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马过江河TXT下载马过江河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8.自盗自身

    沈归在年幼之时,曾经结识过一个南康老头,平日也喜好吸食阿芙蓉享乐,而那个男人本人名叫周疏同,原本是富甲天下的华延商帮大当家;走上这条不归路之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这号人了,大家都习惯性地称呼他为‘老拐’。

    如果说起这整片华禹大陆之上,谁最明白这东西的危害的话,那么定然非沈归莫属。无论理由是什么,在沈归的心中,对于此类物品的天生厌恶,已经深入到骨髓之中。

    不过在他的心里,就算以这种东西去残害敌人,都可谓是最泯灭人心的方式;何况这双天赌坊还是幽北自家产业,幕后老板又是幽北三路现在实际上的掌舵人,在什么理由的驱使下,他才会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儿,来祸害自家人呢?

    所以方才当万长宁口中说出‘烟馆’二字,沈归还来不及愤怒,便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颜昼这倒霉孩子,到底是真的不知道阿芙蓉的厉害之处?还是想要用这个玩意儿,去完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万长宁见李、沈二人皆面色不善,也只能硬着头皮地继续说了下去:

    “之前由于郭兴大军围于城外,奉京城中自然是人心惶惶。所以,但凡是有点门路、有些道行之人,早就提前拖家带口地逃出奉京城了。而此时仍然留在城中之人,不是普通的穷苦百姓,便是送走了家眷的朝廷官员。如此一来,这奉京城中的各家买卖,除了太子爷那间的双天赌坊之外,就没有一家能维持下去的!而南北市场的花街柳巷……也自然就没了那些豪客光顾……”

    沈归听到这里,扬手便把茶碗往地上一摔:

    “所以咱们那位太子爷便‘大发善心’,将把那些烟花女子,当做可以肆意虐杀取乐的工具,豢养在他那间双天赌坊之中?那等到战事结束之后,是不是还得给他在南市场牌楼外面立一座功德碑啊?”

    李登听到这里倒还能沉得住气,因为他迫切想知道的,是自己那个太子外甥,如今到底又想要做些什么。

    万长宁面带为难之色地继续说道:

    “太子在暂代监国职务以后,便发现奉京城中的富户已经逃走了十之七八,随之而来的,便是奉京城中百业俱废——这商人和有钱的顾客都逃跑了,还做什么买卖呢?于是,大怒之下的太子便令张黄羚紧闭城门。事到如今,这座奉京城已经是许进不许出了。在眼下这样紧张的局面之下,所有被堵在城中的百姓,都再也没了工作的心思。他们纷纷变卖房产祖业,打算在城破身死以前,好好享受一番……”

    沈归听到此处,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花街柳巷没了主雇,但姑娘们却还是要吃饭,所以才会被太子收入双天赌坊……而此时这奉京城中,又没了其他可以玩乐的场所;所以,那些被太子爷关在奉京城中的民间财富,也自然只能流向太子的腰包之中了……”

    别瞧颜昼这人心狭量窄,但只要是关于银子的事,还真都有那么几分过人之处!他借着敌军围城,城中人心惶惶的当口,先是在恐慌上面添了一把柴火——把出城的道路堵死;之后又半抢半买地把南北市场里的所有青楼女子收入双天赌坊之中;而奉京城在这种情况下,土地房屋的价格自然也是一落千丈,届时他再以超低的价格……

    可以想象得到,若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幽北又没有沦陷于北燕之手的话,他颜昼的这一场国难财,可就算发到姥姥家去了!

    如此一来,他也就能在顺利登基之后,彻底脱离被李登掌控财政大权的尴尬局面。

    一直紧皱眉头的李登,此时却喃喃自语道:

    “可是他已经这等地位了,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呢?”

    沈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瞥了他一眼,心下暗道:你说要银子干什么?还不是您老人家,这么多年以来把颜家人给挤兑怕了?

    是的,如今的双天赌坊,真可谓是‘黄赌毒一体’的综合性娱乐场所,在奉京城中这‘过把瘾再死’的风潮之下,就更是日进斗金了。

    不过,从颜昼这一番布置也能看得出,他本人对于这场战事的最终胜败,根本也不太在意;若是幽北胜利,当然继续当他的太子爷,继承他的皇位,享受万千子民朝拜;若是幽北败了,自己也能坐拥金山银海,待城破之日只需变个装束,在两千太白卫的保护之下,逃离这个战乱之地绝无问题!而凭着这场‘挖自家墙角’而来的国难财,也能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辈子。

    如此小家子气、又带着点‘低级狡猾’的性子,颜昼还真不愧是掮客世家的种啊!

    李登想了想,便转头对沈归说:

    “此些事今日老夫也是刚刚知晓,其中有些关键之处还不甚清楚……这样,现在你先回府休息;待老夫查明一切之后,再让李福去府上请你便是……哎,颜昼这孩子呀……”

    此事说定之后,离家多日的沈归,终于回到了自家宅院之中。他没打扰正在门房处假寐的刘半仙,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颜青鸿的厢房门前,还没来得及伸手推门,耳旁便传来了屋中的女子哭诉之声:

    “二哥,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凶手之一!如今我们直接杀了他,怎么说算不得错杀好人吧!”

    之后那位接话之人,声音极为熟悉,沈归一听便知道定是颜青鸿那小子:

    “杀他一个何用?不过是个跑腿的,根本就算不得报仇!而且了结他那条狗命又有何难?不过就是一刀的事而已;但如此一来,整条线索可就彻底断了!若是我们留他一条狗命,没准还能顺着他这条线,拽上一尾大鱼来……”

    听到这里,沈归便迈步走进房中,戏谑地对颜青鸿说:

    “哎呦?没想到这才几日不见,咱颜老二竟然也学会了放长线?你们方才说的那人又是谁啊?听起来与咱们的这位小公主可有着不小的仇怨呐……”

    其实沈归对奉阳公主这个喜欢耍小聪明的女人并没什么好感。但毕竟她脸蛋极为漂亮,又没对自己做出什么坏事,自己也用不着对她恶语相加。

    “……这么多天你死哪去了?老子差点就交代了……”

    “别以为我不在家,你就可以胡说八道啊!我是在知道你小子没什么性命之忧以后,才离开奉京城的!”

    “……我说的不是火伤,是刺杀!”

    “谁那么不开眼来刺杀你啊?费这劲干嘛!就你那脑子,等着你自己把自己给玩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啊!”

    “没跟你开玩笑,好在你这还有一位刘半仙坐阵,才能保的住我们几人周全之身。柳执……哦,就陆向寅的关门弟子,此时此刻还关在后院柴房之中呢!”

    沈归一听这个情况,顿时眼前一亮:

    “哎呦?看来我走这几天,家里没少来客人啊!怎么回事?仔细说来听听啊!”

    颜青鸿白眼一番,朝着颜书卿努了努嘴。可没想到奉阳公主根本没理他的示意,装傻充愣地坐在一边。颜青鸿一见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仔仔细细地把北兰宫大火之事的原委,加上自己心中猜测,一股脑地全都告诉了沈归。

    沈归听完之后,探了探颜青鸿露在外面的额头:

    “那火场把你脑子也给烧坏了?如今人都拿住了,还猜什么猜?直接去问问本人不就得了?”

    “柳执可是御马监的少监事,他若是不想开口,谁又能撬开他那两排铁齿钢牙呢?”

    沈归听了颜青鸿这话,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便轻笑出声:

    “行了,这事我来给你办。踏踏实实在这等着,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就回来……”

    说完,沈归便转身出门,直奔柴房而去。

    他刚一进柴房,便看见一个身穿夜行衣的小胖子,正在奋力地扭动着身子。沈归伸出双手略一查探之后,便抬腿踹了柳执屁股一脚:

    “别费劲了,您这琵琶骨、这两条大筋、再加上气海丹田,都已经被刘半仙封的死死的,想逃真是一点可能都没有……”

    柳执闻言并未停下,反而扭动地更加用力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这后背实在痒的难受……”

    沈归叹了一口气,一边帮他挠着后背,一边对他‘好言相劝’道:

    “你为什么要杀兰妃娘娘呀?为什么要杀二皇子呀?为什么不杀奉阳呀?为什么放火呀?我都帮你这么大忙了,多少的你也告诉我点什么,这样我回去有的说,你也能好受一点……”

    柳执听完嘿嘿一笑:

    “外面都传沈归是个聪明人,我看也不过如此。你来猜猜看,为什么这几天都没有人来找我问话呢?还不是因为我柳执出身御马监,口风紧那可是出了名的!你要是真想知道,那就让我见识见识你手下有什么高招!不过我事先说明啊,若是没什么新鲜玩意儿,最好别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沈归一看柳执的表情,心中便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

    面对这种死硬派,他也并未恼羞成都;只是蹲下了身子,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柳执便神情一怔,看那副模样,整个人已经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以后,柳执终于抬起头来,声音也略带沙哑地说道:

    “虽然我没有确实的证据,但也猜出了八九不离十!你们想知道的那个人,就是太子颜昼!”

159.意狠心毒

    太子这个答案,对于众人来说其实并不算是意料之外的。早在北兰宫事件之后,无论是沈归还是颜青鸿,甚至是在众人保护之下的奉阳公主,都曾经想过这个可能性。

    但每个人最后还是都放弃了这个结论。

    皆因为当时的时局实在过于复杂,而一旦漠北人被兰妃之死激怒,那任沈归如何思路精奇、妙计横生,幽北三路的彻底覆灭,都只能是时间的问题了;倘若幽北三路彻底覆灭,那么这场博弈之中最大的输家,表面上来看,虽然是宣德帝颜狩;但其实反而是太子颜昼!

    因为幽北人即便生擒颜狩,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还有南康的虎卧江东的情况之下,杀掉一个幽北降君;更何况一旦幽北覆灭,他们留下来的土地与子民自然就成了北燕王朝的战利品,他们又何苦去杀一个无用之人,凭白地把百姓民心推向漠北一方呢?毕竟,届时与漠北草原接壤的国家,已经变成了北燕王朝了。

    所以颜狩是一定不能杀的,最后很可能是赏他一个公爵的头衔,再发配到一个山清水秀又崎岖闭塞的山沟沟里面,让他种菜养花幽禁致死而已;不过颜狩虽然可以断定没有生命之忧,但太子颜昼可就注定难逃一死了。

    哪个胜利者,都不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可以预见到的麻烦来!

    因此,所有的人都认为,即便太子颜昼怀恨兰妃一系,但也绝不会希望他们覆灭在那样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之上。他们这些人都讨厌这个颜昼,但也都不认为他会愚蠢道这个地步。除非……

    沈归想到这里,突然开口问向垂头丧气的柳执:

    “你知道万长宁吗?”

    “知道,李相爷门下的一条忠犬。”

    “他与你们御马监、或者与太子都有什么关系?”

    “……这倒是没听师父提起过。不过根据草料房的情报来看,他最近好像经常会去双天赌坊玩两手……”

    又是双天赌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就是郭兴大军围城几天之后吧……”

    沈归点了点头,随即一掌拍向他的肩胛骨,帮他解开了被刘半仙封住的经脉穴道:

    “别琢磨着逃跑啊!门口有一位天灵脉守着呢!真让他一巴掌把你拍死,到了下面你也别怨沈某说话不算数了。我现在就去核实一下你所说之事,如果没什么问题,回来就把你给放了。”

    “那你答应我的事……”

    “放心,沈某说出口的话,从来没反悔过!”

    其实沈归平日盘问起敌人来,手段一向简单粗暴。他除了善于察言观色,能轻易编造出言语上的陷阱之外,最常用的手段,就是简简单单地手执利刃,朝着对方下三路那么一架……之后再给对方一些心理上的缓冲之后,十个人有八个都会直接招供。不过这柳执毕竟是位公公,所以他平日里那些无往不利的招数,自然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这样的情况下,沈归也就换了一个招数。他直接用陆向寅的生命安全作为威胁,又保证不会追究陆向寅与御马监的帮凶之罪。凭着简单的几句话,便撬开了柳执的这一副‘铁齿钢牙’来。

    沈归除了准确地拿捏住柳执与陆向寅那师徒如父子的感情之外,最重要的则是还有刘半仙这么一个大杀器,明晃晃地摆在了自家门口。而柳执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可以搬请刘半仙,杀掉一切他所怀疑的对象。当然,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陆向寅在内。

    沈归若是想要弄明白颜昼为何‘犯傻’,就要从漠北人为何‘言而无信’开始入手。当初是在他与颜青鸿、以及齐返的撮合之下,李登又在暗中脱手了一批往年腐积陈粮,并以赊借和以物易物的方式,经过齐返的暗线,偷偷输送到了漠北草原。这一场生意的达成,直接导致了有粮度过荒年的漠北人,不愿意再直接参与进这场两北战事当中。毕竟,但凡有一条生路,又有谁会愿意打仗呢?更何况漠北本就男丁稀薄,如今已有粮食在手可以养活一家老小,自然也就可以骑在两北中间,再待价而沽了!

    这场生意之所以能够做成,除了李登掏出的硬货之外,还有齐返的暗线与颜青鸿的漠北血脉,沈归又做了一个中间之人,把几方成和撮合到一起。

    尽管此事上人人都出过不小的力,但能摆在明面上谈的,却只有颜青鸿一个而已。

    拿出粮食的李登是幽北丞相,在漠北与幽北俩家,当时已经是在交战状态之下了。在那样敏感的时候,拿出一大批‘免费’粮食用于‘资敌’,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叛国大罪;而齐返这个大掮客,虽然在民间手眼通天,但也实在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而沈归就更不可能了,他一无官身二无爵位,连个看街的衙役都有权利把他堵在胡同里暴打一顿,这份天大的功劳若是真给了他,那才叫贻笑大方呢!

    于是,出于一片好意的漠北使臣穆格尔,便在冬暖阁中对颜青鸿的聪明才智与高尚品德,跟宣德帝颜狩大肆褒奖了一番。虽然有些老王卖瓜的嫌疑,但在穆格尔那憨厚耿直的外表之下,话中一些不尽不实之处,仿佛也成了就事论事般的真相!

    当然,他并没有提及粮食之事,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他在兰妃,与二皇子的血脉亲情的感召之下,有感于漠北与幽北两国多年的姻亲之好,决定回到草原之后,便会亲自说服博尔木汗,至少也能落个两不相帮的结果。

    唯一的意外,便是当日冬暖阁中,还有着另外一位皇子,也在御前聆听教诲。

    当夜,北兰宫便失了一场天火。烧死了一名皇妃,也烧伤了一名皇子。而杀人放火之凶,则是御马监那位小胖子柳执;下令之人,则是御马监监事陆向寅;而幕后主使,却正是目前幽北三路实际上的帝王——太子颜昼。

    说他是妒火冲昏了头也罢,说他是惊惧之下的应激反应也好,总而言之,这位太子爷确实做出了烧杀姨娘的禽兽之举。

    在整件事的发展中,还有一个疑点。按照道理来说,颜狩即便是利令智昏,想要彻底除掉颜青鸿这个隐患,也该唆使御马监直接朝颜青鸿下手啊!毕竟当日颜青鸿也留宿在皇宫之中,院中还仅有一个老太监伺候,可以说是出于毫无防备的状态之下。

    而他却大张旗鼓地直接火焚北兰宫,又留下了奉阳公主这个活口,也就是说颜昼这番举动,明显就不是冲着颜青鸿去的!如此看来,定是局中之人走漏了风声,让太子全盘知道了己方的计划。

    如此一来,也可以解释了为何太子会火焚北兰宫,而不是杀掉颜青鸿了:因为在他看来,能够安抚漠北之人的关键点,并不是颜青鸿,而是兰妃包氏!也只有她,才有足够的声望与立场,可以‘暗中购入’大批粮食,以解漠北之危。

    而颜昼认为,兰妃之所以会这么做,就是想以全部身家,给颜青鸿那个孽种铺出一条进身之阶来!而其目的也摆在明面上,便是要与自己一争储君之位!

    若是自己想要破局,其中关键便是兰妃那个孛儿只斤氏遗脉的身份!一旦她横死幽北,那么漠北大汗便会被民愤左右,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出兵幽北,为草原共主唯一血脉复仇。

    第一次出兵,他们是为了北燕盟约;第二次出兵,则为了报孛儿只斤族遗脉横死之仇。如此一来,兰妃‘神机妙算’为自己儿子谋夺而来的那些功勋,也连带着成了无用之功。

    而宣德帝颜狩,一直也不是什么就事论事的大度君王。

    可颜昼其人虽然不笨,但毕竟也是身在局中之人,定然无法知道的如此具体。而知道‘粮食和谈’的内情之人,都是沈归信得过的亲信挚交,事绝不可能把消息泄露给御马监或者太子府的人。

    可是以太子的所作所为来看,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漠北人究竟为何会彻底转变态度……

    如此想来,泄密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李登在筹集粮食之时,把整件事情告诉了那位门下高足——户部左侍郎万长宁。

    这已经是今日沈归第三次踏入丞相府中了,门口的单清泉一见他再次折回,脸上尽是一片不耐烦的神色:

    “我说沈公子,您还有完没完啊?要不然你把自家宅子卖了算了!刚才您扬起胳膊那么一架,李总管到现在都没爬起来床……”

    “……我这次真不是来闹事的!万长宁在吗?”

    “相爷还在……啥?万长宁?”

    单清泉一听沈归这次所寻之人,竟然是万长宁万大人,他自己也是一愣。随即想了想,又以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道:

    “好像是已经回府了……不过应该也刚走没多久……嗨,我哪有功夫帮你盯着万大人呐?你还是自己进去问问相爷吧!”

    待沈归面见李登之后,丞相大人也有些纳闷。随后便摇了摇头对他说道:

    “还没那么快,我已经吩咐士安去双天赌坊探查了,怎么也得等到明日才能有些消息……”

    沈归听完面色骤然一沉:

    “您安排万长宁去探双天赌坊的底了?”

    “是啊……本想让单清泉去的,但是李福受……嗯,你造的孽!所以只能让他去了。你不是说奉京城里不太平吗?老夫又手无缚鸡之力,府上总得留一个抵挡那些牛鬼蛇神的人才是啊!”

    沈归一摆手,语气极为沉重地说:

    “这次,您怕是所托非人了……”

160.相府空门

    李登看着沈归那极为难看的面色,语气颇为沉重地问道:

    “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了,为何脸色这么难看?”

    沈归没着急解释,只是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此时相府中除了李福与老单之外,可还有别的护卫么?”

    “嗯…府上的男仆多少都练过三拳两脚的,收拾些地痞流氓还可以,但真与高手对阵的话,应该也指望不上他们……若是不急的话,东幽老家还有三千精锐死士,但是如今这个时局之下,消息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七日之后了……”

    “来不及了……”

    这四个字才刚刚出沈归之口,同时门外也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声音。随即,由相府正门方向,也传来了兵刃相斥的金铁之声。

    沈归刚要出门查看,便被李登一把拽住了袖口,连拉带拽地把他往桌子下方一推,又回身吹灭了书案之上的油灯,紧接着自己也钻了进去。

    ‘嗖嗖嗖……’

    屋外之人一见原本还点着一盏微弱灯火的相府书房,突然便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也骤然停下了前冲的步伐;紧接着,他们便从腰间解下了一架架做工精巧的木质机弩,朝着书房的窗口发出一阵箭雨……

    沈归听着屋中仿佛蝗虫过境一般的声音,对着身边的‘丈人丞相’唠叨着:

    “他们这些杂碎,还能不能有点新鲜的手法了?这些为他人卖命的走狗,做起脏活来,怎么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别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吧?”

    李登此刻也在案桌之下缩着脑袋,吹灭油灯之后,他还顺带着把一张椅子也给扳倒,堪堪挡在了案桌之前,以防流箭伤及桌下二人。

    “又不是戏院茶楼里的戏子,还要什么新鲜手段?甭管招式老不老套,只要没失手,就一直用下去呗。”

    这袭击相府之人,手持的木质机弩,与之前郭兴高价购入的‘玩具’一模一样。弩身之上有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可做贮藏箭枝之用,一次填装完毕,可发射五只弩箭。虽然准确度与杀伤力都不如传统长弓,但却胜在便捷迅速,又‘老少咸宜’。

    虽然这种武器放到战场之上,真是毫无威力可言;但若是到了这些人手中,在这样的场面下应用,可就显得威力无穷了!

    那些没有尾羽的弩箭,仿佛雷阵雨一般,转眼间便停了下来。待耳边那些弩尖入木之声彻底停下以后,沈归满面惊异地抬起了右手,敲了敲毫发无伤的案桌底面:

    “老头子,你这桌子质量不错啊……什么木头做的?”

    沈归口中说着废话,身子却已经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他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脚,又轻轻地拍了拍膝盖衣袍蹭上的尘土,之后便伸手解下了腰间的长剑春雨,悄悄的隐在了书房大门旁边……

    门外首领之人一摆手,已经破败不堪的门窗瞬间齐齐被人撞破,随即书房之中,便站起了十几条汉子的身影来。

    沈归见这情形,神色尴尬地叨咕了一句:

    “还真是乌鸦嘴,说新戏你就上新戏,算你们命大,至少这迎头之击,你们算是躲过去了……”

    随即他也不再开口,挺剑杀向书案旁边一人的方向。

    此等以寡敌众的不利局面,如今的沈归早习以为常了。自从遇见刘半仙之后,他便已经补齐了‘打架斗殴’能力的最后一块短板。世事往往如此奇怪,原本看着只是些不堪大用的碎片,可一旦最重要的一块组成部分出现之后,那就会呈现出大不相同的面目来。

    沈归如今与人过招,用的都是那柄原属李乐安的长剑,名曰春雨。

    剑,乃百兵之王,剑身两侧开刃,横竖皆可伤敌;剑尖可透甲、剑身可拖拽、剑脊可格挡,剑锷可护手;其招式也以崩、撩、截、削;刺、压、挂、扫为主,可谓是能远能近,攻守兼备的一种常见兵刃。除了深受江湖正、邪两派人士集体推崇之外,无论是君王还是将军、无论是大夫还是学子,甚至连玄岳道宫与南林禅宗这类宗教团体,都会选择各式各样的佩剑,以作辟邪法器之用。

    整片华禹大陆真可谓是人人喜剑,人人佩剑,而剑的造型与外观虽然千奇百怪,但握剑的姿势却没什么争议。

    除了开坛做法,找鬼魂晦气之外,通常都是以惯用之手,微倾剑身斜刃应敌。如此一来,剑招衔接动作更加隐蔽不说,还能以最小的力气,给予敌人最大的杀伤。再加上姿势更加潇洒飘逸,更带着一些文武双全的味道,真不愧是千百年来的人民智慧结晶。

    可此时的沈归,却竖握剑柄,以剑刃正面应敌。这用剑的姿势,与用刀手法别无二致,也不知他是仗着神兵春雨之利,才敢以剑做刀;还是他所练剑术,便只能如此执剑;总而言之,沈归便是这样,迎面冲向了正打算翻开案桌的那名黑衣杀手……

    而这黑衣杀手听到脑后的有声音传来,自然转回身的同时,抽出腰间精铁长刀,与沈归正面相迎。当他看见沈归那‘外行人’的握剑姿势之时,心中未免带上了几分轻视。

    他心中认为,眼前这个手执利刃的清秀少年,根本就不会什么武艺。只是户主心切,这才壮着胆子以命相搏的。

    尽管如此,沈归的剑锋已经迎面劈下,之后想怎么杀他都好,总得先挡下这个文生公子业余到极点的‘劈剑式’啊……

    ‘噗……’

    李乐安这柄长剑不愧神兵之名,剑锋当头劈下,连带着钢刀的刀身,与那位轻敌的黑衣杀手,一起斩为两半……

    沈归手腕一抖,甩下了剑尖之上垂落的一滴鲜血,随后又把丝毫无损的神兵春雨举在眼前,查验了一番剑刃之后,吹出了一个略显轻佻的口哨。

    如此利落的手段,如此血腥的场景,短时间内书房之中的所有人,都定在了当场。几个呼吸过后,空气中弥漫起了腥甜中略带着些恶臭的气味……

    随着首领之人皱了皱眉,随即又一招手,屋中所有黑衣人,便一窝蜂地齐齐冲向仗剑而立的沈归。

    面对着十个人黑衣杀手,沈归一改方才那般大开大合的‘劈刀剑’;反而身形极速游走,以刺成点、以点拖线,宛如绚烂花丛中的蜜蜂,蜿蜒山溪之中的游鱼,那极快地身影在众杀手的眼中划出一道道虚影,抹开一个又一个的咽喉,割开了一个又一个的腹腔。

    还没等这首领之人看清自己手下兄弟的死状,沈归便已站回了案桌之前。而众人眼前的血迹与碎肉,都赤裸裸地展示着这位看似不懂武艺的少年,手段狠辣到了怎样的程度。

    看着这个沈归煞星连大气都没喘过一下,杀手首领之人心中暗自踌躇一番,便转过身子,看样子是打算夺门出逃……

    “站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太不懂规矩了吧?而且,你自己转头一走,手下兄弟……的这些部分,就全都不要了?沈爷我呢,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现在我给你两条路走,一条是活路,一条是死路。想活呢?把你幕后主使的名字告诉我,我保证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哦对了,你的兄弟们已经碎成这样了,你也肯定能放心;这第二嘛,便是你坚贞不屈,谨守行规,然后我们就把这笔账,算在太子爷颜昼头上!”

    这首领之人听到这里,抬手扯下了面巾,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刀条脸:

    “少侠好身手,这趟在下认倒霉了!既然我那主雇的身份您也心中有数,那也算不得我坏了行规……敢问少侠,现在我能走了吗?”

    沈归朝着他摆了摆手,又朝着刚从案桌下面钻出身子来的李登说:

    “看来这些杂碎,跟他们那主子一样,都喜欢自己骗自己啊……”

    李登看着眼前这满地的血液与碎肉,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捂住口鼻勉强地说道:

    “他们的主子不可能是颜昼……你没听出来吗?依这人的口音判断,他们应该都是南康人士……”

    ‘嘭……’

    那转身刚想溜走的杀手听了李登的话,突然转回身来,随手又从腰后掏出一架机弩一般的武器。连眼都没眨,直接扣动了扳机……

    早在他身形迅速转动之后,沈归那超常的感官便已经有所察觉。

    可以说除了双山村长包钦之外,再没有人比沈归更清楚这东西的杀伤方式了。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提醒李登,沈归只能勉强飞身挡在丞相大人的身前……

    随着那声巨响,沈归只觉得自己肋下如同被一头奔牛迎面相撞那般,根本来不及调整身形,直接撞在了身后的李登身上,两个人叠在一起倒飞出去、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之上才堪堪停下。

    这黑衣人一见刺杀不成也不多做留恋,转身便窜出书房,几个起落之后,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被撞飞的李登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痛,急忙爬起身来,翻看起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自己身前的沈归。

    原来那位黑衣人的最后一击,是由一柄精巧的小型火铳发出的。而这柄小火铳给沈归制造出来的伤口,也如同之前包钦所受之伤一模一样。

    躺在地上的大口喘息的沈归,伸手摸了摸肋间一道还留有余温的血痕,心中暗道侥幸:

    方才情急之下,自己根本来不及判断对方枪口所指之处。而他也只能在条件反射的驱动之下,英勇无畏地挡在了‘未来丈人公’的身前。以自己如今这个伤口位置判断,若是对方枪口偏斜一点,或者自己动作再扭曲一些的话,那枚铁弹丸定然可以击入心脏之内……

    当日,沈归见了包钦的伤口之后,便已经明里暗里地四处打听,想知道这种火器的所有情况。可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仍然还是一无所获;最近沈归一直忙的焦头烂额,也已经差不多把这事忘了个干净。可万没想到,再次见识这东西的威力,竟然会是在自己身上!

    沈归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爬起了还麻木酸胀的身子,按上了李登那略带苍老的手:

    “我没事!划破了一层皮肉而已。您老先去看看单清泉和李福,再吩咐下人去把孙白芷找来……”

161.三墨传承

    “你说的那种火器啊,有个挺怪的名字,好像是叫‘墨雷’。望文生义,这应该是墨家研究出来的小玩意儿。哦对了,这事儿你应该去问伍乘风啊!他可是当今楚墨的门长。”

    刘半仙此时坐在了李乐安闺房床边,看着咬着被角冷汗直流的沈归,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道。

    沈归如今正与伤口处传来的剧痛斗争,一时间根本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消息,只是朝着手执一枚白色瓷瓶,眼带询问之意的孙白芷,拼命地摇头而已。

    “这玩意儿真没你说的那么可怕,对于止疼、止泻、止咳、安神,都有着很不错的疗效。只要在剂量上注意着些,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孙白芷纳闷地看着倔强如厮的沈归,满脸的不解之色。

    没错,孙白芷手中的瓷瓶,正是他自己研制而成,有强烈镇痛效果的独门秘药。当然了,其中一味主药,名唤象谷,也是眼下风靡奉京城、那种叫做阿芙蓉的烟膏原料。

    没想到沈归还未曾开口,一旁优哉游哉的刘半仙却伸手夺过了瓷瓶,双手合十,一搓之后,瓷瓶便不见踪影了。

    “不用也好,就让他这么挺着吧。毕竟也是个练武之人,若是用这些草药金石之物麻痹了经脉,等日后就算药劲能够褪去,也再无法恢复如初了。”

    “楚墨……是什么……”

    除了抗拒止疼药以外,现在沈归的脑中,全是那柄能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的小火铳;方才经刘半仙一说,自己心中便已经泛起了惊涛骇浪:若是火器马上就要兴起,那么这片华禹大陆在百年以内,只怕就再也没有一天安稳日子可过了。

    “说起这个楚墨啊……是自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一个上古门派;说来也怪,这墨门弟子一不练武、二不养气;这三不炼丹、是四不修道。若是按照行为来区分,大致可以分为两派,一派是善于学术辩论的文生鸿儒;另一派就是主张身体力行的游侠与工匠……

    说到这里,刘半仙扯出沈归口中的被子角,自己伸出一只手来,抚上沈归的眉心之处。而沈归被他这一掌抚上额头,也自然闭上了双眼,耳畔传来了刘半仙那有些沙哑的声音:

    “若是按照地域和派别来分呢,又可以分为三大派别:最大的一派,便是齐墨传人……他们如今仍然盘踞在古齐国的属地,也就是今日北燕王朝的齐鲁大地之上,与鲁东学派分庭抗礼。哦对了,说到这呢,你的那位未来丈人公,李登李齐元,便是齐墨一脉的门徒;”

    “而秦墨一脉之人,本世代居于古秦国属地,也就是今日北燕王朝的三秦行省。秦墨传人,大多都喜好研究制造精巧机关与战争器械,他们也是墨家学派之中,最受各路诸侯喜爱的一个分支。不过所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秦墨弟子虽然都是手艺精湛天资聪颖的能工巧匠,但是在人情世故上,也大多十分木讷呆板;凭着由他们亲手设计制造出的攻城器械,帮助古秦王一举征服了整片华禹大陆;也是因为秦墨机关术在战场之上展现出的巨大威力,让古秦王登基之后没过多久,便下令诛杀掉所有秦墨传人,又焚毁了所有秦墨机关术与战争器械的图谱典籍。从那一天起,秦墨一脉便消失在华禹大陆历史的长河之中了;不过也可以这么说,时至今日,所有能工巧匠,都算得上是秦墨的传人;可惜的是,如今最杰出的大工匠,其手艺也不如原来最愚笨拙劣的秦墨弟子的十之一二;

    沈归还是头一次听到华禹大陆的墨家派系,只觉得十分新鲜有趣,也同时生出了更多不解的疑问。虽然华禹大陆上的墨家,从大致上来说,与自己原本所知的墨家学派别无二致;但在某些方面看似细小的差别,已经开始影响到自己的生命安全。若是继续以自己原本的认知去思考华禹大陆的问题,不亚于刻舟求剑的蠢人,也更有着万劫不复的可能。

    “那你说老叫花子是……是楚墨的门长……又是怎么回事?”

    刘半仙一边摩挲着沈归的印堂,一边语气轻松地说:

    “你和老叫花子也是师徒一场,等伤好了之后自己问他便是。我知道的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过既然你想听,那我告诉你也无妨。其中若是有些不实之处,一切以老叫花子所说为准。”

    “说到这楚墨啊,则是墨门三脉之中,最为特立独行的一脉传承了。若说这齐墨是书生的半壁江山、而秦墨是工匠的开创者、那么这楚脉啊,可就是天下所有江湖人的祖师爷了!这天底下练武之人的出身,林林总总门派各异,各家的祖师爷呢,也都互不相干,各有各的一套说辞。可是但凡吃一碗江湖饭的人啊,可都公推楚墨一脉为祖。而你那位师傅——老叫花子伍乘风,便是当代楚墨的门长,也是唯一传人……哦不对,现在又有了你!”

    沈归被他这么一说,非但没有解开疑问,脑中原本已经有些清晰的脉络,反而更加混乱了:

    “照您方才所说的,凡江湖人皆出自楚墨门下,那么楚墨的门徒如今早已经遍布华禹大陆每一个角落,怎么又说老叫花子才是唯一传人呢?还有啊,我虽然与老叫花子是师徒不假,但一没有举行过拜师之礼,二又没交过门生帖,就连师门传承之事,今天都是第一次从您这样一个外人口中听说,又如何莫名其妙的成了楚墨一脉传人呢?”

    刘半仙看着沈归强行睁开的眼睛,随手弹了一个脑瓜崩:

    “闭上眼,你现在身受火石之伤,若是调养不好,日后是会落下病根的!”

    一句话说完,刘半仙按在沈归印堂处的拇指突然发热,一道精纯的气息顺着印堂而入,游走在沈归的四肢百骸之间。

    “据说楚墨一脉,千百年都是一师一徒、二人传承的;也就是说只要老乞丐不死,你小子就没法收徒弟了!”

    “呸,谁想收徒弟啊!”

    “闭嘴,静静调息身体,听我说!据江湖传闻啊!我也不知道真假,早年间江湖上有这样的说法,不过你听听就好,若是真想知道个真假,等日后你自己去问老叫花子……”

    “能不能直接点,别铺了……”

    刘半仙皱了皱眉,身处左手来在沈归的喉结处轻轻一抹,屋中便安静下来。而坐在床边双手托腮听故事的孙白芷,在他回头一瞪之下,也连忙双手捂嘴,连连摇头。

    “据说那位青芒剑神岳海山,年轻之时便是老叫花子选定的楚墨传人;而那时他手中的惊雷短剑,也是老叫花子所赠。之后不知这俩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已经闯出了‘黑月老’之名的岳海山,自废内息叛门而出,在南康的钱塘岸边观潮二十载,之后又不知从何得来一柄三尺上古神兵,名曰青芒,更于东海关前三剑斩退幽北大军,名震华禹大陆。

    说完之后,刘半仙又挥手一抹,沈归立刻问道:

    “也就是说,那位传说中的青芒剑神岳海山,竟然是我师兄?”

    “……这是你们楚墨的家事,算不算的,日后你自己去问老叫花子呀!”

    沈归在听完了这些墨门往事,心中只生出了一个念头:原来小爷的出身,还真不简单啊!

    原本沈归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母早亡、父不详’的倒霉孩子,可如今看来,自己的出身简直不要太显赫!

    外祖郭云松,乃是幽北三路的‘三驾马车’之一,虽然时至今日已经被夺爵罢官,远遁南康颐养天年了,但自己也可以预见,只要他老人家的王旗一挥,那个摇摆不定的裴涯立刻就会成为一个被架空的光杆司令;而皇宫之中已经不堪重用的两千太白卫,也会重新换上一副胆子来!

    而在自己年幼之时,幽北三路的大萨满李玄鱼对他有着祈灵活命之情;而二萨满林思忧,更是对他有着抚养哺育之恩;今时今日,萨满教虽然已显呈破败之像,但是信徒却仍然遍布华禹大陆,并且都以萨满教的兴起之地,也就是幽北三路的萨满教为尊。以自己如今在教中的地位,与当年的林思忧和李玄鱼相比,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自己的恩师伍乘风,本以为就是个花子头而已,最多兼个外门武术家也就到头了。可万没想到,按今日刘半仙所说,他竟然还是楚墨的唯一传人!而且就连那传说中的天灵脉武者——青芒剑神岳海山,都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如此一来,那老叫花子手里的秘密与宝物,自然是数不胜数了。而且几乎可以确定的是,那些玩意儿,肯定都是属于自己的!

    想到这里,还在疼痛煎熬之中的沈归情不自禁,闭着眼睛嘿嘿地笑了两声。这两声笑,把站在一旁‘偷听贼话’的孙白芷惊出一身冷汗来:

    “半仙半仙,您这……把他脑袋给弄坏了吧?这两声怪笑也太吓人了吧!”

    而刘半仙见沈归这副德行,自己也是一愣。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经脉之后,挥手照着沈归的脑门就是一巴掌:

    “鬼笑什么?又不疼了?”

    沈归虽然挡不住疼得冷汗直流,但睁眼看见刘半仙,却笑的更加诡异了:

    “半仙啊半仙,我第一个师傅只是个叫花子,师承来路都这么神秘;那您这天灵脉的身份,又是个什么出身啊?若是有什么远古传下来的宝物神器之类的,送给徒弟我防身也好啊!”

    明白了沈归在打什么鬼主意的刘半仙,被他那点小心眼给气乐了:

    “想得还挺美!半仙我家世普通,我爹就是个开小布庄糊口的裁缝,我娘也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子,老刘家族谱往上查十代,也没有一个江湖人,更提不到什么武术家了!你啊,还是趁早断了那个脏心眼吧!”

162.忠奸难辨

    就在沈归唉声叹气,遗憾自己‘继承遗产’的美梦破碎之际,厢房的大门被门分来开,门外是李登带着李福、还有拄着一根木棍的单清泉,三人一起走了进来。

    李福才刚刚进门,就上前伸手打算掀开沈归的被子,想仔细查看一下沈归所受的究竟怎样的伤口。没成想他那只手还没摸到床边,便被坐在床前的刘半仙伸出一只食指,轻轻地按在了手背之上……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李福根本无法抗拒的力量,就连他的半截身子,都被手背传来的巨力给压低下来,整个人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已经蹲在了刘半仙的脚边。

    “嘿嘿嘿我说,怎么回事啊?你这老头怎么上来就掏人家被窝呢?难道你们相府就这规矩啊?”

    李福提起一口真气,本想以内息崩开手背之上那如山如岳一般的食指,没想到真气刚刚从丹田游走出一丝来,便骤然化于无形了……

    李登一见二人这架势才刚要开口,刘半仙便已经抬起了手指,随即一指单清泉:

    “你知道我是谁吧?”

    单清泉一语不发,脑袋点的就像小鸡啄米一样。

    “那你倒是他也说说啊,省的老夫费事!”

    单清泉极听话的把拐杖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拖着一条残腿爬到了李福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这一老一残连忙行了个礼,互相搀扶着夺门而逃了。

    李登看着两个远去的身影皱了皱眉,心中也对这个相士打扮的老头多了几分警惕。

    “李福知道你在书房,加上他身上也有伤,就没露面……而清泉被他们围住,刺到了大腿无法动弹,也好在对方的目标是老夫我,所以情急之下也没对他痛下杀手。沈归啊……你的伤情如何了?”

    沈归立刻掀起了被子角,紧接着又掀开了中衣,龇牙咧嘴地说:

    “您自己看吧,还好那刀条脸手潮了点,只让铁弹丸擦掉了一块肉,要不然我这条小命就可就真的悬喽!”

    沈归这‘枪伤’虽然经孙白芷及时清理,但仍然还带着些焦黑;创口处的皮肉还在有些外翻,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看也知道,此时的他定然是在忍受煎熬。

    李登只看了一眼便皱了皱眉,亲自坐在了沈归床边为他合上了被子。

    “你就在这踏踏实实的养伤,那双天赌坊嘛,老夫亲自走一遭便是。”

    “此举不妥,您这么尊贵的身份,这相府内外、明里暗里的眼线和桩子肯定也不在少数,您亲自去双天镖局容易打草惊蛇不说,还有很大可能会再次遭遇刺杀;况且,只怕您前脚才刚迈出相府大门,后脚那些报信的鸽子便已经飞到双天赌坊的后院了。”

    李登听到这里,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他双手一搓,语带愧意地对沈归说:

    “方才听清泉说,你第三次登相府大门,问的是士安身在何方,想必是你已经不信任他了;而多年以来老夫为了避嫌,摆在明面上能办事的人,也就只有士安一个而已;而若是眼下为了这摆在明面上的事儿,便启用一条暗线,又觉得有些可惜……呵呵,可笑老夫谨慎了一辈子,本是为了避嫌,可如今这个紧要关头,手底下竟连个能办事的人都没有。”

    沈归听到李登的感慨,倒是不以为意的说道:

    “您这么做本没什么问题,不然他们颜家父子也不会坐视你身居相位、又手握财政大权多年;毕竟在他们看来,您手中的银袋子,可要比我外祖手里的枪杆子重要得多;而且话又说回来,头面若是立多了,他们什么时候是人,什么时候变鬼,谁又能说的好呢?”

    李登只当沈归是在安慰自己,也不就这个问题过多纠缠,反而问起了万长宁的事:

    “那你又为何会怀疑士安呢?他待我如师如父二十余载,自小便是在我的教导之下长大的,而我与其父更是故交好友,连他的后事都是老夫出人出银帮忙料理的;这相府上下,除了李福之外,老夫最信任之人便是他万士安了……”

    沈归一摆手,指了指刘半仙说道:

    “自我走后,沈府上大大小小的刺客杀手来了不下百余人,多亏有我师父坐镇,才保得阖府上下之人的周全。而在我回京前夕,御马监的少监事柳执更是亲自出手,趁夜来到我府上,意图刺杀正在寒舍养伤二皇子颜青鸿。据他招认,此事应该是太子在背后指使……听到这里,您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李登听到这里并未显得如何惊讶,只是伸手捋了捋颌下长髯,语气平和地说道:

    “趁着幽北三路内外乱作一团,除掉他继承帝位道路上最大的一块绊脚石,这般作法倒是也在情理之中,从手法来看也是我那个外甥的行事风格;而你之所以会怀疑士安,据老夫猜想,你应该是认为北兰宫的那场天火,也应该是御马监所为:你觉得,他们先杀掉兰妃娘娘,是认定只有兰妃才可以改变漠北人的态度,能给颜青鸿在朝堂上博得一场天大的功劳,收获的人心与民望更是无法计量……而士安身陷其中的原因嘛……老夫明白了,你认为是士安向颜昼泄了底,才导致颜昼先火焚北兰宫,后又派遣柳执料理颜青鸿这个‘尾巴’。不过,在下定论之前,老夫倒是想先问问你:如今你的手里,可有什么确凿证据吗?”

    李登这番话出口,也自觉有些失言。不过他也并没再次开口解释,反而说完之后,自己先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刘半仙听到这里站起身来,晃了晃腰,不耐烦地说:

    “我说李登啊李登,你不嫌烦吗?怎么说你也是当朝宰相,又是东幽李家之主,这些鸡零狗碎之事,有没有证据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方才一见李福吃亏,李登便明白这个开口说话的相士,手下到底有多少份量。听了他这略带不敬的指责,也只是叹了口气:

    “嗨……我这个丞相听起来,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差事;但其实,却远没有世人所想的那般轻松。老夫年幼之时便已有些许才名流传于世,无论是南康还是北燕,都曾许老夫高官厚禄,乃至以王侯之爵相邀;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一切,回到了这个化外苦寒之地为官;而这般舍近求远,又所图为何呢?皆因为老夫想要亲手改变幽北这片土地,让所有的百姓都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让整个幽北三路的人,上至君王下至百姓,都有令可循、有法可依,变成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沈归啊,年轻时候的我,可比如今的你更锐利许多啊!我甚至想让幽北三路,变得比南康更加富足开明……时至今日,几十载弹指一挥间……嗨,蹉跎半生,幽北三路仍然还是在泥潭里辗转反侧,未得寸进呐……”

    对沈归表白完心迹,李登又看着刘半仙说到:

    “若是如您方才所言,我如今已执宰相之身,便可以无视规矩依心而行,此话也不算妄言。如今的李登,是定然有这般能力的;可若是连我都这个丞相都不依律行事的话,那么由我亲手制定出来的那些律法条令,也都自然成为一纸笑谈。哎,不过如今看来,这幽北三路从上到下,仿佛除了老夫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傻子会把那些‘废纸’上写的东西当成一回事了……穷半生之功,皆化为尘土啊!不过即使如此,老夫也不能开这个先例,你们就当是我这个老迈昏聩之徒,在为自己已经破碎的美梦守灵吧!”

    沈归怎么也没想到,李登这个被众人视为幽北三路最大阴谋家的宰相,此时竟然还怀着一颗赤子之心!而李登心中的梦想,更是充满着古典主义的浪漫情怀:他竟然想以一己之力,在这样一个封建时期下,亲手缔造出一个乌托邦似的理想国来!

    在这样复杂的情绪之下,沈归半晌无语。他穷尽了心力,也找不到能够安慰李登的角度和话语,最终满腔烦闷都化为了一声叹息。

    沈归长吁一声之后,掀开身上的被子与中衣:

    “看来啊,这个坏人还是得我来做!不过若没你们这些老字辈的庇佑保护,恐怕我沈归画像与海捕公文,早已经贴满幽北大小城门之上了!孙老二,你来帮我把伤口包紧一些,我亲自去太子爷的那间铺面走一趟!”

    李登还没开口,刘半仙先是哈哈大笑起来:

    “好小子,好脾气!你们都不用紧张,这一趟宝局子呀,半仙亲自陪他去走上一遭!老夫倒是也想看看,幽北三路这一滩混水里,到底藏了个多大的妖精!”

    半个时辰之后,刘半仙扛着卦幡,与沈归肩并肩地站在了双天赌坊门口。

    “沈少爷咱们又见面了!嘿,这有缘就是有缘,上回您风风火火地走了,老何我都没拦您!知道为什么吗?皆因为此时此刻,奉京城里能耍乐消遣的去处啊,就只剩敝小号独一家了!不来这玩,您还能去哪呢?怎么着?这次您又打算玩点什么?咱是一楼找些乐子呢?还是二楼玩点新鲜的呢?”

    这位满嘴客气话的中年人,正是上次沈归没想起来的‘故人’老何!如今见沈归去而复返,更是热情非凡!当然,这自称老何之人,其实从来都没跟沈归打过交道;之所以会这般自来熟套近乎,完全是因为这赌坊之中的规矩:谁引来的客人,谁就能在对方的‘赌金与消费’之中,抽出一笔不小的佣金水银。

    而他的那番说辞那番做派,自然也全都是买卖话、江湖道而已。

    沈归见他这般热情,也是极为客套的哈哈一笑,又用右手比出一个六字,以大拇指搭在嘴唇,小指高高翘向了天上……

    这老何一看沈归的手势,也是暧昧地一笑:

    “没想到沈少爷您,竟也喜好此道,那真算是找对了地方!若是旁人寻来,小的我问都不问,就直接轰了!可您沈少爷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又是个一等一的大豪客,瞒谁也不能瞒您啊!这全幽北、乃至全华禹最好的阿芙蓉,可就在我们双天赌坊的三楼雅间!咱们这就进去吧,小的在您前面引路掀帘子!”

    老何说着客套话,又伸手让过了衣着华贵的沈归。之后,立刻把脸一沉,劈手挡住了身后扛着卦幡正在往里闯的刘半仙:

    “去去去,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心里就没点数吗?直眉瞪眼地就这么往里闯……我们这可是赌坊!没人算卦!”

163.双天三层

    被沈归拉着袖子刚刚走进双天赌坊的大门,刘半仙便被门口的骰桌给绊住了双脚。单等对方一局结束之后,便迫不及待地从口袋中掏出了几块散碎银子,迈步挤入人群之中,随手便丢在了豹子的方格之中。沈归也好整以暇地凑近前去,抱着膀子看起了热闹。而那位支客老何也不出言阻止,反而泰然自若地站在一旁,双肩抱笼地等着。

    这,就是大赌坊中支客们赖以为生的眼力价了!尽管自己手中这条大鱼,被一楼的小赌桌给绊住了脚,但他心里也十分明白:沈归这条大鱼,可是奉京城里最有名的豪客之一了!出手之阔绰,不说是第一,也能算是第二了!既是为了那口嗜好而来,就绝不可能在一楼多耽误功夫!

    当然,这奉京城中,另一位能够跟他相提并论的豪客,便是二皇子颜青鸿了。

    凡是宝局赌坊,无论明暗大小,迎门第一桌必是骰子局!别小看那不起眼的几粒骰子,它可是开局频率最快、同时能够参赌人数最多的热闹玩法;把这局玩意儿放在门口,还能以赌客的叫嚷之声、达到招揽过路客人的目的。

    眼下,刘半仙不就被人家招过去了!

    沈归只看了几局,刘半仙怀里的那几两散碎银子便全都输了出去。沈归眉头一皱,贴在他耳边大声嚷道:

    “您一个天灵脉高手,连听‘隔盅听宝’的耳力都没有吗?”

    刘半仙正在浑身摸着下一局的赌资,头也不转地说:

    “这就是消遣啊,跟老夫当街算卦一样,还真为了银子不成?老夫这是在享受乐趣!你不懂!嘿,给我这放点银子,你自己去办你自己的事吧。遇见危险喊一嗓子就行!”

    沈归点了点头,掏出了几张大额银票,随即一看身边赌客的打扮,又放回了袖口之中。之后便掏出了几锭银元宝,塞入刘半仙手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啊半仙!注意分寸,注意分寸!”

    一句话嘱咐完,沈归便挤出了人群,迎着老何那热情的目光,用下巴朝楼上努了努,二人便一齐消失在了一楼大厅之中。

    打着‘销魂’旗号的沈归并不着急上三楼,反而先把二楼从头到尾参观了一遍。头回来到这里,自己本是怀着闲逛的心思,结果却被恶心了个透,只进了第一间房门,便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而这次却不同,沈归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打算亲眼看看这个‘以人命取乐’的赌坊二楼,到底都是些怎样的玩法。

    在老何的热切介绍之下,沈归还真是大开了眼界。除了楼口第一间那下流龌龊的赌盘之外,其他每间房中,取乐之法都‘各有千秋’:有做人肉沙包的、有角斗厮杀的;有投壶取乐的、还有蒙眼飞刀的;这些玩法看似都平平无奇,但其中的关键,便是双天赌坊的‘服务人员与赌具’,都已经换成了南北市场搜罗来的烟花女子。如此一来,这些寻常把戏,就彻底变了一种味道。

    以这般玩法来看,那些烟花女子每日被玩弄致死致残的人数,定然令人触目惊心。

    老何是人靠察言观色吃饭的江湖人,自然从沈归的眼中看出了些许不忍与愤怒来。但他转念再一想,便想起了沈归与颜青鸿平素一向交好,也都是留恋于南北市场的多情种子。应是看见了这些烟花女子受难心有不忍,这才会生出愤怒之情。如果自己不及时开口,这到手的大鱼,恐怕会有溜走的危险……

    “沈少爷,这些女子都是出自北市场的流莺贱妇,来我双天赌坊为奴,也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何况她们还额外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赎身银呢!对于此等贪财贱妇,您不必过于挂怀。老何我也知道,沈少爷您是个惜花爱花的雅士,既然对这二层的乐子没什么兴趣,不如咱们还是……”

    说完,老何也做出一个烟枪的手势来,又指了指三层楼板的方向,面带询问之色地看着沈归。

    沈归也是点了点头,调整好了心绪与神态,头也不回地迈上通往三层的台阶。

    与二层相比,这双天赌坊的三层阁楼,除了装潢与陈设更为雅致奢华,其他的也没什么不同。奇怪的是,在三层的每间房门之外,都挂了一个木质的小牌子,有的牌子上刻着不同的花卉图样,有的牌子上刻的是云雾一般的卷曲线条。

    这挂着云雾木牌的房间,定是房间之中已经有了客人正在吞云吐雾。而这花卉木牌嘛……就不知代表的是一间空房、还是别的什么花样了。

    “你们这双天赌坊的三层,又是怎么个玩法呢?”

    沈归如今被让进了一间江南水乡风格的雅间之中,对正在泡茶点灯的老何问道。

    “沈少爷,你我二人这缘分呢,就只能到这里为止了。您不嫌弃老何丑陋腌臜,老何还怕辱没了我们双天赌坊的名声呢。有什么话啊,您一会问问来伺候您的姑娘就是喽!”

    老何忙完了手头的一切,转身欲走,却被沈归‘嘿’的一声喝住。他心领神会地转身扬起右手,又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做派来,扬起的手却稳稳地接住了那锭足有十两重的金元宝来:

    “哎呦沈爷您太客气了,小的也没伺候您什么,无功受禄这心中实在有愧啊……这这这……罢了,沈爷您这么给小的脸,老何我也得识趣。小的这就用您的赏钱,去后面仔细打点一番,保证让他们把您伺候的舒舒服服的!那……小的这就爱财了……”

    老何嘴里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退出了房门以外。

    尽管这间屋中的摆设与装潢已经算是极尽奢华了,但在檀香味道的掩盖之下,仍然还有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味道。这股子怪味极易分辨,曾给老拐亲手烧过烟泡的沈归一闻,便很容易分辨出来。

    这间双天赌坊贩售的阿芙蓉膏,要远比当初老拐吸食的好上许多。老拐的阿芙蓉膏闻上去,仿佛许久没有刷过的尿桶一般刺鼻;而这间屋子之中的怪味,却远没有那么呛鼻。就在沈归还在感慨于这害人玩儿的改良速度之快,那两扇被老何关闭的房门却响起了敲门之声。随即,便有一个纤瘦的女子,端着一个红漆木质托盘,侧身低头走进屋中。

    这女子把托盘放在桌上,自己则飘飘下拜,跪在了来自大食国商队的地毯之上:

    “客官对奴家可还满意?”

    沈归听着这个温婉中带着几丝柔媚的声音,只觉的耳熟无比,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位熟人。只好硬着头皮,照着颜青鸿所授的‘老手惯用手段’调笑道:

    “爷还没看见美人的那张俏脸儿,又怎会知道满意不满意呢?抬头,让爷我……卧槽!”

    这女子应声抬头,沈归只看了一眼便立刻高喊出声:别说!这位姑娘还真是个老熟人!她原本奉京城南市场头号堂子——绿柳楼里的头牌,名唤青雪!

    这一见之下,不得不让沈归感慨世事无常。在颜青鸿栽倒在自家义姐——铁怜儿的石榴裙下之前,这位青雪姑娘便是颜青鸿最喜欢的老相好。终日都被绿柳楼鸨子头谢三姑养在深闺,极少出阁见客,过堂出局之事更是闻所未闻。当然,这也是全凭颜青鸿那二皇子的名头、与他那如流水一般散出去的银子维持。

    就是这样一位头牌花魁,如今竟然在这双天赌坊的三楼,伺候起一群大烟鬼来,这怎能让沈归不惊讶!又怎么能让故人重逢的青雪姑娘,不会触景伤情呢?

    青雪姑娘一抬头,看清沈归的脸庞之后,眼泪便顺着香腮滚落于地面之上。而她见沈归仿佛要有所动作,顾不上难过,急忙抢先开口道:

    “公子若是满意,那奴家就留下伺候了!”

    说完之后,杏眼向后一撇,便站起身来,袅袅婷婷地走向了门口,把牌子翻成云雾一面,又轻轻带上了房门。

    之后,青雪便疾步走到沈归的塌边,伸出纤纤玉手拉着沈归的左臂,环在了自己肩头;而柔弱无骨的身子更顺势向沈归怀中一躺,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

    “半柱香之内,门外都有耳朵!”

    沈归闻言点了点头,音色如常地调笑道: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绿柳楼的青雪姑娘嘛……嘿,给老何那赏银还真是物超所值,往常若是想要见你一面,就那点银子都不够打发谢三姑的!……哎对了,谢三姑呢?也在这里吗?”

    按常理来说,鸨儿娘与烟花女子之间的关系,一定是貌合神离的;加上眼下绿柳楼已经关门大吉,沈归本以为青雪会顺着自己的闲话随意说上几句,打消门外监听之人的顾虑;可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一句话,便让青雪的眼泪顿时决堤。在身子那不住地抽搐之下,已经连正常的发音都很困难了。

    如此一来,沈归只好硬着头皮地使劲嘬了几口手背,又故意做出急色的声音嚷着:

    “多日不见你这小嘴还是那么甜!现在四下无人,咱们如今以‘成仙为主’呢?还是圆房在先呢?哈哈哈哈,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

    青雪在沈归的怀中不住地抖动哭泣,而沈归也被情势所逼,把自己挤兑的开始编起故事来。而在房外偷听之人,是一个面目普通的矮小男子。他照例听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之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他小心翼翼离去的步伐,落在沈归耳中,终于松出了胸中那一口气。

    沈归拍了拍情绪已经趋于稳定,正在紧闭双眼假寐的青雪姑娘,轻声问道:

    “你们的鸨儿娘谢三姑怎么了?”

    青雪没有再次哭出声来,仍是闭着眼睛强忍悲痛地说:

    “被他们害死了!是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让人把谢三姑绑在了一匹高头大马的身后,活活拖拽致死的!谢三姑被他们足足折磨了一个半时辰,才咽下了那最后一口气……”

164.销金魔窟

    用马匹把人处死的作法,沈归也不是没听说过,最出名的便是‘五马分尸’这种耳熟能详的刑罚了;可若是按照青雪所言,那谢三姑是被被一根绳子拴在了马尾处,而后便被狂奔的战马活活拖拽致死的。那般滋味,比起一瞬间尸首几分来说,还要更加痛苦。

    这谢三姑本就是奉京城里的鸨儿头,也是南北市场公推的头面人物;尽管平日里调教姑娘之时,下手有些狠辣;但所有相熟之人都明白,她就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妇人;就算有些‘逼良为娼’的嫌疑,但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想要以女子之身混上一口江湖饭吃的话,身上又怎么可能不带点脏呢?

    而且无论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是善还是是恶,把人活活拖拽一个半时辰折磨致死,供一个贵公子观赏取乐,这种行径还是超出了沈归的接受范围之内。

    他咬紧了牙关,不再想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矮壮妇女,只是用右手抚摸着青雪姑娘的发丝,柔声的继续问道:

    “你们为何会关闭绿柳楼?莫非真是因为没了主雇?”

    青雪此时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躺在沈归的怀中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自然也能把话说的更加清晰:

    “这事儿只有三姑知道,奴家也曾问过,但她致死也没对任何人透过口风,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那位折磨三姑取乐的贵公子,倒是经常会来这里消遣。就在您进双天赌坊的半柱香之前,他才刚刚离开;而与他同来的一位公子,如今还在琼花坊……就是三层最西侧的雅间之中。”

    沈归闻言心中已经有所领悟:不用说,从时间上来看,这位还在琼花坊之中的公子,不是万长宁,便是他背后真正的主子!只是还不能判断,那主子到底是太子颜昼、还是南康谛听派来接替‘黄鹂’的接头之人。

    时至今日,那位代号‘黄鹂’的探子,其人来龙去脉沈归已经分析出了一个大概来;沈府中百来号的不速之客、与单清泉窖藏在相府柴房米缸之中的那些人头,都可以证明即便黄鹂已经身死,但太子与南康谛听之间的联络与合作,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且,以双天镖局如今的敛财能力,也可以看出今时今日,太子所需要的银两,一定是一个更为庞大的天文数字。

    沈归本就是冲着万长宁来的,如今既然听到了确凿消息,也就打算直接下手拿人了。他轻手轻脚地把青雪放到在塌上,俯身下去在她耳边说道:

    “用不了多久,这一切全都会过去的。到时候沈爷出掏银子,再把你们的绿柳楼赎回来。那些不愿意回去的,准许他们自谋生路;愿意回去的姑娘就统统带上,咱再把买卖开起来……你呢,还当你的奉京花魁;我呢,让颜青鸿那小子给你们去当掌柜的!”

    沈归本是想安慰青雪姑娘,没想到这一句话出口之后,青雪姑娘顿时睁开了双眼。可那双原本顾盼生辉的眉眼之中,非但没有一丝希望与期盼,反倒满满地皆是死灰与决然……

    “奴家相信沈公子有这个能耐,也替所有姐妹们谢您了……只是青雪,却再也回不去了……”

    晴雪说着站起了身子,伸出一双纤纤玉手,解开了衣襟之处的盘扣……

    想象中那份令人目眩神迷的旖旎与雪白并没有出现。沈归双眼聚焦之后,非但没有一丝羞涩与兴奋,反而紧咬牙关,双目瞪得血红……

    青雪原本是她父母丢在育婴堂门口的弃婴。按育婴堂的规矩,若是弃婴年满八岁之后还没人收养,便要被发放出去自谋生路。而这个年月下,女童根本就没人要,所以青雪姑娘在八岁那年,便被谢三姑带回了绿柳楼‘学徒’。

    若说想在北市场讨得一条活路,还只能算是个人底线问题的话,那么想在南市场挣出一碗安乐茶饭,可就远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按照幽北律法,除开如同邓怜儿一样被‘官卖典身’的罪臣家眷,这些‘自主择业’的姑娘都要在年满十六周岁以后,在‘佣人单位’的管事带领之下,去当地府衙先行报备,得到妓籍身份之后,才能正式‘下楼’见客。

    在秦楼楚馆里所谓学徒,本就是‘前辈们’带着一份善意定下的规矩。若是年满八岁又无人领养的女孩被轰出了育婴堂,指望着他们可以靠自己去挣一碗饭一身棉,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这些花街柳巷的‘前辈高人’们便立下了一条规矩:若是有自卖自身的女子年龄未满十六无法见客,又确无亲眷好友肯接济于她的话,便许以学徒的方式接入青楼之中。

    模样出挑些的,便在鸨儿娘的带领下学些诗词歌赋、吟风弄月之类,伺候男人的本事;而外形不济的呢,便做一些擦擦扫扫力所能及的杂活,之后也能当个粗使丫头。可惜的是,他们原本都是平民身份,如此一来便会入了妓籍;但好在也不会落得个冻饿而死倒毙街头,做那些野狗猛兽的饱腹之餐的下场;

    而青雪姑娘,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为奉京头牌花魁的。在她挂牌迎客那一天,谢三姑赐她艺名‘青雪’。顾名思义,取的便是‘青丝染墨、肤白胜雪’之意。从这个艺名便能够想象,青雪姑娘的肌肤,定然如同羊脂美玉一般温润剔透。

    可如今在沈归眼前未着寸缕的青雪,原本雪白细腻身子已经变成了陈年火腿相仿;原本温润细腻的肉体之上,竟连半块完好的皮肉都再也寻不出来了;那宛如太白山一般高耸滑腻的胸膛,如今就像是没了眼珠的盲人一般,只剩下了凹陷的黑洞,犹如两道无底深渊,正在凝视着沈归;

    而她原本勾人魂魄的洁白肌肤,更是布满了新旧伤痕、虬结交错在一起:沈归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便看出许多伤痕的来源:有的伤痕是正圆形轮廓,中心凸起一个肉瘤的火疮。这种伤疤定然被烧红的烟袋锅子,直接扣在了皮肤上,烧灼而出的旧伤;还有些是一块块的细小的圆形疮疤,不用问,在这个地方能够留下这样形状的疤痕,那必然就是烟枪通条的杰作;还有些大片皮肤一起消失的痕迹,单从整齐伤口的边缘便可以看出,这定然是被人用锋利的匕首,活生生从青雪身体上割取下来……

    沈归的双眼此时已经模糊了一片,他急忙用袖口在脸上胡乱一抹,随即便把外袍脱下,围在了面前这具凄惨悲凉的肉体之上:

    “这群畜生,我非……”

    沈归刚刚出口了六个字,便被紧紧锁闭住的咽喉生生掐了回去。他不再勉强自己开口,只是无力又机械地摇动着手臂,并把视线转到了另外一边。

    是的,他根本不敢看青雪那张仍然洁白无瑕,美艳动人的脸庞……

    青雪姑娘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自嘲地伸出了一只胳膊,抚摸手臂上面新鲜的一道‘鞭痕’,自嘲地说:

    “原本姐妹们还常常讥讽北市场的半掩门,说她们不顾廉耻不知脏净,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手里有银子,统统都可以成为她们的入幕之宾。可来到了间双天赌坊之后,我们这群金丝雀竟然比她们活的还更长远些……沈公子,您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您能想到,我等身陷这般处境之中,竟然还存有苟且偷生的念头吗?您看,这人呐,甭管沦落到什么地步,终究还是怕死的呀!终究还是怕死的……”

    沈归仿佛没听见她这自嘲一般,稳定了情绪之后赶紧摆了摆手,扑上前去一下便把这个受尽苦难的佳人揽入怀中,语气无比坚定地说:

    “怕死就对了!怕死才能活着,活着就能看见他们死去的那一天!沈某向你……向你们保证,无论这间双天赌坊是谁的产业都好,三日内,沈某定叫他化为一滩飞灰;而你们,沈某也会一个不少地全部解救出来……”

    说道这里,青雪把尖尖的下颌抵在了沈归宽厚的肩膀上。沈归的身量有些高,青雪垫着脚尖才能完成这个动作;仿佛怕自己有些尖锐的下巴把沈归的肩膀压疼一般,在闭上双眼的同时,还轻轻侧了侧脸……

    “青雪,要相信我说的话。”

    青雪没开口,只是用侧脸蹭了蹭他的肩膀。

    “你好好等着我,看我怎么把那群王八蛋一个一个地抓到你的面前,再一个个地全部削成人棍!”

    青雪又是蹭了蹭他的肩膀,又流出了几滴眼泪,浸湿了沈归的锦袍。

    沈归轻手轻脚地把浑身绵软无力的青雪放在了榻上,自己则扯着脖子高声喊道:

    “算卦的!”

    也未等刘半仙的回应,自己便满腔怒气的出门而去。他如今想的是,三言两语审清楚万长宁这个狗贼,然后再从上到下杀个干干净净,最后一把火烧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有刘半仙在,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都阻止不了自己点燃满腔怒火;就算是太子伏诛,也报不了诸位‘花红柳绿’的血海深仇。

    沈归刚刚把‘江南水乡’的房门关上,便听见好像屋中仿佛有什么木质物体被破坏一般;一个眨眼间,一楼后花院处便传来仿佛米面袋子落地的闷响……

    沈归急忙回过头去,心中同时大惊:

    “坏了!”

165.冲冠一怒

    毫无疑问,

    ‘江南水乡’之中已经空无一人。而那扇做工精巧细腻的镂空雕花窗,如今已经如同柴房中的生火之物一般残破不堪;桌上仍然燃烧着微弱火苗的熏灯一旁,还摆着一枚做工精巧、但质地十分普通的玉钗。

    沈归来不及细看,两三步便奔到了破窗旁边向下望去:只见后花园之中,正有两个青衣小帽打扮的青年男子,他们一人拽着青雪的一只脚腕,那副模样就像是屠夫一般,拖着青雪的尸身正朝院外走去……

    “住手!”

    看见此状,沈归的心一下就蹦到了嗓子眼,两个太阳穴仿佛塞了只兔子一般,随着鼓点一般的心跳声,‘突突’地正在躁动不安。

    喊完之后,沈归立刻回身收起那支玉钗,而后便右脚踏地,身形向外一纵,整个人折叠着从三楼窗口飞出,稳稳地落在了后院当中。

    “把她给我放下!”

    这两个青年男子听见大喊,满脸无所谓的表情,就连沈归从天而降,都没让他们的眼皮抽搐半分。不过他们倒是也松开了青雪的脚腕,反而抱起了双臂靠在墙上,四只眼睛还不住地朝沈归斜斜瞪去。

    就一瞬间发生的事,可弄出的声音却不算小。先是青雪跳楼自尽、以头碰地摔了个红白相间;而后沈归也翻身跃楼而出,又满腔愤怒地暴喝出言,这些响动可就不是‘摔了碰了’就能糊弄过去的。

    尽管如此,一楼厅堂之中的赌客们仍然还是嘶吼叫嚷着什么,看模样几家欢喜几家愁,却没有一位赌客,因为后院发出巨响探出脑袋想要看个究竟的。

    麻木如斯,虽都还是能喘气的活人,也与死尸也别无二致了。

    当然,按照惯例来说,客人不管理所应当,宝局管事的却一定要出面善后。不过这双天赌坊怪事频频,管事之人未曾出现,支客老何反而闻讯赶来……

    “哎呦?沈公子啊沈公子,怎么搞成个样子了呢?哦哦哦我明白了,许您是脱了她的衣服受到了惊吓,一时恼怒说了几句气话;这青雪气性又大,一时想不开便寻了短见……哎,沈公子啊,也别怪小的多嘴,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

    沈归本来想的是谁来‘挡横’便取了谁的命,可没想到这老何虽然身在一楼支应,对二人屋中密谈竟然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来。莫非青雪的消息有误?二人之间的对话竟让那些‘耳朵’偷听了去不成?

    这杀人也不急在一时,只要有刘半仙在此,沈归心中便特别踏实。索性就顺着他的话,打探一番虚实也好。

    “怎么?难道老何你想捉沈某去见官不成?”

    老何闻言有些惊讶,随即便呵呵一笑,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

    “沈少爷您这可是拿老何我开玩笑,借小的一副天胆,也不敢有这个念头啊!不过您毕竟是个公子爷,若此事传出去呢,对你我两家名声上都有些挂碍;依小人之见,不妨我来居中调停一二可好?”

    “你又是怎么个调停之法,说来听听?”

    “虽说这青雪姑娘是自杀,但终究还是一桩人命案。若是真闹到了奉京府尹卫大人的堂上,也实在有些麻烦。这样吧,早闻沈公子您,是一位仗义疏财的少年英雄,多少掏出些抚恤银子来,这事打老何我这说,就算结了!日后再生出什么其他的事来,都交给老何我来处理,与沈公子您,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您看,小的这样办,还算妥当吗?”

    老何这话一出口,沈归心中除了冷笑之外,也对这个支客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好厉害的老何,好厉害的双天赌坊啊!

    他说的没错,无论青雪的死因如何,毕竟都是一条人命案。可这位老何刚一迈进后院,便开口给这事定了个性,分明是在帮自己洗脱嫌疑。按照他的说法,青雪姑娘是被自己言语所挤,所以才羞愤自尽的。

    一条人命,凭他几句话,自己再掏些抚恤银子,竟然就化于无形了。

    更厉害的,则是这青雪姑娘本就是个弃婴,根本没有什么亲眷挚交;而这抚恤银子,最终也定然也会落到那位太子的腰包之中。似这般滴水不漏又一手托两家的生意,他们竟已经做的这般出神入化、看来这些人手底下,定然有着无数哀嚎悲鸣的屈死冤魂。

    “哦?大小也是条人命案,竟能如此简单了解?”沈归故意做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对着老何说到:“老何啊老何,你不过是个支客,怕是做不了人家双天赌坊的主吧?而且卫安恒卫大人也是一个清官,只凭你的身份……依我看呐,你还是把赌坊管事叫出来,我与他亲自商量才能作数啊!”

    老何一听这话,踌躇半晌之后,又换上了一脸难堪的神情,搓着双手说道:

    “嗨,这事儿啊,也怨老何我了!这三楼的客人,一般服过阿芙蓉以后,都没那份心思了。所以这些姑娘们平日里也就是端个茶锤个腿,至多再烧个烟泡就到头了;可方才您赏了那么大一锭金元宝,小的又怎么能不仔细为您挑选一番呢?可瞒谁也瞒不了您沈公子,这三楼的姑娘们啊,原都是南市场的雅倌人出身,平日里唱个曲对个对子还行,伺候人的活他们也都是刚刚接触,手上都有些生疏。小的我挑来挑去都不大满意……最后您猜怎么着?”

    沈归看着一脸隐秘看向自己的老何,强忍着怒火没回言。而老何也不觉如何尴尬,自问自答道:

    “这位青雪姑娘一听来人竟然是沈公子,便主动毛遂自荐,还跟我说她与沈公子您呐,还有过几面之缘呢!……这青雪是花魁出身,脸蛋自没的说;如今又是调教好的一个熟手,两相权衡之下呀,小的才把她派到了您那里。可坏就坏在这自作聪明上了!平日里那些贵客服过阿芙蓉以后,浑身瘫软如泥,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了;可小的我忘了沈公子您年少英武,体魄强健这回事了!所以呢,这事全怪小人办事不周,扰了您的雅兴,又哪能让您再摊那人命官司呢?如今就算您可怜老何养活一家老小不容易,帮我垫上这笔抚恤银子!我老何做人,凭的就是良心二字!沈公子对我好我知道,这日后出了人命官司,要杀要剐都冲老何我一个人说了,与您和他双天赌坊,没有半点挂碍!”

    这老何不愧是个支客,就凭着这番话,饶是沈归早就知道内情,仍然有几个瞬间,差点被他给糊弄过去。听到这番说辞,沈归心中冷笑,指着被盖上了单子的青雪遗体,冷笑之后说道: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支客!家师曾经对我说过:这江湖人呐,三分靠真本事,七分靠嘴皮子!当时我还不信;可如今一见老何你,我便深信不疑了!”

    说完这句话,还没等老何做什么反应,沈归便抬头向窗口一看。只见江南水乡那扇破碎的窗子方向,正露出一老一少两颗脑袋:

    老的是一脸颓败之相的刘半仙,年轻的则是一脸桀骜不驯的万长宁。

    沈归向上招了招手,刘半仙伸手一提,二人下个瞬间便已经稳稳站在了沈归身边。再看刚刚感受过‘风速体验’的万长宁,方才那份桀骜不驯已经尽数散去。

    “万长宁你听好了,为了对你家恩相有个交代,我也给你机会,也不给你机会。我一会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是有一句跑题,或者只要我觉得你在说话,那么下一刻,你就能帮我给青雪姑娘带话了,明白吗?”

    万长宁冷哼一声,可感受到肩膀传来的疼痛之后,又看了看地上那具‘雪染梅花’,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这间双天赌坊是不是太子的?”

    万长宁点了点头,而一边的老何骤然面色一变,偷偷摸摸地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刘半仙朝着沈归递出了一个询问的眼神,而沈归却摇了摇头。当然,二人这小动作,也落到了遁走的老何眼中。

    “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对太子透漏过李家的‘生意’?”

    万长宁顿了顿,仔细思索了一番之后,才开口答道:

    “曾酒后失言提起过,传到他耳朵里后,便被猜出了个大概。而我也索性认了下来……”

    沈归点了点头,又伸出三根手指:

    “你是否出卖过你的恩师李登?”

    万长宁先是摇了摇头,最后又点了点头,随即苦笑一声,看着沈归说道:

    “虽非某所愿,但木已成舟,全算在万某身上也并无不妥之处。”

    问到这里,沈归便闭口不言,只是双眼死死地盯着青雪的尸体,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沈归抽出腰间春雨,随手挽出了一个剑花,看向刘半仙方向。

    刘半仙仍然还是一脸颓然,极不耐烦的问着:

    “到底想怎么着啊你?要活的要死的?”

    沈归看着万长宁,来回踱了几步,最后才一咬牙,用剑尖指着万长宁说道:

    “所有双天赌坊的男子,包括二楼三楼的客人,一个活口都不留……”

    沈归的话说到这里,万长宁心中的惴惴不安算彻底落了地。他心中暗笑沈归妇人之仁,竟然就因为一个未来的丈人公,便不忍杀掉自己这个叛徒,还真是成不得大事之人呐!

    “至于他嘛……”沈归说到这里,从牙缝中蹦出了几个字:“他是相府的狗,总得给李相留个面子。”

    沈归话音刚落,万长宁的心中才算彻底踏实下来!

166.败犬士安

    沈归反手倒提春雨剑,另一只手提着万长宁的腰带,就这样在奉京城的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了李丞相府中。

    前脚刚刚迈入门槛,身后不知从哪传来了刘半仙的声音:

    “事是办完了……可我还欠了人家双天赌坊三百两白银的驴打滚(高利贷)。这会不会让人觉得是半仙我不想还钱,才干了这杀人放火的勾当啊?”

    沈归心知在江湖上跑的人,有两种银子是从不赊欠的:这第一便是赌账、第二便是花账。如今刘半仙既然已经提起,自己当然要帮他应下这笔账来:

    “知道了,三百两银子,找到机会我帮你直接还给本主。”

    刘半仙听完便身形一闪,仙踪难觅了。

    此时的天色已是漆黑一片,但相府之中却一反往常的灯火通明。花院四周摆满了火盆,正亭的大门也门分两边,露出正厅当中悬挂的巨幅画像,所绘之人正是李家先祖——有‘满仓李’之称的李三元。

    从这副阵仗便可以看的出来,这是当代家主李登,亲自开了祖宗香堂。

    沈归迈步走到李登面前,离着五步远便站定了步子,把手中仿佛猎物一般的王长宁向地上一扔,对着李登拱了拱手说到:

    “相爷,这是你李家的人,沈归帮您请回来了。”

    李登看着伏在地上,面色惨白一言不发的万长宁,只是点了点头,又对沈归说:

    “这万长宁既是我相府之人,功过赏罚也自当遵循李府家规。沈公子这个人情,李某记下了;不过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人,既然是沈公子拿回来的,那么首先要解决的,便是你与万长宁之间的恩怨了。李某在旁恭候旁听便是!”

    一句话说罢,李登反手把正厅大门一关,而后便侧身束手站在了一边。

    沈归点了点头,随即用脚尖把趴在地上万长宁踢翻了个身,把他变成仰面朝天,平躺在地面上的姿势。随即,沈归把倒悬在身后的春雨剑一挽,剑尖斜指万长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万长宁,万士安,户部左侍郎万大人……若不是因为两北战事横生,你与我现在已是一家人了……”

    万长宁听到这里,用鼻子发出了一声冷哼,其中满是不屑之意。沈归倒也不被其所恼,往下继续说到:

    “可如今沈归毕竟是还个外人,那么咱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如此便按照江湖规矩,仔细地盘盘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吧!”

    “这其一,你出卖家主之事我不管,你与贼子颜昼之间的私交我也不问;今日我就单问你一件事——北兰宫那场天火,与你万长宁可有干系?”

    万长宁一听沈归所问,一脸惊异的挺起了半截身子,坐在地上看着沈归说道:

    “话你说的那么漂亮,问的不还是旁人之事吗?即便北兰宫大火是万某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所为,那也理应是二皇子或奉阳公主来兴师问罪啊;再不然,你沈归有任何确凿证据,也应该把我扭送到奉京府衙或者宗族府审理。你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又有什么资格审问万某这等四品大员呢!”

    沈归听完嘴角冷笑,用剑尖一挑万长宁的下巴,生生把他逼迫着站起身来。随即便用眼神向外一引,口中满是寒意地说到:

    “万长宁啊万长宁,看来你还是没了解清楚如今这个局面。你给我仔细看清了,那刚刚粉刷翻修过的双天赌坊,此时像不像当夜的北兰宫呢?”

    万长宁随着沈归的眼神看奉京城方向,只见原本该是一片漆黑的奉京城,如今城东的半片夜空已经全部晕染上了一层暖黄之色……

    “你你你……你竟敢火焚双天赌坊,莫非你就不怕太子……”

    其实万长宁方才在双天赌坊束手就擒之后,已经听到了沈归和刘半仙的话。不过在他看来,双天赌坊从上到下都死个干净也并无大碍。因为眼下的奉京城中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便是能干活的人了!除了脸面上略有些挂碍以外,死上个几百口子人,对于如今的太子来说,还真就没什么影响。

    可若是被一场大火,把整间赌坊给烧个一干二净,可就不只是面子和人手的问题了!

    沈归猜测的没错,自从他得到李登赏识之后,万长宁便已经暗中倒向了太子一方。当然,毕竟万长宁是李登的‘铁杆门徒’,变节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也可以说时至今日,万长宁仍然没有彻底出卖李登,顶多只能算是一仆奉二主罢了。也就是说,如今他万长宁既是丞相的心腹,也是太子的智囊。

    既然是太子的智囊,便要帮他出谋划策,自然也就十分清楚太子的现状。没错,奉京城百年以来,都未曾出现过这么多的杀手死士,可近一年之中,这些见不得光的人,已经布满了奉京城每一个角落。

    南康的谛听失去了一个联络人,自然也会派来一个新人接替。而这个新人与颜昼脾气相投,二人也不知达成了怎样的交易,最终的结果便是加深了彼此间的合作范围。

    可无论二人怎样投缘都好,雇佣这么多杀手死士,都还是需要花费大笔银子的!

    所以这双天赌坊的改建,与太子人为制造恐慌,全都是为了聚敛钱财!而太子靠着‘黄、赌、毒’赚来的那些赃银,自然也都流向了南康谛听的口袋之中。

    可如今也不知沈归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之死,还在想帮好友颜青鸿报杀母之仇,竟然在屠戮赌坊之后,又点燃了一把滔天烈焰,把刚刚整修过后的双天赌坊给烧了个一干二净。

    正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莫非沈归盛怒之下,竟然准备和太子爷彻底翻脸不成?只一个沈归倒也不在紧要,可无论是中山督府军,还是正处于冬眠期的萨满教,都有着死灰复燃的可能性;再加上这近一年时间过去,可以全权代表东幽李家的恩相,态度都开始暧昧不清起来……

    如此看来,沈归此举看似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但盘算一番之后,好像也并非痴人说梦了!若一切真如自己所想,沈归打算与太子彻底亮牌开战的话,那么自己这根墙头之草,可就真的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了……莫非,他真敢杀我?

    想及此处,万长宁突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清醒之后的他,第一反应便是看向自家恩相的双眼。在他的心中,沈归之所以没有把自己在赌坊当场格杀,也无非就是看着李登的面子;若是自己想从他手下讨得一条生路,那么也就只有恩相开口才……

    “恩相……士安曾为太子献计献策不假,但士安可以用先父的名义起誓,我从未想过要出卖过恩相啊!而且为太子爷办事,也皆因为他是您的外甥啊!这为一家人办事,也能算是变节吗?”

    士安一脸期盼地看着李登,口中所言也皆是事实。在他看来,自己从小便由李登抚养长大,自然深知李登其人虽然看似冷酷刻薄,但其实心慈手软的很。

    没想到李登闻听自己之言,只是缓缓地睁开紧闭的双眼,语气冷漠地说道:

    “如今说的是你与沈归之事,还未轮到我李府家法,老夫自然也不便妄议。沈归啊,你继续问!”

    说完,再次闭上双眼,如同往日上朝一般,整个人魂游天外而去了。

    沈归仔细看了看李登略微颤抖的双手,又看了看他鬓边的些许雪白,顿时心中一疼。所以,他也就更恨眼前这个牙尖嘴利的万长宁了。

    “方才你跟相爷求情,想来也是琢磨明白了!那沈某也就不多说了。无论你是主使还是从犯;无论你手上沾染了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这人命无价,根本就没法一笔笔地算清楚。一会我还有事,所以咱们就索性估个总价……”

    说罢,沈归剑尖一动,挥手间便挑断了万长宁脚跟之上的两条跟腱。书生出身的万长宁只觉腿后一凉,随即便犹如被抽出魂魄一般全身一松,整个人‘噗通’一声地跪趴在了地上。

    沈归看也不看这摊烂泥,而是双手抱拳,对李登说到:

    “相爷,按说这是你家的人,沈某不该造次。但此人手下血债累累,其中还有在下老友的杀母之仇,沈归也就不得不代友讨回这笔血债了……”

    说完,只见李登身形一僵,睁开眼睛虚张着嘴,几次想说话都未曾出言。最后只得叹息一声,转过身去挥挥手:

    “方才说的很清楚,这是你二人之间的事,与老夫无干。”

    沈归点了点头,伸出一只脚来,再次把万长宁踢翻过来,看着他紧咬的牙关,与眼神略带哀求的神色,也把自己的心一横,挺剑在手:

    “万长宁,念你多年来侍奉相爷还算尽心尽力,今日沈某便只取你两块髌骨,望你日后能够好生改过,不要再走错了路。”

    沈归话音刚落,春雨剑便在灯火通明的院中化为一道闪电,仿佛一只敏捷的鱼鹰,眨眼间便掠至万长宁的双膝……

    躺在地上的万长宁,突然间瞪大了双眼僵挺着身子,喉咙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下一个瞬间,便彻底昏死过去了。

    李登闻声转回头来,看着地上还泛着白茬的两块扁圆形髌骨,强忍着泪光地对沈归点了点头,便挥了挥手,让下人把万长宁拖回房中去了。

167.颜氏祖坟

    颜家沟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户不过百,人丁稀薄。可自从一位叫做‘颜老八’的掮客,凭着自己多见积攒下的名望与人脉,趁大燕解体的功夫便拉起了一支队伍;颜老八在荡平整个关北路以后,又与两位铁杆盟友一起,建立起了一个新的国家。而这个新生的国家,就叫做幽北;而那个掮客出身的‘颜老八’,登基之后也给自己取了一个文雅的官称——颜无仇。

    打那以后,颜氏部族的老家颜家沟,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龙脉宝地;而当颜氏族人全部迁入奉京城后,颜家沟也就顺其自然地成为了皇家墓地。平日除了那些守灵老太监之外,便只有触犯了族律,被宗族府宗正颜久宁发配到此处,为颜家列祖列宗守陵的皇室子弟了。

    今日,这个往日里清静肃穆的皇家陵园,却迎来了一批新客人。

    身负血海深仇的郭兴,在多日的厮杀与奔波之后,终于还是在颜家沟歇了马。当然,这倒并非是他们无力再战,只是他们行军至此,恰好迎来了北燕天佑帝的圣旨而已。

    这道千里而来的圣旨非常简单:追封平北大将军,平北侯郭孝为北宁公,配享太庙!准许平北军先锋校官郭兴,暂代平北大将军一职;若日后能承袭乃父遗志,成功收复幽北全境,即可承袭乃父生前的平北侯爵之位,世袭罔替!

    这道恩旨表面上看似是许了个空头承诺,只是把郭兴目前已经在做的逾越之事,用一道盖着玉玺的黄绫圣旨,变的符合朝廷法度而已。如此一来,也就帮郭兴免除了日后索要招致的非议。所以,这一道圣旨说是下给少帅郭兴,实际却是下给平北军五万将士、与朝中保守派势力看的。

    这些表面之事做完以后,那个传旨太监又摒退了左右,颇为神秘地从手中掏出了一道密信。这密信的信封之上,竟还加盖着天佑帝的私章。

    少帅郭兴展开密信之后才发现,这居然还是四皇子周长安的亲笔信。当然了,既盖着代表陛下私章的‘元庆’二字,想必也是天佑帝想对自己表达诚意的做法。

    按信中所言,无论郭兴之后打算如何去做,他都可以放手一搏;而四皇子与天佑帝,都会尽力支持于他;与此同时,已经称病告假足有半年的右丞相蔡熹蔡显阳,竟然也破天荒地上了一日朝,还当殿做出了让步。

    对于战事之后的走向,天佑帝本打算迅速增兵东海关,在接应五万平北孤军的同时,也可以变成两面夹击的有理态势,进而吹响对幽北反攻的号角!当然,战局走向仍由郭兴全权做主,援军最终进军方略,也全由郭兴一言而决。

    这真可称得上是近日以来,郭兴听到最好的消息了!北燕王朝本就幅员辽阔底蕴深厚,可近百年以来,却仍与幽北这弹丸小国相持不下;造成这样的局面,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来自于北燕内部!

    北燕的朝堂文武官员,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以右丞相蔡熹蔡向阳为首,是主张发展自身经济的传统保守派;而另一派,便是以左丞相王放王牧北为首,主张开疆扩土的锐意改革派。其实左右两位丞相的目标,也并没有什么根本上的差异,双方只是政见方针与行事风格略有抵牾而已。

    可郭兴万没想到,争执了近百年的两派,如今因为自己父亲与十万平北军卒的阵亡,竟会暂时达成了共识。其中固然有着天佑帝与四皇子的面子,但也算得上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

    此时的郭兴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冷静睿智,在这巨大的喜讯之下,竟然也只是抚掌微笑而已。

    那传旨太监见他通读密信已毕,沉吟了一下便轻声问道:

    “老奴还要替四皇子问一问少帅,增兵东海关之事,您这边可有什么更为合理的安排?若是您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或者另有其他作战方略,需要陛下与四皇子配合,都可以写下一封书信交由老奴带回。”

    郭兴歪着脑袋想了想,还真就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这位太监。之后又送了些从幽北抢来的金银珠宝,客客气气地把这位太监送出了颜家沟。

    直到冯廉也看到了营中摆在帅案之后的黄绫圣旨,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了下来。随后他又看了郭兴递来的密信,心中更是大喜过望。

    郭兴拿回密信之后,一边把它放在油灯的火苗之上点燃,一边笑着对冯廉也说:

    “没想到啊,陛下与四皇子不但没有忘了我们这些孤军败兵,还能说服那个‘驴子丞相’蔡熹,想来花费的功夫一定不小。”

    冯廉也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就密信上所说的增兵之计,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既然信中提到蔡相,想必东海关所增之兵,应该也都是他老人家,由各地州府分调而来的步军。”

    郭兴一听冯廉也所说,反倒极为惊讶地问道:

    “哦?何以见得呢?”

    冯廉也双手一摊,对这个初次领兵的少帅说到:

    “这不是明摆着么?咱们北燕王朝一向缺少优良战马,如今战端一开,又断了漠北与幽北这两处的战马生意,自然也就没什么多余的骑兵可调了。要知道,我们这八千骑兵,再加上巨灵侯许荣桓手下的两万燕云铁骑,已经是咱们北燕所有的骑兵部队了;既然四皇子的信中对巨灵侯爷只字未提,那就明摆着不可能是他来接应我们啊!而且增兵东海关,为的也是避免颜重武趁虚夺关,骑兵守城又没什么作用!”

    郭兴点了点头,随即便对冯廉也说:

    “方才我在回给四皇子的信中也说过,让所增之兵多带些粮草,只守在东海关即可!侄儿打算待我北燕大军一到,便让梁总提带领平北军所有歩卒,重新清扫东海关附近属地;而你我二人与八千弟兄,一旦没了后方之忧,便可以把这关北路搅闹出一个天翻地覆了!”

    郭兴所说之言落在冯廉也的耳中,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反驳于他。的确,除开蒲河大败以外,这一趟战事打下来,郭、冯两位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未曾遇见;即便是蒲河之败,也全是因为地利不利、再加上辅兵炸营才会一败涂地的!

    冯廉也想了半晌,终于还是抛出一个问题:

    “若是颜重武所率大军追上我们怎么办?”

    郭兴眼中精光一闪,冷笑几声之后答道:

    “飞熊军追上我们?现在好像是我们在追他吧?若是冯叔知道狗贼颜重武身在哪方,兴儿恨不得现在就去生擒此贼!而且,实话告诉您说吧,之所以侄儿会在这里落脚,便是以颜家祖坟为质,单钓他颜重武上钩呢!”

    冯廉也想了想,又颇为担忧地说:

    “可是这颜家沟地势险要,是个三面环山的低谷地带,进出又只有一条通路。若是诱敌设伏还算是个绝佳的地势;但我们这八千弟兄,个顶个的可都是骑兵啊…这种地势不利于战马冲锋不说,而且我们除了掌中兵刃与腰间长弓,连能够设伏的工具都没有……要不然这样,我们换一个地方驻军,单等对方入瓮,再堵住出口,从外往里杀,保证没有一个敌军可以逃脱!”

    其实冯廉也所说之事,是连军中的老卒都明白的道理。骑兵之所以是最强兵种,凭的无非就是开阔地势下那无可匹敌的冲击与机动能力;可一旦进入狭小山谷的村落之中,那便会陷入‘战马迈不开腿,将士轮不开刀’的尴尬境地。

    “方才,我已托传旨太监给四皇子带回了一封书信。我在信中与四殿下相约,让梁京与所增之兵,大张旗鼓地回到东海关中,与来援之军终日大开酒宴,做出一副让我们在敌境之中横冲直撞、他们稳如泰山的攻守兼备之势;而我们便在这个颜家沟,静待颜重武大军把我等重重合围。这康家沟距东海关不过一日路程,而飞熊军兵至此处,五万大军想要尽数入谷,至少也要花上一整日的时间。也就是说,只要我们靠着层层阻击,能撑过这一日的路程,那么届时东海关的大军便会及时赶到,封上谷口退路;到了那时,贼子颜重武与他手下的五万飞虎军,可一个都逃不出去了!”

    郭兴这道计策,真可谓是又狠又毒!他先是以皇家祖坟为饵,让颜重武不得不奉皇命追杀自己与麾下的八千骑兵;而后又以自身做饵,让对方以为捕捉到了能围歼己方的绝佳战机;而后还让所有歩军做出固守东海关的态势用于麻痹敌方,诱使飞熊军放胆挥军入谷,便达到了己方围歼颜重武全军的最终目标。

    但此计听上去虽环环相扣,可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少帅,您这道计谋的确是精妙无双,可一旦我们自入谷中为饵,那这八千骑兵可就变成了八千歩卒,能不能抵挡住五万大军一日间的攻杀还在两说;即便能够顺利围上谷口,那么狗贼颜重武在无路可退的情况下,必然会进行殊死一搏。他手下的飞熊军,可都是身经百战的虎贲军士,我们这八千兄弟虽然也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但毕竟人数实在太少……”

    郭兴知道冯廉也在忧虑什么,他看着鬓发有些斑白的冯老将军,仔细思索一番之后才轻笑出声:

    “冯将军您想的也没什么错。但他颜重武其人阴险狡诈,用兵最好抄人后路;所以侄儿便反其道行之,自己算计自己!

168.同归于尽

    郭兴不愧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俊杰,他的这道计谋,真可谓是又狠又毒。

    按照他的设想,这颜家沟既是幽北龙脉、也是颜家祖坟的所在地;他颜重武虽只是颜家旁支,可对祖坟四周的地形地貌,也定然略知一二的。想他如今已经接到了颜昼的旨意,肩负起了剿灭自己这八千敌军的重担来。所以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颜重武与他手下的五万飞熊军,最终都一定会来到这里。

    而这颜家沟的通路甬道狭长,两边山势陡峭,可供人攀爬的缓坡又位于在谷口,己方就连提前于山顶设伏的机会都没有,那么颜重武这个智勇双全的新一代战将,自然也就不疑有他了。

    虽然己方的八千骑兵,入谷之后便只能视如歩卒看待;但颜重武手下的五千幽北铁骑,不也一样需要下马步行吗?如此一来,明面上看就变成了八千北燕步兵,对上五万幽北甲士的贴身肉搏战。

    最重要的,则是进出谷口的甬路狭窄陡峭,最多只能容纳三名成年军卒并排而行;也就是说,尽管两方兵力相差如此悬殊,但己方这八千兄弟只需在入谷的甬路当中层层阻击,在如此有利的地形之下,双方兵力差距而带来的影响也并不算大。

    只要己方能够撑至东海关驻军及时赶到,到那时他们再从后包抄,彻底封死进出康家沟的唯一通路,那么这五万飞熊军,还有他们的统帅颜重武,也就彻底变成了冢中枯骨,待宰羔羊。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他没有明出口,这也正是他最为担心的一个部分。

    在他的设想中,若是己方士卒无法抵挡飞熊军犹如潮水一般的攻势,万不得已之下退守颜家沟的话,那么届时自己早在谷口与颜家沟中埋伏好的硝石木炭等引火之物,也就派上了用场;只待五万飞熊军全部入谷追杀己方,届时这座幽北皇家陵园,马上会化为一座巨大的焚炉,连带着自己与手下的八千将士,与全部飞熊军一道化为灰烬!自己身怀不同戴天的杀父血仇,以身做饵并不足惜;但冯廉也其他弟兄们却……

    其实这道毒计,郭兴早就已盘算多日了;而之所以时至今日还未说出口来,皆因为郭兴也在纠结如何开口才好。

    正午十分,披挂整齐的郭兴走到了幽北开国皇帝颜无仇的陵墓之前。是的,自打歇马颜家沟后,他们便在皇陵附近扎下了营盘。而在这种不吉利的地方扎营,八千平北将士竟没有一个出言反对的!

    当然,郭兴此举除了哀兵之计以外,还有着另外一个目的:只要颜重武一到,无论胜败几何,这幽北皇陵都必然会被他下令刨毁,让他们颜家列祖列宗的尸骨,亲眼见见日月三光的。

    颜重武环视着这密密麻麻的八千骑军:多日以来,这些汉子们跟着自己深入敌境奔袭作战,过的也都是餐风露宿、刀头舔血的苦日子,每个人都瘦下去了好几圈,还有许多人的伤口已经化了脓,正在发着低热。尽管情况如此恶劣,可硬是没有一个人出言抱怨的。时至今日,他们的眼中仍然闪烁着凛冽的寒光,身上弥漫出的男儿胆气与浑厚战意都让郭兴感慨不已。

    在他看来,这八千虎狼之师每一个士兵的双眼之中,都闪烁着先父的影子。

    “如今,咱们深入敌境已过一月有余。大伙从尸山血海中一起爬过来,也就成了至亲的手足弟兄,本帅也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近几日,贼子颜重武便会率五万大军,亲临这颜家沟的谷口,把我等赶入死巷之中;真到那时,一旦我等寡不敌众,不得已而退守颜家沟之时,整座颜家沟便会燃起一场冲天大火,而我等也会与敌军一起灰飞烟灭。依郭某估算,埋伏在谷外点火之人,大约需要五百人左右,由先锋大将冯廉也冯将军率领……”

    听到这里,冯廉也这个先锋大将突然迈步出列,又一把扯下了头盔扔在地上,反手抽出腰间宝剑,搭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老子不去!老子自幼便跟着老帅在疆场厮杀,手刃了多少敌人、又击穿了多少道营盘,连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之前那场蒲河之战,我就该和老帅一起战死沙场,这才不枉他老人家对末将的栽培提携之恩;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亲手为老帅报仇的机会,您却让冯某苟且偷生,去干那些杂活?老子是先锋将军,不是辅兵民夫,这事儿啊,你找别人!若是非要冯某去做也行,我现在就抹了脖子下去亲口问问老帅,少帅你这么安排,到底对还是不对!”

    冯廉也掷地有声地表明了态度,包括郭兴在内,所有将士都听得热泪盈眶。郭兴疾步上前,伸出左手一把握紧冯廉也的宝剑,顾不上自己被割开手掌流出的鲜血,只是不住地连连点头,双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实郭兴纠结之处,便在于此了。

    假如冯廉也真的领兵于谷外伺机引火,不能在谷中露面的话,那以颜重武其人其智,会不会上当还真就不太好说了!皆因为这冯廉也与颜重武之间也算是老熟人,若是不见他出现,难保颜重武会为了防止伏兵封路,只是不停地派小股部队有序入谷,而自己则提领后军把守谷口。在他那五万大军的车轮战法之下,单等自己手下的兄弟们使脱了力,再按部就班地收网便是。

    而颜重武如果真的不亲身入谷追杀,那事先准备好的冲天大火放与不放,可都在两难之间了。

    若是冯廉也与郭兴能够一起出现在谷中,那颜重武定然不会怀疑,自然便会入谷追杀自己。

    他会这么想原因也很简单:如今平北军这八千骑兵,可谓是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而届时东海关又牢牢掌握在手中,后勤粮道与退兵安全也有了保障,谁又还然想以自身做饵,诱使飞熊军‘提前’决一死战呢?

    之所以忧虑,只是念及冯廉也这员老将,对自己父子二人一向忠心耿耿,每遇战事必冲在最前,可谓是平北军最锋利的一道利箭;不过,毕竟他已年近五旬,自己又怎忍看他落得个烈焰焚身、尸骨无存的下场呢?

    可方才自己这一握之下,感受到冯廉也用剑的力道,自己才知冯老将军这番做派不是装模作样。方才若是自己手慢上半分,说不准这个倔老头还真就抹了脖子。几相权衡之下,这才用满是鲜血的左手拍了拍冯廉也握剑的右手:

    “好好好,就依叔父。”

    “哼,理当如此!”

    心满意足的冯廉也收剑还匣,又捡起了地上的头盔,这才回到了队首之处。而郭兴也只是停顿了一下,再次开口说道:

    “家中仍有父母在堂的上前一步!家中无有兄弟姐妹的上前一步!家中已有妻女幼子的上前一步!从军之前有过婚约的上前一步!受伤未愈不便厮杀地上前一步!”

    反复喊了几遍之后,八千骑军里竟还是没有一个士兵挪动半分。这般严肃的场面反而把郭兴给看笑了:

    “你们这些人呐……我帐中可有花名册,还非得让我一个一个地仔细排查不成?”

    冯廉也一听郭兴方才选人的条件,眼中也骤然一亮:

    “少帅这法子好,你们这帮小崽子,都别在老子我面前装硬汉!就你们这些人的家事,瞒谁也瞒不住老子啊!”

    一句话说完,冯廉也便迈步进入队中,先是挑出几个身上伤口明显恶化的士卒,一个一个地亲手拽到了队伍最前;而后再翻身回去,一脚一脚地踢出了他熟知家中情况的旧部。

    郭兴一见人数不够,立刻把脸拉了下来,吩咐一声身后的亲卫取来了花名册,开始按册点卯。直到最后,仍然只筛出了四百余人。

    没了主意的郭兴再次把目光放在冯廉也身上,冯廉也一见他这个眼神,气的又是一吹胡子:

    “看我干嘛呀?老子我无儿无女无父无母,就连相好都没有一个,怎么算也算不到老子头上来啊!”

    郭兴一见冯廉也误会了,便转过头去,仔细想了想,又高喊出一个条件来:

    “识字的站出来!”

    一声令下,呼呼啦啦又被人推出来了十几个。郭兴一咬牙,亲自走入队伍当中,仔细查看了一番,又挑出几个模样颇为清秀的士卒,堪堪凑够了五百之数。

    “让你们去做的事,也简单也不简单!若是这一阵真如同郭某所谋,待你们回到北燕之后,一定要把这里的事说给家里的乡亲们听!就告诉他们说,八千平北军,在颜贼的祖坟以前,与五万幽北仇敌一起化做了一道轻烟。而你们活下来的这些人,并非是苟且偷生贪生怕死之人,而是郭兴我亲自挑选出来的火种!有你们在,平北军就在!有你们在,就永远不会有宵小之辈,敢正视我北燕王朝!”

    即便郭兴此话,算是给这五百士卒垫了一个台阶。尽管如此,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仍然还是不甘心的模样;解散之后,竟还有几个老兵跑到了冯廉也面前,央求着他换一个别的兄弟代替自己。

    就在颜家祖坟前这场‘生死签大会’圆满落幕的同时,有两小队人马也悄悄地混入了东海关之中。

    第一队人从表面看上去,都是些饱受战乱牵连的难民,他们个个骨瘦如柴不说,还天生的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不过好在这些人手脚还算麻利,也没有泄密的危险,城门校官在仔细搜查过一番之后,便拦住了他们南下逃荒的去路,临时把他们编入了民夫队当中,平日里帮着自家运送粮草修葺城墙,好歹也能填饱了肚子;

    而另一队人,则是一队衣着华贵的富商子弟。他们身后带着不少伙计,推着一车车的上等皮毛与药材,走的是中山路到南康姑苏这条商道。他们手中不仅有华延商帮的身份证明,更有北燕礼部颁发的通关文牒;如今梁京还在回援东海关的途中,而北燕王朝的援军也刚刚集结出发。如今的东海关守将,还是老侯爷郭孝之前的一位师爷暂代,面对这些阔绰的富商子弟,便铁了心地想要把他们留下来。这师爷所图不为钱财,而是他们带着的那一车车上等药材。

    这两队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还都暗自有个别号:那队聋人难民,叫做冬至;而那队富贾子弟,叫做十三萨满卫!

169.太子危机

    今日,奉京东城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而与双天赌坊同时被点燃的,还有太子颜昼的心。太子爷万万也没有想到,如今自己已经是幽北三路实际上的皇帝了,竟还有人如此胆大包天,火焚自己的产业!更可气的是这一场大火都燃了足有半个时辰,自己竟然连一道密报都没有收到!

    这可是实打实的人财两空!

    正如之前万长宁所交代的一样,太子如今大权独揽,正处于他一生之中最意气风发的鼎盛时期;就连平时经常与宣德帝颜狩作对的李登丞相,也早已称病回府休养了;如此一来,官员的提拔与罢免,皆在太子一念之间。在他清洗过大半官员之后,整个幽北三路也自然而然地换成了太子掌舵。此时此刻,就算颜狩想要复位,这些刚刚坐到台面上来的官员,也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可没想到太子还没高兴上几天,便有人一把大火把自家的后院给烧成了一片废墟。以这种火势看来,根本就没有任何心存侥幸的余地;也就是说,那间刚刚斥巨资翻修过后的双天赌坊,如今的下场定然比北兰宫还要惨烈。

    “这他娘是谁干的!”这已经是愤怒的颜昼,第四次喊出了这句话。

    如今在冬暖阁当值的的内廷总管,是李清的心腹义子,名唤李昱。既然师出李清,自然深谙颜家父子的脾气秉性。此时面对盛怒的太子,他只是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瓷片之后,便束手侍立一旁。

    小李总管今年才一十八岁,若不是李清自请去职,说想专心伺候宣德帝,也轮不到他来做这个四品太监。不过从如今他这个反应看来,此子虽然不如他的义父李清那般老辣通达,但也好歹知道什么话能接,什么话不能接。如此不言不语,虽然未必会讨主子欢心,但性命却定然无忧。

    更何况他年纪轻轻,已经身居四品总管太监之职,往后再也没有什么‘晋升渠道’了。

    嘶吼过后的颜昼,等了半天耳边都没有一丝声音传来,于是又劈手摔碎了一个茶碗,看着那垂手侍立的李昱刚想骂几句出气,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话题,只好又摔碎了一个茶碗泄愤:

    “若没有你义父的情面,你这个哑巴狗奴才都死一百回了!摆驾!御马监!”

    李昱应声,转头便叫进来几个宫女打扫冬暖阁,自己则迈步而出,伸手从门边取下一只灯笼,行在轿前指引方向。

    这一盏灯笼与一乘小轿,如同暗夜江面上行驶的小舟,幽幽地来到了御马监门口。

    满怀悲愤的颜昼迈步上前,刚想抬脚踹开大门,马上又硬生生地停下了动作。他一把甩开想要扶稳自己身形的李昱,反而朝着大门口摆了摆手。李昱上前刚要开口喊人接驾,便被颜昼一把拉了回来:

    “别喊!敲门!”

    这声音里蕴含的怒气,竟然把李昱听得身形一颤。

    ‘咚……咚’

    随着轻柔缓慢的叫门声,屋中传来了一道苍老虚弱的声音:

    “门没关,进来吧!”

    颜昼正了正衣领,轻手轻脚地走进门去。而李昱身形一晃,便挡在了大门之外。

    颜昼借着屋中微弱昏暗的一丝烛火,看向记忆中那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太监。这还是他在刘半仙闯宫之后,第一次面见这位御马监的监事大人。

    虽然他很少接触过陆向寅,平日里为了避嫌,甚至还会刻意绕着御马监的大门,但他还是非常明白这个胖老太监的厉害之处。之前双方的一次合作,虽然另有办事之人出面,但结果仍然使得自己十分满意。如今这次前来,却也只是走投无路之下、选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原因也很简单,上次的合作,对方交出了‘货物’;而自己还没付‘银子’。

    其实今时今日的太子,在皇宫内外都不是没有能办事的人。而且那些人的办事能力,比起自己父亲的御马监来都不遑多让。唯一可惜的便是他们要价太高,而且还不许赊欠;那些人根本无视自己的最贵身份,也不相信自己对未来的承诺,甚至不接受‘分期付款’;能打动他们的,就只有现银;能驱使他们的,也只有现银。当然,这种银货两讫的方式,也是最传统生意人的经营方式。

    可如今双天赌坊的大火都没熄,自己就算找到那些合作伙伴,手中也没有大笔银子可以付啊!况且,自己这个监国太子还能当多久?那双天赌坊想要重新营业需要多少银子?两北战事会不会变成拉锯消耗战?那些自己谈好的上等阿芙蓉生意,用什么银子跟人家分成?这些摆在面前的问题,都需要提前准备出大笔银两筹备;可如今双天赌坊一倒,没了固定的进项,自己还哪敢大笔大笔的扔银子呢?

    万般无奈之下,柳执这才想到了在黄鹂身死的真空期,‘替补’上来的合作伙伴——御马监。

    他不是不知道陆向寅对于颜狩的忠诚度,只是目前行事过于严峻,自己手下又实在没有一个可用之人。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来这里临时抱抱佛脚。

    “陆监事最近身体可好哇?这么暗的天,您怎么就点这么一盏小灯呢?本王都看不清您的面目了。”

    陆向寅的声音幽幽传出,二人此时虽近在咫尺,但声音听起来却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的悠远:

    “太子爷觉得暗,老奴却觉得已经够亮了……您看这奉京城东的火光,难道还不够耀人的双目吗?”

    陆向寅只一句话,便把太子颜昼说成一了个大红脸。此时他也觉得自己之前那过河拆桥的事,办得确是不够地道;山水有相逢,没想到才几天时间,兜兜转转又回到御马监来了。饶是颜家祖传的厚脸皮,也难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陆监事啊,我幽北三路目前正值多事之秋,本王每日里忙的真是头昏脑胀!陆监事啊,并非是本王想过河拆桥,北兰……您御马监的功劳本王早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原本是想等战事结束之后,再一起论功行赏的,可没想到此举定然会招致陆监事的误会……如此看来,之前是本王做事不周,让御马监受了委屈……”

    就在颜昼絮絮叨叨的时候,黑暗中突然伸出了一只干枯的大手,手上还有一根铜棍,轻轻地拨动了两下灯芯。随即室内微微亮起,陆向寅那犹如饿殍般枯瘦的脸庞,忽然出现在了颜昼的双眼之前。

    “啊……陆……陆监事,您您您……”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被陆向寅如今的模样所惊,还是故意做出的一副姿态,嘴里已经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了,随即双腿一软,整个人便眼神呆滞地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咳咳……太子无需惊恐,皆因老奴之前受了一场重伤,老命虽然是勉强捡了回来,但是也只能如此这般、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了……”

    颜昼虽然没有见识过陆向寅的身手,但自己那个族叔颜复九,可亲眼见过他与天灵脉者动手的全过程。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至少也能与天灵脉者正面交手啊!想来这凶名在外的御马监,之所以屹立多年而不倒,大半的原因还是因为‘家’中有个绝世高手坐镇。

    可如今他已经伤成这副模样了,抓只鸡都费劲,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念及此处,太子再也没了跟他绕圈子的兴致,面上仍然平静,口中却话风一转:

    “既然陆监事有伤在身,小王便不再叨扰您休养身体了。待日后两北战事得到平息,本王再来这里探望监事……”

    “咳咳,听闻太子爷您,近日可有几笔外账马上要到期了……此时这双天赌坊又付之一炬……御马监倒是还好,只怕您那些生意上的朋友们,却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吧……”

    太子一听这话,立刻有种扇自己嘴巴的冲动: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别看这个老太监如今已是废人一个,可他那些徒子徒孙都还好端端的活着呢!即便此事交给御马监办,必然也就瞒不了父皇;但自己若是连眼前这个难关都过不去的话,还谈什么日后呢?

    随即太子立刻转过身来,又换上了一副幽怨的嘴脸,目光诚挚地看着陆向寅那张饿死鬼一般的恐怖面容:

    “哎,既然陆监事自己把话说破,本王也就无需隐瞒了。之前见监事身体抱恙,本王也是实在不忍用俗事叨扰……没错,本王的双天赌坊被焚,还有位私交挚友如今也下落……”

    “咳咳,殿下说的是万长宁吧?他已经被沈归捉回丞相府了……”

    “沈归!?我开我的赌坊与他何干?若是要为他外祖郭云松报仇,也应该把这笔账算在他李登头上啊!”

    “李相?这一老一小都要成为实在姻亲了……”

    “你是说乐安表妹要嫁给沈归……这些事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呢?”

    陆向寅点了点头,探出了一只干枯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太子那张惊讶的脸庞:

    “太子啊太子,陆向寅是陛下的奴才,若还能有日后的话,自然也就是您的奴才。可今日老奴却想以下犯上,说一说真心话。长久以来在您的心中,都只是在权衡利弊计较得失;可若是您能把眼光放得远一些,看到的就会是不一样的光景了……”

170.强人所难

    半个时辰过后,正百无聊赖的李昱忽然听到身后一声门响,便从御马监正房之中走出了一位截然不同的太子来。此时的他眉梢眼角都带着欣喜之色,那高高挺起的胸膛与平稳自信的情绪,都说明了这次他与陆向寅的这次‘交流’,结果应该着实不错。

    自打太子领监国职以后,原本四品以上官员都要参与的朝会,便因为战事紧张为由,暂时停止了;若是有何国事禀报,也都在冬暖阁中进行。当然,幽北三路有资格进入冬暖阁的大臣,一双手都数的出来。

    第二日清晨,心情仍然大好的太子洗漱以毕,用过早膳后,便吩咐李昱道:

    “传监国太子意旨:召,奉京府尹卫安恒、齐王颜复九、飞虎军统领张黄羚三人,于冬暖阁中议事。”

    李昱应差出门而去,仅仅半个时辰之后,又带着些为难模样地回到了冬暖阁之中:

    “禀太子,张黄羚张大人此时正在交接城防,半个时辰之内便可以入宫;而齐王殿下昨日饮酒过量,至今宿醉未醒。根据太白卫的说法,最多一个时辰之内,定然可以苏醒过来;而奉京府尹卫安恒卫大人,三日之前便吩咐下人去吏部报备,说是天时不正、心力交瘁导致积劳成疾,至今还卧床不起……”

    张黄羚与他麾下的飞虎军在撤军回城之后,自然肩负起保卫奉京城的重担;加上如今与丞相府的紧张关系,他再没了任何退路可言。所以他会老老实实地奉昭入宫,这自然在颜昼的预料之中。而张黄羚这一粒棋,其实是颜狩给自己留下的、用于扳倒李登的暗子;没想到世事无常,最终反倒被自己捡了个便宜。

    而齐王颜复九,跟他那个有‘颜族利剑’之称的父亲不同,本就是个浪荡性子,除了花天酒地以外,根本也没有什么大志向,与二皇子颜青鸿简直就是蛇鼠一窝,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当然也正是因为他这个性子,他才能肩负起提领太白禁卫的要职。因为无论是颜昼还是颜狩当家,都非常放心让他来护卫皇宫大门:这样的一个人,终日沉湎于酒色之中,又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呢?这样的一个王爵身份,又要开出什么样的筹码才能收买他呢?

    唯一让太子不放心的,便是奉京府尹卫安恒了。这个老狐狸当了半辈子的京城父母官,对自己父皇更是忠心耿耿。不仅如此,多年以来他更在风波诡谲的朝堂暗涌之下,穿梭的游刃有余;而奉京府尹这个职位又极为重要,一定是各方明暗势力都想尽力拉拢的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仅从来没有倒向任何一方,更能保得自己一家老小之周全。由此便可以看出,这位卫安恒卫大人,平时表面上看起来谨慎小心又胆怯懦弱;可对于危险的嗅觉与避险的手段,却肯定然是一等一的。

    就是这样一个圆润狡猾之人,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身染重病卧床不起了!不用问也知道,他染上的重病,定然只是心病。

    既然是诈病,那卫安恒这只老鼠,分明就是感觉到了危险,为了避祸这才而称病卧床的。可能让他不敢露面的危险,究竟会是什么呢?

    平北军进入幽北境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染病’也早就‘染病’了,根本不可能撑到现在。因为按照往年的战例来看,这场两北战事在郭孝身死之后,其实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此时这个时局,对他这个奉京府尹来说,根本就谈不到什么威胁了。

    既然危险不是来自于强敌,便只能出生于内乱之中了。

    可眼下自己已经大权在握,而父皇和李清主仆二人,也终日困在永灵殿中祭祖‘养病’,朝中大臣有十之五六、更是已经换成了自己的心腹门生,对他来说就更谈不到威胁了!更何况如今就连自己那个舅父丞相,都已经称病……

    想到这里,颜昼突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北兰宫那场大火之后,舅父李登便称病不朝,据相府周围的探子回报,这位李丞相平时连个面都很少露,更别提走出府门了;这朝堂之上没了丞相,而可以代表丞相意志的万长宁,又与自己达成了‘战略同盟’,这等落子布局的天赐良机,自己又岂能错过?

    从李登称病开始,自己便在万长宁的帮助之下,开始了一场从头到尾的大清洗活动。

    幽北三路的要害部堂衙门共分四个:兵部、户部、工部、吏部,另外还有一个宗族府,以颜久宁为宗正,自成一系。

    从立国之初,兵部便掌握在郭家手中,而户部与工部掌握在李家手中,吏部则掌握在颜家手中;近百年过去后的今日,除了李登手中的户工两部还能抓得稳牢,其余的部门包括宗族府在内,都已经全部收归于颜家的管辖范围之内了。

    既然李登称病不朝,户部侍郎万长宁又与自己暗中结盟,也就导致了原本还是铁板一块的户、工两部出现了疏漏。能代表丞相的万长宁,与监国太子联手,收拾这些群龙无首的书生文官来,还不是手到擒来么?他只略施手段,便把两部衙门掺上了一多半的砂子;就这,还是太子念及了甥舅之情,想给李登留下些体面的结果。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有些奇怪的,便是自己罢免青壮官吏之后,他们大多都会托人送礼、想办法活动来一个其他的差事;而自己在罢免一些老臣之后,他们反而甘之如饴地收拾好了家财细软,拖家带口的直接住进客栈;看那意思,只要战事一过门禁一开,他们便直接回老家去颐养天年了。

    而这些老臣被去职罢官之后,竟连一个上书申辩的都没有;最奇怪的是据探子说,这些被贬谪的官员交还官印之后,立即喜笑颜开,有些交情不错的老臣彼此竟然还奔走相告,互相道喜。看他们那意思,若不是国难当前,肯定要请上几个戏班子来,连唱三天大戏呢!

    颜昼晃了晃脑袋,他觉得想不明白的事,索性就放一放;没准过上几日,答案自己就浮出水面了。

    “李昱,等张黄羚入宫之后,也不用让他来冬暖阁了,直接让他与齐王皇叔一道出宫,带着太白卫去丞相府拿人!”

    李昱点头应是,刚要出去传旨,突然又回过头来问了问太子:

    “殿下……吩咐二位大人锁拿何人?”

    “沈归!若是有李府中胆敢有人阻拦,一并拿了!”

    “……殿下,若是李丞相亲自……?”

    太子摆弄着桌上的监国太子印,随即轻‘呵’一声站起身来,对李昱一字一句的说:

    “听清楚了,本王说的是,一!并!拿!了!”

    要说这幽北三路的官,是既好当又不好当。

    若当得是兵部的官员,虽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但也是仅够一家老小糊口而已;不过倒是有一点好处,便是两北之间大小战事绵延百年,在兵部当差,不愁捞不到军功,也不发愁如何去混个官场资历,以为进身之阶。

    同样,若当得是吏部官员,虽然不至于一贫如洗,也大多没什么油水可捞。皆因为地方官员的任免与每年的政效考绩,除了皇帝御口钦封之外,全由丞相李登亲自批阅。这吏部除了主管外交事务与维护驿路之外,最大的好处便是负责筹备各种典礼祭祀了。不过,一旦入了吏部,也就相当于提前告老还乡了。只要不出什么大错,发到了哪就算扎到了哪,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而户部与工部这两个要害衙门,则是全幽北最肥的差事。尽管这两个部门的工作繁杂不说,账目也细碎繁琐,但掌舵人李丞相,却是个体恤下情的好上司。

    李登当了一辈子的官,李家又算了几辈子的帐,对于那些数目上的小把戏早就是祖师爷级别的人物了。尽管如此,他平日里管束下属却采取抓大放小的原则:只要你把本职工作做好,那些不入流的小把戏小贪腐,李丞相还是都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手下官员偶尔发笔小财的。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其人要有自知之明,没有把事情做到绝路之上。

    今日太子要张黄羚与颜复九,去丞相府捉拿沈归到案,本就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颜复九到没什么,他没皮没脸地过了三十多年,自小又受那位兵败东海关的父王影响,饱受了无穷无尽的讥笑与白眼,早已经麻木了;可张黄羚的情况,却与这位‘二代齐王’殿下既然不同。

    他可是土生土长的东幽人士,更是李府家生子。尽管眼下摇摆不定,但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他张黄羚仍然还是李家最铁杆的心腹奴才!

    自己平日里哪怕需要路过丞相府附近的路,都习惯了绕上一个大圈躲的远远的;可今天倒好,太子爷竟然让自己带着一个醉猫王爷,去自己之前的家主府上拿人!

    而且若是李登从中阻拦,竟然还要连他一道拿了!

    直到他与醉猫颜复九,带着一百名太白卫来到了相府门前之后,仍然还是没想出一个解决办法。

    “呸!门口又没倒泔水,怎么就把这路玩意儿给招来了呢?”

    正坐在门口长条凳上望风的管家李福,双眼斜着张黄羚啐道。发音之时还运上了一丝丹田气,确保在场的百余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171.上门拿人

    张黄羚被李福甩出来的这句闲话,骂的心中无名火起:今时今日的自己,好歹也是飞虎军主帅的身份,如今却被丞相府一个管家下人,点着鼻子尖的骂,简直就是把自己这个二品武将视如猪狗一般!

    更何况自己身后还跟着一百太白卫:虽然这些太白卫早已是日薄西山,但别瞧他们行军打仗的本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可这嘴倒是越来越碎了。皇宫之内的八成闲话,都是靠这些白盔白甲的老爷兵传出去的,就连那些宫女与嫔妃,都得跟他们打听新鲜事,以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他们才是唯一能够自由进出宫门大门之人。

    至于说跟来的齐王颜复九也看在眼里,倒是无大所谓:毕竟他如今还满身酒气,眼神都没聚拢,想必也没心思分辨李福口中所言。

    “李总管,烦请通传家主一声,齐王殿下与张黄羚,奉监国太子之命,前来护卫相府安全,捉拿在逃钦犯沈归。”

    张黄羚不敢硬闯丞相府,只能走上前去硬着头皮对李福说道。没想到他这公事公办的话才刚一出口,门房之中便又窜出了一个瘦高的男子。这男子嗓音沙哑中带着一丝尖锐,听得在场众人好不难受:

    “我看看这是谁啊,大言不惭地来我相府门前撒野……哦,张黄羚张大人啊,我说您在城外遇见贼子郭兴,怎么弓未开弦、刀未出鞘就落荒而逃了呢,原来是急着回奉京城里抓贼呀!”

    单清泉这句话一出口,身后那一百太白卫军士顿时一团哄笑。他们可不管你张黄羚是个什么出身,也不在乎你背后傍上了几棵大树。这些人从骨子里就带着桀骜不驯的性子,若是有人能压制得住,那个顶个的都是能以一当十的虎狼之兵;若是没人能压的住,也就会由着那泼皮性子,变成了好勇斗狠的亡命之徒。

    尽管如今的太白卫统领——齐王颜复九虽然也是太白卫出身,但他身体里流淌的毕竟不是郭家血脉,而且还承继了他那个‘败军之将’的齐王爵位,根本就没有一个太白卫打心眼里承认这个统帅。

    张黄羚被这一讥一笑挤兑的满脸通红,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说着软话。原因也很简单,他既出身李家,自然也清楚单清泉和李福二人,都是个怎么样的狠角色:

    “李总管,太子有命黄某不敢不从,还望您能行个方便,与李丞相通传一声。请他老人家好歹给个回话,让黄某能回去交差也就是了。”

    “唔,方才你说,是来相府捉拿何人?”

    “沈归。就是那个前中山王郭云松外孙。”

    “门口等着!”

    李福说完转身刚要入府,走到一半又停下身来对单清泉喊道:

    “老单把大门给我看紧咯,若是没有陛下的黄绫圣旨在手,谁敢乱闯相府大门,就把谁给宰了!”

    单清泉闻言,伸手抽出腰间潇湘软剑一言不发,双眼紧紧盯着府门前的张黄羚。看着张黄羚如此尴尬的模样,身后的太白卫们笑得更厉害了。

    一炷香时间过去,李福才摇着四方步,一个人回到了相府门前。他理都没理望眼欲穿的张黄羚,反而一屁股坐在了那张斑驳古旧的长条凳上,声音缓慢而富有节奏地说道:

    “我们府上也没有一个叫沈归的呀?不过相爷心善,倒是我托给张将军您带个话。他告诉您呐,哪丢的东西,就去哪找。另外我李福也有句话送您……”

    张黄羚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脑中全是‘哪丢的东西去哪找’这话,没过脑子就随口问了句:“什么?”

    “以后我们相府的大门呐,您可少来!别瞧您现在混得还像个人样,可就凭你手下那些废物,就算再加上两万,老夫一出手,也定能杀个一干二净!”

    听着身后‘自己人’更加放肆的讥讽与嘲笑,张黄羚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在这待了。他只是双手抱拳,说了句‘领教了!’,而后便拽着醉醺醺的齐王殿下转身离开相府。

    穿街过巷,没过多久,灰头土脸的张黄羚便又来到了位于河中后街的沈宅门前。

    倒霉的张黄羚刚被李福与单清泉挤兑了一个狗血喷头,如今面对沈宅门房处的看更老头,自然就想用他给自己找回一些颜面来:

    “糟老头子!你家主子沈归呢?叫他出来见本帅!动作要是慢上一点,小心你阖府上下的狗头!”

    这干瘦老头一听这话,眉梢眼角都带上了一抹从心眼里流露出来的笑容。自打他成了天灵脉武者那天起,还没有人敢和自己这么说话呢!抛开眼前这个贼眉鼠眼的‘大帅’不提,就他身后跟着的那个‘醉猫’王爷,可是亲眼看见自己与陆向寅动手的全过程,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都有些什么手段。如此看来,这位大帅既然与他同来,也定然是心中有数啊。

    可饶是刘半仙横竖仔细打量了一番,也没看出张黄羚这人身上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来,这一次,刘半仙也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当中:这江湖上的武艺,内外两大派别,自己可以说都是了如指掌的;而天灵脉者就算彼此间没什么来往,但谁又什么样的能耐,每个天灵脉者心中也多少都有些了解。而自己方才以气识,观测了张黄羚的骨相,发现他与寻常幽北人种,不但别无二致,就连基本的气血与生机都在普通人之下,根本就不像是个有武艺傍身的人。可毕竟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腰杆子还挺的这么直,就必然是心中有所依仗的!

    莫非这人身怀奇门异术不成?

    其实刘半仙钻进了牛角尖,也是可以理解。毕竟世间手段千奇百怪,天下也不只有武学一道能够防身御敌:苗娘的蛊、巴蜀的毒、萨满的魂术、老道的丹炉,这些蛮荒之地,大多各有各的门派,也各有各的秘法。以凡人肉身之本相,而身怀大能之人,在西疆密宗一派看来也并不如何新鲜。对于这种人,他们也有个专属名词,叫做转世活佛。

    就在刘半仙瞪着眼睛思索对方身份的时候,‘转世活佛’张黄羚却不耐烦了,这已经是自己第二次被门房给堵在门外了!怎么说自己也是朝廷的二品统兵大员,之前被李福阻拦,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可如今这个糟老头子也敢无视自己,简直也太拿黄鼠狼不当神仙了!

    “你是聋子还是哑巴?瞪着帅爷想干嘛呀?我告诉你说,让沈归自己走出府来,那也是冲着中山老王爷郭云松的面子;可你们现在可是给脸不要脸呐!算了,良言难劝觅死鬼,将士们,入府捉拿朝廷钦犯!”

    尽管太白卫如今已经堕落的不成样子,但这张黄羚领的毕竟是太子的旨意,而自己兄弟们吃的又是颜家的粮,拿的也是颜家的饷,这当一天和尚还得敲一天钟不是?太白卫的一个小队长叹了口气,抽出了腰间斜跨的‘太白刀’,带着四个兄弟晃着脑袋就往沈府里闯……

    一个瞬间之后,这五个太白卫便统统昏倒在地,而谨慎万分的刘半仙此时也总算松了口气。

    方才向太白卫出手的同时,刘半仙的警惕性都集中在了张黄羚身上。之所以这么紧张,皆因为他几年之前曾与一位西疆的转世活佛交过手,最后虽然侥幸胜了半招,但自己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可直到看见了张黄羚那惊慌失措的神情之后,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应该是想多了。

    “呸,真他娘晦气!不怪人家说,这江湖越老是胆子越小,看来这是让陆向寅那个‘老娘们’给挠怕了呀……”

    说完刚想动手,随即又想起来什么似得,慢悠悠地晃到了双眼发直的颜复九面前,闻着那刺鼻的冲天酒气,刘半仙运起一掌便击在了对方的小腹之上,随即立刻旋开了身子……

    ‘噗’

    肚子里发酵了一日的酒菜,一股脑地全喷在了张黄羚的身上。齐王颜复九又干呕了几次,出透了一身大汗,神智这才清醒过来。

    等半醒之后的颜复九看清了这个老头的面目之后,心中暗恨自己还是喝的太少了……

    “老神仙……嗝……晚辈昨夜多贪了几杯……对不住啊……”

    颜复九摇摇晃晃地想要躬身施礼,却始终找不准重心,只能不住地摇晃着身子,看那模样仿佛少了一条腿的椅子。

    “干嘛来了啊你们?刚才这……嗯,什么味啊,听这位大帅说,有人要捉沈归?之前嘱咐你的话就没告诉他们吗?”

    颜复九此时一听,借着酒劲大声嚷道:

    “娘了个腿的,谁这么不长眼啊?竟敢来您老的神仙洞要人?竟然还用上了一个‘捉’字,我看他是活腻味了!老神仙您别生气,我这就回去点兵,去帮您老把那个没眼力架的王八蛋捉回来!”

    颜复九一见刘半仙,满心想的都是赶紧离开这座危险的沈宅门前。没想到自己一回身,便看见了几个平时相熟的太白卫,都捂着鼻子,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

    “……哎?我现在一叫就有兵了吗?难道你们是让老神仙拘来的吗?”

    没法子,颜家一脉的酒量都不怎么样,这是老辈传下来的遗憾。齐王被满面尴尬之色的太白卫围住,仔细听着他们对自己耳语了几句,这才清楚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他再次转过身来,与一身污渍的张黄羚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半仙啊,既然太子盛情邀请,那草民怎敢不从呢,我们师徒二人,就随他们走一趟吧?”

    只见沈归衣冠齐整,腰佩白色外鞘的春雨剑,昂首挺胸地走到众人身前。

172.怜儿挂帅

    沈归与刘半仙刚刚被重兵押走,‘木乃伊’颜青鸿便与铁怜儿和他的妹妹奉阳公主一起偷偷溜出了沈宅大门。

    自从沈归火焚了双天赌坊、又砍下了万长宁双腿的髌骨之后,他便已经知道此事再没有善了的可能性了。不过既有刘半仙这个‘大杀器’傍身,自己也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无论对方如何权势滔天,又布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终究都困不住这个刘半仙啊!

    其实无论是阴谋诡计也好,兵法韬略也好,一直都是弱势者用于求生的手段而已。因为提前谋划的越多,事先准备的越多,会出现纰漏的地方也就越多。若是拥有绝对的优势,那直接闭着眼睛冲过去就赢定了呀!

    当然,宣德帝颜狩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的‘崽儿’就更是青出于蓝。这一老一小对于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有着骨子里的依赖性。无论是颜狩的御马监,还是颜昼的盟友‘谛听’,都表明了他们父子二人,把为人处世的道德标准,摆放的位置极为‘谦虚’。

    所以沈归回府之后,便做出了一番详细部署:无论宫中那位太子是如何应对,自己都必须带上刘半仙这个天灵脉者,才能保得自己的生命安全;而刘半仙被自己带走之后,沈宅中的防备自然空虚,也就有了被他们釜底抽薪的可能。

    按照大荒城与奉京城的距离,再算算十三冬至的脚程,最迟今日下午到晚间,他们便应该可以回到沈府之中,防止太子调虎离山。而傅忆如今还在颜重武身边临时充当幕宾,有五万精兵的重重保护,性命定然无忧。

    不过,既然张黄羚与颜复九一早就来拍门拿人,而冬至还没赶回奉京,也就多出了半日的空档。尽管防备力量空出几个时辰,听起来虽然并无挂碍,但已经足够府中这三个人死上千回百回的了。

    但沈归其人,一直都有些强迫症;而这强迫症带来的好处,便是他的心思格外细腻。

    沈归平素布局惯以人心入手,之前暗中赢下的所有战役,脱开那些繁杂花俏的手法与故弄玄虚的伎俩,终其本质也就是在对方的‘配合’之下,打出一个时差来。

    像沈归心眼这么‘脏’的人,又怎么会给自己人也留出时间差来呢?

    所以沈归在临走之前,已经跟铁怜儿有过交代:只要他与刘半仙一出沈府大门,她便要接替刘半仙,坐到门房之中,大开府门先等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以后,若是仍然没有发生什么蹊跷之事,那么便拿着李登给的那道‘太子腰牌’躲出奉京城,在城外隐藏好踪迹,待沈归从皇宫中脱身、或是十三位冬至杀手赶回奉京之后,再另做定夺。

    其实,沈归也是被太子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本以为就算太子敢与李登翻脸,也定要经过反复思量,最快也要到午后才会做出决定来;没想到这还不到正午时分,张黄羚与颜复九便已经堵到了家门口。

    他让义姐铁怜儿,坐在门房等半个时辰,也只是想唱一出‘空城计’的疑兵之策;若是太子真的打算彻底剿灭沈宅上下,那么只等刘半仙一走,杀手便涌入沈宅大开杀戒的话,那才真是神仙都难救了;而铁怜儿出身于烟花之地,虽然武艺平平、但装腔作势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高明!

    试想一下,若沈府附近真有暗中埋伏的杀手死士,看见刘半仙才刚刚出府,便立刻有一位沉稳的女侠手提‘宝剑’,坐在了门房之处接班!而且自信的连大门都不关,任谁看了都会心里打鼓:这女子别是那个天灵脉老头的女弟子吧?

    如此一来,这些受命于人的杀手必然不敢自作主张,肯定要回去向主子请示一番;而他们的主子呢,届时应该忙着应付刘半仙与自己二人,还要仔细想想下一步的对策,以颜昼那份‘多谋而少决’的性子,一时间之间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如此一来,便能为颜青鸿这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夺得一线生机。

    归根结底,一个沈归对于颜昼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眼中钉肉中刺;而一个天灵脉者虽然是个威胁,但与自己也没什么根本上的利益冲突。若只为了一些面子上的争执,实在不值得结下这样一个强敌。

    所以,陆向寅与太子的这一招,还真的就是调虎离山而已:大张旗鼓地捉拿沈归入宫受审,有御马监在宫中,沈归自然不敢独身入虎穴;而那位天灵脉相士一旦保他一道入宫,那么沈宅之中自然空虚……

    所以这次颜昼的目标根本不是沈归,反而是他的弟弟颜青鸿!而给他指出一条‘明路’的陆向寅,却不所图为何。

    不过,颜青鸿、铁怜儿与奉阳公主三人,也不知为何,直接省去了那生死攸关的半个时辰,没有唱起那出空城计,直接夺门而逃了。

    有别于张黄羚与颜复九的如释重负,入宫的一路上沈归都有些心绪不宁:他既担心浴血疆场的颜重武与傅忆,也担心自家老巢会不会被人偷袭,就这样垂低着脑袋,跟着前方引路的张黄羚,走到了御马监门口。

    刚刚被沈归放回宫中的柳执,此时一见刘半仙与沈归的脸,神情骤然黯淡了些许;随即又换上了一副热情的面孔,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前来。张黄羚与颜复九一见柳执前迎,急忙嘴上告假,落荒而逃了。

    “老前辈,沈公子,一路之上多有辛苦,我御马监奉太子之命,主审沈公子一案,还请二位进内堂稍作休息。待我师父问您几个问题后,让我等对上命有所交代,二位便可以出宫回府了!”

    沈归看着这个公事公办模样的小胖子,心中觉得有些滑稽:

    “我说小胖子,你这忘性可够大的呀?早前替你净身的主刀太监还在吗?问问他是不是多给您割下来了点东西呀?我前脚才刚放了你,后脚你就装成没有那么回事一样,看来本少爷给你留的印象还不够深刻啊……”

    沈归一边说着一边撸起了袖子,作势便要上前抓住柳执的肩膀……

    “沈公子还请手下留情,劣徒天子愚笨学艺不精,失手被擒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还望您多少能给老奴一个面子,不要为难于他。陆某之前受刘兄照拂不浅,至今行动上仍有些不便利,还请贤师徒自行移步入内,咱们面对面地叙谈一番可好?”

    陆向寅那极有特点的声音,从内厅悠然飘出。所谓举拳难打笑脸人,沈归方才对柳执的一番作态,也只是存着开玩笑的心思而已;如今既然陆向寅满嘴的客气,自然也就顺坡下驴了。

    “好说!陆监事开口了,沈某区区一介草民,岂有不应命行事之理呢?”

    说罢一撩衣袍下摆,迈步走入御马监正厅之中。如今正是正午时分,这御马监正厅南北相透,屋中一片光明温暖。而此时在正厅桌边的太师椅上,正坐着骨瘦如柴的陆向寅,欣然地注视着自己。

    “陆监事……传闻中您老人家可是个弥勒相貌的富贵人啊!如今怎么……是不是厨子不合胃口啊……哎我有一个朋友……”

    陆向寅呵呵笑了两声,朝着沈归摆了摆手。随即又对着刘半仙抱拳说到:

    “陆某全靠刘前辈手下留情,还有沈少侠您的良善之心,才捡回了一条活命啊!如若不然的话,孙二大夫的医术虽然高明,但也绝对化解不了天灵脉者的神通啊!”

    这么大岁数的陆向寅也不觉得肉麻,从进屋开始便对着刘半仙与沈归大肆献媚。搞得沈归都有些疑惑了:不是说要捉拿我这个‘钦犯’归案吗?这太子怎么却连面都不露,主审之人也是满口虚言推诿之词……哦,原来还真的被我猜着了,这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准是找颜老二的晦气去了。

    想及此处,沈归也没了跟他磨牙的心情,直接站起身子,对骨骼标本一般的陆向寅说:

    “不是说要问案吗?怎么只是说这些没用的废话?陆向寅咱们不妨直说吧,你毕竟是颜家豢养的密谍头子,而我只是个平民百姓身份,有什么问题你就直接问,我愿意说的话也一定告诉你;若你还是这样拖延时间,老子可要闯宫而出了!”

    陆向寅看也不看站起身形的刘半仙,只是满面疑问之色的对沈归说道:

    “沈归啊沈归,李玄鱼和林思忧都教了你什么呢?时至今日,你还笃定身边有个天灵脉高手保着,世上就再没人能制得住你?”

    刘半仙听这话觉得有些扎耳朵,闪身挡在沈归面前:

    “我说你这不男不女的妖人,还真有点意思啊!刚被半仙把魂都打出来了,如今这才按回去几天啊,又蹿起来了!怎么着?你是最近练了什么新本领,打算拿半仙我开开刀?来来来,今天咱们就手底下见个真章,谁跑谁是狗啊!”

    陆向寅听到此处,冷笑了几声摆了摆手:

    “刘前辈您误会了,若论起正面交手,十个陆向寅捆在一起也不是您的一招之敌;可陆某毕竟掌管御马监多年,那些摆不上台面来的手段,还是研究出了不少的……”

    话音刚落,站在一边伺候的小胖子柳执便拿出一道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那盏油灯……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466/ 第一时间欣赏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作者:溪柴暖所写的《马过江河》为转载作品,马过江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马过江河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马过江河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马过江河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