚一出口,黄氏夫人还没说什么,反而顾大人却先挺直了胸脯:

    “不错!家祖正是南康顾氏的旁支血脉,百年之前迁徙至幽北定居。”

    黄氏夫人却冷笑一声:

    “哼!少侠您不说这个还好,提起这个我就一肚子气!这老货的祖上的确是豪门旁系,本人也有才名流传于世。本来凭着江东顾氏的威名,在幽北三路这鬼地方谋个一官半职根本不成问题,但谁让他们顾家爷们品行高洁呢?参完了丞相参娘娘、参完了娘娘参皇上,这一天不告状就浑身不自在,这哪家主子能高兴呀?您说他们顾家好歹也是个书香门第,怎么就那么喜欢讨人厌呢?在开国武极皇帝那一辈,还能有个副相能撑起门户;多年之后,光大门楣的希望竟然指望起区区一任知府来。还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要是你们顾家先祖泉下有知,能把棺材板都给气翻过来!”

    “贱妇!你竟敢辱我顾氏先祖?老爷我今日就让你……”

    被触及底线的顾大人,刚想捡起佩剑,一见沈归的左手已经按到了剑柄之上。他只好放弃了原本的打算,而是紧跑两步抬起右脚,眼看着就要踹在黄氏夫人的面门之上。

    “啪!”

    毫无疑问地,春雨长剑的剑鞘又敲在了顾大人的脚踝之上。沈归这次听明白了,原来这位顾大人是名门之后,但却被书生意气所累导致官运不济,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他十分欣赏顾大人这份以死明志的文官气节,又极为瞧不起他那副道貌岸然的虚伪嘴脸。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也不想管人家府上这些争风吃醋的乱事,但如今锦城之中气氛诡异,自己只有从他们身上入手,才能问出答案来!

    “你们的家事就谈到这里吧。我是萨满教的大护法沈归,这次来是受代萨满何文道的指派,前来祭奠东海关前阵亡将士的亡灵的。可我这刚进锦城,却发现整座城中人口凋零,气氛又极为诡秘。这才来到了县衙,想向顾大人讨教一二。”

    顾晦顾大人一听沈归这话,心中松下一口气来。对于他来说,只要不提纳妾的事,就没了黄氏夫人的用武之地,自己也能保留一些江东名仕的脸面来。

    “嗨……提起此事嘛,可就说来话长了……”

    “长话短说,咱们长话短说!”

    沈归一听顾大人这个开场白就觉得大事不妙,立马在他起范的时候就先行制止。

    “嗨,这不是北燕大军要大军进犯幽北了吗?我们锦城可是首当其冲的前线战场。这家境富裕的百姓与做生意的商人,自然都跑到了更安全的地方去;留下的除了老弱病残、便是没银子的苦力穷鬼。这锦城之中百姓已经十去其六,自然就成了这副冷清模样。顾某遣散了府衙中人,也是想给那些老伙计们留下一条生路来啊……”

    “等会,顾大人方才所说,不是还有些没走的苦力穷鬼吗?凡是当苦力的自然都是青壮男子,可方才在下入城之时,又为何看见的都是些孩童老者呢?”

    顾大人听到这里长叹一声:

    “哎……说起此事来,又……”

    “我说老色鬼你能不能少说废话?沈少侠啊,事情是这样的!那些青壮年都被飞熊军的老爷们征为民夫,正在飞熊军营中为国效力呢!当然了,也是为了赚一些银两回来养家糊口啊!不然这城中的老弱妇孺还不给饿杀了?”

    沈归点了点头,又开口问道:

    “那如今颜重武与飞熊军何在啊?”

    “飞熊军的营盘就驻扎在城西三十里外的一座小山上。”

    沈归听到这里不由得眉头一皱:这座锦城虽然不比东海关那般城防坚实,但终究也比野外扎营要安全不少!颜重武并非不知兵事的庸才,又为何会采取这样的备战策略呢?

112.瘦马丽娘

    沈归被黄氏夫人安排到了府衙后堂的一间厢房中暂时落脚。沈归推门一看,便知道这间厢房原来定是个女人房间,无论从家具陈设的细节、到四周淡淡的脂粉香气,都彰显出原本屋主的雅致品味。

    “现在的锦城已经没有客店还在开门,这屋子呢,原本也是那个小浪蹄子住的地方,沈少侠您委屈一下,暂时在这里落脚吧。”

    沈归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抚过案桌上落了一层薄灰的古琴。琴弦受力抖开灰尘,发出了一声清亮的弦音来。沈归一听这古琴的音色,面色骤然一变:

    “这琴从何而来?”

    黄氏夫人扭头一看,便不屑的说道:

    “哦这个啊,是那小浪蹄子从南康带过来的,可能逃走的时候太过匆忙,忘带了吧?您要是喜欢您就拿走,不喜欢的话晚上我就劈了它生火!”

    沈归摇了摇头:

    “这琴您若是不要,那就给我吧!”

    黄氏夫人点头应允,而后嘱咐了一声“好好休息”,便关门离去了。

    屋中的沈归坐在桌前,看着面前摆放的这张古琴,脑中顿时乱作一团:如果按照这顾氏夫妇所说,那位自南康花费一千八百两纹银买回的小妾丽娘,是见北燕与幽北大战在即,惊慌失措下才卷了银子逃跑的话,那就只是一个贪财怕死的小女人而已,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这事奇就奇在她走前忘却的这张琴。

    这张琴外形极为古朴,声音清亮又不失层次,沈归虽然不懂音律,但自幼生长在太白山脚下,见过无数木材;而后又混迹江湖十余载,过眼的宝贝更是数不胜数。他方才上手一摸,便知道这张琴绝对不是凡品!至于到底值多少银子,自己不是齐返,并不能准确的估算出来。但数目绝对要比方才黄氏夫人所说的八千两银子,要多出不知道几倍几十倍来。

    这偷走现银,却留下一张价值连城的古琴,简直比买椟还珠更要不可思议。

    沈归先是仔细地把那张琴的浮灰擦干净,小心收好之后便来到了顾大人的书房之中,想要跟本人问个明白。

    “顾大人,你这一房小妾,可是亲自前去南康广陵赎买回来锦城的?”

    顾大人已经略微平静下来,此时正在书房中喝着闷酒。当听见沈归这位萨满教大护法的声音之时,起身又拿出了一只小酒盅放在桌上,亲自斟满了一杯,又伸手让了让座:

    “嗨……提起此事嘛……还真就是说来话长了。顾某有一位相交多年的挚友,某次一同出游之时曾建议我纳一房姬妾,以延幽北顾家之香火传承。据友人所说,他也是日前在南康游学之时,认识了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可以帮顾某居中联系。护法大人您也知道,顾某虽然是这锦城一任知府,但毕竟这也是个边境之城,前方的东海关常年战火不熄,又能有什么油水可捞呢?最后还是一位有过几面之缘北燕商人,出面帮我办妥。这下顾某才知道,原来这一个小妾的身价不过四百两,但若是远嫁幽北的话,却要足足一千八百两银子啊……”

    沈归看着他一边喝酒,一边唠唠叨叨自怨自艾,心知火候差不多了,于是便开口问道:

    “那大人与这位丽娘两年来,可曾行夫妻之礼?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顾晦一听这话,有些奇怪的看着沈归:

    “沈护法这话倒是有些好笑,顾某纳一房小妾,本就是为了延续香火,又怎么可能不行房事呢?至于说到奇怪之处嘛……每次行房之后,第二天醒来顾某都会觉得有些头晕乏力。不过这倒也实属平常之事,毕竟顾某今年已五十有二,身体状况定然不如沈护法这个年纪来的健硕……”

    沈归听到这个回答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

    “那这位丽娘平时脾气秉性如何?”

    “沈护法您也看见我们家那位母老虎了,剑抵脖颈都那么大的脾气,平时过起日子来能轻饶了丽娘吗?那丽娘可是南康人士,自幼便被卖给“马倌”调教,身体纤细性格懦弱,又是个妾侍身份,就算遇见什么不公之事,自然也只能是逆来顺受了。而顾某自知理亏,也定然是……嗨,如此回想起来,丽娘逃走也算是一件好事,起码能得一条活命,也有足够的银两过上几天顺心日子……可笑顾某拼着晚节不保,最终还是免不了落了个乏嗣无后的下场。”

    “您发现丽娘逃走是在什么时辰?拿走的又是银票还是银锭呢?”

    “大概是前天早上吧,具体时辰挤不太清了。前一天夜里我是在厢房过夜的,转天醒来她就踪迹不见了,而放在后堂银库用来修葺城墙的八千两官银,也不翼而飞了。这八千两银子都是由户部发出的十两官锭,分装两个大木箱,每箱四百枚……”

    说到这里,顾晦也是顿了顿,侧着脑袋抽了一口凉气,紧皱眉头地琢磨起来。

    “顾大人也想到问题所在了吧?以这两大箱官银的重量,根本就不是丽娘区区一介弱女子,能在一夜之间搬运一空的。只怕此事还另有蹊跷啊。”

    “顾某就知道不是丽娘所为!我平日对她可谓百依百顺万般呵护,她对我也是从一而终一往情深,怎么会因为这黄白之物就离我而去的!不过,既然官银不是丽娘所盗,又会是什么人,能在我府衙上下三十多人都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把那么重的两大箱官银,悄无声息地运出府衙呢?要知道,府衙的三班衙役可是昨天晚上才被顾某遣散而去的。”

    沈归听到他这么说也是摇了摇头:

    “谁偷的都不重要,区区八千两银子而已,说少不少,说多也绝不算多。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丽娘如今身在何方?她到底是去自行逃命了?还是被人所虏?顾大人请您仔细想想,丽娘或大人您,最近可曾与人结怨?”

    顾晦想了想也摇了摇头:

    “丽娘在南康如何顾某不清楚,但来到幽北之后平日极守妇道,连门口都不曾踏出一步,更别提会与谁结下仇怨了。若说是受我这个一府父母官牵连,到还有可能。”

    “不对,若是丽娘因为受到大人牵连,无论对方是报仇还是恐吓,也应该让大人您亲眼所见,不然也达不到对方威慑的目的呀。”

    顾大人怎么仔细回想,没想出一个所以然来,于是沈归换了一个角度问道:

    “那位介绍南康牙人给你认识的友人,如今何在啊?在下能否前去请教几个问题呢?”

    顾晦听完却摇了摇头:

    “我那位友人半月之前急病突发,死于自家之中了。”

    沈归一听便有了一个大概的推断,于是朝着顾晦轻轻点头,也不把话说破:

    “既然如今发现疑点,那么就证明其中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你把此事与黄氏夫人仔细说说,兴许他们两位妇人之间还会有什么您不曾知晓的事情发生。”

    说完沈归站起身来,仰头喝干了杯中酒,便朝自己厢房之中走去。

    “沈护法您要去哪?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还是我二人同去说明为好……”

    沈归看着他这副惧内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心中暗骂:你方才不是还要杀妻以全顾氏名节?如今怎么连话都不敢对你的“刀下亡魂”说了?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但在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这位顾晦顾子瑜,毕竟祖上也是名门望族出身,最重脸面二字,而自己日后还会有需要他的地方,没必要逞口舌之利:

    “顾大人,在下要在锦城之中仔细寻访一番,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丽娘的踪迹,顺便寻找一下可能与她消失之事有关的线索。”

    “沈护法,如今这锦城已经如同死城一般,牛鬼蛇神鱼龙混杂,府衙也无人可派去护您周全啊!依下官看您还是留在府衙之上,好歹咱们三人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啊……”

    沈归一挺手中春雨长剑:

    “顾大人去和黄氏夫人道个歉也就是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毕竟也是三十余载的夫妻,她又能把顾大人如之何呢?至于说到本护法的安全嘛……凭本护法手中长剑,足已自保了。”

    沈归不理这位顾大人的恳求,回到厢房之中,换上了那套繁杂扎眼的萨满祭袍,又用右手托着虎牙头冠,抬头挺胸地走出了府衙大门。

    沈归要去寻些锦城百姓打听消息,自然要换上一身亲切一些的行头了。而在幽北民间说到最受欢迎、最有亲和力的造型,萨满袍冠就是不二之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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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