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锦城丐帮
走出府衙大门的沈归,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萨满衣冠,换上了一副,在亲切慈祥中又略带着点神秘色彩的“标准神棍式微笑”,在这座空荡荡的锦城之中逛起街来。
半个时辰过后,直到沈归把自己的一双小腿都逛的发麻发软,也没见有一位百姓上前行礼搭话。不过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倒是跟着一群头大身细、一看就饿了不知道多久的小屁孩,躲在角落中伸出大脑袋来暗中观察着自己。沈归也不是没想过要问问这些孩子,但给吃的不要,跟他们说话也不应声,就这么嬉皮笑脸地在自己身后跟着,就仿佛晒谷场上的麻雀群一样,虽然近在咫尺但又一触即溃。
沈归见自己的亲民计划彻底无效,便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不再动了。正在他思考自己哪里有失误的时候,由打旁边走来了一个“人棍”一般干瘦的高个男子:这男子披着一身的碎步条,手里还拎着一根竹竿,一身一脸的灰泥。这个造型沈归是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标准的丐帮武乞打扮!
一身毛的沈归闻到了熟悉的酸臭味,抬头看着这位一身碎布头的高个乞丐站在自己身前,便伸手摘下头上的虎牙头冠,随意地问道:
“哪里的官?何处的伴?托的什么碗?吃的哪家饭?”
这句怪话,就是老乞丐伍乘风教给自己的那些花子门里的春典黑话,这四句话的意思就是问这个乞丐的底细,同时也交代了自己是个满春满典(会说行话)的“明白人”。而这位拿着竹竿的乞丐,听到沈归这位萨满打扮的沈归竟然会说他们丐帮春典,竟然也丝毫没有惊讶之色。他只是四下看了看,用手里那只竹杆一敲石板地,发出‘咚’的一声响来:
“咱是团里的官,杆上的伴。托的是腿脚碗,吃的是百家饭!给就谢赏,不给不要!”
这乞丐回的两句黑话,前面是花子互相确认身份的‘切口’,后面则用来是表明自己师承门派。
沈归一听心下便已经了然:这男子是华禹大陆上乞丐五大门——‘范、李、五、高、索’中的伍家门徒,“给谢就赏,不给不要”这两句,就是伍家门徒的专属切口。没想到这竹竿男跟自己竟然还份属同门。
沈归面露微笑,四下看了看街上仍然是空无一人,于是自己站起身来拍了拍祭袍上的灰尘:
“窑里开逛!”(带我去你们总部走一趟)
这拎竹竿的乞丐也不多说,转身便走到沈归前方带路,沈归也顺着他的步子远远坠在身后。二人一直走到了锦城以南十里外,官道旁的一间破庙门之前,才止住了脚步。
这林竹竿的男子先上前,七上八下的敲了十五下庙门,而后也不等庙中回应,直接伸手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扭头示意沈归跟着进来。
沈归进庙的第一眼,便看见一尊高大的无头的泥像,在泥像之下的案桌上,坐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少年乞丐,正斜躺着注视着自己这边。
“少帮主啊少帮主,您终于想起还有我们这些徒子徒孙在了?”
这少年没有对沈归‘点春’(说黑话),反而用奇怪的腔调对沈归说着“普通话”,只是语气中满是揶揄嘲讽的味道。
“……师父去南康之前,可没说要把帮主之位传给我……”
“所以才叫你少帮主嘛!”
沈归听完也觉得有理,也点了点头:
“你是锦城分舵的舵主?让这瘦竹竿把我拘来,有什么能帮你忙的地方?”
这少年乞丐歪了歪头,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晃着对沈归说到:
“这话应该是我们问少帮主您吧?您从进城到方才,除了在府衙中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外,一直都在绕着锦城闲逛。见你如此心绪不宁又漫无目的,我这才会遣人把少帮主您引来此处啊。我们这些伍家门的徒子徒孙,怎么也得帮少帮主您分忧不是!”
沈归听完此话便心头大定。这间破庙里的叫花子,要远比锦城之中那些奇怪的百姓靠谱的多,只要能交流,自己这就算有了消息来源。
“我就事想知道这锦城之中的百姓,为何都视我这个外来人如同瘟疫一般,我还想知道顾大人的小妾丽娘如今身在何处;以及颜重武的飞熊军为何会在城外驻军。你能帮我解决几个问题呢?”
这少年听完只是略微思考一番,便开口说道:
“如今锦城之中的百姓除了老人便是幼儿,你一个青年男子鲜衣怒马的模样,一看就是官人衙内或者富家子弟出身。这些滞留在城中的百姓,本来也不是什么场面人,看你那模样只觉得扎眼又害怕,实在吃不准你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又为何来到这座前线锦城,所以才会敬而远之的。而你这萨满袍也过于华贵,那些穷苦百姓之前所见过的萨满,可都是百姓打扮的普通萨满,连法器都没有的神汉巫医,自然也不明白你这身装束所代表的含义了!简答说来,就是你把这些锦城的穷鬼给吓坏了!”
沈归听到这个答案,也是讪讪一笑。自己都要了饭,还好意思说别人是穷鬼。不过也万没想到,被百姓冷落是自己造型的问题,那些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诡异之事,最终结果居然会这么简单!
这少年又继续说道:
“至于飞虎军那些老爷们为何在城外驻扎,我们这些臭要饭的定然是无从知晓,不过他那座城外大营也是刚刚扎下……哦对了,就是在北燕使臣入关之后开始出城扎营的,这其中因由,也只能靠少帮主您亲自去找出来了。”
“至于说我们顾知府顾大老爷的那房小妾嘛,可就说来话长了……”
沈归一听他这像足了顾大人的语气,便知道这孩子定然知道丽娘之事。于是他也不开口打断,只是盘腿坐在一堆干草之上,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来。
“这位丽娘本是南康人士,而与她有瓜葛的之人口径也都十分一致:她自幼便被父母典给“马倌娘”为奴,经专人调教之后,成为一名卖门给豪绅富商作妾侍的广陵瘦马。而我们这位顾大人想要纳妾传嗣,经朋友介绍便花了行情价把丽娘从南康广陵,娶回了锦城。事情到这里,看似一切如常,但仔细一想的话,其中却有很多不寻常之处。
说到这里,这少年停顿了一下看向沈归,见他仍然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于是张开一只巴掌,一边说一遍点算起来:
“首先这广陵瘦马在当地的售价,大概是四百两银子;若是远嫁幽北,加上路费与镖银保金,一千八百两银子也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为顾大人牵线搭桥的这位好友虽然离奇暴毙身亡,但这位短命的掮客在此次生意中,起码在银子数目上,还是对的上账、也对得起朋友的。”
“其次则是丽娘其人,身世来路虽然十分清楚,但奇怪的却是这么一位身世凄惨的弱女子,为何会把自己的私事,弄的人尽皆知呢?要知道就连最普通的娼妓,提到自己的身世都是讳莫如深的;更何况丽娘这个身份,可是让全华禹男人都趋之若鹜的广陵瘦马出身,受到的管束比良家女子更为严格,又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呢?
“而且广陵瘦马自幼便由专人训教,习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本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专门陪自家主子吟风弄月的雅妾,从体态与肤质上,都讲究一个纤弱婀娜。不过这位丽娘却不一样,她的那副体态虽然足够纤细,但却绝不羸弱。我们有一个兄弟,经常在深夜子时见到府衙的后院高墙之上,有一道黑影翻入翻出。这道黑影无论是高矮胖瘦还是身形动作,看上去都与丽娘别无二致!”
沈归听到这里十分惊讶,看着这个少年开口问道:
“你那个兄弟能确定那道黑影就是丽娘本人吗?按照我之前的推断,还以为丽娘是被贼人掠走的,若是按照他这个说法,好像凭她自己的身手,也能将那八千两官银偷偷运走啊!”
这少年指了指沈归身后那个拎着竹竿的干瘦男子:
“看见黑影的就是这位带你来的兄弟,你自己问吧。”
这竹竿男也不等沈归开口,自己先点了点头:
“那一准没错。除了我眼光准确之外,我还有确凿的证据!某日那道黑影翻回府衙后墙之时,我曾发现那人的小腿动作十分别扭,仿佛受了不轻的伤。于是之后的四五天,我每日午时都会去府衙探查一番。在这几天之中,顾大人的小妾丽娘,却连一面都未曾出现过。就连用膳都是由自己从南康带来的仆妇,端入屋内享用的。”
说完这竹竿男朝着沈归一抬头,那份得意的心情溢于言表。
沈归先是看了看自豪的竹竿男,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少年丐帮舵主问道:
“你这兄弟没事就扒别人家墙头吗?你们这到底是丐帮的分舵,还是采花贼的淫窝啊?而且你瞧他那身子,跟螳螂似得又瘦又高,这么长一节身子扒在别人家院墙上,也太显眼了吧?”
114.锦城黑市
“就您这一身萨满大护法祭袍,远看就像太白山上跑下来一只的黑熊似得?老百姓见了你还以为锦城里过妖精呢,谁敢跟你说话啊?炉钩子,去给少帮主换一副能出门的头面来。”
那个被叫做“炉钩子”的高瘦乞丐一听到这位“少年舵主”的吩咐,立刻面露难色:“舵主,我也就这一身“整衣裳”,要是都给了少帮主,那我就得光屁股上街。当然了咱花子倒是无所谓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两片大树叶子遮上点也能出门,但也实在凉了点不是?”
坐在草堆上的沈归,看着炉钩子这一身碎步条也有些难受,绕着圈砸着嘴点评起来:
“我说炉钩子,就你现在这一身渔网,穿身上他也暖和不到哪去啊!这样吧,你去买一身平民衣服,咱自己改改吧。”说完,沈归从怀中摸出了半块银子丢了过去。
“少帮主就是少帮主,随手扔出来的一块银子,都足够把咱半个锦城的老百姓都给扒个一丝不挂了!”
沈归实在听不了这少年那酸溜溜的语气,转身便走到破庙院中乘凉去了。而炉钩子也是嘻嘻一笑,把半块银子揣进兜里转身出门去了。
没过半个时辰,炉钩子拿着一身“加工”过的破衣服走了回来,身上还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打着酒嗝里还有一股浓浓的肉味。沈归一见他脸蛋上弥漫的醺红,便气不打一处来:
“炉钩子你是个人物啊!我就给了五两银子,你都能把自己给灌成这副德行?这一衣裳多少银子买的啊?”
“嗝~没花钱!”
“偷的啊?还是抢的啊?我告诉你炉钩子,咱可是正经花子,要来多少是自己能耐,偷抢拐骗那可不成……”
就在沈归横眉立目的时候,那少年舵主一摆手,指着那个眯着醉眼的炉钩子说:
“他还有那手艺?您那区区五两银子就喝成了这样,嘴里还都是肉味,肯定把银子都撂在酒馆了呗。那么说这身衣服没花钱,您说还能是哪来的?”说到这里,这少年舵主把俩手向身前一搭,一翻白眼一伸舌头:“这一准儿是在乱葬岗子里扒下来的寿衣!”
这醉醺醺的炉钩子听到这里,整个人突然也挺了起来:
“这可不赖我啊!现在这年月,谁家还有能合上少帮主身量的衣裳啊?而且这脏和破倒是好做,可咱们花子这一身酸味,那是能作假的吗?要装咱们就装个有头有尾,您闻闻,就咱弄出来这味,祖师爷身上的褂子都未必比这身鲜!我这也是为了少帮主的安全着想!嗝~”
沈归眯着眼睛,看着自卖自夸的炉钩子,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
“好,谢谢钩子兄弟了,咱们山水有相逢,容沈某日后相报吧。”
一刻钟后,炉钩子带着一位从外省来,在战场上“捡落”为生的“沈花子”,一起走到了锦城的一座当铺之中。这间当铺门口挂了一个牌匾,上书《安和当》三个大字,取安宁和气之意。
但如今的安和当中,安宁和气却再也无从谈起,早已是人去楼空了。栏柜前面站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正在打着盹,对推门而入的沈归与炉钩子二人恍若未闻一般。
炉钩子一进门,便敲了敲栏柜:
“二爷,醒醒啵,来生意了!”
这老头微微一抬眼皮,又大声咳了一口痰出来,‘呸’的一声啐在地上,用沙哑的声音问:
“出还是入啊?”
按说这正经当铺的朝奉,问的都是“活当还是死当”,眼前这位二爷一张嘴,确是没头没脑的外行话,看来里面定是别有洞天。
炉钩子低头和沈归聊了几句,而后又趴在栏柜上,在老头耳边低声说:“有出入有,这位可是个专门“捡地落”(专门收拾战场,或专门搜刮祭物的乞丐)的主,有的是好货!”
二爷一听这话,面带诧异的看了炉钩子一眼,又用下巴点了点栏柜旁边的矮门:“进去吧。”
两位“叫花子”穿过前堂铺面,来到了后院之中。这间院子与寻常铺面并无不同,东西南北各有一间长屋,正南方向的长屋全部打开,做铺面之用,其他的东西北三间屋子,用掌柜伙计的作居所或仓房之用。可中央那本该是一座雅致小花园的空地,如今竟然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沈归刚一进院,突然生出一种错觉来:其实这锦城的男人,没准儿都在这躲着呢!
这院子蛇形般分布着四条摊位线,每位摊主都铺一块粗布在地上做摊,上面摆放着自家的货物。这些货物大多都是些古玩字画,生熟药材、香料布皮等等这些小规格的货物;还有很多一块块倒扣在地上的小木牌子,只看模样却分辨不出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些牌子后面,都有着独特的记号。上面都是大宗货物。若是双方有意成交,买方便拿走相应的那块牌子,互相约定好地点,凭木牌验货,当场银货两清。”
炉钩子带着沈归一边闲逛,一边细细的给他讲解起来。沈归大致逛了一圈,心中有些明白过来:原来这间安和当,已经被这些江湖人废物利用,用作黑市买卖之用。而门口那位老头——二爷,正是负责为黑市看门望风的“老伙计”。
眼下大战在即,摊位上摆的货物也大多都是生活物资,而那些写在木牌子上的大宗货物,也是从成批的军刃盔甲,到原矿粮草应有尽有。所谓盛世藏古董,乱世买黄金,而那些平日里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珠宝玉器,眼下却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了。
不过无论哪家的黑市,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问来路。
无论是卖还是买,都不能问这些货物的主人到底是谁,也不能问这东西到底从哪里来的。就算这货物上刻着你的名字,一旦流到黑市上那也不是你的,想要也行——拿银子来!
沈归逛了几圈,也没有大肆采买或者捡漏的闲情雅致,于是轻声对炉钩子说:“卖嘴的在哪?”
这黑市上卖嘴的人,除了不守牙行规矩的“黑牙人”之外,还有贩卖情报的消息贩子、收钱了事的办事人。江湖上只要是靠上下唇吃饭的人,都归属卖嘴一类,只是有黑有白而已。
“喏,都在东西两边茶馆里呢!”
就现在这年月,茶叶可是个金贵东西。这些卖嘴的人喝着那些堪比黄金的茶叶,也有着一份自抬身价的意思在:爷我喝口茶叶都得十两银子起,您若是想使唤我,价喊低了怕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吧!
沈归和炉钩子穿着这身酸臭的花子装,刚一走进东边“茶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与嗅觉,不过却没有一个人面露讥讽与不屑之色,最多也就是使劲儿禁了禁鼻子,端起盖碗来深深嗅了嗅茶叶的香味。
到不是说这些人品质如何高尚,而是能摸到这黑市门路的人,本就是三教九楼鱼龙混杂,就算来了两个乞丐,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沈归与炉钩子刚一进屋,便低头仔细观看起了每人桌上摆放的茶器来。这间黑市茶社与普通的茶社不同,每个人面前的盖碗也都各不相同。有粗瓷砂碗的,还有普通饭碗;有细瓷盖碗,还有南康砂壶;甚至在几个老者面前,还摆着前朝大燕乃至年代更久远一些的古董茶具,虽然真假一时不辨,可单从外观器型反光色泽上看,也知道定然不是凡品。
这每个人面前的茶具与茶叶规格,便代表着不同的收费标准。而只有那些摆着古董茶器的人,才有着无需明码标价的权利。他们口中的“货色”,得需要买卖双方依具体需求来具体协商的,是实打实的卖方市场。
沈归仔细转了一圈,走到了一位摆着单只斗笠碗的老者桌前:
“我想找人!”
这老者伸出三个手指头,睁开假寐的眼睛之后又禁了禁鼻子,马上又伸出了另外两只手指。
炉钩子一看就不高兴了:
“我说周掌柜的,您这可是坐地起价,要不然咱们叫个管事的来说说理?”
这周掌柜顺着声音一看,又禁了禁金鼻子,不过他也没着急说话,只抬手朝着泡茶的小伙计摆了摆,又指了指二人,小伙计便风风火火地跑出了茶馆,一眨眼的功夫,就跑了回来,在这位周掌柜的桌前点燃了一片“树皮”,待这烟雾升腾而起,周掌柜用手扇了扇又深吸一口,拍出一张汇南钱庄的银票来。小伙计仔细点验数目之后,一鞠躬便回到了柜上继续打盹。
沈归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又指了指神色尴尬的炉钩子说:
“周掌柜,我要是现在让他出去,能不能再退我一百两的沉香钱?”
周掌柜一打眼,发现是汇南钱庄的记票(特殊记号,认票不认人的通票),也是面露微笑地摇了摇头:
“只凭您身上的这股子死人味,也值这二百两的香钱了。”
“我想找的人名唤丽娘,就是咱们锦城知府顾大老爷,家中那房失踪的小妾。”
这周掌柜一听丽娘二字,神色间终于带上了一丝凝重,他反复地摆弄起手中的这张银票,看模样仿佛怕银票扎手一样。等了许久,才冲着坐在北墙根第一位的老者摆了摆手,又开口对沈归说:
“倒是还真有她的消息,可是不辨真伪。一口价,纹银八千两,只收汇南记票或等量现银!”
沈归点了点头,价格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再回头一看带着自己来的炉钩子,只见他也伸出一只手,放在沈归面前说:
“不辨真伪的消息,我之前也跟你说过,我也要八千银子!”
115.丽娘其人
在沈归这个“吃死人饭的乞丐”,豪迈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万两银票后,这周掌柜便先走到北墙根为首的那位白发老者面前耳语几句,然后便先行出去了。这位白发老者佝偻着腰站起身来,走到沈归面前拽起他一只手,颤颤巍巍的走出东侧茶馆。
原本紧闭的北边上房门,如今已是大敞四开。那位收了沈归八千五百两银子的周掌柜,如今也站在门前恭候三人。这间上房屋装潢典雅,桌上竟然还摆着干果蜜饯!沈归这才明白,原来这间最好的上房屋,竟然被这黑市的组织者改造成了一间“VIP会客室”。
三人分宾主落了座,便立刻有三位老妪端着茶碗,分别摆放在各人面前,而后竟然还端出了三杆烟袋,为每个人都填上了一锅上等的滇南烟叶。沈归深吸两口,感受着脑中传来的阵阵眩晕之感,心中不由感慨:如今这座锦城,还真是一半天堂,一般地狱啊。
没过多久,桌上的干果蜜饯被撤了下去,一道道精美的菜式端上了桌。那位白发老者放下茶杯,又端起一只小酒盅来,与沈归和炉钩子分别碰过杯后,便仰头一饮而尽。挺过了酒劲之后,这才开口说道:
“沈少爷方才所问之人,我们确实有她的一些消息,只是还不辨真伪。而且为了打探这些消息,老朽前后折了手下四拨弟兄,共计六十多条人命,这才会开出这个高价来,还望沈少爷您能见谅。”
沈归也饮尽了杯中酒,点了点头说到:
“这银子花出去,也就等于交到了江湖上的朋友手里。不过是左手换右手而已,又有何可惜之处呢?老爷子您无需如此客气,当家作主的难处沈某也略知一二。”
这老者又喝了一杯,而后看了看狼吞虎咽的炉钩子,见沈归点了点头后,这才开始说起正题来:
“这位知府的二夫人确有些蹊跷,那些明摆着的事老朽就不再赘述了。单说她那一身轻功,便已经不是庸手;而对于盯梢下套的感知力,也远超一些专吃黑饭的江湖人。根据多方消息汇总,我们最终得出一个暂时的推论来:这位丽娘,应该来自于一家南康组织——谛听。”
谛听一词,本来自于南临禅宗的佛家典籍之中,是地藏王菩萨座下的一头神兽,可听声辩物,尤善窥测人心。据佛典记载,这谛听神兽,聚百兽之姿于己身,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麟足,是四平八稳、吉祥如意的象征。
“南康这家组织既然以神兽“谛听”为名,想来是与您老一样,是靠着收售各方情报为生喽?”
沈归夹了一颗花生放入口中,一边问着,一边嚼了一个满口香脆。
“不,老朽只是收售情报,倒卖物资而已,其他的黑活自有别家去应,我等兄弟一概不问。他们南康谛听则不然,只要主雇有足够的银子,什么活他们都能接,什么活他们都能办。而且他们也不与任何江湖人打交道,自成一脉,是群只认银子不认人的疯狗!”
这白发老者提起谛听来咬牙切齿,尽管他自己干的也是这摆不上台面的黑活,但仍然瞧不起这群只知银子的“后起之秀”,提起“谛听”这两个字,面上就浮现出压都压不下去的怒容来。
“若丽娘果真是谛听组织,派入幽北三路的探子,那为何又下嫁给顾晦这个边城知府呢?若谛听真是那般手眼通天,把一个探子暗中安排在奉京城,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老者听到沈归的疑问,便张开苍老的手掌:
“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复杂:要么是奉京城中已经有了谛听蛰伏下来的探子;要么就是丽娘是受雇于北燕,潜伏锦城之中充当细作内应之人。”
“若这位丽娘是受北燕王朝雇佣的话,那颜重武驻军城外算是有了一个驻扎城外的理由。不过眼下尚未开战,丽娘便已经无影无踪,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何况那八千两城防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她一个女子哪怕身手再高,想要尽数运走也得留下点痕迹来啊!”
沈归说到这里,那白发老者便向门外守着的周掌柜送去了一个目光,没过半柱香的时间,周掌柜走回来朝着他摇了摇头。
“八千两现银不是个小数目,这半个月以来,黑市上也没有哪家处理过这么大宗的现银兑票。而我们派去跟着丽娘的兄弟,如今也一个都不剩的全死光了,尸体都没找回来一具。说实话,即使沈少爷您不问,我们也打算把这事挂起来,不再深究了。毕竟我们也都是求财,这明显赔本的窟窿,实在不能继续用命去填了。”
沈归摸了摸下巴,沉默不语的吃了几口菜之后,又开口问道:
“那丽娘每次夜间翻墙而出,都去了哪里?”
“我们的人最远跟到过锦城北官道的三百里外,然后就踪迹不见了,独门印记也没来的及留下,想来是已经被发现并灭口了。所以我们也无法确定她的最终目的地。不过单以脚程推断,这位丽娘长途奔袭起来,也是一把好手。”
沈归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抱拳行礼,而后便转身欲走:
“慢着!沈少爷,您这八千多两的银子花出来,算是解了老朽的燃眉之急。既然这样,老朽便额外附送一个无稽之谈,以供您参详一番。嗯……根据我们兄弟推断,这位丽娘的目的地,应该是奉京城;而与她接头之人,应该是一位身份至金至贵的皇室宗亲。”
沈归一听这个消息,顿时脑中一片大乱。无数的可能性不停的交织在一起,转眼又立刻打破整条逻辑链,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来。
“沈少爷您也别想太多,这条消息纯属附送。因为这也是老朽那位劣徒,根据各种残缺不全的消息推断而出的结果,并没有什么实打实的硬挺证据,所以您听过也就算了。我方才跟老二嘱咐过了,下次您再来,就不用乔装打扮成这个样子了……这味太冲了,实在受不了,老朽这鼻子都堵了三年,跟您坐了一会竟然自己通了!”
沈归根本没把这老头的调笑放在心上,只是垂着脑袋走出了安和当的大门。身边吃饱喝足、满面油光的炉钩子,一边用手扣着牙缝里的肉丝,一边问着沈归:
“少帮主,咱们现在去哪啊?”
“嗯……你说锦城有没有还在营业的“黑澡堂子?”
……
清醒后的颜青鸿已经搬进了沈宅之中继续养伤,他此时已经挺过了伤口的剧痛期,如今除了皮肤紧绷以外,还有着无穷无尽的瘙痒难耐之感。他双手被绑在双头,那模样仿佛一头等待去势的公猪,不停地扭来扭去。尽管如此,他神智还是极为清醒的,这也让他能更清楚的感受到痛苦难耐
“半仙您就帮帮我吧,我求您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您只要帮了我这个忙,以后我颜青鸿当牛做马的报答您!那什么狗屁二皇子我也不当了,日后我就时时刻刻在您身边伺候着,等您百年之后……”
“打住啊,打住!半仙我可是天灵脉者,只要我自己不作死,活个二百多年不是问题,您这句“百年之后”可算是诅咒我英年早逝好吗?”
刘半仙一边吃着宋行舟亲手做的卤牛肉,一边一盅盅地喝着酒,那模样看起来极为惬意。
“可是这世上也就您有这能力了!现在他只不过是一个太子,若是日后等他登了基,那时节我自身不保倒无所谓,但可怜我母那血海深仇,怕是再也无处伸冤了。”
颜青鸿说到这里,真可谓是睚眦尽裂,泪雨滂沱,整个人被紧缚无法动弹分毫,却还是拼命的抽搐着身子。那些刚刚愈合还有些干枯的皮肤,在他的用力之下裂开一道道的口子,渗出夹杂着血丝的脓液,模样看起来好不渗人。
刘半仙一见他这副德性,先朝着窗外喊了一嗓子:
“孙老二,来给这条烤鱼翻个身子!要不然一会又粘床上了!”
喊完孙白芷后,他又带着好奇的口吻,问颜青鸿道:
“当皇帝咋就没法报仇了呢?你问问颜复九,再问问你那皇帝老子,再问问陆向寅那条老阉狗,他们听见老夫的大名,心里慌是不慌?别说颜昼当了皇帝,就算是他当了阎王,惹恼了半仙我,弄死他也就是喝壶花酒的功夫。”
是的,颜青鸿清醒之后,就把兰妃之死算在了自家大哥——太子颜昼的头上。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证据,甚至没有经过推断,他就是这样笃定的认定了仇人。
当然,在怨恨自家大哥的同时,他也把自己那位亲生父亲——宣德帝颜狩,也一起恨在了心里。若说以前他只当自己没有父亲的话,那么如今颜狩这个父皇的角色,在他心里已经变成了杀害自己母亲的一个帮凶!
116.赌客颜昼
无论你是皇帝还是百姓,日常生活里都离不开粮食。富裕的人家吃五顿,普通人家吃两顿,总归还是要吃饭的。既然人要吃饭,那么就离不开粮食;而在幽北三路、乃至华禹大陆上只要提起粮食,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的东海关外的东幽李家。这可是一个树大根深的名门望族,垄断着幽北三路有关粮食的所有生意。也可以这么说,无论是爱吃米还是爱吃面,谋生手段是种田还是经商,社会地位是高贵还是卑微,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需要吃饭,那么你手中的每一枚铜板,已经有一小半都要姓李了。
这不仅仅是买卖粮食的基础问题,更多的是垄断行业加上财富技巧上的高明经营手段。现在的李家已经可以于暗中吸取每一个幽北百姓的鲜血,每一个人都是避无可避的。
当然,也不是说李家有多么的道德败坏,只是资本的力量与李登这位丞相家主,互相依存、互相哺育的结果。
幽北的所有百姓都明白李家的力量,有的人深恶痛绝、有的人羡慕嫉妒。而其中体会最深的,便是幽北三路的太子颜昼。
太子这个位子,看似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有耐心又能不作死,那么简直是最好坐、也是最有前途的一个位子了。但大多数人也都是“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那般的想当然。除了颜昼之外,没有人明白他所要承受的都是什么。
颜家原本的宗族属地就在关北一路,占据地利位置的优势,成了幽北三路的“掮客”家族。也可以这么说,当初颜家起家的行业,就是如今齐返所领导的牙行中间人,只是二者在体量上不可同日而语罢了。
颜狩身上流淌着颜、李两家血脉,可谓是天生的生意人。在他看来,这继承大统,与做生意并没有什么不同,都需要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务求把局势紧紧掌握在自己手中。最后只需要静静等到胜利果实成熟之日,再亲手把它摘下便是了。届时自己需要注意的,也无非就是各方势力的利益分配问题,而且分‘粥’的勺子已经掌握在自己手里,也就根本不足为据了,
可是他忽略的是,商人经商售卖的都是商品,是死物;但为人主者,所经营的可是百姓,都是活人。而人心,往往才是最复杂、也最不可琢磨的了。
颜昼嗜赌,这是颜狩与李怜,甚至连他娘舅李登都知道的恶习。这些“家长们”帮自己还清过无数的赌债,虽然都是出于亲情,但他认为更多的还是为了保全颜、李两家的脸面。不过得了实惠才是最重要的事,出发点对颜昼来说,根本就不重要。而且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是这些这些大人物都不知道的——自己常去的那间双天赌坊,其实根本就是自己的产业!而那些赌债,也自然都是落入了本人的腰包。
当然,他故意给自己营造出一个嗜赌如命的软肋来,除了让母亲与娘舅有些担心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副作用。毕竟他父亲颜狩就是一个赌徒,或者说每一位大掮客大生意人,都是天生的赌徒。
自己建立的这间赌坊,除了能让自身的性格与形象,在父皇心中显得更加丰满人性之外,更重要的则是那笔不菲的灰色收入。
要知道,就连自己的父皇颜狩的钱袋子,都在自家舅父的手里紧紧攥者。皇家内库除了一些盐铁酒茶之类的官卖生意之外,也根本就没有任何其他进项。隔三差五遇见个荒年天灾,颜狩还得为了显示自己的爱民如子而自掏腰包。老子如此穷困潦倒,儿子的“零花钱”也就更为寒酸了。
结交内外官员,培植自己势力,豢养暗桩鹰犬,单挑出来哪样都得靠着自己掏出大笔银子来斡旋布局。所谓天子不差饿兵,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只要对自己未来的事业有利,该花的银子可是一两都少不得。更何况虽然眼下自己的太子大位看似极为稳妥,但毕竟下面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以及掌握着幽北半壁江山的外姓娘舅。
生意也好,储君位子也罢,一旦有了另外的选择,也就有了意外的可能性。
而太子殿下通过自己那间双天赌坊赚到的大笔银两,如今也都花了一个精光。这其中有内廷总管李登的功劳、也有飞虎军统领张黄羚的贡献。不过在众多“蛀虫”之中胃口最大的,便是来自南康的一位代号“黄鹂”的女子了。
这只“黄鹂”一不是南康来的绝色歌姬,二也不是什么奢侈品商人。不过仅凭着这个弱女子一张利口,自己那的六成“赌坊血汗钱”,加上扯谎向“家长”要来的“赌债”,都能被她消化个一干二净。
这凡事有买既有卖,这么大笔的银子丢出去,换来的便是颜昼多年以来都能风调雨顺的“天佑之势”。
当然,这位代号黄鹂的女子,便是远在锦城的沈归四下寻找的“瘦马丽娘”!
正如黑市那位白发老者推断,丽娘正是南康组织谛听的人。不过她的身份倒是比探子更为高贵一些——她是谛听委派来幽北,专门服务于颜昼的接头人,也可以说是这位幽北三路太子爷的“专属大客户服务经理”!
凭着谛听的众多耳目与杀手组织,只要颜昼想知道的消息、只要是太子想除掉的人,时效就没有超过三天的时候。可见谛听的办事效率与收费标准都是十分靠谱的;就连对于客户身份的保密程度,谛听也都走在了时代的前沿。
偶尔也会有几单小生意出现过意外,丽娘也都按照颜昼的指示,或继续任务,或是取消后全额退款。双方经过多年合作,对彼此间也有了一定程度上的相互信任。而随着近年来局势越来越混乱,颜昼这位大客户的“消费额度”也高速增长起来;谛听组织当然也投桃报李,偶尔也会举行“问一答三,杀一人送满门”之类的回馈客户活动。这样愉快的合作经历,让颜昼渐渐放弃了培养自己势力的念头:哪怕自己花费再多几倍的银两,也培养不出这么多办事麻利口风严谨的手下。而且这还不光是银子的问题,“人才储备”上也差着人家谛听一大节呢!
现在的太子爷,足有八成以上的“投资布局”,是用在维系与谛听组织的深度合作上;另外两成,则留给了以李清为首的宫廷内官。如此一来,由李清主内、谛听主外,自己还焉有不胜之理呢?
其实太子颜昼以麾下这样的阵容,去防备那位把所有银子都放在了吃喝嫖赌的上的二弟,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了。不过在太子的心里,防备自家二弟只是顺带的事。而这番布置最重要的假想敌,则是自己那位亲娘舅李登!当然,那都是在自己登基之后的事了。
如此看来,太子爷在眼光的高度与布局的前瞻性上,还是有些自己想法的。
这番内情除了颜昼与谛听组织,暂时还没有任何一人能窥得全貌,即便是耳目众多的沈归,也只是仅仅略窥门径而已;而这位把杀母之仇算在大哥头上的颜青鸿,则更是纯属猜想了。
今日正巧到了“黄鹂”与自己会面之日,颜昼换好了一身寻常服饰走出了皇宫南门,在御马监伙房探子的暗中保护下,慢悠悠地走到了双天赌坊之中消遣。这本就是他的惯例,每个月都要抽几天闲时,出来押上几手。当然,除了一次是接头之外,另外几次都是掩盖自身真实意图的障眼法而已。
直到颜昼在宝桌上被人连开了十七局小,把自己带来的银子都输了个精光的时候,双天赌坊的管事也没有来问自己要不要“先用些点心。”颜昼手上没了银子,又没接到会面开始的信号,除了纳闷之外更有些不安,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站在牌九桌前,做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看起了“一翻两瞪眼”。
直到天色见暗,赌场中走来了一位胖乎乎的青年男子。这男子左右看了看,又随意的下了几两碎银子,跟着别人一起叫骂了几句,这才不露痕迹地走到颜昼身边,低头说了一句:
“殿下,天色晚了,咱们回吧?”
来者正是御马监监事陆向寅的关门弟子,小胖子柳执。最近陆向寅一直都在闭关养伤,所以御马监中事务都很自然的交由自己这个胖徒弟来处理。柳执也是听到伙房探子回报,说太子爷已经在双天赌坊中,站着看别人赌了足有两个时辰,却不知为何就是不愿意回宫。无奈之下,柳执这才会亲自出宫,前来赌坊相请。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去和掌柜的嘱咐一声,就说若是再有了什么新鲜玩法,就赶紧打发个人去通知本王!”
117.丽娘遇害
无论是颜昼还是沈归,乃至顾知府还有黄氏夫人,对这位人间蒸发踪的丽娘都是心怀疑虑。顾大人本就是个风雅之士,之前也之是关心则乱,才没想起八千两修葺城防的官银,与一张价值连城的古琴,二者之间有何矛盾。眼下的重重疑团摆在面前,反而让顾大人再次清醒过来:是啊,且不说这八千两银子她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运走,单说她留下这张古琴,也远远超过八千两之数了,原来自己想到的那些动机,根本就不成立啊!
沈归与炉钩子回到锦城丐帮分舵后,那少年乞丐却给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丐帮一个弟子在城西二十里外的一座小山上,发现了一具黑衣女人尸体。虽然那位弟子没有挪动尸体,但没准就是他们要找的丽娘。
这发现尸体的地点,确实十分耐人寻味:丽娘死在了锦城西门二十里之外,也就是说她只要再往前走上十里,便来到了颜重武扎下的飞熊军大营之中。
沈归匆匆洗了个澡,也顾不上身上还残留着的酸腐死气,赶紧换上了炉钩子刚刚从黑市购回的寻常衣物,与这两位两位伍门乞丐兄弟,一起赶往了事发地点。
这位于城西二十里处的一座小山坡,山势不高不陡,而如今初春残留的寒气已经去了大半,林间草木花草也开始抽芽发枝,虽然还远谈不上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但已经呈现出一番生机勃勃的初春景象来。
沈归三人经山脚下一位中年丐帮弟子的指引,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山顶处的一具尸体旁边。
这具尸体身穿一身夜行衣,从体态上看十分纤细,面部朝下呈俯卧姿势,双腿伸的笔直僵硬,双臂自然垂于身体两侧;双拳握的极紧,但血淋淋的右手缺了三根手指,只剩下拇指与小指扣在手心中,单看伤口的平滑模样,应该是生前被利器瞬间削断所致。
由于这位领路的中年乞丐没什么经验,现场早已经布满了脚印,而且大半都是两只左脚的鞋底踩踏而出的。毫无疑问的,就是这位穿着两只左脚草鞋的引路人,所踩踏而出的杰作。
沈归仔细分辨了一番,也没再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于是他一手扶肩一手托腰,轻轻地把这句尸体转了过来……
待在场众人看清尸体面目的时候,都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位本该是婀娜多姿美艳动人的广陵瘦马——丽娘,此时正面遗容,竟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尸体的夜行衣十分齐整,虽然沾了些山上的泥土,但可以看出并没有遭受猥亵侮辱的痕迹;遗体虽然已经从尸僵中缓解过来,但多亏幽北春季的余冬之寒,还未开始快速溃烂,也就没有寻常尸体的强烈尸臭传出;结合山上更低温的温度可以初步推断,丽娘的死亡时间大概在三到四天之前,与苦主顾晦顾子瑜所说的时间,基本还算对的上。也就是说,丽娘才刚从锦城府衙逃出来没多久,便遇害身亡了。
而导致丽娘身死的致命伤,则是前胸自右向左的一道巨大割裂伤;伤口自右腋平向划开直至左腋下,连皮带肉,包括胸椎与肋骨全部齐齐斩断。沈归看着这道伤口便明白过来:杀害丽娘之人,定是一位如同自己一般,惯用左手的左撇子;而伤口边缘前窄后宽,看样子凶器应该是刀、或者单刃剑之类的厚背利器所致。
而让众人恐惧的并不是丽娘胸前这道巨大的伤口,而是她那张白皙精致的俏脸,此时整个下颌已经垂在了胸前,全靠着连接在脖颈处的皮肉,才没有与尸体分开!是的,如今的丽娘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只剩下半张嘴大大地“张开”。被沈归翻过身子来之后便一直瞪着两只灰白浑浊的眼睛,无神地看向天空,仿佛在用自己仅剩的上半张大嘴,向苍天控诉着什么一般!
在沈归仔细打量着丽娘尸体的同时,被丽娘死状吓了一跳的三位乞丐连忙转身而去,开始各自找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图分散自己注意力。其实这三位乞丐也都是江湖人,平日里见多了尸体,无论是水里男俯女仰的河飘子、还是死于饥饿瘟疫的“脏净倒卧”(瘟疫死的是脏,冻饿而死的是净),对于他们来说简直都再熟悉不过了。就方才沈归混入黑市的打扮,都是专门吃死人饭的一种乞丐。也可以这么说,除了仵作医生之外,最不怕死尸的应该就是乞丐了!
但眼前丽娘尸身尚未腐烂,看似如同常人别无二致,只是伤口实在过于骇人,这才会让三位乞丐都生出强烈的不适之感。
那位少年舵主转身走到了山崖边上四下打量起风景来;而炉钩子和带路的中年乞丐,也分别转身寻找起山上还有没有凶手遗落的东西来。
“好了,看的差不多了。”
沈归站起身来,从地上随意抓了把泥土,抹干净了满是血液的双手,而后走到山崖前少年舵主面前。
“你滚啊!别用你那脏手摸我!”
这少年舵主一听见沈归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便急忙挪动身形,那副害怕的样子,差点让他自己滚下山去。
“不就是一点血吗?有啥好怕的?再说你这一身碎布头还有什么脏下去的空间啊?你看了这么长时间,发现什么了?说出来听听啊?”
这少年一指远方那座热闹非凡的飞熊军营盘,有些不安地说:
“咱们现在站的这座山,山势虽然不高,但也能对飞熊军扎下的营盘一览无遗。你说这丽娘是观察飞熊军营之时被人杀死,还是先被人杀死之后,才挪到这里的呢?”
沈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脚下这座极为规整的飞熊军大营连连点头。单从他扎下的这座营盘来看,颜重武其人便绝对不是一个只知战场厮杀的鲁莽之辈:这座大营正面一片开阔地带,视线一览无遗;大营后方背靠一条河流,便于日常取水做饭之用;营寨之中还有三座简易角楼,每座角楼之上隐约可见两个身背长弓的哨兵;营房与营房之间,彼此的距离相等,既能容纳战马车辆通过,也能防止敌军火烧连营。
沈归沉吟了半晌,突然大笑出声:
“这个问题,我们直接去问他本人不就好了?”
说罢他对假装忙碌的炉钩子招了招手:
“看见下面这座大营了吗?你去把他们的统领颜重武叫到这来,就说有一位姓沈的朋友请他前来山上饮茶。”
炉钩子拿了沈归的银子,高高兴兴的走下山去。没到半柱香的时间,沈归就看见这个一身碎布头的高瘦乞丐,被角楼之上的哨兵一箭射在双脚之前,不敢挪动半步。
营帐之内的颜重武,此时也正端着一道书信发愁。这是上午时分,从奉京城飞马传来锦城大营的一道御笔手术。宣德帝颜狩在手书上说,自己已经不会对北燕方面有一丝一毫的妥协。因此无论面对北燕的任何举动,颜重武都不能采取“有辱国格”的软弱手段。陛下还说,自己可是拼了一张老脸不要,才从李登手中换到的这批如数拨发的粮草,所以希望颜重武最后能够一鼓作气拿下东海关,以报君父厚望。
除了一封信外,颜狩还送来了一柄天子佩剑。这就表示他已经把此次战役的全部指挥权,都交到了颜重武手上。进退攻守,皆凭他一言而决。颜狩这么做除了想要表现自己对颜重武的绝对信任以外,还有着另外一层意思:
这场仗你颜重武要怎么打都随你,但朕只要大胜这一个结果!
如此一来,颜重武心怀的那个“和平解决争端”的美梦,算是彻底的破灭了。
就在颜重武头疼不已的时候,帅帐之外进来了一名小校回事。
“禀大帅,门外来了一个男子,口口声声说要请大帅赴会饮茶!”
刚刚送走传令皇使的颜重武一听,以为是第二道圣旨传来,急忙合上御信正襟危坐,严肃地说:
“何人来请本帅?”
“一个乞丐!”
颜重武一听就想骂人,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就低头看起地图来:
“去去去,揍一顿丢到营西粪坑里去。一个要饭的也来请本帅喝茶,看来老子这大帅算是真的当到头了!”
“禀大帅,据那个乞丐说,他是受您一位来自奉京城,姓沈的朋友之托,才前来大营相请的。
“你烦不烦啊?京城里我哪有一个姓沈的乞丐朋友……哦!我明白了,那小子不好好在京城里待着,怎么跑到锦城来了呢?也罢,反正闲来无事,我自己去问他便是了。”
颜重武说着便站起身来,右手拿起桌上的天子剑斜跨腰间,只穿着一身便服绕出了帅案:
“走吧,带我见见这位要饭花子!”
“大帅,要不要叫上您的护卫营?”
颜重武听到这话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去见的人虽然算不得是好朋友,但应该也称不上是什么敌人。而且他的武艺稀松平常,在奉京城早已是街知巷闻的事了,依我看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颜重武和沈归虽然素无来往,但还称得上是有那么点瓜葛在的。
是的,这位飞虎军统帅颜重武,便是李登看好的第一任女婿人选,与沈归可以算得上是情敌的关系了。
当营外双腿发抖的炉钩子,亲眼看见犹如黑熊一般壮硕的颜重武,竟然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不由得心中暗叹:
“自己的一句话,就能把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帅单枪匹马地调出营盘,看见最近幽北三路的叫花子,真是行市见长啊!”
118.山顶茶会
颜重武捂着鼻子,跟着炉钩子走了足有一炷香时间,才来到了山顶众人面前。而颜重武在路上也曾幻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沈归见面竟然会是这片光景。
加上为自己引路这个身材瘦高、面目猥琐的男人,上顶上足足站了三个乞丐!唯一一个平民打扮的沈归,手上也满是泥土;而在这四个人脚边,还躺着一具黑衣的尸体,看模样应该死了不长时间,但死状却十分骇人!
“姓沈的你可以啊!我还真没想到你这么个在奉京城都人见人欺的主,出京以后手段还挺毒辣!这么个如……嗯……姑娘,你咋舍得给祸害成这样?多大仇啊?而且你杀人就杀呗,找我来是打算恐吓我?还是想投案自首吗?老子是飞熊军统领,要投案你也应该去锦城县衙找顾晦啊!叫我来抖什么威风呢?”
颜重武常年在边境厮杀,死状骇人的尸体见过无数。眼下这丽娘的尸首虽然也十分恐怖,但也对他来说倒早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了。
沈归被他这一番臆测,堵得想开口反驳,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好,一时间当场愣神,怎么也找不出一个话头来。
“犯什么楞啊?若是不想投案,你就赶紧让这几个兄弟帮着你把尸首埋了?老子就当没来过?”
沈归被他这明目张胆的“枉法”行为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且不说二人那暗中的“情敌”关系,单说自己与他颜重武,在明面上也没什么交情可言,可万万想不到,他如今竟然会替自己着想!
“别胡猜了,这人要真是我杀的,还能让你来看?早就一把火烧成灰了!而且你刚才让我去找顾晦投案?别闹了,这死者应该就是南康人士,名唤丽娘;就是顾大人贪赃两千两银子,买回来的那一房小妾!”
“你把顾晦小妾杀了干嘛啊?人家没招你没惹你的,因爱成恨还是争风吃醋啊?那你也得杀顾……”
“都说了不是我杀的!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嘴怎么那么碎呢你!”
沈归实在没想到,看上去仿佛黑熊成精一般的颜重武,私下里的废话又多又密,简直扰的自己脑袋都要炸开了!
旁边那位“少年舵主”见二人这副模样,只好收住了满脸笑意,正色说道:
“我们丐帮兄弟就是在这山顶发现这具女尸的。而此山的位置,距离你飞熊军大营也不过区区十里脚程,我们想问问是不是你们下的手,或者你们飞熊军中有没有认识此女子之人。”
颜重武听了这句话,急忙走到悬崖边上向下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自己心里也瞬间紧张了起来。原因很简单:站在这个山上看下去,那座经过自己精心打造之下的营盘已是一览无遗,此处山顶堪称是绝佳的观察地点。沉默不语的颜重武观察良久才回过神来,捏着下巴念叨着:
“首先军中无女子,这点不用多说。而我看这死者身穿一身夜行衣,应该是哪家的探子或者杀手。而飞熊军斥候若是除掉了一个这样的眼线,我作为大军统帅,是肯定不会一无所知……眼下我担心的,倒是飞熊军营盘的安全。若这女子是北燕那位平北侯派来的探子,那么我军营防图便已经被泄露出去了……如此一来,只怕从今日开始,我飞熊军就要日夜加紧巡逻,以防被北燕大军趁夜劫营了。日夜被郭孝那个老儿暗中窥伺,简直太被动了!”
刚说到这,颜重武也顾不上丽娘尸身的体面,直接在夜行衣里开始摩挲起来,没过多久,众人见他脸色一变,然后便见他从丽娘的左袖之中掏出了一根碳棒!
“完!”
颜重武走到山崖边上,面色凝重的看着山脚下自己那座精心打造的营盘。旁边的炉钩子却不以为意,大大咧咧的说:
“一张营图让他们北燕人抄去有什么大不了的?要么换个地方,要么重新扎营,再不然退回锦城,能有多大问题啊?”
沈归听到他的疑惑,耐心地解释道:
“首先丽娘只是有画下营防图的可能,但是一旦她确是画过,最后把图交给了谁?如今这张图又在哪?是用来交差了,还是被凶手拿走了?她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这些问题都还是未知之数……”
“而且飞熊军眼下已经驻扎在一片开阔地带,却还是招致了丽娘、或者说还有杀掉她的凶手在暗中环伺,那锦城之中究竟还有多少身份不明的探子,这可也是谁都说不好的事;再者说来,每位将军对于自家营房的构建,都是有独特又清晰的腹稿思路,所以即使颜帅更改营防,哪怕是真的退回锦城,也都是有迹可循的,日后再对上北燕大军,咱们这位颜帅可就要被人家猜个通透了。而且
这位平北侯郭孝,也不是个庸碌无能之辈,这么大的破绽若是还抓不住,那也根本就不配驻守在那座天下第一雄关之中了。”
颜重武听到沈归这番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沈归的想法虽然还称不上是算无遗策,但不难看出他对军中事务,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和概念,剩下那些细枝末节,只要日后亲身经历过几场大战,也就根本不算是什么问题了。换句话说,沈归已经有了成为一代名将的基本素质,如今缺少的只是一些落在实处的战场经验而已。
“而且这尸体到底是不是你们口中的那个南康探子丽娘,那还不一定呢!”
颜重武话音刚落,沈归便点了点头,又朝着炉钩子耳语了几句,又扔出一块银锭之后,炉钩子便兴高采烈地跑下山了。
“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见分晓。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抱有太大的侥幸心理,依我看八九不离十,这就是丽娘本人无疑。至于谁杀的她,其实并不重要,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就是了。哦对了,若是北燕人真得了你的营图,会不会今夜就来劫营?要不然你还是先回去准备一番吧?”
颜重武听了沈归这话,苦笑了一声:
“嗨,若是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我还苦恼个什么劲?干脆来一招请君入瓮,或者把这座城外大营留给他,同时我们再绕路开进东海关里,到时候来一招关门打狗,郭孝那十五万北伐大军也一个都跑不出去了。”
颜重武从兜里掏出了一张黄绫信,随手丢给沈归,嘴里还念叨着:
“看就看啊,别外头说去!吹爆了可没人给你兜底”
沈归展开这破抹布一样的御笔手术,草草看过便团成一团又丢了回去:
“咱们这为宣德帝,还真是敢想敢干敢发声。就凭你手下这区区五万幽北兵,竟还想着要鲸吞东海关?拿下来你守得住吗?还关门打狗?门你关上了,被打的狗是谁可就说不准了。到时候人家郭孝和北燕,分内外两路夹攻之下,你这五万兵才是一个都跑不出去呢;而且人家漠北人只是按兵不动,还真当人家的铁骑是纸糊的?按咱们陛下这封信看来,分明是想先用好话稳住漠北人,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东海关,再反过头来要挟漠北!他这手算盘打得又美又精,分明是想空手套白狼。这是要把那两家人,都当成傻子耍呀!”
颜重武苦笑一声,也是摇了摇头:
“咱们这位陛下啊……对军事财政可谓是一窍不通,又偏偏……嗨……!我麾下这五万飞熊军虽然是颜氏族兵精锐,但是在我接手最初几年时间,根本就没有经过什么像样的整训!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剔除军中吃空饷的皇族子弟上了,得罪人还不说,关键是浪费时间啊;近些年来虽然有所好转,但是战力上升的速度,也极为缓慢的。虽然咱幽北汉子在体魄上,要比北燕士卒强健许多,但兵源供给却是根本无法与人家比拟的。现在飞熊军里的主力战营,仅有一万两千余青壮,其余的不是后勤部队,便是辅兵民夫。只凭这样的兵力莫说攻城,就连能不能守住东海关,都是个很大的问题。”
那位少年舵主一听颜重武的牢骚话,也有些疑惑的问道:
“那又为何不扩军呢?上次东海关大败至今二十年以来,我幽北大军一直都维持在二十万人左右,而且这其中还有一半是各路诸侯的私军。眼下幽北三路虽然比不过南康富庶,但是再养上一半的军队,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沈归点了点颜重武腰间斜跨的天子剑,苦笑着对这少年掰着手指头算起来:
“幽北如今拥兵二十万,三万金甲禁军拱卫京城城防;两万飞虎军被握在张黄羚手里,而且还正在整训之中;另有五万飞熊军,就在颜帅手里,可也被钉在东海关前动弹不得分毫。这就是全部的颜氏十万私军。还另外有原本属于我郭家的三千精锐太白卫,护卫皇宫城防。而另外的十万,有裴涯刚刚接手还未消化的六万中山督府军,也被钉在了在中山路漠北边境上;剩下的四万,就全是东幽李氏的“护院家丁”了。”
说到这里,这锦城舵主不以为意的抬了抬眼皮:
“哪又如何?再增兵二十万,与你说的那些有何关系?”
“你以为咱们陛下不想扩军?他做梦都想!可百姓当兵就是为了吃饷,现在幽北的钱袋子都被李相——或者说是东幽李家攥在手里。若是一旦陛下开口大肆征兵,那么这二十万新兵领的可都是李家的饷银,届时就会出现幽北军力倒挂,李家坐拥新军二十万,再加上二万整训之后的飞虎军,到时候你说会发生什么?
颜重武也朝着锦城少年舵主点了点头,补充道:
“更何况,这吃李家粮饷的二十二万大军,还是可以随意调动的!而我与裴涯
的十一万边防军,却是被钉死在边境上,不得动弹分毫的。”
119.意外发现
就在众人讨论幽北军队构成之时,气喘吁吁的炉钩子带着顾氏夫妇,一行三人气喘吁吁的跑上了山顶。顾大人在跟众人寒暄一番过后,才刚一看尸体,便转身抱着一棵大树吐了起来。听他那呕吐的声势,仿佛要把自己体内的所有东西都吐个干干净净一般。
反倒是一介女流的黄氏夫人,看了这恐怖的尸体一眼便哈哈大笑起来,整个人一边鼓掌一边叫好,完全不顾掌印夫人的仪态,边笑边嚷:
“老娘早就说过,这小浪蹄子肯定没好下场!怎么样?果不其然吧!看她穿这一身夜行衣,不是偷银子就是偷汉子去了,接过让人家本主发现,最后弄成了这副德行!顾晦你这个老王八,睁眼看看吧!看看你这娇妻美妾如今是个什么样的下场!你看她平日里嘴上不言不语,暗地里就是一肚子的坏水!怎么样!遭报应了吧!让人家剖了一个大敞四开!痛快!我告诉你姓顾的,你要是再这样下去,这小浪蹄子的今天,就是你……”
“停停停!顾夫人您的喜悦之情我们都能感受到!但是顾大人毕竟与颜帅也是多年同僚,日后在锦城中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少给你们家知府老爷留点面子行吗?”
沈归实在不想听顾知府的这些家务事,急忙拦住了黄氏夫人的“获奖感言”,又朝着颜重武的方向努了努嘴。
黄氏夫人这时才想起有颜重武在场,立刻收敛下来,面上还浮现出了一丝尴尬之色。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见颜重武,但再熟人家也是一军统帅,又是皇室中最受陛下喜爱的青年俊才。自己方才那副泼妇模样,落在这位贵人眼中,也着实有些不雅观了。
“嫂子您不要见外,我与顾大人同殿称臣,平日里又在一起当差,早就亲如兄弟了!不过你您才所说之事,颜某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还劳烦您能细致的……”
“我说颜重武你是人吗?老巢都快让人家平北侯给一脚踹翻了,还有心思打听人家私事?”
颜重武一耸肩,一脸无所谓的说:
“既然他们已经确定了死者就是丽娘,那也就证明没有什么侥幸可期,我这苦中作乐一下还不成了?”
顾大人抱着树一边呕吐一边哭,迫于黄氏夫人在场,也无法说什么心里话,只能哼哼哈哈的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拟声词,这副可怜的模样看起来真是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要多心碎有多心碎。直把沈归听得腻味极了。
“我说顾大人您哭的可是什么呢?这丽娘一死,最大的受益人可就是你了!”
顾大人虽然吐得头昏脑涨,心中也弥漫着化不开的悲伤,但此时听到沈归的这一番“风凉话”,仍然还是怒目圆睁地瞪着沈归。若是此时黄氏夫人与颜重武不在场,恐怕早已经扑上去跟沈归兑命了!
“你下次要瞪人,记得先把眼泪擦干了。沈某说句不客气的话,您的身份虽然没什么不妥,但是您这位“价值一千八百两银子”的爱妾,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换句话说,您就根本没认识过这位丽娘!”
本还一脸怒容的顾晦此时一听沈归的话,神色突然一怔:
“什么意思?”
“若是我们没推断错误的话,您的这位爱妾丽娘,可是来自南康一个地下组织——谛听的探子。您那位居中介绍的朋友,虽然没赚您的银子,只怕在谛听那边却已经受了不少的好处。至于说他的暴毙是不是与谛听有关系,如今看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了……”
“不可能!我区区一介边城小吏,是个连纳妾都要靠收受贿赂的穷知府,怎么会值得南康人派出一个美……探子来我这呢?”
“您别忘了,锦城虽然是边境小镇,但毕竟是“两北前线”,其战略地位的重要性,已经足够谛听派来一位探子潜入府衙之内了。而且现在丽娘的背后雇主与她在幽北的具体任务,我们还无从得知,所以是不是专门为您而来,也还无法断定。
黄氏夫人再也忍不住了,撇了撇嘴说道:
“我早就说这小浪蹄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没人信啊!就凭你这么个又穷又酸的书生,一没银子二没爵位,人家那么年轻貌美凭什么跟你啊?更何况你那身体也不……”
“闭嘴!贱妇,老爷谈话岂有你一介女流之辈开口的余地!”
顾晦再也忍不住了,朝着这位黄氏夫人大声训斥起来。而黄氏夫人是甚等刚烈性子?焉能容他这个在道德上已经有了瑕疵的老色鬼,在众人之前倒打一耙呢?于是,这对老夫老妻,就这样动起手来。这一场架打的是又激烈又热闹,最终还是互相挠出两张大花脸来。
秉持着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原则,其他几人冷眼旁观,连批代讲地看完了这场“家庭惨案”。
黄氏夫人真不愧是巾帼英雄,硬挺着被打破的鼻子和一脸鲜血,梗着脖子把自家老爷挠出了一个满脸花。而战场失利的那位读书种子——顾晦顾子瑜顾大人,此刻已经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无声地抽泣起来,也不知他是为了爱妾之死,而感到悲痛欲绝?还是被自家母老虎的一双利爪,给活活打哭的。
黄氏夫人见他不再反抗,掐着腰啐过去了一口吐沫:“读书人,呸!”而后用袖子一抹脸上的鲜血,对着沈归扯出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娇媚”笑容来:
“谢谢沈少侠能带给奴家这么好的消息,晚上回府衙去吃,嫂子给你包饺子!猪肉大葱的怎么样?哦对了,刚才光顾着教训那老色胚,忘了跟您说正事。您今天走之后呀,我本想帮您换一套新的被卧铺盖,却没成想在这小浪蹄子的床板下面,找到一张纸……我只是个妇道,认识的字不多,见识也很短浅,等您回去了自己看看,万一要是对你们有用呢?那嫂子不就立大功了?”
沈归一听这个好消息,立即精神一震。眼下渐渐已成死局之势,若是黄氏夫人发现了什么有用的新线索,这才真叫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别等了,咱们这就回去!颜大帅,您是跟我们一起进城?还是回大营备战,以防平北侯趁夜劫营呢?”
颜重武想都没想便直接回答:
“跟你们走。我也想看看这位来自南康的谛听探子,到底是哪路神仙。至于说北燕趁夜劫营嘛,最近几日根本不需要考虑!郭孝老儿为人一向谨慎,在得到十成把握之前,都不会做出这种带着赌博性质的事来!”
炉钩子听完大嘴一撇
“就那么个胆小如鼠的老头子,也敢称自己是一代名将?而且你这个幽北当世名将之首,竟然还跟他打了个有来有回?”
颜重武听他这外行话,也是极为不屑的说到:
“要饭你就好好要饭,别掺和这些行军打仗的事!人家北燕无论从兵源到军备;无论是国力还是财富,都是我们幽北三路的几倍乃至十几倍。多年来我们两方能够相持不下的原因,除了北燕朝堂局势错综复杂之外,全靠着东海关这道天险雄关!若是调换过来,幽北占据着全面优势,我也不会兵行险着。踏踏实实就能赢得最终胜利,谁还愿意出奇制胜啊?兵法谋略,永远都是弱势者的希望,而不是强势方的选择!”
炉钩子被训了一个哑口无言,只好装作没听见一样先行下山探路去了。
待众人来到沈归落脚的厢房之后,黄氏夫人从自己屋中拿出了一张纸来:
“这个东西原本是压在床板下面的,在我发现之后便把它收入了自己房中。你们来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到底有用没用啊?如果有用的话,能不能保我家老顾一条命来?我怕皇帝陛下打他一个通敌之罪……嗨,不说了,不说了……”
沈归接过那张纸来一看,脑子瞬间更乱了。
这张纸上到也并没写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只是极为常见、又有些简单草率的一张欠款文书而已:
‘今借到奉京城双天赌坊,纹银八万两整,本息共计九万五千两,以三月为限本息还清。’
落款处写有日期,还有一枚双天赌坊的朱红大印,最下面还写着两个娟秀的小字——周延!
沈归平静地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一直都心怀好奇的黄氏夫人拍了一下脑门,大声朝院外喊了一嗓子:
“顾晦你个老王八!你瞧瞧,这小浪蹄子准是把那城防银子偷走,给她这位叫‘周延‘的老相好还赌债去了!你看看你招的这都是什么人呐,这绿帽子戴的,老娘都替你臊得慌!你……”
“嫂子您停一下!双天赌坊在锦城之中也有店面?”
刚骂了一个红光满面的黄氏夫人,听到沈归的问话只是兴高采烈地摇了摇头:
“没有,锦城只有一家聚宝局,没有什么双天赌坊!”
“那就是了!这张八万两银票的借银字据,应该是来自于京城的双天赌坊。也就是说这位‘周延’,是京城人士!”
颜重武看着沈归摇了摇手指,面色颇为得意地说:
“还周延干嘛啊?这就是咱们太子爷颜昼的拮据!落款的那这笔软字,我就没在其他爷们见到过,莫非你们还见过有女子进赌坊的奇事?更何况还能一次赊借八万两银子,又没写抵押之物的?在京城里能有这身价的,又有哪个不是声名在外?这周延的名字,你们又有谁听过?不用想了,肯定是太子!”
沈归一听颜重武这般解释,突然想起了很多之前忽略掉的细节,但还是头入斗大,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不过沈归也并不着急。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目前也只是缺一条能把这些“珍珠串成项链”的一条主线而已。所谓水到渠成,很多谜团此时都已经渐渐地浮现出了真相的影子……
120.护卫营长
锦城丐帮这三位饿死鬼投胎,刚吃过了黄氏夫人亲手包的猪肉大葱馅饺子,便因为肚子里挂不住油水,反复跑了几趟茅房之后,便神色萎靡的回城外分舵休息去了;而颜重武与沈归,还有蔫头耷脑的顾知府,以及立下汗马功劳的黄氏夫人,谋划了整整一夜。
当然了,之所以谋划了整整一夜,主要还是因为黄氏夫人偶尔会岔开话题,教训自家夫婿一番。
第二天清晨,困倦疲惫的颜重武回到了城外飞熊大营之中,所有的中高层武官都炸开了锅。伙头军队长竟然还端出了一整个卤猪头放在大营门口,而且两扇猪耳朵上还挂着不知从哪弄回来的红绸子。这些闲的发慌的军汉们敲锣打鼓、兴高采烈,仿佛过年一般热闹地把自家统领迎进了帅帐之中。
一头雾水的颜重武也跟着咧开大嘴,附和着众位兄弟的高昂性质。直到坐上了自己的帅位后,才对偷偷地向自己身边的护卫长问道:
“你们这又敲锣打鼓、又杀猪披红的,是谁家娘们生了个大胖小子?还是陛下又给咱们飞熊军发了一笔额外的饷银啊?”
颜重武带兵,与华禹大陆上一般的名将不同。他只有在战场厮杀之时,才会显露出统帅的威严来。平日里对同袍手足还是非常亲切和蔼的。而这一点,在他带着护卫营亲自搬运粮草时、周围的军士那习以为常的反应里,就已经显露无疑了。
“昨日大帅您一夜未归,有人可看见您在锦城里出现过……如今这锦城里的姐儿虽然姿色平平,但在其手段上来说,实打实的都是此道高手;这样的前辈高人,若是配上您这么一个平日里不近女色的莽撞人,还真可称得上是相得益彰啊!我们这些老哥们老弟兄们,早就盼着您能开开窍成个亲来,好给我们这些老兄弟们弄出一位小少帅来。这次虽然您是使了银子,但也算一个不错的开始啊……”
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让颜重武愣在了当场。等他想明白之后,这才朝着面前的帅案重重一拍:
“你们这些龌龊货,莫非以为昨夜本帅在锦城,便是去眠花宿柳了?护卫营既然知道我进城,又怎么会不知道本帅是在顾大人府上,一夜未出呢?”
被颜重武这一喝,周围本是兴高采烈的飞熊军同袍,也都带着怪异的眼神看向那位“假传捷报”的护卫长。这护卫长也是面露尴尬之色,转身对众人解释道:
“我昨日见咱们大帅身上背着一个女的,前面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引路;身后跟着三个乞丐和一个长随,还以为大帅是乔装成富商去……那我身为护卫长也不能扰了咱大帅的雅兴啊!而且这说话间就要和北燕人开战,大帅他去锦城消遣消遣,也是……”
众人一听护卫长这一番解释,也都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颜重武哭笑不得地看着那颗“双耳挂花”的大猪头,对护卫长说:
“刺探消息这事,下次记得让斥候营的人去。就你这假传战报的行为,真要是放在了战场上,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是……”
“那你说这次你是不是自作聪明?”
“是……”
“那本帅惩罚于你,是不是也在情理之中?”
“是……”
颜重武看着这个一脸尴尬愧疚之色的护卫长心下暗笑,面上却仍然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
“既然你认错了,那各位也都散了吧,各回各营点清人数,本帅马上就有帅令传下,诸位速速回营准备……等会,把那俩猪耳朵切下来,再拿一壶酒来,本帅还得喝上一壶回魂酒。”
众人一哄而来又一哄而散,帐中只剩下了站在原地等待受罚的护卫长,与正在喝酒吃猪耳朵的颜重武。
颜重武把猪耳朵嚼的‘嘎嘣嘎嘣’响,用余光看着一脸渴望之色、不停吞口水的护卫长说:
“别犯馋了,猪耳朵有的是,就看你小子有没有能耐吃了。一会我来吩咐你做几件事,你若是能做的好,本帅叫厨头给你卤好十只猪耳朵,等你凯旋归来一次吃个够;若是做不好,倒是也不用受罚……”
这护卫长咽下口水,眼睛睁得大大的,心想:完不成军令还不用受罚,竟然能有这样的好事?
“若是做不好,只怕你小子也就没命回来了……你也别着急回答本帅,先回营仔细想想,一个时辰后告诉本帅,这趟九死一生的差事,你小子是敢接还是不敢接。”
颜重武话音刚落,这护卫长便一个翻身坐上了帅案,拿起桌上另外一只猪耳,也嘎嘣嘎嘣的嚼了一个满口香:
“现在怎么着?我又犯了一个新错,这任务就已经是必接不可了吧?九死一生倒是谈不上,自打跟了帅爷,我方钧平就已经做好了随时战死沙场的准备;不是这次就是下次,不是今年就是明年;说句大话,也只有这样的日子,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要不然就您这样每逢战事便冲锋在前的大军统帅,谁愿意给你当护卫长啊?这么多年来,我们那两千老兄弟叫着护卫营的名,干的可都是先锋营的活啊!”
这位护卫长方钧平,年纪大概在二十六七左右。虽然他岁数不大,但已经是个十年的老行伍了。自他投军之后,每逢战事皆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平日擅使一杆大枪,虽然他没经过名师指点,但也是从尸山血海里摔打出来的实用路数,枪尖之下也曾饱饮过无数北燕名将之血;这样的骁勇疯汉,担任护卫长显然是不合适的;但若是配上比他还疯的颜重武,倒也称得上是天作之合了!
如今他面对颜重武这略带激将的言辞,也二话没说便先应承下来,仿佛二人讨论的不是九死一生的危险差事,而是家中那些一粥一饭的寻常小事而已。
颜重武看着这个有些失礼的护卫营长,一半心疼一半欣慰。他站起身来,走到坐在帅案上喝酒吃肉的方钧平面前,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脸上的伤疤:这道伤疤从右耳开始,一直划到了下唇边上:这是他之前在战场上,被北燕人的战刀划开的。当时的这个面目清秀少年,半边脸皮都砍翻开来,尽管他紧咬牙关,也能透过脸上的伤口直接看见牙齿。尽管当时的伤势如此骇人,这位“护卫”仍然恍若未觉般地挥舞大枪,不停地收割着敌军的生命。
“小平啊……你跟着本帅在血水里摸爬滚打也足有十年了吧……这次大战结束后,若是你还活着的话,就去奉京城里做些小生意,再娶上一房媳妇儿,好好过日子吧,本帅亲自给你安排。”
没想到方钧平脑袋一摇,平静地说:
“不干!当了老百姓就不能杀人了,那活着还有啥意思?”
“那你也可以开个肉铺,给人杀猪呀!”
“我听不懂畜生临死前的哀嚎和求饶,这样的话杀它们还有啥意思!”
颜重武摇着脑袋,放弃了劝说他退伍的打算。不过飞熊军常年与北燕交战,军中老兄弟早已是十去七八,只有这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仍然固执地一直跟着自己,给官不当是给赏不要,性格简直比石头还执拗。不过自己最近新认识了一位鬼点子极多的朋友,等战争结束以后,便让沈归替自己想想办法吧。
“好吧,咱们说正事!你从今天开始,带着护卫营的三千弟兄,一人骑上一匹战马,在东海关前,至飞熊军大营这一条路上,给我大肆寻找一个名为丽娘的女子。声势有多大给我闹多大,谁来问你们也都可以透个口风。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不要和他北燕人发生争执,尽量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其他的自有本帅做主。你,听明白了吗?”
方钧平跟着颜重武厮杀了十年,却从未听过他提出这样的要求。飞熊军之所以能跟平北军相持多年,凭着就是一股子锱铢必较的狠辣劲头: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你给我一刀,我便立刻反手一剑。可如今颜重武这道帅令,却与平日里的作风完全不同。
“不懂!这光挨打不还手的活我可干不了,要不然你让先锋营那些废物去试试?”
颜重武早就料到方钧平会这样回答,于是他不恼也不气,只是抚摸着腰间天子剑,云淡风轻地说:
“虽然我们飞熊军一向作风狠辣,但那也只是街头流氓斗殴的狠劲,并不值得自豪。这一次,本帅打算彻底灭杀掉幽北十五万平北大军,连那位老儿郭孝在内,一个活口都不留下。我要一次把那些北燕人打疼打怕,靠这场大胜,保我幽北三路二十年平安!”
方钧平看着自家帅爷双眼放出的冲天豪气,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此时他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二十年前那位“三剑镇北燕”的青芒剑神岳海山,与自家这位只有战场武艺傍身的飞熊军统领颜重武,应该是同一种人吧?
121.挖下深坑
“两北边境”的锦城之中,最近发生了一件新鲜事:那位名士知府顾大老爷,在北燕大军的重压之下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他遣散了三班衙役与内外下人之后,便开始不停地吃喝嫖赌。而那些黑市上价值千金的奢侈消耗品,都仿佛不要银子一般地享受起来。
此时正值午时初刻,顾大老爷在他长随沈归的引路之下,叼着一根剔牙竹签,一步三摇的走到了安和当后院——也就是锦城黑市之中:
“我说老板呐,你这烟叶上有些小黑点,这一看就是先受潮发霉之后,再经过二次烤干之后的疲货。就这等货色,也敢往我家大人眼前递?拿走拿走,别污了我家大人的眼!”
青衣小帽的沈归,此时一副狐假虎威的狗腿子模样,抖着嘴唇上黏上去的黑痣,口中不住地点评起各家货色来。而在他身后,那位大摇大摆迈着四方官步的顾晦顾大人,只是眯着眼睛接过沈归买下来的东西,慢条斯理地享受起来。
转了几圈,什么鲜果肉铺蜜饯干果,各色各样的茶点在东侧茶馆摆满了一桌子,而在桌前静等着“茶叶伸开腰”的顾大人随意拿起了一块肉脯刚咬了一口,便直接丢出了门外:
“呸!这什么破玩意儿,一股子哈油味。老爷我最近大鱼大肉吃的太多,口干舌燥上了大火,这嘴巴里全是泡!去,买些南海燕盏给夫人送去,晚上喝点燕窝粥清清火气!”
除了之前与沈归做过生意的白发老者与周掌柜之外,茶馆中所有靠嘴吃饭的人,都看着这个一夜暴富的知府大人有些手足无措。
顾晦顾大老爷,若是论起学问家世来,那真可谓是名震幽北三路。也可以这么说,若是单凭出身来看,整个幽北三路,也没有一位能与他匹敌之人。哪怕是三北书院的副院正倪醒倪安在,算见了顾大人,按辈分也得叫他一声师祖!就这,人家顾大人应不应,还得看他当时的心情而定。
不过老话说穷书生穷书生,顾大人虽然在“幽北学术界”的地位无比尊崇,但囊中却一向是极为羞涩的。
北燕有句老话,说的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在北燕为官虽然朝堂风险极高,但是收益也是颇为可观的!为官一任除了基本的月俸外,还有养廉银、福禄米,光是这些正当收入,三年知府当下来,也有十万两白银的入袋。尽管三班衙役师爷仆妇的开销,与属地驻军的日常奉敬,都包含在这十万银子之内。但每年落在自己口袋里的银两数目,已经不是幽北官员可以想象的那般丰厚了。
反观咱们这位顾大人,年俸白银,二百两整!而且衙门中一应“基层工作人员”还要自己来负责招募供养。由此可见,这顾大人平时的日子过的定然是极为清贫的,就连心爱的湖笔已经秃了毛,都不舍得买上第二根。
可如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眼下这个物价飞涨的战乱年月,顾大人仿佛放飞了自我一般。自他遣散了三班衙役让他们回乡避祸之后,他与内府的黄氏夫人,便成了黑市的常客。
而他们的消费水平,也从节衣缩食省吃俭用,直接升级成了肆意挥霍纸醉金迷。往日里顾大人看着也只能流口水的那些笔墨纸砚与上古残籍,现在也开始成套成套地买;而黄氏夫人的头上,如今也插满了南康船队从外洋番邦运回来的宝石金钗;而日常饮食更是花样繁多,这夫妇二人一顿酒宴,竟然就要纹银五十两;而且吃不完的剩菜,就安排下人直接往城外破庙送去,直接打发要饭的叫花子了!毕竟如今的顾大人,可不会再吃剩菜了!
这等怪事由黑市中扩散开来,而留在锦城之中无路可走的穷苦百姓,听闻之后也纷纷破口大骂起来:
“咱们这位顾大老爷呀,别瞧他平时看着还像个正经人,那可真是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你们想啊,这北燕大军马上兵临城下,这顾大老爷眼瞧着自己这官就要当不成了,便直接穷奢极欲起来,把那么多年贪的银子一股脑的都花了个干净!那可都是咱们锦城百姓的血汗钱啊!”
这样的论调,在那些拥有几十年阅历的大爷大娘心中得到了一致认可。甚至还有不少老人坐在衙门口日夜叫骂,嚷着让那位敲骨吸髓的顾大老爷给众位锦城百姓一个交代。而顾大人见自家府衙被堵,便索性带着黄氏夫人住进了一间青楼里面。
是的,在华禹大陆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双方战争无论胜负几何,都不会波及到烟花巷里。因此虽然眼下锦城百业俱废,但秦楼楚馆仍然还是夜夜笙歌的。当然,也正因如此,颜重武才会被飞熊军中兄弟误会他是来锦城放松消遣的。
顾大人携黄氏夫人这一“过堂子”(带女眷一起逛青楼)还不在要紧,这锦城的大爷大妈们一下就炸开了锅!还有王法吗?这还是那个“道德的标杆、幽北的榜样顾晦顾子瑜”吗?就他如今这番做派,简直比畜生都不如啊!
于是,在某些“热心人士”的引导之下,顾大人那一夜暴富、挥金如土的名声,仿佛瘟疫般的传遍了幽北三路,如今就连北燕那位坐镇东海关的平北侯郭孝,都已经略有耳闻了。
这位平北侯爷此时便被团团疑惑包围,百思而不得其解。皆因为最近幽北三路最近怪事频生,扰得自己也是不得清闲。时至今日,他已经失眠整整三天了。
前日颜重武遣人给自己送来一封亲笔手书。他在信上说,在奉京城中的自家一房小妾,与家奴私通有染,二人携带大笔金银私奔外逃。据他多方探查之下,发现最近这两名贱奴如今已经逃至东海关附近,自己将派遣亲近护卫前去东海关附近寻找二人,还望平北侯能够应允;若有失礼之处,也还请平北侯能够见谅。
这封信的落款没有加盖飞熊军的帅印,只写着颜重武三个字,明显是一封以个人身份发出的私人信件。如果真如他所说,让他派人来找找自家小妾倒也没什么紧要。只是目前双方局势紧张,自己也不知道他所说之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一时间还不好回答。
思索良久之后,平北侯终于还是做出了一个决断:他答应了颜重武派兵搜索东海关附近的请求,但人数严格限制在一个小队的编制,也就是十一人;搜索范围也由己方亲自划分出来。一旦幽北方面搜索人数出现差错,或搜索之人离开安全范围,那么自己便会下令,把前来搜索之人射杀于东海关前。
在收到颜重武的拜谢信件之后,郭孝便立刻召集了自己的亲信:
“对面那头大黑熊的妾侍跑了,本侯也已经应允他自行在东海关前搜索。诸位,最近怪事频发,咱们就此事来议一议吧?”
“禀侯爷,学生从未听说过颜重武娶亲,连正房夫人都没有,又何来侍妾可言呢?”
平北侯冲着这位开口的文士一摆手:
“哎,这没什么奇怪的。他颜重武毕竟是幽北皇族中人,正妻人选是不可能由自己做主的。何况以他在幽北三路的威名,加上他在伪帝颜狩心中的份量来看,正妻人选拖到现在,也算不上是件奇怪的事。如今他已年过三旬,先纳妾后娶妻也在情理之中。”
这为文士想了想,也是点点头说到:
“如果把这件事单拿出来,倒也并没什么奇怪的。不过之前学生安排斥候与对方前来搜索之人刻意亲近,接触之下在对方口中打听出一个秘密来:颜重武要寻找的那名所谓妾侍,名唤丽娘。而据我们潜伏在锦城之中的眼线回报,这丽娘根本就不是颜重武的妾侍,而是锦城知府顾晦由南康购回的妾侍!”
平北侯听到这个消息眉毛一挑,帅案之上虚放着的右手开始不住地敲击着桌面:
“若是如此,颜重武为何要谎称是他自己的妾侍?大可对本侯实话实说啊!而且若说是他顾晦的妾侍,兴许本侯还会看在顾家的面子上,做出更大的让步啊!他颜重武究竟为何要替顾晦抗下脏水,甚至不惜自辱名声呢?嗯……这就很有意思了……”
这文士没接平北侯的自言自语,而是继续禀报锦城探子发回来的消息:
“侯爷,这才哪到哪啊?您知道吗?顾晦顾子瑜,多年来都是一贫如洗的绝世清官,可就在丽娘消失之后的这段时间,这位清官顾大人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大笔银两,整日里大肆挥霍。如今他每日花出去的数目,都不下一万两。莫说是贪赃枉法,就算是把他锦城所有的公银全都贪了回来,也不够他这么挥霍的!”
平北侯听到这个消息,摇着脑袋摸着胡子,一下就钻入了牛角尖中:
“是啊,是啊……这突然暴富,又不可能是贪墨公银……那这些银子也总得有个来路……这顾晦的暴富,与颜重武的谎言,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与此同时,丽娘这个名字,已经在别有用心的人士推波助澜之下,传遍了幽北三路的每一个角落。这其中唯一“清楚”丽娘身份的人,已经被这漫天流言惊了个半死。是的,那便是枯等几日未见“黄鹂”的太子颜昼了。
沈归出身于江湖,成长于江湖,消息来源本就极为复杂。不过,比起探听消息来说,他身边聚集的那些三教九流牛鬼蛇神,当然更擅长于制造谣言。
而沈归,便要借着自己营造出来的大势,釜底抽薪地彻底解决北燕之
122.猎物之争
在锦城府衙中的一夜谋划之后,在场几人便分头去做自己份内之事了,就仿佛流水线工厂一般都分工合作,每个环节做出的东西,当事人根本就不知道是全貌,待最后经由沈归亲自汇总组装之后,掀开幕布便一飞冲天。
不过由沈归亲自设计研发的这台“倒燕机器”,最关键的一环却没有交到自己人的手里。
今日正值清明,也是百姓心里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华禹大陆的百姓就算日子过得再苦,每逢清明时节都会去自家先人的坟前祭奠一番。富商望族大肆修葺祖坟,穷人家烧些纸钱摆些供品,都为了表达一番对于自家先祖的尊敬与怀念之情。
当然了,幽北三路的皇族颜氏,今日也在颜氏族长颜久宁的带领下,来到了皇宫之中的永灵殿,开始了今年清明的祭祖大典。除了落下心理阴影的太子颜昼以外,大家面对这些繁文缛节都是昏头涨脑的。
而风尘仆仆的飞熊军护卫营营长方钧平,与他麾下十位疲惫不堪的兄弟,终于在清明这一天,找到了他们想要寻找的东西。
“营长!快来看看!这是不是咱们要找的人?”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此时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欣喜的朝着自家营长方钧平高喊起来。方钧平闻声打马飞至,都没等战马停稳便翻身落地,抡圆了胳膊挥出一巴掌,直接扇到了这个小伙子的脸上:
“别喊!咱们现在就在东海关前,要是让那些北燕狗听见,还不知道要遇见什么麻烦呢!”
方钧平压低了声音,教训了一番这位嘴上长出绒毛的小兄弟。见他脸上露出一副犯了错误之后尴尬之色,又在他屁股上轻轻地补了一脚:
“记你一功,警戒去吧!”
这小伙子再被他补上一脚却不怒反喜,脸上重新浮现出了兴奋之色,翻身上马招呼了剩下的九个兄弟,把方钧平围在了中间,远远地警戒开来。
方钧平看了看,刚才这少年所站的方位,从土里隐约露出的一只手来。这只手看起来肿胀粗大,只有拇指和尾指的还留在手掌之上,中间的三只已经不翼而飞了。随着方钧平仔仔细细的刨土动作,空气中便弥漫出一股刺鼻的尸臭的气味。
禁着鼻子的方钧顿时一喜,赶忙加快手上的速度,想要把这具尸首从土地中迅速并且完整挖出来,没成想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了轰轰的马蹄声。
“什么人!站住!再不站住就放箭了!”
那个被扇了一巴掌、脸上还带着红掌印的少年张弓搭箭,用清亮的嗓音高声喊喝起来,而其余九位护卫营的人,也都四下寻找起隐蔽地点,做好了战斗准备。
“你们这些幽北蛮子瞎嚷嚷什么?把你们身上那些长弓箭壶都给我放到地上,老老实实给我站成一排,如若不然的话……”
这回话的声音由远而近,从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出现了三道骑兵身影。在这三道身影之后,还跟着一小股骑兵策马飞驰向己方而来。从马蹄的密集程度听来,这队人马绝不在五十骑以下。
北燕是内陆王朝,本就极其缺少优良马种。但这些骑兵所乘马匹,无一不是体型高大、四肢强健的西疆马种。这种西疆马虽然在战场上的表现极为平庸,但身形却极为漂亮,单作为仪仗与观赏来说的话,还真算得上是不二之选。因此,这类马匹的价格在北燕也是最为高昂的,甚至有些极品神骏的价格,已经可以与来自外邦的汗血宝马一较高下了。
单从马种的价格与数量上来看,便知道这队北燕骑兵,定然不是普通的哨骑斥候。
“我等是幽北飞熊军大帅颜重武,麾下护卫营之人。奉帅令前来寻人,事先也曾报备于你家侯爷,得到你方应允才来东海关前搜索的。既然我方并无逾越之处,尔等却为何无故阻拦?”
方钧平听见马蹄之声便知道来了硬手,吸了一口长气眉间紧皱一团,先放下了眼前这具尸体,与来人首领理论起来。
“哦?事先与我家侯爷报备过?可将爷我,却并没收到侯爷的帅令呀!此地是我北燕东海关的势力范围,你们幽北蛮子擅闯北燕本就是死罪!不过念你们闯关的人数也不多,应该也没有暗中偷袭的意思,将爷我就做个主,饶了你们这次;若是日后再让将爷我发现。你们这些蛮子偷偷进入我北燕领土的话,定让尔等有来无回。现在,夹起尾巴,快滚吧!”
这队“仪仗骑兵”为首之人,说完了这一番夹枪带棒的大话之后,便回头看着自己身后的兄弟,裂开大嘴放肆的笑了起来。在他这猖狂模样的感染下,就连不远处城关之上的当值看守,都一起放声大笑,附和起来。这些笑声夹杂着浓浓的嘲弄与不屑,仿佛利箭一般刺入每一位飞熊军护卫营兄弟的耳朵里。
方钧平紧紧攥着拳头,双眼不住地看向自己那杆系在战马身侧的大枪。他本就是个混人,即使对方盔甲齐整刀枪林立,在他眼中都如同待宰羔羊一般,毫无威慑可力言。他对自己与自己麾下这些弟兄都很有信心,只要来回三次冲锋,便能解决掉这些满口大话的“仪仗队”。
可惜早在他出发之前,自家大帅便已有了交代,坚决不许自己跟北燕人发生摩擦,还要尽量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地步。虽然颜重武平日里与军中兄弟亲如一家,但在正事上面可从来都是铁面无私的。
“好……既然你们北燕撕毁约定,那么我们现在就回营,让两家主帅再行商议吧。”
方钧平咬牙切齿的克制着滔天怒气,气鼓鼓地回完话之后,便对那位被打巴掌的少年喊了一声:
“把“主母遗体”扶上马背,咱们走!”
那少年也是睚眦尽裂的点了点头,转身就去尸体之前,打算依令行事……
“慢~着!”
那少年的手还没碰到尸体,“仪仗队长”便慢慢悠悠地说道:
“没想到你们幽北人不仅是山野蛮人不同教化,如今连耳朵也不大好用了?我说让你们十一个蛮子滚蛋,有说让你们带上什么东西吗?将爷我还告诉你们,这东海关前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北燕王朝的!你们幽北如今这般行为,又与贼何异啊?”
方钧平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一个健步便来到战马身边,双肩一抖便挺枪在手:
“这是我家主母的遗体,你们北燕人竟然也想强行留下?若说是平常之事,让你们一步也倒无大所谓;若是想要阻我带回主母遗体,那么就得看看你手中的兵刃,是不是比你的牙齿更锋利些了!”
方钧平说罢腰腹暗暗用力,肩不晃手不动、只靠下盘腰腹的劲力,竟然瞬间抖出了四五个枪尖虚影来!有道是‘月棍、年刀、一辈子的大枪’,光凭瞬间抖出四五个虚影的功夫,便已经让在场的明白人目瞪口呆了。
“嚯!吓唬谁呢?枪耍的再好又怎么样?你当将爷我是三岁顽童么?要不然你再来几招绝的,看你家将爷我到底怕是不怕?我还告诉你,只要你耍的好看……”说到这里,这位“仪仗队长”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钱,朝着方钧平的方向一把撒过去……
“你要是耍的好了,将爷我可重重有赏!哈哈哈哈……”
这一番话算是把方钧平营造出的滔天气焰给击了一个粉碎。在他身后那些北燕骑兵也都扯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还有几个人也从腰封中丢出几枚铜板来,朝着这些“幽北蛮子”丢了过来。
方钧平忍无可忍,瞬间便把大帅的嘱托抛诸脑后,后手一拍枪杆末端,整条大枪凌空飞出;而他右脚运用全身力气向后用力一踏,再发出一声闷响的同时,整个人便蹿飞出足有一丈远,瞬间便与半空中的花枪齐平;他双手握住枪杆,左手在前稳住枪尖,右手反把握在枪杆末端,以便随时调整枪式;整个人与手中那杆大枪融为一体,朝着那位出口不逊的骑将飞身刺去。
方钧平这一身武艺,本就是凭着由战场上摸爬滚打得来的经验技巧,总结而成的一种野路子。身法极快,招式简洁,只一个眨眼间,二人距离便已经缩短了一半有余。方钧平双眼喷火紧咬牙关,枪尖携带破风之声势若奔雷,直奔对方咽喉而去……
“站~住!”
这骑兵队长慢悠悠的话一出口,方钧凭便应声止住身形,踉踉跄跄地直接站在了原地;而方才那本是泰山压顶般的博命一击,也骤然消弭于无形之中。方钧平被自己收回的力道所震,如今虽然稳住身形,但整个后背都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知觉。
只见这北燕的五十骑兵,每人手中都擎起了一架簇新的连弩。身陷箭槽之中的弩头。闪耀着凛冽的金属光芒,在阳光的反射下直刺幽北众护卫的双目。
“这种连弩呢,是将爷我从南康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新式武器,不多不少,整整六十把。爷我也不唬你,若说把这玩意用在战场上,那纯粹是屁用没有;可若是用来对付你们这几个废物,三息之后还能有一个能站着的人,我就把这六十架连弩全都吃了!”
方钧平看着他得意的眼神,便知道他没有用大话唬人。再回头看向自己麾下的兄弟,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面对着这些散发死亡气息的连弩仍然是面无惧色,都是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仿佛在等着自己冲锋的号令一般。当然,也可能是这些孩子都没见过连弩,更不知道这东西在中远距离、以及小规模战场上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好,算你狠。我飞熊军方钧平记下了。弟兄们,走!”
在战场上残忍嗜杀的方钧平,终于还是下了这口气,转身招呼自家十个兄弟,朝着飞熊军大营方向灰溜溜地败退而走。
123.重要一环
这位队长带着自己麾下的“连弩骑兵仪仗队”,回到东海关内还没过多久,便换上了一身锦衣华服,大模大样地躺坐在帅府大堂之中的一张圈椅内。
“兴儿!你这像个什么样子?把腿从扶手上放下去,好好坐端正了。堂堂男儿、铿铿虎将,行动坐卧之间,怎能如此无正无端?”
匆匆走入大堂中的平北侯郭孝郭安顺,一见自己那个儿子仿佛没骨头一般的躺卧在一张圈椅之内,一只脚还搭在扶手上不住地来回抖着,立刻紧皱额头地教训起来。
“爹,我就爱这么坐着,这么坐舒服。您要是非让我坐正了,那我还不如站起来呢……”
这位被叫做兴儿的骑兵长官,随手拿起接受桌上的一盏茶来,咕嘟咕嘟的一口抽干。坐会帅案之后的老侯爷一见自己儿子的这番做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你就给我站起来!郭兴啊郭兴,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般的放浪形骸呢?如今我平北大军的军纪士气,都快让你小子给败干净了。嗨……也怪老夫为人父母,却教子不严……”
“爹啊,您有唠叨我这功夫,还是研究研究正事吧!方才我从幽北蛮子手里,抢回来的那具尸体,到底是不是那只幽北黑熊精想找的小妾啊?”
郭孝也知道他这个儿子是头驴脾气,那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碗口粗的枣木棍子都打断了四五条,可这孩子天生记吃不记打,伤一养好了依然故态复萌。如今已经二十有三,但还是一副孩子脾性,仿佛长不大一般。
其实,单就郭兴这位小侯爷的性子,已经成了平北侯多年的心头大患了。
尽管如此,但这位小侯爷也有着传遍北燕王朝的才名;竟然还有不少“一丘之貉”的文人雅士,称颂他有上古名仕遗风;如今自家这位公子,在北燕王城的年青一代里,已经可谓是头等的风云人物了。
老侯爷也习惯了自家儿子这副德行,见他不愿意听自己唠叨,也就叹了一口气,从桌上拿起了郭兴这次“打草谷”得来的战利品。这一看还不要紧,郭老王爷差点惊得蹦到帅案上:
这封信是从那具腐尸身上搜出来的,其中很多处的字迹,已经被带着尸臭味的体液给打湿的难以分辨了。不过仔细通读一遍,其中蕴含的信息倒也能半猜半读地顺出来。
这封信是一位叫做‘周延’的幽北人,写给名叫‘黄鹂’的一封私信。字里行间除了表达自己对于黄鹂姑娘的思慕之情以外,通篇都是对于双方“一桩合作”的细则:有些关于银两数目的讨价还价;还有对于黄鹂一方所持态度的求证;有对于双方之前合作的称颂,还有对于未来加深合作的展望,行文措辞间卑微恳切,又带着一些刻意压制隐藏起来的骄傲意味,隐隐带出些突兀与别扭的感觉来。
“这周延……看上去应该是个男子名讳,可为何字迹却如此温婉纤细呢?”郭侯爷把这封“摇摇欲坠”的信件收入信封之中。又拿起了另外一张纸来。这张纸倒极为浅显易懂——这只是一张“周延”在双天赌坊,赊借八万两银子赌资所立下的字据而已。
“兴儿……那具尸体交给锦城的探子辨认过了吗?”
“就是顾晦那房名唤丽娘的妾侍,不会有错。认人的那名探子与丽娘经常见面,所以尽管尸体已经是面目全非,但他仍然笃定自己不会认错人。”
“无论从丽娘身怀这封信件,还是从‘黄鹂’这个名字上来看,都可以基本确定丽娘与黄鹂,就是同一个人;只是这周延,又是何方神圣呢?”
郭兴听到自家老子这喃喃自语,也想了想,又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天!五天之内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平北侯见自家儿子做出保证,便不在此事上多做思考了。虽然自家这个儿子有千般不是,但好在出去的话从来都是掷地有声,从无错漏的。
就在平北侯爷父子二人商讨下一步幽北计划的时候,最近一直心情不错的宣德帝颜狩,也收到了由宗族府族长颜久宁,亲自送入宫中的一封秘信。
说这是颜重武送来的迷信,其实更像是他秘奏的一封陈情信。在这封信里,颜重武写出了他自己对于东海关战事的看法,也写出了自家那一网打尽的全盘计划。当然,他在信中只是用了一些生动的比喻,让颜狩自己觉得好像明白了整个流程;但对于其中关键所在,在信中却只字未提。不过,颜狩既搞不懂、也不愿意听那些东西,他要的只有尊崇,他要的也只有胜利。
在信的末尾,颜重武提到了一网打尽北燕大军的“关键点”,除了向颜狩汇报请示之外,还向请他助飞熊军一臂之力。
这样一来颜狩就更高兴了:谁说颜重武只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就以此计来看,颜重武其人的手段真可谓是又狠又辣;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孩子他还不贪功!就他那个请求根本也不算什么,一不要银子二不要增兵;只求自己帮他演出一场大戏,便能一战功成,彻底把东海关握在幽北手中。而且,最关键的是,一旦功成,那么最大的功劳自然便要交给颜狩,除了可以避免功高震主以外,还能让自己刷出不少的存在感。
颜重武在信中说,他借着顾大人一房“暴毙”小妾的尸体,把她“伪装”成了一名来自南康的密探,而且为了给这具尸体增加真实度,还为她做出了完整的身份来。在颜重武设计的“剧情”之中,这位来自南康的探子丽娘,多年来都与幽北太子颜昼在暗中合作。这次更是想要借双方多年合作关系,邀请南康大军,自北燕南线出兵,与幽北三路一起夹攻北燕王朝。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位小妾那个探子身份,天长日久之下,终于还是在自家老爷面前露出了马脚。于是在顾大人的“敲诈勒索”之下,只得交出了那笔太子交给自己,请来南康大军前来助拳的“盘费银”。当然,这也就是顾大人如今在锦城肆意挥霍银两的来处;而丽娘在回到南康的半路途中遭遇不测,那下手之人便是认为她私吞银两准备叛逃组织,前来清理门户的南康谛听中人。
如此一来,丽娘私便有可能会私自留下与太子交易的证据为求自保。所以幽北方面为防储君丑闻败露,这才会传君令,命颜重武大肆搜索丽娘,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也是颜重武愿意自污其名的原因了。
而自家护卫的搜索队,本来已经找到丽娘的尸体,此时但却被北燕方面出兵掳走。
如此情况下,颜重武便想请宣德帝颜狩以自己的帝王身份,与北燕的天佑帝进行一次正式交涉。而交涉的最终目的,便是讨回丽娘的尸首。主要还是想补上因为太子殿下的一时疏忽,所捅出的这个大篓子而已。
而北燕方一见宣德帝竟然都如此紧张这具女尸,必然是有其重要之处。仔细搜索一番,便能找到一些颜重武事先放入其中的侧面证据;再经过奉京城与锦城中的北燕探子一番调查,平北侯乃至天佑帝,想要拼出完整的思路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待他们一旦形成完整思路,必然对我幽北欲联合南康、漠北,集三路大军夹攻北燕之事深信不疑。毕竟,所有人都不会对自己努力调查得出的结果有所怀疑!
因为若是任由平北侯郭孝在东海关前,步步为营不动如山地镇守下去,那么幽北三路永远都没有可乘之机,必然就会在内忧外患的纠缠之下,慢慢走向衰败。
当然,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只是一个引蛇出洞,接下来的计策如何变化,还要观察北燕方面的应对来针对性制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旦局势走向朝着颜重武的计划进行,那么幽北三路得到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乃至争取到未来对外的主动态势都不是什么镜花水月了。
颜狩之所以对这个麻烦又不完整的计划极为感兴趣,皆因为在颜重武的这个计划之中,把自己推到了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之上。
也就是说,就算这个计策不成,自己也没有一枚铜板、一丝脸面上的损失;反之若是一旦功成,那么论功欣赏之时,自己便一定是头功了;如此决定华禹大陆未来二十年走势的一场大胜,自己尽管没有御驾亲征,一战功成那般的辉煌战绩,但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一代圣君之名,无论如何也是跑不掉的!
与这种可能性相比,委屈自家儿子几日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想坐皇帝这个位置,忍常人所不能忍这种广大胸怀,简直就是一门必修课程;就连自己这个现任皇帝,都要仰李登的鼻息才能过活,何况他颜昼还只是一任储君呢?
所以,颜重武的这个请求,颜狩极为痛快地应下了。他在自己写完了交给北燕天佑帝的私信之后,又传召要太子颜昼,来冬暖阁“参详映照”一番。
要不是颜昼在奉昭之前已经用过了恭桶,立刻就能在冬暖阁中,被颜狩口中吐出的黄鹂二字,给吓尿了裤子;之后再仔听过自家父王云淡风轻的说完了想法之后,双腿也止不住地打起了摆子:因为按照父皇所说之计,除了在某些摆不上台面的事件换上了“春秋笔法”以外,其他的竟然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父皇到底知道多少?他到底是在试探还是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北燕南康乃至漠北,在这次事件中又分别扮演了怎样的角色?黄鹂她究竟又是死在了谁的手中?
被道破心事的颜昼心乱如麻,只得硬着头皮吹嘘了一番“圣明烛照,算无遗策”之类的废话。当离开冬暖阁后,这位浑身颤抖的太子爷,又再一次地来到了东坤宫门前。
是的,太子殿下又去找他的母妃李怜求救去了。
124.北燕之忧
反观东海关的郭家父子在得到探子回报之后,经过了一番思量探讨,终于整理出了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来:
这张双天赌坊的借款字据、与信件的中心点都是这个名叫‘周延’的人,而这个周延,便是幽北太子颜昼的化名;而奉京城中的双天赌坊,其实就是这位太子爷,替自己聚敛私财的生意;而收信人黄鹂、也就是顾大人的小妾丽娘,本是南康一家名为谛听的雇佣组织,派到幽北三路的探子!而且这位‘黄鹂’专门服务与‘周延’这个大客户,单线与他一对一接触;同时为了可以不着痕迹地借助边境城市的地理优势,这才嫁给了顾晦这个锦城知府为妾,用于在平日里隐藏自己的身份。
而‘黄鹂’这次身死,也绝对只是个“意外事件”:皆因为她每逢需要赶去奉京城,与太子会面之日,便借亲自下厨为名,引自家老爷顾晦前来房中饮宴。之后便借助药力与酒劲麻翻自家老爷,凭着过人的轻功脚力,于一日之间往返与奉京城双天赌坊、与锦城府衙厢房之间。
如此一来尽管有些麻烦,但是在安全性上还是极有保障的。
不过日子一长,难免因为麻痹大意生出些乱子来。许是黄鹂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某日回府之时,被清醒的顾晦顾大人抓了个正着,彻底暴露了身份。顾晦以此事敲诈了她一笔数目不菲的银两;这数目对于已经被组织发配边疆的‘黄鹂’来说,本是个天文数字;但恰好最近身陷双线备战泥潭之中的幽北人,却拿出了一大笔银两来,想要以此像谛听表达合作诚意,请谛听从中斡旋一二,以促使幽北与南康结盟,来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分南北两线一起反攻北燕王朝。
当然,是人就有弱点,这位得了大笔银两的黄鹂,毕竟是被谛听组织从江南水乡的南康,被发配到幽北这个不毛之地的弃子;而如今自己身份已然暴露,若是继续留在幽北,一定会受到生命威胁;于是,这位‘特工小姐’根本没考虑多久,便下定决心叛逃了。当然,面对生命威胁、与大批银两的诱惑,她做出这个决定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她只好把这批不便携带的现银交给知府大人顾晦代为处理。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她除了分到一些银票以外,其他的都成为了顾晦替自己隐瞒去向的封口之资。
而这位顾晦顾大人,变现的手法也相当简单——他只把这笔来自双天赌坊的大批现银,经过锦城的黑市兑换成便于携带的汇南记票罢了,其中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顾晦其人清贫一生,如今这么大一大笔不义之财砸在头上,自然也就出现了报复性的高消费行为;而那位打定主意叛逃隐居的黄鹂,却连东海关都没能逃出去,便被谛听组织派来清理门户的杀手直接做掉了。
一有证据二有逻辑,郭氏父子把所有的疑团汇总之后得出的这个结论,让他们心中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放松之感。是啊,‘破解’了巨大谜团,得到了重要信息,这等成就感,已经可以让他们心满意足了。
“兴儿,你来说说,若是届时真如我等所料想那般,那么北燕王朝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两天两夜都没睡好的平北侯郭孝,此时伸出二指,使劲地捏了捏自己眉心处,想以此来缓解最近几日的疲惫之感。
郭兴摸了摸自己颌下刚长出来、还有些扎手的胡碴,语气沉重的回答道:
“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说,不过一旦如此,那么整个北燕王朝彻底覆灭的可能性,却是一点都不低的。”
郭孝没理儿子这有些“危言耸听、大逆不道”的判断,仍然不停的揉捏着眉心,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说下去……”
这三个字一出口,郭兴反而十分惊讶!因为往日里,自己每每口出此等“逆言”之时,都会被父亲训斥一番:或要自己谨言慎行,或是教育自己,为将者只谈战场厮杀,万万莫论国事。
可是这一次,自己戎马一生的父亲,再不复往日那般的严厉谨慎,反而让自己继续‘妄自猜测’下去,由此可见,如今这个局面在他老人家的心中,已经严重到何等地步了。
“嗯……谁家有苦谁家知。他幽北三路虽然地狭民少,但出产却极为丰富;那东幽路的李家更是天下粮仓之首,虽然由于气候寒冷的原因,东幽稻米只能一年一熟;但因为土壤肥沃地广人稀,每年粮食的产量也绝对低不到那里去。
因此,今日敌我两方交战,看上去我们北燕是以鲸吞之姿而挥军北上,大有摧枯拉朽移山填海之浩大声势;但近百年来两方战火不熄,我们北燕人却何时踏上过东海关以北的任何一寸土地?因此据儿看,虽然两方看似国力悬殊,但若是真的到了赤膊相见之时,胜负其实还在五五之数……”
郭兴说到这里呷了一口热茶,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两只手指也互相缠绕旋转起来……这,正是他思考之时的习惯动作。
而平北侯郭孝听了自家儿子开头的这番话,但是颇感意外的:自己这个儿子,平日里总是带着一批打不了硬仗的“仪仗队”招摇过市,嘴里提起幽北三路来也是不干不净,神色言语间仿佛丝毫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本以为自家儿子是个坚定不疑的主战派,没想到如今他这一开口,便说出他自己对目前敌我态势的准确判断。由此可见,这个儿子对于局势的感知力,还是极为敏锐的。
“依往年战绩来看,若是只有我北燕与幽北两方厮杀,那么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胜负顶多五五之数;而多年间东海关前的拉锯消耗,也正好可以说明这点;不过一旦哪方加上了一些额外助力的话,那么影响也定然是十分明显的。之前我们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最近两次战争,都想拉上那些漠北蛮子去做先头部队……不过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傻子,所以结盟的效果也一直都不是很明显……我也可以这么说,在北燕拥有决定性的优势以前,漠北人根本不会给我们任何帮助;一手拖两家的姿态,才更符合他们漠北人自己的利益;所以,他们只会跟我们一起痛打落水狗,却绝对不会任由我们驱使而冲锋在前的。”
郭孝听得是连连点头,他以前从未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也能有着这般高度的“战略性眼光”,方才自己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还真的发现了自家儿子的一些优点。于是他又点了点头,想继续从儿子口中掏出更多的东西来,以便自己更深入的了解一下,他还隐藏着多少能耐。
“不错,那些漠北人都是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的‘书面盟友’,更何况在地利位置上,幽北三路离他们还要更近一些;若是真的放任幽北灭亡,那么也等同于把自家漠北草原,亲手推到北燕的屠刀之下了。毕竟,漠北也与我们北燕有着很长一段的接壤领土。只怕就连黄口小儿都想得到,只要幽北三路一灭,下一个倒霉的,就一定是漠北草原。”
郭兴听了自己父亲的话,也点了点头:
“唇亡齿寒的道理并不复杂,若我是漠北人的话,眼下这个僵持不下的局面,才是对我最希望看到的。毕竟我可以同时收两份礼金,还不用出什么力,这样的局面坚持的越久越好。也可以这么说,若是谁想停止幽北与北燕的消耗战,那才是漠北最大的敌人。”
说到这里。郭兴停下想了想,语气也便的十分沉重:
“如今局面上,我们北燕已成骑虎之势,不过作为发起者,这场战争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燕京城里那些大老爷们,可还眼睁睁地等着我们一战功成,收复幽北失地呢!不过若是这次仍旧无功而返的话,我父子兴许还能落个丢冠罢职,再不济也能留下两条命来;若是一旦幽北真的与南康结盟,再加上只愿分享胜利果实、却不愿出力的漠北人加入其中,届时我北燕将面临两方、甚至三方夹击,一场在那些文官心中必然大胜的、收复幽北的终极一战,却被我父子生生给打成了北燕灭国之战的话,那么届时我父子二人,必定要先行北燕一步而亡,还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令所有的汉家男儿所不耻,最终也免不了要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
听到这里,老侯爷郭孝重重的一掌击在帅案之上:
“我父子为国捐躯本无话可说,但断断不可受此不白之冤,也绝对不能波及郭氏历代先贤祖宗!”
“父亲啊,儿我斗胆请您上书一封,向陛下详细说明状况,并交由陛下决断,此事该如何处理。如此一来,虽然难免担上无谋匹夫的骂名,但好歹能为郭家保存一些脸面与血脉来;而至于您在天佑帝心中的份量,就更不需要担心了;莫非您还指望着日后可以位列三公不成?”
郭孝不屑的一笑,随即便摆了摆手:
“眼下局势紧张,这些问题都是后话了。兴许明日我父子便会战死沙场,届时就算真的追封为父三公之位,又能如何?兴儿,为父有些乏了,但请示陛下的陈情表却不能再拖;你现在便去以为父的口吻,草拟一道奏章。记着,言辞要恭敬简洁,把目前的状况尽量说的清楚详细。写完之后送来为父卧房,待我校验修改后再加盖帅印。今夜子夜之前,必须飞马送出东海关去,不可延误。”
郭兴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上前扶住了父帅那日益消瘦的手臂,二人缓缓走向了帅府正房。
125.兵来将挡
如今,已经有两封书信摆在北燕天佑皇帝——周元庆的龙书案前。这位天佑帝看着金殿之中,密密麻麻跪伏于地的臣子,嘴角扬起了一道极为轻松的笑意。四下环视一圈后,天佑帝这才拎起两封书信递给了总管大太监,并且朝着下面努了努嘴;这位四品总管大太监低头接过书信,迈下三步台阶,操着尖细的嗓子,大声读出了信中所写的内容来。
这两封信,一封是“幽北和谈正使”项青项阴山,遣人送回的和谈进程奏报;另外一封则是东海关守将——平北侯郭孝郭安顺,写出的幽北实情奏报。待这位总管太监读完两封信件后,天佑地便端起了茶碗,随意的说了一句:
“议一议吧!”
这话音刚落,一位盔甲齐整的中年武将迈步出列,抱拳行礼之后,便扯起了大嗓门喊道:
“陛下,这还有啥可说的?老侯爷年纪大了,做起事来肯定以求稳为主;多年来对幽北蛮子的战役之中,虽然我北燕没吃什么大亏,但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啊!劳民伤财不说,还叫天下英雄小瞧了咱北燕男儿;没说的,陛下就把咱调到东海关前,末将甘为老侯爷麾下一员先锋;若是十日之内不能攻破伪都奉京,亲手割下颜狩小儿满门的狗头,那末将便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番话言辞虽然有些粗鄙,但也称的上是豪气干云。金殿之上的文官们虽然不赞同他这一番言语,但对于其语中饱含的锐意进取之心,还是颇为赞赏的。
“陛下,臣以为许将军忠勇可嘉,但目前两方局势错综复杂,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北燕虽有平北侯郭孝镇守东海关,暂时占据着绝对的主动优势,可兹事体大,未免损耗过大,万万不可一味强攻啊!”
许荣桓许将军听了他这回话,上嘴唇一翘,也不等天佑帝开口,便直接大声的嘟囔了一句:
“胆小就说胆小,装什么顾全大局啊?嘴里说的全是空话,若是这次也无功而返,看你们怎么向陛下交代。”
这名被顶撞的文官听了他这一番话,既不急也不恼,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便退回了文官队列之中。之所以会这么忍让与他,皆因这位许将军乃是忠良之后,平日里只知厮杀不通文墨,脾气虽坏,但也从来不做暗语伤人之事,可称得上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憨厚人;因此尽管他口无遮拦,也没人与他这个莽汉一般计较。
天佑帝眯着眼睛,看向这个豹头环眼的莽将军,口气也极为轻快的说:
“许将军不愧是我北燕第一勇士,那你来说说,若是我们出兵东海关,南线却被南康大军夹击怎么办呀?”
“那陛下您就让末将去镇守彭城,我以自己这颗脑袋担保,保准叫那些南康娘们兵,无法踏入我北燕半步!”
“可朕若是派你去彭城,郭老侯爷就没有先锋大将了呀?咱们北燕虽然有名的战将过千员,但哪一位能与你这位巨灵侯许荣桓,相提并论呢?没有了你,谁又能去战幽北那头黑熊精呢?”
是的,颜重武勇略过人,许荣桓也是天生神力,这二位早年也曾在东海关前见过几阵,彼此胜负兑半,堪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而这位单纯可爱的巨灵侯许将军,也对颜重武其人颇为看重;毕竟自己天生神力,而颜重武还是头一个能和自己对垒的将军。所谓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这也是份属不同阵营的两位将军,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
天佑帝一提到颜重武,许荣桓便立刻面带为难之色。他转头看了看身后队列之中的战将,忧虑之色更甚:
“陛下您说的对啊,那头黑熊的确是个好手,咱北燕除了我许荣桓,还真没有谁能跟他见上几阵的……这样一来可就不太好办了呀……”
天佑帝用仿佛哄孩子一般的语气,轻柔地说:
“是呀,我们巨灵侯勇冠三军,只可惜无法分身他顾呀!不然的话,我北燕王朝又何愁不能一统华禹大陆呢?这样吧荣桓,你回去替朕想想,还有没有什么一举两得的法子呢?”
许荣桓一听天佑帝的这一番“恭维”,立刻拍着自己胸前的护心镜,笑呵呵的答应下来:
“陛下放心,我一定替您想出一个好主意来!”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走回队列之中,不再多说什么了。
其他臣子一见天佑帝几句话,便把这个巨灵侯稳下之后,便纷纷蠢蠢欲动起来。
“陛下,正如平北侯在秘信之中所说,如今几方已成僵局之势;不过好在破局的主动权,还牢牢掌握在我们手里;而这主动权,便是那道天下雄关之首——东海关了!”
这开口的老者,正是北燕的左丞相——王放王牧北。这王左相今年已经六十有二,本该是含饴弄孙的岁数,但也不知他是如何保养的身体,至今仍然是须发皆黑,精神矍铄,双眼之中蕴含的光芒,比起方才的巨灵侯爷来,都不遑多让。
这位左丞相,本就是北燕王朝主战派的头面人物;平日里便是一个作风强硬、顽固进取的硬派人物,对幽北这个草台班子王朝,更是不屑一顾。而天佑帝周元庆,早已十分清楚他的主张:
“哦?依王左丞之言,似乎也同意方才巨灵侯的意见——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倾十五万大军齐出东海关,直取伪都奉京咯?”
这位左丞相听完之后一皱眉,心下十分不满自己竟然与一个莽汉混为一谈,可事实如此,自己若是开口辩解,反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不错!虽然听起来,如此风格行事,未免有些简单粗暴,但我北燕坐拥南七北六、一十三路行省,无论幅员、土地、税负、粮草,比起哪一样来,都是他幽北三路的几倍乃至十几倍。两方国力底蕴相差如此悬殊,却还要踟蹰不前畏首畏尾的话,被他人嗤笑还在其次;若是一旦被当成了只知咆哮没有利爪的纸老虎,那可就谁都会来试着撕下一片肉吃了。真到了那时几面受敌,我北燕王朝可就岌岌可危了!”
他这一番推断刚说出口,有一个看模样在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从文官行列之中走了出来。他一托手中象牙芴板,稳稳当当地把礼数做足,这才开口说道:
“启禀陛下,诚然王相方才之言有其道理;但我北燕目前的国力,恐怕并不足以支持两线作战。如今汛期将至,禹河的清淤工程已经是迫在眉睫,这可需要国库立即播发很大一笔数目的修河银两;若是想同时保障两岸百姓的正常生活与明年粮草的顺利供应,还要额外准备出一笔不菲的救灾银两来;同时,即便没有战事,防御漠北骑兵的北原长城也该修葺一番;否则一旦因为年久失修,导致漠北骑兵能够由北原长驱直入的话,那么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失!可是,既然要修葺北原一段的长城,无论是购买砖料还是征发民夫,也都需要一大笔的银子……”
天佑帝和左丞相王放,在听到这位中年男子的账目之后,不约而同地眉头一皱。最后还是天佑帝先忍不住,开口打断道:
“好的好的,朕知道户部工部的任务繁重,但即使我们固守东海关,平北大军的粮草军械仍然还是要如数拨发啊!本就是顺手的事,即便出击不成,我们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啊!毕竟漠北人可从来不会真心偏帮哪方,比起对耗国力来,我们北燕……”
天佑帝说到这里,言语间已经隐隐地透露出了求稳为上的意思。主战派的王丞相听到这里,立刻开口说道:
“陛下,容臣放胆说一句,漠北人是在敌我双方均势之下,才不会偏帮一方;可一旦局势失去平衡,那么漠北人是绝对不会放弃这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的。他们虽然偶尔会雪中送炭、但更擅长雪上加霜啊!”
“那依王相来看,我北燕如今又该把自己置于何地呢?”
左丞相王放,此时的神情极为坚定,目光中射出两道摄人的精光,无比笃定的看着天佑帝说:
“依微臣看,南康也好,漠北也罢,这两家局外人不过是抱着浑水摸鱼的心态,才搅入这场大战之中的。而且,他们两方最终的态度,其实完全取决于我们两家首战的结果;若是首站我北燕大军胜,漠北人自然会履行盟约,自中山路直抵奉京城下;毕竟一旦失去了飞熊军这只精锐主力军的威慑,幽北三路的剩下的军队根本就不足为惧;而正如我们所料想那般,漠北人是绝对不会甘愿为哪一方殉葬的……”
“而且,我们北燕只要迅速歼灭掉整支飞熊军,南康那些只知逐利追臭的商贾,根本会参与到一场没有利益的战争之中;无论是南康还是漠北,都只是等着看有哪一方,会最先被撕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然后便会趁虚一拥而上,瓜分掉战败方身体上的每一块骨肉。综上所述,此战看似是无休无止的消耗战,其实却只有一战而已。而且,伪帝颜狩目前应该还不知道,幽北三路的现状已经在我们面前一览无遗了。而且我们还拥有着东海关,也就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
说到这里,北燕左丞相满面热切的看着天佑帝,铿锵有力地说:
“陛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您不是一直都想要恢复大燕的版图吗?最好的机会,就在今朝了!”
126.东海关前
天佑帝周元庆其人,继承了北燕周氏三代君王的优秀血脉,是一位文武双全、天资聪敏的君王。他的其人其智、其心其性,比起幽北三路那位气狭量窄,只会耍些不入流手段的帝王,简直高到天上去了。
之所以这次,他会只派出一位闲官项青,再加上两个长随组成的这个‘微型和谈使团’,本就存着些羞辱颜狩的意思。一旦颜狩恼羞成怒,选择主动向北燕宣战,那么己方无论在战场或是民心的斗争之中,都会占据着绝对的上风。未攻城而先攻心,由此可见周元庆这个帝王,绝不是‘只知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远’的空想家。而且重要的是,即便他深知兵法明悉韬略,也从未做出过独揽战事决策权利的蠢事来。
此次之所以他会把东海关战事,明摆在朝会之上与众人议论,也完全是平北侯在信中主动提出来的。
虽然方才朝堂之上有两种意见相持不下,但是在天佑帝心中,早就有了自己倾向的主张:那便是彻底开战!
他之所以主张开战,与那位迫切想要立下‘不世功勋’的颜狩不同。他只是深知一个道理:武力和谈判永远是相依相存的。就算在谈判桌上得到一场大胜,没有强而有力的拳头在背后支持的话,也只是逞口舌之利讨到的镜花水月罢了。
也可以这么说,自派出那个寒酸的使团阵容之后,他就已经做好了全面开战的准备。他再也不想朝着东海关这个无底洞里扔银子了。在在他心中还有很多理想没能实现,在他治下还有很多穷苦百姓,仍然在饥饿与病痛中苦苦挣扎;他想把每一两银子都花到实处,他想让每一个北燕百姓,都能过上比南康人更为富足的生活。
朝堂之上的争论,其实已经毫无意义了。主战和保守两派之间仍然在无休无止的诉说着那些陈腔滥调,而周元庆的心思,却早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深夜,锦城府衙之中。
沈归正在县衙大牢里,清点着一排排酒坛子。而不知何时来到锦城的萨满教代萨满——何文道,此时与十四一起,跌跌撞撞地摆好了最后一个大酒坛子。
身份尊贵的何文道一屁股坐到了牢房的茅草之上,搓了搓满是油污的双手,不解的问着正在点数的沈归:
“你要这么这东西干嘛?”
“送礼!”
“胡说!我还没听说过有用这东西送礼的,又脏又臭,谁要啊……”
“嗯……好像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过几天就把这些东西丢出去,谁喜欢谁拿走。”
“你让我发动所有的萨满,在满幽北深山老林的帮你找这玩儿,现在好容易找到了你又要扔出去?算了,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要是没我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回奉京城了?”
“没急事的话就再等两天,我刚排演了一出大戏,看完再走也不迟啊。”
何文道点了点头,他心知沈归若是不愿意说,那么谁也撬不开他的那张嘴巴。于是他也再不追问,自顾自地走出了地牢。
沈归点好了数目,回头看着十四,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十四转身而去。没过多久,一脸不耐烦的傅忆就被十四拽了下来。
“冬至的兄弟们都做好准备了吗?”
“放心吧,他们干这个可都是老本行了。”
“那头黑瞎子(黑熊)呢?”
“睡觉呢。”
“时辰差不多了,把他叫醒吧。”
一个时辰以后,东海关城关之下,出现了一个骑在马背上、仿佛黑铁塔一般的高大身影。在他身后还站着大约五千精兵,个顶个的孔武有力,个顶个的杀气腾腾。
“本将颜重武,让郭孝那个老匹夫出来见我!”
颜重武挥动手中长刀,刀尖斜指东海关城楼之上的一位当值校官。
“哎呦?这不是颜大帅吗?您这是来叫阵攻城?还是来我东海关作客的呀?若说是攻城吧,你们可连一架云梯都没带着,难道是打算向我们北燕讨几口上好的棺材吗?若是说作客呢,哪有扛着武器去人家中作客的道理?我们侯爷年纪大了,早已经就寝了。依我看这天也不早了,诸位若是没什么别的事,还是请回吧。”
正如这位校官所言,颜重武这次如此突兀地领军来东海关,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而他自己作为当值校官,秉持着求稳为上的原则,没摸着对方的想法,也并没有下令放箭,只是三言两语回绝了他的要求,便不再理会于他了。
毕竟,这五千人马虽然装备齐整,但是却连一架攻城器械都没带,想要靠近东海关城门都难如登天,更谈不上有什么危险了。这位校官不愧是个老行伍,如今我北燕大军依托雄关坚城,居高临下,根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如今任你有千般诡计,我自岿然不动,莫非这些没带攻城军械的幽北蛮子,还能长着翅膀飞过来不成?
颜重武仿佛也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此时天色渐暗,城楼之上这位老成持重的校官,却并未看见他嘴角勾起的一抹阴笑来。
只见颜重武单手擎起刀杆,直起腰来大喝了一声。这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在这傍晚时分的东海关前,在这两面环山的地势之前,不住回荡起来:
“郭孝,出来见某!”
他这一声刚刚落下,身后五千精兵也同时齐齐大喝:
“郭孝,出来见某!”
这五千余军汉的齐声嘶吼,可瞬间就在东海关中炸了锅,就连正在帅府内堂酣睡的平北侯郭孝,都被这齐声大喝从梦中惊醒过来。可他召唤亲兵的声音,却被平北军卒,那捂着耳朵的叫骂声所掩盖,几不可闻。
而小侯爷郭兴,早在颜重武出现之时便被亲兵唤醒。他此时已经来到了城楼之上,看着颜重武与他那身后不少于五千之数的精兵眉头一皱,随即点燃了一枚火把,朝着城下左右挥舞了两下,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颜重武,你若是想战,那么自来攻城,我平北军接着便是;如若不战,便速速离去,我们侯爷没闲功夫见你!”
此时颜重武刚欲开口,便被身后的护卫队长方钧平拉住,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随即他挺刀指向郭兴:
“你就是把我侍妾的遗体抢走之人?”
“不错!”
“太好了,本帅今日领军前来就是为了寻你的!速速把我侍妾尸首还来,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定要你东海关十五万大军的头颅为她殉葬!”
郭兴站在城楼之上,看着下面故作愤怒的颜重武,心头一阵冷笑:看来这颜重武虽然有勇有谋,但真是不擅长演戏。此时他定是被伪帝颜狩所迫,前来讨要南康探子‘黄鹂’的尸首,给自家那个太子爷擦屁股,想以此隐瞒自家密谋与南康结盟一事。
想到此处,郭兴也不拆穿,只是伸手挽过背后硬弓,搭箭在手,‘嘎啦啦’一声把弓弦拉出一个满月,箭尖直指城下那位‘不称职的黑脸戏子’:
“颜重武!我念你也是华禹大陆上的有名将领,这才把好话说尽。但既然你嘴里不干不净失礼在先,就休要怪我北燕人无情了。三息之后如不退去,我定会下令放箭射杀尔等。是走是留,你自己看着办吧!”
此时平北侯郭孝已经披挂齐整地赶到了城关之上,但耳边听见自家儿子的对应,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之处,于是便未着急露面,任由他张弓搭箭,与城关之下的颜重武较上了劲。
“一!”
郭兴大喝一声,颜重武单骑出列,挺刀在手。
“二!”
郭兴大喝两声,颜重武低腰勒缰,双脚紧紧扣入马镫之内。
“三!嗖……”
‘三字’一出口,郭兴便松开了手中弓弦,精钢箭头在半空中反射出幽幽寒光,直奔颜重武身体右侧二十步开外飞去。方才搭话的那位校官,本也是个用弓的行家里手,单从自家小侯爷这一箭射出的轨迹就能判断出来,这一箭肯定是歪的不能再歪了。
没法子,自家这位小侯爷郭兴虽然文武双全,唯独在射艺上却没有半点天赋可言;如若不然,他也不会从南康商人手里高价购回那些犹如玩具一般的精巧连弩了。
对于这一箭,郭兴自己也根本没报什么希望。他自己也明白,颜重武八成就是为了对颜狩那道圣旨有所交代,才会不带攻城军械,硬着头皮来演上这一出戏的。而射艺如何,自己更是中心有数,颜重武可是久经沙场的一代名将,若是真被自己随手一箭射中,那才叫真的……
“啊!……”
郭兴刚垂下手中长弓,还未等自己的一张白脸红透,关下骑马独骑冲关的颜重武,便惨叫一声,身体栽落马下。
郭兴连忙向下看去,借着对方护卫手中的火把,一眼便看了个分明:自己射出去的那只箭,箭尾正在不停地摇晃,而箭头却已经深深插入颜重武肋下空门之处了!此时拿着火把赶来救人的护卫,急忙把身受箭疮的颜重武抬到马背上,一行五千余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稀里哗啦间跑了个一干二净。
城门之上的兵丁与军官都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些幽北蛮子到底干嘛来的?
那位精于射艺的校官也在思考一个问题:自家小侯爷竟然已经能够精准地计算出骑马冲锋之人的提前量?
而刚刚一箭中地的郭兴,也看着自己的双手思考一个问题:这颜重武是怎么被我射中的?是方才天色太暗没看清楚?还是他想的太多躲错方向了?
而隐在一旁没有露面的平北侯郭孝,却是看着自己儿子手中低垂的长弓暗自琢磨起来:
“兴儿的射艺不是一向不精吗?难道最近他偷着练了?”
127.做对的事
“小方,你说那些北燕人看清楚没有?别咱们在这演的情真意切,结果因为天色太暗,人家啥都没看清楚,那不等于给瞎子抛媚眼,白费劲了?”
颜重武此时一边问着话,一边解下自己肋间缠绕的厚厚几层麻绳;而被问到的护卫营长方钧平,此时手中也刚刚扎好了一枚白纸灯笼:
“放心吧!您中箭倒地的时候,我立刻就拿着一根火把冲了过去。那么近的距离,只要城墙上那些北燕人不瞎,一定看见你肋下射中的那只箭了。哎大帅?您说挽联我写一代名将、百世流芳好不好?”
“爱写啥写啥,还当真的办啊?老子要不要找个棺材躺里面,给你们助助兴啊?没功夫跟你在这扯淡。老子得赶紧上点药,我这肋骨疼得厉害……”
二人正说到这时,沈归撩开帅帐的门帘走了进来。他一见赤裸上身的颜重武,正在床上撅起屁股对着自己这边,顿时一愣;转头又看见坐在地上那位俊俏小郎君方钧平,顿时脸上浮现出了尴尬之色:
“要不然我等会再来?”
颜重武没听明白,但几天交往下来深知沈归的为人,于是也不答话,转头龇牙咧嘴地继续撅着屁股,上半身埋进自己床头的大木箱子里面,也不知在翻找什么:
“走啥啊?来的正好,给我抹点药!”
“那我要是不来呢?”
“那不是还有钧平在吗?”
“……哦…对…你哪受伤了?”
“你不是让我去东海关找点伤受一受吗?”
“那我也没让你硬扛啊!!!是不是脑子有坑啊你!事先预备点护具不就得了!”
“我也没硬扛啊,这不是在身上缠了好几圈麻绳护着吗?不过箭头虽然没扎进肉里,但那射箭之人手底下的力道,却也绝对不软!哎,也不知道受没受什么内伤……”
说到这里,颜重武左手掏出一枚红色小罐子,右手高举,向沈归露出自己肋下那一大片紫红色的瘀伤来。
方才东海关前走那一趟,便是沈归授意颜重武去的。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帮助北燕人更加确定自己心中所想,完善一下自己费尽心力,营造出这一片假象的可信度而已。其中由颜重武主演的苦肉计,也是核心部分之一,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而作为主演的颜重武,文戏上面虽然错漏百出,但好在有夜色和距离掩盖,加上‘观众席’的位置也高高在上,因此还算勉强说得过去;但在武戏上,他这个黑熊成精一般的粗鄙武夫,却堪称‘人在戏中,戏随人走’一般的酣畅淋漓。
这段武戏的难点,绝不仅是以身体接住对方射下来的箭那样简单。首先,郭兴虽然力道不错,但箭术水平却着实一般。他那歪歪扭扭的一箭射出,颜重武不仅要自然地用身体接住,还要让箭头恰好扎入自己那全副武装的盔甲空门之中;如此看来,想要不着痕迹地‘配合郭兴’,让他也能参与其中,一起演完这出苦肉计,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沈归打开颜重武递过来的红色罐子,闻了闻就丢到了一边。而后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罐子,朝着颜重武晃了晃:
“你那是什么破玩意儿,孙白芷那买的吧?敢下这么重的羊踯躅,用上之后你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三天之内都不能跟人动手。算你运气好,让你试试咱这个宝贝……”
说罢,他从手中的瓷瓶里倒出一些刺鼻的红色液体,倒在手上反复搓热之后,便一巴掌糊在颜重武的右肋之间。随着沈归的推拿,颜重武那痛苦哀嚎便传出帅帐,直把帐中的方钧平震的捂上了耳朵。
待沈归走后,方钧平眼神复杂的看着虚脱一般的颜重武,咬了咬牙还是开口问道:
“颜帅,您本是当今幽北第一名将,又是皇族子弟出身,受封王爵之位也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无论是以您在战场上的战绩功勋,还是在幽北三路的尊崇地位,都不该对他沈归这样一个破落子弟言听计从啊!属下实在是想不明白……”
颜重武咬牙切齿的翻了一个身,瘫在床上看着帐顶,语气轻松地说:
“他说的事,不都是对的吗?为啥不能听?”
方钧平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问题答案竟然如此简单,简单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辩驳才好。
“可他文不成武不就,根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听说他和颜二少爷走的也很近,正所谓近朱者赤……”
颜重武挺起了上半身,朝着方钧平一挥手:
“我知道他现在只是个市井之徒出身,不通礼教又放浪形骸,为人既无忠君之心、也无爱国之义,但这些问题,都不妨碍他所说之事的对与错。”
“可是这个世道哪来的对错可言,对与错的决定权还不是掌握在……”
“钧平你要记住,所谓对错之间本无界限这种事,本就是只针对人性而言的。若是没有人性参与其中,那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根本没有中间界限。不信的话,你问问自己手中的钢刀?或者问问敌人手里的长剑?它们都会告诉你一个绝对的结果。”
“可是这战争,本来就是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啊,又怎么可能没有人参与其中呢?”
“小方啊……当一个人被规划到一个群体之中的时候,那么他就不再是原本的自己了。他只会跟着群体的思想走路,为群体的意志鼓噪呐喊,成为这个群体的组成部分,没有了自己本身的思想。你想想,这样的人还会拥有他本来面目可言吗?幽北三路,东海关战争,无一不是如此。我们也早就不自觉地深陷其中……”
“不!我方钧平是颜帅您的护卫长,我只听您……”
“小方啊,看来你还是没懂,我说的更简单直白一些吧。你听我的,我听宗族府的,宗族府听陛下的,陛下听李相的,李相听银子的,银子听钢刀的,钢刀听百姓的……这样说,你懂了吗?”
颜重武说完了这些车轱辘话,又看着自己护卫长懵懵懂懂的表情,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开心的笑了。
正在此时,颜重武的帐外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嗓音:
“飞熊军统领颜重武,前来接旨!”
颜重武一听到那尖细的声音,便知道来者一定是那位内廷总管,皇帝身前的亲信红人——大太监李清。等他听到接旨二字之时,心中顿时一愣:往日里无论皇帝要对自己吩咐下什么旨意,都会先行通知宗族府,再由现任大宗正,也就是颜家族长颜久宁之口,向自己吩咐下来。
之所以要这样脱裤子放屁、故作一番姿态,也无非是依照祖宗律法罢了。因为在幽北三路的律法之中,皇帝是没有掌军权的!之所以会定下这条规矩的原因,皆因为幽北三路原本就是多家部族联合组成的一个国家,各家族长遵循祖辈之约,可以合法地拥有私军。近百年来,三大家族也都是这样运作的。
所以颜狩这个皇帝,依照祖宗律法,是没有权利对颜重武这个颜家私军统帅直接下令的,这也是他要假借颜久宁之口,才能调动自己麾下飞熊军的原因了。不过这一次李清深夜到访并传来传旨,再加上日前赐给自己的天子剑,仿佛正在预示着在不久的将来,应该要发生什么翻天覆的变化了。
幽北三路都无人不知李清贪财大名,而颜重武在忍着剧痛穿好常服之后,又从身后木箱之中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银袋子收在怀中,作出一副行动不便的样子,在方钧平的搀扶下走出了帅帐。他刚刚出帐便双手抱拳,踉踉跄跄地单膝跪在李清面前:
“臣颜重武接旨!”
李清看着颜重武痛苦的模样,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急忙上前搀扶起咬牙切齿的颜重武:
“颜帅因何受伤?伤势如何?要不要咱家连夜调来一位太医,替您仔细诊治一番?您可是幽北三路的擎天之柱,万万不可落下隐疾来啊……”
“托陛下与李总管的福,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不出十日定可痊愈。”
颜重武借着李清搀扶自己的双臂,慢慢站起身来,随后手法有些粗糙地递过;了那差不多百两上下的银袋子。李清可是此道高手,一摸形状一掂分量,便估算出了一个大概数目。
按理说,颜重武送出的这个数目,放在如今李清的眼里,连让他哼上一声的资格都没有。但李清可是一位妙人,对于不同的人,在他心里的价位也是各不相同的。以他对颜重武的了解,这一百两左右的银子,其中所含的意义简直已经高到天上去了!
如今的李清其实已经并不在乎贿银的具体数目了。之所以他仍然不停索贿,求的也无非是个面子而已。而颜重武如今这个举动,对他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这个面子,可真是给大了!
“颜帅既有伤在身,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这圣旨您也跪了,其他的虚礼就让手底下的人去办吧,大帅与咱家进帐过几句私话,您意下如何呀?”
与此同时,东海关东南一侧的山峦之上,隐藏着十五位黑衣人,其中只有为首二人没有以黑巾遮口。而这两位光明正大的夜行人,正是能开口说话的沈归与傅忆。
“这次的任务很简单,清了所有碍事的哨兵,再把这些坛子放入东海关中隐秘角落。临走之前去帅府上打草惊蛇,杀几个下人再走。走之前留下这封信,然后原路返回。听明白了吗?跟他们比划去吧!”
沈归吩咐完,便用脚一下下踢着地上的石子,眼睛盯着不远处那座天下第一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