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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73.落入陷阱

    大白天点油灯,其中必有蹊跷。但沈归见刘半仙一脸平静,自己心中也就踏实下来,面色无比平静的等待着对方亮出獠牙来。

    而刘半仙心中依仗,也是天灵脉者的逆天之处:凡天灵脉者,奇经八脉皆如同江河湖海一般畅通无阻,内息与血气更是自成内腑循环;凭着如此天赋,任何一个天灵脉者都定是百毒不侵的‘半仙之体’。

    这样的灵体,可是地灵脉、或岳海山、陆向寅之流的伪境天灵脉者,永远都无法触及到的层次。

    陆向寅见他们师徒二人没有任何反应,也是呵呵一笑,指着这盏油灯介绍到:

    “二位不要误会,此灯的灯油并非什么毒物,也并不会对身体有何害处。相反,此物还是医治内伤的释门至宝。在黑衣大食境内的‘秋谷山脉阴面’——也就是北燕人口中的南昆仑山脉,有一种被释教各宗各派,共同视为神物的娑罗树。这种娑罗树,是释教典籍中的‘神’,最终大彻大悟、坐化飞升之时背靠的圣树……”

    陆向寅说到这里,伸出手来拨动了一下灯芯,随着火苗的跳跃,屋中慢慢传出一种令人内心空灵的淡淡幽香。

    “这种圣树能出产一种名唤‘娑罗树之泪’的油脂,是释教所有宗派公认的上品灯油,只有最隆重的场合下才会点燃一些。而这娑罗树之泪若是掺上娑罗树的果实,再加上一些南康出产的龙涎香,便成为了佛家大德高僧坐化之时的必备之物。传闻中这东西除了能够静气安神之外,更有剥离肉身本相、使灵魂飞升的神奇功效……”

    随着陆向寅缓慢地娓娓道来,屋中的沈归与柳执已经陷入了一片昏睡之中。也不知是他说的事太过无聊,还是这灯油那‘静气安神’的功效太过神奇所致。

    “佛家有云: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自本心,见自本性。这般贵重的灯油本是他们为了剥离开在凡间的这一世,修成的全部因果功德,超脱肉身飞声而去的;如今既然用在了刘前辈身上,不如您也先放下天灵脉者的大能,见见自己的本性本心如何啊?”

    一句话说完,陆向寅把身边茶碗一摔,从门前‘呼啦啦’地涌入了无数御马监的探子。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的无能之辈,为首一人正是内房总管乔元安!

    刘半仙一见这些人刀枪林立的架势,骤然冷笑一声:

    “陆向寅啊陆向寅,我还当你设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原来还是这‘摔杯为号’的老把戏!之前你亲自出手,都不是半仙我的一招之敌,如今让这些连内息都没有的小崽子们,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啊?罢了罢了,来都来了,那就把命留下吧……”

    刘半仙话音一落,便暗自调动内息,打算随手料理了他们,再与陆向寅这个手下败将……

    就在他刚刚站起身来,准备出手之时,忽然发现丹田灵海之中空空如也,竟连一丝内息都感觉不到了!

    看着刘半仙惊讶的眼神,陆向寅终于大笑出声,这笑声尖锐刺耳,顺着空旷的皇宫飘出去很远……

    “哈哈哈哈哈!刘半仙你想明白了吗?为何百毒不侵的天灵脉者,周身的内息与神灵,竟然会无影无踪了呢?老奴告诉你吧,这就是那释教至宝的玄妙所在啊!既然你也成了肉体凡胎,就来试试我御马监的刀锋,磨得快是不快吧!”

    骨瘦如柴的陆向寅此时双目射出两道精光,整个脸上的五官都扭曲的不成样子,开口的语气也极为诡异,看那副样子,陆向寅的神智都已经被复仇的快感淹没了。

    刘半仙强撑着站起身来,摇晃了两下便站稳了身形。他伸手抽出了沈归腰间的春雨剑轻轻一弹,却只有金铁之声发出。随即他便苦笑一声,暗自摇头道:

    “打娘胎里就带着的玩意儿,这一下全都没了,还真有点不太习惯啊。不过陆老狗,你还真以为没了内息的天灵脉者,就如同待宰羔羊一般任人鱼肉了吗?”

    陆向寅眉眼间仍然带着兴奋之色,摆了摆手说道:

    “不不不,老夫还没那么自大。这天灵脉者没了内息,也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要高出几个层次去。不过嘛,天灵脉者一向以自身为炉,吸收天地造化之灵气为自己所用。所以就算独自对上千军万马,连续杀个几天几夜都根本不在话下;可是今日您的内息已经在释门至宝的对冲之下无影无踪了,那么即使我这些徒子徒孙不是您的对手,可皇宫之中还有着两千的太白卫,张黄羚手中也有着两万的飞虎军,您……能把他们都杀个一干二净吗?或者说,您还能带着您的徒弟,安全跑出这座皇宫大内吗?”

    陆向寅话音刚落,屋中的御马监探子每人都拿出了一架机关弩,弩尖闪着凛凛的寒光,齐齐指向刘半仙。

    没错,太子欲杀之而后快的目标,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颜青鸿;而陆向寅给太子出的这个主意,所谋者非但不是颜青鸿,反而是沈归与刘半仙!

    而他口中的佛家至宝确非是什么毒药,这也是逃过天灵脉都无法察觉的原因。这东西的神奇功效,只对修习内息吐纳之法的人才会有效果:一般的内家高手吸入此物,都会落得个昏迷不醒,陷入虚幻梦境的结果。当然,这也是为何佛家的高僧,在坐化之时都会点燃此物的原因了。

    此物给人带来的幻境,便是要直面内心深处的心魔;若是能从幻境之中脱出,还能够在修为上得到不小的裨益助力;可若是陷入心魔幻境之中无法自拔,那么现实之中也自然醒不过来了。如此看来,此物倒是与玄岳道宫的炼心大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沈归与柳执皆有内息护体,尤其柳执自幼修习的武学还是南林禅宗的大开碑手,所修炼的内息自然也是南林禅宗的内息吐纳之法、如今面对这释教至宝,自然是毫无抵抗能力了;而陆向寅早前却被刘半仙所伤,全身筋脉皆化为齑粉,全靠孙白芷的及时施救,加上他自己本就极为浑厚的底子,这才捡回了一条活命;此时只是个普通人的身子,面对这东西自然如同寻常熏香一般,毫无反应了。

    可刘半仙却被这佛家至宝给害惨了,尽管心知此物的功效不会长久,但如今自己可是面对着皇家全部的明暗势力,就如同陆向寅所说一般,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能带着昏迷不醒的沈归杀出一条生路……

    “怎么样啊天灵脉高手?想到什么法子了么?没有的话,那我们御马监可要先动手了……”

    陆向寅也不多废话,伸手一挥,整个人便嗖地一声钻入了桌子下面。陆向寅可是老牌特务头子,自然知道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他也不等刘半仙有所动作,自己先钻到了一个相对安全地方;而剩下那些糙活,交给自己那些徒子徒孙来做便是了。

    随着陆向寅的动作,御马监所有探子一扣手中机关,没有尾羽的弩箭便闪耀着寒光,笼罩住刘半仙周身上下。面对这般铺天盖地而来的弩箭,即便刘半仙一手高明的剑术还在,直把个春雨长剑舞动的密不透风,但毕竟没有内息的辅助,挥剑动作比起往常来还是慢上了半分。左支右挡之下,仍有一个空门没来得及护住……

    ‘噗’

    一只弩箭透体而出,穿过了刘半仙的躯体,直接钉在了御马监正厅的墙壁之上……

    当然,刘半仙即便没了内息,也是一个实打实的剑道大家。身受这一箭的代价,便是原本在厅中围攻自己的小太监,犹如吹风麦浪相仿,倒下去了一大半。

    ‘啪!啪!啪!’

    躲在桌下面旁观的陆向寅一见刘半仙受伤,高兴地拍了三下手掌,朗盛赞到:

    “不愧是天灵脉的高手,您这一手绕指柔剑用出来,倒是比陆某这个玄岳道宫的叛徒高明的多。你们愣着干嘛?别让这位天灵脉高手停下来呀,继续继续,都给我上!”

    随着他的一声吆喝,周围的太监们再次围了上来。而且方才折了那么多人,如今御马监正厅又涌进来了许多援兵。如此一来,屋中已经挤满了自己人,也就不方便以弩应敌了。

    钢刀出鞘,带着充满杀伐气息的金铁之声,犹如潮水一般把刘半仙围在当中。这些人都是陆向寅调教出来的爪牙,此时皆是一言不发,只管挥刀砍向刘半仙。看那架势,分明是想把刘半仙剁成一滩碎肉……

    刘半仙这个天灵脉高手会陷入此等险境,也并不是他陆向寅设下的圈套有多么高明。一切都只因轻敌二字而已!

    想要这种佛家灯油产生效果,需要的时间并不算短。若是刘半仙能有所警觉,或者柳执燃灯之后便打开门窗,再或者不听他们废话直接出手杀人,都不会落到此等险地。

    但说一千道一万,刘半仙已经落入了御马监的重重包围之中;只待他战至力竭或伤势过重以后,便会被这些太监们一拥而上,活生生砍成一滩肉泥……

    这,可能还是打上古洪荒至今,第一位被人活活砍死的天灵脉者。

174.破局之人

    御马监的探子无论归属在哪一房中任事,在最初被御马监收入门下之时,受到的严酷训练都是一样的。这群身体残缺之人,凡是能挺过最初三年的‘地狱特训’之后,无论是心智还是手段都定然远非常人可比。当然,失去重要器官所带来的缺陷,仍然还是无法弥补的。

    凡是对自己可以下狠心的人,对付起敌人来也自然不会手软。

    这些人如今手执兵刃,皆是一把造型奇特的厚背大刀;这种刀不同于步军常用的三尺腰刀,也不同于马军常用的厚背薄刃的细长马刀;从外观上看起来,反而更像是一把平凡无奇的无钩柴刀。

    这种‘柴刀’看似粗苯,但采用的却是铁里加钢的铸造方法,可以很大程度弥补执刀人在力量上的不足;尽管如此一来,重量要比寻常的单刀更重一些,但冲击力与杀伤力却都有了很大的保障;而刀头造型也并非是寻常刀尖,也不是柴刀那用于割下树枝的弧钩,反而更像是一半剑尖,看上去与沈归熟悉的‘裁纸刀’的刀头,倒是有几分相似。

    饶是刘半仙通晓天下武学兵刃,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怪模怪样的单刀。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尽管不识此刀,可单单打量了几下此刀的‘整体设计理念’,刘半仙的心中已经明白了一个大概:决计不能用手中春雨剑硬抗刀锋。

    尽管这柄春雨剑是北海剑奴的得意之作,但自己如今已经没有内息御剑,久战之下此剑必会卷刃崩口,说不准在哪次的架刀之下,连同自己在内,都会与春雨剑一起被敌人斩为两半了。

    而刘半仙方才砍杀弩手之时所用剑法,正如陆向寅所说,是玄岳道宫的入门剑法——绕指柔剑。这本是脱胎于绕指柔功法的剑招,通常是用于锤炼门下弟子心性、以及熟悉内息运转方式之用;比起剑招必备的杀伤力来说,反而更像是一种‘养生’武学。

    尽管杀伤力有些不堪,但却有一样不可多得的好处,便是可以很大程度上节省内息与力量的消耗程度。换句话来说,便是招式衔接稳定,久战能力突出。

    如今的刘半仙已经没有一丝内息护体,用这绕指柔剑应敌也算是恰到好处。不过他自己也清楚,只凭自身肉身抵挡,也终有力尽之时……

    刘半仙在思索破敌之策而不得之后,只能勉力抵挡敌人攻势,暗自盼望这‘娑罗灯油’的时效尽快消散。打定了拖延时间念头的刘半仙,甚至不敢再用成套的剑招,只是凭着灵敏的反应与横勇的胆气,再加上多年沉浸武道之中的老辣经验,不住地用剑尖点击在对方刀势的发力点上;如此省力取巧的方式虽不能伤敌,但对方在自受其力的反噬之下,短时间也无法再战,刘半仙也能得到些许的喘息之机。

    趁着对方换上生力军的空子,刘半仙喘息着打量了一眼桌上的油灯,顿时心都凉了半截:那盏微弱的油灯仍然在徒劳的燃烧着自己,并且散发着那令人安神静气的幽香。刘半仙知道,在方才那般剧烈运动之下,自己呼入的气息越多,那么这释教圣物对于内息的影响也就越久。自己方才还想就这样游斗,撑到它油尽灯枯之时;如今看来,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

    也不知因为刘半仙不太熟悉这种‘粗糙的战斗方式’,还是因为这‘御马监制式柴刀’造型过于奇怪,还是因为看到油灯仍然没有熄灭,方寸大乱的原因;尽管刘半仙的手下多出了十几条人命,但自己也同样大大小小地被砍开了几条深浅不一的刀伤;放眼望去,御马监院外的大门已经关闭,而院中仍然伫立着黑压压一片的人头,都好整以暇地围观着厅内一场血战。

    只要屋中倒下一人,门外立刻补位入内。如此看来,这场死斗仿佛真的没有任何突围的希望了……

    陆向寅蜷缩在桌子下面,看着勉力支挡的刘半仙,还极为悠闲地出言点评道:

    “哎呦?好一套太华飞仙剑啊,可惜气息练得的不到家,这一招‘走电飞虹’也只是徒有其形啊;这招好这招好,释教本宗的韦陀灭魔剑,可惜的是您手上这兵刃太长,最后一招‘倒返除魔’的反撩剑式掏不出来吧!人家韦陀灭魔剑法,原本就脱胎于杵法,您用这手活,怎么也该拿一柄短剑啊;哎呦哎呦,这个精彩,这是北燕蜀地的青衣剑,可惜啊可惜,您这‘青衣渡凌云’收招收晚了,留着这么大的空门哪能不受伤……可惜了可惜了。我说乔元安,管管你家那小崽子,与天灵脉高手过招放尊重一些!别总想着暗算人家,方才老夫可眼睁睁看着他往人家膝盖窝递家伙,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这日后要是传出去,咱御马监还做不做人了?”

    原来在陆向寅的心中,眼前这一阵竟然还算的上光明正大!

    别看陆向寅的坐姿有些不堪,但嘴可一直都没停下。之前被刘半仙伤的太重,鬼门关前都晃了好几圈,差点被小鬼掐着脖子把孟婆汤都给他灌下去了,多亏‘倒转阴阳’孙白芷这个活阎王给拦住了,如今他才能亲口品尝复仇的滋味。

    陆向寅一生坎坷,再加上工作性质的与工作环境的影响,本就不是什么大度之人,在吃了那么大个亏之后,对刘半仙自然是恨之入骨了;所以他这次设下圈套,除了担心天灵脉者那世无匹敌,又无法利用的神力之外,还有着一份报仇血恨的意味在里面。此时见刘半仙身上开始挂彩,剑招渐慢脚步见乱,才算是从眼中甜到了心里。

    这种感觉在陆向寅看来,当真是天下最美的滋味。

    浑身浴血的刘半仙,根本就听不清陆向寅口中那絮絮叨叨的‘攻心之计’。如今除了自己的心跳之外,便全是金属割破皮肤的撕裂之声。这些声音有自己的,也有御马监探子的;

    而从上到下的衣衫裤褂,也被四处飞溅的腥甜的血液紧紧地糊在了身上,尽管不至影响自己的出手动作,但剑招与步伐仍然已经显了败相。

    这没有了内息的辅助,无论是呼吸的频率还是出剑的力道都已经是强弩之末,眼前渐花,手脚膀臂也是酸胀难当,从很久之前,他已经是全凭意志力与肌肉记忆在勉力支撑了。

    刘半仙心里清楚,顶多再撑上半柱香,自己便会彻底脱力;到那时节,无论自己这个天灵脉高手,还是昏睡在血泊之中的沈归,都会死在御马监的乱刀之下。

    半柱香的时间,对于处在血战之中的刘半仙、与仔细咀嚼复仇滋味的陆向寅来说,仿佛弹指一挥间便过去了。随着春雨长剑落在地面上发出了‘嘡啷’一声脆响,刘半仙整个人便跪在了布满碎肉尸体的石板地面之上;随即身体脱力前倾,睁着一双眼睛却无能为力地倒在了尸山血海当中。

    领队之人——内房总管乔元安,方才被刘半仙脱力之前的临死一击扎穿了脖子,如今正瘫坐在门边,瞪大了双眼正努力地呼吸着。当然,这一切最终都是徒劳的无用功;而他的义子乔海,正用双手紧紧捂着他义父左侧脖颈之上,被刘半仙的剑尖搅出来的一个大洞。看他那模样仿佛是想把不停涌出的血液,再塞回父亲的体内……

    “乔海,算了吧………咱们御马监的每一个人,有这一天也都是早晚的事。”

    陆向寅此时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踩着地上的血液,走到了乔安身边,安慰着这个平时活泼开朗的小太监。

    待乔海情绪平稳之后,陆向寅伸手拿过了乔元安尸体紧紧握着的柴刀,轻轻地放在乔海手中:

    “去吧,去把仇人的头颅亲手割下来,就当做你义父的陪葬之物。这可是一颗天灵脉者的头颅啊!从古至今,天灵脉者何曾死在凡人手中?今日,我御马监算是开了历史的先河!乔安啊乔海,等做完了这件事之后,你必然会青史留名啊!”

    乔海右手执刀,左手随意的抹了一把饱含泪水的双眼。这一抹之下,乔安的上半张脸骤然蒙上了一片血污。原本像是瓷娃娃一般的小太监,如今看起来倒像是从阿鼻地狱中爬回人世复仇索命的冤魂厉鬼……

    乔海没说什么废话,拎着柴刀半跪在刘半仙的身体旁边。此时的刘半仙胸膛仍在不住地上下起伏,仿佛是个拉破的风箱,徒劳而无用地在努力着,只是双眼却仍然闪烁着不屈的目光。

    这,还是这位天灵脉强者第一次露出了认真的神情;只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乔海把柴刀往脖子上一架,伸手蒙住了刘半仙的眼睛,随即嘴角露出一抹极为阳光的微笑,右臂用力之下肌肉高高隆起……

    “嗖……”

    就在刘半仙要尸首两分的一瞬间,躺在血泊之中的一具尸体突然出现在乔海面前,下个瞬间,乔海整个人仿佛弩箭一般倒飞出御马监的正厅大门,一路撞开足有十个探子,最后又重重地拍在了院墙之上。待滑落在地之后身体直挺挺一僵,一声都没吭出来,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乔海尸身的前胸部位,已经凹下去了一个脚印般的塌陷,再加上这倒飞出去的距离之远,那位出脚之人到底该有多大的力量啊!

    “老骗子,死了没有啊!”

    沈归笑眯眯地把脱力的刘半仙翻过来仰面朝天,一见他脖子上的刀痕与瞪大着惊恐的双眼,自己心里突然一惊……

    “记住咯,下次这种情况,最好先踢刀……”

    也被沈归惊了个半死的刘半仙,勉力抬手摸了摸自己脖上那道浅浅的伤口,心有余悸地对沈归说道。

175.方外之人

    厅内众人见沈归清醒,这些训练有素的太监们便挥舞着柴刀一股脑冲向刘半仙。如何面对这种情况,他们每个人心中早已有数:先了解掉毫无还手之力的刘半仙再说。

    而陆向寅却一直看着还在燃烧的‘娑罗舍利灯’,与还正在打着呼噜的柳执发愣: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被心魔幻境困住的沈归,竟会如此迅速的脱离开来。

    所谓心魔,便是每个人心底最不愿意直视面对的执念。这执念或是一个人,或是一段感情,或是一段记忆,或是一个心愿。而每个人都会有着不堪的记忆,而那些成就非凡之人的心中执念,也定然要比普通百姓还要深刻痛苦的多。有句俗话可以很好地解释这件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而记忆中最深刻的痛苦,正是其人的心魔本相。

    所以,心魔非魔,也并非什么玄之又玄的虚幻。它只是反复咀嚼下的苦痛而已。

    按照这个理论来说,这娑罗舍利灯,对于沈归来说应该有着奇效,毕竟谁都不会比他心底埋藏的秘密更多;再加上他那个狡诈奸滑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比柳执这个还保有赤子之心的小胖子,更快的超脱心魔束缚呢?

    不过,无论原因是什么,都不是眼下最迫切的问题了。既然此时沈归已醒,而刘半仙的脑袋,也还好端端地长在他腔子上面,那么对于御马监来说最紧要的事,便是不能放虎归山!

    “沈归啊沈归,你有着李玄鱼以肉身为置,祈灵而来的灵体;之后又经林思忧悉心抚育教导十年;而后还跟着老乞丐又厮混了一阵,如今还搭上了一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刘半仙。这份背景听起来倒是很吓人,可是据传闻你多年以来跟人动手,就从来没赢过呀;如今面对的可是我御马监,不假死脱身也就罢了。怎么还敢充这个英雄?”

    沈归被陆向寅这一问,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啥?装死能躲过一劫呀?”

    陆向寅颔首道:

    “当然,我的目标又不是你这样的纨绔子弟。你与二皇子乃是一丘之貉,这是奉京城里传遍了的趣闻啊!我要是想做了你,找个漂亮的姑娘便轻而易举,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呢?”

    陆向寅口中倒也是实情,以沈归如今的身份,加上他放在明面上的本事,还真没有进入陆向寅眼中的资格,更何况成为御马监的目标与对手了。没有必要的理由,陆向寅也不愿意杀沈归这个‘太白飞虎’的唯一血亲。

    “你净身的时候,也被人把脑子给割下去了吧?下次要是有这好事,提前说好不好呢!现在我都站起来,再躺回去装死也来不及呀!你说这样搞的大家多尴尬呀?下不为例啊!”

    沈归尽管嘴上说着闲话,却已经弯腰捡起了春雨长剑,立剑在手,伸出二指一弹,剑身发出了犹如雨打芭蕉一般的清凉之声,飘飘然地飞出去好远……

    “真不愧是北海剑奴的手艺,让你这么用都没崩没卷的,这等神兵,也不知剑奴前辈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陆向寅一听春雨剑吟之声,面色立即一变:

    “你你你……你的内息竟然还在?”

    沈归听到也是纳闷反问道:

    “啊?我应该内力尽失吗?”

    陆向寅脸色颇为难看地追问道:

    “你什么时候醒的?”

    “唔我想想啊……大概就是这老头用出那招‘追星赶月’,把那个带头的脖子捅穿以后吧。”

    刘半仙一听立刻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孽徒,呸!……你这个畜生,醒了不起来帮师父忙,躺地上是还想睡个回笼觉吗?”

    沈归嘿嘿一笑,二指一抵剑身:

    “刚战胜了很强大的心魔,情绪难免有些激荡,想躺会思考一下人生未来什么的……”

    一句话说完,沈归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众人眼中。只两个呼吸以后,伴随着六名倒飞出去的御马监探子坠落在地,沈归的剑尖正好堪堪抵在了陆向寅的咽喉之上。

    陆向寅只觉得在恍惚之间,又看见了当初那个独身闯宫的刘半仙!只是这次的人已经变成了他的弟子——那个原本在坊间传言之中,打架斗殴从无胜迹的沈归。

    “你你你……怎么会……就算他是天灵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地灵脉者最多只是得到一些无关武艺的神通,绝不可能会有此等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

    陆向寅只是略一思量,便想到了关于天灵脉者可以种下地灵根之说。但正如他所说那般,如今华禹大陆上的地灵脉者并不罕见,近有自己的大师兄关北斗,远有北海剑奴、林思忧,但其地灵脉的能力都无助于临阵对敌,更不可能让这个沈归摇身一变,变成另一个‘小刘半仙’了!

    躺在地上正在装死的刘半仙,一见沈归鬼魅的身法也有些迷糊。虽然其中有陆向寅成了废人之后,动态视力下降的缘故;但最主要的还是今日沈归的这一手,的确远非往日可比!

    “……偷着练了啊你?”

    沈归被刘半仙问的一头雾水。

    “没有啊!我除了睡觉以前,会按照你教的法门调息助眠之外,其他时候都没想过练功这事儿!……其实是最近太忙了,过几天闲下来我肯定勤学苦练……”

    刘半仙听到这话,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血痕,眼珠一转,又看向沈归的手腕脚腕之处。这一看之下,心中顿时有所领悟。

    原来这脱胎换骨的一击,并非是沈归爆发潜力,以区区凡人之体夺天地之灵秀,跨入了天灵脉的行列之中;而他这一次的超水平发挥,应该是在那娑罗灯油的辅助下得到了些许增长,一时之间又没掌握好发力的尺寸,无意中还用上了血脉真力,才会一招之下技惊四座的。

    自己刚才略一打量便已经了然于胸:如今沈归手腕脚腕之处,内里的经脉与筋骨其实已经全部涨破。如今他正处在紧张之中自然浑不在意,可等一会气血平复下来……

    可沈归终究是自家徒弟,自己二人还身陷险境之中,刘半仙就算心中明白过来,也没有拆自家台子的道理啊!

    “陆向寅啊陆向寅,等你到了我这个境界,你自然明白沈归进步如斯的原因了…………”

    刘半仙心中有数,便开始打定主意用言语唬住目瞪口呆的陆向寅:

    “其实原本你的资质,可要比沈归强得多呀!虽然我不知道你当初是为何自甘堕落,可自从你入宫之后,整个人的心也同时被困在了这四面高墙之中。多年以来你都被俗事所扰,内外修为不得寸进不说,内心之中的每一寸角落,也都被那些腌臜琐碎的俗事堵得满满当当;可悲可叹,原本你是很有希望能够打破肉体凡胎的桎梏;可你看看现在的你,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

    陆向寅听到他这番指责倒是没往心里去。毕竟自己年轻之时便甘愿自受宫刑,如今已经过了一辈子,早就不需要向谁去阐明自己心中那不受世人理解的执念了。

    “陆某如今虽然被你徒弟制住,但也不需要你来对我说教!我只想知道,你这徒弟究竟何以精进如斯?以凡人之躯,又如何能够跻身天灵脉之中?”

    刘半仙一摆手一撇嘴,笑呵呵地对陆向寅说:

    “请教问题也得有个好态度不是?我说你才说到一半,想知道这徒弟我是怎么调教出来的,也得等我先说痛快了不是!”

    条件说完,看着陆向寅闭口不言的样子,刘半仙这才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当初你师傅南阳真人给你束发之时,敕封予你‘无相’二字,难道时至今日,你都未曾参透顿悟吗?其实,你师傅无愧真人之名,早就看出你陆向寅虽然天资卓绝,但心思与格局都有些狭窄,这才会为你取名无相。所谓‘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相之相,是为恍惚’。据老夫揣度,你师傅的寓意便是让你这个天生之才,返化于天地之内,如同你玄岳道宫的绕指柔功法一般,以自身化为天地,天地返照自身。南阳真人以这‘无相’二字,便把你师门玄岳道宫的功法与思想精髓,全部交给了你呀!

    看着陆向寅脸上仍然带着不耐烦,还翻着白眼的表情,刘半仙重重叹了口气:

    “哎,夏虫不可语冰,我就言尽于此吧。既然你听不进去,老夫也就不白费唇舌了……”

    沈归一听刘半仙这话,立刻作势要把剑尖往前递……

    “干嘛啊你?住手住手!我说不白费唇舌也不是让你宰了他,只是我放弃教育好他的念头了!门外还有好几万兵等着弄死咱们爷俩呢,真把他宰了,我可没力气再帮你逮住颜昼那小子了。别忘了,想问的事你可还一件都没问呢!”

    堪堪停住春雨剑尖的沈归,也是极不耐烦的说道:

    “他都这德行了你怎么还想着教育他呢?而且他已经这个岁数了,今天买棺材都有点晚了,就算您费尽心思给他教育好了,还能指着他去造福社会么?”

    “我欠人家师父一个大人情,还没来得及还呢,人家南阳真人就被这个小……老王八蛋挤兑的跳崖自尽了。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说会子话,还不趁机还了人情?而且半仙我如今也四肢无力,正好趁机调息一下……”

    沈归一听刘半仙这个解释,口中高声赞叹:

    “嚯!好朋友,够交情!说人家徒弟两句片汤话,就算把那个天大的人情还完了?您啊,这就是上坟烧秸秆——糊弄鬼呢!也就是欺负人家南阳真人学道,没法转世投胎找你报仇就完了啵!”

176.监事之死

    无论御马监的人如何冷血狠毒,如何视人命如同草芥,都免不了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如今自家陆监事已经被沈归的剑尖点在了喉咙上,尽管人家正与那位老相士斗嘴,看样子暂时还没有痛下杀手的打算;但陆向寅的喉咙之上,那道被沈归随手扎出的血液,都说明了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幽北‘特务头子’的死活。

    也就是说,即便杀了陆向寅,他们也有自保的底气!

    陆向寅虽然命悬一线,却仍然面色平静,对正在掌握自己生死的沈归说道:

    “你若是想打听一些消息,那最好对老夫客气点,兴许老夫一高兴,还能透漏些只言片语给你;若是你并不想问什么问题,那么我们不如快意恩仇些,一剑杀了老夫也就彻底了事。其实早在我叛出师门、自宫自身之后,原来的那个‘无相道长’便已经死了。”

    沈归对他这番话深信不疑,毕竟即使今日放他一马,这陆向寅余下的阳寿也不过就是一年尔尔。而且以刘半仙如今的伤情,也实在无力杀入宫中,更遑论生擒太子颜昼这么高难度的行动了。

    更何况即便擒住一个颜昼,还有一个伺机而动、等待‘病愈’复位的颜狩。也许他那个皇帝老子,还迫不及待的希望这件事会发生呢。若是真走了一个颜昼,又回来一个‘颜狩’,难道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陪他们爷们唱这出‘二人转’吗?

    “唔……沈某从未想过能用生死之事来威胁你这样的人,而对于那些解不开的谜团,也早晚会有图穷匕见的一天,我也并不急在这一时。沈某只是很好奇,既然陆监事你自幼便是玄岳道宫的‘希望之星’,集万千宠爱于自身的继任掌门人选,又为何会自毁前程,来这里当一个什么狗屁监事呢?”

    陆向寅轻笑一声,只撇了一眼沈归而并不作答,反而看着刘半仙问道:

    “陆某也很好奇,你这个天灵脉者,到底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根据御马监草料房的底本来看,你在明面上只是个普通的算命先生而已,尽管还有个长春会长的名头,但最多也就是江湖艺人的头目,根本摆不上台面;而且你本人的出身、籍贯、家世、师门、以及过往经历全都是一片空白,就连你那‘半掌乾坤刘瞎子’的名号,都不知是真是假。既然眼下你师徒二人已然胜券在握,那就不妨对陆某这个将死之人交个实底,也让我死个明白才好啊!”

    陆向寅这一问,倒是也把沈归的好奇心勾了起来。他与刘半仙相识的过程,有点像当初结识那个狐朋狗友颜青鸿,都是稀里糊涂就遇见了一个脾气相投之人,然后就这样厮混在一起了。可颜青鸿交友遍天下,整个幽北的三教九流也没有不认识这位二皇子的,会与自己相识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而这个刘半仙却与颜青鸿不同,无论外表看上去再怎么穷酸,好歹也是个天灵脉的半仙之体啊!这样的高手天下练武之人谁不想结识一番,哪能这么容易就让自己碰见了?

    尽管之前二婆婆林思忧已经留下了话,说给自己找了一位新师傅,可人家刘半仙自己却从来没提过这回事。如今经陆向寅一说,沈归自己也对这位自己送上门来的天灵脉高手生出了些许疑惑。

    刘半仙被他这么一问,脸上倒是有点挂不住了。任何一位天灵脉者,那可都是名震华禹大陆,宛如谪仙一般的人物,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也往往都会成为武林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并非见不得人,反而也有着赫赫威名流传于世间;但自己刚才可差一点就死在了这些不男不女的妖人刀下,这要是传了出去……

    “陆向寅你最好别瞎打听啊!你死的是明白是糊涂都与老夫无关!沈归你赶紧弄死他,完事之后咱好回家,流这么多血早就饿了!”

    沈归哪能如此听话,一脸谄媚地看着刘半仙说:

    “要不然您就说了吧,正好让您徒弟我也明白明白!”

    刘半仙急的是抓耳挠腮,突然一拍大腿:

    “还敢磨蹭?你赶紧查探一下自己的静脉吧!要是你再不动手杀出皇宫,再过半个时辰以后,咱们可就真的插翅难逃了!”

    沈归闻言立刻一惊,随即便调动内息开始查探脉络。这一內视之下,才发现自己体内正如刘半仙所说,大部分的末端筋脉已经破裂开来,随时都有脱力的可能性。

    “……早说啊,咱走……”

    沈归发完牢骚,挺动剑尖戳向陆向寅的咽喉,没想到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沈归你住手!不想要你留在沈府那三人的性命了吗?”

    沈归回头看去,发现出言喝止者正是刚刚缓醒的柳执。这个小胖子在惊慌失措之下,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刘半仙都没顾得上挟持在手,就这样傻愣愣的看着自己。

    原来方才沈归‘一腿’救下了命悬一线的刘半仙之后,便顺手挥剑斩断了那盏‘娑罗舍利灯’的灯芯。没有了灯油的挥发,再加上门窗在打斗的破坏之下也是四面漏风,而本就对这释教至宝不太‘敏感’的柳执,自然也就苏醒过来。

    陆向寅此时一见关门弟子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两只浑浊的眼中突然露出一片慈祥:

    “罢了罢了!为师如今已成这个样子,就算他不动手,为师又能活上几日呢?而且我早就吩咐过你,绝对不能伤害二皇子,还要尽力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这些你都忘了吗?”

    柳执只是摇了摇头,沈归听了却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

    “你要保颜青鸿?这怎么可能?难道是你这个小胖子唬我?北兰宫那场大火其实不是你放的?兰妃娘娘也不是你杀的?”

    柳执神色漠然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骗你。尽管你出尔反尔,仍然来找了我师父的麻烦……”

    “哎哎哎!你把话说清楚了啊,这次是你师傅招惹我的!”

    “不管怎么说,我当初跟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师父方才所说也都是真的,至于是什么原因,你还是问我师父好了,我也并不知情,那北兰宫之事,我就是遵照师命而已。”

    沈归听完转头看向陆向寅,陆向寅那张吓人的瘦脸此时却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这问题的答案我还是得带到棺材里,你就别动心思了。沈归啊沈归,不得不说你的运气真的很好,若是再给老夫两年时间,局面上定然就是大不相同了。可世事难预料,颜重武那个莽夫竟然能够全歼平北侯十万大军,还真是让老夫错算了一步……不过也没什么,不过是把计划开始的时间略微提前了一些而已。沈归,如今你这颗七杀星既然已经出世,那么华禹大陆便再无一日可以安宁了……”

    陆向寅一句话说完,又看了一眼徒弟柳执,随即身形便向前一冲……随着‘噗’的一声之后,死尸便挂在了春雨长剑之上。

    在场众人皆目瞪口呆,任谁也想不到,这位御马监的监事,幽北三路最大的密谍头子陆向寅,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尽身亡。

    沈归倒是不觉得奇怪,因为无论是什么情况,他心里都没打算要放陆向寅一条生路。即便柳执声称手握颜青鸿等三人的性命,但既然陆向寅对颜青鸿另有所图,那么他们的生命安全自然也有所保证了。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陆向寅虽然一生作孽无数,可毕竟也是与岳海山比肩的武道高手,根本不屑在临死之前,给自己设下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陷阱。

    沈归轻轻把陆向寅的尸体在地面上放平,转头看向刘半仙:

    “嘿老骗子,用你的时候到了。刚才陆向寅说我是什么七杀星,你不是个算卦相面的吗?来解释解释吧。”

    刘半仙拄着春雨剑鞘,勉力地稳住身形之后对沈归说道:

    “重点你都不会听,七杀星是什么重要吗?重要的出世!”

    “小爷都出世二十年了,这七杀星今日出世,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们俩不是合伙想要骗我的银子吧?这金皮彩卦、全凭说话,你这老头既是金门门长,又是长春会长,玩起这套还不是手到擒来?”

    刘半仙听着他这一番牢骚话,一摆手便指着正在哭丧的柳执说:

    “还有胡说八道的心思?你可刚把人家师父杀了……”

    “别乱说话啊,大家都眼睁睁的看着呢,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总之,你还是先想想,咱爷俩怎么出宫吧……”

    刘半仙说完向外一指,门外的太监们脸上都带着悲痛愤怒的神色,把手中的柴刀都攥出了响声,仿佛只等少监事柳执的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如同潮水一般,再次扑向沈归师徒二人。

    “你们……走吧。今日之事我亲眼所见,与你二人无干。而师父既有遗命,二皇子三人……事后我也会遣人送还府上。”

    沈归一听有些奇怪,随即一想陆向寅生前对这个关门弟子的批语,好像也有所领悟:

    “没想到啊小胖子,你还是个……”

    “快滚,遗名归遗名,火气归火气。你二人若是再不走,我也不介意摘了你们两颗脑袋告慰家师的在天之灵……”

    话音刚落,柳执腾空翻身而起,一招‘灵山入海’,右掌自下而上,斜斜地击在了沈归的剑身之处,沈归受力连退三步,这才想起这小胖子柳执,还身怀南林禅宗的绝技:

    就叫做大开碑手!

177.沈归之愿

    这本是一场由陆向寅精心策划的必杀之局,却被沈归奇迹般地苏醒给彻底化解开来。无论之后此事还会如何发展,对于能够手刃陆向寅的沈归来说,却已经是最大的意外之喜了。

    凭着过人胆气自投罗网,最后还凭着气运,得以全身而退的这两一老一小,不但没有解开原本的疑惑,反而又添了许多新问题:陆向寅为何与颜家父子意图相悖?御马监又为何要暗中保护颜老二?铁怜儿为何没有按照沈归的吩咐,去门口唱那半个时辰的‘空城计’?陆向寅那句‘七杀星出世’又该怎么理解?刘半仙又究竟是谁?

    当然,这些都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找出答案的问题。沈归也十分明白,如今还缺少解题的必要条件,就算想破脑袋也是白费力气。

    等颜青鸿与铁怜儿,还有奉阳公主被御马监的人送回沈宅之后,沈归这才私下里找到了自己那位义姐铁怜儿。

    “之前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先在门口装腔作势,等上半个时辰再偷偷出城吗?行事为何如此冒失呢?”

    铁怜儿狭长的媚眼一瞪,拍了下沈归的脑门说到:

    “你还有脸说?你出的那是什么破法子啊?我才刚挎着宝剑坐到门口,凳子都没坐热呢,便被暗中的一发弩箭把魂给吓飞了……”

    “弩箭?哪来的弩箭啊?什么样子的”

    沈归一听顿时一愣,因为原本在所有幽北人的心中,陆向寅以及他所统领的御马监,本就是颜家父子的铁杆心腹;而弩箭这种东西,整个幽北三路也只有太子颜昼,从南康雇佣而来的谛听探子们才会使用。可既然颜家父子与陆向寅穿的是同一条裤子,那么既然已经埋伏下了谛听之人,柳执又为何安排御马监探子在后呢?若是加上暗中保护颜青鸿之事,也可以说御马监暗中换了主子。可这幽北三路的所有大人加在一起,能开出的筹码都不如御马监的旧主——颜家父子有说服力吧?

    铁怜儿当然不知道沈归心中所想,继续说道:

    “就是那种没有尾羽的箭枝啊,‘嗖’地一声就钉在了我旁边的院墙上……”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赶紧带着颜青鸿和奉阳公主跑了呗!不然还等着变刺猬吗?”

    这下就更奇怪了,按照铁怜儿所说,谛听的这一弩箭钉在了她身边的院墙之上,如此看来,歪的实在有些过分了。若说是在威胁铁怜儿不要乱动,那么接下来他们三人落荒而逃的动作,也自然会招致弩箭的警告,或者干脆露面相阻;若是想要一击毙命,以谛听探子的能耐,也绝不可能失手到此等地步啊!

    “再之后呢?”

    “之后就来了一群身手很好的宦官,把我们三人带到了城南……具体哪里就不清楚了,我们被擒之后,双眼便被蒙上了黑布;能知道是城南方向,还全靠了那满鼻子的牲口味呢。”

    铁怜儿把话说到这里,沈归终于算是把事情了解了一个大概。若一切果真如他所料,那么御马监的屁股还真未必就稳坐在颜家父子的那一边。甚至可以断定,这北兰宫大火之事,御马监最多也就是一个执行者而已。

    虽然是柳执的手下把三人带到了城南幽禁起来,但按照陆向寅生前的说法,这事是柳执未经过他的首肯,私自做主安排下的后手;若是刘半仙与沈归命丧御马监之中,那么这三人的性命,便自然可以当做讨好太子的贺礼;若是一旦失手,也可以用这三个人的性命为质,换回陆向寅的一条性命。

    如此未雨绸缪的做法虽然有些繁琐,但毕竟柳执与陆向寅都曾败于刘半仙之手,对于他的能耐也有着深刻的切身体会。对付天灵脉者,当然要坐好万无一失的准备了。由此可见柳执其人虽然看似有些痴蠢,但做起事来还真有些滴水不漏的味道。

    同样的,若他们御马监是与太子毫无芥蒂的话,那么就会把这三人直接绑在沈府,与谛听之人共同看押便是;根本没有必要再跑一次南城;而谛听也在暗中仅仅射出了一箭,没有继续追杀的功劳,大半也要记在御马监身上。

    毕竟在谛听中人的眼中,在场三个目标,一位是皇子一位是公主,而那个铁怜儿,不过是个刚刚被赎身而出的清倌人而已,根本没有任何留下活口的价值。

    沈归从铁怜儿房中出来,又去找了颜青鸿。今日自己虽然未曾面见颜昼,但实际上他们彼此心里都极其清楚:若非幽北三路如今正处于战事之中、若非刘半仙天灵脉的身份,那么太子和沈归早就当面锣、对面鼓地打出一个热闹来了。

    “颜老二,兰妃娘娘的事基本已经查清楚了。据我判断呢,幕后主使者应该就是你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幽北三路现在的监国太子颜昼;而御马监不过是听命行事的一把杀人刀而已,而且他们的捉刀刃陆向寅,方才也自尽在我的剑下。那么在这之后,你又打算如何处理你那位兄长呢?”

    自打颜青鸿被火烧伤之后,日夜都在思索这件事的始末。尽管没有沈归那么灵通的消息,但与此事有关的人本就不多,就算是用排除法,也不会漏下颜昼这个‘头号嫌疑人’来。

    更何况颜青鸿本就不是一个蠢人,他为求自保,用了二十年时间把自己搞的声名狼藉,所求者不过就是示弱自保而已;如此自污身份除了能够说明他是一个聪明人之外,更显示出他根本无意想要坐上那把龙椅。

    可真当事实摆在了自己面前之后,他反而陷入了两难之地。当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没什么可说的,尽管杀人凶手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

    “哎……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我与他同样身为皇子,又怎会不明白他心中的惊惧之情呢?毕竟自古以来,争储失败的太子可从未有过善终的结局啊。而且他也不仅仅代表自己,在他的背后更有着东幽李家,还有他的母妃……”

    沈归听到这里一个头都涨成了两个大。之所以自己会跟御马监、还有颜昼闹成今天这个地步,八成以上的原因都是被颜青鸿顺带着拖下水来的;若是没有他这个朋友,以自己这种身份根本不会被那两个人放在眼中。

    可方才听颜青鸿所说,眼下之意满是对他那个皇兄的理解与怜悯之情。别是要来一出‘相逢一笑泯恩仇’吧?若颜青鸿真是如此‘大度’,自己可就算是被这兄弟俩装进去了!

    “……我说颜老二你还是人吗?按照道理来说,你被烧成这个德行还能放下仇恨,这我该替你高兴才是;不过你也想想了,这其中还有兰贵妃的一条命呢!当然了,这说到底也是你颜家私人,我一个外人也不好挑拨你们兄弟……”

    颜青鸿听到这里苦笑了几声,挥手打断了沈归的话:

    “你误会了,颜昼做出这种事在先,我又身负慈母血仇,如何反击都不为过。我只是在感慨,生在这天家之中,什么父慈子孝兄弟齐心,真的只是一种奢望啊……”

    沈归一摸脑门的汗对颜青鸿说道:

    “以后再有这种感慨你自己放在心里就好,别说出来吓唬人。你就直接说想要个什么结果吧?”

    颜青鸿摸了摸自己的伤口,苦笑地说:

    “我已经退了二十余年,其实早已是退无可退了;而且眼下又添上了母亲的血海深仇,除了那一条路之外,我还有什么选择吗?”

    沈归啐了一句:

    “颜青鸿你还是人吗?你别搞得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般。要是不乐意敢你就早说啊,反正我底子已经铺的差不多了,换颜重武来也不是不行。”

    颜青鸿被他这么一说,还真停下来仔细想了想,而后才说道:

    “颜重武不行,他和颜久宁的关系太近,容易横生枝节。算了,还是我来吧。”

    原来沈归进入奉京之后的一切的行为,都是在为一个目标所服务:

    他,想帮幽北三路换个皇帝。

    倒不是说沈归有多么厌烦颜狩颜昼两父子的性格,而若是任由这等君主把持幽北三路的话,那么身怀郭家血脉的自己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沈归不想变成如来佛手中的孙猴子,所以他首先要做的事,便是把这颜家父子那双遮天蔽日的手掌捅破。

    而这场两北战事,也正好恰逢其会。

    尽管战争会给幽北三路带来经济、人口、朝堂结构等等巨大变化,而这种变化之下,也给沈归与颜青鸿二人,带来了打破幽北僵局的绝佳机会。

    当然,之后颜青鸿可以走到哪一步,暂时还无法定论;最终结果很大一部分都取决于风口浪尖之上的两北战事。也就是说,那张椅子的归属权,很大程度要看郭兴与颜重武这两位青年俊杰,谁才会笑到最后了。

178.复仇之战 一

    谈起战争,无论对于幽北三路还是北燕王朝来说,都并不算陌生。毕竟这周、颜两家已经当了足足近百年的邻居,可这百年间双方不但没有和平相处、守望相助,反而彼此的双手都沾满了对方的鲜血。天长日久,随着彼此手中的血债越积越沉,战死沙场的将士也就越来越多。如此即便是周、颜两家帝王想要休战养民,百姓也不会答应的。既然两位帝王都被他们的子民架在上面下不来,两北之间也就更看不到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性了。

    当然,两北近百年的穷兵黩武、无休无止的摩擦与战争,对于局外之人来说简直开心不过了。他们简直恨不得再添上几把柴火,让这两家的战火烧的更加旺盛,最好永远没有停下来的那一天。

    比如说一手托两家的漠北,原本被前朝大燕给打的了就剩下一口气,连当时的草原共主——孛儿只斤氏族,都被打的只剩下兰贵妃这一枝独苗,要是没有萨满教李玄鱼伸出援手,彻底覆灭都不是危言耸听的事。可凭着短短二十年,在两北战事的红利之下,尽管偶尔还会受到些天灾的影响,但起码漠北百姓的休养生息还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证。

    而限制漠北人不得南下寸步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因为漠北人缺医少药,土地又无法耕种,导致人口过于稀薄!一旦解决了这个问题,那逐鹿中原的赌桌上,未必没有他漠北人的一席之地。

    而地处华江以南的南康,更是有‘华禹粮仓’之称的鱼米之乡,也是整块华禹大陆版图之上最为富足的一块风水宝地。别瞧幽北的李家占据着最肥沃的黑土地,每年靠着售卖高品质的米粮也能赚个盆满钵满;但真要是说到每年粮食的总产量,因为气温的原因只能一年一收的东幽,根本没法与四季如春的南康相比。

    而且由于南康的国策鼓励经商,一应商路税费都极为低廉,再加上地处华禹大陆腹地,水旱两路、内外河海的码头与驿站也都是极为便利。每年光靠向这两家售卖新式的盔甲兵刃与攻城器械,便有着异常丰厚的回报;再加上钱庄汇票借贷等无本万利的业务,更是赚的盆满钵满,哪还舍得让他们两家罢兵言和呀?

    可百年之后的今天,两北战事仿佛已经走到了最终结局的面前。皆因为这次战事之中,阵亡了一位以守城而举世闻名的平北侯郭孝。以往在战场之上,两方虽然打得热闹,将士受伤阵亡数目也是一次比一次触目惊心,但是平北侯郭孝这个级别的高级将领阵亡,对于双方来说还都是头一次。

    而这些置身事外的人,此时此刻都为困在敌境之中的少侯爷郭兴捏了把汗,唯独挥军进驻东海关的平北军军需总提调官梁京,也就是北燕王朝左丞相——王放王牧北的二女婿,心中已是胜券在握。

    皆因为平北侯郭孝一死,满朝文武皆为震怒。而天佑帝周元庆这次更是发了狠,连同有‘驴子丞相’之称的蔡熹蔡显阳在内,与自家岳父老泰山左丞相王放,三人紧紧抱成了一团,整个北燕王朝更是空前团结。

    而右丞相蔡大人也是第一次这么大方,不仅从各地征调来足有十万的精锐甲士,更带来了足够十五万大军取用三十日的粮草;而且更新奇的是他并没有派来心腹将领统兵,反而把连同援军在内、足有十五万之数的北燕大军的指挥权,一股脑都交给了那个少侯爷郭兴。

    看来这次三位北燕王朝的当家人,在这个局面之下已经达成了同盟:此次战役皆为国为民,谁都不得从中谋取私立。

    眼下郭兴以自身为饵,正在距离东海关不远的幽北皇陵——颜家沟诱敌,而此刻这十万援兵实际上的统帅,便成了自己。

    如今自己坐拥十万生力援军军,还有平北军那四万余身负血仇的虎贲甲士,如今朝廷又给自己补齐了攻城器械与辎重粮草,若是还拿不下一个岌岌可危的奉京城,那自己干脆抽出佩剑抹脖子算了;而若是此役功成,他郭兴与冯廉也如何还不太好说,但自己肯定是要被记上一笔大大的战功。以此为阶,一旦调回燕京便可以直入三省六部,受封个二品顶戴也并非是痴心妄想之事。

    梁京其人在性格上尽管有些贪婪与自私,但这样的人往往也最为仔细。无论是接受清点后勤辎重,还是安置这十万援兵的繁杂工作,都被他办得极为妥当漂亮。而且这一次,面对巨大的的战功诱惑,梁京也摒弃了往日里雁过拔毛的小家子气,把一切账目文书做的既清楚又漂亮,上到云梯冲车的数目,下到弓箭腰刀的品质,都做到了分门别类而有据可查。如此看来,也许这个梁京被派来前线为官,还真不只是凭他有个丞相岳父而已。

    如今的东海关内,所有无处可去的百姓都被梁大人动员了起来,有的在修葺城墙,有的在检修军械,就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人与孩童,都撸起了袖子帮着辅兵们搬运整理粮草。这份众志成城热火朝天的景象,让看在眼中的梁京既欣慰又感动,甚至在心里生出了做个‘绝世清官’的愿望。

    当然,这也就是一时冲动而已

    反观在颜家沟等待冤家自己上门的郭兴与冯廉也,最近这些日子过的却有些度日如年。这埋伏也做好了,人选也订完了,可每日斥候传回来的报告,大半都是颜重武率军行进三十里后,原地扎营休息。从路程上计算,按照他这个行军速度,最快也还要三天才能露面。

    颜重武不急,但郭兴却恨不得马上就手刃仇人,为父报仇。不过他心里也明白,颜重武之所以采取这样的行军方式,除了想要给自己一个行军速度之上的错觉、以便在战争开始之时取得一个先手优势;更多的还是想要趁乱重夺东海关,彻底关闭自己的生路。可惜的是,自家的十万生力军,今日凌晨便已连同四万余平北军歩卒,回到东海关中驻防。即便他真的寻到了什么绝佳战机,也定然会吃上一个无比惨烈的‘闭门羹’。

    尽管如此,却还是不能让颜重武先去‘偷袭’东海关!因为自己原本就没打算只是杀他一个大败而归了事。自从父亲战死之后,郭兴每日想的都是如何把颜重武,连带着那五万飞熊军一个不剩的全部歼灭,让他们这五万人替亡父陪葬。如今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幽谷地形,又是他们不得不回援的皇家陵墓。如此看来,这也是上天赐给颜重武绝佳的葬身之地。

    死在自家祖坟这种不可多得的‘美事’,自己又岂能不成天之美呢?

    所以他想的是,这一场大战之后,世间便再也不需要飞熊军这杆大旗了。也只有这样的结果,才值得他以身犯险,抱着同归于心的决心布下这个绝妙的陷阱。

    郭兴略加思索之后,精选了几个身材瘦弱的士卒,并且让他们换上残破不堪的衣甲,所佩军刃也都挑选了一些不堪使用的卷刃废铁。就用这样的造型,再骑上瘦弱的战马,大张旗鼓地去颜家沟附近‘搜寻粮草’。

    此举虽然看起来有些刻意的味道,但任谁想一下也都在情理之中。毕竟按照幽北人所想,负责押运平北军的所有辎重粮草的十万后军,已经在蒲河岸边全军覆没,也就是说郭兴这支孤军,已经深入幽北腹地足有月余;再加上张黄羚仓皇逃回奉京,定然也不会把遗留在营盘之中的物资如数上报。也就是说除了张黄羚以外,此时此刻在所有幽北人的心中,自己这八千骑兵,就该是这副凄凉悲惨的模样。

    而那些‘招人幌子’撒出去之后,也很快就见到了成效。

    今日清晨刚刚睡醒的颜重武,便接到了宣德帝颜狩的一封信。这还是颜狩自称病以来,第一次发出亲笔书信。而且还越过监国太子颜昼,直接命李清快马加鞭地送到了飞熊军营当中。

    颜狩在信中措辞极为严厉,并且还在信尾之处加盖了他一方私印。虽然只是代表个人名义的私印,从朝廷律法上看并没有实际效用,但写信之人毕竟仍是当朝天子,任谁接到此封信件都不敢恍若未见一般。

    而这信中之意也极为简单:先是斥责了颜重武行军速度过于缓慢,有拖沓推诿之嫌;而后又言辞恳切的对他说明了颜家陵园的重要意义;最后便是下令他全速行军,尽快全歼所有敌军,以求祈求颜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宽恕。。

    当然了,颜狩也知道,郭兴早在颜家沟驻军好几天了。从时间上看别说刨坟掘墓,就是给颜家历代祖先每人换上一副新棺椁都足够了;不过既然此事已经吩咐下来,那么颜狩下次祭奠先祖坟茔的时候,便定要看到一个完好如初的陵墓。

    至于是不是真的秋毫无犯完好如初,颜狩其实也根本就不在意。

    在他看来,幽北天子的尊严与脸面,才是最为重要的事。至于天子到底信不信亡魂有灵,那就见仁见智了。

179.复仇之战 二

    同一时间,东海关中

    “我们兄弟是听从萨满教沈护法的安排,来到此处办事的!出发之前护法大人曾有过吩咐,说还有四名自家兄弟在这东海关中充当内应之人……通过我们几天的观察之下,这四个内应之人说的就应该就是你们四个了吧?”

    十三萨满卫的队长烈炎,如今正站在东海关城楼边上,对着一个瘦弱矮小的难民说着话。而其他人也正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警戒着四周。

    这位‘难民’见烈炎与自己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既没开口回答,也没做出动作,任接下来烈炎把好话坏话全说了个遍,他仍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碰了颗软钉子的烈炎眉头一皱,朝着身后的霓虹摆了摆手:

    “你来吧……我这算是彻底没辙了。”

    霓虹一听烈炎要自己使‘美人计’,便撸胳膊挽袖子凑到难民打扮的十四面前,连比划带说的跳了半天‘舞蹈’,毫无意外的,仍然还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云雾忽然高声打了个‘喷嚏’,这才解决了眼前这个谜题。

    “别费劲了,这四位应该都是聋人,你们说破大天去人家也听不见。我方才已经那么大声了,就算是受过训练之人,只要能听到那突如其来的巨响,手足眼角都会不由自主的绷紧一个瞬间;方才我仔细观察了一番,这四个兄弟都是一动没动。这样的定力显然不是训练出来的,看来他们是根本就没听见。”

    烈炎一听是白忙活一场,泄气地朝着墙边吐了一口吐沫:

    “这算是怎么档子事啊!派四个聋人充当内应,沈归那小子怎么想的啊?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各干各的吧。”

    说罢众人转过头去,刚想离开便被迎面而来的平辈帅府的师爷拦在了当场:

    “我说怎么找了半天都寻不见人影,原来黄少爷您竟然跑到这城楼边上了!诸位这么尊贵的身份怎么能跟这些苦力在一起呢?走走走,学生在帅府备下了一桌酒席,就等着几位贵客赏光呢!”

    此时烈炎的身份,是来自南康大药材商黄家的嫡长子,是来幽北中山的太白山脚下收些名贵药材的。这趟还是他第一次挑梁子做买卖,满心都是要把这趟生意做个漂亮,以便在家族之中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当然,南康的确有一家大药材商姓黄,而嫡长子黄原也却有其人,只不过不是正在东海关中盘桓的这一位而已。

    如今十三萨满卫伪装的身份,其真实度都绝对说得过去。这还是远在南康的齐灵烟帮着沈归做好的一整套‘道具’,连同北燕礼部签发的通关文牒引信在内,每套只需区区三百两银子,做工却精致到了足可以假乱真的地步。

    那位南康工匠跟齐灵烟保证过:只要拿着他伪造的文书引信,就算直接送去燕京城的北燕礼部衙门,只要天色暗些都能蒙混过关。

    也只有凭着这种质量的‘道具’,东海关中的守军才会彻底相信自敌境幽北而来的这十三位青年商人。

    诈称‘黄原’的烈炎面对前来相请的师爷,神色倨傲地抽出腰间的产自南康临安的精工折扇,也不顾还带着凉意的天气,高扬着下颌,一边扇风一边回道:

    “哦?既子将兄有此等美意,那我等兄弟也就却之不恭了……”说完抱拳行礼之后一转头,对着正在嘟着嘴生气的霓虹喊道:

    “高贤弟,子将兄邀我等众家弟兄前去饮宴,贤弟可愿同往啊?”

    当然,十三萨满卫伪装成南康十三位大商家子弟前去幽北办货。这其中最大的纰漏,便是女子之身的霓虹了。

    由于自由跟随师长习学武艺,霓虹的肤色与身段都与江南水乡出落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而且尽管南康因为各地来往的商人船队所影响,民风要比北燕王朝更开化许多;但从姑苏到幽北毕竟足有三千余里之远,已经超出了一个女子之身的活动范围了。

    如此一来,不如所幸女扮男装,倒不奢望可以瞒住谁,只是做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而已。

    幸好南康最大的胭脂铺高家也有一位喜好弓马、作风泼辣的大小姐,名唤高玉蔻;霓虹只要冠上她的芳名,再穿上一身男装,也就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霓闻言虹故意大声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刻意压粗道:

    “黄兄明知愚弟不胜酒力,此时何以取笑高某?你们要去自去,我留下看看这些北地石料的质地,兴许还会有什么新发现……”

    几个人来回客气了几遭,终于还是留下了霓虹,其余十二人则跟着那位许师爷走到了帅府。

    “不瞒黄兄说,如今我北燕十万援军已到,不日即可荡平幽北三路,收复我北燕失地。届时你们再来幽北收货,可就要方便多了!”

    众人落座之后,许师爷率先开口道。而刚刚率军入关的平北军总提调官——梁京,却一言不发地冷眼旁观着这些自称大药材商之子的青年人。

    “我们南康黄家世代经商,对于战争之事既一窍不通,也没有丝毫兴趣。不过黄某倒是很想知道,若是幽北三路真的重归北燕王朝,那么中山路的商税路税会否有所增减?若是我等归途之中转道进入燕京城,又要额外收取多少的城门税费呢?”

    这十三萨满卫面对沈归之时,虽然显得有些痴蠢;但毕竟也是自幼行走于江湖之中,又经‘萨满教活字典’巴格一番悉心调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愚笨痴蠢之人。如今做起有根有据的‘骗子’来,简直就是如鱼得水,所问之题无一事不合情理。

    如此极为得体的应对,反而轮到抛出问题的许师爷犯了难:他刚才这一番话本就是随意说个开场白而已。最多也就是想在梁京梁大人面前表现表现,能诈出些疑点或者促成药材生意都可以,只要能略微显露出一些能耐,那么自己这一趟自甘做小的功夫就算没有白费。可没想到这位黄公子还真的就打蛇随棍上,问起日后在北燕行商的税费来了!

    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师爷,连个正经官身都没有,这朝廷税收之事自己又哪能做主啊!可毕竟是自己开的头,若是眼下回人家说‘嘿嘿我不知道’,那人家还不就一准拍拍屁股,直接带着货物离开东海关了?毕竟人家这一行人可都是南康富贾的后人,跟自己一个做不了主的小吏费什么话呢?

    梁京见许师爷有些犯难,没由来地眉头一皱,忽然开口接话:

    “在下梁京,字中书。目前担任平北大军军需总提调官。诸位南康朋友,如今我北燕大军已呈鲸吞幽北三路之势,想必近日来您也都亲眼得见;如今我主万岁又向东海关增派精兵十万,如此一来,收复幽北失地就成了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诸位都是商贾子弟,打娘胎里就会做生意,而如今两北战事还尚未有定论,诸位若是能够未雨绸缪,此时就能对我北燕王朝递出善意,那么日后贵宝号来我北燕属地经商,税费之事便皆可商议让步;但若是诸位存着一份待价而沽的心思,等战事结束之后再来,那时节的价码可就完全不同了。哦对了,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里,梁某便代表北燕王朝先向诸位递出善意:三日之内,我北燕王朝便会彻底剿灭幽北的王牌部队——飞熊军。诸位要如何决断,也最好能在三日之内给梁某一个答复。”

    烈炎听完只是微微一笑,用手中的筷子轻轻点了点面前的酒盅,又端起杯来朝着梁京微微颔首,仰头一饮而尽:

    “……呼,梁总提,休怪黄某过于势力,我等诸位兄弟虽是出身商贾世家,对于军政事物一无所知,但就梁大人方才所说,您在这平北大军中,也只是担任军需总提调官一职。若我等其中有经营粮食生意的人,或许咱们之间还有合作的可能。可惜的是我们这群人没有一位的家中是经营粮食生意的,所以……恕我直言,以您这个军需总提调官的身份,恐怕无法决定北燕王朝的商税之事吧……”

    烈炎把话说到此处,便站起身来,面带不屑之意看向许、梁二位幽北官员,双手抱拳说到:

    “抱歉了二位大人,我等此次所购之货皆是‘名贵鲜货’,经不起时日拖沓,也正巧你们三日之后,便要对幽北用兵。说我们是为了生意也好,是为了自身安全也罢,总是我们已经打算离开东海关了!借贵处的酒敬二位一杯,预祝北燕大军能够旗开得胜!”

    说罢烈炎抽干了杯中酒液,之后便站起身形,连带着那十一位兄弟也都‘呼啦’一声站了起来,作势便要离席而去……

    “黄贤弟且慢动身,梁某还有话说!”

    梁京一见对方仿佛无意与自己继续交谈,深知皆因为自己当得只是边疆小官,这位黄少爷认为自己管不到北燕户部的事,急忙出言相阻:

    “在下虽然职位不高,但家中岳丈大人还算能在户部说的上话。”

    烈炎闻言转过身来,仍然带着不屑之色的问道:

    “哦?敢问梁兄的泰山老大人,官拜何职啊?”

    旁边的徐子将闻言急忙抢白道:

    “我们梁总提大人的岳丈,赎个罪说,正是王放王左丞!”

    听到这里,烈炎觉得差不多了,拉长了音量发出了“哦……”的一声,然后看着志得意满的梁京,换上了一副满意的神情:

    “……原来梁大人竟是牧北公的女婿,失敬失敬。若是如此说来,咱们也许还真有的一谈,有的一谈!”

180.复仇之战 三

    故弄了一番玄虚,甚至不惜搬出自家岳父这杆大旗从中作保,才使得这笔大宗‘药材’生意能够达成。而且直到他们一行人离开东海关之后,许师爷与梁总提等人,都不知道他们到底买回了一些什么。

    当然,‘黄公子’那几十车‘上好’药材也是经过了随军郎中查验之后,才收入了自家库房当中。刨除掉给验货郎中使得贿银以后,落入‘黄原’公子囊中的货银其实并没有多少。尽管如此,而这笔交易在买卖双方看来,却也是双赢的。

    在梁总提看来,南康气候温暖商业繁荣,虽然这些贵重药材还是要从幽北‘进口’,但那些可以靠人力种植的药材,却远远不是两北之地可以比拟的;无论是其种植规模还是成本核算,都已经彻底垄断了华禹大陆的‘低端’药材市场。

    经此交易之后,梁京给北燕王朝笼络到这样一位生意伙伴,于工于私都有着不小的好处。而自己只需要帮他们运作一下水旱两路的官路商税、再遏制一下沿路地方官员的敲诈勒索与层层剥皮即可。虽然自己方才说的麻烦,但真正做起来,也只需在他们商号镖旗之上绣上一个小小的王字,北燕的白道就可谓是一片坦途了。而眼下自己不过截留了一些军中急需的生熟药材作为回报,根据自己暗中调查回报的结果来说,这车物资对南康黄家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而对于黄原黄公子来说,谈成这笔生意的意义倒是简单的多,这本来就是萨满教大护法沈归,交代下来的事而已。

    谈完了生意,这一场可谓是宾主尽欢的酒宴终于迎来了尾声。待黄公子回到官驿休息之后,又有无数的校官将军分别找上了这十几位南康富家子弟。这位八面玲珑的梁大人深谙官场之道,十分明白利益共享的重要性。既然方才自己已经吃了肉,剩下的骨头和汤总要给其他的人分一分才是。

    于是成车成车的珍稀兽皮、珍贵木料、以及质地上等的各色矿石,都被这些军官们尽数‘截留’下来。当然,他们付出的也大多都是还未兑现的契约与许诺,实际拿出来的现银却并没有多少。不过好在这些富商子弟也并不介意是不是一手交银一手交货,只要契约协定的价格足够合理,他们也统统来者不拒。

    这些赚了个盆满钵满的将军们私下里纷纷感慨:看人家南康富家子弟的气魄,跟北燕那些小商小贩们就是不一样!

    就这样,仅仅一晚上的功夫,十三萨满卫带来的货物全部‘极为隐秘’地散了个干净。而他们的任务,至此也算彻底完成,只需等到天亮之后,便该依照计划,进入北燕境内后再转道漠北草原,之后再潜回幽北境内。

    与此同时,奉颜狩旨意的颜青鸿与他麾下的五万大军,终于在一个日夜的急行军后,赶到了颜家沟谷口以外。

    而早在飞熊军赶到此处的半个时辰前,正在谷内驻军的郭兴便已经得到了消息。于是,之前选定的五百颗‘希望的火种’便先行出谷,埋伏在不远的隐秘处,单等猎物自投罗网。

    几天的坟地睡下来,郭兴与手下的将士们早被地气蛰出了满嘴的火疱,就连双眼都开始疼痛难忍,每个人的眼球都是一片血红,仿佛兔子精附体一般。这么多天等下来,好多人的舌头也已经肿大了一圈,严重一些的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如今一听敌人已经在谷外列队,并且散出了斥候正在勘探周围地形,从少帅郭兴到普通的士卒心中都异常兴奋。尽管他们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但也同时不会受到病痛的折磨了。是的,对于这些抱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虎狼之师来说,病痛要远比死亡更加难以接受。

    郭兴穿戴齐整,摸了摸嘴角的疮口之后,伸出右手取下了那杆寒芒枪,直接走出了帅帐,而帐外的七千余平北军先锋营将士已经站的整整齐齐。这些跟自己浴血厮杀的弟兄们,人人眼中战意高昂,不用问便看得出来,这些人的战意已经达到了顶峰,根本不需要自己再多说什么鼓舞士气的废话。

    郭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一言未发,只是一挺手中的寒芒枪,穿过人群走在了队伍最前方。而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位手执长柄大刀的老将,正是平北军先锋大将冯廉也。这一老一小两位将官,步伐坚定气息平缓,更像是去参加一场庆功酒宴,而不是去赴那黄泉之约。

    郭兴怎么盘算那是他的事,颜重武却早已有成竹在胸。其实自打郭兴自作聪明地抢回‘黄鹂’的时候开始,他便已经落入了沈归设下的层层圈套之中。而这一场康家沟之战,也早在颜重武、或者说是沈归的最初意料当中。

    颜重武看了看伤口才刚刚愈合,面色仍然如同金纸一般蜡黄的亲卫营长方钧平,皱了皱浓重的眉毛训道:

    “肚子都让人挑开了,如今才刚能下地你就跑来,是不是不打算继续活着了?”

    方钧平一晃手中花枪,摇头晃脑地对颜重武说:

    “您还不知道我?哪是闲得住的人呐!而且李相府这位大小姐的医术还真不赖,那么重的伤才仅仅三十日过去,我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当然了,力道确实不比从前,按李大小姐的说法,怎么也得养上个半年光景才能恢复如初。可是我琢磨着天天躺在床上也不是个事啊,浑身骨头节都闲的直痒痒。后来实在痒的受不了,我就索性跑过来看看,反正这里距锦城也不算远!帅爷您放心,我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少斤两,你们阵前厮杀的时候我躲的远远的还不成?有什么不费劲的任务您让我带人去办,多少帮点忙也就是了。”

    颜重武又怎么会不知这个方钧平所说的都是场面话,一会只要两军接上了刃、裹缠在一起之后,自己只要一眼看不到,这小子一准挺着手中花枪冲到最前线去!于是,颜重武伸手攥住方钧平的枪杆,不由分辨地夺了过来:

    “好,瞧个热闹可以,这花枪你就别带了,不是还有一把腰刀吗?足够你防身之用了。另外你既然来了也别闲着,我还真有个任务要派给你:你现在就带着两百护卫营,分两队驻守在南北山谷之上,以防敌人伏兵居高临下,对我等不利。”

    方钧平眼珠一转,便高声应下:

    “您放心,这事交给我办错不了,弟兄们,来……”

    “慢着,小方我跟你说,沈归与我有约在先,这一场战役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谷中郭兴那八千残部;所以你若是想要报剖腹之仇,可能还得等上几日。一会只要听到我的鸣金之声,无论你在做什么都必须立即停手,率领所有兄弟直奔我帅旗而来……”

    方钧平一听颜重武这话,便有些不高兴。此时此刻不仅是他郭兴心中有仇有恨,此时大伤初愈的方钧平也有!若不是为了他郭兴,自己又怎么会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的情况下赶来这里。可如今颜重武口中之意,仿佛还要放他郭兴一马。如此一来,之前自己受的重伤岂不就是白费了?

    “颜帅,我给您当护卫营长也有些年头了,可照这么打仗可还是头一次!以往咱们面对的无论是谁,好歹也能打上一个明白仗,输赢不论总还称得上是个快意恩仇;可自你认识了姓沈的那小子之后,咱们飞熊军可一场痛快仗都没打过!是,我知道他诡计多端,能手刃平北侯也多亏了他的缺德主意。但咱飞熊军的大帅毕竟还是颜重武而不是沈归,为什么都要听他的呢?说句不好听的,他沈归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方钧平一直都是个火爆脾气,如若不然也不会把一个亲卫营长做成了先锋大将。而颜重武多年来也早就摸透了他的性子,面对这番牢骚也只得好言相慰道:

    “钧平啊,你到底是想打个痛快仗?还是想打个胜仗呢?我们早与老儿郭孝相抗多年。这么久的仗打下来,莫说擒杀老贼,就连想讨些便宜都做不到啊。可沈归只不过用了一具死尸,便把整个平北军玩弄于鼓掌之中,顺便还搞掉了郭孝这个心腹大患。我也渴望正面击败北燕大军,但我们幽北三路与北燕王朝相比,毕竟各方面都居于劣势,当面锣对面鼓地打起来肯定也是胜少输多啊!若是为了打一个痛快仗,我陪着诸位兄弟一起战死沙场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想想如今幽北三路的时局,若是一旦我们这五万大军也全军覆没,那幽北的平民百姓又如何是好啊?”

    方钧平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长久以来服从军令这个习惯早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之中。见颜重武一反常态地对自己说了这么多,他心中也就不在坚持了。只是双手抱拳行礼,赌气一般地说了声‘末将领命便是’,便转过头去,别别扭扭地带着二百近卫营兄弟上山了。

    而颜重武看见他那副扭捏的背影也是轻笑出声,随即跳下战马,扯下马鞍上紧缚的一杆长刀,走到了山谷入口之处。他望着曲径通幽的狭窄通路轻蔑地一笑,随即大声喊道:

    “郭兴,你的杀父仇人颜重武,来也!”

    声音不住地在山谷甬道之中回响,伴随着颜重武前进的背影,传出去了好远。

181.复仇之战 四

    毫无意外,都是一马当先的颜重武与郭兴,最终在峡谷的甬道之中碰上了面。颜重武一扬手中刀尖,指向挺枪而立的郭兴:

    “竖子郭兴,尔无故侵入幽北领土、烧杀劫掠幽北百姓、毁坏……”

    “颜重武啊颜重武,时至今日,你我二人还需要说这种无用的场面话吗?自打你在蒲河岸边设下诡计,诱杀我父平北侯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早晚会有今日这一场死斗。两北之间的战火已经绵延了近百年。时至今日,我看也到了该熄灭它的时候了!来吧颜重武,无需再多说废话,放手一搏!”

    说罢,郭兴一转手中寒芒枪,整个人便裹挟着直冲霄瀚的杀意,向颜重武直扑而来;而颜重武也未退后半步,以右手拖住刀杆,刀头垂在泥土之上,随着他前冲的之势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来。

    拖刀式对中平枪,这一场精彩绝伦的主将之战,就在这山谷的甬道之中打将开来。

    沈归对于这种战前斗将的规矩一向都是嗤之以鼻的。在他看来这种行为真是既幼稚又无用,若是有位高手暗中突放冷箭、或是提前准备好机关埋伏,准能把缠斗在一起的两位英雄好汉一并收拾了。

    可毕竟心眼这么脏的人,在华禹大陆上还并不多见。

    而在场众军士,无论分属平北军还是飞熊军中,显然都不是这么想的。随着刀枪互斥的金铁之声在山谷中四处回荡,听得在场众人心中的那份热血,都熊熊燃烧了起来。

    当然这斗将也不是非得等到分出生死,只等哪家将官先露出败相,那么那一方的军士就会摇旗鼓噪一番,立刻全体加入战团。当然,由于颜家沟的山谷甬道过于狭窄,说是两军混战,实际上也就是排着两条的长队,极‘有秩序’地捉对厮杀罢了。

    颜重武虽然天生气力过人,又是一员久经沙场的青年将领,但说道武艺方面,却与他那个护卫营长方俊平一样,都是野路子出身而已。而幽北三路善于武道的兵法大家也并不是没有,中山路的郭家便有一手祖传的太白刀,威名响彻华禹大陆;可惜的是颜重武毕竟不姓郭,年幼之时也还没得及拜师学艺,便已经被颜久宁扔到了战场之上反复锤炼,因此他刀下虽然也有无数敌将的冤魂,但大多也都是凭着天生神力才能取胜;说到真实水平,其实就连三板斧都算不上;

    反观郭兴虽然是第一次踏上战场,年纪也仅仅二十出头,用老行伍的话来说,这还是个‘力气都没上身’的年纪。

    在他最初与颜重武接上了刃的时候,还被他长刀之上传来的力量吓了一跳;但等自己勉勉强强接下了几招之后,颜重武的刀招便已经被他摸了个一清二楚。

    倒不是说郭兴的阅历过人,实在是颜重武的刀招过于泛善可陈了。来来回回就是劈、扫、砍、拨那基本的几招,都用完了之后敌人若是不死,就得翻回头来再用;等于说与颜重武对阵,凭的就是能不能抗下他那天生神力来。若是抗不下来,那么一招力劈华山之下,便连人在内,加上兵刃与坐骑全部被斩为两段;若是抗的下来,那么恭喜你,再挡上四招之后,颜重武的刀招你可就全知道怎么躲了。

    所以两个人最初的十合之内,还勉强能战一个旗鼓相当,刀枪互斥乒乒乓乓的也是极为热闹。可如今十招已过,被震到手臂开始发麻的郭兴,一见颜重武的刀招开始翻头,高高提起的防备之心便落了下来。

    “颜重武啊颜重武,之前本帅听闻你的英武不凡,还当你是个武艺超群的沙场悍将呢!今日这一见之下我才知道,江湖传闻果然不足为信!这么大名气的幽北头号战将,竟然只有四、五招可用,还真是让人目瞪口呆啊!。此时我倒是想看看太白飞虎郭老王爷的脸色,问问他对于自己这个后继之人满不满意,哈哈哈哈哈……”

    已经被套熟了招的郭兴并不急于取胜,皆因为他心中还另有所谋。此时这一番取笑也都是为了调动颜重武的怒火,诱他不遗余力的深入谷中‘追杀’自己。

    而此时颜重武的心中也有些郁闷:平时与自己交手的北燕战将,不是招式花里胡哨、气力严重不足的花拳绣腿;便是对自己力量十分有信心的粗鲁莽汉;这两种人在自己的刀招之下根本走不出两个回合,便会尸首两分滚落马下了。

    可如今这位少侯爷郭兴,虽然长得仿佛白面书生一般文弱,但手底下的能耐还真是一点都不软;不但抗下了自己的力量,如今十招过去之后,竟然面带悠然自得的神色,看着模样便知道,他是觉得已经胜券在握,根本不需要再拿自己当回事了。不过,从他上下翻飞、犹如灵蛇吐信一般的枪法便可以看出,这绝不是郭兴在妄自尊大。

    想及此处,颜重武眼神一转,手中长刀一转,堪堪挡住了对方直奔自己胸甲而来的枪尖,随即扭头便走,姿势与方才前冲之时一模一样:右手拖着刀柄,左手微微虚抬,正是拖刀计!

    文武双全的少侯爷郭兴当然也看得出来,他嘴角冷笑一声,随即飞身上前,在半空中与重新转身,扬刀在手的颜重武同时大喝:

    “看刀(枪)!”

    随即二人身形交错,只见自行高高跃起、主动卖了一个破绽的郭兴还是毫发无损;反而是用拖刀计诱敌的颜重武,不但‘倒戈一击’落在了空处,就连裙甲都被挑开了一半。如今暴露在外中衣之上,已经洇出了斑斑血迹……

    还未等颜重武做出反应,一见自家主帅受伤,飞雄军护卫营的将士们便齐齐大喝一声,随即便犹如浪花一般涌上前去,顺势把受了枪伤的颜帅保护在了自家队伍当中;而此时此刻,本是胜了一招的郭兴却眼看着就要落入对方人潮之中。若是一旦如此,尽管郭兴枪法不俗,但在这样密集的人潮之中也完全无法施展开来,最终也只能化为一滩碎肉而已。

    早在双方主帅斗将之时,先锋大将冯廉也便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家少帅郭兴。哪怕是郭兴已经胜券在握,这位老将军也丝毫没有放松过警惕。如今一见颜重武受伤败退,而自己少帅反有落入敌阵之中的危险,老将军伸手把将军盔一扔,从身背后抽出了一柄雪亮的厚背砍刀来,大喝一声便向前冲去,目标直指自家主帅郭兴。

    一场混战就这样爆发开来,郭兴险些被飞熊军护卫营精锐包围,尽管靠着一杆大枪左支右挡,但身陷重重包围之中,再加上战场地形过于狭窄,自己的双臂仍然被对方砍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来。好在如同疯虎出笼一般的老将冯廉也及时赶到,手执一把厚背砍刀杀入了人群之中,生生地把自家少帅从包围圈中解救出来。

    “呸呸呸……也不知刚才砍断了哪个倒霉鬼的脖子,喷了老子一嘴的血,真他娘恶心。对了少帅,打这种仗你还用大枪那可不行!您瞧瞧,这么窄的甬路哪有空隙让你‘抖杆子’啊!别看大枪距离长,但这么窄的一条甬路挤下这么多人,难免不会被人近身……哦对了,吩咐下去,告诉咱们兄弟,所有用枪的人都给我换成大刀,上下轮动的开,才能用的上力啊!”

    郭兴看着冯廉也手中那毫无美感可言的厚背大刀,心中也满是敬佩之意。别瞧自己文武齐修,又经过名师指点,可说到战场上这些不起眼的小问题,却都要靠着一步一个脚印,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经验。难怪总听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就靠冯廉也这几句话,的确能让自家将士占到不少的便宜啊!

    不久之后,挡在最前面的飞熊军士卒,便发现对方把武器都换成了厚背砍刀。尽管这些刀一看就是便宜货,可用在此时此地,竟然收到了不错的效果!一时之间,飞熊军便被对方上下翻飞的大刀给砍的有些发懵,不由自主地节节败退开来……

    是啊,从这场战役开始的时候,双方将士的心气就不一样。郭兴手下这些人早就被了打好了预防针:他们本都是先锋营的百战老兵,如今还抱定了必死的觉悟,此时见了这种血肉横飞的场面,更是化身为闻见了血腥味的猛兽,双眼之中闪烁的,都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一般的气势。

    而飞熊军之志,本就不在郭兴这八千骑兵身上,更不在保卫什么狗屁皇陵的圣旨之上。此时一见对方气势滔天,自己转过身去又是畅通无阻的安全退路,也就更没了心气。

    按照颜重武事前所说,见到对方这个势头本该出谷休战,待对方气势渐弱,或者发起‘总攻’的时机一到,再另行安排的。可没想到大腿受伤的颜重武,与一个叫做傅忆的纤弱少年耳语了几句,便大手一挥道:

    “告诉前方的护卫营撤下来,让刀盾兵上!”

    郭兴手下八千人都是下了马的骑兵不假,可飞熊军却是整编整源的正规军!将令传下去没过多久,刀盾兵便已经冲到了不断后撤的前线之中,与战意正酣的平北先锋军接上了刃。

    这些刀盾兵凭着宽大的盾牌掩护,还真稳定了自家那不断后退的阵线。而随着山谷当中的尸体越积越多。双方的战况变得越来越焦灼,两方主帅嘴边,也同时露出了一抹阴险的笑容……

182.复仇之战 五

    两方就这样在这仄径之中,排着长长的队伍绞杀在了一起。除了偶尔会拽出几位还在喘气的重伤员以外,根本没有人后退半步。当然,身处拥挤的厮杀之中即便想要退走,身形也无法挪动半分。只得硬着头举起自己手中的武器或者盾牌,硬扛下敌人那如同潮水一般、无休无止的密集攻势。

    这样的情况之下,什么兵甲质量,武艺高低都已经无从谈起。双方在谁都不肯、或者说无法后退半步的情况下,只能不停地继续往前线增兵,生生地把这原本曲径通幽的山谷,杀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随着战情的发展,战场之中的尸体也堆成了一座座‘丘陵’,他们流出的血液仿佛一天蜿蜒曲折的谷间溪流,最终与地面的泥土化为一体。这暗红色的溪水,把原本就有些湿润的峡谷甬路变得更加泥泞难行;而因为脚下堆积的尸体,与愈加泥泞的道路,两军之中都有着无数的好手,都是一个不留神被绊倒在地之后,便再也没有爬起来的机会了……

    在后方包扎完毕的颜重武此时有些面色不善,顾不上谷中传来的厮杀呻吟之声,对着傅忆大声喊道:

    “有这个必要吗?为什么要与郭兴死战不退?既然我们志不在此,却为何又把刀盾兵送到前方?这不是让他们白白去送死吗!”

    尽管傅忆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但是亲身经历如此惨烈的战争,对这位官家子弟出身的小少爷来说,还真是十分震撼。他看着双目血红、正在质问自己的颜重武,使劲咽了一口吐沫,指了指天上的日头说:

    “其他的先都放一放,毕竟从明面上来说,我们可是携五万大军前来,奉皇命绞杀区区八千没了战马的骑兵。在如此巨大的实力差异之下,领军将领又是一向以作风硬朗著称的颜大帅你,若是刚刚交手便被这群强弩之末的孤军赶出了谷口,你认为郭兴会怎么想?而且如今才正午时分,还远远不到出手的时机……”

    颜重武听了傅忆这一番话,冷静下来一想,心中顿时也有所领悟:是啊,自己用兵的风格一向铁血,而亲手训练出来的飞熊军兄弟们,自然也都是如此;而郭兴在方钧平那小子身上,就已经有了很深刻的了解;若是自己没有后手的话,便一定不会后退半步,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会留给敌人喘息之机;而郭兴对这些当然也都心中有数,如今自己若是故意漏出一个破绽来,是绝逃不开那只小狐狸的眼睛。

    “可我们就继续这样的战法?那兵力上的优势不也就荡然无存了?”

    傅忆白眼一翻:

    “你以为人家郭少帅是傻子吗?若不是因为这个峡谷地势狭窄,十分有利于以寡敌众,他还会在这里等你前来一决雌雄吗?”

    郭兴不知道颜重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颜重武也当然不知道郭兴这个疯子,脑袋里打的都是什么算盘。而他颜重武怕郭兴有所察觉,而郭兴不也同样怕颜重武嗅出危险的味道吗!

    面对着跃跃欲试的老将冯廉也,郭兴心中的无可奈何也绝不比傅忆轻松多少。

    “冯将军,我早就说过了,这阻击战不是为了歼敌,而是只是为了诱敌入谷!我知道您看着这种伤亡速度非常心痛,可您亲自入谷厮杀也于事无补啊!说句不好听的,您虽然是军中老将,但论起武艺肯定不如侄儿我呀!您再看看我胳膊上这些刀伤,难道您亲自前去,又能比我强上许多吗??”

    冯廉也眉毛一挑:

    “要是他颜重武不上当咋办?从开战到现在,不过才区区半个时辰,咱们的兄弟就已经折损了近一千之数!照这个速度再耗下去,又如何撑过明日正午呢?”

    郭兴此时也挠了挠头,他又何尝不知道,如今的伤亡数字远超出自己预期之内呢?不过,尽管自己提前设伏也是为了歼灭敌军,但绝对不能现在就使出底牌!自己在山上埋下的硫磺火药是为了炸碎山石,以谷顶落石封死深入颜家沟腹地的飞熊军进军之路;若是如今便提前启用,虽然能够给敌人增加一些伤亡数字,而搬开挡路的碎石这番功夫,也保证能拖到明日正午,东海关梁京率军来援。但若是如此一来,自己心中那份计划也就彻底化为了一滩泡影。

    所以郭兴决定,在己方没有走到绝路之前,绝对不能动此念头。

    可若是就这样一直耗下去,自己这些兄弟又能撑多久呢?要知道敌军人数毕竟几倍于自己。若颜重武为求稳妥,只想维持现状,就这样跟自己打起消耗战来,他们简直没有任何失败的理由。

    郭兴咬了咬牙,又攥紧了手中枪杆,朝着身后的旗兵招了招手,三个人就这样走入了山谷之中。

    当那杆郭字帅旗重新出现在峡谷之中的时候,拥挤在谷道之中的平北军卒不由自主地分开了一条通路,看着自家少帅这份‘轻伤不下火线’的英雄气概,纷纷齐声叫好。这声音传到了双方交战的最前沿,硬生生让正在厮杀的平北军士体内横生出一股力道,目露凶光的把手中大刀挥了一个上下翻飞,竟然硬生生抵住了原本那不断后退的阵型。

    郭兴一手拎着冯廉也方才所执的那把厚背大刀,而冯老将军也换上了两柄大号铜锤,这一老一小顺着那条闪开的人胡同,径直走到了队伍最前方。二人一见了对方的刀盾兵,话也不多说,直接轮动手中兵刃……

    ‘啪……’

    一膀子轮开来,对方手中那刀痕累累的木盾骤然化做碎片,连带着藏在盾后的头颅一起,被击了一个粉粉碎!

    “看见了吗?就这么打!他颜重武靠这么几块破盾牌,就妄想杀退我们平北军先锋营?你们还真就让他们杀了个节节败退?都歇会,看我俩的!”

    说完颜重武一转手中大刀,与冯廉也一起,仿佛化身为落下凡尘的巨灵神一般,挥舞着手中那粗劣的武器,连人带盾的杀了一个秋风扫落叶相仿,仅凭着两位将军的勇武,竟然硬生生又把阵线顶回了峡谷正中。

    看见自己主帅的战场英姿,平北军卒瞬间士气大涨,有几位看身形就知道是孔武有力的大汉,斜着眼睛咬着牙,狠呆呆地朝着自己手上吐了两口吐沫,顺势一搓之后,弯腰拎起战场上几柄无主的战锤,走到了队伍的最前端。

    如此一来,原本不断后退的阵线算是在郭兴与冯廉也的‘督战之下’、加上几位英武的力士这才堪堪稳住。等这十几位力士力竭重伤、倒地长眠之后,被颜重武、或者说是傅忆,派到了峡谷前线的两百刀盾兵,也迎来了全军覆没的下场。

    颜重武和傅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反而为郭兴担忧起来:若他寻求的就是这般战法,也未免太拿自大了吧?难道他以为,凭着自己身先士卒鼓舞士气,就能杀退五万飞熊军不成?这样的爆发一次可以两次可以,但凡人之躯终究还是有其极限的。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真到了那时节,他郭兴就算再怎么作秀,力气用尽就是力气用尽,再也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

    不过若以郭兴之谋,就绝不可能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他怎么可能蠢到这般地步?找一个‘死胡同’,单等着几倍于自己的敌军堵上门来呢?

    可如今自己已经派方钧平率军护卫两侧山谷,表面上看去已经没有任何危险可言,那郭兴到底打的又能是什么鬼主意呢?

    颜重武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皱了皱了眉看了一眼身后同样神情凛然的傅忆,二人一对眼神,都发现了对方眼中的无可奈何。

    “……嗯,告诉弟兄们不必死战,我们兵力充足,前面的兄弟累了就换下来歇歇,咱们就是只靠耗力气,也能把那八千北燕人给生生拖死!”

    待将令传到前方之时,所有还在奋力厮杀的飞熊军心中骤然一松。

    如今自己后有退路,又有自家大帅的将令,谁又愿意硬着头皮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呢?于是,大批用脱了力的飞熊军撤出了峡谷休整,而前方又换上了一批生力军来维持阵线。尽管如此,士卒之间频繁的拉扯也带来了一些问题——相持不下的阵线自然开始出现后移与溃散的迹象。

    这是颜重武亲口下的将令,他自然没什么意外之感;可当情况落到了郭兴的耳中,却让这位少帅觉得有些难堪。

    他转过头来,对着身边正擦拭着血污的冯廉也说:

    “叔父,咱们这诱敌深入的做派,是不是搞得太真了?颜重武已经开始替换疲兵了,是不是见我们抵抗之势过于凶猛,索性就打算在这山谷甬道之中,活活把我们给耗死啊?”

    冯廉也如今也挠了挠头,他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觉得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于是满怀忧虑地回答道:

    “可能吧,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们不怀疑咱们在峡谷之上设有埋伏了,也就不存在敢不敢入谷追杀的忧虑了……”

    郭兴听完也是点了点头,然后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道:

    “那依叔父的意思?咱们已经可以放水了?”

    郭兴深知自己毕竟是初次统兵,在临阵节奏之上的把控,远远不如这位冯叔父老辣。而郭兴这个人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便是能够正视自己的缺点与无知。

    冯廉也来回摩挲着下巴,又看了看天色,语气略带踌躇地说道:

    “激战正酣之际诈败诱敌,这做法可有些危险呀……”

183.复仇之战 六

    冯廉也不愧是一员沙场老将,即便在兵法韬略上无法与郭兴相提并论,但其对于战局细微之处的把控,还真是异常老辣。

    尽管事件会说明是诈败诈退,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却往往会被任何一些小事所影响,导致本是诱敌的诈败,最终变成了真退真败。

    试想一下,在此时的峡谷当中塞满了两军的将士,既然是传令诈退,也总得先让后军撤出山谷,为前军闪开一条退路;如此一来,也能成功诱使敌人踏入自己事先设好的陷阱当中。

    而撤退诱敌的军令,又不能大声叫嚷,不然在两侧山谷两侧环绕之下,势必会一字不落的让对方也听得一个清清楚楚,如此一来,整个计策也就算彻底泡汤了。

    可前方的将士们如今已经全部杀红了眼,若是死战不退的他们,忽然发觉本是在自己背后的同袍弟兄们,全都一声不吭地偷偷后撤,会是个怎样心情?而一旦前方‘垫后’的将士们被敌人砍杀殆尽,而已经得到退军将令的中军,面对生死抉择也势必没有垫后的觉悟,直接会把原本有序撤退的局面,变成了一窝蜂的乱局;届时互相踩踏之下,伤亡定会更加惨重不说,也让敌人觉得这溃败来的毫无预兆,变成了打草惊蛇的多余之举。

    即便这些先锋营的将士都是百战之兵,但面对生死抉择的反应,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天性,根本无可避免,也不是靠训练能够解决的问题。

    更何况这种诈败变真败的惨剧,在岁月的长河里也并不是没有先例的。

    这种结果郭兴虽然也是第一次听说,但他毕竟是位饱读诗书的年轻俊才,悟性又不差,冯廉也只是说了个开头,郭兴便已经领悟到其中关键所在了,一时之间也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思索良久之后,这才看了看天色,对冯廉也说道: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恐怕就只有等天色一片漆黑之时,再诈败入谷了。想必战至那个时候,我们已经真的损失惨重了,届时再退,也能说服颜重武深入谷中追杀我等了……”

    冯廉也开始还点了点头,刚要去传下将令又立刻一回头,面露疑惑之色的看着郭兴:

    “少帅?若是天黑之后放颜重武入谷自然没什么,可我们损失惨重之下,也同样无法抵挡颜重武的五万大军的围攻啊!那时节就算梁京与他麾下的十五万援军赶到,可你我二人也早就与敌人一起化作一片灰烬了!”

    郭兴听到这里眉毛一皱,抬头看着满面惊讶的冯廉也:

    “这事咱们不是早就谈过了吗?怎么又翻出来了?”

    冯廉也嘴唇与双手都微微颤抖,紧紧握着郭兴的双手:

    “少帅啊少帅,老夫虽然是个粗鄙武夫,但却不是个蠢人。原来您之前所说的一切竟然都是为了给老夫一个错觉!冯某原本以为,您是想让及时赶到的东海关大军堵住谷口,把敌人全军堵在山谷的甬路之中;而山谷两侧埋下的硫磺火药也只是为了炸断敌人入谷的通路,顺带隔开敌我双方,以保证咱们这些疲兵的生命安全;可按照您如今的将令来看,事先的一切埋伏还真的是冲着与敌人同归于尽而去的呀!少帅啊少帅,您可是老帅的唯一血脉,又岂能与一个幽北蛮子换命呢?”

    时至此处,冯廉也才算彻底明白了郭兴心中所想。按这个思路从头捋顺一遍,他才发现郭兴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布下的这个死局。而之前郭兴向他阐述这道计策之时,也经常有意无意的跟他说上许多有关于退路、援军之类的安排,让他误以为郭兴另有别的打算,也就浑不在意的听命行事了。如今随着战局与帅令的含义逐渐明朗,自己这才恍然大悟!什么援军,什么两面夹击,都是为了给自己制造能够安心的误解而已。

    而郭兴自打进入颜家沟之后,就再没打算要活着出去!

    郭兴看到冯廉也激动的神情,也只是拍了拍他抓着自己的右手:

    “冯将军,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再瞒你了。这一战若是失败,你我二人连带八千兄弟,自然是死无葬身之地,以战死沙场之身,上报君王下报百姓,这一点没什么可说的;可若是一旦我们真的彻底灭掉颜重武所部,又成功逃出生天以后呢?”

    “以后?”冯廉也被郭兴问的一怔,松开了手臂思索了一番,又随意地说:“以后还继续当咱们的平北军呗,哦,少侯爷您得当大帅,老冯还给您当先锋官……”

    “若是颜重武的飞熊军彻底覆灭,朝廷还留着平北军干嘛?还要我们去平谁呢?”

    “……平漠北啊!”

    “若是陛下想灭漠北,只需彻底斩断漠北人的粮道,这仗还用得着打吗?”

    冯廉也瞪着双眼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郭兴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

    “冯叔啊,不瞒你说,这次朝廷的左右丞相与天佑帝陛下团结一心,虽然对于两北战事来说极为有利,但对于我平北军来说可谓是灭顶之灾啊……罢了罢了,其中的肮脏也就不跟你说了,您只需要明白,只有我郭兴战死疆场,对于我郭氏满门的忠烈之名才能够得以保全。您……难道想要看见我落得一个叛逆谋反的罪名吗?”

    冯廉也一摆手,反驳郭兴道:

    “少帅您想多了!咱们平北军原来虽是铁板一块,但梁京不就是王丞相的人吗?送了那么大一份战功当做合理,他王放还能对我们痛下杀手?更何况咱们平北军的所作所为,他梁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其实这场战事、甚至说绵延百年的两北战事,我们与颜重武这一阵,便可以视作最终决战了。而我让梁京率领十五万大军,也确实是前来领功,顺带替我等收敛尸骨的。如此一来既能保得我郭家满门忠臣之名节,也能想以此为凭,跟王丞相乃至陛下讨得一个人情来,让他们能念在我郭兴是个明白人的份上,善待活着的平北军士。”

    冯廉也被他这些云山雾绕的话说的满头雾水。于是他念头一转,大手一挥又把郭兴的手腕紧紧拽住: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反正你现在就得跟我走。要留下来与他们同归于尽那也是老冯我的事,我早就想追随老侯爷一起去了!若真让你战死在这里,我还哪有脸去见老侯爷啊!不行!绝对不行!”

    冯廉也嘴上说着,身体也用尽全力,生生地把郭兴拖拽出去老远。郭兴也不反抗,只是笑眯眯地仍由他把自己拉到了谷口。直到冯廉也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头盔兵刃才止住了脚步,看那副模样也有些犯难……

    郭兴见他为难,却呵呵一笑说到:

    “嘿,您看就算是我想走,这样的情况又哪里出的去呢?而且您别急,方才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咱们叔侄二人,也并非没有一线生机。虽然在我的整盘计划之中,我们这八千人已经被摆到了必死的局面之上;但若是梁京所率援兵,能在对方打入颜家沟之前抵达,那么我们就真的可以两面夹击,彻底绞杀颜重武的五万敌军了。而且如果梁京能全盘接下胜利果实,也许战事结束之后,我郭兴还能留下这颗大好头颅也说不定啊!”

    冯廉也一听这话,心中才微微安定下来。随即又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他娘的,他要是敢故意拖沓,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知道了其中利害所在的冯廉也,伸手把那具沉重的将军铠甲就势一扯,**着满是伤痕的上半身,拎起一把门板大的板斧,朝着身后几个相熟的弟兄呼喝道:“总他娘坐着,屁股都坐麻了,老子年纪大了,得经常活动活动腰腿!有没有裤裆里有货的汉子,跟老子一起去前面杀几个幽北蛮子来过过瘾的?”

    先锋营中几个出了名的刺头,此时一见老将军的豪迈之姿,也纷纷有样学样,三下五除二便把自己上身扒了一个精光,随即又挑选了几把品相不错的重兵刃,斜腰拉跨地追着自家老将军向峡谷深处走去。

    看他们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久经沙场的虎狼之兵,反而更像是燕京城中,那些在街面上讨食吃的流氓混混。

    这光着脊梁上阵,在平时的战场上可是极为危险的蠢事。皆因为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若是身着盔甲被矢石误伤,只要没有伤到要害,那顶多也就是受些皮外伤而已,有经验的老兵咬咬牙直接拔下来,就可以继续战斗了;可若是没了这层看似轻薄无用的皮甲的话,那么流箭带来的影响可就不仅仅是皮外伤而已了。

    不过如今眼前这片战场因为地形限制,根本就无法运用弓弩一类的远程武器,也就让他们有了‘光脊梁耍横’的先决条件。

    于是,以冯廉也这个须发斑白的中年人为首,一群光着膀子的‘恶汉’,就这样晃到了两军阵前……

184.复仇之战 七

    直到老将军冯廉也,带着那六个同样**着上身的兵痞,站倒了那片尸山血海之中最前线的时候,已经隐约能看见谷外骑在战马之上,那位颜大帅的身影了。而原本处于浴血厮杀之中的两军将士们,也被这些光着身子闯入战圈的怪人所扰,不约而同便停下了手中兵刃,趁着好戏上演的功夫,也趁机也能多喘上几口那些略带腥甜的污浊空气来。

    “嘿!颜重武,你这个大帅当的倒是悠闲!来来来,别躲在后面作缩头乌龟,跟你家冯爷爷玩两手!”

    那六个兵痞一见自家老将军喊话,也用双手插着腰,嘴里面还净说些不三不四的泼皮话,企图用这个法子,来帮自家老将军造势:

    “对啊颜重武!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伸手,是不是刚才被我们家少帅的中平枪给扎缩了卵,不敢露头了呀?哈哈哈……”

    “你们瞧瞧,这些人他说到底也还是蛮子,就是这等‘孝义传家’的门风!如今祖坟让咱们爷们给刨了一个稀巴烂,连祖宗的棺材板都劈柴烧火了,再看看这位爷,就当没这么码子事一样!还真是个一等一的大孝子啊!”

    “颜重武啊颜重武,你们飞熊军这么多人,硬是被我们这区区七千余人,打了个溃不成军;本来不是约好了在峡谷当中掰掰手腕吗?您瞧如今可倒好,你们这些废物怎么越打还越往外呢!怎么着?别是小腿肚子转筋走不动路了吧?……

    这几个兵痞骂起街来还真是花样翻新,彼此之间的配合还极为默契。一起开口骂阵之时,谁跟谁竟然都没有冲突的时候;再配上他们那干净利落的燕京口音,准确无误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若说刚开嗓的时候,这些兵痞还带着些拘谨;可单等每人骂过了两三句之后,就算是彻底‘热开了身’!以颜家列祖列宗、全体女眷为主语,再加上一些下三路的虚实器官,以名词作定语,转着圈地甩开了嗓子一通臭骂,把在场几个未经人事的小伙子都听了一个满面通红。

    “闭上你们那些臭嘴!”

    飞熊军最前面一个小伙子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不知在愤怒还是羞怯的鼓噪之下,唬着一张憋到红中透紫的脸蛋,论起手中大刀便冲向那六个正在骂大街的兵痞……

    “噗……”

    当先头一位兵痞连眼皮都没抬,嘴上仍然在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新编而成的一段,主题为‘颜家某女眷,以身换猪肉’的小故事,手里的大刀便已经由这飞熊军小伙子的前腹扎入,刀尖透背而出……下个瞬间这兵痞又飞起一脚,把他那具尸体从刀身之上一脚踹开,顺手甩开刀上的鲜血,嘴上还在说着‘奉京城里那位交了好运猪肉贩子’……

    别看他本人不当回事,但就这一刀使出,虽不是什么精妙无比的招式,但是在场的老行伍一眼便知:此人无论力道与速度,定然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手法。而且要练到这样的程度,也不知道这六个嘴巴像粪坑一样臭的痞子,刀下到底还有多少冤魂在哭喊。

    “好了……这颜重武他祖奶奶的故事咱们就讲到这……二弟,你把颜重武太奶奶的事再跟大家说道说道?……”

    任谁都知道,这些人嘴里的话没一句是真的,可对方如此放肆无忌的模样,却还是给飞熊军的士气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可人家不光嘴臭,手头上的功夫也着实过硬,实在是没人能够阻止;而且看他们这副无赖模样,分明是直冲自家主帅来的……

    进退两难之际,飞熊军士也只好纷纷回头,看向谷口处骑在战马之上,原本正在督战的颜重武。毕竟这是他自己的事,还得颜帅自己来拿主意。

    颜重武也被骂的有些恼火,但他毕竟也是一员‘沙场老将’,面对这近乎于直白的诱敌之计,又岂能无法识破呢?可识破归识破,如今两军阵前几万人都在眼睁睁地瞧着,自己也被架上了高台,根本没有后退半步的余地了……

    于是他翻身下马,挑了一把厚背砍刀紧握在手,作势刚要入谷,却被身边赶来的傅忆拉住了左臂:

    “无论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些泼皮,也无论这一阵胜败几何,都绝对不能追入峡谷深处。一定要记住,咱们志不在此。”

    颜重武心中也明白傅忆的忧虑,但对方这个圈套虽然是大大咧咧的摆在了明面上,但自己却不得不自投罗网。

    “休逞口舌之利!颜某来也!”

    随着他的一声大喝,这几个泼皮无赖也停下了口中正在胡乱编排的‘小故事’。

    “哎呦?看来你们这位颜大帅,对自家的姨奶奶还是有些真感情的呀……哈哈哈哈”

    即便这些泼皮见了颜重武本尊,仍然也毫不留情。嘴上说的脸上带的全是一片市井泼皮之相,根本就不像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中精锐。

    “颜某刀下不杀泼皮无赖之辈。若是你们身后的冯老将军,可能还值得本帅一战,但你们这些狗一样的废物嘛……无论你们如何聒噪,都不配颜某看上你们一眼。”

    说罢颜重武大手一挥,身后的队列之中走出几位护卫营的甲士。这些人光看身形便知道都是有真本事的汉子,看向对方的眼神中也都带着强大的自信与鄙夷之色。

    此时的场面上,已经是很明显的兵将分别对垒之意。可方才出刀杀人的泼皮却还是把脑袋一摇,对着身后几位同样**的兄弟笑道:

    “瞧这意思,人家‘幽北第一孝子’颜大帅还真没拿咱们哥几个当盘菜。二弟,你来给这位颜大帅掏掏耳朵,告诉告诉他,咱们爷们都是哪条路的!”

    身后一个比他略矮一些的壮汗摇着膀子,也是斜腰拉胯地往前一站,撇着一双三角眼,就这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周正地方,阴阳怪气地对颜重武说道:

    “北蛮子,今儿小二爷就给你涨涨眼力,把每个字都给爷听真咯!我们这位爷,是前朝大燕关内侯向家的后人!就这身份,够不够跟你这个蛮夷见上一阵啊?这前朝的侯爷也是侯爷;而你这得了势的蛮子,也永远都是个蛮子……啊哈哈哈哈!”

    说罢,身后的这群兵痞全都笑作一团,嘴里又不干不净的骂着一些泼皮话,文雅一些的说法,便是嘲笑颜重武乃至幽北三路,都是‘沐猴而冠’的畜生。

    面对这群前朝落魄王孙子弟,颜重武既带着些不屑,又带着些不解。不过,既然对方已经自报家门,那么再多说都会软弱了自家的士气。念及此处,颜重武把手中大刀挽出一个刀花来,对这个前朝落魄子弟说道:

    “既然你一心求死,颜某也就不好相拦了。等下去之后问问你们家那位关内侯老祖宗,就你们这只会喷粪的嘴,到底能给你们向家挣回多少脸面……”

    话音一落,二人同时身形晃动。

    其实向家先祖擅使宣化大斧,但因为他有些窘迫的经济条件所限,如今那把祖传的宣化大斧,还压在燕京城中的当铺之中;所以这位少侯爷也只能手执一柄普通的长刀应敌。若是面对一般军卒自然如同屠猪宰羊一般相仿;可若是面对使刀的行家颜重武来说,却有些不够看了。

    更何况这向家小少爷尽管有祖传武艺傍身,但需要下死功才能练出的力量上面,却是他的一块短板。此消彼长之下,二人动手堪堪过去十招之后,勉力抵挡的向少爷一时间没调整好气息步伐,被跟身进步的颜重武一脚蹬踹在胸口之上。

    “哎,底子不错,可惜身子却有点软!”

    这姓向的泼皮被自己一脚踹到在地,颜重武也自持身份,并未急着追杀。他只是把刀轻轻扛在肩膀之上,目光平稳地打量着四周,朝着不远处站立的老将冯廉也一抬下颌:

    “嘿,冯廉也,你叫这么几头癞蛤蟆来,是打算把颜某活活恶心吗?有什么事你还是自己来办吧,不然这些泼皮怕是一个都回不去了!”

    冯廉也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看已经开始落山的太阳,一晃自己的肩膀,关节处也发出了‘嘎嘣嘎嘣’的脆响:

    “当年老夫有幸和太白飞虎郭云松交过手,堪堪走过了十五招;如今你代替他老人家镇守幽北国门,此时的冯某又年纪高迈,想败老夫的话,颜帅怎么也不能超过十五个回合吧?来来来,让冯某见见你颜重武手底下到底有几分能耐?顺带一提,你方才打不过我们少帅,如今若是也打不过老夫的话,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乖乖束手就擒才是。也省得你我两方再造下更多的杀孽……颜重武,看刀!”

    双方都是凭着两膀之力应敌的猛将,而他们手中这两柄质地普通的大刀,刀锋互斥之下,仅仅一个回合便双双断为两节。即便如此,双方军士还是看出了二人之间的差距:颜重武只退后了一步,但冯廉也却足足退出五步之远。

    “冯老将军,依颜某看您这脱了那身的将军铠挂碍,也没强到哪去啊?不过瘾不过瘾,换个兵刃咱们接着来!”

    双方主将一动手,算是彻底的兵对了兵、将对了将。那几位泼皮一看这两位打的热闹,也纷纷大嘴一咧,找上了方才随着颜重武出列的几个护卫营军士,双方只对了一个眼神便战作一团。

    即便场面上打的热闹好看,但其实冯廉也与颜重武都另有心事,可却同样抱着一份拖延时间的心思。

    冯廉也想要拖延时间,是为了给前来救援己方的梁京所部,打出更大的一段时间差来;而颜重武需要拖延时间,却是因为沈归早就定下的那道计策,还需要时间施展开来。

    如此一来,二人虽然打的极为好看,但无论是颜重武还是冯廉也,其实都没动拼命的心思。

185.长夜将至

    放下峡谷之中真打变假打的‘客气仗’不提,说回这两个人心中同时惦念着的东海关。

    如今的东海关内戒备森严,仅留下了东西两道城门开放,而南北两道城门早在开战之时,便被许师爷下令牢牢封死。

    许师爷之所以会做出这个决定,都是因为东海关周围特殊的地利环境,以及平北侯郭孝与麾下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这些原因所致。

    由于开战之处平北军便已倾巢而出,而留在东海关中之兵,皆是重伤染病的老弱残军,根本不堪大用;而东海关北门面山,南门临海,这道两城门根本无助于城防,还会在无形中分散本就已经捉襟见肘的守城之力。

    而且最重要的,便是一旦只剩下东西两道城门开放,那么东海城中的三班衙役也可以加紧巡查力度,以防幽北探子潜入东海关之中,充当内应之人。

    有鉴于此,在朝廷的十万援军到达之后,已经接过大军指挥权的梁京也没有重开南北两道城门。也许是他忘了,也许是实在没有精力重新拆除掉南北两道城门以内的坚实防护,总而言之,这来自许师爷的御城之术,算是完完全全的保留了下来。

    而今日午后时分,刚刚在帅府用过午膳的‘黄原’黄公子,与他那十二个朋友一起聚集在东海关西门以前。他们今日便要踏上回‘老家南康’的旅途,而所有得了他们好处的平北军将官,此时也都聚集在西城门之下,夹道相送这十几位‘南康小财神爷’。

    面对着宛如箭雨一般射向自己的阿谀奉承,‘黄少爷’连连客气道:

    “诸位不必如此,能在这里把货物脱手,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如梁总提当日所说,能在北燕身上押一笔必赢的重注,对于我们这些商贾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更何况与诸君协定的价格,虽然远远不如我们运回南康贩售的回报丰厚,但却也不至于赔本;而我们做生意人呢,就讲究一个货如轮转、一本万利;若是额外算上诸君许诺之事,对我们十三家来说,就更不是货款多少的问题了……想必我等如此回报家中,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诈称‘黄原’的烈炎,此时口中所说的都是生意场上的买卖话,但眼角却不由自主地瞥向西城门楼之上。

    此时此刻他的大半心思,都挂在了修葺墙体的四个聋人身上。他知道这四个人是沈归在东海关中埋下的暗桩,可时至今日,他们也找不到与他们沟通的方法。可今日晚间就已经到了约好的行动时机,自己与麾下的兄弟们,也一定要在夜晚到来之前脱身离开。

    无可奈何之下,完成了任务的烈炎只好把那四个聋人抛诸脑后,自己带着萨满卫先行离开。不过就在烈炎应付了几句,刚欲转身上路的之时,他却在送行的队伍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梁大人,敢问这些法师……都是何等来路啊?”

    烈炎指着远处那些冠带奇异之人,满面不解地问向梁京。

    “哦……这些高人都是漠北草原派来的萨满巫师。想必您也有所耳闻,漠北草原与我们幽北三路份属同盟。而面对两北战事的漠北人,由于饱受天灾、饥荒拖累,实在无法抽调兵力助阵,所以便把这些萨满巫师派来协助我们北燕大军;早在二次援军到来之前,这些萨满巫师便已经帮助许师爷一起,维持东海关中的大小事务了。”

    烈炎故意漏出一副不屑的神情,嗤笑了一声说道:

    “黄某从来都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依在下看,这些人与行骗谋财的江湖术士也别无二致。如今两北战事是真刀真枪的浴血厮杀,他们漠北人派一些神棍来能帮什么忙?难不成梁大人相信魂灵一说?指望着他们还会撒豆成兵的仙术不成?”

    梁京见‘黄公子’对萨满巫师有些不屑,急忙摆手止住了烈炎的话来:

    “哎!黄公子不可如此轻佻。实话实说,其实梁某也并不信那鬼神之说,可漠北与我北燕此时毕竟还是盟友,而这些萨满巫师也是盟友释放出来的善意,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们再赶回草原去吧?要知道,这些萨满巫师,无论幽北三路还是漠北草原,甚至是西疆川蜀,其地位都异常尊崇;若梁某对他们有所失礼,那无异与侮辱整个萨满神教;而且话又说回来了,这些萨满巫师虽然有装神弄鬼的嫌疑,但无论是他们独门传承的萨满秘药、还是萨满教中典籍曾记载的守城之术,对于我们平北大军和这满城的百姓而言,却都是受益匪浅的呀……”

    说到这里,梁总提拍了拍仍然一脸不屑之色的黄原,摇头晃脑地说道:

    “黄公子年少气盛,日后定有一番远大的前程;咱们也算是相识一场,又是未来的生意伙伴,如今梁某就放肆直言,送黄少爷您一句话:这什么人都有他的用处,万万不能依照自己的好恶一概而论。就如同这些萨满巫师,我不听他的鬼神之说,只用他们的经验与秘药便是。”

    烈炎听到梁京这番教诲,表面上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暗地里却乐开了花:

    “我的梁大哥,我的梁总提啊!这些萨满巫师您就敞开了用吧!我们何文道大萨满的秘药,可都是萨满教千百年传下来的好玩意儿,千千万万不可浪费了呀!”

    送走了十几位财神爷,在场所有文武官员,包括诈称‘漠北’萨满的何文道,连带着他手下的五十几位萨满巫师,一起进入了帅府的议事大堂。皆因为他们原本的计划便是天黑出发,尽快援救颜家沟战场,把幽北最后一支、也是唯一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飞熊军,彻底绞灭一空。

    这些萨满巫师与军中将领入堂议事之后,东海城关之中却出了一档子不大不小的意外。

    这西城门外大营驻扎的十五万大军,加上东海关城内的三班衙役,全部都拉起了肚子。当然,在这样的时间出现这样的问题,倒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

    尽管看似是集体中毒之症,但却没人怀疑是有人故意在饮食水源之中投毒。皆因为就算再好的军粮送到前线,在这个春雨时节,经过这一路的运送,也难免有些发霉变质;在加上水土不服之类的环境影响,拉起肚子来也实属正常。

    而且这种拉肚子,与被人下泻药毒物那般拉法不同;虽然跑茅房的次数多了一些,但拉完之后便会感觉周身通畅舒服。这东海关前不比燕京,由于吃不到新鲜的水果蔬菜,很多军士都患上了很严重的大便秘结之症;如今几趟茅房跑下来,简直是身轻如燕,心情都好了许多。还有不少军士都认为,这是那些郎中在饮食中落下的方子呢!

    无论这场群体性腹泻的原因,究竟是投毒还是吃了腐败食物导致,总之在梁京等人开会的同时,这东海关的防备力量却是前所未有的空虚;而军中传令官前来通知梁京之后,梁京自然就吩咐那些漠北萨满巫师,以及北燕的随军郎中,前去共同为患病的军士诊治一番。尽管双方用药与行医手段截然不同,但眼下战事迫在眉睫,甭管这些人使的都是什么路子,能拔脓的便是好膏药。

    于是,何文道这五十多位萨满巫师,再加上以十四为首的四名冬至弟兄,终于开始了他们的行动。

    这些人从库房中堆积如山的货物里,挑出了一件件拆分成各式零件的取水工具;之后又从东海关许多不起眼的角落里,挖出了一坛坛的大酒瓮来;这些人仿佛要参加一场‘涂鸦大会’一般,用手中组合而成的竹木水枪,把酒瓮里的液体全部均匀地喷洒到了东海关中各个角落。

    完成一切之后,何文道带着所有萨满走到了西城门外,传梁京梁总提之命,让他们有序进入城中,按顺序医治腹泻之症。

    在最后一名城外驻军进入东海关之后,十四与三位冬至兄弟便把空荡荡的西城门落上了门拴,随即便开始一车车地搬运起堆放在仓库之中、那些南康公子哥们留下来的‘珍贵货物’。

    按说他们那些动作并不算小,但冬至四人已经在东海关当了好些日子的民夫,每日都是这样推车送料、修葺城墙城门,干一些民夫的活计。而如今满城皆是腹泻不止的病号,也就更根本没人注意到四个聋人民夫都在忙什么了;

    而与此同时,大萨满何文道也与北燕来的随军郎中们,当街开展了一次‘治病救人技术比拼’活动。让北燕郎中郁闷的是,这些萨满巫师并不来自己那一套望、闻、问、切的诊疗手段;反而都只拿出一个瓷瓶,也不问对方身体如何,病情轻重,只让对方深深嗅上一嗅,那无穷无尽的便意竟然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而且最让这些郎中纳闷的,便是他们根本没时间搞清楚,这次群体腹泻事件的根本病因。因为眼下的东海关,已经被十几万腹泻的兵卒塞得满满当当,连空气中都弥漫起了一股刺鼻的臭味……

    为何会导致粪便发出这种刺鼻臭味,那些北燕郎中愁白了头发,也没想起个缘由来。

    而这种奇怪的刺鼻之臭,其实并不神秘,也不复杂。它是两种味道组合在一起的。

    臭味当然是来自于粪便之中的味道;而那股刺鼻的味道,却正是十四与何文道从深埋在地下的大酒坛中取出,泼洒到全城每一个角落里的黑色液体。

    这种东西,按照萨满教典籍之中的记载,叫做火神露;而在上古典籍的残本记载当中,也被成为猛火油!

186.心意相通

    此时此刻,东海关的战前作战会议已经彻底结束,而如今东海关中的最高长官,也就是平北军总提调官梁京,才刚刚走出帅府大门,便被城中街道拥挤的景象,与四处弥漫着的刺鼻恶臭味给惊了一个措手不及。

    方才在府中开会之时,由于屋中焚有熏香,所以即便城中已经恶臭弥漫,也没对诸位大人造成什么影响;可如今众人一走出帅府大门,这股恶味便顺着鼻子直冲头顶。

    “……传令官,这城里是什么味啊……!粪车翻在哪条街上了吗?赶紧看看去!”

    梁京与诸位大人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吩咐道。没过多久,传令官便跑回了帅府门前。

    “回梁大人,这臭味应该是患恶病的军士们腹泻……不过大人无需担心,方才下官已经问询过医官了。他们说漠北的萨满巫师手中,有一种治疗腹泻的秘药,患病的军士只需深深一嗅,便可以彻底治愈腹泻之疾。如今他们正在加快治疗的速度,而萨满秘药的效果也极为立竿见影。照这个速度看来,想必在一个时辰左右,大军便可以举行出征的誓师大会了。”

    梁京一听这个‘喜讯’,抬头看了看还没完全落山的太阳,才彻底放下心来。其实在得到军营之中流传腹泻恶疾的消息之后,他的心中就已经开始忐忑不安。生怕因为这不合时宜爆发开来的恶疾影响,会贻误了少帅绞尽脑汁才获取到的战机。若是一切真能按照传令官所回禀那般,还的是不会影响到大军拔营出征。

    大喜过望之下,梁京也顾不上捂着鼻子,一拍传令官的肩膀说道:

    “好!好!想不到这些萨满巫师虽然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手上还真有其独到之处!见效如此迅速的灵药,梁某还真是闻所未闻!带他们领头之人前来见我,我要代陛下与少帅,好好感谢这些萨满巫师一番。”

    传令官见一天乌云散去,也挂上了一副笑脸,依命而行。可没过多久,又面带为难之色地跑了回来。

    “回大人,咱们的医官说,萨满大人把所有的秘药都留在城中之后,所有人都出城采集制药的材料去了。”

    梁京闻言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些不安,但这个情况也合情合理。而且大战在即也来不及仔细深究。只是转身回到点燃熏香的帅府之中,临走前还对那个传令官嘱咐了一句:

    “军情如火不得耽误时日,嘱咐所有随军医馆加快诊治,最好在半个时辰之内,把所有患病军士全部治愈……至于那些漠北来的萨满巫师,若是采药回城之后,便立即请他们来帅府见我。”

    吩咐完传令官,梁京便带着一众大人们回到帅府正厅,静候战机到来。

    与此同时,先锋大将冯廉也,与飞虎军主帅颜重武的一场厮杀,也终于分出了胜负。饶是老将军冯廉也老当益壮、战法精熟,但也逃不开岁月的无情侵袭。面对颜重武身怀正值盛年的血脉气息,与天赋加身的虎狼之力,最终只得败下阵来。

    而那六位嘴里不干不净的兵痞无赖,下场更是凄惨。开战之际还能凭着家传的武艺与过人的胆识,在一众飞熊军士的围攻之中游刃有余;可这交手的时间一长呢,就渐渐落了下风。

    因为在这两位主将的心中,都还存着一份拖延时间等待战机的念头,所以场面上虽然打的极为热闹,但其实谁都没存着急于求胜的死战心态;可这几位兵痞泼皮,自幼混迹在燕京城中,那可都是横惯了的主,出手便是奔着要人命去的杀招。这并非是他们辣手无情,而是他们所习学的家传武艺并不是什么武功秘籍,反而大多都是自家先祖在战场之上,经过千百场的浴血厮杀总结下来的经验而已。这样的功夫若是无法全力施展,那真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既然他们下手之际从不留情,那飞熊军士卒的反击自然也都是拼劲了全力。

    可如此硬打实凿的功法虽然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但却有一个不得不正视的弊端——那便是需要很大的气力。随着气力飞快的消逝,这些兵痞们开始还能把手中大刀舞个虎虎生风;可大约过了一炷香之后,举手投足就难免会带上了一些绵软。

    皆因为这几位小爷本就是纨绔子弟出身,吃喝嫖赌的花样,就没有一位小爷是玩不明白的。而平日里无论是燕京街头打架斗殴、还是军中兄弟比武过招,凭着祖传的武艺也从来都没输过;可真放在战场之上长时间迎敌,需要的可就不是一个级别的气力了。

    饶是这样,只凭着六个没什么力气上身的兵痞,也足足轮番砍杀了近五十名飞熊军护卫营的军士。按常理来说,若是一片混战的开阔战场之上,若是有这样六名进退有序、配合有法的小‘组合’,其他的士卒都会下意识地绕过他们,找些看起来像是‘软柿子’的瘦小敌军来,捏上一捏;可如今两军身陷颜家沟谷道之中,身后有自家弟兄、前方有自家主帅,敌人杀到面前,根本已经是避无可避的!

    而且最主要的,便是这几个人愈加粗笨的喘息与十分明显的脱力,也看在了每一位久经沙场的飞熊军士双眼之中。这六个敌军凭着彼此之间的配合,已经斩杀了许多兄弟。不过此时此刻,他们已呈现出很明显的脱力之相,在自家兄弟的车轮战下必会失手。而谁若能趁着对方一个不留神,一刀把对方斩于自己刀下的话,那可就是自己扬名立万的时运到了。

    所以尽管这六位‘杀星’手底下狠辣无比,但对面的飞熊军士仍然仿佛不要命一般,不停地朝这六位唾手可得的‘战功’递着家伙。领头的向小爷一个不留神,本就如同灌铅的手臂突然一软,抵挡对方攻击的刀背,抬起的时机慢了半分。下一个瞬间之后,身上便添了一道骇人的伤口。

    这位一击得手的少年军卒,脸上的稚嫩之色还未曾消退,看模样绝对不超过十八岁的年纪,此时也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掌中兵刃。

    其实他方才也只是随大流地挥舞着掌中钢刀,并没报什么建功立业的奢望;可万没想到自己随意的挥出一刀之下,竟然还真的中了头彩!

    “……我我我……我伤到他了!”

    这小伙子高兴的大声叫嚷着,随即便被向小爷一刀抹开了喉咙。直至咽气之时,这小伙子脸上的兴奋之色仍然没有尽数褪去,他只是躺在地上,双眼而且地注视着向小爷身上那道自己亲手砍出来的伤口,嘴巴徒劳地一张一合、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向小爷的肩膀被他一刀砍在了实处,开始还未曾有血液流出,只是皮肉分开了一道宛如幼儿小嘴一般的裂口,皮肤之下那白花花的锁骨也自然暴露在在场众人眼中;而下一个瞬间、在他抹掉了敌人喉咙以后,那道骇人的伤口终于犹如山泉流淌般的满腔热血。这热血顺着他那赤裸的上身蔓延开来,没过多久,向小爷整个人便披上了一层血衣。

    “妈的!太长时间没练功了,动几下膀子就见了喘。要不然还能被这样的废物点心给伤着?”

    向小爷尽管已经血流不止,但无论是口里嚷的还是脸上带的,都仍然不见一丝软弱,还真不愧是大丈夫本色。

    这江湖上有句老话,叫做‘打的一拳开,免得万拳来’。这句话意味深远,但对于挂了彩向小爷来说,伸手这一刀,便已经在敌军眼中等同于露出了败相。

    下一个瞬间,宛如嗅到了鲜血的鲨鱼一般,无数立功心切的飞熊军士齐齐涌了上来;只掀起了几个浪花之后,满身江湖气的向小爷便被人潮卷翻在地,化为了一滩肉泥。

    其余五个兵痞也比他好不了多少,面对犹如潮水一般向自己涌来、数不清杀不尽的敌军士兵,最终下场都是体虚之后见伤,见伤之后失手,失手之后败亡,最终同样落了个万刀加身,毙命当场的结果。

    老将冯廉也在颜重武那不知疲倦攻杀之下勉力抵挡,本已有些气虚力弱,此时一见自己手下最喜爱的六位骁将,尽数殁于敌潮之中,连个囫囵尸首都没能留下来,心中顿时大乱。这心一乱,眼神与抵挡的招式自然也乱上了几分……

    冯廉也终于还是露了空门,在颜重武的一脚之下,直接坐在了地上。颜重武上前欲擒,反被周围浑不在意性命的平北军士,生生冲出了三米开外。有一个飞身上来,想要扑抱自己腰腹的士卒,凌空便已经被自己挥手刀斩两分,可他的上半身仍然还是牢牢地扣在了自己腰腹以上。直到他闭上双眼,那紧紧扣在自己身上双臂才缓缓垂落在地……

    被逼退的颜重武便放弃了生擒冯廉也的心思,皆因为他心里非常明白,这场战事的胜负之手,根本就不在冯廉也这老朽、甚至也不在这颜家沟战场;

    而在自家军士保护之中才逃出生天的‘败将’冯廉也,看着天空最后一丝光亮也是不见丝毫馁意。

    二人虽然各为其主,但心中的念头却出奇的一致。

    他们都在盼着天色黑透,也在盼着东海关传来的消息……

187.火神之灵

    火,是人类文明的起源。从茹毛饮血的远古时期,人类遇见了‘火’这种自然现象之后,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类慢慢加深了对火的认识,也借助了火的力量,与野兽那般的生活方式彻底区分开来。人类学会了用火来制作熟食果腹,也学会了用火来驱赶野兽自保狩猎,还学会了如何用火来取暖、如何用火来制作工具等等等等……

    当然,时至今日,火给人类带来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同时,也给人类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死亡与灾难。因为人类在学会如何运用火来辅助生活以后,也学会了如何用火来伤害他人。

    就在颜家沟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颜重武与冯廉也,战罢收手回归本队的同时,由打西南处的一座高山之上,飘出了浓浓的黑色狼烟……

    这道狼烟一起,刚刚激战过后,此时正在饮水的颜重武突然双眼放光,与傅忆对视一眼,低声齐喝:

    “终于来了!”

    这道黑烟在最后一丝的余晖之下,其实并不如何显眼;但落在期盼了整日的颜、傅二人眼中,不亚于是最为耀眼的光芒;而这一道狼烟,也同时落入了正在帮冯廉也卸甲的郭兴眼中。

    随着这道狼烟而来的,便是谷外传来的鸣金之声。随即谷中便传来了纷乱嘈杂的喊杀之声,还未等郭兴出言询问,便由谷中极速跑来了一个满身血污的青年将领:

    “禀少帅,飞熊军鸣金收兵,此时已经全军撤出峡谷甬道了……”

    他这一句话出口,郭兴和冯廉俱是一惊。这一老一小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郭兴又问向这个青年将领:

    “怎么会鸣金收兵了?难道他们死伤数目已经达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吗?”

    这位青年将领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刚刚卸下了铠甲,此时正在上药的冯廉也。冯廉也仿佛知道他为难的原因,所以并没回头,只是向后挥手说了一句‘直说无妨’,便吩咐军医继续上药了。

    “方才冯老将军久战之下乱了半招,而为了救下冯老将军,弟兄们难免乱了阵型……时至老将军安全退入谷中之后,我军已被敌人突进二十步有余。所以按照当时的局面来讲,反而是我方暂时居于下风……末将也不知为何,就在我军已露颓相之后,敌人反而鸣金收兵了。而且……他们主动退军的方式也有些奇怪,竟连垫后之军都没有安排,一窝蜂地涌向谷口之处。而末将为了一探虚实,还亲身上前砍杀了一番。可对方并不恋战,任由末将追杀,在丢下十几具尸首之后,便全部撤出谷道之中了。”

    事出反常而必有妖,以郭兴对颜重武这个老对手的了解,只要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的大事,颜重武是绝对不可能退去的如此仓促、又如此坚决的:

    “冯叔父,会不会我方埋伏于两侧山顶之上的五百甲士,被颜重武察觉了?”

    冯廉也闻言抬起头仔细望了望,发现山顶之处并无异样,也颇为不解的说道:

    “我事先与那五百甲士有过约定,若是暗中埋伏被敌人发现,便让游曳在外的斥候,在我们身后的山顶之处悬挂一道红旗用于示警。可如今山顶并未悬挂红旗信号,也就是说我们暗中埋伏的甲士并未露相。而且这五百人埋伏的位置也极为分散,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全靠着在林间穿梭的斥候代为传递。这么多、又这么分散的暗桩,不可能被同时拔掉,更不可能连悬旗示警的机会都没有。”

    郭兴点了点头,也觉得冯廉也所言不谬。但转念一想,又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

    “按照此时的天色,东海关的梁京与其麾下的十五万大军,应该才刚刚出城。所以颜重武不得不退兵的紧要之事,就必然不是受到我军夹击了……哎?叔父您说,会不会是他颜重武故布疑阵,做出一副仓皇撤军的姿态来,诱我等出谷追杀,其实是一招引蛇出洞之计呢?”

    冯廉也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语气略带黯然地说道:

    “说不好。若依照往日他用兵的惯用手法来看,此子性格诡诈,用兵施策也最好行危行险,根本不可能用出这么粗糙而直白的手段;但方才临阵对敌之际,某与他有了面对面的交往之后,又觉得颜重武虽然不是什么粗鲁莽夫,但其心其智其才其量,据某看来也不过尔尔……也不知这是他韬晦藏拙,还是真的有了两副面皮。”

    郭兴想了想,再抬头看了看山谷之上的埋伏之处,再想了想颜家皇陵附近埋下的引火之物,终究心有不甘。于是经过了一番仔细思量,开口对冯廉也说道:

    “东海关城防坚实,兵马粮草更是足矣支应百日。莫说是他颜重武、即便是倾尽幽北之兵,短时间内也绝对无法给东海关带来破城之危。为了避免中计,侄儿想以不变应万变,就在这里等到我们与梁京的约定之时,与他兵合一处之后,再另行定夺。届时虽然有功亏一篑的可能,但也未必没有其他的转机。”

    这一句话说出口来,冯廉也听到也是极为难过的。郭兴能做出这个决定来,就证明这个少帅,已经向当初的执念妥协了。

    与此同时,东海关内的十五万大军,尽数聚集在东城门广场以前,而梁京站在高台上,举行起了出征誓师大会。

    梁京净手焚香、祭拜了天地人三才之后,便当着众将的面便割开了自己的左手,仰头喝下血酒之后,一挥手便把酒碗摔了一个粉碎,一番做派衬托着这位略显发福的文官豪气冲天:

    “将士们,此一战,将是我们与幽北蛮人的最后一战!若此战功成,与我们有血海深仇的竖子颜重武,还有幽北伪帝颜狩,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而平北军的每位弟兄的大名,都将载入北燕王朝的史册之中;届时诸位也可以凭着浴血拼杀获得的赫赫军功,封妻荫子!拜将封侯!彻底过上安宁富足的太平日子了!梁某人在此,先拜谢诸位了!”

    别瞧梁京是个文官,但如今披挂上一身将军甲胄,腰悬利刃站在高台之上,还真有那么一丝威风凛凛的英雄之气。在他的鼓噪之下,每位士卒都饮下了碗中的征酒,口中高呼‘必胜!’

    显然,这十五万平北军的士气,已经达到了顶峰之时……

    “天地相合,则万物生;万物有灵,五色五行。梁京啊梁京,尔静听吾言:你主元庆,残害生灵,慢侮天地;悖伦逆理,歌祸颂殃;不顾大忌,秽乱天术;发民于冢,攻劫丘陵。此其逆祖辱灵之大罪也!”

    本是一片庄严肃穆的誓师大会,突然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道清亮空灵的男子之声。在场众人随着声音望去,包括梁京在内,城关上下的十几万平北军,都瞪大了双眼,注视着半空之中、正悬空而坐着一位谪仙般的‘男子’。

    这男子披发赤足,‘凌空’悬坐于半空之中;在他肩膀与头顶之处,还各有一团幽幽燃烧着的小火苗,在夜空之中散发着微弱的光亮。随着‘数逆讨罪’的檄文在半空中不住回响,众人借着他身周的三团逐渐亮起的‘灵火’,才看了个清清楚楚:虽然这不住回响的嗓音极为清亮,但悬坐半空之中的上仙。双唇却仍然紧紧地闭在一起,只是在嘴角处勾勒出一抹悲天悯人、宝相庄严的微笑。

    这副奇异的景象,直把所有人都惊了一个目瞪口呆。包括梁京在内,都傻愣愣地看着半空中这位降世临凡的‘上仙’。

    “梁京,尔还不幡然醒悟吗?”

    这位上仙紧闭双唇,但这声音仍然十分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位军士的耳中。

    不过梁京毕竟是个读书人,多年来又身居高位,自然见识不凡。虽然一时半刻没有想明白这‘神仙下凡’的奥妙所在,但也能强自按下心中疑惑,脸带不屑之意地出言讥讽道:

    “哪里来的江湖术士,竟想用这种手段来欺瞒我平北军将士?识相的你就过来给梁爷我牵马坠镫,梁爷总少不得还会给你点好处;若尔仍不‘幡然醒悟’、装神弄鬼的话……”

    说到此处,梁京伸手搭箭,挽弓如月,指向了半空之中悬浮的上仙。

    “梁将军且慢,您瞧瞧,半空之中这位上仙咱认识啊!他是漠北的萨满教大萨满……”

    方才那个机灵的传令官听到梁京的话,最先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借着上仙身边微弱的‘灵火’仔细观察起来。没想到这一看不要紧,还真让他看出了一些端倪来……

    这不正是‘出城寻药’而去的漠北大萨满吗?

    梁京一听这话,仔细一看便心中已有定论。随即他把开如满月的弓弦一松,指着半空中正在装神弄鬼的“何文道”笑骂道:

    “要不是我手下人眼睛尖,还真让你给蒙了去!怎么着?你这漠北大萨满还显灵了?要什么好处你痛快说,我写一封奏章上报给我家天佑皇帝;念在咱们两家还份属同盟的份上,也就不治你延误军机的大罪了……”

    就在梁京自以为找到答案的同时,半空之中的‘神仙’终于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

    “梁京啊梁京,皆因你北燕王朝荒淫无道在先,才有我火石之灵借萨满灵体亲临人间,以求拯救万物生灵在后。如今既然你仍执迷不悟,那本灵君便用火石之炎,亲手帮你涤荡罪恶的灵魂吧……”

    ‘闭着嘴说话’的何文道话音刚落,便随意地一挥袍袖……

    下一个瞬间,竟然由东海关城墙之上的四方角落,凭空出现了四道‘飞火流星’。别看那四道火光极为微弱,但所落之处无论是房屋还是仓库,片刻之后便燃起一片熊熊烈火……

    随着东海关中骤然四面火起,而那火神之灵的身体,也瞬间消失在夜空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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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