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夜幕降临
十二位冬至兄弟按平时习惯,自行分为了四组。众人下山之后互相对了一眼,便四散而去,分头行动了。只留下了十四与沈归傅忆三人,朝着东海关前的一处角落里,不停搬运着何文道带来的那十八只极为神秘的大酒坛。
冬至兄弟原本的家伙,都是双山村长包钦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银子,一点一滴置办出来的:除了人手一把刃不反光的黑铁短匕之外,剩下的都是些常见的大路货而已。当然,他们平日里的工作也都是盯梢暗杀,凭着吃苦耐劳的性子,与‘天生’的专注度,做起这些活来还算得上是得心应手。
可如今这些聋人杀手,在“富二代”沈归的‘投资改造’之下,早就已经是另一番光景了。除了原本的匕首不变之外,包括夜行衣与缠头在内,都换了一个天翻地覆。
每一件藏青色的夜行衣,都是由南康高价购回的上等麻布制成,韧性与延展性都极为出色;穿在身上既不会束手束脚,行动起来也不会带出衣料摩擦与的声音;而缠头黑巾的手法,更是经过刘半仙的指点,换成一种极为繁琐的缠法。没想到同样的料子,如今只是换了种缠法,竟然生出了意料之外的卸力防御效果;脚下踩的都是上等的薄地快靴,更是为每人配上了几种不同的金属底头,可以按照任务需求的不同,便捷的随时更换配件。
在他们腰间的皮质束腰之上,更是挂着一个皮质的急救囊:这里面有一卷棉纱布,还有着李乐安、或者说是林思忧配置而成的止血散与吊命丸;除了这些药物,还有四块小木板用于支撑急救囊,若是一旦发生骨折的情况,还可以接下束腿带做成简易夹板。
而冬至中人经常用到的飞镖,也都在正反两面,开出了一道深深的血槽,并且在镖身之下,还加上了两枚倒钩,用于增加杀伤力和致死率;同时也在飞镖的末尾端,还加上了一枚金属圆环;如此一来,除了平日里可以拴在束腰上便于携带之外,更可以在铁环上钩上几节铁链,稍加改造就可以变成远近皆宜的链子镖了。
加上如此完整的装配,这些冬至杀手的战斗力与生存能力,都有了一个质的提升。
而十四虽然一贯独来独往,但做起这些糙活,却是在冬至中最有天赋的一个。
他在心中计算好了时间,趁着东海关南侧城墙岗哨换班之际,轻摇了两下手中飞爪,在一声几不可闻的金属声音传来之后,这枚精钢打造的钩爪,便紧紧扣在一块城砖的缝隙之中;十四用尽浑身力气拽了两拽,确定钩爪稳固之后,双手紧紧抓住飞索,身若猿猴一般地手脚并用,只踏了三步,便一个翻身,落在了足有四十余尺高的城墙甬路之上。而凭着他脚下的猫爪靴套,在这安静的夜里更是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而这位换岗而来的城防哨兵,连一个哈欠都没打完,便被十四手中的黑铁短匕割开了喉管。等十四在自己的夜行衣外面,套上了一身平北军服后,便提着灯笼大模大样的巡视起城墙来了。
东海关的城防极为严密,夜里城墙之上的护卫哨兵,每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次班;而恰好南城墙的两班岗哨,共计十六位当值哨兵,已经被冬至的十三位聋人杀手,全部悄无声息的清理掉了。那么,在东海关城防一片空白的一个时辰里,这些聋人小伙子们,都能做些什么呢?
天亮之后,平北侯郭氏父子便有了答案——平北侯府的三百护卫,加上四十名下人仆妇,还有十六位城防哨兵,如今全都尸首两分;而自己的帅案之上,也被留下了一柄‘飞刀递笺’!
既然郭氏父子二人目前还活着,郭兴也没什么可后怕的。他只是不明白,对方面对这么好的机会,又拥有着来去自如的能力,却为何没有顺手也杀掉自家父子二人。
“他们幽北人,以为就凭着一把飞刀一张纸,就能威胁到我们平北大军?”
郭兴自幼便成长与侯府之中,本是个尊贵无比的少爷身份,所谓往来无白丁,面对这江湖上的‘飞刀递笺’,肯定不解其中深意。
而平北侯郭孝虽然也贵为侯爵身份,但毕竟多出数十载的阅历,又广交天下英雄,自然对这些江湖上的手段略知一二;此时儿子郭兴不明就里,他也并未责备于他,反而细细地为他讲解起来:
“这般以飞刀扎在信件之上,并留在对方府上的行为,叫做飞刀递笺,是华禹大陆上江湖人警告对手的通用方式。因此,据为父推断,夜闯我东海关杀人的那些匪类,应该与颜重武无关。不过……我平北侯府上下,从未与江湖人结下过这等近乎于灭门的血海深仇;而且昨夜对方若是想顺手除掉我们父子,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罢了,还是先看看他们写了些什么。”
郭兴听到父亲吩咐,上前用力拔下了飞刀上的信件。抚平了被扎破的信纸,粗略看了一个大概,便平静地念出声来:
“郭公安顺敬启:
我谛听之家事,不劳您平北侯府费心。今次带走三百六十五条性命,以报君侯大恩。望君侯日后以身体为重,切莫多管他人闲事。南康谛听敬上。”
这封信写的极为简单直接,既没有化名也没有隐晦。虽然言辞之间颇为客气恭敬,但在字里行间,也露出了一些威胁的意味。
郭兴念完之后,只是略一思忖,便带着疑惑的口吻说道:
“哦?如此看来,昨夜入关的匪人竟然是南康谛听?这也说不通啊……若是南康人因为我们抢了黄鹂的尸首而报复,那么大可直接与幽北三路结盟,提前派出人来滋扰我北燕南线;如今却只是派些杀手死士,把我平北侯府杀了一个干净利落;这个报复行为看似江湖味道十足,也落了我们平北侯府的面子,但并不符合那些南康人的一贯作风。”
是的,华禹大陆的人都知道,这种看不见实际利益的事情,南康人可是从来不会参与其中的。
中山路有句老话,叫做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平北侯爷郭孝,毕竟是一员久经沙场的老将,虽然谈不上是算无遗策,但是见得人和事情多了,也能想到一些郭兴遗漏的地方。
“为父倒觉得,谛听做出此等反常之举,也不是全无可能的。你想,那幽北太子拿出了一大笔银两来,却被谛听派出的联络之人携银私逃,于情于理来说,这笔银子都是要算在谛听头上的。按照江湖规矩,收了银子就等于应下了差事,谛听一向最重信誉,又怎么会做这种装作不知的蠢事来?如此一来,幽北一旦把谛听绑上自家战车,也就等同于把半数的南康权贵的态度,一次性地收入了自家囊中。昨夜他们这一番行为,表面上看起来,是想教训我们这些多管闲事的北燕人,但为父倒是认为,这也是谛听组织,在给太子那笔失银的一个交代而已。所以,这次事件之中,得到最大好处的反而不是幽北,而是我们北燕……”
“也就是说,他们谛听如此血腥地恫吓我平北大军,就算是还清了颜昼的人情?如此看来,莫非南康对于两北战事的态度,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倒也并没有这么乐观!南康人从娘胎里生出来就会做生意了,就连小孩子都知道,没定下最终买主的抢手货,价格才是最昂贵的。在我看来,他们的态度与漠北一样,都在关注两家第一场大战的结果,谁赢,他们就会跟谁一起痛打落水狗。”
郭兴只是略微想了想,便立刻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也不管府上满地的鲜血死尸,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兴奋地说起来:
“看起来我们出手的时机已到!若是果真如此,那么目前颜昼一定已经得到了谛听传去的‘捷报’,精神自然会放松下来;而昨日颜重武,也被我一箭射在腋下,生死不知!若是此时我们能倾尽十五万平北大军,以狮子搏兔之势,迅速席卷群龙无首的飞熊军大营。据我推断,只需要一个上午,便可以把那驻扎城外的五万飞熊军,彻底打残打散。”
“打散之后又如何?飞熊军虽然人数不多,但在颜重武的多年调教之下,已经是韧性极强;为父我打散飞熊军的经历,前后不少于六次;但时至今日,他们仍然好端端地守护在幽北三路的国门以前。”
“父亲,往常您打散了飞熊军,要么就连夜撤回东海关,要么就在锦城驻防;而哪怕您锐意进取,进驻锦城,最后也会被重组之后的飞熊军,派出轻骑日夜滋扰包抄后方粮道,最后在断粮的危险之下回东海关。”
郭孝听到这里,也是颇为头疼的说:
“是的,锦城对于幽北来说,是一个物资中转的小城。我们就算驻军其中,也无法从东海关得到持续补给,这座锦城可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那么这次,我们打散了颜重武之后。便立即挥军北上,奔袭一千里,直取奉京老巢如何!据奉京城探子回报,此时的奉京城附近,除了正在重组整训的金甲、飞虎二军以外,就只剩下了护卫皇宫的两千太白卫。这样的兵力,面对我们平北大军,连两个时辰都撑不下去。如今的幽北,已经不是那个天下强军之首的年代了;而如今的平北军,更不是当年那个战力孱弱的杂牌军了;父帅,只要我们能在三天之内抵达奉京城下,哪怕一时之间无法攻下城池,漠北与奉京这两个旁观的饿狼,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到了那时,我们就可以依托锦城为粮草中转,不紧不慢地围困奉京城了。”
一生用兵谨慎的郭孝,一听儿子这十分冒险的孤军深入计划,条件反射般的觉得不妥。但是根据自己最近得到的“情报与证据”来看,又仿佛是神来一笔般的巧妙恰当。一时间想到不出太好的反驳观点,便随口问道:
“若是颜重武没死,或者飞熊军重组,再次袭扰东海关到锦城的粮道,那时节我们十五万孤军深入幽北腹地,再被斩断了补给,岂不是都要活活饿死在奉京城下?”
郭兴听了自己父帅提出的这个疑虑,嘴角顿时扯出了一个极为爽朗的笑容来:
“哈哈……伪帝颜狩被围奉京城,就算颜重武还活着,作为他的族亲晚辈不知回援天子,却反而来袭扰我们的粮道?即便颜狩知道这是围魏救赵之计,也一定会心生芥蒂!而裴涯的中山督府军若是奉皇命回援奉京城,那些漠北强盗们,更是不会放弃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佳良机!”
129.席卷而来
郭氏父子谈话的第二日,十五万盔甲齐整的平北大军,神色肃穆军容齐整地站在了阅兵校场之上。在校场上高耸起一座南北两相的长方形将台,将台之上摆有一案桌,在案桌之上供摆着一柄天子佩剑,还有一枚黄铜所制的调兵虎符,紧紧扣在一起。
平北侯爷缓步走上将台,双手托起明黄外鞘的天子佩剑举过头顶,面朝南面北燕王城方向双膝跪倒于将台之上,朗声开言:
“老臣郭孝郭安顺,先后奉北燕周氏两代天子之命,于东海关前提领平北大军,镇守北燕王朝国门;幽北伪皇颜氏,其祖本是前朝大燕一牙人贱户,趁我华禹大陆纷争四起之际,占我国土,屠我百姓,鼠首两端,僭位称帝。今,臣郭孝郭安顺,手执天子剑,领天子虎符,率北平大军一十五万,奉皇命,收复我北燕王朝失地……
“……将士们!”
说到此处,郭孝突然提高了音量高喊了一句。他那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彻底鼓动起了将台之下、每一位北燕士卒的士气……
“在!”
“随本帅出征,收复幽北,生擒伪帝,灭此朝食!”
“必胜……必胜……必胜!”
将台之上,那位已经年过五旬的老帅郭孝,手执天子佩剑,剑尖之指奉京方向,眼中尽是一片狂热的豪迈之色。
郭孝其人,平日用兵皆以求稳为上。这位平北侯爷的独到之处,便是无时无刻不在收集消息;他在幽北三路散出去的明暗哨探,多的连‘本地人’颜重武都要忌惮三分;这次,更是直接不在锦城之中驻扎,改为在城外扎营,以免消息外泄。而这样一来,虽然探子难以探听消息,但对于两军正面对垒,则有着不小的益处。毕竟没有了深沟高垒,也没有了坚实城防,自己麾下的士卒可以减少伤亡的同时,还能加快到达奉京城下的速度。
这道在自家儿子的参谋之下,得出的最终进军方略,郭孝也十分明白其中真味——若是想一战功成,那么行军速度便是要摆在首位的。正所谓兵贵神速,如果能打幽北三路一个措手不及,让漠北与南康来不及迅速反应,北燕便能在火中取栗,从眼下这塘深不见底的浑水中,摸出最大的那条鱼来!
之所以一夜之间便决定全面开战,绝不是帅府上下满门,被谛听杀了一个精光导致的报复行为。面对侯府满门的伏尸血河,郭氏父子虽然又惊又怒,但也并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因为要做出正式开战的决定来,还少了一个最关键的决定性信息!
不过,在申时三刻,自家探子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之后,郭氏父子便直接谈论起了战略细节之处。
因为根据探子回报,今日飞熊军大营之中,上到护卫营长,下到哨兵斥候,齐齐聚在大营之中:每人头盔之上都系了一条白布,而营门外的岗哨之上,也挂下了两条白布,写在上面的字体,笔迹看起来有些幼稚,却也能一眼看清:
一代名将,流芳百世。
颜重武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郭兴不可思议的看了自己双手一眼,又看着眼带疑惑的父亲,喃喃自语的说:
“颜重武死了?莫非其中有诈?儿我的射艺本就普通,昨日一箭中地,也只是意外而已。他颜重武可是当世名将,无论年纪还是武艺都正处在鼎盛时期,怎么可能被我一箭射死呢……嗯……传赵军医!”
没过多久,一位郎中模样的中年男子便走进了侯府,他看着地上还未擦干的血迹也只是皱了皱眉,而后又朝着郭氏父子拱手行了礼,再没多说什么。
“赵军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一二:一位自幼习武的壮年男子,若是身中一箭,有没有可能转过天来,就魂归九霄了呢?”
这姓赵的军医朝着小侯爷郭兴微微拱手:
“回小侯爷,仅凭您说的这些,在下也并不好推断。那位病人会不会咽气,关键还是要看那枝箭头是什么形状、有没有喂毒、又伤在何处、箭尖入肉几分、又有没有拔出等等……;而且,根据每个人身体状况的不同,面对外伤也会有不同的反应……”
“唔……用的就是咱们平北军的普通弓箭,射箭之人站在城关之上,自上而下射出了一箭。两方距离大概八十步左右,箭头没入对方……哦,右肋之下。嗯……暂时知道的就这么多。”
这位姓赵的军医一听受伤之处,立刻眉头一皱:
“若伤在右肋之下,箭头又没入其中的话,那可就不好办了……右肋之下乃是內腑肝脏所在,若是箭头没入的话……恕老夫医术不精,一时之间并未想出能逃过一死的办法来。”
这位姓赵的军医,本是供职于北燕皇宫大内的太医院中。因为脾气暴躁心直口快,无意中得罪了不少人,最后被人陷害,差点在南郊菜市被剁了脑袋;后经平北侯爷求情,这才半指派半发配地来到了平北军中,成为了一名戴罪立功的随军郎中。
郭兴闻言也十分兴奋,既然如今赵军医都这么说,那么颜重武那头黑熊精就死定了。毕竟除了奉京城中的达官贵人,其他的幽北百姓,还在靠着那些可笑的萨满“跳舞治病”呢!
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颜重武一死,正在举营皆丧的飞熊军自然犹如一盘散沙。在平北大军的冲击之下,别说一个上午、恐怕就连一炷香的时间,他们都挺不过。没准,一见到我平北侯的帅旗,这些失去了‘头羊’的散兵游勇,便会作鸟兽状四散奔逃了。而失去了颜重武,被选定为后方‘补给站’的锦城,自然也就没了威胁。
毕竟,没了颜重武,也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把这些战斗力非凡、又韧性极强的飞熊军士重新捏在一起了。他这一死,飞熊军的魂便一起烟消云散了。
郭孝与郭兴父子二人骑在马背上,随着前锋营的骑兵一起朝着飞熊军的那座城外大营飞驰而去。兵贵神速,即使如此一来,步、骑二军有着脱节的危险,但眼下颜重武既已身死,自己麾下这十五万人,也就没有了像样的对手;什么首尾不能相顾,什么半渡击之,这些兵家大忌索性就可以抛诸脑后了。自己只要带着前锋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踏平飞熊军大营,那么就已经掌握住了一半的胜利。
此时的飞熊军大营之中人人挂白,在正中央的校场之中,已经高高搭起一座柴堆;在柴堆最上面,还有着一块隆起的马皮;看马皮凸起的模样,下面正盖着一巨高大而健硕的尸体。
营门前有四个嗓门大的伙头军,此时也是穿白戴孝,跪在飞熊军营门以前,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呜咽地诉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而营门之前十八步远,还有一位带着鬼脸、身穿萨满祭袍的人,正在跳着萨满教中代表送葬祈福的‘舞蹈’;单从这位萨满的祭袍样式就可以看得出来,柴堆之上的死者,定然是一位身份极高的贵人!
由四个伙头军临时扮演的‘丧种’,此时一边不停磕着丧头,一边对那些衣着华丽、前来奔丧的客人道谢。看他们那副哭泣中带着些谄媚的嘴脸,便知道这些来宾,也一定也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这番光景,被前来探营的哨骑长与郭兴二人,趴在一座小山包后看了一个清楚。那位哨骑长指着飞熊军的营盘,详细地给这位未来的上司介绍起来:
“这是他们幽北人的风俗,若是有家中人死去,都会请来一位萨满前来主持送灵祈福仪式;而身份越是尊贵的人,请来的萨满也就越尊贵……”
“现在这位萨满是个什么品级?”郭兴指着营门前正边跳边唱的这位萨满问道。
“这种祭袍我也是头一次见。不过他的兽首冠冕,一般都是萨满教中最尊贵的大人物才可以佩戴;更何况这位萨满的兽冠,还是虎牙冠!以卑职推断,这位巫师即便不是大萨满,也一定是大护法!”
“嚯……!!!”
郭兴听到这个答案立刻瞪大了眼睛。他虽然不懂萨满教中的规矩,但是对萨满教中的品级还是有一个基本概念的:若说是大萨满,那就与自家南林禅宗里的主持方丈,是同一个级别!若是说大护法,那么也就等同于南林禅宗的韦陀院首座一样尊贵!能请到这样的大人物前来‘作法’,那么营中的死者就一定是那头大黑熊无疑了。
“那这些来奔丧之人是谁,你认识吗?”
这位哨骑长看了一眼那些衣着华贵的来宾,不免心生烦躁之感。他觉得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自家这位少侯爷未免有些过于谨慎了。不过,这也是他郭家一贯的行事风格,与他那个侯爷老爹一样的谨慎,还真不愧是亲生父子啊!
“这些人大半都是锦城里的黑市之人,为首的便是最近暴富的那位锦城知府,顾晦顾子瑜。当然,其中还有我们的探子,一会您冲杀的时候稍微注意些,别误杀了自己人。”
郭兴听到哨骑长的嘱咐,嘴角立刻勾起了一抹微笑。他拍了拍这个哨骑长的肩膀,轻松地说:
“你看看他们这如丧考妣的样子,哪还用得上‘冲杀’二字啊?一会我亲自领兵冲阵,你在后面盯住了你自己的探子就成。”
说罢,少侯爷郭兴飞身上马,回到了平北大军之中。他调转马头站在了队首,抬手抄起了马身侧挂着的一杆长枪,挺直枪尖直指飞熊军营房大门:
“将士们!随我闯营!待我亲手斩下颜重武尸体首级,高挂我北燕王朝的龙旗高杆之上!”
事实摆在眼前,郭兴终于放下了那来自父亲传承下的谨小慎微。自他抽出擅使的那杆寒芒枪开始,血管里的每一道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
北燕的郭家男儿,注定都是在要战场上浴血厮杀的战士!
130.秋毫无犯
今日郭兴胯下所乘之骑,再也不是之前那般中看不中用的西疆高头大马。如今小侯爷郭兴胯下的这匹战马,通体都是油亮亮的枣红色,背短肩高,额宽鼻大,四只马蹄完整宽大,肌肉线条匀称优美;就算是叫不懂马的普通人看见,也定然知道这是匹不可多得的宝马良驹。
这匹枣红色的铁骅骝,是北燕天佑帝周元庆,赐给郭兴的弱冠之礼。这匹马原本是黑衣大食商团进献而来的贡品,而周元庆为了表彰郭孝多年镇守东海关的不世功勋,这才会忍痛割爱,把这匹不可得多的外邦宝马赐给他的独生之子郭兴。
此时骑在马背上的郭兴,左手紧紧勒住缰绳,双脚紧踏马镫,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近乎于半蹲的姿势,使自己的身体与战马的脖颈平行,而臀部不落在马鞍之上。这种冲锋的姿势,既能减少自己受到流箭矢石攻击的几率,还能在高速冲锋的同时稳定身形,有利于骑士攻击的稳定性。
跟在他身后一起冲锋的前锋营大将冯廉也,也是头一次看见小侯爷郭兴,披甲跨马上阵杀敌;原本自己还觉得他就是个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但今日一见他这冲锋的姿势,心中顿时生出了敬佩之感。
北燕郭家男儿,每逢战事必冲锋在前,这也是北燕郭家先祖传下来的祖训。郭孝年轻之时便是这样做的,如今年纪大了,一马当先的任务就交到了自家儿子手里。提领中军在后的郭孝,见儿子郭兴一马当先,面带兴奋之色,身形如一道离弦之箭般直扑飞熊军大营方向,顿生老怀安慰之感。
说时迟那时快,铁骅骝载着杀气冲天的郭兴,出现在飞熊军营门口之时,犹如一瓢凉水泼入了滚油锅一般,在场的丧门吊客顿时乱作一团。
四个伙夫假扮的‘丧种’,此时也顾不上落在地上的孝帽子,撕心裂肺的边跑边吼:
“来人呐!有敌袭!敲警钟啊!”
这四个是专门挑出来的大嗓门,此时果真不负众望:四个人的齐声叫喊,把整个大营瞬间惊得是鸡飞狗跳;连裹挟着凛凛杀气飞奔而来的郭兴,都被他们的哭爹喊娘的架势给惊了一愣。
就在郭兴愣神的功夫,身后的平北军前锋营骑兵,也在冯廉也的带领下,一头撞进了飞虎军大营,一时之间,喊杀声、求饶声、惊呼声乱做一团,把愣神之中的小侯爷郭兴瞬间惊醒,他只摇了摇脑袋,便挺枪加入战团之中。
在自己心里本该是一场血战或者单方面屠杀的偷营,万没想到才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已经接近尾声。郭兴看着周围跪在地上,一脸事不关己的那些达官贵人,心中不由觉得好笑:是的,他已经无聊到想要亲眼辨认出,自家北燕探子来的地步了。
“小侯爷,这营里跟本就没剩下几个飞熊军士,颜重武一死,立刻都跑了个精光。咱们的兄弟一冲一撞,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没遇见,就全都投降了……”
郭兴听到冯廉也的回报,心中顿时大呼不好!在他看来,若果真如此,那么这座飞熊军大营便是一座空营,原本那些坚韧彪悍的飞熊军士,难道真的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如果不是的话,那么此时这座空营,一定会有什么陷阱埋伏!自己这次只怕有些莽撞,只顾贪功,不管不顾地一头扎了进来……悔不该当初没听爹的…
“少侯爷,柴堆面前还有一个正在抵抗的幽北小将,兄弟们一时之间拿不准,是直接射杀了事?还是留下一条活口来打听打听情况?”
冯廉也这句话,算是把郭兴从‘中计’的忐忑中惊醒过来!他早已被自己方才生出的念头,惊得汗如雨下;如今一听还有活口正在抵抗,顿时暗骂自己过于谨慎了。
“别忙,我亲自过去瞧瞧。”
说完他翻身下马,右手拽过长枪,走到了营盘正中的柴堆之前。
柴堆下昂然挺立着一位品貌不俗的银枪少年,尽管此时浑身浴血,但脸上却十分干净。这位小将军正紧咬牙关,持枪而立,孤单地独自收护着身后柴堆之上的那具尸体。这个场面落在郭兴眼里,只觉得有些感动,又有些可惜……
“在下平北军郭兴,敢问这位小将军高姓大名?”
郭兴仔细一看之下,便觉得这位银枪小将的面孔十分熟悉;再略一回想,便恍然大悟:这位小将军,正是当初东海关前,颜重武麾下的那名护卫。也正是他把身受箭伤的颜重武,扶回了马背之上的。
“我是飞熊军大帅颜重武麾下护卫营营长,方钧平!你们这些北燕狗不必多费口舌,要战便战!”
说罢方钧平一抖手中花枪,摆出了要做困兽之斗的模样来。
郭兴伸手拦住身旁张弓搭箭的冯廉也,对四周的平北军将士笑呵呵的说:
“郭某一生最重英雄,如今飞熊军树倒猢狲散,这位护卫营长却能忠于职守,护卫自家将军,真可称得上是当时之豪杰!这样的英雄,叫他死在乱箭之下未免有些可惜,来来来……”
说到这,郭兴朝着周围摆了摆手,平北军的将士们便自动地分出了一个圆形空地来:
“你我二人年纪相当,难得的是你也用枪、我也用枪,咱们来一个大枪斗花枪如何?无论最后胜负几何,本将都会厚葬你将帅二人!”
说罢,郭兴大枪一抖,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双膝微微下沉,两腿分成弓步,右脚掌用力踏地,后手握把轻轻一摇,枪尖顿时抖出一个圆弧虚影。随着一声‘看枪’!郭兴脚下飞踏两步,后手与腰杆齐齐发力,枪尖直奔方钧平咽喉而去。
方钧平没有他这么俊的身手,也没有这手正宗中平大枪的师承,只是凭着在战场之上磨炼出的战斗本能,一刀一枪厮杀而来的武艺。虽然心知自己武艺平平,但面对对方来势汹汹,还是高叫一声‘来的好’,便竖起枪杆向前一拨,把那看不清的枪头堪堪别住在了自己的花枪杆上。
枪尖与枪杆刚刚一接触,方钧平就着卸下来的力转动身形,犹如陀螺一般贴近郭兴,再微抬脚尖轻轻一转,便矮身欺入郭兴枪式内围。随即他后手向前而前手向后,以枪杆末端轻轻向上一挑,枪尖便自然而然地让在自己背后,而枪杆末端,却已经直抵郭兴下颌……
“嘭”
一声闷响,郭兴倒退三步,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来。而方钧平却已经收枪立于身体右侧,并没有追击的动作,只是走回了柴堆之前,神色不悲不喜。
其实论起枪招来,十个方钧平捆在一起,都未必是郭兴的对手。
枪乃百兵之王,本就是融合了刀剑棍棒的优势,刺削扫拨样样俱全;而且由于枪杆的原因,更便于拉开敌我双方的距离,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哪怕放在战场之上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若论以枪破枪,那无非就是二者基本功与天赋上的较量。郭兴这手六合中平枪,讲究的是‘根不离腰,三尖相对(鼻尖枪尖脚尖)’。战场上有句老话,说的便是他这一手枪法:中平枪,枪中王,点心一枪最难防。而郭兴自幼便从‘抖大杆子’开始练起,时至今日,这杆大枪在他的手中已堪称招随心动,如臂使指一般娴熟。
这次之所以一个错身之间,便被方钧平伤及下颌,皆因为他是在以自己的枪路,去揣测对方的枪招。他以为,在自己先手之下,对方也自然会选择以招破招,寻找自己招法之中的破绽空门之处,与自己斗上几十个回合。
可万没想到,他方钧平根本没学过枪招,选择花枪也只因为喜欢枪的灵活轻便而已。面对郭兴这一招四平八稳,纯属自然的中平枪,方钧平不但没有破招的念头,却仿佛陀螺一般的转身钻入对方内围之中,反手一挑枪杆,便在郭兴满是惊异之色的眼神中,挑伤了对方的下颌。
也可以说这是野路子,与正统武学之间的对决。起码第一回合来说,野路子胜了。
连退三步的郭兴,吐了两口血,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牙齿,发现并无松动之处,应该只牙床出血,顿时心道侥幸。随即他晃了晃被挑晕的脑袋,又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口水,朝着方钧平嘿嘿一笑:
“有意思,再来!”
这一次,郭兴已经做好了准备,仅过了两手,野路子出身的方钧平便被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他那些出其不意的手段,若是放在战场之上,还算是有些独到之处;可此时已经被郭兴这个二十余年的老行家摸清了的路数,顿时显得有些一无是处了。
郭兴的枪杆从未离开腰间,只凭着精妙的脚步与枪尖的抖动,便把方钧平浑身上下的皮甲都挑了个一干二净。在周围士卒的连连叫好声中,方钧平那仅剩的中衣也开始透出点点血迹,随着他左支右挡的动作,转眼间便浸红了一大片。
郭兴本没有杀人之心,摸透了对方的能耐以后,便开始老朽戏顽童相仿,枪尖入肉便走,留下的斑斑血迹看着渗人,其实也就是些皮外伤而已。
浑身浴血的方钧平,原本略带苍白的脸色如今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他扶着手中枪杆勉力支撑自己的身体,汗水随着他不停的喘息,由额头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好了,就到这里吧。来几个人,去柴堆上给本将把颜重武的遗体请下来,我亲手把这位颜帅的头颅切下,高挂我北燕王旗之上。如此一来,奉京城内的伪帝颜狩只要一见之下,立刻就会被吓得魂飞魄散,没准还就直接开城献降了!”
这话本是对冯廉也等前锋营兄弟说的,没想到已是强弩之末的方钧平一听,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枚做工精巧的上等火镰,吹燃了之后,向后方的柴堆上一扔,在燃起的冲天大火之下,再次挺枪冲向郭兴。
郭兴一见‘恐吓道具’被毁,心中顿时有些后悔。他看着这位血灌瞳仁如疯如魔的方钧平,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对正在柴堆之上熊熊燃烧的遗体,还是对方钧平,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可惜了……”
说罢腰腹一较劲,把大枪紧紧按在身侧,如同方钧平一般转了一个华丽的大圈……
‘呲……’
方钧平的腰间,被郭兴那力道十足的枪尖划开了一道大大的伤口。身受重伤的郭兴顿时身形一滞,愣了几个呼吸间后,伤口便‘扑噜’一声,流出了一团青灰色的肠子来……
131.喜欢硬汉
此等骇人场景,其实在战场之上也并不少见。周围的人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卒,对这种场面本来应是习以为常的。但是当方钧平的身体流出那些青灰色的肠子之后,还是有不少士卒面色发白地呕吐了起来。
毕竟在两军阵前,所有人都以保命为先,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看别人的死状如何凄惨。可现在这些人,可都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双方大将单打独斗,聚精会神地观看了整个场面,也难免生出不适之感了。
连郭兴本人都没想到,自己这略带‘耍帅’的枪招之下,会形成如此残忍的场面:他本以为,顶多也就是再给方钧平添上一道狭长的伤口,没想到面对自己如此花哨的枪招,对方却愣是不躲不避,直接撞了上来。看来在‘护住了’自家主帅的尸身以后,这位方钧平已经是抱定了主动求死之心。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除了传来的呕吐声以外,所有人的目光都呆滞地看着郭兴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虽然他也有些后悔又有些惊讶,但对于如今这个局面,还是很满意的。
郭兴此时做出一副不忍的样子,目光带着些怜悯直视躺在地上的方钧平,用清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哎……本将非常喜欢你这样的硬汉,但你我双方各为其主,生死胜败之事也无可奈何。方小将军,待愚兄百年之后,你我二人黄泉路上相见之时,再放下恩仇把酒言欢,岂不快哉!可惜啊……可惜……!”
一句故作豪爽的场面话刚刚说完,周围的先锋营士卒纷纷面带敬佩之色。往常所有平北军士卒,都认为郭兴是一个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没想到在战场上的英姿,却颇有些其父当年的影子。
此次之后,郭兴在所有士卒心中的印象,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来。
“少侯……少将军,这位敌将的尸首该如何处理?”
一位先锋营的小校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想自家侯爷请示道。
“哎,先把方兄的尸体抬出营外,等我们收敛了颜重武的骨灰,再把他们将帅二人合葬一处便是。”
这位小校得令而去,志得意满的郭兴把枪往马上一挂,顿时换上一副笑脸来,看向营房门前蹲着看热闹的这些‘大人物’:
“诸位都是锦城之中的士绅贤达,待我北燕王朝收复锦城失地之后,还要靠各位来安抚城中百姓。请诸位放心,我们北燕王朝本是大燕正统,律法完备军纪严明,断断不会出现战后追责,纵兵抢粮那等腌臜事。待后勤官员核对登记过身份之后,诸位便可回到锦城继续生活了。”
郭兴这一番安抚的话也是十分必要的。抛开哨骑长的嘱托不谈,自家的后方粮草中转站,也还要设立在锦城之中。这些只知在黑市中追利逐臭的鼠辈,虽然心中毫无家国天下的觉悟,但若是能得到他们的配合,之后无论需要些什么,都可以用半威胁半交易的方式,得到那些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紧俏物资。
既然免不得要放过一个己方探子,那么不如索性全都放了,也能帮自己人洗净嫌疑。何况这些黑市商人一旦面对战刀,做人的底线比起最便宜的流莺来,都远远不如。真有什么事,等到幽北三路彻底覆灭之日,也再谈不迟。
这些黑市商人也不负众望的满面堆笑连连称是,其中一位高瘦的中年男子还站出来,点头哈腰的抱拳行礼道:
“这位少将军,鄙人贱姓周,是锦城中一名本分的生意人。家族原本便是华禹大陆的上古皇族,经多年战火洗礼之后逐渐没落;在百年之前,伪帝颜氏贪图周氏家财,这才把家祖虏到了这个不通王化的蛮荒之地;自那时起,家中大小人等,无有一夜不是以泪洗面,向西南方向叩拜北燕天子,日夜期盼北燕王旗能插在幽北三路的土地上,拯救我等前燕遗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说罢,以泪洗面的周掌柜,环视四周,在一众‘生意人’的附和之下继续说道:
“没想到在下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竟然还能亲眼看见这一天的到来!少将军放心,有周某的作保,北燕大军若是进驻锦城,所有锦城百姓必然大开街门敲锣打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郭兴看着这个满嘴漂亮话、还不停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生意人,便心生厌恶之感。但他毕竟不是单纯的粗鲁武夫,当然明白什么人都有用武之地,为将者更不能以自己的喜好,把人分出亲疏远近来。于是急忙上前两步,与诸位生意人寒暄客套起来。
“少帅!不好了!有敌袭哇!”
方才那个讨得将领的小校连滚带爬的跑回了营房,满面血迹带着惊慌的神色,半爬半跪地来到了郭兴面前:
“少帅啊……方才我带着四个弟兄,抬着方将军的尸体走到营房之外,才刚刚放下尸体,便中了飞熊军的埋伏!我方人少,又抬着尸体走了一段不近的路,耗尽了所有体力。众兄弟自知不敌,这才派我赶回来报信,您快发兵前去,救救咱们的弟兄们吧!”
郭兴没等听完,便一个鹞子翻身蹿到了马背之上,高呼一声:
“烦劳冯将军看好了营中俘虏,迎我父帅中军入营。再来二十个兄弟,跟本将去瞧瞧,倒是有什么样的埋伏!”
郭兴一句话喊完,也没等自告奋勇的士卒集结,便一马当先地飞驰而去。
这些人抬着尸体本就走得极为缓慢,这才不足三里的路途,还没等马跑开了步子,郭兴便已经翻身下马了。
映入眼帘的除了四个平北军卒的尸体之外,还有一些普通的飞熊军制式腰刀,以及一只破旧的幽北军鞋。而方钧平那具被剖开小腹,肠子流出体外的尸体,此时已经不翼而飞了。
郭兴神色凛然地四处寻找起来,终于在旁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些端倪。他抱着膀子,前后思考了一番,不禁‘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随着自家少帅一起前来‘自投罗网’的士卒,此时也已经赶到。一位壮汉见自家少帅正在边摇头边傻乐,急忙出声问道:
“少帅您笑啥呢?那些埋伏的敌军呢?跑了吗?没事,俺这就追上去与他们厮杀……”
这位莽汉刚刚翻身上马,便被郭松出言喝止了:
“不用追了,压根也没有什么埋伏。方才本将已经仔细探查了一番,根据遗落的兵刃、与草丛中留下的痕迹来看,应该是几个飞熊军的溃兵而已。这些人应该是方将军原来的亲信兄弟,不忍他的尸体被我北燕所夺,这才会冒死前来,想要夺回自家官长的尸身。哎,不过没了一个颜重武,这些原本剽悍英勇的飞熊军,竟然在转瞬之间变得如此不堪………最有勇气的,也不过就是来抢回自己长官的尸体而已。看来,绵延百年的两北战事,已经到彻底结束的时候了。”
“不可能啊,刚才袁猴子不是说有埋伏吗?”
被泼了一头冷水的那位莽汉,傻愣愣的开口问到。而郭兴也不厌其烦的为这个不通人情的粗汉解释道:
“方才那个袁猴子胆小怕事,一见有敌军前来抢尸,定然下意识的调头便跑。等见了我之后,他怕受到责罚,也肯定会把敌人大一些,这样才好交差,也能防止被定上怯战之罪啊!”
这汉子一听便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
“我呸,这猴子每次打仗都躲在最后,俺每次问他,他都跟俺说是啥兵法谋略。今天让少帅这么一说破,俺才知道他就是个胆小如鼠的骗子!这不行,俺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凡是聪明人都喜欢憨直汉子,聪明人郭兴也同样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莽汉,于是他开口说了几句话,就泻下了他心头的那股怒气。当然,让他息怒的条件就是一大锅白菜炖肉,随便吃!
与此同时,锦城山岗之上的一座军帐外,‘烈火转生’的颜重武与沈归,俱是一脸紧张之色。颜重武不停地走来走去,嘴里还不住地骂着沈归:
“我早就说让小方跟咱一起走,这下可好,肠子都让人划出来了,那人还能活吗?我告诉你姓沈的,小方要是没了,老子肯定让你给他赔命!”
沈归也极为烦躁,他一摆手打掉了颜重武在他头上不停指指点点的手指:
“黑熊瞎子我告诉你,还少拿你那黑爪子冲着我乱比划!等小方好了之后你自己问问,到底是不是我沈归让他留在饵营之中的?我猜是他自己为了麻痹郭家父子,这才偷偷跑回去的!你这个护卫长,脑袋比你好用一万倍!我多希望躺里面的是你啊!”
颜重武一听就急了,拎起方钧平的花枪来,直接朝着沈归捅去;沈归也毫不示弱,‘唰’地一声也抽出了长剑春雨,眼看二人便要战成一团……
“李大小姐说了,要打你们找个僻静地方打,别耽误了她给方兄弟治伤!”
帐篷里探出了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传完话之后,又立刻缩回了脑袋。
颜重武听完这话,把花枪收在身侧,气哼哼地不再开口;而沈归一见孙白芷出言喝止,也立刻收剑还鞘,不再看颜重武一眼。
沈归心中最担心的,便是那个萨满教秘方——续灵丹,到底能不能抵得过如此简陋落后的‘手术条件’。
虽然这续灵丹也曾有冬至的兄弟服用过,而且效果极佳。但沈归终究不懂其中药理,自然也放心不下。
毕竟,沈归的医学常识,与这片华禹大陆上的医道,还是有很大出入的。
132.千里奔袭
平北侯郭兴提领三军入驻锦城之后,直到顾晦顾子瑜跪在他的面前,都不敢相信竟然会如此简单。在他想来,锦城这一块硬骨头,自己足足啃了近二十年,都未能得到如此大胜;如今只是少了一个颜重武而已,却让一切变得如此轻而易举。
反而目前隶属先锋营编制的少帅郭兴,倒是对父帅的担忧有些不以为意。当然,这并非是他盲目自信,而是有了别新的收获:他刚刚分别审讯了锦城知府顾晦,还有那位萨满教大护法“沈归”。二人的招供,虽然在某些细节方面略有些出入,但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双方并没有串供。如此一来,己方的推测基本也就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了。
“兴儿,你说顾晦此人还能用吗?”
端坐在知府书房中的老帅郭孝,此时正向儿子问策。
“儿觉得虽然可用,但绝不可信。既不可信,也就不能让他参与统筹粮道的事务之中。”
“可这锦城拿的实在太容易,为父心中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说到这里,郭孝抬起右臂,止住了刚要辩解的儿子,继续说到:
“你要说什么为父明白……可这不安也不知是因何而起,但在心中就是有些惴惴不安,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窥伺我平北大军的一举一动……”
此话若是让幕后黑手沈归听见,一定会高挑大指,赞上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沈归自幼生长太白山下,日常中打交道的都是些老猎人。这些老猎人有的擅长下套、有的擅长追踪、有的擅长掏洞、还有的擅长围猎;不过无论技术好歹,收成多寡,这些最好的老猎户,都有着一手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活,那便是感觉。
这种感觉不太好用语言形容,哪怕教导自家接班人的时候,也只能靠其本人的悟性而已。简单说来,这感觉就是把所有猎术的相关知识,练习到稔熟于心的地步,然后在适当的时间,选择适当的狩猎方式而已。
这样看起来,仿佛就是一个熟练工种那般,并没什么稀奇指出。但老猎人与好猎人之间的巨大差别,往往就在于在于‘感觉适当’这四个字上。当然,想在任何一个行业做到出类拔萃的地步,感觉都是必不可少的和决定性因素。
用句老话来说,这也叫做‘开窍’。
有些人刚刚接触便一个行业,用不上几天便可以自行开窍;而有些人终其一生,却始终无法触摸到那个境界。而如今郭孝的这个危险感觉,便来自于开窍后的‘第六感’;而郭兴虽然文武双全又是青年俊杰,但毕竟战场经验尚浅,距离他的父亲,还有着不小的差距。
于是,不能理解这种感觉的郭孝,根本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打转。只是上前展开了一张皮质地图,详细地为他的父亲讲解起接下来的战事走向:
“父帅,如今我们大军已经顺利占据锦城,幽北三路也已经门户洞开。若是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本应该放弃锦城,直奔奉京城下进行四面合围;不过此时锦城之战出乎意料之外的轻松,所以我们又有了更好的新选择……”
平北侯听到这个说法顿时皱了皱眉,但一时之间也没想出什么过硬的理由反驳,于是也只好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据我们之前得到的消息,奉京城北八十里左右,还有三万金甲军与两万飞虎军正在驻防;而今天审讯顾晦,我们又得到了一个最新消息——那三万正在整训的金甲禁卫,如今也已经是群龙无首了!本来的金甲卫统领是二皇子颜青鸿,不过因为前些日子北兰宫走水,他冲入火场为救母命被严重烧伤,至今仍然昏迷不醒,所以……”
“什么?幽北二皇子被烧伤了?北兰宫走水与他何干?这颜青鸿不是一向住在宫外吗?”
一听颜青鸿受伤,郭孝顿时站起身来。在他看来,漠北人此时的暧昧态度,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来自于颜青鸿与兰妃包氏母子二人,身上流淌着的漠北血脉;如今这北兰宫走水,颜青鸿被烧伤,漠北一方的态势顿时不再明朗。毕竟,无论当初许诺了什么好处,一旦这母子二人死去,那么漠北人就很难信任幽北颜氏了。
郭兴一见自家父亲如此激动,立刻转身走到书案之后,把自己父亲虚按回座位,又就着手势,一下下地为他捏起了肩膀:
“是的,北兰宫不知为何忽然起火。而颜青鸿当时正巧留宿皇宫之中,听到消息便冲入火场救母。可惜火场之中的兰妃早已身死,只是救出了他的妹妹奉阳公主,自己还落了一身火疮,时至今日还生死未明。”
听到生死未明,郭孝还是皱了皱眉:
“为何没有确切消息?连幽北皇宫之内都有我们的消息来源,此时却连一个病人的生死都打探不出来?”
“因为至今不知道颜青鸿身在何方,所有的医馆都没发现过他的身影。不过……”
“不过?”
“不过有一个地方,就是太白飞虎那位外孙,沈归的宅邸,我们的人却从来没有成功潜入其中过,哪怕一次都没有。”
“一头被拔了利齿剁了爪子的病虎,还能看得住自己的幼崽吗?一间宅子竟然比皇宫大内的守卫还要森严?而且现在沈归本人,不就在锦城府衙的地牢之中看押吗?审一审不就清楚了?”
郭兴听到自家父亲的说法,摇了摇头说到:
“此人虽然自称沈归,但应该只是化名而已。依儿的推断,此人应是目前幽北萨满教的代萨满,何文道!而且,这人在我们手中是个不小的麻烦,只能礼遇不能怠慢。毕竟那些漠北人也都是萨满教的信徒,虽然幽北三路的萨满教已经式微,但是在漠北草原,萨满教却还是有许多信徒的。”
郭孝摇了摇头,他对于这些玄之又玄的事一向没有什么兴趣,他信任的只有胯下战马手中钢刀,其余的根本提不起他一点兴趣来:
“这些事先放在一边不提。虽然金甲禁军如今已经群龙无首,但我们平北大军,究竟应该如何修改作战计划?”
“依儿看来,锦城距奉京城不过区区四百余里,若是甩下步兵与后勤辎重的话,我们八千先锋骑兵只需奔袭一个日夜,便可拍马杀到金甲军驻地;据儿估计,不出一个上午,便可冲散这群刚刚整编完毕、此时又群龙无首的杂牌军队;之后我们不做停留,立即奔袭飞虎军大营,直到日落时分,定可彻底打散这五万乌合之众。”
郭兴才刚刚说完他这道激进鲁莽的作战计划,立刻便被老侯爷呵斥了一番:
“胡闹!八千前锋营骑兵虽然都是我军精锐不假,但我北燕不是漠北西疆,每一匹战马都价值千金!按你这么个跑法,就算是最上等的千里神驹都受不了,更何况还要在一日一夜的奔袭之后,再以八千之数击溃敌军五万!到了那时人困马乏,又远离中军,你想成为敌人腹地之中的一支孤军吗?你也算是熟读兵书,怎会做出如此…”
平北侯郭孝说到这里,已经是须发皆张,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怒视着自己这个故态复萌的不孝子。而‘不孝子’郭兴,却反常地打断了自己父亲的训话:
“儿我也明白,爹您提领中军,就算抛下粮草辎重急行军,也不过仅仅日行百里之远。而且就算成功与前锋汇合,前中两军定然已成疲兵之势,根本没有多少战斗力……不过,我们先锋营有战马,每人可以携带三日口粮,而中军与后勤辎重,只要能在五日之间赶到奉京城下,这就是可以接受的;至于说跑死跑废战马,那就更不需要心疼了。他们金甲军中,可还有着大批的漠北良马摆在那里,任我等挑选……”
郭兴把话说到这里,郭孝也略微明白了他的想法:
“也就是说,实际上这道看似有些孤注一掷的行军方略,实际上只有第一段会有些意外而已……你是想以战养战,反用金甲军遗留下来的辎重马匹,来补给我军……”
“不仅如此!我们拿下金甲军之后,便有了金甲军的战旗、武器、甲胄等幽北装备。待我们换上之后,不但可以打飞虎军一个措手不及,没准还能以此诈开奉京城门,这样一来,真堪称是兵不血刃地拿下幽北都城……如此良机简直千载难逢,好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
郭孝捋了捋颌下银髯,略一思索之后,也生出一些心动来:
是啊,自家的八千前锋营,皆是久经战阵的虎狼之士。金甲军虽然诈称五万,但其中主战兵力,与自家八千兵力在数目上,最多也就是旗鼓相当而已;何况对方还是刚刚重组的新军,哪怕统领颜重武没有受伤,就以他平日那花天酒地的浪荡品性,也根本练不出什么虎贲强兵来。如此看来,起码在五天之内,自家先锋营就算没有任何斩获,也不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想到此处,郭孝把心一横,单手一拍帅案,双目炯炯直视郭兴:
“什么时候能出发?”
“今日子时!千里奔袭一日一夜,明夜抵达之后,正好在夜色的掩护下,直扑金甲军大营!”
“去吧!让先锋营的弟兄们饱餐战饭,好好休息。今夜子时,本帅亲自为你们送行!”
133.使臣离京
子夜时分,锦城东门之外,本该是被黑夜笼罩的官道,此时却被犹如花灯会般密集的火把,映了一个亮如白昼相仿。八千平北军精锐士卒个个精神足满,牵着自己心爱的战马,双眼注视着自家平北大军的灵魂——平北侯郭孝。
老帅郭孝此时身披重甲,亲自为每一位士卒整理着甲胄的别扭之处;偶尔看见几个老面孔,还会用力的捶上一拳,再聊上几句往事家常。在他‘礼贤下士’的同时,还有许多军需官忙碌的身影,他正在给每一位骑兵平举的空碗里面斟酒。
“将士们!在你们之中,大半都是跟本帅征战二十载的老兄弟了!如今老朽年岁大了,身子骨也不中用,不能与诸位一起浴血疆场了!不过,我郭家男儿每逢战事,必冲锋在前,如今,老朽便把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托付给诸位了!郭兴何在!”
“末将在!”
站在第一排的郭兴,双手捧着一个斟满酒液的粗瓷大碗向前迈步。
“既然为父把你编入先锋营之中,便是要你如同他们一般,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好汉子。儿你要记住,这些都是为父的老兄弟,也是你的叔伯长辈。你作为后辈子侄,定要冲锋在长辈之前!要杀敌,你要第一个冲锋!要撤退,你要在留下为他们断后!如此方才算得上是上报皇恩,下孝父意;若你战死沙场,为父我也定会在手刃伪帝颜狩狗头之后,随你而去!”
所谓当面训子,背后教妻。郭孝这番话,明面上是教训自己的儿子,其实也在无形中抬高了这八千骑兵的身份!
此话一落,身份倍增的先锋营的将士,个个双手颤抖,眼圈泛红,而先锋大将冯廉也,此时也把酒碗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了起来:
“我等先锋营将士!誓死踏平敌都奉京,生擒伪帝颜狩,以报君侯知遇之恩,以全小侯爷同袍之义!”
话音落地,冯廉也仰头抽干碗中酒液,胳膊一抡,使劲全身的力气把手中酒碗摔在地上……
一碗落地,万朵莲花。
老侯爷郭孝站在官道之上,直到眼中再也看不到先锋营将士的身影,这才转过身来,步履有些虚浮地向锦城之中走去。在路过顾晦身边之时,还特意停下步子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什么话都没说。
奉京皇宫,冬暖阁中。
从漠北而来的使臣穆格尔,正与宣德帝颜狩在桌案之前对面而坐。而内廷总管李清,也正站在冬暖阁小心候着。
“穆正使觉得我幽北奉京城的风光如何啊?”
穆格尔听到颜狩的问话连连点头,满脸心驰神往之色:
“贵国民风淳朴,百姓生活富足。尤其近几年,在陛下的英明领导之下,已经隐隐透出了中兴之相!”
颜狩看着这个外表粗狂漠北使臣,略带别扭地说着客气话,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这次二人在冬暖阁中私下会面,皆因为最近意外频生,而漠北的态度,已经成为两北战争的重中之重,起码颜狩是这样认为的。
在北兰宫走水之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漠北方面的反应。没想到穆格尔在朝堂上冷眼旁观后,一直都在奉京城中吃喝嫖赌,享受着幽北纸醉金迷的堕落生活,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样子。但颜狩是何人?尽管自己在第一时间,已经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但他也根本不相信穆格尔会对此事一无所知。这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所以当他今日看到礼部官员送上穆格尔请求见驾的折子,立刻便遣李清亲自出宫相请,想彻底摸清对方的虚实。
“穆使臣啊……朕的兰妃包氏,本是你家大汗的义女;而你也正是博尔木汗的内弟,若按照亲戚关系算起来,你可还是朕的妻舅呢……哈哈哈”
穆格尔连忙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站起身来,以右手抚在左胸之前,行了一个漠北的抚胸之礼:
“陛下之宽仁在下早已感受甚深,但如今穆格尔即然身为漠北主使,万万不敢与陛下妄论家中辈份。”
“哎……朕这里没有外人,你也无需如此客气谨慎。既有这层姻亲关系在,那么朕今天也不妨与你说些掏心窝子话。最近两北战事紧张,前些日子北兰宫又突遭一把天火,朕的爱妃与次子更是一死一伤。时至今日,朕仍然是夜不能寐,痛断肝肠啊……”
穆格尔听到这里,表面上也做出一副悲痛万分的模样,暗地里却十分明白:这位宣德帝要开始说正文了。此时宣德帝正是满脸悲痛,闭口不言,自己也就适时地接上了话道:
“此事实乃以外,望陛下节哀,不要过于自责,以免损伤龙体。在下今日前来求见,是特意向陛下道别的。听闻陛下昨日已经遣返北燕使臣项青,这三方会谈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便久留……”
颜狩听到这里抬起头来,做出一副急切之色挽留道:
“朕最近俗事过于繁忙,还未来得及一尽地主之谊,妻舅怎么就急着要走呢?如此一来,不是要陷朕于不仁不义的地步吗?不行不行,多留几日,定要多留几日。如若不然,又怎能对得起兰妃的在天之灵?朕遣返北燕使臣,是打定主意要与他们决一死战!而你家漠北与朕可谓是实在亲戚,焉能与那等奸贼混为一谈呢?”
穆格尔听到这里,也是放松了有些紧张的神色,做出一副亲近的模样来:
“陛下实在太客气了。我漠北草原与幽北三路本就是姻亲邻邦,当年更是在大萨满的主持见证之下结成同盟,贵我双方的百年情义在下焉能不知?可是,想必陛下定然有所耳闻,去年冬季我漠北草原遭了一场罕见的寒灾,家中妇孺老幼皆是嗷嗷待哺,在下还要赶回去辅助我家大汗救灾,真的是无法再拖了……”
“可你家大汗不是与北燕结盟……”
颜狩认为这穆格尔口中尽是些不实在的推托之词,情急之下便脱口而出。待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之时,穆格尔却笑着开口解释道:
“既然你我两家是实在姻亲,在下也不妨实说了罢。正如方才所说,我漠北草原刚刚遭受了一场严重的寒灾,早已自顾不暇,还哪有精力参与到他国战事之中呢?之前我家大汗也是为了讨些粮食,才会假意与北燕人结盟,想要换回些实在好处,养活家中老人孩子。不然的话,在下来到奉京城后,又怎能不在私下里接触北燕使臣呢?这一点还请陛下放心,在下可以代我家大汗应承下来。我漠北草原,即便无法抽身帮助陛下抵御外敌,也定然不会做出那等损害自家人的事来。
颜狩听完这番表白,觉得这位使臣虽然看似是个莽汉,但其实却是一位难得的明白人!惊喜之下刚想开口许诺,可话到嘴边眼珠一转后,便又开口道:
“哎,看着自家兄弟受灾,朕这心里也不好过……不过我幽北三路的状况,想妻舅你也有所了解。朕这个皇帝实在是……这样吧,待朕打发了那些北燕人之后,定然会跟李相讨得些粮食来,以帮助漠北兄弟们度过难关!”
穆格尔表面千恩万谢的告退出宫,心里却不停地骂着娘:看来颜狩这个人,不光气量狭窄,连出手都如此小气。这分明就是想空手套白狼,凭着一张巧嘴加上几句空头支票,就想换得我漠北人两不相帮的承诺,还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尽管穆格尔十分不满,但他其实也有自己的难处。正如他所说,目前的漠北真的经不起一场大战的消耗了。何况如今自己已经从沈归与颜青鸿的手中得到了一笔粮食,暂时可以缓解家中的燃眉之急,也就犯不上豁出命去火中取栗了。而此时自家漠北能做的,便是等着看这场两北战争中,哪一方最先露出疲态,再狠狠地撕扯下一大块肉来,用以填补自身亏空。
就在穆格尔使团离开奉京城三个时辰之后,八千平北先锋营骑兵,已经来在了金甲军大营以外。
一个年轻的哨探由金甲军大营方向跑了回来,他双手抱拳行礼,喘匀了气后,对骑在马上的郭兴说:
“回禀少帅,金甲军大营之中仍是灯火通明,还有阵阵喧哗嬉闹之声传出!”
此时已经是深夜子时,按照常理来说,金甲军这种驻扎在皇城以外的禁卫军,除去巡夜哨兵外,满营军卒应该都在睡梦之中。可如今根据自家哨探回报,此时的金甲军大营之中仍然是人声嘈杂,如此一来,只怕趁夜偷营的计策就有些不妥了……
就在郭兴准备临时修计划之时,那哨探的声音又传入了耳朵里:
“不过……金甲军营之中岗哨处皆是空无一人,也未见有什么伏兵暗哨的迹象。而且在营盘附近,还散落着不少空酒坛子……”
听到这里,郭兴顿时面露喜色。他回头看着前锋营大将冯廉也,二人相视一笑。随即冯廉也高举右手,三息之后用力一挥……
八千位奔袭一日一夜的北燕骑兵,犹如猛虎出笼一般,朝着金甲军的营盘,席卷而去。
134.围而焚之
老人有老人的稳重,少年有少年的锐气。已经是第二次踏上‘战场’的少帅郭兴,已经没有了日前那份紧张与不安之感。在先锋大将冯廉也的猿臂一挥之下,他双腿用力夹紧马腹,上半身微微前倾,臀部从鞍韂之上微微抬起,人借马势,马壮人威,这位少帅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纵马挺枪冲在了队伍的最前端。
冯廉也眼眶有些泛红,他本是郭孝座下一马童出身,经过无数场血战,从尸山血海里捡了条命,方才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而在他眼中,那道郭兴冲锋时的背影,与其父年轻之时简直一模一样。
冯廉也还沉湎于往事之中的同时,郭兴的大枪已经高高挑起了一具幽北士卒的身体;这位高挂在枪尖之上的幽北士卒,浑身上下只穿着一身皮甲,连头盔都没带,刚刚走出营帐的大门,便与冲锋而来的郭兴打了一个四目相对。转眼也不知被郭兴扎在了何处,整个身子犹如一面大旗般,被高高挑起挂在半空之中。他口喷鲜血手舞足蹈,几个眨眼间,随着郭兴右臂一挥,这幽北金甲军士就宛如一团破布那般,被随意地甩在了不远处的地上,瞪大眼睛、长着大嘴、双腿还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便再也不能动弹分毫了。
冯廉也看到郭兴的耀眼表现,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胸中的那份激荡之情。他一转大刀锋刃,左手紧紧搂住战马的脖颈,高喝了一声‘驾’,战马得令之后,便携带着自己的主人,撞入敌方大营之中。
与郭兴的精妙枪法不同,冯廉也把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上,只凭着右臂架稳长刀,斜下方探出战马身侧,犹如死神镰刀一般,不停地奔跑在金甲军大营之中,收割了一颗颗幽北男儿的大好头颅。
郭兴一见冯将军的战法,心中顿时也有所领悟。于是他也一改方才那毒蛇般精准迅速的枪招,反而以枪作棍,换成了大开大合的拨扫招式。一时间闻声而至的金甲军,成片成片地被扫倒在地,还未等爬起身来,便被随后而来的北燕战马踩踏成一滩肉泥。
冯廉也与郭兴二人,一枪一刀,宛如两位娴熟的麦客一般,飞速地收割着金甲军的有生力量;在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之下,无论是主力甲士,还是民夫辅兵,在他们的手中都宛如成熟的稻穗一样,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等待二人拍马而至,便拱手相送。
虽然二人转瞬之间,便把金甲军营杀了一个里外通透,此时却仍然还有着不少刚刚穿戴完毕的金甲军,不停从营房之中涌出。他们有的人宿醉未醒、有的人眼中布满血丝,看样子像是赌鬼酒鬼,多过于普通军卒士兵。虽然每位金甲军的丑态不一,但却有一样相同之处: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深深的恐惧。
不过,即便战斗力不强,这五万之数对于平北军先锋营来说,仍然是个很大的障碍。
人,其实说穿了也只是动物而已。而动物在面临巨大危险之时,会产生一种应激反应。就如同山林中很多食草动物一样,面临猎人的屠刀会呆如木鸡的愣在那里。
如今平北大军面前的金甲士卒也是如此:他们本就驻扎在奉京都城之外,这里也是幽北三路最安全的地方。自从他们被收入金甲禁卫的编制以后,平日都会在营中喝酒赌钱,白领一份饷银不说,吃喝用度也都是最上等的;这般的美妙生活,早已经把他们原本的锐气消磨殆尽了。而所有的金甲禁卫都认为,这样美好又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毕竟他们的统领可是颜青鸿,这位二皇子若是说起享受来,可称得上是所有幽北纨绔子弟的祖宗!
今夜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晚饭过后,主力营照常开启了赌桌宝局,辅兵营盘那边请来了流莺舞姬,就连民夫和辅兵的辎重营,都燃起火把围了个场子,开始斗鸡斗狗。这金甲军的‘夜练活动’一如往常那般,如火如荼地举行起来……
就在他们‘练至正酣’的时候,由打营外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有一位官长把手中的牌九轻轻一扣,朝着桌前的几个等着开牌的弟兄说:
“外面有些不太对,老子出去看看。你们这些人把手都给老子放规矩些,我回来若是发现有谁动过我的牌,骨头都给你们拆下来!”
一句威胁的话说完,连腰刀都没带,这位校官模样的汉子,就这样走出了营帐大门。下一个瞬间,这位勉强还算有些警觉性的汉子,已经高高挂在少侯爷郭兴的枪尖之上了!
一方是携带着凛凛杀机,日夜兼程飞骑而来的百战军士;而另一方则是输得眼红、醉得迷离的金甲士卒。如此实力悬殊的两军对垒,战果已经毫无疑问了。
金甲军的五万大军,面对仿佛天降奇兵一般的平北军,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未能组织起来,便被紧紧八千骑兵重重包围。他们本就不是什么彪悍之士,勉强鼓起勇气组织起的几次反扑,也都被郭兴手中一杆大枪,与冯廉也手中一柄长刀搅了一个天翻地覆。没过多久,便在一个为首之人的带领下,全部放下了手中武器,跪在地上向北燕大军投降了!
冯廉也和郭兴早就杀的兴起,里外杀了一个通透之后,二人便不约而同地翻身下马,又抽出了一柄钢刀,慢慢地顺着营盘小路逛了起来,真可谓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宰一双。两人徒步再巡过一圈后,除了眼睛仍然闪耀着嗜血的光芒之外,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全部被敌人的鲜血覆盖住了。此时,在晚风的吹拂之下已经结成血痂,随着二人的表情与动作,扑簌簌地往下掉落着黑红色的血渣子。
郭兴看了看手中早已卷刃的长刀,随手向外一丢。随后便走到跪伏一地的金甲禁军之前,露出一抹微笑来。那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再配上脸上不停落下的干血渣,简直与传说中的饿鬼别无二致。
“你们……是当初随怀王颜项一起叛乱的金甲禁军?难道靠着如此战力,都能围困奉京城吗?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金甲……还禁军?我呸!”
面对郭兴的羞辱,这些举手投降的金甲军士卒却没有一个面露愤怒之色。反而全都不以为意、神色麻木的跪在地上,仿佛郭兴口中唾弃之名,与自己全无关系一样。
同样浑身浴血的冯廉也,此时的神色也颇为惊讶:
“就这些杂种也配叫军人?一点血性骨气都没有!老子现在连汗都没出透,你们竟敢放下战刀举手投降了?把刀都给老子拿起来!老子不杀手无寸铁的废物!”
说罢,冯廉也两步走上前去,抬起右腿不停地一个个踹了过去。没想到这些金甲士卒倒也是光棍,被他踹倒在地以后,别说拿起战刀拼命了,连重新跪好的人都没有,全都宛如死狗那般,就地一躺,双眼望天……
这下连围在四周警戒的先锋营士卒都哄然大笑,还有几个动作大些,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而郭兴与冯廉也二人,对这些毫无廉耻之心的金甲士卒也没了脾气。面对这样的人,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无可奈何的冯廉也,此时凑到郭兴身边,沉吟了半晌之后,低声问道:
“少帅,现在又当如何啊?老帅提领中军,总还要好几天才能抵达。而我们这八千弟兄还要立刻奔袭飞虎军大营,根本无法安置这些孬货……若是都杀了,恐怕对您的名声……”
冯廉也毕竟是久经沙场的骁将,虽然对朝堂时局一窍不通,但战场杀俘毕竟有伤天和,对自家这位初出茅庐的少帅,日后也是影响甚大。这位少帅,日后可是要接掌平北军帅印之人,焉能为此等小事,留下为世人所不齿的骂名呢?
没想到郭兴确是莞尔一笑,他回头看了看外面的围着的八千骑兵,又看了看金甲营盘之中四处燃起的火盆,轻轻地对冯廉也说:
“冯叔父才是先锋大将,在下只是您麾下区区一小卒尔,焉敢随意置喙?不过,既然我们要立刻直扑飞虎军大营,留下这几万人,可是个不小的隐患。他们虽然都是些没骨头的孬货,放走了也不足为惧;但我们也同样是深入敌境的一支孤军,可经不起半点意外……因此……”
说到此处,郭兴看着火盆之中燃烧的熊熊火焰,张开嘴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来:
“五万降兵,尽数烧杀!”
这云淡风轻的八个字,便决定了五万金甲禁军的最终下场。冯廉也其实也不想走到这步,但军情如火,他十分明白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于是只好咬了咬牙,同意了这个做法。
冯廉也点头的同时,在心中也做出了一个决定:就由自己来背上这个血手屠夫的骂名好了。自家少帅还有着光明的未来,千万不能留下污点来。
这五万金甲禁军的‘骨气’,最终还是被熊熊烈火所唤醒:他们如同一只只绵羊一般被驱赶到营帐之中,随后便被北燕大军亲手点燃的熊熊烈火吞没其中。一时间求饶呼痛之声此起彼伏,还有不少浑身浴火的金甲士卒冲出了营房门口,随即便被包围在外的平北先锋营当场射杀。
郭兴看着这副自己亲手制造出的人间地狱,面露些许不忍之色。不过这个表情也仅仅维持了一个瞬间,便被他很好的掩盖住了。他回头看了看诸位先锋营将士,再看看刚刚换乘的上等漠北战马,又看了看金甲军那些丰富的物资,对身边的冯廉也说道:
“我们尽快吃些东西,再把各自的口粮补充一下,随即立刻直扑飞虎军大营。争取在天亮之前,把所有护卫奉京城的幽北军队,彻底绞杀干净!”
135.兵临城下
当八千携带大胜之势的北燕骑兵,奔袭至飞虎军驻地之时,飞虎军大营早已经是‘人去营空’了。
其实这也在郭兴的意料之内。毕竟孤军深入的人数足有八千之数,再加上这么大的动作,想要不走漏消息本就是天方夜谭。之所以自己会制定下这道千里奔袭之计,带着八千兄弟不眠不休地连番征战,皆因为他要在消息传到颜狩耳朵里之前,抢出一个时间差来,打幽北三路一个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自己的动作越快,幽北人的消息越慢,那么能够从中得到好处也就越丰厚了。
如今张黄羚虽然已经提前遁走,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毕竟五万金甲军,此时已经全部化为焦炭;而奉京城中的守军,除了闻风而逃的两万飞虎军之外,就只剩下了三千太白卫。待己方大军杀到之时,围也把他们围死,困也把他们困死!有了锦城粮道,无论是围点打援,还是困城不攻,主动权都已经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于是,当郭兴在空无一人的飞虎营盘之中转了一圈后,便笑呵呵的对身后的兄弟说:
“好了兄弟们!看来咱们今天是没仗可打了!这飞虎军统帅不愧叫张黄羚,警觉性的就像一头真黄羚那般敏锐,四条腿跑的也是非常快啊!哈哈哈哈……有没有兄弟会做饭的?咱们索性借他这座空营一用,好好地吃一顿,再饱饱的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待父帅大军一到,我们便可合围奉京城下!”
此时,望风而逃的张黄羚,再一次的跪倒在自家恩相——李登面前。这次他怯战而逃,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家主痛斥一番的准备,没想到当自己吞吞吐吐地说完整件事情之后,李登却只是淡淡的说:
“嗯,我知道了。你现在便入宫回禀陛下,老夫我随后即到。”
而后便随意地摆了摆手,把张黄羚给打发了。
等张黄羚被李福请到宅门之外,却仍然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他对于这位李相简直再熟悉不过了。李登其人,为人处事一向习惯把所有变数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如今竟然在悄无声息之下,便被北燕大军摸到了幽北三路的都城以下,看样子马上就要被人家四面合围。如此紧急军情,竟然直到今天,才传出确切消息来。
虽然张黄羚这个统领,看起来是深受宣德帝宠信,但其实他也十分明白:自己不过就是陛下用来恶心李登的一枚棋子而已。无论自己心向何处,都会在颜狩的误导之下,给李登留下一个叛徒的印象……尽管自己确实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但还远不到合适的时机……
张黄羚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来到了冬暖阁前,在禀告完城外的局势之后,颜狩却哈哈大笑起来:
“黄羚啊黄羚,你的这个故事还真有意思!方才你刚一开口的时候,还真把朕给吓了个半死!”
张黄羚看着哈哈大笑的颜狩,身上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脸上的汗珠也仿佛断线相仿,落了一个噼里啪啦。尽管如此,他仍然跪伏于地,没有说上半个字。
颜狩看着跪在地上的张黄羚,本还挂着笑意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冷。足足过了半柱香之后,他才随手拿起了一块砚台,照着张黄羚的额头用力地砸了下去!
随着‘嘭’的一声,张黄羚满头鲜血地躺在地上,随即他晃了晃脑袋,又用力地再次跪稳了身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重武率领的飞熊军精锐,多年以来都让那老匹夫郭孝,在东海关前不得寸进。今日又怎会在不知不觉间,突然杀到奉京城下呢?而且锦城知府顾晦是干嘛吃的?那五万金甲军又是干嘛吃的?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能被人家悄无声息地就摸到了朕的枕边来!”
张黄羚不敢擦拭去脸上不停滚落的鲜血,只是紧咬着牙,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们在东海关前的所有探子,都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人拔了个一干二净,直到今日都没有活口回来;而颜重武颜帅……在东海关前假意叫阵之时,被敌将一箭射中右肋之下,当夜便魂归西天了……次日平北军便趁虚攻入了飞熊军大营,焚毁颜帅尸身,彻底打散了飞熊军的全部主力;之后平北军先锋骑兵千里奔袭,又燃起一把大火,把整座金甲禁军大营,连带我五万金甲禁军全部焚为焦炭;末将也是在那时,得到一位飞熊军溃兵传来的消息,因为担心陛下与奉京城的安危,这才会未见一阵便退回城中……”
说到这里,张黄羚偷偷看了一眼颜狩,见他一脸的鄙夷之色,立刻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如今张黄羚不负陛下嘱托,已经把两万飞虎军士卒安全带回奉京城中,凭着坚实的城防与三千太白甲士,一定能护住陛下的安全。臣这就手提宝剑,出去与北燕贼子战个你死我活,以黄羚这条如同蝼蚁般的贱命,为陛下吹响反攻的号角!”
颜狩看着这位故作慷慨就义模样的张黄羚,心中早已是冰凉一片:在颜重武原本的计划中,只要老儿郭孝亲率十五万大军出关,那么颜重武必定带着飞熊军绕路拿下东海关;如此一来,凭着天下第一雄关的险要,对方的十五万大军便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尽数歼灭也只在弹指之间;兴许自己还能顺理成章的收编这十五万大军,成为自己未来抗衡李登的一大臂膀……
可谁像到事情的变化竟然如此迅速而不可预测,自己心中这十五万囊中之物,如今却抡圆了胳膊,给自己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莫非,自己真的要成为亡国之君了?
走投无路的颜狩已经顾不得带上往日里的面具,他用力一脚踹在了满面鲜血的张黄羚肩上,看着他略带惊异之色的一张脸,恶狠狠地说:
“滚!给朕滚得越远越好!你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朕再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说罢,他走到门外,看着李清刚想开口,便见到心中随想之人,正身穿一身月白色长衫站在不远处,神色安详地望着自己。
平时见到李登这幅表情,颜狩满心都是厌恶嫌弃的感觉。可不知为何,今日李登表情虽然与平日别无二致,但落在颜狩眼中,却让他感觉十分温暖安详。
这种复杂的感情涌上颜狩心头,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为何鼻子会酸,眼圈会发红:
“李相……李相你终于来了……朕……”
“陛下,老臣都知道了,我们进去详谈吧。”
此时的颜狩已经打心眼里依赖上李登,虽然不知道这份依赖会存留多久,但颜狩在情急之下,只知紧紧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君臣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回了冬暖阁中,可谁都没有看向那位满面鲜血、跪伏在地的张黄羚一眼。直到李清半搀半扶地拉走了他,二人都没有转过一次头来。
“丞相……如今北燕大军已经是兵临城下,朕……朕只怕是要成亡国之君了……我幽北颜氏的百年基业,就要亡在朕的手里了……朕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朕也想不出任何能抵挡北燕大军的法子……李相啊……你告诉朕,朕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颜狩在灭国的危险之下,真的动了真情。他再也想不起自己的雄心壮志,再也不记得要和李登郭云松争权夺势。他还想继续做皇帝,何况除了作皇帝之外,他也不会做任何事,就连最基本的谋生手段都没有。
李登看着他无助的双眼,看着他腮边滚滚落下的眼泪,顿觉心凉无比。他可以说是自小看着颜狩长大的,他的情绪与伪装,落在自己眼里根本没有任何的迷惑性。在他看来,虽然幽北三路是三家联合而成,但颜家却是最好的皇帝人选。无论是他李家的财政大权,或是郭家的军权,最终都是要交到一位出色的颜家人手里。这一点,自己和郭云松之间,早已有了默契。可无论颜狩还是颜昼,都不是一个好的人选,好在自己还不算太老,可以等下去。
因为,把所有权利都交到一位英明的君主手里,便能让他集中所有的力量,创造出一个最终的理想国来。
若是把这些权利都集中在颜狩这样的庸才手里,那么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
是的,无论是李登还是郭云松,眼光和审视问题的高度,都在颜狩之上。而这也是他们与宣德帝,无法和平相处的一个重要原因了。
李登看着这个锐气尽失、毫无鼓起可言的帝王,语气温和的说:
“陛下若是不想做着亡国之君,老臣倒是有个法子……”
“李相快快教朕!”
“不如趁此事还未传遍奉京,您大可以假借身患重病为由,让太子暂代监国之职,如此一来……”
“好好好!都依李相之言……就依李相之言!”
颜狩做出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满口答应了下来。就他这副模样落在别人眼中,仿佛无论李登给出了什么解决方法,他都会立刻应允下来。
其实,在李登说出答案的一瞬间,颜狩便明白如此行事的好处了。若是可以平安渡过此劫,解除掉太子的监国之位也就是自己一句话的事;若是幽北三路无可避免要走向灭亡,那么亡国之君也就不是我颜狩了!
到时候庸主是颜昼;而佞臣则是李登,与我千古一帝颜狩,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136.颜狩称病
此时的颜狩正虚弱地拉着李登的手,眉宇间尽是一片涣散之色。而显得有些尴尬的太医院正孙白术,也在李登的眼神示意之下,假意安抚了颜狩几句。
“陛下龙体无恙,方才依微臣诊治得出的结果来看,许是最近忧思过甚,昼夜为国事操劳以致气血两虚,损耗过度。若是能够精心调养一番,再辅以温和药方进补,应该并无大碍。”
孙白术口中所说病症,颜狩恍若未闻一般,只是微眯着一双眼睛,满面颓然地盯着李登的脸。
李登见颜狩这副可怜相,便凑到了他耳边,低声地说:
“陛下无须忧虑国事,安心静养即可。老臣定会把所有事情解决地妥妥当当。”话音一落,李登又拍了拍宣德帝那双汗津津的手,说了一声‘微臣告退’,便领着孙白术走出了冬暖阁外。
如今幽北三路已经是大敌当前,颜狩又再次‘病倒’,冬暖阁外已经站满了朝堂大员,正在眼巴巴地盯着刚刚走出门口的二人。
孙白术先是看了看李登的神情,略微停滞了一下,便抬起那张满面忧虑之色的脸庞,对围上的诸位大臣们低声地说道:
“经在下诊治,恐怕此次陛下病情甚重。今日在场的诸位大臣们,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在下也无需隐瞒。如今一时情急之间,老夫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可陛下若是继续被国事所累,恐有…………所以还请诸位大人回府后能仔细斟酌一番,我幽北三路究竟该如何度过眼下的难关。另外,切记要对陛下的病情守口如瓶,以免奉京城中内乱横生啊……唉!”
孙白术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在场每一个人都听的极为清楚。但是眼下大敌当前,可真是一日都离不开颜狩这个当家主事之人。若是真等平北侯郭孝率大军而至,届时十五万平北军把奉京城围一个铁桶相仿,那才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呢。
这可是与奉京城内的每个人都悉悉相关的大事,当然也会使诸位大人们心焦如焚。李登此时却仍然是一言不发,任由在场众人议论纷纷,他只是习惯性的冷眼旁观而已;而院正孙白术,也在诸位大人的包围圈中,仔仔细细地详解起陛下的‘病症’来,待诸位大人都面色沉重地纷纷离去之后,只留下了几位在内宫当值之人,还一言不发地等在原地。
御马监的监事陆向寅,早些日子被一个奇怪的老头闯入皇宫禁地打伤之后,虽经孙白芷及时施术,幸而挽回一条老命,可由打那时候起,他便以养伤为由闭门谢客。如今即使面对‘倾国’之祸,也只是派出了自己的关门弟子——小胖子柳执前来候旨。如此看来,那个老太监的伤,只怕还没有好利落。
而原本护卫皇宫的三千太白卫,前些日子被刘半仙三去其一,如今已经只余堪堪两千之数了。这些太白禁卫,可都是当年太白飞虎郭云松亲自带出来的百战之兵;而眼下这一千的缺口,根本就无从补充。仅凭着区区两千之数,此时连护卫内宫城防这分内之事,都已经是捉襟见肘了。不过,即便如此,刚吃了大亏的颜复九仍然要硬着头皮当值,而这份往日里最清闲最舒适的活计,如今已经变成了幽北王朝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宗族府族长颜久宁,算是面色最差的一个。这位老族长今年已经八十有二,是实打实的耄耋之年。他在得知了头号战将、族亲血脉颜重武,被北燕大军‘挫骨扬灰’的噩耗之后,早已是痛断肝肠。若不是被悲痛与仇恨的力量驱使,再加上身边还有两个小太监搀扶,根本就无法站在冬暖阁前。
李登看着这几位幽北三路实际上的掌舵人,终于开口说道:
“诸位大人,陛下龙体抱恙、恐无法再顾及国事了;但眼下战事又迫在眉睫,老夫也就不再说什么没用的废话了。方才老臣在陪驾之时,曾领了陛下的旨意。遵圣旨之意,请东宫太子颜昼在陛下养病的这段时间之中,暂代监国之职,带领我等幽北的朝臣百姓,一起渡过难关。”
这话一出口,除了年老耳沉的颜久宁之外,每个人都生出了不同的心思来。不用多说也知道,代表陆向寅前来的柳执,肯定是坚定不移地皇帝派。所以遵循圣旨办事,也本就是顺理成章的;而齐王颜复九眼下虽然拥兵仅仅两千之数,但既然能肩负起皇宫这最后一道防线,也肯定是宣德帝最铁杆的心腹之臣;再加上前程信命系于宣德帝颜狩一身的内廷总管李清,这三人合力,皇宫之内的一切都仍然紧紧地掌握在陛下手中;
反而丞相李登,与看似老迈昏聩的颜久宁,这二人的态度与立场却十分模糊;再加上一向木讷中立的太医院正孙白术,还有一箭未发便抱头鼠窜的张黄羚,四个人四个心眼,看似仿佛一盘散沙,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户部与工部本就是李丞相的‘基本盘’,而他在幽北文官体系中又可谓是头面人物,再加上东幽路老家中还有着四万‘护院男丁’,在眼下幽北军力捉襟见肘的时候,也就成为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而颜久宁虽然平时看起来只是个傀儡般的应声虫,多年以来又经常被李登和郭云松‘搓圆捏扁’,毫无半点脾气;但毕竟在先帝继位之时,他就已经被捧上了颜氏族长的位置。几十年宦海沉浮下来,除郭李二人之外,其他的敌人都不知已经换过多少波了,他却仍然宛如一棵青松般屹立不倒,真可称得上是老而弥坚。这样一位‘朝堂常青树’,又怎么会没有他的过人之处呢?
再加上那个左右摇摆暧昧不清的张黄羚,除开被牢牢钉在漠北边境上的裴涯督府军以外,幽北三路所有能动弹的军队,已经全都在这些人的掌控之中了;若是他们一旦达成了某种默契的话……
此时奉京城中,从皇帝丞相到平民乞丐,每个人心中都被笼罩着一层阴影。各军的士卒们虽然在自家长官的命令之下,也都开始忙碌地位守城之战做着准备,但无论是将军校官,还是士卒伙夫,目光与表情俱都是麻木之色!
但凡面临一场大战,士卒们要么胆怯惊慌,要么兴奋雀跃,可绝没有如此麻木的道理。要知道,士卒会有着这样的神情,往往都是在经历很长时间的拉锯消耗战之后,那些疲兵的脸上才会显现出来。此时尚且一箭未发一阵未见,无论是太白卫还是飞虎军,每个人却都麻木而机械地或搬运粮草,或加固城防,虽然场面上还算是各行其事,但叫有战场经验老将一看,便知道此时奉京城中的军心,已经散了。
丞相李登回到了相府之中,看着门口迎候马车的管家李福,连声招呼都没打,便径直走向书房方向;而管家李福见老爷回府,也只是一摆手,车夫便牵着马车转入了李府后院。还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单清泉就拎着一个正在滴血的布包,重新翻回了丞相府中。
单清泉轻车熟路地走入了厨房西侧的一间库房之中,打开了一个盖着木盖子的米面缸,伸手解开布包,瞬间便从里面咕噜噜地抖出了四颗‘新鲜’的头颅。他随手拿过了米面缸旁边的一个小布袋,往里面均匀地倒上了一袋白色粉末,又拿起一个木棍搅拌了几下,头颅撞击缸体‘砰砰’作响。
做完了这些‘杂活’,他又仔细地清洗了一番,又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仔仔细细的擦拭好了手中的潇湘软剑,再把它重新缠回腰间。把一切有条不紊地做完之后,单清泉这才走到了门房之处,坐到了正抽着烟袋的李福身边。李福也不看他,只是推过了长条凳上的另一杆烟枪,双目凝视着空荡荡的相府门外,随意地开口问道:
“小姐身在何处?”
“已经送到姓沈的那小子身边了。”
“那你怎么不在小姐和沈公子身边伺候着?”
“姓沈的那小子说,小姐在他那反而没有什么危险,而如今幽北三路最危险的地方,便是这座奉京城了。他担心有人会浑水摸鱼,趁乱闯咱相府的空门。我这才急忙赶回来的。”
听单清泉说到这里,李福眯着眼睛,长长的吐出了一口烟来;随即便把铜眼袋锅子朝着地面使劲磕了嗑,又斜着眼睛瞪了单清泉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怕有人趁乱闯我相府空门?有意思……莫非咱们那位姑老爷认为,没了老单你,咱们李府就成了一座空门不成?”
单清泉手中擎着烟袋,望着李福消失的背影,砸了咂嘴,摇着脑袋语气纳闷地嘟囔着:
“嘿你瞧这人!和气了一辈子,老了老了的,还长出脾气来了……”
137.太子监国
太子颜昼与其父颜狩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无论是对于幽北三路的国教——萨满教,还是信徒遍天下的南林禅宗或是玄岳道宫,乃至是南康那边传来的天神教,都秉持着‘敬而用之’的态度。
在颜家夫子看来,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教派,便是名门正派;不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那便是邪魔外道。
而他的父亲颜狩是幽北天子——天子者,便是上天的儿子;论资排辈,自己怎么着也能算是上天的孙子了。既然是老天爷的孙子,自然也就不会相信什么满天神佛、妖魔鬼怪了。
不过,眼前这个大馅饼,还是把颜昼彻底给砸了个昏头涨脑,甚至让他开始对‘神秘学’产生了不小的兴趣,在心中把能想起来名字的神仙都谢了一遍。直到小胖子柳执顾不上尊卑有别,直接伸手拽了他的袍袖,这才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激荡飞扬,哭丧起一张脸,眼神彷徨地看向柳执。尽管他已经表现的足够手足无措,但无论怎么克制,嘴角仍然还是扭曲出了极为怪异的弧度来:
“本王……本王现在就要去冬暖阁,我要去见父皇……你不要拉着本王啊……我要去见父皇啊!”
高挑纤瘦的太子爷和小胖墩柳执,就仿佛一块豆腐与一根大葱成精,连滚带爬地在这间东阳宫地面上滚了起来。东阳宫当值的那些小宫女小太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涕泪横流,因为担心自家父皇而仪态尽失,纷纷暗自点头,为他的孝心感动。
柳执在太子胡乱地抓挠之下,脸上也添上了几道血痕。别看他面上一副忠仆护主的模样,心中却早已经在疼痛与厌烦的双重夹击之下,失去了耐心,顺带着连紧紧拽在四爪蟒袍上的小胖手,都已经松开了不少:
“太子爷啊,正所谓自古忠孝难两全。最近奉京城正值多事之秋,内刚有北兰宫的一场天火,外有东海关前的北燕大军倾巢而出,转眼就要兵临奉京城下了;再加上陛下也一病不起,整个幽北三路的担子都落在了殿下您一人肩上;奴才以为,殿下您还是应以国事为先,待杀退北燕大军后,再去陛下的龙榻前侍奉,才是您身为储君最应当做的!”
这个台阶给的极为随意,不过糊弄东阳宫这些下人们却是足够了。颜昼随意的抹了一把脸,语带哭腔的问着:
“你师傅又是如何交代的?”
“回太子的话,我师父让奴才转告太子殿下您一句话。他老人家说,如果陛下有任何旨意,您遵旨行事便是顺应天命。而我御马监也定然会遵循陛下的旨意,辅佐殿下退敌守城。”
尽管站在每个人的角度上,都有着自己的小盘算,不过面对现在的颜昼,都只有附耳听命一途。因为此时此刻的颜昼,先有圣旨傍身,后有自己亲娘舅李登、颜氏族长颜久宁在外策应;此刻再加上柳执、或者说是陆向寅的允诺,真可谓是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再加上‘得位’极正,与提前登基,也只有着名义上的些许不同而已。换句话说,太子颜昼,就是现在幽北三路实际上的皇帝!
颜昼仔细盘算了一番,心中终于放下心来。最近这段时间,自己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背字,做什么错什么,干什么砸什么;以前那种如有神助的感觉仿佛一夜尽失,无论自己怎么千般算计,事情的发展往往都会让自己陌生的目瞪口呆。
眼下这一遭,虽然对幽北三路来说极其凶险,但对颜昼来说,却可谓是咸鱼翻身的天赐良机!
“柳公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本太子奉圣旨监国,应当以国事为先;而父皇那边……就交给太医院代本太子行孝吧。哎,待吾退去来犯之敌后,再行人伦孝道也就是了,难怪人总说天家无情呢……柳公公,劳烦御马监准备轻车一辆,不要任何显眼的装饰。本太子马上要去李相府上,讨教退敌之策。”
说罢,颜昼袍袖一挥,柳执应声而退。
丞相府书房原本是极为宽敞的,但此时却已经被一屋子的大人们塞了一个满满当当。以万长宁为首的二十几个文官,把所有能铺开账簿笔墨的平坦之处全部占满。此时每位大人的双眼都布满血丝,看样子都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所有人都对身边跑来跑去的使唤仆人都恍若未闻一般,双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算畴和账簿,手中不停地写,嘴里还不停地小声念着什么。
方才李登一回了相府,也立刻投入了这如山一般高耸的账簿之中。对于这位权势滔天的丞相回府,屋中之人就连一个抬头问好的都没有。
李登接过了一盏浓茶仰头抽干,随后便拿过桌上一本账簿来,仔细地翻验核对起来。
待李福悄悄走进书房,附耳低声说了句话后,李登这才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伸出两根手指沾了沾茶水,微微用力地揉了揉酸胀的双眼,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了凳子,跟着管家悄悄地走出了书房之中。
“舅舅!外甥这次可算能放开手脚、实打实地做出一番大事来了!”
这番话有些大逆不道,但也实打实的是颜昼的心声。因为如今的局面下,无论是谁、心中又有着怎样的盘算,都只能与他这个监国太子站在同一个阵营之中。至于几方面的势力如何调配平衡,不过也就是些帝王心术、制衡之道罢了,并不算什么棘手之事。毕竟,自己也是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老爹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就算没教给他的那些‘独门绝招’,也已经耳濡目染的学了个十之八九。
只要自己能顺利解决眼下的都城危局,那么无论是朝堂还是军中、无论是大臣或是百姓,自己这个监国太子的声望一定是水涨船高;真到了那时节,自己这个监国的位置扶正与否,恐怕就不由宣德帝颜狩来决定了。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掩盖不住喜悦之情,说些放肆的话来,也更能显露出自己与李登的‘甥舅之情’。
果不其然,丞相李登听了这句话后,立刻满脸警惕之色地左右看了看,又朝着身后的李福挥了挥手,这才压低了声音教训起颜昼来:
“放肆!此等枉为人子的话也能说出口吗?如今陛下龙体抱恙,你理应万分悲痛才是!”
“是是是!舅舅教训的是!侄儿这不也是想要做出点成绩来,给身体抱恙的父皇冲冲喜嘛……”
说完,颜昼满面羞愧之色地左右看了看,见花园里十分清净,这才做出如释重负的样子来。
李登看着太子的这副嘴脸,恍惚中仿佛看见了刚刚继位之时的颜狩,一时间百感交集,往事纷纷涌上心头,嘴上倒是净了下来……
“舅舅?舅舅!虽然现在幽北的大小事务,都掌握在你我甥舅二人手中,但如今毕竟还面对着北燕大军的围城之祸,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颜昼见李登眼神有些呆滞,急忙开口询问道。回过神来的李登也自觉有些失态,急忙回答道:
“我与诸位大人们此时正在清点粮草军械、还有内外两库的所有详细账目,大概在天黑之前,就可以汇总出一个结果来……这样吧,此时你快回宫,先到冬暖阁向陛下恭请圣安;而后再去一趟东坤宫,问问你母后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待舅舅这边一得出结果,便直接入宫寻你去……哦对了,给我一面你的腰牌,战事紧急,我们没有任何时间能浪费在求见、召见的那些虚礼上了!”
颜昼点头应是,随手扯下了腰间铭牌递了过去,又向后看了看相府书房窗户里飘出的烟雾,心中顿觉五味杂陈,转身离去。
“只待这次危机过去,相府书房里面的这些大臣们,只怕是一个都不能用了!”
颜昼在马车上暗暗下定决心,随着车体的晃动,直奔御马监方向而去了。
无论奉京城之中如何人心惶惶,城外飞虎军大营之中驻扎的平北先锋营,却已经沉浸在了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
皆因为张黄羚在听到金甲溃兵的禀报之后,便心生怯意。他连派出哨骑刺探消息真伪的胆子都没有,便直接宣布了全军撤回奉京城中的帅令。一时间营盘之中鸡飞狗跳,上到张黄羚,下到普通军士,都暗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生怕跑的比别人慢上半分,根本也没人顾得上后勤辎重的事来。
于是,这一屯屯的粮草,整扇整扇的猪肉,一筐筐的瓜果蔬菜,就全被鸠占鹊巢的平北军笑纳了。如今,已经变成了平北军先锋营庆功酒宴,一股脑的全都资敌了。
张黄羚出身微末,凡是这样的人,最擅长明哲保身之道。面对着幽北危局,他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关键所在:
只要他张黄羚手中还有这两万兵马,那么必然就会成为各方势力竞相拉拢的对象;相反,别说全军覆没、就算与北燕八千骑兵能一比一兑子,自己也定会损失惨重。如此一来,便会给其他人有可乘之机。真到那时节,无论是自己的旧主李登,还是新主子皇族颜氏,都一定会把自己这株墙头草,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有这两万飞虎军在,张黄羚便是幽北三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而这两万飞虎军不在,那么他张黄羚,便一定会成为奉京南郊以外,乱葬岗上的一具枯骨。
酒足饭饱之后,飞虎军大营的士卒都昏昏睡去了。营门两边的角楼之上,却仍然站着一老一小,两名哨兵。他们每人手中都举着一枚火把,把身板站的笔直。
这一老一小,老一些的,是平北军先锋营大将,名唤冯廉也;
而年轻一些的,则是平北军的少帅,小侯爷郭兴郭中平!
138.毫无意外
第二天正午刚过,睡醒后的两位‘哨兵’相视一笑,略带着慵懒的胡乱洗了把脸,怀抱着将盔刚要走出主帅大帐,便被前来报事的传令官堵回了营帐:
“启禀将军,少帅,咱平北军的中路大军已经到了,此时正在营门之外列队呢,二位将军哪位有空的话,就跟小的一起去迎迎吧?”
这传令官本就是冯廉也的心腹人,郭兴更是个没有架子的少帅,也是深受将士们的爱戴。所以这人平日传起令来也颇为随意,言语间也不是十分规矩。没想到如此一来,反倒更合这一老一小两位将军的胃口。
“没想到父帅这么快就到了,冯将军您老成持重,就烦劳您去那些空营房之处,以便安排我中路军入营;而末将实在思父心切,也就自领将命,前去迎接父帅入营了!”
郭兴说罢便伸手掀帐帘,一溜烟地跑了个不见人影,只留下了冯廉也苦笑着摇了摇头,带着传令官走向空营方向,提前准备去了。
“小侯爷您少年英雄,初上战场便横勇无敌,捷报已经传到君侯的耳朵里!老帅为避免您孤军深入险地,特派末将提领中军,极速行军与先锋营汇合;而他老人家则亲自提领后军,以护我平北大军粮道之周全。”
郭兴刚兴冲冲的跑到营门以外,便看见军需总提梁京迎面而来。他双手抱拳,正满面堆欢地朝着自己走来。他口中所说,一字不漏地落在郭兴的耳朵里,也让他听明白了个大概。
郭兴没见到自己的父帅虽然有些失望,但仍然还是挂着满面春风地拉住梁京的手,紧紧地摇晃起来:
“梁总提和中军的兄弟们都辛苦了!我们先锋营可是骑着战马,而中军兄弟们却只靠着一双脚掌,竟然也有此等行军速度,看来梁将军多年以来担任军需总提调官一职,确实有些屈才了。待我等众人功成以后,末将必然恳请父帅亲笔写下一封表彰,上奏天子,为梁将军请功!到那时节,入阁拜相封妻荫子也俱都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郭兴这一番话,算是直接说到了梁京心坎里,听的这位总提调官心花怒放,心中只觉得这位少帅简直太会做人了!他这分明是暗中许给自己一桩大大的功劳,待日后论功行赏之时,借天佑帝封赏的这朵花,来献自己这尊财神爷呀!
虽然梁京心中早已经乐开了花,但表面上仍然做出一副极力推脱的姿态:
“哎!少帅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若此役功成,上仰陛下天威隆恩,下仰少帅少年英雄;前仰先锋营将士浴血拼杀,后仰老帅运筹帷幄,与梁某这个跑腿的小闲官又有何干系呢?不妥不妥,如此一来,梁某岂不成了贪天之功据为己有的小人了嘛?少帅此举本是出于一片好心,却会陷梁某于不仁不义之境地啊!”
话说到这里,郭兴凑到梁京近前,压低了声音说:
“梁兄切莫推辞,如今这奉京城已如我等掌中之物、盘中之餐,简直唾手可得。虽然看似我郭家父子马上就要摘下这收复幽北失地的胜利果实,可得失之间,却往往没有定数。想我父帅如今已是手握重兵的边疆大吏,又已身居侯爵之位,即便之后再封为公爵,区区晋升一级,也无法消化掉如此巨大的战功了。这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后果,梁总提也是官宦子弟出身,自然比谁都明白。如此看来,这场战功对我郭家父子而言,只怕是祸非福啊……”
说到这里,还未等梁京继续推脱,郭兴便退回了身子,当着前中两军将士的面,朗声开口道:
“我等先锋将士本已呈孤军之势,全赖梁总提带着中军弟兄们,日夜兼程奔袭而来,才使得我们这支深入敌后的孤军,变成了悬在敌人胸口之上的一把利剑!因此,我也将亲自手书一封上呈天子,求天子犒赏中军将士与梁总提的勇武与辛劳!”
这话一出口,中军的将士们顿时陷入了一片欢腾之中,反而前锋营的将士却都一脸惊异的看着自家这位少帅,仿佛都在看傻子一般:小侯爷是什么意思啊?我等前锋营将士们辛辛苦苦日夜奔袭,浴血拼杀得来的战功就这么拱手让人了?他是平北侯府的少帅自然不在乎,可我们当兵就为了拿饷,他这一句话,竟把这八千先锋将士的功劳全都舍出去了?
而闻讯赶来的冯廉也,此时眼中也带上些许的愤懑与不解之色。但他毕竟是员有勇有谋的老将,也不好当面发作,只是一言不发地把中军安排在空营之中后,这才找了个空子,偷偷把郭兴拽到了一个角落里:
“少帅,他梁京虽然行军速度不慢,但也绝对快不到那里去!大不了您在战报里稍微提上一笔,那也是个天大的人情了;如今却为何在将士们面前,提出要把主要功劳都归于那个庸才?如此作法,岂能不让我等世代追随你们郭家父子的将士们心寒?”
郭兴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拉着冯廉也的一只手,垂低了脑袋低声说道:
“这平北大军上上下下,除了他梁京之外,可都是平北侯府的亲信人;若是等日后一战功成,收复幽北全境之后,我平北大军又当如何?陛下还能容我等无用之人拥兵自重吗?依侄儿看,我们平北大军最后的下场,八成也是被打散之后编入各个军镇之中,再经过几年的消化之后,北燕王朝可就再没有平北军这面大旗了……”
冯廉也听了他这一袭话,骤然心生敬佩之情:他万没想到这个平时看着懒懒散散的少帅,竟然会有这么深远的眼光。此事经他一说,仿佛其中还另有深意一般。
郭兴看着冯廉也仍旧带着探寻的目光,便仔仔细细地说:
“这梁京是左丞相王放之婿,本就是打算来我平北大军捞些军功,成为日后回调京城的进身之阶。如今我把这天大的功劳让出了一多半给他,乘人之美自不用提,左丞相那边也自然会挂念着我们平北军的一个好来。”
冯廉也一听这些朝堂之事,本来还算机灵的脑袋顿时胀痛无比:
“我平北大军又何惧老儿王放?凭什么要给他献媚?我说少帅,这可是咱们提着脑袋才拼下来战功,怎能因为这个就拱手让人!”
“叔父您还是想简单了,这份功劳我们平北军负担不起,他王放也一样负担不起;您仔细想想,这王放一向是朝廷中的主战派的中坚力量,那么主战派中又为谁马首是瞻呢?而能往铁桶相仿的平北大军中顺利的掺入他这么一粒沙子,又必须得到谁的首肯呢?所以依侄儿我看,这梁京不单单只是王左丞的人……而这份天大的功劳,整个北燕王朝也只有那个人才当得起呀!”
冯廉也不是蠢人,在郭兴这近乎于说破的解释下,心中已经彻底的明白过来。除了恍然大悟以外,对于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位少主,更有了彻头彻尾的改观。还没等冯廉也那些溢美之词出口,郭兴又神色担忧的说到:
“不过,这次进军实在是太过顺利了,顺利的侄儿倒现在也无法相信。我们面对的还是传说中那般凶神恶煞的幽北蛮军么?他们可连北燕的民兵乡勇都不如啊……梁京的这份大功劳,得起来只怕也不会这么容易吧……”
为将者未谋胜而先谋败,面对如此大胜之势仍然能保持不骄不躁的一颗心来,这更让冯廉也心生安慰之感。他默默的望着西南方向的天空,心中喃喃地说:“老帅,您后继有人了!”
与此同时,平北侯郭孝亲自提领五百近卫军,护卫着押运粮草辎重的民夫车队,自锦城至奉京城的官道上,朝着飞虎军大营的方向缓慢的前进着。此时已经进入夏季,本就雨水充足,恰逢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此时就连原本平整的官道上,都已经变得泥泞不堪。战马的蹄子一直都深陷在烂泥里,每次抬起都会挤压出‘啪嗒啪嗒’的响声;而民夫手中的木质推车,更是要比平时费上几倍的力量,才能堪堪驱使的动。
幽北三路不同于南康那般湿润,但比起燕京城来,却要湿润不少。面对此等不便于行军的烂泥地,按照兵法常理来说,怎么也该休整两天,待地面重新干燥以后,才好再次行军。不过,一辈子用兵最为谨慎的平北侯郭孝,此时却意外地没有传下这样的将令。他亲自脱下了战靴,赤着双脚踩在烂泥地中,帮民夫一起推着手推车前进;而这些辅兵民夫,见自家老帅都如此卖力,更是没有一个好意思叫苦叫累,全都咬着牙拼着命,想以最快的速度与前中两路大军汇合一处。
与此同时,就在官道两侧的树林里,沈归正叼着一节草棍坐在树岔之上,双脚不停地互相搓着淤泥;而另外一颗树上,好容易才爬上树的颜重武,也朝着平北侯的方向看去。
正所谓计毒莫如绝粮,如郭孝所忧,如郭兴所虑,假死脱身的颜重武,与‘平头百姓’沈归,这个有些奇怪的组合,果然还是冲着平北大军的粮道来了。
时至今日,沈归精心策划的一场大战,才算是彻底敲响了开门锣!
139.种瓜得豆
‘死而复生’的颜重武,看着平北侯爷与自家将士的‘同甘共苦’之后,没过一会便觉得有些厌烦了。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正兴致盎然的沈归,颇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又给一个南康密谍造了这么久的声势,归根结底不也就是为了调虎离山吗?如今东海关城防已经空虚,咱们不趁机夺关也就罢了,怎么还有闲工夫呆在这里,看那些民夫推粮车呢?”
沈归一指须发皆是淤泥的平北侯,不屑地对颜重武说:
“你与这个老头儿彼此之间,也是很多年的老对手了,可曾见过他亲率大军,进入我幽北境内半步?若没有我等之前一番造势,他又怎么会做出这等孤注一掷的决定?”
颜重武略微回想了一番,发现也确如沈归所说。郭孝平素用兵一向求稳,多年以来都未曾迈出过东海关以北半步;就算是派出小股部队佯攻滋扰打探虚实,也一贯都会派遣其他年轻将领,每每所率之军,也定然不会超过一千之数。
而今日平北军已是倾巢而出,为了加快行军速度竟还甩下了粮草辎重,致使三军自行解体,首尾不得相顾;最难得的是,平北侯郭孝竟然还率领亲卫军垫后,亲自肃清粮道,这可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天赐良机。如此看来,沈归之前的那一番布置,还真不是毫无用处的。
“本想的只是截粮,没成想却有一尾大鱼撞入网中。哎,这算来算去,最难算的终究还是人心呐……”
沈归看着郭孝的背影,喃喃地感慨了一句。
“你还唠叨个什么劲啊?如今这满地全都是烂泥,他们想逃都没地方逃,咱们直接冲下去砍个痛快,再把物资洗劫焚毁一空,顺势直接调头回转东海关,趁虚而入夺关在手,如此一来,就算是把平北大军这十五万条人命,彻底留在奉京城下了。”
“别的还不说,单单这近十万之数的后勤部队,仅靠咱们这些人能杀的了几个?你别瞧这些民夫辅兵放在战场之上,如同待宰羔羊一般懦弱无能,但此时面对两方人数差距如此巨大的局面之下,他们还是能在郭孝的率领下,横生出些胆气来的。真到了那时节,谁成了猎物而谁又是猎人,可就在还两说之间了。更何况,即使我们现在就把这十万人的队伍,再加上老儿郭孝一起抹杀干净,夺下东海关也还为时尚早。”
颜重武使劲地嘬了嘬牙,紧皱着眉头说:
“那依你的意思,就这样放他们过去?”
沈归闻言,看着官道上‘扶老携幼’的场景,阴笑了一声:
“呵,他们这些人死是死定了,留下的只是死于何时何地,殉葬人数几何的问题而已。”
其实沈归所虑者,除开两方人数上的差距之外,也同样是这片烂泥地。此时对方的车马士卒无法行动自如,己方的士兵也同样好过不到哪去。而且一旦双方军士裹缠在一起厮杀,己方将士心中还有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对方士卒却再也没有任何退路可想了。而这困兽之斗,往往最为凶险,自己若是能多等上一等,应该可以避免不少无意义的伤亡。
沈归几个起落之间,便在林间穿梭了一个来回。等他再次回到颜重武身边之后,便朝他抬了抬下巴: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岗,地势颇高。依我看他们八成会在那里歇脚过夜。咱们先去那边以逸待劳,这里呢,就交给我的兄弟们好了。”
说完,沈归便带头朝着东北方向飞身而去。颜重武见状也不多问,把手中草鞋系在腰间,犹如一头黑熊般跳下了树,追着沈归的背影而去了。
待沈归和颜重武身影消失之后,十四便身形一纵,直接蹿到了沈归方才所立的树梢之上。身形稳住之后,便从腰后摸出了一柄黑漆漆的红绸飞刀来……
“嗖……”
十四出手的这支头镖,末端带着一道鲜红的绸子,犹如一道天火相仿,瞬间扎入了正在指挥民夫的平北侯护卫营长,那几不可见的护颈缝隙之处!这道红绸镖,真可谓是石破天惊的一镖!此时双方隔着近乎百步的距离,十四一发之下便直接命中目标,其手腕功夫的力道与精准,在这一镖之下展现的真是淋漓尽致!
而那位亲卫营长也受十四的恩惠不小,并没受什么罪,只是喉头徒劳地耸动了几下,便一命呜呼了。
‘咚咚咚!’
在这道红绸镖突然出现的一瞬间,有几个反应快的平北侯亲卫,便已经敲响了手中的示警铜锣。平北侯郭孝真不愧是一员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先是根据亲卫营长的死状,瞬间辨出了敌人埋伏的方位;而后便一个矮身便躲到了粮车背面,同时扯着沙哑苍老的声音高声指挥起来:
“所有人都不要乱!不要乱!全都躲在粮车西南侧……娘的,左手边左手边!亲卫营能动弹的自行成队,摸到西北方向的树林外围搜寻贼人踪迹,切记不可进入林中深出,以免中伏。掌刑军正官!传某帅令,凡有临阵脱逃、高声呼喊乱我军信者,尔尽可斩于阵前,不必事先报予某知!”
从几句话便能看出,平北侯郭孝无愧‘当世名将’的头衔。尽管他一生从不行险,但对于军伍中事,真可谓是无一不知,无一不精。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无奇胜、无智名、无勇功’,如此看来,把郭孝排入当世名将之人,果然也有几分见识。
毕竟,郭孝时至今日,也并没有什么为人津津乐道的显赫战绩流传于世!
如今,他只凭着几句话的功夫,便让在场将士与民夫们,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加之他平日里便军纪严明,所以除了最开始场面上有些慌乱之外,在他高声指挥以后,大家便也能稍稍定下心来,各行其事而去了。
而冬至的十几个小伙子,在对方慌乱的瞬间,每人最多也只来得及扔出三镖而已。除了十四出手的三支镖,全部命中敌人之外,其他人或多或少的都射偏了一两刀。
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们的镖法不济,皆因为他们选择的目标,都是身披盔甲的平北大帅亲卫军,再加之双方距离过远,哪怕出现一丁点的偏差,都难免会扎在厚厚的盔甲之上。
因此,这一轮预谋已久的伏击,只来得及结果不到二十名敌人的性命,便被各自成军的其余亲卫摸到了树林边上。
此时十四也不恋战,抬起右手一挥,十几道黑漆漆的人影便飞身退入丛林深处。与此同时,还朝着花木晃动之处‘抽奖’似得地随意飞出了几镖。
就这样,前来搜林的亲卫们,在又丢下几具同袍尸体之后,再次灰头土脸地退回了官道之上。
“禀君侯,方才我等奉命入林搜查,但因对方抽身极快,我等奉帅命也不敢深追,因此未能……”
平北侯郭孝此时正在详细查验着那枚要了亲卫营长性命的红绸镖,听到回报之后一抬右手,把飞镖举到对方眼前,平淡地说了句:
“看这飞镖的样式,袭击我等之人应该只是些幽北三路的江湖草莽,倒也是不足为虑的。本帅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次先锋营出击实在太过顺利,本帅心里一直还有些担心,是不是咱们中了人家的全套呢?因此,这才会临阵命令梁京代为提领中军,而本帅则亲自领兵垫后,以防幽北三路会绕背袭扰我军粮道辎重。可没想到此时等来的,却是这些只知藏头露尾暗中埋伏的江湖人……莫非,他幽北三路此时真的是无将可遣、无兵可差了?”
这位回报的亲卫神色尴尬的站在原地,接话又没什么想法,不接话又显得自己无能,只好随意的拍了一个马屁:
“少帅年少英勇,冯将军用兵如神,只一把大火便烧杀了三万敌军,顺便还把张黄羚那小儿的苦胆也给吓破了,愣是一箭未发便逃回了奉京,如今仍然龟缩在城中,不敢出门半步。今日虽然有些江湖草莽来袭扰我军粮道,但根据林间的留下的脚印与树木留下痕迹看来,来者顶多不过二十之数。莫非,我们这近十万大军,还会被这么几只猫狗一网成擒不成?哈哈哈哈……”
郭孝听完亲卫的话,自己也捋着沾满淤泥的胡须点了点头。是啊,凡欲以弱胜强者,定然要避免与对方正面相对,傻乎乎地打起消耗战来。而如今幽北三路居于弱势,想要反败为胜,便只有断自家粮道一途可行。可此时幽北的士卒一个未见,反而只来了几个江湖人,看来自己还真是有些谨慎过头了。
“好了好了,既然对方退了,咱们也赶紧上路吧。根据斥候探子所绘制的幽北地图来看,再往前三十里路,就有一处小山岗。那里地势颇高,吩咐众将士,今夜我们就在那里先行歇脚。待明日天亮之后,这官道也该好走了许多吧……”
这亲卫点了点头,传下了帅令后,大家又咬了咬牙,缓慢耳边艰难地继续赶起路来。
在路过亲卫营长的尸体旁边之时,老帅郭孝抽出自己的佩剑,亲自蹲下身来,割下了亲卫营长的发髻收入怀中,转身又对刚才那位亲卫说:
“把你们营长的尸首埋在树林边上,以佩剑做碑、以头盔为贡。待我等收复幽北失地之后,老朽再亲自为他举行丧礼!”
140.请君入瓮
郭孝所率辎重后军,在这一路上,都被十四带着冬至的众家兄弟们不停地袭扰。这些‘黑衣人’既不贪功也不冒进,郭孝也曾几次故意漏出破绽来,可对方连一次都没有出手。哪怕自己高声谈论起‘进军方略’,对方也‘恍若未闻’一般,根本没有想要遣人摸近了听个仔细的念头。
如今软硬计策都使了个遍,没想到这些前来滋扰己方的江湖人还真是沉得住气,直把个求稳求了一辈子的郭孝,都磨的再没了办法。
最后郭孝也横下一条心来,所性直接不管它了。毕竟在己方有所防备之下,对方也根本就造不成什么巨大的杀伤。除了实在有些恶心烦人之外,也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损失,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而这三十里路,在冬至众人的跟踪滋扰之下,足足走到了深夜子时才堪堪抵达。十万辎重后军宛如一盘散沙泼在了山岗之上,喊痛呼累之声此起彼伏,就连老帅郭孝,此时都在用力捶打着酸痛的肌肉,困倦之意更是一阵阵地涌了上来。
郭孝强撑着眼皮,仔细看了看,发现四周并无深林,又叫来几个亲卫,详细吩咐了轮班哨卫以后,这才倒头睡去。这一天下来,除了身体力行、帮助民夫推车之外,还要时刻防备着那些恼人的偷袭,年纪高迈的郭孝,精力与身体早就已经疲惫不堪了。此时脑中的那根绷紧的弦一松,连往日里失眠的老毛病都不药而愈,还没等亲卫们详细询问警戒的距离,他的呼噜声便已经响了起来。
几名亲卫队长一见此状,彼此相视一笑,便悄悄地退开了老远,就帅令中的不明之处,自行商议起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本还在酣甜的梦乡之中熟睡的郭孝,却被一股浓烟呛醒。他刚刚睁开眼睛爬起身来,想要看清楚是从何处传来的浓烟,又立刻被熏得流下泪来。使劲儿的揉搓了几下之后微睁二目,没想到入眼处尽是一片浓烟与火光。
与此同时,四周也有不少被浓烟呛醒的民夫与辅兵,见状都手足无措地高声叫嚷着:
“不好啦!粮草车失火啦!快救火呀!……”
紧接着便是一团嘈杂之声四起,老帅也顾不上眼睛的疼痛,急忙大声呵斥:
“慌什么慌?都别喊了,快去北面的小河沟取水救火!如今这火势刚起还不算大,就是烟多了一些而已!扯下一些麻袋片蘸湿了,捂住口鼻便可行动自如了!”
说完郭孝便站起身来,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疼的身子,急忙忙地加入了救火的队伍之中。待最后一团火苗熄灭,东方的天空已经隐约泛起了鱼肚白。
“禀君侯,四位哨兵被贼人割喉身亡。而对方用的是些黑泥一般的东西,点燃我军运粮车。所幸的是您指挥得当,再加上火势刚起便被扑灭,只是烟多了些,辎重粮草损失也不算太大;只是此时有不少将士们都被浓烟熏伤了眼睛,看不清路不说,双眼还在不停地流着眼泪……”
郭孝也使劲揉了揉血红的双眼,随意的摆了摆手说:
“被熏了眼不怕,找些干净水洗洗便是。告诉他们,无论有多么困难,我们既然已经出关,就绝对不能退后半步!这些江湖人越是卖力地滋扰我们,便说明幽北三路的局面越是惨淡。他们越是拼命阻挠,也就从侧面证明了我们急行军的重要性。传我帅令,丢下被焚毁的粮车,大家继续赶路。待三军会师奉京城下,再另行休整一日。”
这亲卫队长面色有些为难,但是沉吟了半响仍然点头应是,转身传令而去了。郭孝也是长叹了一声,亲手扶起不远处的一辆粮车,前后动了动见还堪使用,便双膀一用力,高喝了一声“出发!”,便推起粮车当先而行。
锦城距奉京城不过区区五百里路程,而这些民夫辅兵,推着粮车可以日行五十里路,如此算来,不过十天便可抵达奉京城下。眼下虽然正值雨季,道路泥泞难行,但是在平北侯郭孝的身先士卒之下,众人还是紧咬着牙关,以一种近乎‘日夜兼程’的方式,朝着奉京城下急行军而去。
三日之后,在冬至众人不停地沿途袭扰之下,疲惫不堪的郭孝终于率领十万辎重部队来到了一条河流之前。而这道河流,当地人都称它为蒲河!
其实按照原本行军路线,本应是绕道蒲河下游,走旱路绕过去的。但若是如此一来,需要多耗费一整天的时间不说,沿途还要经过一片幽暗的密林。如今所有的人都被十四与冬至的众人,给惊扰的一个头足有两个大,再也没有谁愿意去绕远路过深林了。
郭孝这几日也被扰的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此时面对河岸上被砸毁的船只与烧掉的渡桥,更是愁的唉声叹气。旁边那位暂代亲卫营长的校尉一见,适时地凑上来说:
“君侯无需忧虑,咱们此时提领的可是辅兵部队,修桥铺路可就是他们的老本行啊!依末将看,只需一个晌午过后,我十万大军便可以顺利渡河了。而河对岸的地势也是一马平川,不但官道好走,而且既无密林也无峡谷。待渡河之后,末将想办法在多去弄回几匹牲口,咱们便只需三日,即可与少帅汇合了。”
郭孝看着四周一片的开阔地带,发现也并没有什么便于藏身之处,如今天色又是正午时分,艳阳高照之下更是无需担忧偷袭滋扰,也就点了点头,对这代营长吩咐到:
“让将士们趁着这个时候赶紧小憩一番。那些修桥造船的民夫也分成几班轮流休息。待渡过蒲河之后,立刻全速向奉京方向进发!”
说罢,他向身后的粮车一靠,便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若说冬至众人在这三日间的日夜自扰之下,有什么战绩,倒也根本无从谈起。除了趁人不备,抽冷子取上几条性命之外,可以说是毫无建树;而粮车虽然烧了不少,但是面对平北军的充足准备、再加上时刻不肯放松的警惕性,损失也并不算太大。
而这几日间的昼夜扰敌,说穿了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笨办法。这被扰之人不得休息,十四他们也同样得不到休息。他们除了没有辎重的挂碍之外,根本就是与郭孝的十万后军‘同甘共苦’的。
眼下在这条四周尽是开阔地带的蒲河渡口之前,大家终于放松了警惕。而且亲卫营众人在休息之前,还特意放火烧掉了几处茂密的草丛,如今在四周这一片焦黑之上,就算落下一直麻雀来,都犹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
时至午后,蒲河岸边已经架起了足足五座简易浮桥,而可以载运人车的小船,也修好打造出了几艘。被亲卫唤醒的郭孝,看着眼前这骄人的成绩,更是深感老怀安慰。
看着这些满面倦容的将士们,郭孝心知他们方才只怕一刻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感动之下他颤抖着双唇,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良久之后,千言万语都汇成了的一句话,伸出右手虚空中用力一挥,高声喊道:“将士们!随某渡河!”
与此同时,河对岸不远处的沈归,也对颜重武轻声说了一句:“时候到了,你们出发!”
飞熊军统领颜重武,此时披挂齐整,正骑在一匹雄健无比的战马之上,身后跟着杀气腾腾的两千骑兵,每个人都是眼神冷冽神情肃穆,长枪的枪尖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支小股部队,就这么大大咧咧的站在蒲河东岸的不远处。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上那么几步,就可以看见蒲河岸上平北军那些忙碌的身影了。
颜重武也没再说什么废话,挥手一鞭直抽马臀,随即便一骑绝尘,朝着蒲河西岸方向绕路奔去了。而他身后那两千骑兵,也都整齐划一地拐了个大弯,直抄平北大军的后路而去。
之前在测验马蹄之声能传出多远的时候,颜重武也曾问过沈归:
“我们面对的不过是一群疲累了三日有余的民夫辅兵而已,为何要如此费尽心力,还要创造出半渡而击的局面才肯主动出击,真的有必要这么小心吗?”
沈归看着他所率的这两千骑兵,沉吟半晌才终于开口说道:
“以最小的损伤,获得最大的战果,这就是兵法的意义所在了。只要你的这些同袍手足,能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无论事先准备多么繁琐,那便都是值得的。”
“哎?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大善人!可被竖子郭兴一把大火焚为焦炭的三万金甲军,难道就不是人命吗?别以为我是个粗鄙武夫就看不出来,自两位使臣入京之后,这三家的所有动作你沈归都已经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之后所有走向也都在你的意料之内!你可别告诉我,金甲军被围而焚之,你这样的人事先竟然没有想到过!”
沈归听到这里,不急不恼地嘻嘻一笑:
“你误会了,我沈归可不是什么善人,我只救自己想救之人,只怜真正可怜之人;若是按照我原本的计策,金甲军能奋起反击的话,再加上张黄羚也能支援即使,竖子郭兴那八千先锋部队,早就被钉在奉京城外了;若是直接攻城,便只能靠骑兵撞向奉京坚实的城防;而金甲军与飞虎军,二军驻地又呈掎角之势互相依托防御,攻杀其中一人,便要同时遭受两方夹击;而若是郭兴选择暂时退走那就更好了,张黄羚只需派遣骑兵衔尾追杀,皆是他那八千先锋营将士,哪怕能留下点血脉来,都能算是他郭兴用兵如神了!”
141.半渡击之
其实沈归所说并不算完全。之所以他会希望金甲飞虎二军能够奋起反击,主要还是为了打消郭孝心底的顾虑。毕竟北燕与幽北,双方交战已近百年,可谓是大仗打过三百六,小仗见过赛牛毛;两方对于互相之间的战力,已经都有了极为深刻的认识与了解。
但如今郭兴与冯廉也,仅率八千骑兵孤军深入,便连破飞熊、飞虎、金甲三军。战事发展如此顺利,一生谨慎的郭孝又怎么会不起疑心呢?一旦他转过神来,从自己精心编制出的骗局中脱身而出,那么这精心准备的一锅好饭,只怕注定就要‘夹生’了。
可他万没想到,刚刚重组后的金甲军,竟然会无能到此等地步;而东幽李家的‘家生子’张黄羚,又会这般胆小如鼠,竟连敌人的面都未见到,便先望风而逃了。
可怜三万金甲儿郎,就在郭兴的一场大火下尽数化为焦炭。但沈归心中却没有一丝的怜惜。这并非是他麻木不仁,而是在整片华禹大陆上,也没有谁能比沈归更清楚:若是面对敌人的屠刀放弃抵抗的话,无论你是将军还是士卒、是平民百姓还是老幼妇孺,等待他们的都只有这一个下场。
而沈归听过的‘此等下场’,要比这三万名只会‘吃白饷’的废物,还要更加惨烈的多。
颜重武已经带着两千骑兵飞驰而去,沈归看着自己身后挺立的三千骑兵,语气平和地说:
“诸位飞熊军的兄弟们!此战,便是我幽北三路吹响反击号角的首战!我等只需等待颜将军率军而至,同时两路出击,便可把对方一举击溃!请诸位将士们牢记,此役万万不可留恋斩获物资。对于敌军,上至平北侯老儿郭孝,下至普通民夫辅兵,我们的战刀之下都不需要任何一个活口!”
一句话说完,沈归便翻身跃上了那匹盗骊,把颜重武赠他的头盔端正的戴好,紧了紧系带之后,便安静地等待起对岸传来的喊杀之声。
此时正在指挥大军渡河的平北侯郭孝,望着前后一览无遗的河岸两边,心中却不知怎的,生出了一股无来由的烦躁之感。他打从军之初,便在其父的故意安排下,成为了平北军先锋营的一名小卒;时至今日,无论是平北侯的爵位,还是平北军统帅的位子,那都是靠着实打实的军功,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在尸山血海里打滚多年的郭孝,一向不信奉鬼神之说;但对于这种不详的预感,却十分笃信。
他看了看正在警戒的亲卫营将士,张了张嘴仍然没说出什么话来,最后也只能扯着脖子,发泄似的催促着正在搬运物资渡河的民夫与辅兵们。
就在这股莫名的烦躁达到鼎盛之时,由打背后方向传来了极为密集的奔马之声。就在隆隆马蹄声刚刚传来之际,郭孝还以为是自家哪只斥候部队前来传递消息的;待马蹄声由远而近、声音愈发密集之后,他这才听了个清楚——依他的经验而断,来犯之敌绝不会少于两千之数!
“敌袭!还在渡河的民夫与辅兵迅速上岸,岸上之人立即背靠河流列阵防御,所有人都加快速度,以防敌军两面合围!亲卫营上马,与本帅一起前去阻击来犯之敌!”
郭孝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大喝出这句话来;而后便一拽长刀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右手用刀杆末端轻轻一抽马屁股,连人带马便犹如一道闪电那般、率领亲卫营的将士们向后方杀去。
马还没跑上几步,郭孝身后的河对岸方向,也传来了呼喊与喧哗之声。骑在马上的郭孝闻声回头,只看了一眼,便差点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只见河对岸的民夫与辅兵,正犹如风吹麦浪般相仿、已经被一队小股骑兵刚刚杀了一个通透!那些骑兵刚刚洞穿了己方在仓促之间结成的防御阵型之后,便纷纷一勒缰绳,齐齐调转马头,又再次朝着己方残阵杀了回去。仅这一手拨马,郭孝便看了个明白:对岸的这小股骑兵,个顶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
还没等停在原地的郭孝拿出一个准主意来,自家那五百亲卫骑士便已经与这些来犯之敌接上了刃!郭孝再次扭头,这才发现来犯之敌如同对岸的骑兵一般,也俱是虎狼之师!两军二马错身仅仅一个回合,自家的五百亲卫便已经去了一小半。如今两军已经纷纷调转马头,正在分别准备第二次冲锋!
郭孝看着那些平日里最为亲近的贴身亲卫,早已是虎目带泪:尽管此时兵力悬殊,但他们每人脸上都带着桀骜不屑的浓厚战意。郭孝又扭回头去看了看对岸那些、犹如待宰羔羊一般的辅兵,终于横了横心调转马头,朝着蒲河方向飞驰而去了。
其实不用看他自己也明白,面对人数相差悬殊的精锐骑兵,自己那多年精心调教的这五百亲卫营,算是彻底完了。
其实,郭孝做出这个决定来也不难理解,毕竟蒲河岸边还有着近十万之数的平北军士卒;如今来犯之敌虽然来势汹汹杀意正盛,不过毕竟只有区区五千之数,若是在自己亲自坐镇指挥之下,想来这五千骑兵也翻不出多大的风浪来。
而正在蒲河对岸,领着骑兵收割平北军卒性命的沈归,一见郭孝的大帅盔已经由远至近,心中顿时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来,就连手上挥舞兵刃的速度,都渐渐地慢了下来。
是的,沈归一见郭孝下定决心舍弃亲卫营,回身救援后军士卒的举动,心中这才彻底放心下来:这场蒲河大战,是郭孝败了!
说来也怪,郭孝年幼之时便已经投身军伍之中,多年来能从一个小小的先锋士卒,一步步地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对于每位士卒的优劣长短都能捻熟于心;但这场大败,他却成也在知兵,败也在知兵!
在郭孝心中,自己那五百亲卫营尽管骁勇善战,但毕竟人数不足,无法以一当十,这才会放弃亲卫调转马头,妄图以一己之力指挥十万民夫辅兵,结成防御阵型,以抗来犯之敌;可他郭家满门俱是出身先锋营中的横勇之士,而这些民夫与辅兵,却比普通百姓抢不到哪里去。毕竟面对着敌人的马蹄与雪亮的刀锋,能够临危不惧者已是少数,更何况还要站稳脚跟以命相搏呢?
正如沈归所说,若是十万民夫与飞熊军的五千骑兵正面相抗,靠着郭孝的临阵指挥与人数优势带来的群胆,己方是定然没有任何取胜可能的!
不过眼前这十万民夫,近日来先是被十四带着冬至的杀手沿途日夜袭扰,事到如今早已成了疲兵之势;在加上眼下已呈半渡之势,首尾不得相顾,而且还要同时遭受两股精锐骑兵夹击;屠刀之下那些同僚的喊杀与求饶之声,仿佛带着传染病一般,把所有人胸中那本就不多的勇气,瞬间就嚷了个一干二净。
于是,无论郭孝如何挥动军旗、如何声嘶力竭地大吼将令,都被刀锋划破皮肉与骨骼的摩擦声所掩盖,没有泛起一丝浪花来;而那些哭爹喊娘的‘待宰羔羊’,再也想不起什么将令与军法,面对敌人手中那闪亮的屠刀,只是靠着动物本能,撒开大腿四下奔逃而去了。
待颜重武把那五百平北军亲卫屠戮殆尽,又拍马赶到岸边之后,这十万‘平北大军’,直接瞬间炸营!所有民夫辅兵都抱着脑袋,也不来不及辨别方向,只顾着朝人少的方向不停跑去。但可惜的是,仅靠着两条肉腿,又怎能跑得过奔驰而来的战马呢?
这些士卒都是北燕人,大多都不习水性,此时一旦落入河水之中,连一刀之苦都不用遭受,直接连人带货一个跟头便栽入水中。待胸中余气吐尽,便只能与虾蟹为伍,从此长眠于蒲河之中了。
这场蒲河之站,真可谓是一触即溃,除了方才那五百亲卫骑兵,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展露出了北燕人的勇武与豪迈之外,剩下的便只是一边倒的单方面屠杀了!
老帅郭孝此时头发披散地呆立在岸边之上,早已喊哑的嗓子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来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下的一位位士卒们,不停被对方的战马追上,或是一刀割下头颅,或是一枪刺入后心,最后再发出毫无意义的几个音阶来,然后就被马蹄踩踏成一滩肉泥;自己在这三天时间里,又结识了不少后军之人:他们有的人帮自己推过车;有的人同自己分享过同一个水囊;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曾经一脸憨厚的央求自己,希望能给他刚出世的孩儿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可如今,他们都已经倒在了密密麻麻的尸体之中,他们都淹死在了被鲜血染红的蒲河水中,再也没有人能站起身来。
平北侯郭孝就这样拄着手中长刀,痴痴地看着这场屠杀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傍晚。对方显然没有放过任何一人的打算,哪怕胯下战马已经跑累跑死,他们仍然一脸兴奋地拎着武器,仅靠着双腿还要去追杀着那些生不起一点反抗之意的平北军;尽管有不少军士已经跪在地上高举双手,但等待他们的除了屠刀,仍然只有屠刀!
这位平北侯爷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一生用兵谨慎,主动出击的也只有这一次而已!可没想到就是这一次,自己的一世英名,连同这十万北燕大军,便尽数化为一滩碎肉了!
郭孝紧紧闭上了双眼,从腰间抽出佩剑搭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刚刚准备自刎殉国之时,耳边却传来了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
“这……是平北侯郭孝吧?着急死么?不着急的话咱爷俩聊聊呗?”
142.首战告捷
沈归随着飞熊军将士们冲杀了一阵,待局势已定之后,便觉得有些意兴阑珊:首先他掌中这柄长刀,只是飞熊军的制式马刀。虽然比普通大路货好上一些,但质量也都是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这才刚刚冲杀两个来回,刀刃便已经起卷,不堪使用了;而自己腰间所佩长剑春雨,也是和李家大小姐交换的‘定情信物’,若自己是用来杀敌报国也还说得过去,可余下的工作,分明已经与肉铺的屠夫别无二致,也实在有辱这柄宝剑的名头了。
若说回去换一把好刀来呢,等他折回来早就无用武之地了;就算是赶上了最后一波,冲杀不了几次又得重新换过。于是沈归索性把长刀随意一丢,打算远离战场中心歇会,而正巧在这个时候,沈归注意到了一个呆若木鸡的老头——正是平北侯郭孝!
如今大局已定,根本也毫无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了,沈归这才出言喝止了意欲自尽的郭孝。这还是两位‘对弈’之人第一次见面,沈归认识郭孝,郭孝却不认识‘黄口孺子’的沈归。
“咋?耽误您老酝酿好的情绪了?您老人家已经这个岁数了,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着的是什么急呢?聊会再死也不晚啊!”
郭孝本就是满怀悲怆之情,羞愤交加之下这才打算拔剑自刎。没成想刚打算一闭眼抹了脖子,便被沈归出言喝止;就仿佛一个刚烧好的炭炉子,路过一个小孩撒了一泡尿,一股脑地全给滋灭了,顿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其实沈某本没想把你们引到这条绝路上,但是您那位小公子做事也太不知轻重了,一把大火,烧死了我们三万幽北子弟!我琢磨着,这个仇怎么也得报了不是?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们北燕十万辅兵,来换我们幽北三万‘精甲’,这买卖做的,还算是童叟无欺吧?”
沈归说着话把头盔往地上一丢,又把三根入肉不深的羽箭随手一拔,这副眉头都没皱一下的模样,看起来要多横有横、要多勇武有多勇武。
“说好了聊会再死,您怎么光听我说,自己不言语呢?莫非平安侯爷也是个聋人?还是岁数大了耳朵背?要不然把我那十四兄弟叫来,跟您比划一段儿?”
听到沈归的调笑,郭孝顿觉满腔愤怒!要不是方才徒劳地一通嘶吼把嗓子彻底喊废,真有心把沈归连爹带娘的臭骂一通。当然,要是郭兴也在这,听了这笔十万辅兵换三万精甲的买卖,也得活活撕下他一块肉来!
郭孝被他唠叨的实在有些心烦意乱,再加上这几天将帅齐心的急行军,还被十四等人沿途不停滋扰;如今在被眼前这片人间炼狱一激,再也站不稳身形,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你们北燕人哭起来,都是干下雨不打雷么?中间隔着一个东海关,民风习俗能差这么大?”
沈归看着老泪横流,张开大嘴不发出一丝声音来的郭孝,纳闷地问着。直到郭孝奋力发出了沙哑的气声之后,沈归这才拍了下脑门:
“原来是把嗓子喊劈了!依我说啊老头,你都多余浪费这情感,自打你那鲜衣怒马的宝贝儿子,抢回了那具女尸之后,今日的局面便已经注定好了。事到如今,也不怕明明白白的告诉您,等您老人家走到奈何桥头之时,若是能再等上几天,一准还落得个父子相距的圆满结局呢!”
沈归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仔细打量着自己手掌上被刀柄磨出的水泡,看这模样,郭孝是否听得进去、听完有什么反应,仿佛也都无关紧要一般。
事到如今,二人耳边不住传来的求饶与厮杀之声,已有了渐弱的趋势,听来也知道,这场惨烈无比的蒲河之战,已经接近了尾声;而那些高举双手跪在地上求饶的‘俘虏’,也同老帅郭孝一样神色木然,仿佛周围正在被砍杀屠戮的同袍兄弟,与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罢了罢了,既在战场之上两军相见,本就是各为其主,成王败寇自没什么可说的。可念您偌大的年纪,在华禹大陆上又有着名将的美誉,再加上您还姓郭,晚辈怎么也该让您死个明白不是!”
听到这里,正灵魂出窍一般发愣的郭孝突然扭过头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位嘴碎至极的‘飞熊军士’。
“在下姓沈名归,正值弱冠之年,由于课业上未得名师指点,因此也无有表字在身;自幼生长于幽北中山路太白山脚下,乃是萨满教先代大萨满——北斗祭祀李玄鱼、与现任大萨满——南斗回春林思忧,二位萨满合力抚养长大的;外祖则是幽北中山王爷,名讳上郭,下云松,早年疆场厮杀之际,也曾有‘太白飞虎’的美誉……”
随着沈归详细地报出自己的生平家世,平北侯那木然的双眼竟也逐渐有了神采!他与颜重武彼此之间极为熟悉,深知如此连环毒计一定不是会那头‘黑熊’所谋。以他原本的判断,本以为那‘幕后黑手’,是奉京城相府之中那位丞相——李登李齐元!可万万没想到,这样一场惊天骗局,谋划者竟然会是眼前这个还未举行授冠之礼的少年郎!
沈归看着郭孝有了反应,面上也带出了些许颓然之色的说:
“可惜的是沈某一无功名傍身、二无爵位承袭,无法亲自领兵御敌。不然的话,哪还用的着费那么的劲呢?罢了罢了,说这些也没用,您只需要记住,今日设计绞杀你十万大军之人,是我幽北沈归!”
说到这里,沈归抽出自己腰间春雨佩剑,双手递到平北侯郭孝面前:
“这剑乃是沈某贴身佩剑,名唤春雨!剑长三尺八寸有余,乃是北海剑奴生前遗作。如老帅不弃的话,便用此柄宝剑殉国成仁,以保全您一世英名罢!”
郭孝看着沈归递来的这柄白色连鞘长剑:就这么一柄向自己索命的佩剑,竟然把他看得是眼波流转、满面皆是欣喜之色。
接过春雨长剑后,郭孝先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坚定地扶正了倒在地上的平北军的大旗——此时这面战旗早已是残破不堪,被老帅郭孝仔细地插在了暗红色的土地上;随即他又解下了自己腰间的佩剑,朝着沈归方向扔了过去……
沈归接剑在手,面带疑惑的说:
“是要我把这柄佩剑带给郭兴吗?抱歉,我已经说过了,自从你们踏入幽北国土的那一瞬间开始,便已经注定了十五万平北大军,已经不可能有任何一个活口,能活着回到家乡的土地上了……”
可郭孝听完不怒反笑,随即便摇了摇头,伸出苍老干枯、又满是血污的手,指了指沈归。
“给我的?”
郭孝只是点了点头,下个瞬间沈归便听到一道破空之声传来;他再次定睛看去,郭孝已经直挺挺地跪在了平北大军的军旗之前,随着他身子软弱无力的依靠之下,那杆军旗连同平北侯郭孝的遗体,二者一起轰然倒地。
就这样,东海关前的一代名将——平北侯郭孝,最终还是落了个兵败身死的下场。
沈归弯腰捡起了春雨长剑,借着天黑前最后的一丝光亮,看着岸边正在杀俘地飞熊军士,只觉得这幅画面极为陌生、又带着些莫名的错乱之感。
此时的东海关,由不到两千的北燕老弱残兵把守;而飞虎军营盘之中,少侯爷郭兴也在享受着缴获的酒肉,翘首以盼老侯爷郭兴率后军而至;燕京皇宫之中的御书房,天佑帝周元庆还在精心地修剪着花瓶里摆放的枝叶;而奉京沈宅之中正在养伤的颜青鸿,也终于迎来了一个够‘份量’的访客!
前日被严重烧伤的颜青鸿,此时刚被铁怜儿换上了纱布与药膏,正躺在病床之上傻呆呆的犯楞。就在万籁俱静的时候,自房屋顶上传来了‘啪、啪’两声脆响!
颜青鸿已经好了许多,虽然还是无法出门见风,但是日常行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除了还有些痒痛之外,日子比原来可好过多了!此时这两声奇怪的脆响传入屋中,他连个磕巴都没打,扯开嗓子朝着门口大喊起来:
“来人呐!不好了!有人刺杀皇子啦!”
这声音刚一传出屋门,便有三个人同时行动起来。
这头一位,便是刚刚端着热水盆出门的铁怜儿!她本就是风月场中混出来的人精,如今一听颜青鸿的呼喊,立马把手中铜盆随意一扔,整个人迅速躲入身后的柴房之中,关门落栓的动作也在一瞬间全部完成。铁怜儿这个聪明的女人,极其清楚自己手下到底有多少斤两——除非这名杀手是个市井泼妇,否则自己只要一露面,至多也只能落个束手就擒的下场;
这第二位,便是正在门房里打盹的刘半仙了!自从沈归走后,刘半仙便收起了卦幡。整日里窝在沈府的门房之中喝酒抽烟,偶尔再收拾掉几个不知哪位派来的杀手,小日子过得倒也称得上是清闲懒散。如今听见颜青鸿的呼救之声,刘半仙也根本没有着急,仍然不紧不慢地走向颜青鸿养伤的厢房方向;
而这第三个人,便是落在颜青鸿房顶之上的杀手!这位踩碎了屋头瓦的杀手,被屋内传来杀猪一般的嚎叫所惊之下,导致一脚踏空,‘轱辘轱辘’地从房顶之上滚了下来。随着‘嘭’的一声闷响,整个人狠狠地拍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