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大开碑手
这位‘笨贼’平日也是个精明之人,做起这档子事呢,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被‘受害者’一嗓子从房顶上吼下来这种情况,对于他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此人身上本有着极为深厚的功力,就算一脚踩空滚落在地,根本连皮外伤都谈不上。可如今他正四脚朝天地注视着天空,看样子仿佛是还需要点时间,在脑中好好消化一下自己失误的前因后果。
而慢悠悠走来的刘半仙,看了一眼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黑衣蒙面人’,也是极不耐烦地朝着屋内喊了起来:
“颜老二你嚷什么嚷啊?就这么个腌臜玩意儿,你用得着叫得像杀猪一样吗?咋?五行忌太监啊?”
颜青鸿还没来得及还嘴,这地上的黑衣人便一股脑爬起了身形!此人一听刘半仙所说,心中顿时一惊:自己已经缠头蒙面,还穿着一身夜行衣,居然也会被这老头一语道破身份,难道是自己做事不密,哪里漏出了马脚来?
想到此处,这位‘黑衣太监’便四下寻找了一番,可找了好长时间,也没发现出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泄了底。
“别找了别找了,你收拾的已经很利落了。之所以会露出本相,皆因你是六根不全之人,哪怕洗的再勤,身上也难免带着些尿味。”
刘半仙这话才刚一说完,身形便骤然消失不见!下个瞬间,他那犹如竹节般大手,便已经紧紧扣在了此人的咽喉之处。
“半仙半仙,这人是个太监对吗?那可别把他弄死了!押进来押进来,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他呢!”
颜青鸿那中气十足的声音由屋内传出,一字不差地落在了屋外二人耳朵之中。这位被刘半仙所制的太监,此时脑中又多了一个问题:这老头究竟是怎么拿住我的?
而刘半仙一听颜青鸿的话,双手顺势在对方的琵琶骨上轻轻一捋,只听‘咔嚓咔嚓’两声,此人便再也无法活动半分了!
单就这卸骨的手法上来看,便知道刘半仙这个天灵脉高手,平日里也一定没少做那些‘伤天害理’的缺德事!
凡是身上有功夫的江湖人,无论份属内外两门、本人的修为高低,有两处罩门都是绝对无法练出来的:一者便是肩胛位置的两扇琵琶骨;另一者便是小腿与脚跟之间的那根大筋;只要这两处被卸,就算其人是大罗金仙转世,都难逃受制于人的下场。
刘半仙拎着这个太监,仿佛擒住一只野兔相仿,不紧不慢地走入了颜青鸿的病房之中。
还未等刘半仙摘下此人的蒙面,颜青鸿只是略一打眼,便已经清楚了来者的身份!
“柳执?你来这里干嘛?”
刘半仙闻言右手一抹,柳执那张圆脸便映入二人眼帘之中。随即刘半仙飞起一脚,又把柳执踹了一个前趴,两手顺着小腿向下用力一抹……随着柳执发出了两声闷哼,便再也无法动弹了。
“你们俩聊吧,我去厨房弄点吃的……太长时间没活动,这才动了一下就饿的眼前发昏……也不知道宋行舟那小子的酒楼,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休灶……”
这位天灵脉者嘴里面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推开门向后厨走去。
颜青鸿看见如同岸边搁浅的鱼一般、正在注视自己的柳执,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这么沉的身子还敢学别人穿屋跃脊?踩碎了瓦传出声来,除了十四他们,有谁会听不见啊!若是你师傅有事派你来寻我,也大可走正门啊!……哦对了,你师傅怕刘半仙……可你若是来找我,又为什么要穿夜行衣呢?……怜儿!”
颜青鸿养伤了许久,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生人,便一股脑地说了一大串话,说完之后他也没等柳执回答,便直接扯着脖子喊起自己的那位红颜知己来!
没过多久,虚掩的房门便被一柄精巧华美的短剑轻轻拨开一道缝隙,等了几个呼吸之后,铁怜儿确认屋内安全之后,才一侧身钻进了屋子。
“哎呀!这谁啊?屋子这么多张椅子怎么趴地上呢?快起来吧,多凉啊!”
铁怜儿刚进屋,就被趴在地上的柳执给绊了一下。待看清之后,俏脸一红,又继续说到:
“颜青鸿你可以啊!人家这五体投地的大礼,你这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二皇子,也能承受得起?”
“什么眼神啊?这位小公公可是御马监监事,陆向寅的关门弟子,御马监的少监事柳执……哎不对啊!柳执,你来到底有什么事,还没说呢!怜儿,你去搜搜他的身上,看看他都带了什么东西!”
几次被抢白的柳执索性闭口不言,躺在地上直接闭眼装死了。反而铁怜儿满面兴奋之色的上前弯腰,仔仔细细的搜查了起来:
“这有个瓶子……哦,好像是药粉,也不知道是害人的还是救人的……”说到这里,铁怜儿反手一剑,把柳执的手背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大口子,又把瓷瓶中的药粉厚厚的倒了一层:“嗯……没求饶,估计应该是外伤红药……”
“这还有一捆麻绳,一块腰牌,一包银子……嗯,银子是咱的了……还有唔……这是一本书啊,我来瞧瞧写的是什么……大开碑手?这是什么闲书话本吗?”
搜到这里,铁怜儿一扬手中的古籍,在颜青鸿眼前晃了晃。颜青鸿看都没看,便随意地一摆手:
“我哪懂这个?若是本‘风月宝鉴’或者‘群芳图谱’,我还能与你细细地说个明白;不过他即使再得宠,毕竟也是个太监,又怎么可能随身携带那等宝典呢?”
铁怜儿也是欢场老手,此时面对情郎的调笑也是不急不恼:
“既然你我都不明白,不如让刘半仙来瞧瞧吧?”
“半仙半仙!”颜青鸿又高声喊叫起来。
没过多久,刘半仙啃着半扇羊排,满嘴流油地走了回来。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没完没了了是吧?家里有大人管吗?别人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是能随便打扰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正在不住摇头的颜青鸿与铁怜儿,懊恼的说:
“嗨,怪我怪我。你们这两个娃娃,一个有爹等于没有,另外一个自小便被官卖到青楼之中,还能从哪里学规矩呢?没关系没关系,半仙日后慢慢教你俩……说说吧,这次又瞎嚷嚷什么呀?”
铁怜儿闻言一摇手中古籍,然后轻手轻脚的递给了刘半仙。刘半仙微微眯二目,刚看清了书籍上所写的四个大字,便轻蔑的一笑,伸手接过这本‘大开碑手’来,扯下几页便开始胡乱地擦着自己手上的油汤。
如此一来,颜青鸿与铁怜儿还没觉得如何,犹如一条死鱼般躺在地上的柳执却心疼的大喊出声:
“快住手!那可是家师赠予我的孤本独门秘籍!华禹大陆上也仅此一本了!你竟如此暴殄天物!就不怕遭报应吗?呜呜呜……”
说着说着小胖子柳执竟然急哭了起来:这本大开碑手秘笈,可是他恩师陆向寅所赠。尽管自己早已背诵的滚瓜烂熟,但仍然还是视如珍宝,每日都贴身携带。可眼前如此珍贵的礼物,却被这个怪老头当成草纸一般随意扯碎,他又怎能不恼火,他又怎能不心疼呢?
“挺胖个孩子你哭个什么劲啊?又不是什么绝世神功,毁就毁了呗!而且你师父也没憋着什么好心!他本是玄岳道宫出身,他师门那些阴柔平和的武学一招没教也就罢了;眼下却让你以残缺不全之身,去习学人家南林禅宗的至刚武学,你说你这师傅到底是坏还是狠呢?若是你小子继续练下去,不过十年定会脱阳而死!”
刘半仙说到这里,柳执忽然止住了哭声!因为他既然觉得刘半仙口中所说,倒也不无道理。
“大开碑手?厉害吗?”
病床之上的颜青鸿,听到此处出言打断道。
“厉害个屁,说白了就是一种练气的普通功法而已。这门功夫养气为主,只是磨炼弟子脾性用的。就算你练到了头,也无非就是可以运用掌风伤人,内息外放也至多不超过三寸之远!你想想啊,若是能欺近敌人三寸之内,还非要练这破玩意儿作甚?十多年的苦修,就只能近身击碎人家的胸骨內腑,要我说啊,完全是瞎耽误工……”
“等等!”颜青鸿听到这里,仿佛想起什么一般,急忙出言打断刘半仙的话,紧张地问:“敢问半仙,身中这大开碑手之人,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刘半仙想了想,右手又在虚空中比划了几下,这才又摇了摇头说:
“这门功法的意义,修心养气多于交手伤敌,因此中招之人只要有内息护体,至多也就是静养个半年即可痊愈;不过中掌之人若是凡夫俗子的话,只怕也会有性命之忧……依老夫的经验看来,受伤之处多半要留下一个手掌印来……”
“柳执你这阉狗!北兰宫那场大火是不是你放的!我娘亲兰妃娘娘是不是你杀的!说!”
颜青鸿听到这里勃然大怒,整个人如同疯魔一般跳下了病床,狠狠地抓起了柳执的头发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带着滔天的恨意紧紧盯着柳执。
柳执被他抓着发髻,从地上生生地拽起了半截身子,仿佛一条毒蛇般地,离地足有一尺来高。二人四目相对之际,柳执怪异的呵呵一笑:
“嗯,不错。那趟活确实是我做的!”
“我要你的狗命!”
144.蒲河大捷
其实在国与国交战的这个层面之上,肯定是没有绝对秘密可言的。而幽北飞熊军统帅颜重武‘死而复生’,带着五千‘英魂转世’的精锐骑兵,于蒲河岸边大破平北侯郭孝‘十万大军’的光辉战绩,犹如插上了翅膀一般,仅仅一个日夜就传遍了整片华禹大陆。
在这场蒲河大捷中,颜重武充分展现出自己无愧于幽北三路青年一代的头号战将的名号。他那神鬼莫测的用兵方式,也早已经吸引了华禹大陆每一个人的目光。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颜重武‘全程指挥’的这场战役,却同时博得了两种不同取向观众的齐声喝彩。
在平民百姓看来,这位颜大帅此时已经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明明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平北军少帅郭兴一箭射死;之后连尸身都更是被死战不退的贴身护卫亲手火化,这都是成千上万人眼睁睁瞧着的事实吧?如今颜重武‘肉身’的骨灰,应该都已经运回了北燕国都——燕京城中;可万没想到,这位已死之人颜重武,又带着老部下从坟墓里爬了出来,单以区区五千骑兵,便一具剿灭了足有十万之众的平北大军。这样的光辉战绩,简直宛如天神下凡、武曲转世一般神奇而耀眼。如今所有幽北三路的每一个地方,无论是街边酒肆、还是饭铺茶馆中,百姓们口中谈的讲的言的论的,可都是这位颜重武颜大帅啊!
而在稍懂兵家之事的明白人眼中,这位颜帅的能力更是被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任他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个颜重武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能把平北侯郭孝这位龟缩防守了一辈子的当世名将引出东海关,并且还一次性的压上了所有筹码;之后,他又是如何准确算出敌军的每一步动向,甚至连郭孝会临阵更改行进路线这种事,他都已经谋划在内,双方仿佛约定好一般精准,一起参演了这场精彩十足的战争大戏!
当然,颜重武本人其实也不比他们清楚多少,也是仿佛雾里看花那般,静静地等着那位‘彩戏师沈归’,从自己的包袱皮中抖出一个五光十色的瑰丽景象来。
奉京皇宫,冬暖阁
“好!孤王这位族叔果然是知兵懂兵之人,不愧是我幽北三路的擎天之柱!传孤王旨意,飞熊军统帅颜重武,以区区五千骑兵,剿灭北燕十万来犯之敌于蒲河岸前,大展我幽北军威!孤王为表其勇、彰其功,着,进爵一级,封其……”
“启禀监国太子殿下……”
方才在太子颜昼得到战报之后,心中顿时大喜过望:自己才刚刚暂代监国之职,正苦于北燕大军围城,寸功未立而无颜面对满朝文武与幽北百姓,没想到颜重武竟然玩出了一手瞒天过海之计:诈死瞒名在先,等到最危难之时才如同一道奔雷相仿,迅速出手便直接绞杀了平北军的整个后勤辎重部队。更可贵的是颜重武的这张捷报奏章,竟还连同着平北侯郭孝的帅旗,一起送到了自己的龙书案前。
面对如此喜讯,颜昼立刻朗声开始宣旨,他是想尽快把自己这位有勇有谋的族叔,牢牢地笼络在自己身边。眼下奉京城外的平北大军携大胜之势而来势汹汹,可毕竟整个后军辎重部队,已经被颜重武这手妙计给彻底绞杀干净,瞬间就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根本不足为虑,彻底剿灭干净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若是日后颜重武在自己的‘指挥’之下,全歼来犯之敌的话,那么日后自己这个监国太子的声望,无论在百姓心中还是在朝野上下,都会达到一个空前绝后的高度!
这份不世之功,已经明晃晃地摆在了自己案前。而自己要做的,不过就是给这位颜大帅加官进爵,好言抚慰罢了。
可没想到此时自己这才刚刚开口,便被屋中端坐的丞相李登出言打断了。
“启禀监国太子殿下,殿下此时虽然奉旨暂代监国之职,但飞熊军统帅颜重武,早前便已是侯爵之位;若是殿下如今为赏其战功,想为其晋封王爵之位,按照朝廷法度与宗族府规矩来说,怎么也要得到陛下的首肯,再入永灵殿祭奠先祖之后,才能由陛下拟一道圣旨,才可以颁布封王恩赏……”
李登这话说的虽然极为繁复,但是个中意味却十分明白:你颜昼如今只是个监国太子,虽然北幽三路的军民人等,暂时皆归你一人调遣;但在您正是登基之前,还没有自行封赏朝臣的权利!实在想要封赏也成,先问问你那装病的爹,还有老眼昏花的颜久宁去!
颜昼高昂兴致被李登拦下,生生地卡了后半截‘圣旨’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那副张着大嘴瞪着眼睛的模样,让李登看了都觉得十分难受。如此一来,场面上冷了一会之后,李登也自觉有些莽撞,于是便左右看了看,淡淡一笑说道:
“殿下也无需着急,眼下奉京城外仍然还有北燕的五万精兵枕戈待旦,而贼首郭孝此时虽已伏诛,但与此同时,与他们平北军也算结下了解不开的血海深仇。而其孽子郭兴,也一定要报这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呀……所以依老臣看,既然此时外患未除,颁布封赏旨意自然也就为时尚早了;而且若是此时便论功行赏犒赏三军,那么待日后颜帅解决了奉京之围,届时殿下又能以何为赏呢?”
刚被一盆凉水泼了个透心凉的颜昼,此时一听李登口中所言,心中顿时也有所领悟:是啊,此时就算是自己颁下恩赏,那颜重武记得也是自家老子与宗族府颜久宁的好,自己岂不白忙活一场了吗?而且若是他日后真能把所有的平北军全部剿灭的话,那时便会面临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尴尬局面。难不成,还能把自己才刚坐了几天的龙椅拱手让人不成?
想到这里,颜昼面色开始有所好转,沉吟半晌之后,又以虚心求教的语气问道:
“那依娘舅看来,此事孤王该如何处理,才更为妥当呢?”
“唔……依老臣看,颜帅虽然一战功成,但飞熊军在锦城之外的大营,之前却被其当成饵营丢出去诱敌了;如此一来,飞熊军的辎重粮草定然无法及时供给……”
“不对啊娘舅!他们不是才刚刚缴获了老儿郭孝的粮草辎重吗?又怎么可能缺粮呢?”
李登听到这个问题,不由得苦笑一声,扳着手指头详细地为他解释起来:
“依我幽北三路的祖宗法度,在外领兵驻军的将领,是没有看管粮草之权利的。无论是户部按时播发的粮草补给、还是战场缴获的敌资,都要交由驻地的府台衙门代为保管看押;待地方官长领到户部批示之后,再重新发放到各家军需提调官员手中……”
“不过是发放个粮草,为何却要如此繁琐呢?直接让领军统帅派人领走不就结了?”
颜昼听到这极为麻烦的流程,顿时觉得头都大了。但烦归烦,眼中心中也明白其中关键所在:正所谓过手三分肥,这些府衙地方官员领导军粮之后,最后又发出去多少,这其中的猫腻,可大了去了!而如今幽北三路的文官,可都唯李登马首是瞻啊!
李登面对这个略带尴尬问题,表情也有些僵硬:
“之所以会有这样麻烦的规矩,皆因原本我幽北三路的前身,本就是前朝大燕的藩镇属地;当时大燕的粮草发放便是由统兵将领直接领取,其结果便是导致各地诸侯与边关统帅们拥兵自重,直到抽干大燕王朝最后一滴血液之际,便纷纷揭竿而起……”
颜昼听到这里便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其中关键所在了。
“可如今孤这位族叔取得了如此辉煌的一场大胜,孤身为监国太子,又是族中晚辈,总不能熟视无睹吧?那依舅父来看,发还给颜帅的这道战表,孤应该如何回复才是呢?”
李登听到颜昼向自己问策,心中顿时冷冷一笑:对于这个侄儿的脾气秉性,自己简直再清楚不过了!于内来说,他这监国太子的地位未稳,急需一场大胜来树立威信;于外来说,还有欲报父仇的郭兴,正率领五万精锐虎贲甲士,在奉京城下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向自己问策,也无非是做出对自己极为倚重的姿态,想让自己能够保证钱粮军械的持续供应、以及朝局人心的平稳安定。
“回太子殿下。殿下您既奉旨监国,微臣自当倾尽全力辅助。但此事于公来说,是殿下与在外统兵将领之间的敏感之事,臣身为文官之首,着实不便开口妄言;而于私来说呢,您二位同属族亲血脉,更没有微臣这等外人置喙之处;因此,臣只能保证颜帅以及他麾下的飞熊军粮草无虞;而其他的事,便要靠殿下您自行决断了。”
李登这一番话说完,便起身告退而去了。而太子颜昼也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站起身来,亲自把自家娘舅送到了冬暖阁外。
待李登走出皇宫西门之时,回头看着高高的皇宫围墙,心中喃喃地说:
“昼儿啊,这个皇位说到底,还是要你自己来争取的。无论你决定如何去做,结果也只能靠你自己去承担了。”
145.太子意旨
携带大胜之势,正处于华禹大陆风口浪尖上的颜重武,此时正与飞熊军的兄弟们在锦城驻扎休整。他听从了沈归的计策,既没有顺势取下东海关,也没有回援京城,只是同锦城知府顾晦一起,在府衙之中整日闭门谢客,也不知二人都在研究些什么。
而平北侯郭孝的死讯,也很快便传入了平北燕京城的皇宫之中。
“什么?平北侯郭孝兵败身死?其独子郭兴与先锋大将冯廉也二人也身陷奉京城下,成为了一支孤军?那东海关又如何?已经落于敌手了么?”
方才天佑帝周元庆本正在御书房之中摹帖练字,如今被四皇子周长安带来的败报一惊之下,整个人都瞬间从椅子中弹起身来。
这位安平王周长安,是周元庆的第四个皇子,长相斯文俊美,脾气也是温和沉稳,平日里总是那么安安静静的,无论遇见什么事也从来都不着急,一张白净的脸上总是带着暖暖地笑意。而此时他面对父皇的大惊失色,心中也早就有了准备。如今他只是躬下身子略退了三步,便语气轻柔的开口说道:
“父王无需忧虑,虽然少帅郭兴与冯将军此时已成为一支孤军,但毕竟也是牢牢地钉在了幽北都城的城关之下;想来也许正因如此,颜重武才没能一鼓作气地顺势拿下东海关来……”
天佑帝此时一听东海关尚在,顿时觉得有些讶异:
“什么?你说东海关竟然还在我北燕王朝的手中?以颜重武其人其智,是绝不可能放过此等战机的呀!若是坐视我们向东海关迅速增兵,他们这一场大戏,不全都白忙活了?”
四皇子周长安听到父皇的疑问,心中顿时一乐:自己这位父皇,可是个胸怀宽广的一代明君,文武双全与机敏果敢自不必多说,更难得的是他擅长于拔擢人才,并且能够充分信任领兵外臣。这样一位正大光明的帝王,自然不会理解颜重武为何会按兵不动,眼睁睁的看着此等战机从手中溜走了。
“父皇,伪帝颜狩本就是个心狭量窄的无能之辈,而现在那位临危受命的监国太子,比他爹还要加上一个更字!不过这倒也不奇怪,毕竟他们颜家祖上本就是掮客出身,狡猾有余而气量不足,秉性贪婪却眼界狭窄;而颜重武既是伪帝族亲,虽是外戚,但对于这父子二人的脾气秉性也肯定了然于胸……”
“哦?小四你的意思是,颜重武现在按兵不动的原因,是与颜家父子有关?”
“正是!父皇你自幼便教导儿臣,揣度人心要从脾气秉性开始入手。儿我在思量此事之时,便把自己代入颜重武的身份之中;如此一来,瞬间便理解了这位颜帅心中的左右为难!”
四皇子这个略显稚嫩的马屁一拍,便被周元庆一眼识破。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之子,于是他也并不说破,只是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便慈祥的看着周长安问道:
“哦?那你又是如何想的呢?”
“据儿猜测,颜重武此次坐视战机消失,并非不愿,实为不敢尔;根据儿臣得到的情报,伪帝颜狩之前面对平北侯郭孝所率大军,真可谓惊的是手足无措,肝胆俱裂,情急之下这才称病不朝,给小儿颜昼扣上一个监国太子的名头,自己便隐在暗处,坐观事态发展了。所以,如今着急解决奉京之危的人,其实是太子颜昼……”
说到这里,周长安端起书案上的盖碗润了润喉,继续开口说道:
“父皇您试想一下,此刻平北侯已经壮烈殉国,连带麾下的十万平北军也随之烟消云散了。那么此时在小儿颜昼眼中,交战双方的优劣态势,自然也就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眼下尽管他幽北手握巨大的‘优势’,但都城之下为何还有着我北燕五万精锐大军虎视眈眈呢?而且据平北侯之前的战报来看,先锋营与中军的五万将士,已经全盘接收了飞虎军的粮草辎重。所以在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一只被困在敌方腹地的孤军;但实际上,这些不缺粮草辎重的平北军,可都是身负血海深仇的虎狼之师呀!”
周元庆听到这里略微点了点头,然后又略带考教意味的追问下去:
“既然如此,那颜重武又为何不顺势拿下东海关,来上一招关门打……人呢?”
周长安见自家父皇失言,顿时轻轻一笑:
“正如儿臣方才所说,并非不愿,实不敢尔。父皇您想,小二颜昼此时被我五万虎狼之师堵住了家门;而颜重武这位手握重兵、此时又无事在身的飞熊军统帅,在解决了敌方‘主力部队’的之后,不赶紧率军回援,解除都城之危,反而继续领兵南下叩关,这到底是打算围魏救赵呢?还是打算养寇自重、待价而沽呢?颜重武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从他用兵的手法来看,这可不是什么愚笨之人,那么简单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哦?若是真如儿你所说,那为何他日此却在锦城之中驻军不前,既不回援奉京,也不南下夺关呢?”
“很简单,他能看到奉京城中的危机,自然也明白东海关对于双方的意义了!东海关这座天下第一雄关,只要是略懂兵事之人,都抵挡不住这巨大的诱惑!所以依儿臣看来,目前颜重武是处在一个左右为难的地步:既舍不下那近在咫尺又唾手可得的东海关;也不愿意招致伪帝颜家父子心中记恨。毕竟,颜狩那个称病躲灾的胆小帝王,也还在眼巴巴的等着重掌大权呢!”
周元庆听完四皇子心中所想,也是连连点头:自己这个四儿子,平时表面上看似有些柔弱,但是性格却极为坚韧,再加之悟性过人又天资聪颖,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他的这一番猜测,除了在细枝末节上略显粗糙之外,与自己心中所想还是八九不离十的。可惜啊,他只是……
想到此时,周元庆急忙打住了思绪,重新扯出一张笑脸来,乐呵呵的问道:
“那依吾儿看来,此时的北燕王朝应该如何应对呢?”
“兹事体大,儿臣不敢妄言。父皇若是需要意见,可以传召大哥前来与您商议国事。儿臣能做的,也就是帮父皇收些风声。而那些家国天下之大事,却实非儿臣所长啊!”
这番自谦的话一说完,周长安便挠了挠头,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来,怯怯的笑了。
如此一来,天佑帝就更加喜欢这个四儿子了。
“好吧,你也辛苦了。出宫之前去给你皇祖母请个安,问问他老人家身体是否安泰。另外呢……”说到这里,周元庆走到了四皇子身边,伸出一双大手,使劲地捏了捏他那略显纤弱的手臂:“你最近可是愈发的清瘦了,是不是府上的厨子不称心啊?父皇从御膳房里给你指派一位如何?”
“有劳父皇挂念,儿平时饭量也不算小,可就是光吃不长肉啊!哎……”
周长安说完便躬身一拜,告退而去了。
而此时在锦城之中,知府顾晦与飞熊军的统帅颜重武,也正在对着一卷黄绫‘圣旨’发愣:
“周大人,我之前听说陛下身染重病,已经无法顾及国事了。怎么如今竟然会有一道圣旨传旨你我二人手中呢?”
此时的顾晦已经再不是当初那个腐儒书生了。在被平北大军‘俘虏’之后,这位锦城知府顾晦顾子瑜,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呢,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死’过一次之后,有些事情自然也就看开了。
“依下官之见,这道圣旨恐怕不是陛下手书……”
“什么?顾大人话中之意莫非是说……咱们这位监国太子殿下,竟敢冒……”
“颜帅慎言!此刻圣旨已到,屋中又没有旁人,你我也就无需妄自揣度了。”
说完,顾晦歪着头仔细地展开了圣旨,二人直接跳过了开头那些废话,从后面开始看起。
待看完这废话连篇的圣旨之后,颜、顾二人已是面面相觑。这道圣旨遣词酌句显得十分啰嗦,但是其中所说的也就只有两件事而已:
这其一,便是表彰飞熊军的将士们,在蒲河战役之中的卓越功勋,并且许诺在战争结束之后,再一起论功欣赏。
这第二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则是要求颜重武立刻挥军北上,一鼓作气彻底击溃奉京城外敌军,以解皇城被困之危。
颜重武看完立刻苦笑一声,心道:沈归啊沈归,还真让你料到了,想取东海关,果然还是未到时机啊!
而第一次接到圣旨的顾晦,此时却面带兴奋之色:
“颜帅你看,太子殿下为你去跟李相讨来了不少的辎重,说是不日即可在锦城交付予下官了!”
颜重武听完便不屑一笑:
“先不说之前平北军的缴获还在我手中,单说朝廷拨粮之事一直都是李相指责,咱们这位监国太子,也不过就是借花献佛而已;此事若是成了,便是他太子呕心沥血为我飞熊军讨来的粮草;若是生出什么迟慢变故,那么便是李相的责任了。咱们这位太子啊,小算盘打的精着呢!”
顾晦一听颜重武的牢骚,露出一脸坏笑来:
“哦?如此说来这批粮草你不要?那正好,下官还可以用它来接济锦城附近的受灾百姓……”
颜重武眉毛一挑,斜了顾晦一眼:
“你赶紧去睡吧,梦里边想要什么都有!”
146.北兰之谜
二皇子颜青鸿满目血红、正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一脸冷漠的小胖子柳执。自他从重伤中清醒以后,无一刻不是沉浸在当日北兰宫那场大火之中的。可任凭他想遍了所有可能性,也没有想到御马监这一点。
那日身陷于火场之时,他便已经知道,自己的生身之母——兰妃包氏,根本就不是被烟火熏烧致死的。他把母妃尸体背在身后的一刹那,心中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来:母亲那前胸处那手掌轮廓的塌陷、还有衣衫上喷溅的鲜血,都不可能是肆意狂虐的火焰所为;而兰妃原本就是手脚粗大腰宽体壮,是一副的典型草原妇女身板。可当他把母亲身体往身后使劲一扛的时候,后背上传来的触感分明如同烂泥相仿,想来体内的骨骼与皮肉,已经都化为一滩烂泥了。
而根据刘半仙所说,这种内伤分明就是南林禅宗的独门武学——大开碑手所为。加上眼前这个小胖子也十分光棍,面对自己的诘问连句磕巴都没打,直接认了下来。
这出手之人虽是柳执无疑,但北兰宫与御马监往日里也素无交往,更谈不上恩仇二字,所以柳执这次行这杀人放火之事,也就根本不可能是为了泻私愤;
而这柳执则是陆向寅的关门弟子,自入宫起便由陆向寅亲自调教长大,可以说二人是名为师徒、实为父子的关系。而陆向寅呢,又是宣德帝颜狩最为信任的铁杆心腹,也可以说是皇帝意志的代言人。如此看来,难道指使柳执前去北兰宫杀人放火的幕后主使,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不过这个推论刚刚得出,便被颜青鸿自己先否定了:北兰宫走水之日,正值三方和谈之时;而自己母子二人,可是幽北三路与漠北人私下沟通的重要桥梁。即便父皇有这个念头,也绝不会在那个紧要关头动手。毕竟自己的母亲还是孛儿只斤氏唯一血脉,又是当今草原共主博尔木汗的义女;如果漠北人因为此事而撕破脸皮,与北燕大军兵合一处攻伐幽北,那这个结果就不是颜狩所能承受的。
激动万分的颜青鸿被刘半仙出手制住之后,便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喘着粗气。方才与柳执撕扯的一番动作过于用力,那些愈合不完全的伤处又被再次撕扯开来。此时包裹伤处的棉布之上,已经渗出了点点脓血来,那副模样看起来极为恐怖。
而铁怜儿也正在翻箱倒柜的找着孙白芷与李乐安留下来的火疮药,耳边响起颜青鸿粗重的喘息之声,她也只是一言不发的听在耳中,默默地流着眼泪。
而刘半仙把那位‘失手被擒’的柳执,随意往柴房一扔,自己便倒背着双手,溜溜达达地走回了门房处歇着了。
而颜青鸿的亲妹妹——奉阳公主颜书卿,自从来到沈府之后,便一直都沉浸在沈归的藏书楼之中。这座藏书楼,本是这间宅邸原本的主人,用于贮藏奇珍异宝之用;在齐返购入这所小院之后,便请来能工巧匠,将其改为了一栋藏书楼。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布置,皆因为他与沈归自幼一起长大,打小便经常看见沈归趴在林婆婆的身边,手中翻着一本又一本的晦涩古籍。
而颜书卿刚一入府,便在铁怜儿的带领下参观了这栋毫不起眼的藏书楼,打那以后,这位奉阳公主便基本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了。
今日她本正端着一本没有封皮的话本小说,可听到自己同胞哥哥那犹如野兽一般的嘶嚎之声,便急忙放下了手中的书本,顺着声音跑到了病房之中。
这还是她从北兰宫大火之后,第一次亲眼见到颜青鸿。之前所有人都告诉他,颜青鸿只是受了些小伤,如今还在忙着处理母妃的丧事。而颜书卿虽然也是颜家血脉,但终究也是女儿之身,依族律是无法参与族中长辈的婚丧嫁娶之事的。
没想到今日这一见之下才知道:什么忙于处理母妃的身后事,什么轻伤好了之后便眠花宿柳,根本都是安慰自己的谎言。这位风流之名传遍幽北三路的同胞哥哥,此时周身都被白棉布包裹着,若不是胸口的起伏,简直与义庄中的死尸别无二致;而之前发出的嚎叫也不知所为何事,如今颜青鸿身上还有着血迹与脓液正在不停往外渗出,但一向怕疼的他,仍然没有呼出一声疼来。
“哥!”
颜书卿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只能凭着记忆奔趴到颜青鸿的病床之前。而她这一声‘哥’,反倒是把沉浸在愤怒中的颜青鸿给喊回了魂。
之前因为自己的风流名声,自己这个亲妹妹始终不太待见自己。平日叫起自己来,也都是“哎,颜老二,嘿”这种毫无感情的称呼。没想到在自己落魄如斯的时候,颜书卿终于还是喊出了一声‘哥’来。这一声呼喊,让奉京公认的‘少女之友’颜青鸿,竟然感觉有些手足无措。
“奉阳你怎么来了……别哭别哭!谁欺负你了跟二哥说……二哥帮你报……过几天帮你报仇去!”
铁怜儿赶紧拉起颜书卿那瘫软如泥的身子,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公主殿下您小心些,你二哥这身上的伤才刚撕开一次,怕是还要恢复一段时间才能行动,千万可不能再碰了……”
颜书卿被铁怜儿拉起了身子,眼泪却仍然犹如断了线的珍珠相仿,不停地落在地上。
“奉阳不要哭了,二哥没事,就是被烫坏了几处,过几天就好了……”
平日的颜青鸿哄起女孩子来可是一把好手,但如今面对自己的妹妹,总有一种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感觉。说话来也是拙嘴笨腮,一点都不复往日那般风流潇洒。
“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去?我在奉旨出宫之时就不太不明白,书卿之伤本就不重,却为何又要出宫休养;而当日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像是被人暗中打晕,之后却为何又着起火来了?”
这话落在颜青鸿耳朵里,倒是给他提了一个醒:是啊,为何柳执会在掌震母妃包氏之后,单单留下了奉阳公主这个活口呢?
尽管此时柳执已经被刘半仙所制,但他毕竟也是御马监出身,相比何等严酷刑罚对他来说也都没什么用。可以说只要他自己不想开口,那无论是谁都撬不开他的两行铁齿。
想了好久,颜青鸿这才长叹一口气,对哭的像只花脸猫一样的奉阳公主说:
“哎……你二哥脑子笨,暂时也没想明白。要是沈归那小子在就好了,他脑子转得快,办法也多,肯定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奉阳公主这才想起这所宅院的主人来!是啊,沈归去了哪里?这么久都没见他的人了,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他与自己兄妹二人虽然不是什么至亲,但好歹也算的上是朋友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连个面都不露呢?
而被众人牵挂着的沈归,此时已经坐在了中山总督府的书房之中。与他对面而坐的,正是中山路的现任总督——裴涯。
“孙少爷您刚刚与颜帅合力,于蒲河大破平北侯郭孝所率的十万大军。没想到转瞬之间,便来到了裴某的青山城,想必也是定然有所相授。有什么话您尽可直言相告,裴某洗耳恭听!”
裴涯身为一路总督,尽管是捡了郭家的便宜,但也犯不上对沈归这样一个白衣之身以礼相待。
而二人才一坐稳,裴涯便开口道破这场‘蒲河大捷’其中的关键所在。如此看来,这是位不可多得的明白人。
风尘仆仆披星戴月赶来的沈归,此时并不着急搭话,反而抓起桌上的糕点与茶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半柱香过后,吃饱喝足的沈归这才抹了抹嘴,看着一派儒将风采的裴涯呵呵一笑:
“让裴都见笑了,从蒲河到青山城这一路上都被敌军祸害的不成样子了。实在找不到打尖的客店,沈某可是饿着肚子一步没停才及时赶到的,就沈某座下那匹宝马盗骊,都已经累得吐了沫子……”
裴涯一摆手,又亲自为他斟满了一杯茶:
“哎,沈公子为国事奔忙,裴某心生敬佩都来不及,又怎会取笑与你?不过想您不辞辛劳地赶来青山城,也一定是有急事在身。咱们还是先公后私,先谈正事为好。我已经吩咐下厨房预备酒宴,待公事谈完,届时您的血脉气息也趋于平稳,裴某再为您大摆酒宴、接风洗尘如何?”
裴涯是个实干家的性子,对于那些繁文缛节打心眼里腻味透了。眼前虽然话说的极为客气,但话中之意,却也是正在催促沈归赶紧切入正题。
“裴督,我幽北三路此时正处于战火之中。前些日子,颜帅与北燕那边已经取得了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而您与您麾下的中山督府军,难道不想如颜帅那般,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去为手下的弟兄们换一个锦绣前程来吗?”
“沈少爷您这可就明知故问了!当兵就为拿饷,谁又会嫌自己手中的战功太多呢?更何况如今裴某捡的还是你郭家的便宜,如今的督府军中上下,从将帅到士卒,有谁不在背后戳裴某的脊梁骨呢?不过,北燕与漠北不同,自和谈破裂之后,漠北人可一直都没有什么逾越的举动,如今就连两国接壤的边境线上,都比往日更为清净。此等难得的平稳局势之下,我们也不好贸然出兵进犯漠北吧?”
沈归呵呵一笑摆了摆手:
“哎,裴都误会了。沈某此次前来并非是想鼓动您主动出击漠北的。而且,漠北那些盐碱沙地,就算抢来也没用啊!种什么庄稼都不长,打下来不也是白费力气吗?”
147.两难之局
“哦?既然如此,那裴某可就猜不到沈兄想说之事了。还请你畅所欲言,指点在下一二。”
裴涯这番话倒也算不上是故意藏拙,反而是心眼里说出来的大实话!正如他方才所说:裴涯手下所率之兵,可都是郭云松的老底子。即便军中还有几个与自己亲近一些的将校军官,心中也都是想借着自己这架梯子,攀上颜家父子的关系。毕竟这些镇守边疆的将帅士卒们,若是能在那对父子心中混个耳熟,日后也就多了一个飞黄腾达的可能性。
毕竟这苦寒之地的要命差事,谁都不想干一辈子呀!
而裴涯自己呢,虽然与颜重武同属幽北青年一代将领,还比对方多出一个儒将的名号来。可如今倒好,眼看着对方威名传遍华禹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自己却仍然被钉在边境上不得寸进,真是既让他眼馋,心中又带着些不服气。
而沈归此次舍近求远,不回奉京去找他那个未来丈人公借兵,反而来找这个‘窃取’了自己祖父家业的天子门生,也正是料准了他急于建功扬名的心思。
“裴督莫急,沈某虽然不是让您出兵进军漠北草原,但如果此事能成,那份功劳比起颜帅来,可也不遑多让的……”
沈归越是这么抻着,裴涯心中越是好奇。不过他毕竟也是文士出身,比起颜重武那个没什么耐心的武将来,城府倒是深沉许多。
“其实沈某今日所请之事也并不复杂。您只需在边境重镇查县,布置一道疑兵拒敌,之后再把真正中山督府军中精锐,全部暗中调往双山城中驻防……”
“哦?沈兄要裴某把军中精锐士卒调往双山城驻防……”
裴涯听到沈归的话,一时间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于是他转过了身子,仔细地看起身后悬挂的那整张牛皮来。这张牛皮上所绘之图,正是一份详细的中山路军事地图。
“双山城虽然也是漠北与幽北接壤的一座边城,但那里地势崎岖,官道又不太好走,往日里就连漠北蛮子都未从双山城方向进犯幽北。真可谓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地方。而沈公子你又为何让裴某率精兵暗中驻守此处呢?抱歉,若是不清楚沈兄的全盘计划,裴某便无法依命行事。毕竟,裴某与督府军的将士们,领的还是陛下的饷银。”
裴涯仔细地看着地图,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语气中也带上了深深的怀疑。
沈归作势站起身来,走到地图之前,用手指着奉京城方向:
“如今奉京城外,还有着五万平北大军。这五万平北军可不是什么孤军,据说他们缴获了张黄羚撤退之时,遗留下的全部辎重粮草,还顺带着整座营盘,都一起接收了。也可以这么说,以飞虎军平日里的辎重配额、加上张黄羚的谨慎贪婪性子推算,郭兴的这次缴获,足够他们五万大军的三月之耗了。”
裴涯闻言立即狡黠一笑:
“沈兄所说极是,裴某对此事也有所耳闻。依裴某之见,那五万大军本就携大胜之势,如今又身负血海深仇,实属锐气正盛之时;依照兵法,此时理应避其锋芒,待敌气势与粮草消耗殆尽之际,再两面夹击合围,一举歼灭才是。不过若如此一来……”
裴涯说到这里便立刻闭口不言。只是整张脸上都挂满了忧虑,不停地叹息摇头,不肯再多言一句。
沈归明白他此时心中所想,适时开口道:
“依兵法而言确当如此,但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任何进军策略都应该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否则,不就成了刻舟求剑、照本宣科的糊涂人?毕竟凡是统兵将领,麾下所带之兵并不只是棋盘上一颗颗死物,而是活生生的人呐!”
沈归这番话把裴涯听的是连连点头,他本就是饱读兵书精研战策的儒将,目前也正在实战中融会理论知识。此时一听沈归的这番‘内行话’,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吾道不孤’之感。
“尽管如此,可裴某暂时还想不明白,沈兄要我率军进驻双山城,究竟有着怎样战略意图?”
“裴督您请看图——这双山城地处关北、中山、漠北三地交界之处。平日里虽然崎岖难行,是个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但若是日后颜重武率军回援奉京成,与竖子郭兴交战之后,便会瞬间成为可以左右战局的一块战略要地了……”
裴涯听到这里,脑中顿时想出无数种可能,还没等他理出一个头绪来的时候,沈归又继续说道:
“其实裴督也无需想的过于复杂,只需把自己代入郭兴的处境,再想一想若是兵败之后有何撤退路线,便可以明白双山城这粒‘闲子’的作用了。”
裴涯闻言立刻把目光放回地图之上,这一看不要紧,心中顿时一惊:别看沈归年纪轻轻,好准的眼光,好狠毒的心呐!
若是一切尽如沈归所想,颜重武率领麾下五万飞熊军,大军回援奉京城下之后,必然与郭兴在城外有一场血战;而如今张黄羚也正在陛下与太子的眼皮子底下,自然也是退无可退的,只能率领麾下两万飞虎军出城,与颜重武一起夹击郭兴所部。
而飞熊军自西向东而行,飞虎军又自南向北而攻,两相夹击之下,竖子郭兴便断然不会向东退去。原因也很简单:东面是中山路裴涯的地界,若是再加上六万的中山督府军,那郭兴的五万平北军,也真的是插翅难逃了。
所以兵败之后,郭兴也只有向北而逃这一条路可走。而漠北与北燕两方尽管暂时搁置,但毕竟仍然是名义上的盟友。而一个虚弱的北燕,是无法遏制刚刚得到一场大胜的幽北三路。如此一来,郭兴这五万精兵被彻底剿灭,是不符合漠北人利益的。所以此时便基本可以确定,漠北人不会帮幽北围杀郭兴还不算,反而还有很大可能会让出一条道路,暗中护着郭兴与他麾下的士卒,从漠北以南方向的——北原,绕路翻越长城回到燕山,也就逃回了他们的故乡——北燕王朝了。
若是自己依沈归的布置,驻军双山城的话,那么待日后郭兴兵败北逃之际,自己顺势领兵迎头痛击,皆时郭兴面对三路大军围追堵截,定然落得个兵败身死、追随他那个侯爷老爹而去了!
若一切如同沈归所谋,那为这场两北之争画上最终一笔的,便一定是这位中山路新任总督——裴涯了!这可是一件青史留名的功勋,无论后世之人如何修史,裴涯这个名字都注定会饱受溢美之词了!
可是,如此诱人的功勋,这沈归又为何会不远千里的扑奔自己而来、而且还安排的如此妥当之后才赠予自己呢?正所谓无功不受禄,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裴涯还是压下了心中的喜悦与渴求,故意做出一副矜持的姿态问向沈归:
“若真能如你所料,这的确是足矣让任何将领青史留名的一场大捷。但裴某不解的是,这样一桩富贵,沈兄为何赠予裴某呢?毕竟你我二人之间,平日不但没有任何交情可言,而且以在下目前的职位来说,可还有着‘夺产之恨’呢!或者裴某应该这么问,如果想要这场富贵,裴某又该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若只是一般蠢人,只当沈归把其中关隘所在都说了个清楚,如今即便不再用他,自己也可以领兵驻守于双山城,静等‘这桩富贵’自己上门便是;但裴涯毕竟是个明白人,深知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凡是善于耍小聪明的人,最终得到的下场可都不怎么样啊。
而且,据奉京城传闻,这位沈归沈公子还是丞相李登的未来女婿。而李家可还有着四万青壮族兵,此事幽北三路可谓尽人皆知。而这守株待兔的好事,他却不拿去讨好自家未来丈人公,反而来赠予自己,其中必然另有所求。
而自己在‘买东西’之前,还要先问明白‘价格’才是。
沈归听到裴涯的疑问,顿时哈哈大笑出声:
“哈哈……裴督快人快语,沈某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说完,沈归故意左右看了看,待裴涯点头之后,这才低声说道:
“沈某不管裴兄是陛下的人,还是太子的人,亦或是李相的人都好。若是您想要这个青史留名的机会,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战机的话,那么从今以后,您就只能是二皇子的人了!”
沈归这话算是彻底把裴涯惊了一个目瞪口呆!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到,那个平日里放荡不羁、只会沾花惹草的二皇子,竟然还有此等雄心壮志!就连这位心思城府深邃如海的沈少爷,竟然也会受他驱使,为他摇旗鼓噪笼络人心!
“这……这……”
裴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沈归,口中不停地发出毫无意义的音阶来。
沈归见状也是呵呵一笑:
“裴都也无需想的太复杂,之所以沈某会如此行事,也仅仅是想给好友送上一份符合心意的礼物罢了。”
裴涯闻言一翻白眼,心中暗暗地嘟囔着:以我这一路总督的效忠为礼,只怕是给你朋友妹妹的聘礼吧?
148.飞熊展翅
锦城知府顾晦与飞熊军主帅颜重武,彼此之间也不知道达成了怎样的共识,在大军休整三日之后,兵精粮足的飞熊军便在锦城东门集结三军,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出征仪式。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莫名其妙的出征仪式,任谁都觉得充满着故意为之的痕迹。古往今来,也从未有过哪个国家,会在已经打了一场胜仗之后,再回过头来举行出征仪式的。这说是祖宗礼法吧,可毕竟敌首郭孝的帅旗,此刻都已经铺在了幽北皇宫那间祭奠皇宗牌位的永灵殿大门口;说是庆功仪式呢?人家的儿子郭兴,所率五万精锐甲士还正在幽北都城之下虎视眈眈;若说是故意做给监国太子颜昼看的一场表面功夫呢?又实在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毕竟颜昼已经被郭兴堵住家门口好些日子了,若是颜重武真的心系皇室安危,那也应当火速回援才是,哪有时间在什么出征仪式上瞎耽误工夫。
而且如今在监国太子眼里,这里子与面子相比,他还是更希望‘里子’能舒服一些。
但颜重武就是在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的情况下,举行了这个出征仪式。
今日的颜重武换上了一身精铁打造的全新将军铠,腰中所佩天子剑,连剑鞘都擦得闪闪发亮;而他胯下所乘之骑,此时也换成了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雄壮战马。这匹宝马良驹名唤‘乌骓’,是牲口贩子于梁安替沈归搜罗而来、又被沈归赠予这个新结识的至交好友。
除了这些,一直都秉持着‘实用为先’的颜重武,这回还破天荒地在铠甲后披上了一道华美瑰丽的猩红色披风。这披风除了色泽极为鲜艳,上面还有着一道手工刺绣出的乌青色图样。这个图样绣的是飞熊军旗上面的图腾兽:乃是一头雄壮无比的成年黑熊,背后还生出了一对苍鹰般的翅膀。
而且,这个图样还是顾晦顾大人家中的‘母老虎’——黄氏夫人亲手所刺。别看这位黄氏夫人平日里为人泼辣、还有些不识礼数;可一旦操持起女人家的这些闺中活计来,真可谓是‘上炕一把剪子,下炕一把铲子’,足称的起是一位能里能外的贤之柱了。
颜重武一个纵身高高跃起身子,半空中腰腹一用力,只用双脚微微借了一次力,便稳稳地落在的一座将台之上,凛冽的北风吹得他身后那件猩红披风咧咧作响。他目光缓缓地扫视着将台之下的同袍手足,良久之后,忽然抽出腰间所佩的那柄天子剑,剑尖斜指奉京城方向:
“将士们!我们刚刚获得了可以载入幽北史册的一场大胜,全歼了进犯我幽北三路的十万北燕敌军,并且手刃敌酋平北侯郭孝。此役之所以能够成功,上仰天子之福、下赖诸位血战,颜某在此,先谢过诸位弟兄们了。
不过尽管如此,如今我幽北都城奉京之下,还有着郭孝之子郭兴,与他所率的五万虎狼之师,正在对我都城虎视眈眈。有人说,郭兴这五万残兵,是身负血海深仇的虎狼之师,劝某应该避其锋芒,待敌人山穷水尽之后,再一网成擒;但颜某以为,小而郭兴与他手下的残兵,此时却与待宰羔羊别无二致!我飞熊军将士无敌于天下,如今面对一群丧家之犬又有何惧哉?”
飞熊军在锦城以外的营盘,之前便被郭兴率领八千骑兵亲手‘捣毁’,而后有付之一炬;虽是故意丢下空营诱敌,但在将士们心中多少也有些忿忿不平;加之平日里人缘极好的护卫营营长方钧平,还被郭兴一枪挑破肚腹,时至今日仍然人事不省,生死不明。这些仇恨,在场每一位飞熊军将士,早就是牢牢记在心中的。眼前经自家大帅用言语一激,将士们心中所藏的情绪全部涌了上来;而没有参加蒲河战役的步兵们,更是生出了渴求一战的豪情壮志。也不知在谁的带领之下,五万将士齐齐高喊出声,他们所喊之言,倒是也极为简单,只有一个字而已:
“战!战!战!”
虽然只有一个‘战’字,但其中蕴含的气势却仿佛能够冲破九霄一般!就连文官出身的顾晦顾子瑜,此时也将自己脖颈之上的青筋都吼了出来。
颜重武见军心可用,不由得暗自点头,随后一划手中天子佩剑,剑身撩起一道寒光,剑尖斜指苍穹:
“传某将领,三军即刻出发!”
说完,颜重武收剑还鞘,又拿起将台之上的两柄鼓槌,抡圆了胳膊,敲起了浑厚雄壮的行军鼓点。这大将军鼓出的鼓点,声声直入人心,合着五万将士们启程的脚步声,仿佛把大地都震的摇晃起来。
直到后军的最后一道人影消失在地平线外之后,颜重武这才使出了浑身之力,高高扬起双手鼓槌,只一下,便把面前这道巨大的军鼓敲了一个粉粉碎。顾晦顾大人站在讲台之下,眯着眼睛看着浑身颤抖的颜重武,心中也不由自主地感慨起来。
顾大人又何尝不知颜重武的心思呢?毕竟这位颜帅与平北侯郭孝,在东海关前斗了十几年;如今他面对一个唾手可得的东海关,却不得不放弃这个绝佳的战机,只能去回援那个毫无危险的都城奉京。而方才为了鼓动军心,还不得不扯出那么一套长篇大论,来为颜狩与颜昼父子开脱。如今在他心中的愤懑与酸楚,自己不问可知。
颜重武敲碎军鼓之后,便从将台之上落了下来。待他喘匀了气息之后,这才挂上一副笑脸,走到了顾晦夫妇面前:
“顾兄,嫂夫人,这几日里有劳二位照顾,颜某不胜感激。今日,愚弟就要回援奉京城了。眼下正值兵荒马乱之际,还望兄嫂二人万事小心。顾兄您若是遇事不决,定要向嫂夫人多多请教才是。”
若是之间的顾晦,听到颜重武这番略带羞辱的劝解之辞,一定是怒不可遏地拂袖而去;可如今的他,已经趟过了生死劫,再面对这番话,只是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口中应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了。反而是黄氏夫人上前拉着颜重武那双粗糙的大手,嘴里唠叨起了细碎的嘱咐来。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件自己亲手缝制的猩红披风之后,黄氏夫人这才放下了左右挥动的手臂,看着自家那个‘洗心革面’的夫婿,神色间满是担忧的说道:
“老爷,您瞧见了么?咱幽北三路啊,怕是要变天了……”
而顾大人听完也惨然一笑,拉起了夫人的手,转身向锦城走去。嘴里还仿佛自言自语地唠叨了一句:
“古往今来,这新旧更迭之事,可从来未有一日停歇过。依为夫看呐,要变天的只怕不仅仅是这幽北三路啊……”
于是,颜重武便带领麾下五万士卒,开始顺着官道不紧不慢地向奉京城进发。不肖半日之后,这消息便传到了燕京城中那位四皇子周长安耳朵里。
一炷香尚未燃尽,周长安便带着这个消息,赶到了天佑帝周元庆的御书房中。
“什么?颜重武动了?而且要率军回援奉京?还举行了出征大典?这算是个什么意思啊?”
天佑帝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哑然失笑,带着一脸笑意地问向自己这个四儿子。而带来消息的周长安也抿嘴一笑,然后又习惯性地摸了摸脑袋,摇头晃脑地说:
“这事儿虽然奇怪,但儿以为,以颜重武其人之前的作风来看,会有这等奇怪举动,应该不仅仅只是为了鼓舞军心士气那么简单吧……”
“哦?那依吾儿之见,他这番惺惺作态又意欲何为呢?”
周长安知道这是父皇在考教自己,于是歪着脑袋仔细思量了一会,才开口说道:
“儿以为,他此番做作应该是故意演给幽北那位太子看的。既然颜重武不愿意招致颜氏父子记恨,那索性就把戏往大了演。如此一来,在日后还能留下一个好印象来?”
周元庆听了这位四皇子的对答,眯着眼睛脸带笑意的看了他好一会,然后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眉心:
“若是这样去想,恐怕就把这位颜大帅给想简单了!以他之前所展露出的才华来看,此人所作所为绝不可能如此简单直接。朕来问你,飞熊军如今的进军速度如何?”
周长安连个磕巴都没打,立刻回道:
“据儿臣得到的消息,颜重武于今日辰时率军出发,大军行进了三个时辰,走了约有五十里路程之后,便就地驻军扎营了……哦,儿明白了!的确是儿臣把此事想简单了,飞熊军以这种速度行军,的确慢了不只一星半点。不过……倒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毕竟他才刚刚凭着抓住平北侯在行军方面的脱节之处,才能偷得那场蒲河大胜。如今千里行军的人变成了自己,当然会格外小心了!”
周长安说到此处之时,立刻睁大了眼睛,宛如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正在对自己的父亲展示其中的‘精妙’所在。
而天佑帝周元庆一听他此番对答,便又戳了四皇子的眉心一下,抚掌大笑起来:
“不错不错,能想到此处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但儿你对于颜重武其人的狡猾,仍然是体会不深啊!”
149.熊王之谋
天佑帝教导儿子的兴致高昂,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又从书架的抽屉中拿出了几道皇封秘奏来,放在了周长安面前:
“这些都是你平日里看不到的秘奏,朕允许你先读一遍,然后再仔细想想吧。”说完,便又朝着门外喊了一声:“传些茶点来!”
没过多久,天佑帝一边享用茶点,一边拿起一本闲书,与周长安一起读了起来。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周长安合上了最后一本秘奏,发出了“嘶”的抽气之声,抬头看向了天佑帝。
“看完了?现在的颜重武在你心中,又当如何呢?”
周元庆合上了手中书,兴致盎然地看着对面的四皇子,静等他的回话。而周长安也一改方才那般笃定,反而略带探究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说道:
“若是依次来看,儿之前的确小觑了这位飞熊军大帅。儿臣虽未曾亲眼见过此人,但只他的手段之中,便已能感到背后传来了森森寒意。如今回过头来仔细琢磨他的举动,儿便不敢妄加揣度了……不知父皇您,又是如何看待这位颜重武的呢?”
周元庆在四皇的反问之下,也是长叹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指着御书房东墙之上挂着的华禹全图,慢悠悠地说着:
“好不容易等老了一个郭云松,结果又蹦出来了一个颜重武。近百年以来,他幽北颜家可全是靠着这些不世出的名将,才能与我们北燕相持不下的……哦对了,还有朕的那位旧友,东幽李齐元。不过国与国之间的纠纷走到最后,还是得看谁的拳头大……”
话说到这里,周元庆伸出自己的拳头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松了开手来:
“前五十年,郭云松可谓天下兵家之首,这才能以幽北弹丸之地,与我偌大一个北燕相抗;而郭云松前脚一走,后脚便冒出了一个颜重武,莫非幽北苦寒之地,在冥冥之中有着武曲神君庇佑不成?这等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我北燕王朝怎么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位呢?”
周长安听到此处,便立刻出言提醒道:
“父皇您既说到这,儿臣可就要放胆妄言了!平北侯郭孝虽然兵败殉国,但老人家生前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骁勇战将,在守城方面更是备受天下兵家推崇……您这般说辞,岂不是在抹杀……”
周元庆摆了摆手,止住了为平北侯郭孝‘仗义执言’的四儿子:
“儿你还是没听明白,这天下之人,才华能力皆有其限。而父皇方才所言之意,也并非是斥责平北侯无能。不过老侯爷戎马一生,其统兵方面的能力也就仅此而已了。但郭云松与颜重武则不一样,这两位可是实打实的绝世名将,都是深受老天眷顾的统兵奇才。文武双全自不必多说,而原本平凡无奇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到了他们手里都能令行禁止般的活过来;凡临阵对敌之际,山川河流也都可以为其所用。古往今来的名将,无一不在此列。这也是平北侯爷郭孝,终其一生都无法触及的境界……”
周长安听完心中仍有些忿忿不平,但也没有继续就这个问题与自己父皇争执。反而把话锋一转,转头又谈起了颜重武来:
“那依父皇之间,如今颜重武究竟抱得是个什么心思呢?”
周元庆沉吟半晌,便用手指极有节奏地敲击起龙书案桌来:
“依朕之见,颜重武这番做作,的确是演给天子看的不假,不过却不是演给颜家天子看的……搞不好,他暗中选定的观众,却是朕呐!”
周长安被父皇这一句话给惊得是目瞪口呆,傻愣愣的盯着自己面带笑意的父皇,好久都合不上自己那张薄嘴。
“你也无需惊讶,其中之意也并不复杂。你想,那颜重武定然舍不得放弃东海关这块肥肉,但面对奉京皇城被困又不得不立刻回援;两难之下,他这才会鼓噪起回援之势,明面上是在告诉颜家父子,自己并无不臣之心;可实际上他打的小算盘,却是想引诱我北燕王朝先行增兵东海关!毕竟会使用密谍探子收集情报的,可不仅仅只有咱们北燕一家;可一旦我们先向东海关增兵,那么他颜重武便有了合理的理由,率领大军转回头来,立刻拿下东海关!而我们北燕国土幅员辽阔,想再次集结起一支能拱卫东海关的队伍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反而颜狩麾下所率之兵,可都是随时随地便可以拨转马头的生力军呐!”
天佑帝如此一说,四皇子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而颜重武这一手戏法儿,如今被父皇说破之后,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妙之处了。就好比之前那场蒲河之战,他也无非就是打了一个行军速度上的时间差而已。
就是靠着这个简单的时间差,颜重武便以此绞杀了平北侯郭孝,还有北燕十万大军!
计都是一样的计,手段之上见高低。
“既然如此,我们按兵不动便是!如此一来,也能让颜重武之后的盘算彻底落空!”
周长安志得意满地说着,反而被天佑帝再次戳向眉心:
“傻孩子,若是这样一来,平北侯爷的膝下独子郭孝,届时可就落入万劫不复的险境之中了。朕,可万万不能寒了那些国士之心呐!这样吧,你回府上仔细想想,若是让你来用兵,眼下这场战役应该是怎么个打法呢?”
在周长安出宫离去以后,天佑帝周元庆便立刻召见了左丞相王放,入宫商讨战事走向。而出宫回府的四皇子周长安,也立刻叫来了王府总管葛三水:
“老葛,马上把赤乌的所有探子,全给我撒到幽北奉京城与东海关之间。我要知道颜重武,与他麾下飞熊军的一举一动。”
今日的夜色,如同灶台之上的黑锅底一般,半空中连一颗星星都未曾出现。而萨满教的上古典籍中也早有记载:每逢这般天相出现,便是所有神灵一起闭上灵识的至暗时刻。而华禹大陆上的老人,都不会允许自家人在这种天相之下出门。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就算不谈鬼神之事,这也是难得一见的凶险之日啊!
也就在今夜,连开几夜酒宴之后,正在梦中酣睡的少帅郭兴,被面沉似水的先锋大将冯廉也、与平北军的军需总提调官梁京一起摇醒。
“哎……冯叔,梁总提,我有些饮过量了,此时已经头痛欲裂,实在无法再饮……”
少帅郭兴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口中嘟嘟囔囔的发着牢骚,等了一会却没听见回话,半梦半醒之间顿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骨碌’一下便翻身坐起身子,双眼愣神地盯着眼前二位。
“兴儿啊……我刚刚得到四皇子手下密探带来的消息:平北老侯爷,连带我平北十万大军在内,被飞熊军颜重武领兵合围,于蒲河岸边集体战死殉国了……”
冯廉也硬着头皮、语气阴沉的说完了自己刚刚得到的战报。没想到郭兴愣了一会,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冯叔说笑了,那头黑熊精颜重武,可是弟兄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烧成一摊飞灰的;况且即便他死而复生,飞熊军充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之数,主力战兵也不会超过两万,而我父帅麾下可有着十万大军,还亲率五百亲卫营沿途护卫;有着这么多的兵力,又不缺指挥校官,就根本不可能会被任何人围而歼之!所以依末将看来,这位所谓的‘四皇子麾下密探’,应该是奉京城中派来的死士,打算一言语乱我军心,诱我等领兵远离奉京城下,好给他们那个胆小如鼠的皇帝老儿,拉扯出一条逃跑的生路来!”
郭兴这个猜测倒也算入情入理,只是冯廉也与梁京仍然是面沉似水,眼中满是悲痛之色的注视着得意洋洋的郭兴。
“怎么了?末将说的不对吗?这无论怎么想都是无稽之谈啊!冯将军您是了解我父帅的,他老人家一生用兵极为谨慎,又怎么会被人寻到半渡而击的机会呢?梁总提您也是知道的,后军之中,虽然都是负责运送粮草、搭桥修路的民夫辅兵,但平日里训练也都没少过分毫呀!如今加上父帅的五百亲卫指挥,能发挥出的战斗力绝不会弱于飞熊军!”
郭兴反驳的声音渐大,手忙脚乱的爬起身子,瞪着双眼梗着脖子,眼神中满是自信、隐约中却还带着些恳求之色……
冯廉也看着他这副神情,长叹一口气来:
“少帅请节哀。如今平北侯虽然已经壮烈殉国,但我前中二军仍然是完好无损的。大军之中不可一日无主,在陛下的圣旨到来以前,您还要暂忍丧亲之痛,承担起君侯未完成的遗愿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冯将军您是说笑的对吧!您肯定是说笑的!我现在就领兵迎接父帅回营,对!现在就去!之后我们便父子合力,一鼓作气攻下奉京!”
郭兴此时已经虎目带泪,但仍然还是做出一副‘兴冲冲’的模样,顺手拿起落在一边的将军盔,顺势便要朝营帐之外走去。
冯廉也赶忙伸手想要搂住他,却被郭兴的前冲之力生生拖出去好几步远;好在梁京见状也急忙上前,死死拉住他另外一边身子;这两位将军紧咬着牙关,谁都不肯再后退半步了。
“你们拦我干嘛!我要去见父帅!松开我!我要去找……”
郭兴用尽了浑身力气嘶吼着,身子还拼命向前撞去,沙哑的嘶吼声震得冯、梁二人耳朵嗡嗡作响,也把二位将军的眼泪也给震了下来。嘶吼了几句,郭兴已经瘫软如泥地挂在了二人身体之上,血红的双眼不停地涌出眼泪来,嘴里面还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冯廉也长叹一口气,随即便立掌一挥,敲在了郭兴的脖颈之上。在郭兴瘫软在帅榻之前,嘴上竟然还诡异地挂起了一抹甜蜜的笑容来!
150.复仇开始
冯廉下手及有分寸,只是挥起一记手刀,精准地砍在了郭兴的脖颈由侧。郭兴毕竟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少年郎,身体本就极为强劲、再加上如今正值盛年,只昏睡了不过半刻,便幽幽缓醒过来。
再次恢复知觉的郭兴,双眼无神地看着营帐尖顶。等他内心中彻底的接受了父亲战死这个噩耗之后,便缓缓地伸出一只胳膊来,胡乱地抹了抹脸。
“冯将军……传令大军立刻集结,即刻挥军南下,直取敌都奉京!”
尽管此时郭兴仍然语带哽咽,但其中寒意仍然深深地触动了在场二将。先锋大将冯廉也,此时听到郭兴这道有些逾越的军令,虽然明知不该,仍然还是双手抱拳,低声回了句‘末将领命’,便掀起帐帘,寻传令兵去了。
而留在帐中的梁京,左右为难地踌躇半晌,终于还是狠狠一咬牙,开口说道:
“少帅,末将理解您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我等毕竟是陛下的臣子,领的也是朝廷粮饷……依末将看,进攻奉京兹事体大,我等还是应该静候陛下圣旨、遵旨而行才是。不过少帅您也别误会,无论陛下的旨意如何,只要我梁京一日没有踏上北燕国土,便一日唯少帅您马首是瞻……只是奉京城下已是深沟高垒、城防又坚实无比;而我等攻城所用器械又随着老帅……此时强行攻城确有不妥之处,还望少帅能够三思。”
其实以梁京的身份,与他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来说,并不需要对这个目前只是武职校官的郭兴,如此小心翼翼;如今这样子这口气,隐约都带着点卑躬屈膝的意思了。
而梁京心中着实念着郭兴对自己一直以礼相待,加上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彼此之间也结下了不错的交情,如今他能如此对待刚历丧父之痛的郭兴,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不过,如今的郭兴,满心都被仇恨塞得满满当当,根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是神色木然的看着梁京,冷冷地说:
“梁总提身份高贵,又是文官出身,这次攻城之事就不必参与了。此事奉京城中不过区区两万之敌,为首将领又是胆小如鼠的张黄羚;而郭某与麾下八千先锋营将士,便已足够攻破城池之用,就不劳梁总提纡尊降贵,亲冒矢石了!”
说完,郭兴爬起身来,在腰间系紧兵刃,又正了正将军盔,作势便要躲门而出。没想到梁京却突然上前伸出双手,死命地拦住他的去路,面带恳求之色、语带悲戚地说着:
“少帅就听梁某一言吧!野战与攻城不同,即便我等五万大军倾巢而出,可眼下一无攻城器械在手、二无后继之军接应补充,即便到了奉京城下,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坚实高耸的城墙往而兴叹呐!而战场之上多添梁某一具尸体,倒也不在紧要,可咱们麾下的那些同袍手足,家中妻儿老小可都还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回家团圆那!若是因为我们指挥上的错误,连累五万大军尽殁于敌都之下的话,我等三人还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平北侯爷呢?少帅啊少帅,咱们这五万手足兄弟,可是平北侯留下来的最后一点骨血了!”
梁京这番话的确是至真至诚、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肺腑之言;而冯廉也之前心中计较也正如梁京所说。只是迫于二者身份不同,冯将军才只能缄默其口;而于梁安不是平北军出身,自然也就没了这份顾忌。
郭兴看着苦口婆心的梁京,心中也有所触动。但毕竟杀父之仇不能不报,在仇恨与现实之间的取舍,自己还真有些拿不定注意来。
“禀少帅,大军已在营帐之前集结完毕!”
冯廉也风尘仆仆的走进帅帐,只一眼便看见了帐中正在相持不下的二人,一时间也有些楞神。
看见冯廉也的尴尬之色,郭兴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嗨……如此说来,难道郭兴就无法替父报仇了?二位忧心之事,在下也并非一无所知;可如今我平北军后续部队已经全军覆没,咱们也就成为了一支深入敌后的孤军。等再过些日子,张黄羚留下的粮草消耗一空之后,咱们五万将士又当如何?岂不就成瓮中之鳖,只能任人宰割了?如此一来,还不如索性亡命一搏,兴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冯廉也一听此话,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之前担心郭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内心之中早已是翻江倒海;可万没想到,在丧父之痛的打击下,郭兴还能如此迅速地恢复理智。不过郭兴口中所说,也正是此时众人的尴尬所在。
进军之处本打算着直捣黄龙,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被这些幽北蛮子抄了后路,落到如今这个身陷险境的下场。
就在二人面临两难境地的时候,梁京却意外地开口说道:
“这奉京城嘛,咱们肯定不能硬来。一来手里没有攻城应用之物,二来蚁跗攻城的话,兵力又远远不足;可是这老侯爷的血海深仇,咱们又不能不报。否则的话,一来对不起老侯爷在天之灵,二来也会重创我平北大军的军心气势……”
“老梁你有话直说,将士们可都还在外面等着呢!”
性如烈火的冯廉也,实在听不了梁京这种说话方式,迫不及待的出言催促道;而一头乱麻的郭兴,此时也在眼睁睁地望着他。
“咳……虽然这奉京城不能打,但这关北路可是他颜家的老巢。如今看来,张黄羚与颜家父子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会从奉京城这个乌龟壳中探出半个脑袋了;他既然如此,索性我们就在他们这关北老家烧杀抢掠,我倒是也想探探,这颜家父子的耐性究竟能好到什么地步!”
冯廉也一听他这个法子,先是紧皱眉头,随即又释然开来:虽然烧杀抢掠之事有违天和,但毕竟也是他们幽北人设计诱杀平北侯在先,如今两国又处于交战状态,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而且此时军中主将还是老侯爷的亲生之子,正在盛怒之下打算为父报仇,想来旁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郭兴虽然仍是沉默不语,冯廉也却直接拍手说到:
“这个法子好,就这么办!我现在就带着将士们……”
“冯将军慢着,梁某还没说完呢。这烧杀抢掠只是手段,却不是目的。而且这还只是第一步而已。只需你与少帅二人,带上八千先锋营骑兵即可;与此同时,在下便带着余下的四万歩卒,暗中埋伏;倒不是梁某胆小怕事啊,而是步兵会拖累骑兵的进军速度,咱们要让他们幽北蛮子干着急!一旦颜重武那个畜生领兵回援奉京,届时梁某早已设下天罗地网,单等对方一头撞入网中;若是小儿颜昼忍不下去,派张黄羚领军出城,与颜重武两相围追堵截你们这支小股骑兵,那就更好了!只要奉京城门开上一条小小的缝隙,梁某保证,它绝对再也没有重新关闭的机会了!
梁京这番话说完,倒是让冯廉也与郭兴有些刮目相看了。在二人心中,本以为梁京是个只会攀附权贵、媚上欺下的无能鼠辈;没想到此情急之下,这位‘关系户’还会有此急智,能想出这等妙计来。
“妙!此计甚妙!咱们也来上一招‘声东击西’,无论最后自投罗网的是张黄羚,还是颜重武那个畜生,咱们都能一举扭转当前这个不利局面!”
冯廉也听了梁京之计,立刻抚掌叫好!倒不是他认为梁京之计有何等高明,只是着实不赞成强攻奉京而已。所以此时无论有什么别的路线可走,他都会拍手叫好的。
而平北军此时的当家做主之人——郭兴,在这二人的注视之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一炷香之后,冯廉也与郭兴二人披挂齐整,带着当初那八千先锋营骑兵,纵马出营了;而留在营盘之中的梁京,却没有立刻调兵遣将;他只是先回到了帅帐之中,亲笔写下了三封一模一样的书信装入信封。准备停当之后,便招来了三个心腹亲近之人:
“你们三个火速把秘奏送回燕京城,一人直奔四皇子殿下的安平王府、一人直奔王左丞相的外宅、另外一人直奔皇宫,谁去哪里你们自己商量,不要泄露半点风声;在半路之上,你们彼此间也要保持一段距离。你们切记,速度一定要快,马可以换,人却绝对不能停!”
三个随从应命而去之后,梁京便拿起桌上油灯,转身走到身后所挂的关北全图之前,神色忧虑地盘算起来。
而这冯郭所率的八千骑兵,宛如黑夜中挥动的死神镰刀一般,划过了奉京城附近的所有镇县乡村。
其实在郭兴占领飞虎军大营之后,这些村镇中居住的百姓便已经得到示警,无论有钱有势的乡绅望族,或家中还有男丁劳力的穷苦百姓,已经全部撤走了;这穷人有穷人的逃荒经验,富人有富人的亲朋好友,凡能有个落脚地方的人,此时已经都离开了。
也就是说,郭兴与冯廉也掌中屠刀所向者,皆是孤苦无依、无路可逃的老弱妇孺。
郭、冯二将兵至第一个村庄之时,郭兴初见这些惊慌失措的妇女与儿童,还颇有些不忍下手;可当他看到了一位神态年纪与平北侯颇有几分相似的老丈之时,突然心肠一狠来,舞动枪尖直奔老丈咽喉而过。
“休要怪某心狠手辣,您在天之灵有冤有仇,就全记在你们幽北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头上吧!”
郭兴在心中默默念着,既像说给这位老丈的在天之灵、又像说给心中那未曾泯灭的一丝良知……
当他拔出手中枪尖之时,老丈那温热的血液随着‘噗’的一声,无力地喷溅在了郭兴的脸上。若是换了旁人,哪怕是那些杀人如麻土匪,面对此等场景,都会略带些踌躇之色;但郭兴这一枪,却把自己渴望杀戮的阴暗面,彻底地钩了出来。
郭兴眼中闪着摄人的慌忙,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温热的血迹,随即朝着身后的前锋营将士们大喝一声:
“传某将令,屠村!无论男女老幼,一个活口都不留!”
说完,自己便拨转马头,从身边的草屋之中点燃了一枚火把举在眼前。
是的,郭兴要仔细地看看,这些幽北蛮子是如何为父亲殉葬的!
151.郭兴之变
一夜之间,郭兴所率之兵,便在奉京城以东沿线的各个村庄镇县,上演了一出名为‘火烧连营’的大戏。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大火,看着一个又一个临死前狰狞扭曲的神情,郭兴身体中流淌的满腔热血,彻底的冷了下来。
郭兴本是个饱读诗书、文武双全的帅才,平日里也是一个心思细腻,古道热肠的温润公子;可今日在杀父之仇的驱使之下,由内而外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手下每多添上一条人命,心中便多出一丝病态的满足;随着这种满足袭来的,还有着令人心慌的饥饿之感!
单单杀戮这些平民百姓,对于郭兴心中的怨与恨,已经起不到任何的缓和作用了。直到天色已经蒙蒙亮,郭兴已经领兵来到了关北与中山路交界的一道小河岸边。面对着一湾清澈的河水,郭兴这才勒停了胯下狂奔一夜的战马。
他与战马一起低下头来,痛饮河中清澈之水。水一入喉,郭兴立刻觉得全身都犹如雨润大地相仿,他竟然能清晰的体会到,那冰凉的河水流过身体的五脏六腑的感觉!而沉浸在杀戮之中的郭兴,在这一激之下也清醒了许多。
他定睛看去,水面倒影之人,脸上都是血污与烟熏的黑红色;本就不太整齐的发髻已经披散了一半,唇上更是裂开了好几道口子,虽然此时已经没有鲜血流出,但仍然可以看见皮肉翻开的血肉之色;最诡异的,则是嘴角还扯出了一抹诡异的弧度!那模样似哭似笑,自己看在眼中都觉得有些骇人。
看清楚自己的面目之后,原本就有些难受的喉咙,竟然又觉得干渴袭来。郭兴索性一头扎入了河水之中,整个人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透过水面,盯着自己未洗干净血污的双手,只觉得十分熟悉的双手在河水的折射之下有些走形,凭空生出几丝陌生之感;再回顾这一夜自己的所作所为,整个人便直愣愣的傻站齐胸深的河水当中。
“少帅,前面应该就是中山路的地界……咱们饮马之后,是直接冲入中山路腹地复仇?还是直取裴涯的中山督府军驻地?”
冯廉也本就是个老行伍,对昨夜那些事本就极为熟悉,根本没有生出郭兴那般复杂的感慨来;而己方昨夜的所作所为,虽然摆不上台面来、也算不得什么英雄所为,但两国交战,生死本就各安天命。这些幽北无辜百姓屈死己方之手不假、那自家平北侯与后军十万同袍的枉死,又要去向谁讨回呢?那些在连绵不断百年的两北战争之中,阵亡屈死的两国将士与百姓们,又要去找谁来伸冤呢?
这本就是笔糊涂账,冯廉也还是个粗人出身,想不明白便索性不再想了。他脑子虽笨,但在心中却认定了一条:郭兴是老帅的独生之子,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他的所作所为、所想所谋,比起自己来一定是更为妥当的!自己追随郭兴,与当年追随老帅相比,并无二致。
少帅郭兴先被清凉的河水一激、如今又被他一问之下,终于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着正欲升起的似火骄阳,脸上的神情也回复了往日那般生动。他看着静候将令的冯廉也,抹了一把脸上还在反射着光芒的水滴摇了摇头:
“这两条路咱们都不走!这中山与东幽,本就是郭、李两家的祖业。而颜家老儿名义上虽然是幽北三路的皇帝,可实际上他能够全盘掌控的,也就只有关北这一亩三分地了;中山路裴涯虽是颜家的一条守门忠犬,可他麾下的中山督府军,可打心眼里都在怀恋旧主呢;再加上中山督府军都是郭云松亲自调教出来的老底子,个顶个的都是硬骨头,实在没理由去主动去招惹他们……”
冯廉也一听郭兴口中所言,心中立刻一喜:看来自家这位少帅,如今心绪已经平静下来!就像昨夜那般‘强攻奉京城’的‘昏令庸招’,应该再也不会出现了。
“现在咱们平北军的仇敌只有两家:一,是奉京皇宫里面的父子爷俩;二,是杀害我父帅的真凶颜重武。这两家一为主犯、一为从犯,哪个都不能放过。至于大仇得报之后又当如何,自然应该静等陛下旨意到来,再遵循圣旨奉命而行才是。”
冯廉也听到郭兴这一番话,心中顿时替老帅的在天之灵感到安慰。此时少帅竟连平北军的退身之阶都已经想好,看来他定然已经恢复了往日那般的冷静与清醒。
无论郭兴出身如何,眼下毕竟只是区区一名校官,按国家法度来说,不单无法独自领兵,而且其父刚刚阵亡于疆场之上,理应上一道哀奏,自请去职扶灵回乡,丁忧守孝去了;可如今他这位校官,竟然能够驱使自己这个先锋大将,还能在一无圣旨二无信物的情况下调兵遣将。如此一来,战时自然不提,但日后若是被人抓个一差二错的,可再也没有一个平北侯,能出面保住他了;更何况即便他子承父业,真的完成了先父未竟的事业,一举收复幽北三路之后,皆时天佑帝又会怎么想?这平北军究竟是姓周呢,还是姓郭?
“那咱们现在又当如何呢?”
郭兴听着冯廉也的询问,随意扯下了一大段中衣布料,几下便撕成了长条形白布,紧紧地系在了额头之上:
“不忙,大家都浴血奋战了一夜,已至人困马乏之境,断断不能久持。冯叔,先让将士们饮马起炊,填饱肚子之后,咱们便杀他一个回马枪!咱们这次便要把关北路搅它一个天翻地覆。我倒是想看看,在我们把关北全境都变成人间炼狱以前,他颜家父子到底是着急还是不着急;他颜重武到底是回援还是不回援!”
郭兴与冯廉也这么大的动作,早在第一时间便已经传到了颜昼的耳朵里。而自他得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监国之职后,还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全赖颜重武得到的那场蒲河大捷,最近颜昼才能好好休息一番。
可他万没想到,郭兴的报复会来的这么快;更没想到的是,他的报复方式会如此决然,如此残忍!
颜昼自幼便生长于深宫内院,过的也是众星捧月的舒坦日子;即便成年之后,经他那个‘不太靠谱’的老爹亲手调教,但是也没见过如此惨烈的阵仗!当然了,这也不能怪宣德帝颜狩教子之时有所藏私。毕竟他颜狩若是能承受这等棘手之局,也绝不会轮到他一个太子来监国了!
若然说耍起那些暗中构陷、朝堂倾轧,或是集团党争等等小手腕来,颜家父子可谓是驾轻就熟的老行家了。虽然手头的能力未见得如何高明,但好歹也落了个经验丰富啊!可眼下倒好,郭兴这个愣头青,既不宣战也不谴责,面对杀父之仇,连自家的皇命都不等,便直接在自家门口烧杀抢掠起来!
这整整一夜,自己便被接踵而至的战报搅的心烦意乱,直至天亮以前,竖子郭兴已经来到了中山路边境。
“娘的,这群畜生可算是走远了!中山路还有裴涯所率六万精兵,眼下我们与漠北蛮子的关系还算平稳,现在就立即下旨,令裴涯领军前去肃清敌寇!哈~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精神衰弱的颜昼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的说着。随即手中提起了一只笔,又扯来了一卷自己‘心爱’的黄绫圣旨,填饱了墨刚准备亲自落笔,却被门外高喊回事的总管李清打断。
“李总管啊!稀客稀客!有什么话进来说,我父皇身体如何了?”
颜昼一见李清的身影,立刻放下掌中之笔迎上前去。在他心中,这位李总管在自己登基之后虽然毫无用处,但眼下可是实打实的四品内廷总管,还是父皇最喜爱的贴心人;再加上最近陆向寅称病,这皇宫之中的大小俗事,可全都归他一手调配了。
最重要的,则是他如今正伺候那位‘重病卧床’的宣德帝,保不齐在什么时候,自己还有可能用到他呢!
李清见颜昼起身相应,连忙先侧了侧身子,表示不敢生受皇子相迎的礼遇,随即便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面之上。
“启禀太子殿下,方才宗族府宗正——颜久宁去求见陛下,幸好被奴才及时拦在门外。颜宗正说,竖子郭兴所率骑兵,在我关北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此时我关北东面的土地上,已经血流成河伏尸千里了;敌军所过之处,无论男女老幼皆成为刀下亡魂……”
“李总管无需多言,此事本王已经知晓,刚才正准备拟一道旨意,令中山总督裴涯率领六万督府军,南下杀敌呢!您瞧,本王刚准备亲笔手拟旨意,您这就来了……”
颜昼听到此事,心中已是极为不耐烦,但脸上仍然还是笑吟吟的把身子一让,引着李清的目光直到书案上摆的那道黄绫圣旨之上。
李登只用余光夹了一眼那道圣旨,心中便立即一片冰冷。他低下头来,语气干巴巴地说:
“回太子殿下,颜宗正说今日清晨之际,敌军只是在魏家村(关北与中山交界的村落)附近徘徊,没想到他们只是歇息片刻,便调转马头,沿关北路南线往回杀来。若他们此行所图奉京城的话,便一定会路过龙兴县。届时………”
这龙兴县,原本的名字叫颜家沟。乃是颜家祖上龙兴之地,更是幽北三路的皇家陵园。
而如今幽北三路,与北燕的这位平北军少帅,说是有着‘互掘祖坟’的交情,也绝不为过。
“嘶……要不然让张黄……算了,本王即刻给颜重武下旨,他不是已经在回援的半路上了吗?告诉他无需入京,直接率军赶往龙兴县,截杀贼军!”
152.沈归还巢
沈归近日来都忙于往返关北、中山两路之间,日夜伏在马背上狂奔,屁股与大腿根早已被马鞍子磨得血肉模糊。尽管连中衣都被血脓紧紧地黏在伤口之上,他也只能紧咬牙关、继续忍受着颠簸之苦。他之所以会如此拼命赶路,皆因为这一场大戏从头到尾,都是由他亲手导演的;而此局之中的紧要所在,也就只有他自己才最为清楚。
无论是这几日出尽了风头的颜重武,还是面对‘交易’至今悬而未决的裴涯,哪怕是身在局中的郭兴,都如同盲人摸象一般,只明白自己眼前之事、却根本看不清局中全貌。而颜重武与沈归,还算是彼此脾气相投的义气之交,面对沈归献计献策也不疑有它,直接按部就班地应命行事;大帅和‘军师’勠力同心,再加上飞熊军将士抵死效命、这才能在蒲河岸边,打出了那场震惊华禹大陆的胜仗来;
而裴涯面对沈归提出的那场近乎于‘谋反’般的交易,一时间也没吐口,只是说自己需要些时间来考虑一下:若是日后自己真的伏兵于双山城,便代表已经接受了‘二皇子’递来的橄榄枝;如若自己按兵不动,也算是忠于陛下的表现,还望沈归与二皇子能够理解。
而郭兴领兵杀到颜家沟之时,沈归也恰好回到了奉京城下。他用一道来自李登之手的‘太子腰牌’,顺利叫开城门之后,便把马匹往城南骡马市里、一个脸扣草帽正在打盹的中年男人身边一拴,一步三摇地走向了丞相府方向。
相府匾额之下的长条凳上,此时正坐着两个叼着烟袋托着茶壶之人。这二位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正是丞相府大管家李福、与北泉茶社的‘东家’单清泉。
沈归离着老远,便看见二人颇为悠闲的身影。他龇牙咧嘴地拽开了屁股上被血痂黏住的中衣,笑呵呵地嚷着:
“哎呦?老两口儿在这晒太阳呢?”
这句略带恶毒的问好传过去,单清泉还没往心里去,反而管家李福‘蹭’的一声站起身来。
李福是个矮胖身材,此时站起身来也就比正在坐着的单清泉,仅仅高出一个脑袋。这小胖老头斜着眼睛瞪着沈归,嘴里还不阴不阳的说着:
“我瞧瞧这是谁啊?呦……原来是沈少爷!怎么着?来闯我们丞相府的空门了?”
单清泉一听李福的语气不善便咂了咂嘴,心中暗自觉得好笑:嘿,这老头不光脾气见长,最近不知从哪又学回来了这记仇的毛病,还真就是个老小孩!
李福这副古怪的口气,把沈归听也是的一怔,随即转念一想,便轻笑出声:
“呵呵,之前算是沈某失言了!李管家可正值盛年,那真是身手敏捷、老当益壮啊!有您坐镇相府,我那未来的丈人公定然可保无虞!”
沈归说着便疾步上前,伸手想要搀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没想到他这双手刚刚伸到李福的臂弯之处,便被李福身形轻轻一晃,震开了老远:
“你瞧你这一头一脸的,都是土,脏了吧唧的爪子别摸我啊!姓沈的小子,老夫倒是想问问你,你满口‘丈人公丈人公’的叫着,我们家大小姐呢?你把老单三言两语打发回来,此时却把我们家小姐一个人丢在了战火纷飞的边疆之地?我说姓沈呀姓沈的,我们家小姐那可是金枝玉叶,自幼便被阖府上下之人捧在手心里护着,哪过的了那种苦日子!你现在就跟我说,她人在何方、安全与否?若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算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定会灭你沈府上下满门!别瞧你家里有一个……”
“哎呦您这可冤枉死我了!我离开锦城之前,已经让几个手脚利落的兄弟,暗中护送她回大荒城了!您瞧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整个关北东路都被郭兴烧成一片火海了,她就算回了奉京城,也安全不到哪去呀!今日沈某也是刚刚从青山城赶回来的,而中山督府军的战力究竟几何,沈某也比他裴涯更有发言权吧?所以呢,这才会让十几个兄弟保着李大小姐,回你们老家大荒城去避一避祸!您老就别操心了……”
沈归知道李福是一位忠心义仆,也一改往日里的飞扬跋扈,反而在言语间自持后辈身份,小心翼翼地安抚起来。与此同时,刚才被李福震开的双手,却再次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缠了上去,再次掺起了李福的胳膊……
“嗨?老单你可真敢说啊!你不是说这小子手头功夫稀松平常吗?单就他这截气的手法,也比你强出好几头去!好小子,没想到你还是个高手!来来来,跟老夫搭一把手,我倒是也想让你看个清楚,这丞相府的大门,到底空是不空!”
他这话音刚落,四只胳膊便纠缠在了一起!几个起落之后,单清泉便已经站起身子来,一手按着一个,嘴里连声劝慰道:
“二位二位!现在都火烧眉毛了,搭手过招也不急在一时!我说老李你也是的,年轻之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老了老了怎么又生出这么大的火气来呢?沈归你赶紧入府,相爷此时不是在书房、就是在大小姐的厢房,这倔老头我先帮你拦了……”
单清泉嘴里说着,一边用眼神把沈归往院中领。沈归也双手抱圆,把李福裹缠自己双臂的绵软内息轻轻向外一震,身子顺势一矮,‘嗖’的一声蹿进府中老远。临走之前,还回头朝李福喊了一句:
“我说李叔儿,以您这手活来看,也的确算不得是空门!再不济,也能算成一个‘半掩门’(个体户风月女子)啊!回见了您!”
沈归头也没回地喊完了这句下流话,紧接着身形又是一矮,躲开了李福丢过来的一只上等手工布鞋,之后便急忙跑向书房去了。
此时的相府书房之中,除了正在负手望景、若有所思的李登之外,还有一位正在拨着算盘,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万长宁。
直到他与沈归已经隔窗对视半天,丞相大人这才回过神来。先是一脸疑惑之色,随即又变为释然与隐隐的担忧。
“回来了?事都办妥了吗?”
沈归一转身路过窗台,走到了书房之中,看了一眼正在算账的万长宁,也没着急回答问题。反而是大大咧咧的往李登的椅子上一躺,用下巴点了点万长宁的方向,大大咧咧的问着:
“这人可靠吗?”
他这一句话顿时把万长宁给恶心着了。尽管沈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早已有所耳闻,但面对面的交往还是头一回。没想到彼此之间连点像样的寒暄都没有,人家便向外赶自己了!
“恩相既然有客,那么在下先行告退……”
万长宁不是颜青鸿那种二愣子,怎么说也是读书人出身,做不出那等‘掀桌对骂‘,有辱斯文之事来。话才一说完,他便开始收拾散落在桌上的账簿与算畴,作势准备出门。
“不碍的,士安不是外人,没必要避讳。沈归有话直说便是。”
李登连忙摆手,又上前两步伸手想要按下正欲起身的万长宁。没想到万长宁却身形一侧,朝着丞相微微行礼,又白了沈归一眼,一语不发的转身离去了。
沈归看都没看离去的万长宁,只是拿起桌上的茶碗来,吸了一个滋滋作响;喝完了还‘呸、呸’地吐出了两叶茶来,嘴里面嚷着:
“这茶可有点凉啊!”
李登看着他这副不成体统的惫懒模样,就势坐在了万长宁的椅子上,紧皱双眉不咸不淡的说:
“那是老夫的茶!凉啊?那沈少爷也凑合着喝吧!”
就在翁婿二人斗嘴的时候,气鼓鼓的管家李福,带着一个小厮走进门来。他一摆手,小厮便把托盘之上的茶点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的退出了门外;而李福也从手中掏出一只瓷瓶来,重重地放在了桌上,并且恶狠狠地对沈归说:
“脱裤子!”
沈归闻言立刻大惊失色,扭头看向吹着热茶的丈人公说到:
“我说丞相大人啊,您府上这都是什么规矩啊?进门先脱裤子?按说沈某这可还没‘过门’,不该对您府上家事指指点点的;但为了您东幽李家的名声,以后也别让单清泉再登您家的门了!”
李福听了他这番话刚想动手,转念一想又停住了动作。只是嘴上冷冷的说:
“天气渐暖,你下身的伤若是再不上药,得生生烂的见了骨头!”
一直都心平气和的李登,一听沈归‘下身受伤’立刻神色大惊,一个箭步窜了上去,连拽带拉的把他摁在了身后的案榻之上。
两个老头就这样一起下手,把沈归给扒了个一丝不挂。
153.面见岳父
上完了药的沈归,此时脸带屈辱之色地站在了李登面前,再不复方才那份志得意满油腔滑调。李登看着沈归现在这个模样,往日那张冷冰冰的老脸,此时也乐出了一朵花来。
“行了别琢磨了,都是些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手放下,痒也不能挠!”李登出言训斥,沈归也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
“说回正事吧。记得之前你与我说,等你再回到奉京之后,这场战争便已经提前结束了!当时你小子是这么说的没错吧?可是如今你看看,这关北东路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凡是没有坚实城防的村镇县乡,无一例外的都被郭兴那个狗崽子给付之一炬了!你别跟我说,此等祸事是你之前也没有料到的!你既然能做出这等引狼入室的安排,对于善后事宜自然也要……”
“我说丞相大人,您这可就冤枉我了!”李登的话才说到一半,便被沈归出言打断道: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事先如何谋划,我也算不准一个素未谋面的郭兴,面对父亲阵亡之后会采取怎样的报复行为啊!今天我就跟您老人家交个实底,我原本以为,那些漠北人见到郭兴之前的‘光辉战绩’,会耐不住性子,明暗地掺和进来一脚,想要从这塘浑水里也摸出一条大鱼来。而我也与颜重武事先有约,只等漠北人有所动作,便给郭孝与他麾下的十万大军暗中放开一道口子,任凭他们突围而去。您来看……”
沈归说着,翻开了书案之上的一卷羊皮,指着地图上的蒲河周围对李登说:
“您瞧,当时我与颜帅二人,正于蒲河的东西两岸合围郭孝所部,他若是率军顺蒲河岸边向南突围,便会更加深入我军腹地;他所率之军除了五百亲卫有战马代步以外,余者可全都是只凭着两条腿来赶路的辅兵民夫,根本就逃不出我们五千骑兵的手掌心;届时,他们也只有向蒲河北岸突围一条路可走了;因为蒲河以北不但距离飞虎军大营中的郭兴所部更近一些,而且那里地势崎岖、沿途小路与丛林众多,不利于骑兵衔尾追杀;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还会迎面撞上想来浑水摸鱼的漠北骑兵……如此一来,郭孝便会‘意外’地死于漠北人之手;再不济,也能在北燕人与郭兴心中,都留下一个疑团来!”
在沈归的介绍之下,李登仔细地查看着地图上标识的山川河流与地貌边境,之后在自己思索之下也是连连点头。若真如沈归所想,这郭孝只要一死,无论郭兴是如何认为的,那漠北与北燕那份名义上的联盟,都肯定土崩瓦解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也不知漠北人是看穿了沈归的小算盘,还是真的为了‘信守约定’而两不相帮,如今自己都落得个功亏一篑。而平北侯郭孝死于颜重武之手,虽然能稳定幽北民心、振奋军中士气,但面对郭孝此时的疯狂报复,幽北也只能生受其害了。
“哎……智者千虑而必有一失!这些漠北蛮子果然不能喂得太饱,得了些腐坏陈粮,竟然连祖宗传下来的进取之心都抛之脑后了……”此时李登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竟开始为漠北人的‘实在’唉声叹气起来。
“那现在这副局面,你又打算如何收拾呢?如今这郭孝可是调转马头,已经杀到颜家沟去了!也不知这颜家的祖坟,还保不保的住!”
“嗨,您多虑了!我沈归区区一介白丁,这种国家大事哪里轮得到我来操心呢?能帮他们颜家父子收拾掉平北侯,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之后他们怎么收场,与我又有何关系呢?”
李登看着沈归懒懒散散的样子,虽然知道他说的不是心里话,但还是眉头紧皱地说道:
“可那些死于敌人之手的老弱妇孺又当如何?他们可都是我幽北三路的无辜百姓啊!莫非就任由竖子郭兴这样肆意屠戮吗?”
“我的丞相大人哎,我这有句话,您还别不爱听!如今关北一路如何水深火热,其实与你我二人都没有多大干系!我们郭、李两家的祖业,也从未遭受战火摧残呀!而关北路之所以会有此这一劫,本就是小儿颜昼……别打别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总行了吧!本就是太子殿下他自己招惹而来的祸事!自己引的天雷自己去扛,我沈归没拿他颜家那份俸禄,也犯不上替他们操这份心!”
听了沈归这番话,李登却想起了另外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来。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询问沈归的意见:
“说来也怪,你说这郭兴怎么就在中山路的边上绕了一圈,又调转马头杀回来了呢?不过我跟你说啊沈归,他郭兴怎么想我管不着,但你可别忘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中山督府军与我李家那些族兵,战斗力究竟几何你自己可得心里有数!若是关北路一旦彻底陷落敌手,那么郭、李两家也就与风中败絮,待宰羔羊那般,别无二致了!”
李登虽然一生从未领兵征战沙场,但他对于地缘政治、以及时局的判断上,可都是实打实的行家里手!再加上这么多年的‘幽北大管家’做下来,对于关北一路也有了极为深厚的感情,心中实在无法割舍下正在饱受战火摧残的幽北百姓了。
“我的爹哎,您就放心吧!我既然敢把他郭兴放进自家院子,自然就有把握,不会让再他活着出去!颜重武与裴涯很快就会给他迎头一击,届时……”
“等会等会,给我把话说明白了,他裴涯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李登一听到裴涯的名字,心中顿时一惊!那裴涯可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刻着宣德帝颜狩的烙印!眼下时局动荡自不必多想,但等到战事平息之后,沈归越俎代庖向裴涯下令这事儿,可就说不定会变成一把怎样的杀人钢刀了!
而自己这位未来女婿,虽然人有人才文有文采,手底下的功夫也愈发出色,但对于朝堂之上那些暗中的刀光剑影,他的这些手段可都毫无用武之地的!似他这般的青年才俊,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几个来;但时至今日,幽北的朝堂之上,仍然还只有那些翻来覆去看腻了的老面孔们!而这一切,自己已经冷眼旁观了几十年,早已是烂熟于心了!
“唔……”
如今沈归也自觉有些失言。毕竟此时他与裴涯的交易还未有定论,实在不该对旁人提起。但此时话已出口,也就没有再吞回去的机会了……
“算了!早晚您也得知道,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直说了吧,我打算把颜老二推到台面上去!”
这话一出口,沈归本来还硬着头皮,等着挨李登的训斥,没想到书房之中却陷入了一片沉默。良久之后,一直没等到雷声的沈归还是按耐不住性子,率先开口问道:
“……怎么着您倒是回个话啊!”
李登一抬眼皮,一脸左右为难之色的问他:
“你这是冲着太子去的?还是……?”
“那还不都一样吗?”
“颜青鸿倒也算是个不错的孩子……”
李登这‘客气话’一出口,沈归却先愣住了!他本以为就颜青鸿那狼藉的名声,跟谁说这事,都难免会招致一片嗤笑之声。可自己这位未来的丈人公,毕竟身为幽北文官之首,如今听到自己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反而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您听清楚咯!我说的是二皇子颜青鸿,不是颜重武……”
“知道,我说的也是他,前些日子在北兰宫浴火救母的那位二皇子……不过老夫可得提醒你一句,无论你和裴涯说了什么,当然我也不想知道;但是裴涯可是陛下最为亲近之人,无论你想与他谈什么‘生意’,首先都要牢牢记住这一层关系!”
沈归听了他这话也若有所思,但转念一想,也就踏实下来了。
“放心,我有把握,可以在裴涯有所异动之前便结果了他的性命。”
“之前你还说有把握,让郭孝死在漠北人手里呢!”
沈归被李登一句话给堵到了嗓子眼,直愣愣的僵在当场,找不到一个台阶来。而李登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是哈哈一乐,换上一副悠然的神态来,走去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事说完了,咱们再谈谈家事?你刚才一口一个爹的叫着,到底什么时候才和乐安完婚啊?我还告诉你小子,乐安的年纪可已经不算小了,再让她这么干等下去,我这个当爹的可饶不了你小子!”
沈归一听这事,一颗头立刻变成两个大。他原本是很喜欢李乐安的,可自从家中长辈参与到此事当中之后,这位李大小姐仿佛就变了个人一般,再不复初见之时的泼辣与独立,反而与华禹大陆的寻常大家闺秀一般,温婉贤淑、羞涩识理。
当然,这变化本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沈归之所以会喜欢李乐安,便是能在她身上,感受到‘家乡女子’那般的熟悉之感。
当时的沈归,也是在这近似于‘思乡之情’的折射之下,才会被李乐安那副独立自主的泼辣劲儿所深深吸引的。
“她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等成亲之后,这家里的日子可还怎么过啊?”‘受虐狂’沈归身陷于这样的苦恼之中。
154.旧友相见
离开了丞相府,沈归没有着急回河中大街的宅院。反而是奔着巴格留下的那所宅院——也就是如今的萨满教总坛方向而去。此时此刻,萨满教的代萨满何文道早已不在奉京城中,而这总坛的大门也自然落着一把大大的铜锁;从铜锁之上的斑斑锈迹便已知分晓——这间宅门定然已许久未曾住过人了。
沈归没有轻举妄动,先是小心翼翼地捋顺着院墙摸了一圈,没发现有任何痕迹暗号之后,这才身形一纵,翻身落了萨满教总坛的小院之中。可他的身形还没彻底站稳,便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了一大跳:
此时萨满教总坛的小院之中,站着一位看起来颇有些脸熟的俏丽女子,嘴里还正在哼着小曲,往一具苍鹰神像的翅膀上晾晒着刚刚浆洗过的衣物。此时闻声回望,见有一位不速之客自然大惊失色,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沈归。
就在二人面面相觑的时候,由打后院柴房方向,传来了一道瓮声瓮气的男子叫嚷之声:“各位都把手里的活先放放啊,开饭喽!”
这道声音刚落,便由打小院之中的各各房间,呼啦啦地走出了好几条汉子来。沈归本以为今时今日的萨满教总坛,定是个空空如也的破落院子;可万没想到,如今这间院中的生活气息,竟然会如此浓郁。就在十几个人面面相觑许久之后,‘不速之客’沈归这才挠了挠头,面带无辜之色地说:
“哎呦,赶上饭点儿了?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哥几个吃着,我就先回去了,咱们回见……不用送不用送,赶紧吃饭去吧,谁送我我跟谁急啊!”
沈归梗着脖子硬着头皮,一脸认真地往大门口走去。走到近前用力拽了两下大门,毫无意外的,没拽开!他这才想起方才大门之上挂着的那道青铜大锁,随即一拍额头,转过头来讪讪一笑:
“我要说我就是个过路的,你们能信么?”
“沈归!”
还是这个晾衣服的女子率先反应过来,大声喊出这‘过路之人’的名字来。她这‘沈归’二字才一出唇,院里立刻乱了起来。
有回屋抄家伙的、还有跑到后院喊人的、还有几位不言不语,但是身形却飞速移动,守住了院中各个‘紧要隘口’。别看这些人形形色色,穿着打扮也带着些穷酸气,但从面临‘危险’所采取的应变策略来看,还真算有那么几分专业性来!
沈归最近忙的是头昏脑涨,如今眼看着这些颇为眼熟之人,一时间也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如今对方已经准确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却仍然没想起这些人的具体来路……
正在沈归为了‘健忘症’而绞尽脑汁、费尽思量之时,由打正房之中走出了一位身形健硕的红脸汉子,腰中还有一条精钢打造的链子鞭,此时权当腰带一般用着,就这么明晃晃地挂在自己身上。此人一见沈归便是呵呵一笑,伸手解下腰间兵刃,随着‘哗啦啦’一声抖散开来:
“我还以为是霓虹认错了人,没想到还真是你这个手下败将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说到这里,烈炎手中链子鞭刚欲甩出,立刻又手忙脚乱地强行收回了力道。他四下看了看,又一个纵身上了房顶,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之下,语带疑惑地问了沈归一句:
“上回那个算命老头呢?”
沈归听到他这个问题,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别看这十几个人的脑子好像都不太正常,但好歹既能记着吃,也能记着打!未曾动手之前,还记得得先问清楚,刘半仙那个天灵脉者在不在周围;说他们是怂也好,说他们君子不吃眼前亏也罢,总之这些人,与巴格那般被‘鬼神学说’蛀坏了脑子的耿直神棍,还是有很大分别的。
是的,院中这十三个人,正是当今萨满教的全部武装力量——十三萨满卫!
恍然大悟的沈归摊了摊手,看着一脸警惕,脚踩房瓦正环顾四周的烈炎,笑嘻嘻的说:
“没别人了,就我一个!想怎么着你划出道来吧!不过我可事先说明啊,既然你们兄弟是十三萨满卫出身,那如今可已经全都归我沈归调遣了!”
“凭什么要听你这小子的吩咐啊!别瞧你有一个天灵脉武者当后盾,我们众家兄弟,可也不是吃干饭的!”霓虹一脸戒备地说着,手上也挂好了最后一件衣服……
“想吃干饭也没有,棒子面窝头,爱吃不吃。都多少天没见过银子了,我这巧妇也难为……这人又是谁啊?我告诉你们啊,粮食早就不够了,可不兴随便请客啊!”
喊了三声开饭也没见人来的‘厨师铁山’,终于还是从后院走了出来。一边嚷着还一边解着腰上的围裙。等他发现不对再定睛一看,院中那片‘剑拔弩张’的场景便映入了眼帘之中。
烈炎等了半天也没发现有刘半仙的身影,自己便一个矮身跳下了房顶,手中链子鞭痛痛快快地耍出几个花来,满面横勇桀骜地指向沈归:
“呸,尔等已是我手下败将,此刻也敢口出狂言!我们兄弟还没来得及去找你去,一报大长老的血海深仇呢,如今你居然自己找上门来!好好好,今天我就让你彻底明白,到底何等手段才配称为武艺二字!”
烈炎话一说完,也不等沈归回应,便身体前倾拖鞭在后,猛然朝沈归所立之处冲去。今日的沈归早已并非吴下阿蒙,一眼便看出了烈炎招式中那暗含之意:他这看似莽撞的前冲之势,其实全为诱敌先手而已;他手中这条链子鞭,乃是能远能近、可攻可守的奇门兵刃。如今自己只要一出手,无论是拨、打、架、抵,还是退、让、闪、躲,下场都会与上次一样,被对方借力旋身欺近内围,以鞭为索,紧紧缚住自己周身关节穴位,再一次把自己踩在脚下……
说时迟那时快,紧一个眨眼间,烈炎便已经欺近了沈归面前三步。而沈归却仍然面含笑意的一动未动,而且连个架门姿势都没抱,仿佛还没缓过神来一般。如今他周身空门大开,已经是一副坐以待毙的模样了。
“沈归,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他已经欺近了沈归面前一步,二人已经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烈炎便也有了成竹在胸之感。别看他这链子鞭,是个能远能近的奇门兵刃,但其真正的优势却与外表看上去大不相同。凡是链子鞭一道的行家里手,只要能欺近对手身前一步距离,便已经锁定了八成胜机。
“没关系……哎对啊?你叫个什么来着?”
沈归嘴上应着,待对方肩膀用力,起手式已蓄上了力,自己这才微撤半步,以倒卧铁板桥的姿势,生生向后折下半截身子,紧接着双脚借力一滑,整个人以一个极为诡异的姿势,堪堪让过对方已临面门的鞭招;与此同时,自己已经来到了烈炎身侧;他微微转了转腰,迅速抬起右脚,照着烈炎的踝骨部位迅速一记蹬踹……
“啊!!…”…噗通……”
沈归这一脚抬起仅二寸余高,但同时也正因为起脚不高,这记蹬踹的速度才能如同奔雷相仿;而重力脚被踹的烈炎,受力立刻踉踉跄跄地蹦出去好远,待倒在地上,再明白过来之后,才感觉到脚踝骨骼之处传来的剧痛……
沈归看着地上那位抱着脚踝一声不吭,额头冷汗却如同飞檐落雨相仿的烈炎,便带着坏笑歪着脑袋走上前去,捡起散落在地上链子鞭仔细打量着:
“我说你也是奇了,弄这么个玩意儿当兵刃算是怎么回事啊?这鞭不鞭链不链的,说是裤带吧,它还太硬;说是兵刃吧,它又无法伤人……啧啧啧,形式主义害死人啊!”
其他几位萨满卫,看着沈归这小人得志的样子,心中不怒反惊:当日自家众兄弟,得了大长老巴格之命前去刺杀李乐安之时,可都眼睁睁看着这位沈少爷是如何在三招以内,被烈炎踩得像一只活蛤蟆一般;可仅仅才过了一个冬天,这位沈少爷就宛如化冻相仿,武艺与见识提高了不只一星半点!
即便想要去为烈炎报仇,可自己就算比烈炎身手高,也都是自小一起练武的兄弟,比他也高不到那里去。方才烈炎就连一个照面都没走过去,其他人此时即便冲上去,估计也都是白给!
这十三萨满卫中,有一位善于医道的智将,在萨满卫中排行老幺,名唤‘云雾’。要说这智将与莽夫,就是有着根本上的区别!如今一见众家弟兄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心中便明白是自己露脸的时机到了。念及此处,他便一挺胸脯迈步向前,先扭头看了看自家兄弟,这才朗声开口道:
“兄弟们,面对此等厚颜无耻、卑鄙下流之徒,我们不需要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咱们就把这个姓沈的合力围杀,以报巴格大人的血海深仇!”
这一句话把沈归倒是惊得转过头来。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位善于‘乱扣帽子’的‘智将’,心中暗赞道:
“别看这人脑子也不大好,可做起下三滥的事来,还真算得上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155.恩怨情仇
毫无疑问,无论十三萨满卫配合如何默契,面对绝对的实力差距,都是毫无用处的。仅仅几个错身之后,沈归便把这小院之中所有的‘牛鬼蛇神’一扫而平。而此时的萨满教总坛之中,除沈归外也只有两个人,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当场:
这第一位,便是十三萨满卫中唯一的一名女子,霓虹。
沈归的性子虽然有些‘天生’的懒散与轻浮,但总算有那么几分‘绅士风度’:如非必要或发生意外的情况下,他都不愿意为难女孩子。当然,虽然这位霓虹小姐,自幼便与十二位兄长一起过那些餐风饮露的艰难日子,可仍然还是出落的亭亭玉立。虽然肤色略黑了一些,但也别有一番健康阳光的美感蕴含其中。
而另一位,便是刚刚喊人吃饭的大胖子铁山。而沈归不去动他的原因,倒也十分简单。沈归平时最喜口腹之欲,对于厨子一直都有着莫名的好感;再加上铁山身形健硕,看起来就是个力大无穷的汉子,而眼前这十几个‘滚地葫芦’,也总得有个能动弹的人来伺候不是?
“嗯……一起上也不是对手吧?上回那是本少爷也是有伤在身,才让你们钻了个空子。如今我这伤势已经彻底痊愈、你们还想讨回什么便宜去?”
沈归说完四下打量了一番,又歪过头去看着脸色尴尬的霓虹:
“小妞,去给爷找把椅子来呗?我刚才踢的有点过力,腿都被他们给震麻了……”
大胖子铁山一听沈归这话,也十分有眼力架的扯出了一脸媚笑,本就不大的眼睛被挤得都看不见缝了:
“沈少爷您‘受累’,活动那么久也该饿了吧?我这就给你拿点吃的去……”
“得得得,你们那点棒子面窝头,还是留着喂鸡好了。哎,说到这我还想问问你们,好说歹说你们也算是萨满教中之人,就算跟错了‘老大’,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步田地啊!”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受伤的还是完好的,眼神皆是一片黯淡之色。最后还是那位智将‘云雾’,率先叹了一口气:
“哎,沈爷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想当初……”
“打住打住,换一个语言精简一点的!没小爷我的允许,你再敢多说一句废话,我就让铁山把你拖到后院炖了!”
云雾被他这么一吓,识趣的立刻闭上嘴巴。随后还捅了捅躺在他身边的一位身形矮小的男子,用眼神示意他去回话。
这矮个男子倒也光棍,大声地嚷着:
“没银子了!”
沈归被他这四个字噎的直翻白眼,梗了半天脖子才咽下这口气去。
“我他娘的还不知道你们吃窝头是因为没银子了?哎?我说你们都是什么玩意儿变得啊?有一个会说话的没有啊?要么就‘哐当’一声,扔出一个干巴巴的最终结果;要么张嘴就起范,看那德行,我要是不拦着点他,一准打算从盘古开天辟地往下说。我可没这么多功夫跟你们耗着啊!赶紧来一个表达能力强的,再敢浪费时间,爷可就要对你们这位小妹妹不客气了呀!”
沈归实在不耐烦了,从椅子上扭动着身子,打算拔出春雨剑来威胁威胁这几个‘神童’;可他身后的霓虹一见他开始摸腰带,俏丽的一张小黑脸立即转红,语速极快地开口抢白:
“自巴格长老死了以后,便没人拨发我们的份例银了!加上我们被代萨满何文道下令驱逐,罚我们三年不得出入奉京城,就更没地方弄银子去了!可是此时这天还有些凉,城外的土地庙又四面漏风,我等众家兄弟,便只能趁着何萨满离开奉京这个当口,偷着回来想暖和几天,顺带看看……”
“霓虹!”正躺在地上装死的烈炎,忽然暴喝一声打断了霓虹的后半句话。霓虹也自觉失言一般,抵着脑袋不再言语了。
沈归一见烈炎如会紧张,那霓虹咽下去的后半截话里,肯定就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啊!恰好他的佩剑春雨在进城之初,便系在了盗骊的马背之上。此时此刻应该正在于梁安的马厩里面,与奔波了一路的盗骊一切‘歇着’。于是他只能随手拿起地上的一柄护手钩,并用钩尖虚挑了挑烈炎的下身部位:
“赶紧啊,别让我费事!”
这一个下流的威胁动作做完,烈炎原本那英勇就义的表情顿时黯淡下来。他长叹一口气,随即身形一转,把脸朝着地面一趴,便不再抬头了。与此同时,沈归还听见院中各处也响起了几声叹息,整个气氛骤然变得悲壮无比。
霓虹看着沈归手中那柄寒光外放的护手钢钩,眼中也隐隐闪烁出了几丝泪光。最终,她还是把牙一咬把心一横,语带哽咽的说:
“顺带着看看谁家为富不仁,趁着战乱的掩护下,打打秋风糊口渡日!”
沈归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他们视若惊天秘密一般的这件大事,竟会如此朴实无华!十三萨满卫可是萨满教中的唯一武装力量,打小享受名师指点专人看护自不必多说;在成为萨满卫以后,更有一份专门的供奉银两,那数目在自己这个‘富二代’看来,也足矣称得上‘丰厚’二字了!
他们的前辈——前任萨满卫队长齐格奇,如今已经是南康顶尖海商之一了,说一句富可敌国也绝不为过;再看看他们这十三块料,要自己玩几天来,没准都落草为寇了!看来还是李玄鱼大萨满有远见——要都是他们这样的活法,萨满教还是趁早解散算了!
“……你们……嗯……这银子……”
沈归长着大嘴,嗯啊这是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整话来。他万没想到这些傻了吧唧的萨满卫,竟会如此死心眼:何文道之前那‘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惩罚,已经很明白的告诉了他们,这是要他们自谋生路而去。可这十三个死心眼的玩意儿,竟然在奉京城外一间破庙之中住了下来。要不是今年的冬季过于寒冷,没准现在他们还在窝在间破庙里,做他们的土地公公呢!
霓虹看着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
“其实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开战之前我们还能捡到一些人家不要的……”
“行了霓虹你别说了,再说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走走走,甭管怎么说咱也是不打不相识。铁山啊,你那棒子面窝头还是照我说的办,喂鸡去!我说的嘛,刚才有好几个人,动手的时候都晃晃悠悠的、我还以为你们练得都是醉拳呢,敢情是饿的走不动路了呀……你们十三个,受伤不重还能动的都跟我走,咱们会友楼先填饱了肚子!这样打起架来,也能有力可使呀;走不动路的也别着急,等我们吃饱了,多少都给你们带回来几个肉菜……”
一听沈归这话,所有人都眼冒绿光的站起身来。就连踝骨生受了沈归一脚的队长烈炎,都撑着一根镔铁齐眉棍,晃晃悠悠地挣扎起身……
沈归一见他们这没出息的样子,既觉得心酸,又觉得好笑。
其实刚才沈归并没说慌,这十三萨满卫,本就是负责保护萨满教大护法的亲卫队;而之前的大护法是何文道,可如今何护法已经在沈归的‘协调’之下,晋升为代萨满了;而这大护法一职,便自然由沈归暂时担任。
也就是说,这十三个傻子,早已经是沈归的部下了!
此时此刻这些人中,除了沈归、铁山与霓虹之外,已经是人人带伤了;再加上十三萨满卫之前连吃饱都成了问题,个人身上的衣服自然也完整不到哪里去。如今这一行十四人,走在有些萧索的河中大街上,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还有一位相熟的小乞丐,自来熟地走到沈归面前搭着话:
“我说少帮主,您这又哪收回来的徒子徒孙啊?身上连个麻袋都没有,也配跟在您身边混饭吃?可别让他们这些新来的乱了规矩,把他们交给我调教就成了。”
这小乞儿显然是把这些‘名震天下’的十三萨满卫,当成了沈归新收来的丐帮弟子了。
被误会的沈归也是老脸一红:人家这句少帮主,显然也是冲老叫花子伍乘风那层关系才喊出来的,自己也只能生受了;反观那十三位高手,每个人都把脑袋垂到了胸口。正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饿的已经站不稳身子的时候,也就顾不上那许多了,那小叫花子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有些尴尬的沈归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银锭,塞进了乞儿手里:
“别胡说八道啊,这些可都是战场上下来的幽北英雄!今儿少帮主我还有事,就不去和弟兄们打招呼了!你帮我买些吃的带回去,让家里的老老小小都能吃个饱!不过丑化放在前面,日后要是让我知道,你小子敢独吞银子,留神我亲手打断你的狗腿!”
这小乞儿接过了银子,又拍着胸脯做了保证,便一溜烟地不见人影了。而沈归方才那句‘打断狗腿’的威胁,却让一边拄着镔铁棍当拐杖用的烈炎,把脑袋垂的更低了。
156.物价飞涨
这些又饿又馋的人再次见到了精美的酒菜之后,那副精神头与方才那般倒霉德行相比,可就大不相同了。此时此刻包括霓虹在内,吃相美丑也就都无从谈起;尤其是大胖子铁山,连最后盘中剩下的那些菜汤,都用馒头蘸着给一扫而空了。在小伙计那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足足两桌十人宴席,愣是连一个葱花都没糟践!
沈归这几日赶路有些急,內腑中的火气还没消下去,吃的自然也就不多。此时见桌上的杯盘如同新洗过一般洁净,也是欣慰一笑,又随手拿起桌上一根竹签叼在口中:
“怎么样几位?吃饱了没有呀?”
大胖子铁山唆了唆手指头上的油汤,瓮声瓮气的说:
“老话说,‘每顿吃个八分饱,活到九十不显老’。太长时间没吃这么好了,也不宜大荤大油,饱不饱的嘛……就这样吧……”
沈归一听他这话就有些懵!如今桌面上的杯盘还正闪闪发光,根本已经看不出原本盛的是什么菜来;而这会友楼自己又常来常往,后厨的厨头还是老熟人宋行舟,一桌上等酒席里都有些什么菜,自己还能不知道?
“嘿嘿嘿我说胖子,那九转大肠和锅烧肘子还不算大油大荤?怎么着?我是不是得给您要一头猪,让你抱着它啃才算解恨呗?”
“也行啊!”
“听得出好赖话吗你?甭管吃好没吃好,你们也都不能一顿吃的太撑了!饥一顿饱一顿的容易伤胃口!刚才这酒喝了菜也吃了,我说烈炎呐,咱们是找片开阔地方接着练呢?还是……”
烈炎酒量不大,方才借着好肉好菜才能顺下去半壶桂花酿,现在已经是脸颊醺红双眼发直了。他在沈归问话之下,身子前倾靠在桌边,双手变戏法一般地来回摆动着:
“不打了不打了!刚吃完饭不能动手,容易伤脾胃……”
沈归转过头去,看着面色有些尴尬的霓虹说:
“你们都是什么谁教出来的?这脑子虽然跟正常人不大一样,可还都挺知道心疼自己啊!”
黑美人霓虹此时也一挺胸脯,刚要开口回话,可没想到却打出了一个嗝来,随即整个人便往桌上一埋,一声不吭了。只留下两只红透的耳朵还露在外面……
“沈少爷您有所不知,我们兄弟十三人本都是孤儿出身。想当初……”
“你能不能闭嘴!那个矮点的,我也不嫌你说话干了,直接告诉我,能教出你们这帮子神仙的高人是谁?”
“家师齐灵烟!”
沈归一听齐灵烟的大名,双手拍出一声脆响:
“这就算是对上了!走吧,吃完了饭的确不能动手过招,但就这么窝着也容易积食啊!咱们活动活动去!”
沈归说着,朝桌上拍出一张五十两银票,便一马当先起身欲走。没成想自己还没走出门口,便被小伙计给拦了:
“沈爷沈爷您慢走两步,小的还有几句话说……”
沈归被他这一拦之下有些惊讶!这会友楼的菜价,自己早就烂熟于心了!两桌上等酒席官价四十两,再加上几瓶普通的酒水,至多也超不过四十五两这个数目。可这位小伙计也不是新来的,又是头一回拦着自己,莫非还真有什么紧要之事?
“沈爷…按理说您经常照顾我们生意,又是奉京城里出了名的大主雇,小的也不该多这个嘴……但若是这账目上出了差错,亏空可得小的我自掏腰包补上。您知道啊,小的一个月才赚二两多的银子,砸锅卖铁也填不起您这个大窟窿啊……”
“别废话了,少你多少银子说个数来?”
“您还差一百五十多两……也就是您,我这就做一回掌柜的主,零头抹去不要,您给一百五十两就得!”
“宋行舟!你要是再不出来老子要砸店了啊!”
沈归一听小伙计的话就急了:自己是有银子,但也没这么散的!加上自己刚才放下的五十两银票,这价格比往日里的翻出五个跟头去,这会友楼东家是要疯啊?
被一嗓子喊出来的宋行舟,也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沈归:
“嚷什么嚷?吃饭掏钱天经地义,想霸王餐你们可找错了庙门!当然了,你们这么多人,身上又都带着功夫,我们看店的伙计也确实不是你们的对手!不过你要是就这样一走了之,明天你沈归吃白食的大名,可就要传遍奉京城了!”
沈归一瞧宋行舟这个态度,顿时换上了一副笑脸来。之后便伸手从怀里掏出两张百两银票,满面笑意的搂着宋行舟的肩膀往后厨走:
“咱们是什么关系,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呀!走走走,我还想亲自给后厨的几位小师父赏银呢!”
二人嘴上客套着朝后厨走去,待沈归搂着宋行舟肩膀的手轻轻敲动两下之后,宋行舟这才小声开口道:
“涨价是东家做主的。奉京市面上的菜价只涨了两成。”
“对了!你们东家是……?”
“挂在外面的幌子就不说了,这会友楼真正的东家,应该是幽北三路最上面的那位!”
“老的小的?”
“应该是小的,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呀!”
“你一个厨子……从哪知道这么多的?”
在沈归问出这句话之后,宋行舟已经推开了厨房的大门。他朝着所有的人扬了扬手中银票,大声说到:
“咱们做的菜沈公子吃的顺口,亲自来赏银子了!”
随即后厨人人高声嚷谢,而沈归也只能扯起一张‘社交脸’来左右逢源。直到他与十三萨满卫再次走出会友楼大门之后,也没想明白宋行舟‘自露其相’的理由!毕竟自己叫他出来,也只是想让他认识认识这刚刚化敌为友的十三个笨蛋,以免日后‘相逢不相识’而已。
他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走着,直到了长安布庄门前,这才招呼着身后这十三位面带怯色之人走了进去。
没过多久,刚刚那十三位‘新任丐帮弟子’,便一人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行头;而霓虹姑娘更是满载而归,满脸欢喜的摩挲着衣料上精工绣出的黄白色花朵。
“唔……顺着这个胡同往里走,转过一道弯去就能看见沈府大门了!……不用找,一个胡同就那一家,挂着沈宅牌子那个院就是!就说沈归让你们来的……哦对了,叫门别让烈炎去啊!要不然容易把他吓死!”
沈归指了指不远处的胡同,对众人说着。待他们走远之后,自己又晃晃悠悠地逛起了街。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便来到了一栋三层高楼之前。
从外面看上去,这栋三层高楼的门脸才刚刚重新粉刷过一次;而有些不太方便清扫的缝隙与角落里,还隐约可见几块带着新岔的碎砖。
也不知是不是重新翻修过店面的关系,在这敌军围城、绕着奉京烧杀抢掠的紧张时局之下,这间店面门前仍然是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沈归抬头看去,门口之上正挂一个金字牌匾,上书四个大字:
“双天赌坊!”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右臂便被旁人紧紧地攥住,还使劲地摇晃了几下:
“这不是沈公子吗!多日未见,您这是去哪发财了呀?老何我可真是白天想夜里盼,今天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沈归看着这位自称‘老何’的中年男子,满脑子都是疑惑:刚才十三萨满卫没认出来,这叫老何的人也没认出来,老子不会年纪轻轻就得了健忘症吧?这满嘴‘花街柳巷’揽客风格的人,到底是谁来着?
还没等沈归想起,自己是何时何地与这位老何结识,便被他连拉带拽地推进了双天赌坊的大门。
这一层的厅堂之中,连一道能够站人的缝隙都很难找到。那些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赌客们,愣是把每十二张赌桌围了一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他们每个人的眼珠都满是血丝,嘴里也在高声叫嚷着什么听不清内容的口号,脖颈之上的青筋也根根可见。沈归冷眼看去,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蒲河岸边那无比惨烈的战场之上。
前面引路的这位何姓男子,紧紧地拽着沈归的袍袖,自己则仿佛化作一尾游鱼相仿,三转两转便带着沈归穿过了一楼那摩肩接踵的人潮,来到了通往二楼的楼门以前。
老何一眼都没看向把守着楼门的四位壮汉,只是满面堆欢地推开了楼门,客客气气地引着沈归走上了二楼。
这双天赌坊的二楼,与一楼那般喧嚣热闹的场景截然不同。尽管还有些嘈杂之声从楼板与大门的缝隙之中传来,但入眼处已皆是一片清幽雅致。
“老……老何是吧?”
“沈爷好记性,有什么事您吩咐着?”
“方才路过一楼之时,我已经看了一个大概。而你们这双天赌坊的二楼,又是个什么所在呀?”
“沈爷您说笑了,鄙小号是双天赌坊,这上下三层加在一起,自然都是赌耍玩乐的地方了!”
“宝局子爷又不是没进过,你们这耍的无论是马吊牌九、还是骰子斗鸡,爷我都没多大兴趣……”
“沈爷,要是只有您说的那些俗玩意儿,老何我还用得着带您上二楼吗?就您方才所说的这几样耍,那都是不入流的玩法,在一楼就全齐了!而咱们双天赌坊的二楼啊,接待的可都是您这样的贵客啊!”
老何话音一落,便伸手推开了楼梯口的第一间房门……
157.双天赌坊
随着两扇木门发出‘吱嘎’一声,映入二人眼帘的正是一片‘怪异’景象。
这间屋子并不算小,靠着两侧墙边正端坐两排外形各异的陌生男子,脸上俱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而在屋子的正当中,还站着五位浓妆艳抹的女子。沈归虽不如颜青鸿经验丰富,但毕竟‘近朱者赤’,在那位‘专业人士’的带领之下,也见了不少的‘世面’。而如今这屋中的五位女子,沈归搭了一眼,心中便已经明白:不问可知,这五位姑娘一定是出身于北市场的下等粉头。
“爷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你们这赌坊的二楼,玩的竟然是这种玩意儿!可惜啊可惜,浪费了如此雅致的装潢摆设了!”
沈归一眼都不想再去看那些庸脂俗粉,挂着颇为不耐烦的神情,转身打算离去……
“沈少爷别急啊!方才小的已经说过了,咱们双天赌坊的上下三层可全是宝局!既是宝局,自然就要有赌具。而这几位姑娘嘛……并非如沈少爷所想那般不堪,她们只是敝东高价购回的‘赌具’而已!”
话说至此,只见墙边为首端坐的一个胖子,忽然重重地往桌上拍出了一张五百两的大额银票来!随即又站起了胖大的身子,伸出手来左右扯了扯略有些发紧的领口,双眼通红、富有节奏地大声叫嚷着:
“小赌小赢,大赌大赢;小赌大赢,祖宗显灵!赵某人我就不信这个邪!谁能总走背字?五百两!全押到小桃红身上!
说到这里,这位老赵仿佛不解恨一般,又伸手拽下腰间一柄鞘嵌宝石的压书文生剑来,拍到了他那张银票之上:
“要赌就赌个大的,再加上我们赵家这柄祖传宝剑,翻本还是跳河就看着一把啵!”
沈归一见这人的模样,只觉得他与下面的市井赌客相比,除了衣着稍微华贵一些,出手数目阔绰一些、神情品行倒也别无二致。不过就他押的那一宝,听起来是个艺名叫做‘小桃红’的粉头。
如此看来这位老何还真没说谎,这几位粉头,竟然还真都是充当赌具之用。
如此一来,沈归倒是暂且止住了想要离开的念头。倒不是也想参与其中耍银为乐,他只想看看这‘以人为具’的赌局,到底是怎么个玩法。
随着这位老赵豪气万千的下了注码,其他的赌客也都纷纷摆出了自己所押之财物。
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老头清点作价完毕之后,这才吆喝了一嗓子:
“下好离手,落银无悔!……开!”
随着这个‘开’字出唇,那五位粉头齐齐撩起了手中的裙角……
这五条裙子一掀,沈归可算是彻底地大开了眼界!原来这二楼房中赌客所押之宝,竟然是这几位粉头究竟谁穿了亵裤!
退却惊讶之后,沈归便只剩下了满心的厌恶与恶心。虽然他远称不上是什么不沾花草的卫道士;但如今在这样的地方,以这种方式‘赌博’,还是让他的身心同时生出了呕吐感。
就在他转身欲走之时,房间之中突然传出了‘唰’一声的金铁出鞘之音。如今沈归也算是一位上过战场的‘老兵’,面对身后传来的金铁之声,自然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于是他在肌肉记忆的驱动之下,整个人都脖子一缩,迅速转回头来,內腑真气也瞬间提起,游走于四肢百骸之中……
可惜沈归这积极备战的一番做派,最终还是全打了水漂。
待他转过头去,这才看了个明白!方才抽剑在手之人,正是在‘小桃红’身上压下了重注的那位赵某人!而此时他那柄未开刃的祖传文生剑,剑尖已经深深扎入一位身穿粉红色衣裙的女子腹内……
这一剑之下,沈归立刻转过头来,一脸惊讶地望着神色如常的老何。
这事儿与他本没什么关系,但在城内手执利刃杀人,可是犯了街面上的忌讳;而用文人压书的宝剑杀人,更是辱没了圣人教诲;而这剑既已经输给双天赌坊,便不再是他老赵的家传之物;而他方才用此剑杀人,也同时犯了赌场的忌讳!
依沈归看来,如此不懂规矩之人,是肯定无法活着走出这间双天赌坊了。
“……这个月第三个。按我们双天赌坊的规矩,赵员外您得额外再加三倍的银子!”
那位老宝官面对着还没完全断气的小桃红,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嘴边冷冷地对老赵念叨着银子的事。之后他又拍了拍手,门外便跑进来了两个伙计打扮的年轻男子,手脚麻利地一人拽着一条大腿,在地上拖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痕迹来。
沈归知道,那位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赵员外根本就不会武艺,身受他那一剑,若是能得到及时的救治,至多十天半个月之后,便可恢复如初了……
“你们……这算是个什么规矩啊?”
沈归看着这位老何,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他自幼便跟着林思忧跑江湖,来了奉京城之后,更是跟着老乞丐伍乘风‘深造’过一番,对于这三百六十行的谋生手段不敢说样样精通;但就各行各业的忌讳与规矩,那真可称得上是烂熟于心!
可眼前在这间双天赌坊的‘工作人员’,却仿佛根本不懂规矩的外行人一般,没有一位在意什么狗屁江湖规矩。方才面对老赵拔剑行凶,他们竟连阻止的话都说一句;之后了事的方法,也就只有银子二字!
按理说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明码标价又两厢情愿的事,也碍不着沈归什么。但他还是拨开老何的肩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双天赌坊。
没过多久,面带煞气的沈归又转回相府门前。毫无疑问,单清泉与李福仍然坐在门前的那把长条凳上闲望街景……
沈归连一声招呼都没打,直眉瞪眼的就往相府当中闯去。而李福也只好站起身子挡在了沈归面前,又伸出一只胳膊想要拦住他:
“沈少爷……您这来来回回的……”
本想逗弄他一番的话还没说完,沈归便已经伸手架住了李福伸出的胳膊。这一架,沈归不自觉地带上胸中一股怒气。刚刚出手之后,瞬间想到身前阻拦之人是相府管家李福,顿时心生后悔之意,硬生生地在双臂向架之前,收回了足有六成力道。
但就是这样一下,一个是猝不及防,一个是收力不及,把个管家李福直直地推出去了足有三丈多远,之后又踉跄了好几步,脚步一个不稳便摔在了地面之上。
这一下,连单清泉都站起了身子,朝着沈归开口就骂:
“我说姓沈的你过分了吧?就算他态度不好,但毕竟也是这么大的岁数,用得着下如此重手吗…要不然你…”
“老单老单别说了,他不是故意的。你过来掺我一下……”坐在地上李福此时正经起来,他没着急站起身子,只是坐在原地一边调整气息,一边朝沈归摆手:“我知道你定是有什么急事,收力不及而已!赶紧进府先办正事,此时相爷还在书房没走……我这边还有老单照应着,不碍的!”
沈归心中又愧又恼,只得朝着李福深鞠一躬,说了句‘对不住了’,便再次风风火火地跑向相府书房之中。
“我说李相爷!那双天赌坊是怎么回事?”
沈归连门都没敲一下,挥动双掌一下震开了紧闭的书房大门,嘴里就跟吃了枪药一般,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看起来没有带着半分善意。
李登满脸错愕地看着他,自己还没说什么,反而万长宁先站起身来:
“姓沈的你放规矩点!我知你外祖父是郭王爷,一个破了家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可狂的?这是什么地方?哪有你一个晚辈口出狂言的道理?要是有事要说,你也应该先给相爷跪下,规规矩矩的磕头请安再说;要是想来找茬……来,咱俩院里比划比划?”
万长宁是个文士出身,此时言语措辞虽然强横,但他的腿脚胳膊只比豆芽菜粗些有限,难免又带上了些色厉内荏的味道。
而李登却不以为意,急忙绕出案桌走到沈归面前,先是拽着他的袖子,亲手把他按在了椅子之上,语气平和冷静地问道:
“你先坐下,慢慢说。双天赌坊怎么了?”
沈归仔细打量了李登的眼神,也觉得他不像在装模作样,心中的疑惑也就更加深重了。
“双天赌坊……和会友楼,不都是你送给太子的吗?”
李登听他提起那两间产业也是一愣,随即便直接说道:
“那一间酒楼和一间赌坊,之前的确都是我李家的产业不假。但是早在十年以前,我便全盘交给了皇后娘娘,权当贴补他们母子日常花销之用。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吗?”
李登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沈归也再次陷入了思考之中。可就在他想要摸出一个头绪来之时,李登好像想起什么来一样,猛然转过头去语气阴冷,低声询问道:
“士安,那双天赌坊到底怎么了?”
沈归在他这一问之下,眼睛也自然地转向了万长宁。而如今的万长宁一改方才那副忠勇面貌,额头之上甚至已经见了些冷汗。不问可知,能让万长宁都把心中恐惧挂在了脸上的事,就一定不是什么小事了。
“禀……禀恩相,双天赌坊在前几日重新开张……如今二楼已经改成了……改成了以人命做赌的贵客赌间……”
李登听到这话,还只是眉头一皱,随即仿佛又想起什么似得,双眼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那三楼呢?”
“……三楼改成了……改成了……烟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