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烈焰焚城
对于梁京来说,何文道这位来自漠北的大萨满,究竟真的是‘火石之灵’上身、还是江湖术士的障眼法,眼前都已经不是最紧要的事了。因为即便这位附体显灵的‘神仙’可能是个‘赝品’,但城中四起的一场冲天大火,都已经是实打实的出现在了众人眼中。
站在将台之上的梁京第一个反应,便是拔出腰间战剑指向前来观礼的许师爷、以及他身边围绕的一众衙役差兵:
“情况紧急,其他的问题都先放一放。此时你们分成四组,每组带上一营的军士,分别赶去四面城门扑灭火势;而平北军的五万老兵,由你们负责接管东海关的城防;其余督府衙门征调而来的援兵组成巡逻队,严守各个官仓、府衙、富户等紧要关所,谨防有人趁城中火起便想浑水摸鱼,扰乱城中秩序。剩下的所有兵卒全部原地待命,由各军之中的队、伍、校、将等各级官长逐级约束;如有敢乱我军心者、皆可当场斩杀,以正军法!”
梁京这一番布置之后,所有被‘神迹’所惊的北燕军士都缓过神来,跟着自己的长官有条不紊地开始依令行事。
凭良心说,梁京这个人虽然有着种种道德品质上的污点,即称得上是个贪官、也称得上是个小人;可是,这位梁大人却绝不是个痴蠢的愚者。
有句话说的是“大奸大恶之徒,必有大智大勇”,而梁京这个‘小奸小恶’之人,也自然不会是个什么庸碌之辈。从他这番布置便可以看出,这位梁京其人虽然不是什么品格高洁的清官,但绝对称得上是位能吏。
可惜的是,急智之所以称之为急智,皆因为这种法子只能用于救急,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而这烈炎焚城之计,本就是这场博弈的核心胜负手,也是沈归与他身边所有人的这一番努力,最终、也是最根本的目标。集结了如此多人的努力与智慧,又怎么可能被梁京这一番‘急智’轻易化解呢?
这一片大火,势必将震惊对两北战事的心怀牵挂的每一个人。
在郭兴与他麾下十万大军,一役尽殁于蒲河岸边之后,无论是北燕王朝还是幽北三路,甚至是一些与此事无干的观战之人,都下意识地认为幽北人的下一个目标,定然是在身怀血海深仇的郭兴所率领之下、正在奉京附近兴风作浪的八千骑兵;但沈归心中的图谋却远不止于此处,正如他之前与李登所说,这一役,他要为幽北三路打出最少二十年的和平期来!显然,仅仅灭掉一十五万平北军,并不足以达到这个目的。
毕竟那北燕王朝版图辽阔、梁田千倾、带甲百万,再加上承继了前朝正统之名,华禹大陆各地青年才俊也无不心向北燕之地;尽管自己可以灭掉十五万精锐平北军,还顺带了结了一位公认的守城大家——平北侯,但这些损失在北燕王朝看来,也并不是无法接受的;至多不过一年时间,天佑帝便可以拔擢一些青年战将,再征发整训一些精壮甲士,便可以重新组建一支新平北大军。
如此一来,东海关前就又会变成一架血肉磨盘,重新消耗起幽北百姓的骨髓与血肉来。
所以自开战之处,沈归便抱着一个围点打援的心态,以郭兴、或者说十五万平北大军为饵,钓出援军之后再一网成擒;不过由于东海城关的规模所限,以沈归最初的估算,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一次性解决掉八万左右的北燕援军。
但这一次在梁京与郭兴的‘默契配合’之下,竟然一网捞到了十五万敌军,还尽数困在了陷阱之中;这凭空多出来的一半斩获,确是在沈归意料之外的惊喜。
民间有句老话,叫做水火无情。由沈归精心安排下的这一道‘烈火谜题’,就明明白白地摆在了梁京面前。
而局中之人梁京,在吩咐下去救火事宜之后,闭眼思索了一番,又挥手招来了那个颇为机灵的传令官,把他拽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之中,低声吩咐道:
“你带上几个能够信任的近人,去四处城门排查一番……若之后火势一旦无法控制,我们便彻底放弃东海关,立刻挥军东进,直扑颜家沟。”
这传令官领命而去,而梁京却仍然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是用双眼死死盯住不远处的东城门方向,脸色也极为难看。皆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那位表演了一番‘上身显灵’的漠北萨满,如今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且这些萨满巫师,到底是漠北人派来的密谍,为了平衡两北局势蓄意纵火?还是果真被什么神灵附了体,这才降下了天火焚城;或者他们其实是幽北三路派来的探子,前来东海关充当内应的密谍探子……
其实事到如今,梁京也要负上一些责任。皆因为学医不易,愿意随军的军医就更不好找了。而无论在什么年代、份属哪个国家哪个王朝,只要过的是‘集体生活’的军队,都长期处于缺医少药的境地;所以之前梁京在面对自称漠北派来的‘萨满医疗团’,自己也仅凭着许师爷呈上的一道漠北盟友引荐信,便轻易的相信了对方。此时东海关中的这场大火,无论这些人到底是何身份,自己这个‘东海关最高长官’的失察之罪,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若这些漠北萨满,正如他们口中所说的‘火石之灵’上身附体,那还不算太坏;可他们若真的是幽北人派来的探子,那问题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因为如此一来,也就代表着这一场天火,是幽北人蓄谋已久的歹毒之计,就是冲着这座东海关、以及自己麾下的十五万援军而来的。
而一旦如此的话,既然能够谋划出如此连环毒计,有心算无心之下,也就必然不会留下可供二十万军民逃生的缺口。当然,这也是他让传令官去城门之处排查的原因:如果东西两道城门正常,那么火势无法缓解之下,自己便可以放弃东海关,挥军南下与郭兴汇合;若是东西两道城门无法通行……那么自己连带着麾下的十五万北燕军士,在加上数万东海关的百姓民夫,都只能在这场烈火之下,化为一截焦炭。
没过多久,那名传令官便风风火火地跑回了东门广场。梁京看着他有些奇怪的脸色,急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下了将台,轻声问了一句‘如何了?’
这传令官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这才轻声回道:
“西城门短时间之内肯定是打不开了,城门洞中堆满了正在燃烧的整段原木,末将泼了几桶水过去,但火势也只减弱了一个瞬间,之后的火势反而更加凶猛。看来这木料定是饱含树油,已经不是靠着人力取水便可以扑灭的了。所以在下可以断言,至少短时间内,我军从西门突围的可能性并不高……”
梁京听到这神色有些暗淡:以这个结果看来,那些自称‘漠北人’的萨满巫师,就定然是幽北三路派来的暗桩探子了。而既然他们可以计算的如此隐秘周全,就一定不会给己方留下逃生通路了。
可自己毕竟还是一军主帅,即便已经心中有数,但也无法对军士们说起,否则全城顿时都会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根本不会再有人尽力尝试了……
于是灰心丧气的梁京又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东城门的情况,没想到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随口一问,竟然还真的问出了一线生机来。
“方才小人探查之下,发现东城门那些木料都是之前那些南康富家子弟携带的货物,后来不是被咱们的人给……可也正因如此,想必是因为那些木料数量有限,如今又全堆积在西城门挡路,反而离咱们最近的东城门的门洞之中,只是堆满巨石而已。依末将看来,若是找一些身体强壮的士卒,再找一些有经验的工匠,未必没有重新打通的机会,只是还需要些时间罢了……”
梁京听完心中一喜,登上了将台环视四周,发现自东海关中四方角落燃起的火势,此时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已有肆虐蔓延之势。于是他也没来得及多做计较,只是踉踉跄跄地跳下将台,使劲儿拽着传令官的臂膀,宛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地低声吩咐道:
“快,找几个口风紧力气大的军士,再调集全城有经验的老工匠去东城门处,尽快把通路清理通畅。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需要什么你执我佩剑自去调配……不瞒你说,以如今城中这个火势来看,怕是已经没有任何扑灭的希望了。”
传令官闻言也知道大事不好,风风火火而去,梁京心中也抱定了弃关而去的念头,做好了率军扑奔颜家沟的打算……
当然,这也是北燕大军眼前的唯一一条生路了。
189.牛肉火锅
身陷烈炎焚城当中的二十万东海关军民,在梁京‘临危不惧,沉着冷静’的指挥之下兵分三路;一路在许师爷带领之下,分成四队人马奔赴起火源头之处,以图扑灭火势;另一路在监军官的指挥之下,安抚城中受惊百姓、维持地面秩序;最后一路则由那个颇为机灵聪明的传令官带领,悄悄前往东城门处清理城门所堆巨石,力求尽快为困在一片火海之中的二十余万军民百姓,打通这唯一的一条求生通路。
而重任系于一身的梁京,在安排好一切之后,便在东门前广场的将台之上端然稳坐。为了能够稳定军心,他还吩咐手下给自己摆上了一些瓜果茶点,好整以暇地一边观看火势,一边悠然自得地喝起了功夫茶来;见到主帅仿佛早已有成竹在胸,大火焚城依然如此悠闲,那些暂无任务在身的北燕军士,自己心中也就彻底的踏实了下来。
可惜的是,哪怕喝下再多杯的功夫茶,也无助于此时梁京的心焦如焚。
东海关中的二十余万北燕人,已经彻底陷入了热火朝天的‘抢险救灾活动’之中,与此同时,沈归在奉京城的沈宅府中,正举行着一场‘家宴’。
参加这次‘家庭宴会’的人并不算多,但多日的交到打下来,彼此之间或多或少也都有了些交情,所有人对于这次两北战争背后的故事,也都有一定的了解,也就彻底免去了入席之前的一番寒暄。
当宋行舟端上了最后一个盘子以后,便在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盘厚薄均匀的牛肉,看肉的颜色仿佛还带着牛的体温一般新鲜。
尽管身后的接手桌上,已经摆了很多盘新鲜漂亮的牛肉,还是把旁边的小胖子齐返看的一撇嘴:
“我说老沈,你把大伙儿都叫来,难道就是要请我们吃生肉吗?要不然宋师傅您教教我,这生牛肉,究竟该是怎么个吃法呢?”
何文道闻言指了指沈归,笑眯眯地对‘虚心求教’的齐返说道:
“这生肉的吃法你得问老沈,这是他琢磨出来的法子……哦对了二皇子,您如今见明火不犯忌讳吧?”
昨日已经解开了绷带的颜青鸿,此时也端坐在桌边,正伸长了脖子看着桌上冒着蒸汽的大砂锅。如今听到宋行舟问话,也毫不在意地撇了撇嘴说道:
“小二爷我呀,现在除了亲戚之外,简直百无禁忌!”
沈归站起身来,打开了砂锅的盖子,只见里面只是满满的一锅沸腾的‘清水’,水面之上还飘着一些没有进行过切配的调料与药材:
“这种吃法叫火锅,各地都有不同的吃法,都说是漠北人最先发明的……”
颜青鸿听到一摇脑袋:
“你这瞎话咋张嘴就来呢?我骨子里可有一半是漠北人,就从来没听我娘说过这般奇怪的吃法!”
沈归眼珠一转,嬉笑地看着颜青鸿说:
“那你还吃不吃了?不吃你外面过过风去?哦……原来还想吃啊?想吃你就闭上嘴,局是我攒的,东西也都是我准备的,所以你得先听我说!”
说到这里,沈归又从身后的小桌上取来了几个瓶瓶罐罐,站起身来依次为众人调制酱料,嘴上却也没闲着:
“今日我准备了两鼎火锅,一道是我做的汤底,宋师傅准备的菜式,咱们自己人果腹下酒,享受一番;而另外一道火锅的‘汤底’也是我调的,但菜式却是每一位坐在这里的人一起准备好、送给北燕人尝尝鲜的。”
说完沈归伸出筷子夹起一片红白相间的薄牛肉,放入已经滚开的砂锅之中,停顿了仅仅八息之后,便捞肉出锅,放在了调制好的酱料之中轻轻一抹,递给了主位上吊着半个膀子的刘半仙:
“您是长辈,先来这第一口。这一块肉啊,叫做脖仁,一头足重千近的牛,这脖仁肉至多也就能产一到两斤,可是最稀罕最好吃的部位了……哦对了,北燕那‘火锅’中的‘脖任’,颜重武夹给了牧北公王放的那位女婿梁京梁总提,想必他现在吃的一定很开心。”
刘半仙接过了料碗,把汆熟的牛肉片沾上了看起来有些奇怪的酱料,刚刚放入口中便吃了个眉开眼笑,连嘴角的胡子都嚼地翘了起来。
随即沈归又伸手夹了一片红白两分的肉,落入了砂锅之中。这次时间倒是久了一些,大约十五个呼吸后,又连着料碗一起,递给了正在羡慕的注视着刘半仙的‘倒转阴阳’孙白芷:
“最近咱们受伤的人多了一些,孙二大夫您劳苦功高,来一块这口感醇厚的肥拼补补身子。嗯,北燕那一锅的肥拼,是裴涯负责置办的……只是不知道那小子如今到底想没想好。不过也都无所谓,他若是没想好,下一锅就不吃牛了,咱改吃人!”
紧接着沈归夹起了一片边缘带有一丝白色筋膜的牛肉,也在锅中放了大约十五息时间。而这一块,则被他分给了齐返:
“小返最近和太子爷比着赛地发国难财,如今这奉京城半数的土地房产都差不多姓齐了吧?既然最近这么‘废腿’,哥哥给你来一块五花腱子肉,补补腿脚;而北燕那一锅的五花腱,我可是留给了颜重武,让他自己去取了吃。毕竟一段时间的征战下来,他可比小返的活动量还要大的多。”
而后沈归看了一眼颜青鸿,伸手夹了一块奶白色、模样有些奇怪的肉,直接丢在了锅中:
“颜老二啊,这些部位的牛肉当中,只有你这一块胸口捞最为奇特。他的口感并不像肉,有的人觉得爽口,有的人觉得油腻;有的人觉得他是最好吃的肉,还有的人觉得他就是一块牛油。不过无论如何,你都得自己亲口尝试一番,才能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而北燕那一锅的胸口捞,就给了那位少侯爷郭兴,让他自己涮给自己吃的,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这个味道呢?好了,这个胸口捞的时间要久一些,我一般习惯涮个三分钟左右,再久一些也不是不行,全凭个人喜好而定。”
都分完之后,只剩下了他和宋行舟二人没有吃到。沈归思忖一番站起身来,把身后带着木轮子的小推车轻轻推倒宋行舟的身边:
“您是位手艺杰出的大师傅,又从小看着我们弟兄三人长大,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把您当做亲近之人了,而且就连今天这锅汤底也是您的杰作,若是没有您的秘方,沈某便只能用厚鸡汤做底的。至于这火锅该怎么吃,吃多少,吃哪里,想必您都有自己的看法,我也就不班门弄斧了。而这些酱料都是我托人从南康高价购回的,索性全部送给你,希望您会喜欢这个礼物。”
最后他拿起身后的一个大酒坛,挥手打去泥封,一边分着坛中酒液,一边向众人介绍道:
“正所谓无酒不成宴席,今天咱们喝的酒,便是南康吴地的佳酿——会稽状元红。配着状元红来吃这种牛肉锅,更容易激发牛肉与黄酒各不相同、又相得益彰的甜味。当然了,北燕那一坛子酒,可就要送给阵亡在蒲河岸边的平北侯郭孝了!不得不说,我还是极为敬佩那位郭老将军的……可惜啊可惜……”
说罢沈归这倒好的第一碗酒,就被他高高捧起,面朝西南方向泼在了地上。在场众人心中都明白,如今沈归祭酒的西南方向,正是蒲河岸边、郭孝阵亡的方向。
“最后,沈某谨以这‘义安牛肉火锅’,祭奠先代大萨满李玄鱼的在天之灵!若没有她老人家,沈某也定然不会与诸位相识!虽然,他老人家并没有来得及告诉我,我这一生,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说到这里,沈归摇了摇头,把有些纷乱的思绪抛诸于脑后,扯起一副笑脸,环视四周,朗盛大笑道:
“诸位,咱们开吃了!”
而躲在门外角落里偷听的奉阳公主与铁怜儿,此时听着正厅男人们的高谈阔论与嬉闹调笑,也都用手紧紧捂在檀口之上,忍着不敢笑出声来,直把两双看好的眉眼憋成了一弯新月。也不知道,此时这两位姑娘的心中,都在为什么事而感到高兴。
而东海关中,正在‘火锅之中’饱受煎熬的梁京梁总提,此时也感到周围传来的无形热浪。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整个城南都已经陷落在一片汪洋火海之中。不用看也知道,整个南城根本没有一丝救援的可能性了。
尽管东海关的南城门外不远处便是渤海的东幽湾,可南城门早就在那些漠北萨满的建议之下,由具有‘前瞻性战略眼光’的许师爷拍板做主,给封堵了一个水泄不通;而东海关南城因为距离东幽湾更近,平日里也是商业最为繁荣的区域;即便在和平时期里以外失火,发现的若是晚上半分,都只能等大火烧无可烧,自行熄灭;更何况如今在猛火油的加持之下,更是很快就蔓延开来。
一向治军严格的梁京,看着那些须发皆焦的军卒们,并未多说一句责备之言,反而还好言安慰了几句。
随后,梁京便把目光投降了东海关的东城门处,也是他们唯一的求生通道。
190.临场反应
其实,刚刚享受了牛肉火锅盛宴的沈归,内心之中真的是一点都不着急。因为他自己已经十分清楚,在两北战局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至于这一盘‘棋’终盘时的结果,是不是能如自己当初设想那般乐观,都要看真正对弈的双方的临场发挥了。而他这个‘偷偷支招’的观棋者,已经没什么相干了。
而‘手执黑子’的飞熊军统帅颜重武,还未及冠之年便已经在沙场征战。多年的一军主帅做下来,执行能力自然是一等一的强劲。当他看见了远处的山峰飘出了示警狼烟之后,连一刻钟都没多耽搁,直接把甩下了所有步军,亲率五千精神足满的骑兵直扑东海关方向而去;
而被他留在颜家沟谷口,暂代自己领军的前中山总督之子傅忆,立即吩咐全军歩卒开始撤军;之后还亲自去两侧山崖之上,把重伤未愈的护卫营长方钧平请了下来。
面对着歇斯底里、要求继续猛攻颜家沟的方钧平,傅忆也只是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这位方营正竟然一反方才的暴躁激进,变的眉开眼笑地去归束自己手下的兄弟了。
傅忆的这一系列撤军准备动作,都没有逃过平北军的眼睛。毕竟也是四万多人的队伍,集体进行撤军,傅忆根本也没指望能瞒过任何人。而且在他的授意之下,所有飞熊军都把拔营起寨的动作幅度做得特别夸张。如此一来,也自然激起了漫天尘土。这样一来,即便此时是白天,光照度足够的情况下,笼罩在漫天尘烟之后,平北军的探子也无法发现颜重武率五千骑兵,已经奔向了东海关的事实。
倘若步军疾行倍道,大概奔袭一个日夜即可到达东海关之下;可对于彻底放弃了一切辎重,也不在乎战马损耗的飞熊军精骑来说,可远比步军快了不知多少倍。
而此时毫不知情的郭兴,却还在纠结傅忆制造出来的退军之势,究竟是意欲何为。
自打与颜重武照了面之后,郭兴便真的是无时无刻,都沉浸在自我怀疑当中:明明战局还在僵持之势,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也应该还没有被人识破;而且由于对方兵力充足,在互相替换之下,连兵源损失都比己方小的多,根本没有遭到什么不可承受的打击;若说对方是假退诱敌,可一点诱饵都不放的陷阱,又有谁会去踩呢?可对方若是真的因为变故退军,为何又会把营盘弄的尘土纷飞呢?
先锋大将冯廉也反倒是个直人,平素一向信奉简单粗暴的行事方式。不是摸不准对方的虚实吗?那索性领上一支小股部队,冲他一阵就什么都明白了!可郭兴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俊才,深知己方兵力捉襟见肘之下,根本经不起更多消耗了。更何况若是轻举妄动,一旦中了对方的埋伏,还很有可能折了冯老将军……
所以,本着不做动作就不会出错的原则,自觉仍然占据主动地位的郭兴,任对方退军之势如何慌乱,也打定了主意绝不会走出谷口一步。
如此一来,便正中飞熊军、或者说沈归的下怀。
皆因为郭兴心中期盼的援军,如今已经身陷一片火海之中,根本就自顾不暇,又哪还有精力去管什么颜家沟啊!
此时的东海关的火势愈烧愈旺,原本稳如泰山的梁京再也按耐不住性子,疾步走到了东城门前,亲自检验疏通城门道路的工作进度。
方才还只是听传令官汇报,还并不觉得如何棘手。此时一见东城门处‘热火朝天’的景象,便把梁京早已做好的心理建设,彻底击了一个粉碎。
梁京看着那些挡住全城军民百姓生路的石头,心中简直悔青了肠子。他只看了一眼便分辨出了来路:这些堵住城门的石头,都是当初那十三个‘南康商人子弟’带来的货物,最终被这次十万援军之中的一个副将截了下来。这位副将也是个朝廷大员的家中子弟,在燕京城中暗地里经营着珠宝银楼的生意。而这些石头,便是他们口中的关北路特产——岫玉原石。
尽管岫玉也是华禹四大名玉之一,但无论从外观还是经济价值来说,都与其他三种美玉,与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幽北三路的富人,大多都不会选择佩戴这种‘劣等’玉料作为配饰,而穷人又根本没有银子来买配饰;这没有市场,这岫玉原石的价格,在关北路自然就十分低廉。
不过若是贩运到了北燕或者南康,这岫玉可就摇身一变,身价暴涨十倍百倍以上了。皆因为选择这种玉佩最多的人群,便是一些家境小有的‘中产阶级’。而这样的人,虽然在幽北三路并不多见,可是在北燕与南康两地,就绝不在少数了。
上古典籍礼记之中,曾有“古之君子必佩玉”一说,如此一来,加上这种岫玉原料的价格也是最为低廉的一等,也就成了出身普通人家的文生仕子们,最为常见的一种选择。
薄利多销之下,往往凭着货如轮转的优势,能够赚取的利润还要高出其他昂贵玉种。
而眼前这些大小不一、表皮带着蛇形花纹的大石头,便是那位‘银楼少东家’求爷爷告奶奶,才截留下来的几大车岫玉原石。以之前协定的进货价格来看,这一趟原料贩运回燕京城,差不多顶的上那间银楼三年的纯利润收入。
不过在此时此刻,眼前这些大石头所代表的却不再是白花花的银子,反而是挥舞着算牌铁链的黑白无常,正在对着二十万东海关军民露出阴冷的狞笑。
“这样下去不行,火势根本控制不住了,若是不能加快进度,城里的男女老幼可一个都跑不出去。来!把所有身强力壮的军卒都给我叫来,咱们一定要加快清理城门的进度!”
梁京对着那位正在抬撬棍的传令官大声喊道。小传令官闻言立刻指挥一个汉子接替自己手中的活计,三步并作两步便跑到了梁京耳边,顾不上擦干满头大汗、便气喘吁吁地问道:
“梁总提您不怕走漏了风声,会引起城中骚乱吗?这些石头虽然堵得严严实实,但也不都是人力不可为的巨石。那些老工匠已经想出了几个好法子,想必两个时辰之内,便可以打通东城门。”
梁京听到了‘两个时辰’这个预计时间,咬着牙看了看城门口正在忙碌的军民人等,面色阴郁地摇了摇头:
“走漏就走漏吧,大军就在东城官场列队,这边有这么大动静,想来也瞒不了多久了。而且只凭人力终有尽时,咱们歇人不歇工,进度上也能更快一些。若是怕城中骚乱,便只能多派一些监军官前去巡逻了。谁若时敢在这个时刻自找麻烦,我就要谁了的脑袋!”
梁京看着缓慢的进度,把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若不是东城门已经挤满了人,自己都想脱了盔甲帮一把手了。
打定了主意之后,梁京再次回到东门广场,点了几队精锐军士,吩咐他们去把东门广场附近的房子全部推倒。
这个未雨绸缪的救火方式,从作法来说倒是十分正确。这样一来,便保证广场周围边无物可燃;既然无物可燃,自然也会空出一个‘真空地带’,也就能让这十几万大军在这烈火之中,得到一丝喘息之机。而如今东海关的整个南城已经化为一片灰烬,那些肆虐的火蛇顺着今日的西北风势,已经自南向北而来,哪怕已经做出了最正确部署的梁京,也没因为这条对策,增添出多少信心来。
面对火势汹汹来袭,城中的军士在监军手中利刃的约束之下,还能勉强记得军法军纪,依照将领的约束有序行事;但居住在东海关城中的平民百姓,却隐隐呈现出了无法控制的趋势。
那些带着灼热气息的火焰与呛人口鼻的浓烟,给人类带来的恐惧,是绝对无法抑制的本能。除了恐惧之外,还有一些不舍,不单单富户豪绅留恋万贯家财,连穷苦百姓的也都舍不得家中那些不值钱的细软。而此时负责管理驱赶百姓的人,都是东海关的三班衙役,平时在街面上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话语中的威严,自然也就弱了几分。
当百姓哭喊叫骂的声音传入梁京耳中,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再派出一队心狠手辣的军士前去弹压地面。作为一个胸有丘壑的‘贪官’,梁京一向都不喜欢这种简单粗暴解决问题的方式,可面对这场无情大火,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去另外思考一个比较柔和的方式,来稳定城中民心了。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梁京脑袋被这些繁杂琐事生生堵成了一片浆糊的时候,东门处突然传来了一片欢呼之声。心中大喜的梁京赶紧跑了过去,只见那位小传令官正满脸喜气地站在一块石头上,朝着赶来的自己高呼:
“梁总提,城门通了!”
梁京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一看,发现原本堵在城门的那些乱石堆,终于露出了黑漆漆的一个‘洞穴’。梁京几个健步蹿到了石山之上,借着旁边一位工匠手中的火把仔细一看,发现这道洞穴的对面,城门已经隐约可见了!
“好!各位加把劲,马上就要打通了……”
就在梁京想要说些什么,为在场众人加油鼓劲之时,身后跑过来一个满脸熏黑,披头散发的军卒,朝着自己大喊道:
“不好了梁总提!推倒的房屋全部被引燃了,如今东城广场已经燃成了一片火海,您快回去看看吧!”
大喜大悲之下的梁京一听这个噩耗,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石头院墙为何能助燃’这种‘技术问题’,便只觉眼前一黑,从石山之上滚了下来……
191.付之一炬
而让梁京昏厥的这个问题,原因其实并不复杂。
这个问题会出现的原因,便正如沈归所虑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方才‘推到房屋,制造出一条防火通道’的应对方法,本是一道再正确不过的救火妙计,但如今反而加快了火势蔓延的速度。
把这个错误说开了,小的十分可笑,但也十分残酷。因为无论什么计策,都是要靠人来亲手实施的。而那些救火的‘实施者’所面临的危险,除了身后肆虐的火蛇以外,还有监军的掌中钢刀。在军法和火焰的双重恐惧之下,这些军卒做起事来,自然也就只重速度、而无暇顾及工作完成质量。推到了石头院墙与木质房屋之后,并未分开摆放这两种不同的建筑材料。若是平日里燃起的一场大火,这么混在一起摆放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可如今这场大火,毕竟不只是意外而已……
冬至四人、与何文道手下的五十多位萨满巫师,早就把那十八个大酒坛之中的猛火油,尽数泼洒于城中大半的建筑之上;如此一来,本来石头可以阻拦火势蔓延,但若是这些石头一旦附着了猛火油之后,那么把火势引向便于燃烧的木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了。
如此一来,并未发出任何错误指令的梁京,便仔细体味了‘猪队友’的一番呵护。
当然,聚集在东门广场之上的平北大军,与东海关中的几万百姓,这下算是彻底感受到了‘火石之灵’的法力无边。
面对如同炼狱一般景象的东海关,只凭着监军与梁京的将令才勉强维持了一段安定局面、便彻底失去了控制。当然,任凭钢刀如何锋利,也绝对约束不了人类天生的生理反应。
当大火烧焦了自己眉毛,呛人的浓烟封住了口鼻,所有的纪律与训练,都在来自于本能的求生欲望那一击之下,化于无形飘散而去了。若此时身处烈焰之中的队伍换成平北军先锋营,或许还有重新稳定下来的可能;可这些人毕竟只有四万余的平北老卒,而剩下的十万余人,都是各地督府征集而来的援军,本来就是捡了些军中老弱病残,送来东海关随的‘份子’。这等‘兵源素质’面临,这种危机时刻,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出色的表现。
毫无意外的,十五万平北军加上五万余城中百姓,在火势蔓延至东广场以后,便彻底炸了营。
任凭监军官把掌中钢刀都砍卷了刃,但也无法阻挡四处奔逃的男女老幼。这砍头致死,远远比不上被火焰吞噬的死状凄惨。面对火焰的逼近,无论被军民老幼,都变成了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有几个目光呆滞的竟然还直接冲入火场深处,随即传出几声撕裂般的呼喊,便被浓烟堵住了喉咙,化为了一具焦炭,消失在众人眼中。
幽幽转醒的梁京,一个猛子站起身来,看着远处已经被大火引燃的木质将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脑也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直到那位小传令官壮着胆子,甩手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这才算把陷入‘死机’状态下的梁京重新打醒。
“梁总提您得清醒一点,您回头看看,所有在这里疏通城门的人,不仍然还是十分清醒的吗?此时您身为军中最高官长,面临危机之时又怎能自乱阵脚呢?如今堵住城门的石堆已经露出了一个空洞,我们未必就没有那一线生机!”
梁京又岂能不明白这些道理,可映入他眼帘的,全是正在火海之中挣扎嘶吼的北燕军卒,这些人可都是天佑帝陛下与左右丞相大人齐心协力,从各地督府抽调而来的援助之军;而且此时这十五万大军,还在自己的统领之下。如今竟然连一个幽北士卒都没有斩杀、一寸幽北土地都未能染指,便全部化为一片飞灰了。
如此一来,即便自己最终能够逃出生天,又以何面目回去面圣呢?又把自己那位身居左丞之职的泰山老大人,置于何地呢?
不知不觉的,也不知是被浓烟所呛,还是有感而发,注视着那些身陷火海之中的北燕士卒,梁京的眼泪便再也抑制不住,断线一般夺眶而出,立刻又被滚滚而来的热浪蒸发的一干二净,再也看不见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连梁京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这些眼泪就是为了那二十万将要化为灰烬的北燕血脉而流,还是为了北燕王朝的未来而流。
而此时的颜家沟之中,按兵不动了很久的郭兴,终于还是答应了冯廉也的请求,许他带着一小队士卒,步行出谷小心查探一番敌情。
根据冯廉也的探查之下,发现在己方‘放任自流’的应对手段之下,所有的飞熊军早已经彻底不见踪影。而且他们这次撤军,还撤的极为干脆,此时竟连营盘后方的灶坑都已经全部填平。这故意做出的秋毫无犯之态,也不知是为了避免颜家父子的小心眼找后账,还是故布疑阵做给己方看的。
得到冯廉也的回报,郭兴也便又陷入了踌躇之中。不过尽管提前的一番布置最终没有派上任何用场,但他还是在冯廉也的要求之下,做出了全军回撤东海关的布置。这番布置极为稳妥,只要他们能成功与十五万大军重新汇合,那么整个幽北三路便再无平北军之敌手。
即便如此一来,便失去了全歼飞熊军的机会,但自己与手下的八千骑兵也避免了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一切的变化,对于迫切想报杀父之仇的郭兴来说,虽难免有些意兴阑珊,但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结果。
当然,此时这位少帅郭兴,还不知道东海关中那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而他们亲手放跑的傅忆,正率领着四万余飞熊军士,高唱凯歌无比轻松地捋顺着官道,朝着奉京城方向慢慢行军。这一次他们心中不再急迫,也并不害怕郭兴率领麾下骑兵追杀己方。皆因为经过一整日的峡谷血战,郭兴手中的八千平北骑兵,至今还抱有战斗力的士卒,至多也不超过两千之数。即便郭兴拍马杀到,在如此差距的兵力之下,根本也造不成多么大的杀伤力来。
与此同时,原本正处在一片祥和之中的东幽路李家,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李家的大小姐李乐安,在成功救回了方钧平一条性命之后,便在沈归麾下的十几位聋人兄弟的保护之下,被送回了东幽路大荒城老家躲避战火。其实她可以理解沈归的这个决定,但一路上面对着十几位无法沟通的聋人,却还是让李大小姐的心中暗暗给沈归记上了一笔‘小帐’。
自从两北正式开战之后,李大小姐已经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他既担心自己的父亲被宫中那一老一小为难、也担心自己的心上人沈归,会身陷险地之中。
可李乐安毕竟也自幼生长于豪门世家之中,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之下,仍然没有表现出一丝小情绪来。其实在她的内心之中,还是极渴望能与沈归并肩作战的。
自从她回到大荒城之后,每日都会有各个支脉的旁系亲戚们登门求见。自己虽然身份高贵,但这些人也都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族亲长辈,长辈求见也实在不好推脱,于是她自己也就难免被卷入到他们那些争权夺利的斗争当中。
尽管李乐安对那些事极不耐烦又没有兴趣,但面对那些光怪陆离的请求,也并没觉得如何惊奇。毕竟这些事一直都在自己面前上演,多年以来也从未间断。无论是软的还是硬的、无论是老的还是小的,都曾为她上演过一出出的不同戏码。而自己也一直都冷眼旁观,随他们自己演出个五光十色。
不过今日中午的一场家宴,最终却落得个不欢而散。原因也没什么新奇,便是李家族中四位旁系长老,联合向自己‘进言’。这四位长老所图也极为简单:他们想在三年以内,高价购回李登手中的全部关北地契,以便于四家自行耕种利用,省去一番繁杂的请示手段,旨在‘提高工作效率’。
他们的这个要求,其实也算合情合理。毕竟如今的李登身居宰相之职,已经许久不管族中事务了。而多年以来,东幽李家的大小事务也都是由这四位旁系长老,共同商议之下所决定的。当然,最后的决定还是要寄送到相府之上,等待家主李登批复之后才能决定。长期如此,也确实有些繁琐不便。
按照这四位长老所想,他们购回李府所有地契之后,日后只需按时向李登上缴一笔宗族贡银,其余各族大小行为,便都由宗族旁系自行决定,不必事事得到李登首肯。而这笔贡银的数目,比起李登今时今日的收入来,也绝少不了多少。
这本是一件两利两便的好事,但李家大小姐还是在他们提出建议的这个时间当口上,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所以面对家中四位长老的询问之时,自己也只推脱说‘还需明日向奉京城发一书信,询问家父的意见才能回复诸位叔父’,想以此说法暂时把那四个老头给打发了。
而往常遇见这种事,李乐安也都是如此做的。毕竟无论嫡系独女如何尊贵,终究也只是一个女子之身,根本做不了他李登的主。所以这么回应族中长老,也还算是合情合理。
可这一次,四位长老却显然并不会就此作罢,仍然喋喋不休地叙述了几个时辰其中好处……
最后,李乐安还是在十几个冬至探子的保护之下,得以脱身。不过就在深夜子时,院外梆子声响的瞬间,李乐安的绣房之外,便传来了一道重物落地之声……
192.乐安遇险
当然,使得李乐安感到诡异的这个时间节点,也的确有些不同之处。
如今两北战事已经打开了花,所有好戏都齐齐上演:东海关中的二十余万条人命,此时正在烈焰地狱之中苦苦哀嚎;而颜重武与郭兴的两队骑兵也在幽北官道之上奋力奔驰;而奉京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张黄羚与颜复九,也正在诡谲的气氛下谨慎防备……无论喜欢哪一出戏码,这场两北大战都必然有可以吸引他的地方。
就在热闹异常的两北战争发展到最高潮的时候,东幽李家旁系的四个长老却十分突兀地提出了购买土地这种要求,光这一点,就不得不让人产生各种臆测。
而且这四位旁系长老不合时宜的提议,非但并不荒谬、反而已把方方面面都考虑的极为周详,利益分配的方式也显得极有诚意。
但正因为他们考虑的如此周详,才更令李乐安深感不安。他们摆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提议,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抛给自己的‘最优解’,明里暗里却都没给本家留下什么反驳的理由。
那么这四个老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的呢?他们甚至愿意按时缴纳同样数目的贡银,却只是为了再额外花上一笔高昂的费用,购回本属于李家嫡系的地契?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只是为了避免信件往来的麻烦而已吗?换句话说,省去李登那一封家主印信,再加上七日一个来回的流程,真的值得他们让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吗?
在这个世道能全须全尾活着的人,谁都不是傻子。这四位长老不是,所以他们的提议也不会仿佛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李乐安也不是傻子,所以无法把这些疑点抛诸脑后。
今夜的宴席,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参加了,不过却是从她回到大荒城之后,最为正式、参与人数也是最多的一次。饮宴期间明里暗里软的硬的,所说的也都是这样一个话题。而看他们那不依不饶的架势,只要李乐安不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那么这些人没准能拖到天亮!
最终李乐安能够得以脱身,还全靠着十几位冬至的聋人杀手,根本听不见任何呵斥威胁,在她暗示的眼神之下强行把她带回了李府本家宅院。
子时刚过,李乐安本打算就此歇息,待明日再修书一封,遣人送至奉京城请示父亲如何处理家事就是。如此一来,自己也算对这些族亲长辈有所交代,兴许就能免去他们的纠缠……
‘嘭……’
一声巨响从院外传来,曾经师从林思忧学医的李乐安,也不是个不知江湖险恶的大家闺秀,以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来看,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误会或意外。于是,在声音传入耳中的一瞬间,李乐安便轻轻呼出一口气,吹熄了房中的小油灯,反手从怀中掏出了那柄惊雷短剑,顺手又把被子弄乱,身形一转,便隐在了衣柜之中,顺着柜门缝隙警惕地注视着房门……
大荒城中的李府,与奉京城中的丞相府截然不同。这间宅院可以说是东幽李家的大本营,就坐落于大荒城府衙的正对面,乃是大荒城中的黄金地段。由于李登远在奉京为官,而这里居住的一向是家中女眷,所以警戒力量自然是更加森严。平日里别说那些飞檐走壁的小蟊贼了,就连那些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都会下意识地绕开李府大门。
倒不是因为李家的护院武师手段如何高明,而是李家的名头实在太大,而粮食生意又做遍布华禹大陆,门下的爪牙耳目更是数不胜数;这样的老牌豪族,谁又愿意为了些银钱之事,去触那个霉头呢?
可今日,便出现了这样不开眼的一位‘客人’。
李乐安如今虽然躲在衣柜之中,但凝神静气之下也能分辨的出,此时此刻的李府上下,都处于激烈的打斗之中。不过李大小姐也算是个见过风浪的‘江湖儿女’,自信凭着家中明面上那些护院武师、暗中豢养的杀手死士,再加上十几个冬至杀手,只要来者不是陆向寅那种级数的武道大家,那么自己的生命安全根本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大约过了半柱香左右,尽管闺房之外传来的打斗声音已经逐渐减弱,但李乐安的心却一刻都不敢放松下来。这位颇有些另类的‘贵族小姐’,自小便懂得耐心谨慎的必要性:这些深夜闯入李府之人究竟有多少?与自己府上的护卫家丁有没有什么内外勾结?他们深夜闯府的目标又是什么?如今外面的打斗之声已经渐弱,到底是哪方取得了胜利?或者是分属不同主子的几方人马达成了什么共识,所以达成了什么休战协定?
可以这么说,日常行为作风颇有些江湖习气的这位李家大小姐,心思已经细腻到连那十几个冬至杀手,都不敢完全信任的程度。
随着门外的打斗之声彻底消失,紧紧关闭的房门也随着‘吱嘎’被轻轻推开,一道狭窄的月光顺着门缝投射在了闺房的地上。隐在暗中的李乐安借着这道清冷的月光,终于看清了来者的面目。
这是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中年男子,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人自左眉至右嘴角,有一道贯穿的刀疤非常醒目!如今这人满脸鲜血,在进门的同时还伸出了一条尖长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周围的血迹,紧接着咂了咂嘴,又反啐了出去。
这人走近屋中,左右打量了一下李乐安的闺房之后,便大模大样地坐在了茶桌之上,还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一块点心,随意地尝了一口然后点了点头,又借着桌上已经放冷的茶水,一股脑地连吃了三块。李乐安看着他这一番做派,顿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此时院外不见一个活人,只在地上还躺着两个生死不明的冬至女杀手。看他这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问可知,这位护院的女子身死,定然都是他的杰作;而自家府上的明暗庄丁、护院武师,足足近二百条汉子,再加上十几名有经验的杀手,如今竟然一名援军都没有赶来,显然已经都折在了这位‘饿死鬼’手中。看他这个模样,转瞬之间便杀掉了近二百人,定然是手段过硬的江湖好手。想必,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也很难给对方带来什么威胁……
就在李乐安摇摆不定,暂时还没想出一个脱身之计的时候,吃饱喝足的男子却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点心碎屑,转个身又走出去了房门;没过多久,这刀疤男便从院中拖了一具女性死尸进屋,左右打量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暗中还未暴露身形的李乐安说:
“差不多就可以了……”
这还是刀疤男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的也是听起来有些别扭的华禹大陆官话,若是沈归在这里一耳朵便能听出,这人的官话略带闽江义安口音,正是今日他所备下的‘牛肉火锅’发源地。
接下来的场景,便彻底让李乐安惊出浑身冷汗。这刀疤男拿起床边书桌上的一方石砚,把那具冬至杀手的尸体从地上生生地拽了起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了一番之后,便挥起手中的砚台,一下接着一下的砸向了那位冬至杀手洁白细腻的脸庞……
由于角度限制,李乐安只能看见那男子挥舞着那方带血的洮砚,朝着尸体的脸上富有节奏地不停挥舞;而随着他毫不迟疑的动作,屋中回响的声音也宛如市场上的肉摊一般、粗粝中带着刺骨的残酷。
李乐安虽是个大夫,内外的黑红伤、人体的皮肤骨骼也都见过不少,但这种近乎于赤裸的暴力,还是给她带来了生理上的不适之感。
那种‘噗、噗’的闷响持续了不长时间,直到那方上好的洮砚已经变得滑不留手,这刀疤男才彻底罢休。随着左手一松,那具面目全非的死尸便自然而然地拍在了地面之上。他随手又扯过桌边的几张宣纸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李乐安躲藏的雕花衣柜面前。
‘咚……咚’
不紧不慢、极有礼貌地两声敲击,算是彻底掐住了李乐安的咽喉。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咙,只要再有任何惊吓,立刻就会从胸腔之中跳脱出来;而右手正不知觉地、用力抓着那柄已经出鞘的惊雷短剑,关节处都已经变为了一片惨白……
随着衣柜的两扇门被左右分开,剑身不见一丝反光的短剑犹如雨夜之中划过的一道惊雷相仿,直奔刀疤男子的哽嗓咽喉刺去!
李乐安虽然武艺稀松平常,但此时她手中所执利刃,正是剑奴的得意之作。青年时期的岳海山便是凭着它,刺杀了不少武艺修为远在他之上数倍的武道名宿。
而李乐安这突然一击,裹挟了浑身的力气与,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而抢出了一个先手,正是抱定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心态,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然而,就是这样防不胜防的舍命一击,却被这刀疤男子轻轻侧身让过;随后他微曲食、中二指,以一个敲桌子的手势,随意地点在了李乐安执剑的手腕之上……
单从他制服李乐安这一手,并看不出此人师承何门何派;而之所以完全没把李乐安的以命相搏当成一回事,凭的也只是高出对方不知几何的眼力与速度而已。
毕竟此人可是在半柱香之内,便把李府上下二百余口,杀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狠角色。
李乐安手腕被他一击之下自然失去了控制,而本是意欲搏命的招式,即便没有刺空也定然无法再次变招。不过被卸力倒地的李乐安,也并没傻愣愣地任人宰割,反而是在倒地的一瞬间、强行扭动她那随风扶柳的纤细腰身,伸出左手把坠落在地上的惊雷短剑反手抄起、剑尖立刻顶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
这男子见李乐安这一番流畅无比的‘自杀威胁’,不禁赞叹出声:
“干了一辈子黑活,还是第一次见到如你这般的奇女子。不过有一点你应该是想错了,我所接到的指令是,不问生死!”
193.帷幕落下
就在李乐安与那刀疤男对峙的同时,深陷东海关中的北燕大军,也彻底失去了抵抗烈火的勇气与能力。此时城中之人无论是军士还是将官、无论是百姓还是皂吏,全都被火焰带来的恐惧蒙住了眼耳口鼻;他们眼中所见、双耳所闻、心中所想皆是一片空白,能勉强驱动的只有下半身的双腿,能思考的也只有身上的皮肤,所有人都抱定了一个年头:往没有火的地方跑。
可惜,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今整个东海关都已落入了大萨满何文道的‘天火焚城’之中’,无论出自左丞门下、拥有着光明未来的梁京梁宗提,还是那些往日里庸庸碌碌的‘无名之辈’,在这场大火之中都显得如同风中落叶一般渺小;无论是在奋力地做着最后一搏,还是认命般地在一片火海中卑微死去——在火焰照射下、这亮如白昼的东海关中,他们都是同一个种类——猎物。
此时此刻还能聚在梁京周围的,除了那些习惯围在他身边的铁杆心腹之外、还剩下了几千最先敢来东城门救火的平北军老兵。这些老兵都是与颜重武厮杀多年的悍勇之士,他们死里逃生的经历,可能比梁大人贪赃枉法的次数还要多。这些人面对死亡之下的求生欲望,也远非常人可以比;在他们声嘶力竭的指挥与鼓舞之下,清理东城门的工作仍然还在争分夺秒的进行当中。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爆发了求生本能,在大脑还能勉强运转之下的工匠士卒们,身体的力量竟然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很多人竟然搬运起了平日里绝不可能负担的重量。这些军卒,以前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吃喝上阵厮杀、如今却是在为了给自己打通一条逃生通路而努力;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二字。
此时平北军的最高长官梁京,也拼命的抑制住了不停颤抖的四肢。如今他不仅不再迷茫,反而在死亡的逼迫之下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感觉!这莫名其妙的兴奋感,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凭着这种感觉,往日里酒色财气一样不落的梁胖子,仿佛化身成当年那个还在苦读圣贤之书、一文不名的青年学子。
他脱下了威风凛凛的将军盔,解下了腰间佩戴的鎏金宝剑,尽力地驱使着满是血污伤口的四肢,一边扯着脖子嘶吼着未必有用的指令来鼓舞军心,一边一桶一桶地从东城门边的一口深井取水,再一股脑泼向逼近城门的火焰……
不光是梁京,除了东门口正在搬运石块的军士与工匠,其他所有人都清楚自己正在做的都是无用之功:就算自己把井口的辘轳摇的飞快,以这种取水量也绝对无法熄灭城中肆虐而来的冲天大火。
尽管如此,梁京仍然在指挥着为数不多的清醒士卒,徒劳地在做这个无用之功。这般‘愚蠢’也不为别的,梁京只是为了给所有人心中都竖起一个虚假的念想。只要这个念想还在,所有人的心中都还有希望;只要他们没有放弃希望,那么真正的希望也未必就就不会降临。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梁京已经无暇顾及回京之后要面对什么了。那十万援军的来源极为复杂,其中也牵扯着各方势力的利益关系,这些可都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提调官能够触及的层面了。
而此时此刻正面临着生死抉择的梁京,已经化身为最纯粹的梁京。他,此时只为自己与麾下的兄弟而战。
“通了!通了!”
梁京刚刚在奋力拍打之下,救回了一个被引燃了衣角的军士,一听到东城门传来‘通了’二字,眼泪瞬间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精神彻底放松之后,他很自然的眼前一黑,便昏厥倒地不起。周围的军士见状想要弯腰搀扶,没想到刚刚接触到滚烫的地面,下个瞬间梁京便精神一震,伸手抓起了地上那柄被熏到烫手的鎏金宝剑……
他顾不上手掌传来的灼痛,紧紧握住被高温熏热的剑柄,站在了一架木质手推车上高声嘶吼:
“弟兄们,东城门通了!”
随着他那被烟熏所致、异常沙哑的喊声传出,所有人都高声喊出了毫无意义的庆祝声音。尽管如此,也没有一个人放下手里的活计前去查探一番,反而更加快了手上脚上的动作。
梁京鼓舞完了军心,这才转过头去看向东城门方向。
之前那原本被堵城一片假山相仿的东城门,最先被清理出来的那个能看见城门的小洞,此时已经在众志成城的努力之下、拓成了可通行一人的圆形甬道!
梁京三步并作两步,几个纵身便异常灵巧地跳上了石山之上。顺着甬洞望去,隐约可见大门之上的门栓还好端端地落在上面,根本没有被人做下什么手脚。
这一下,梁京更是振奋起了精神:若是那些纵火的贼子在逃出东海关之前,再往城门栓上浇一层烧化的铜汁,那自己与手下这些兄弟能不能逃出火场,可就真的不太好说了;可如今既然城门并无不妥之处,那么也就是说,只要过去几个人把门栓一抬,那么这道人间炼狱的大门,便彻底被自己给推开了!
梁京用满是水泡的右手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出血痕的嘴唇,思忖了一番,站在石山之上大声喊道:
“各位兄弟继续手中的工作,如今通路已开,我挑两个身形矮小粗壮的汉子钻过甬道,先把城门打开,然后再把脱力受伤的兄弟先抬出城去!大家伙放心,无论这东海关中最后还剩下几个兄弟,其中都肯定有一个是我梁某人!只要咱们这群人还有一个没走,梁某人都会陪着他!”
此时此刻的梁京,自己喊得什么其实自己都听不清楚,耳畔全是如同军鼓般‘咚、咚’的敲击之声。而方才他所说的那一番话,也俱是一片肺腑之言。他在这场血与火的试炼之中,仿佛找回了当年那个心怀天下的仕子梁京。他打定了主意,这次自己要摒弃所有在燕京城中学回来的为官之道,只凭着心中所想行事。
看到平日里有些胆小贪婪的梁京,面对求生的通路都能横下一条心来,甘愿为在场众人垫后,这些平北军老兵也彻底的从心眼里接纳了他。
梁京吼完之后便跳下石山,从身边的救火队中略一打量,便扯出了两个矮壮的军卒吩咐道:
“你们俩顺着甬道先爬出去,推开东城门之后,便在那一边负责顺出昏厥的伤员。”
这俩汉子面对这道将令有些不解:自己二人虽然也是平北军老兵,但毕竟在朝中无亲无旧,顺着族谱往上查八辈,也没一个叫得上名字的人物;如今面对这个千辛万苦才‘扒’出来的求生通路,怎么就会轮到自己二人头上了呢?
“你们俩是平北军中老人,都是平北老侯爷郭孝亲自带出来的兵。梁某人无比坚信,凡是郭老侯爷带出来的兵,就绝对不会是放下自己兄弟不顾、自己逃命而去的孬种。放你们先出去,梁某再放心不过!”
说罢梁京手执利刃,拽下了那位双臂粗肿了三圈、仍在奋力搬运着石块的传令官。这一胖一瘦、一老一小就这样站在了石山以下,以防有人受不住活下去的诱惑,企图先行逃亡。
那两位粗壮的军士一前一后地爬过了满是棱角的甬道,也顾不上被石碴割到鲜血淋漓的小腿,刚一落地便伸手拉动门栓。
随着‘嘎啦啦’几声门响,二位军士便推开了那扇代表着生命的大门。下一个瞬间,带着泥土清新味道的空气,便瞬间便钻入了二人的眼耳口鼻之中。二人不自觉地同时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便享受着脑中涌来的眩晕之感。
很快,缓过神来的二人急忙朝着甬道高声喊喝起来:
“城门开了!推伤员!”
这二人的声音并不算好听,但通过甬道传入城中之时,仍然被正在清理通路的人当成天籁之音。
随着送出去的伤员越来越多,门外已经确定可以活下去两位粗壮军汉却愈加沉默。
因为他们奋力地拖出了四五名脱离昏厥过去的弟兄,把他们安放在城门之外才发现,这些人并不是用脱了力导致的昏厥,竟是早已经力竭身亡了!此时此时,他们宛如昏睡过去一般,安安静静地躺在东城门的护城河岸边,再也嗅不到这带着泥土味道的新鲜空气了。
这二人忍着眼泪、把拳头攥的紧紧的,但还是朝着甬道高声喊了一句:
“别……别顾昏过去的人了……让能喘气的先撤……”
这话传到梁京耳中之后,他略一思索便大惊失色,急忙跑到城门边查探起那些横七竖八昏厥的‘伤员’。足足查探了十几个人之后,才发现有一个人的口鼻之中,还勉强有些微弱的气息传出。不过等梁京查探了一圈再回过头来,那唯一的幸存者,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梁京顾不上伤感,疾步跑回了东城门之前,扯着沙哑的嗓子修改了他的将令:
“工匠第一个撤出城中,百姓排第二、之后是平北军与督府军交替撤出。所有人依照将令行事,还有余力之人不要放下手头的工作,取水之人依次填补工匠留下的位置,全体加快拓宽甬道的速度!”
就这样,在大火彻底吞噬东海关东城门之前,本来的二十万东海关军民人等,最终逃出生天的总计不过一千之数。
而这一千余幸存者之中,并不包括那位前程似锦的梁京梁总提,也不包括那位颇为机灵、出身于渔夫家庭的年轻传令官。
194.无间地狱
“老哥,你知道你老家是哪里的吗?我小时候呀,曾听家中老娘提起过。她的家乡在南康一个靠海边的地界,好像叫做什么东瓯,还是叫什么的,年头太久,我也记不大清了。后来呢,她是跟着我的外祖父,居家搬来北燕做些小生意糊口,这才在北燕乐安亭扎了根的……”
正哑着嗓子说话的人,是一位刚刚逃出火海的老石匠。此时东海关东城门外散落的这一千余‘幸运儿’,如同被抽出了骨头一般,全都瘫软在了护城河的岸边上。没有人大声呼喊,也没有人起身逃离;这些人或平躺在地上,或背靠着什么东西,胸部却都一上一下地不停拉着‘风箱’。
而这个老石匠如今正在对着身边的一位俯面朝下、正趴在地上的老头说着闲话,即便对方未答一言,这位正在享受劫后余生的老石匠,也浑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据说东瓯那个地界啊,有一种很好吃的瓜,当地人都叫它寒瓜。我老娘说,那玩意儿长得就像冬瓜似得,有一层绿色的外皮,但是瓜瓤却是红色的;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鲜甜的汁水,解渴极了。据我老娘说在人家东瓯当地啊,这种寒瓜都会放在水井之中贮藏,等到想吃的时候呢,再把它拉出井口抱回家去。一刀当中切开,那脆响好听极了……我今年啊,已经五十有二了,也不知这辈子到底能不能吃上一回寒瓜,也不知那瓜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的……”
这位死里逃生的老石匠,就这样靠着被大火熏得滚烫的东海关城墙,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老泪横流。他原本就是个住在乐安亭的普通石匠,平日里帮富人雕雕珠宝玉石、帮穷人修修房屋院墙,生活过的算不上多么富贵,但一家老小也不愁吃喝。可自打老侯爷郭兴死后,自己便被当地衙门强征入伍,发配到了这东海关前线,每日里做一些修整城防的差事。虽然工作有些辛苦,但好歹能换来家中男丁不用再被‘捉丁’。以自己这个风烛残年的老朽,能替换家中年轻的儿子,这笔买卖也还算过得去。
可是今夜这一遭,也不知是军中哪位老爷触怒了那位叫什么‘火石之灵’的天神老爷,竟然降下了这满城扑不灭的‘神火’,把东海关中整整二十万人,全都烧了一个灰飞烟灭。就剩下这一千余人,还是仰仗着梁大人这个难得的‘好官’,才逃得了一条活命。
这位已经死过一次的老石匠,此时脑中什么都去不想。唯一想的就是能不能在有生之年,能亲口尝一尝老母亲口中所说、那种冰凉解渴、汁水甜美的寒瓜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就在老石匠背靠着东海关那‘温暖’的城墙,羡慕着东瓯百姓有福气的时候,由打东边官道之上,亮起了点点火光。
此时原本还是一片墨色的天空,已经隐隐有了些转亮的趋势,根据他的经验,算算如今的季节,再加上现在此时的时辰,一起判断,如今应该正处于丑寅交替之间。他扶着墙壁站起身来,茫然地环视了四周,发现顺着这护城河的两岸,正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一千余幸运儿,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东面的点点火光。看来这一千余人都还在沉浸在东海关的悲剧之中,一时半刻根本醒不过来……老石匠看了看眼前这般景象,只觉得这一千余人,与城中的‘焦炭’也差不了许多了。
老石匠顾不上两条酸胀软绵的大腿,顺手捡起路边不知哪来的一截木棍当做拐杖,跌跌撞撞地捋顺着岸边端详起所有人来。
终于,他在护城河边看见了两位靠在一起、正闭眼打盹的士卒。
“二位军爷,二位军爷!醒醒,东面有亮光,好像来人了……”
这位劳累过度的老石匠已经弯不下腰了,只能用手中的木棍轻轻拨动了两下这两位身穿铠甲的平北军卒。
这二位正是最先爬出城门甬道,接应其他人转移的矮壮军卒。还是年长一些的最先醒来,他用尽浑身力气挑开了半截眼皮,看见拨动自己的人是一个老头,嘴里便含糊不清地问着“什么?再说一遍……”之后,便又闭上了双眼。
“东面好像来人了……”
这位勉强搭话的平北军听过石匠的话,也并没有什么反应,仍然还是紧闭着双眼,却把嘴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来:
“来就来吧,您老回头看看这些人,个顶个都是不吃不喝累了一夜的,谁身上还有力气站起来迎敌的?况且我们此时除了身上这身破衣裳,手里连一件像样的家伙都没有,还怎么与敌人厮杀呀?难不成用您老手中那根木棍迎敌吗?”
老石匠听了他这话,既带着些不解,又带着些气愤。他不知道这些人都怎么了,明明刚才还在同心协力之下、顶着神灵亲自降下的天火,硬生生从身后那座人间炼狱里逃了出来;可在大家逃出生天以后,怎么反倒都变得这般惫懒呢?
老石匠愤怒地用手中拐棍杵了地面两下,发出了清脆的‘咚、咚’两道声响:
“我说军爷,小老儿也没有让您上前与敌人厮杀意思啊!可您看那火光的方向,分明就是冲着东海关来的!梁大人拼了一条老命不要,才给咱们夺回来的一条生路,哪能就这么糟践了呢?趁现在那些人离得还很远,咱们不如早作打算,先找个地方躲上一躲;据小老儿想,等他们办完了自己要办的事,肯定就会离开了,到时候咱们……”
“老爷子您说的也对……”这位年长的平北军实在受不了老石匠的劝说,勉力地睁开了眼睛,伸出一只手指朝着四周划了一个圈之后,又回过手指了指了自己的鼻尖:
“咱们这些人里,既有队长是也有校官、就算有个把营正,也不是什么奇事啊!我们哥俩呢,也就是普通的大头兵,平日里就是听喝的,根本做不了别人的主!所以您老跟我说这个事儿它也没用……而且您瞧见了吗?这么多人有一个还愿意动弹的吗?就靠咱们爷仨,能使唤的动谁啊?您啊,那边寻寻去,找个衣甲鲜亮的官老爷说说兴许惯用。”
说完这年长之人把眼睛一闭,任凭老石匠再怎么絮叨,他都不再出声了。而老石匠见他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是叹了口气,打算再寻一位能做主的将官。但没想自己扯着脖子喊了几遍,除了有几个翻身之人,愣是没有一个搭理他的;身边有一位可能是被吵醒了美梦,还朝着自己扬手扔来了一把沙土。
这一把沙土算是撒到了老石匠的心眼里,他彻底放弃了别的念头,就势转过身去,颤颤巍巍地走回那个趴在地上,听他唠叨了好一阵的老者身边,用拐棍使劲地撬动着他的身子:
“老哥醒醒,幽北蛮子杀来了,咱们托梁大人的福,好容易才得一条活命,可不能在这糟践了……老哥……老哥……”
老石匠费劲了浑身的力气把这位‘老哥’翻了过来,才发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这一下,老石匠不用探鼻息也明白过来,他的这位‘老哥’可能早就死过去了……
老石眼含热泪叹了一口气,费力地跪在了地上,把这位老哥的双眼合上之后,又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越过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这些‘幸运儿’,迈着缓慢的步子,朝着城北方的山林处走去……
就在老石匠踏上山道的同时,腰间缠着绷带的颜重武,带着他手下五千杀气凛凛的幽北精骑,终于赶到了东海关前。
颜重武与麾下的士卒,由打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烟火气。可如今毕竟已是初夏时节,水分充足,根本就不容易生出野火;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官道附近的哪个村落生了一场大火,若是没有紧急军情在身,没准就过去帮忙救火了。
可随着东海关的距离越近,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烟熏味道就愈加浓厚。颜重武一边骑在马背上,一边思索出了许多种可能……
但当他亲眼见到那在熊熊烈火的映照之下、亮如白昼的东海关时,心中顿时翻起了一片惊涛骇浪:他早就知道沈归别有图谋,事先也曾得到沈归语焉不详的解释;可自己做梦也没想到,沈归所说的那句‘真正的胜负手,其实在东海关’,背后真正的含义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他看着远处已成一片火海的东海关,伸出一只手向左勒了勒缰绳,身后的五千骑兵见状便集体左转,跑开了一个圆场,停马不前了。
随即不用颜重武吩咐,一小队斥候便策马向前,冲到东海关前四下打量了一番,便神色有些尴尬地跑回了颜重武面前:
“颜帅……东海关前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群北燕人,不过脸上身上都让火给熏黑了,也看不清楚都是什么来路……不过从衣服的样式来看,他们有的是平北军,有的是北燕各地的督府军,还有的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衣服……”
颜重武仔细思索了一番,随即便跳下马来,抽出挂在马鞍之后的钢刀,朝着自己身后的飞熊军骑兵一挥左手:
“把战马给跑死的那几个废物都滚出来,拿上家伙式,跟帅爷我去审审这些北燕人……哦对了,你们哨骑队还能行吗?要是能行的话,给我把警戒线往西南方向放出二十里!”
放下东海关不提,单说那位提前离开的老石匠。
他一路上经过了千辛万苦,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乐安亭。凭着他精湛的手艺活,晚年生活仍然过的极为富足。直到他七十三岁的那一年,这位老石匠才在睡梦之中离开了人间。
对于老石匠来说,这一生过的还算顺遂。生前唯一还有一个遗憾,便是有生之年,都未能亲口尝到自己母亲口中的那种‘寒瓜’,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195.尚有余勇
颜重武面对着东海关前这一群‘行尸走肉’,也觉得有些头疼。他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会变得如此麻木,开始自己还当众杀了好几个身穿北燕军服的人,想要借此以‘立威’,可这群浑身乌黑的‘提线木偶’却还是那样神情呆滞,看上去一点都没有被滚落在地的头颅吓到。
而且,这些人的眼神也十分非奇怪,无论是恐惧还是愤怒、悲伤还是痛苦,统统都不存在,有的只是一片漠然的空洞;被他们这种眼神注视着,颜重武感觉自己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灵魂,无论自己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就在颜重武准备把他们拴在一起,当做‘战利品’带回锦城另行审问的时候,之前撒出去的哨探却骑马背上,脸色发白地狂奔了回来:
“颜帅,由西南方向跑来了一队骑兵,听马蹄声人数并不算太多,可进军速度却是极快的。我们该如何应对,还请颜帅早做定夺。”
颜重武听到这个消息眼珠一转,心中便明白了来者的身份。这一小队骑兵若是自己人,那么也只能是想来分一杯羹的中山路总督裴涯。因为此时此刻的幽北三路,除了他裴涯以外,根本没有谁的手里还有可以随时调动的骑兵部队;而奉京城中的张黄羚,即便他有这个能力,但无论是他自己那胆小如鼠的性子、还是要靠他来保护的太子颜昼,都是绝不可能让他领兵出城的。
倘若来者不是自己人,那剩下的也只有刚刚与自己血战过一场的平北军少帅——郭兴了。而且据颜重武自己推断,来者是郭兴的机率应该还在九成以上。
“还定夺个屁啊!费这么多功夫,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如今人家出来了咱们还能再回去?传我将令,让有马弟兄的准备与敌军厮杀,马被跑死的人给我提前弄出几道绊马索、落马坑来。告诉所有人,这次千万不能放跑了一个平北军,我一定要这些人全都有来无回!”
这哨骑队长应命点了点头,刚要勒动手中缰绳,又迟疑了一会,指了指地上那些呆若木鸡的‘幸运儿’问道:
“颜帅,那这些北燕人怎么办啊?要不要我叫几个兄弟看押……”
颜重武眼神随意一撇,张开嘴唇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全宰了!”
也不知那位梁京梁大人的在天之灵,看到接下来这一番景象,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这些人都是自打东海关火起之时,便跟着他一起奋战的兄弟手足;如今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却仿佛就像没了魂魄的木头人一般,全都放弃了求生的欲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伸长了脖子,迎接着敌人手中的钢刀。
如此诡异的场面,直杀得那些平日里负责掌刑的监军官都有些手软。他们可都是杀人如麻的‘冷血动物’,每个人手上都‘血案累累’,刀下亡魂除了敌人之外,还有不少是触犯了军令的自家弟兄,这样的工作做了多年下来,原本无论受刑之人是谁,他们也都不会有丝毫触动。
可如今眼前这些人,都仿佛待宰羔羊一般,一个个都眼神漠然又沉默不语,就算自己把钢刀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他们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无论是求饶还是慷慨、无论是遗言还是悔意、这些将死之人仿佛都没有任何情绪需要表达。
若一千余人当中,只有一两个是这样,也算不得如何恐怖;可一千余人若是个个如此,又怎能不让人感觉心慌呢?
就在这些监军官,硬着心肠把一千余幸运儿尽数枭首之后,这场战役的另一位主角儿——平北军少帅郭兴,终于率领着麾下两千余骑兵,赶到了东海关前。
此时已近破晓时分,尽管东海关中的烈火仍然还在燃烧,可在逐渐转亮的天色映衬之下,却并不如何刺目耀眼。不过,那不停蒸腾而起的滚滚浓烟,仍然还是把郭兴从马上给惊了下来。
“……这……这……怎么会失火……怎么会失火的啊!”
郭兴奋力从地上趴起身来,双手紧紧抓着身后跟来的冯廉也,不停地摇晃着他的胳膊。而前锋大将冯廉也,如今也被东海关这一番惨烈的景象震慑的目瞪口呆,但在郭兴的拼命摇晃之下,终于还是先他一步定住了心神:
“少帅,少帅……颜重武!”
郭兴顺着冯廉也的手指方向,看到了不远处正端坐于战马之上的颜重武。此时的郭兴还沉浸在东海关被焚这个事实中,一时间没缓过神来,语气中带着决然与悲痛地朝着颜重武喊道:
“狗贼!你到底把我东海关如何了?”
其实这个问题,颜重武也无法回答郭兴,皆因为他也被沈归蒙在了鼓里,充其量也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可此时的胜者毕竟还是自己,挠挠脑袋说声‘嘿嘿我也不知道’,也着实有点泄气……
“哼,竖子郭兴,你以为光凭你那十五万平北大军,再加上十万的后续援军,便可以视我幽北三路如同坦途吗?你看,就是颜某这个‘狗贼’,先斩杀乃父于蒲河岸边;后血战竖子于我幽北皇陵谷道;与此同时,我还请动了萨满教的大萨满,祈下火石之灵附身,让你们尝尝萨满教的厉害。如今你瞧,这一把天火,直接烧掉了你的全部依仗。此时此刻,你与你麾下这些老弱残兵,也只需片刻后,便会化为颜某刀下之亡魂……哈哈哈哈,郭兴啊郭兴,若论起阵前用兵之道,你可比你父亲差远了!”
其实颜重武只是这么随口一说,竟然也会一语中地。他早就知道何文道与十四等人,在沈归的安排下早就偷偷地潜入了东海关中;可他原本以为这些暗桩,至多也就能帮他焚烧一些敌军的粮草军械,或者日后待自己攻取东海关之时,充当一些内应之人。
他连做梦也没想到,就单凭这么几十号人,竟然能够把这东海关,连同二十万余北燕王朝的军民人等,尽数化为一片焦土。
郭兴当然不知道颜重武口中所说之事有几分真假,但最后那句‘不如自己父亲’,却着实是一句‘杀人诛心’之言。气怒之下的郭兴彻底失去了理智,一个片腿便飞身坐上了马鞍,右手一抖掌中寒芒枪,枪尖虚空中点出四个虚影,双脚扣紧马镫,用枪尾使劲一抽马屁股,整个人便携着滔天恨意冲向了正在洋洋自得的颜重武。
冯廉也刚才一看郭兴血红的双眼,便心知不好:自家少帅的性子自己还是有所了解的。平日他无论是对待同袍手足还是帅府下人,一向都是细声细语、态度也是极为谦和,就仿佛是一个手捧经卷,一心只读圣贤之言的文生仕子一般;但往往也是这样的人,一旦被打开了最后的心底防线,就远比寻常那些粗鲁莽汉,还要更危险的多。
于是早有准备的冯廉也,在郭兴暴怒冲着颜重武杀去之后,也朝着自己身后的几个心腹吩咐了几句,便也挺动长刀追上了郭兴。
这郭、颜二人不是第一次交手了,所以对方手头的能耐也都了然于胸。也可以说若是昨日颜家沟一战,没有飞熊军士们抵死保护,颜重武的头颅早就挂在平北军的帅旗之上了;可如今的郭兴正处于气懑交加之下,早就失去了往日里的清醒头脑;中平枪招之中也不见了最基本的平心静气,以招破招;反而就直接带上浑身气力,直来直去地与颜重武拼起命来。
当然,如今的郭兴可是憋了一肚子火气,选择这样的打法也能够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恨,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他与他手下的平北先锋营将士,可都是经过了一场车轮战后又立刻飞奔至此,本就带着一路狂奔的疲累之感,此时再与天生神力的颜重武拼起力气,虽短时间内不至于落败,但也绝对无法击败对方。
如今正是两军主将相斗之时,即便冯廉也就在二人身前几步之远,但他也深深明白,如果自己也纵马冲入战团,那么两军立刻就会展开一场混战。
自己身后带着的这些平北军骑兵,都是久战之后又长途奔袭至此的疲兵,而对面的五千余人,自始至终都从未参与到颜家沟的那一场血战之中;就算他们也经过了长途奔袭,但体力上也一定要比自己那些强弩之末的兄弟强上许多。
即便冯廉也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却也十分明白:这场两北战争走到今天,因为东海关被付之一炬的原因,其实已经提前结束了。而自己一方,便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想到这里,冯廉也便悄悄朝着身后那几位心腹摆了摆手。几个人遵令纵马出列,直接加入战团。对面正在观战的飞熊军一见有混战的趋势,刚要打马冲锋,却被接下来那一幕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这些平北军卒冲入二将战团当中,并没有四下合围敌军主帅颜重武;反而是跑开了战马把自己少帅郭兴围在了当中。随即几个人一起飞身扑向自家少帅,直把个莫名其妙的郭兴压在了人群下面。
随即这几个人手脚极为麻利地把还在愣神的郭兴绑了一个结实,由一个身材壮士的汉子扛在了肩上,对着颜重武一抱拳,便翻身上马,跑回本队去了。
颜重武也是被这一出大戏给惊了个目瞪口呆,缓过神之后刚想说话,还站在原地未动的老将军冯廉也却挺动胯下战马,来到了颜重武的对面:
“颜重武,之前你在颜家沟胜了某家一招,回去之后老夫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服气!来来来,正好今天有机会,冯某还想领教一番阁下的高招!”
一句客气话说罢,冯老将军也不等颜重武有所反应,便用尽了浑身的气力,舞动起手中大刀,连带着胯下战马一齐向颜重武撞来。
身形一动的同时,冯老将军口中还发出了一声暴喝:
“竖子,看刀!”
196.以死明志
在与冯廉也兵刃互斥了一招过后,颜重武便已经明白过来:这位冯老将军,此时此刻的身体状况并不太好。虽然他的年纪并不算太大,又是一员久经沙场的老行伍,但想必自两北开战至今,他也没有好好歇息过一日。今日先是在颜家沟有一场血战,而后又追着自己长途奔袭至此。以他如今刀势上携带的气力看,恐怕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冯老将军……既然这场仗已经打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您老觉得咱们还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吗?不如这样,您先跟着颜某回到奉京城,若是愿意在我幽北谋个差事养老呢,那这事就全交由颜某去办;若是还想回到北燕老家,那我也可以替你向陛下求情,念你年纪高迈,赐一条生路来许您还乡。这,已经是颜某能保证做到的最大让步了……”
两匹战马一个错身之后,颜重武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神色轻松地转回马头,便不再急于出手,反而开始招降起冯廉也了。
“颜重武啊颜重武,你这人的心眼不错,就是脑子笨了点,正如你所说,这场仗打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就算你不找我报仇、我还得找你报仇呢!你回头看看这座东海关,因为你的一把什么‘狗屁神火’,就生生烧死了二十余万的北燕人,这么大一笔血债,哪一个活着的北燕人能不向你幽北三路讨回?冯某明白,你颜大帅是觉得我年纪高迈,杀一个老朽心有不忍,所以想要网开一面,让我安享晚年是不是啊?不过我这也有句话,得跟你说明白咯!你怎么想、怎么做那都是你自家的事,可我冯廉也下手,却绝不留情!若是真的一个不慎被我切了脑袋,你可别跟阎王爷告冯某的刁状啊!”
话说至此,冯廉也双腿一夹马镫,整个人便再次杀向颜重武。二人这次并没有错马而行,反而在冯廉也主动的近身缠斗之下,二人就面对面地在战马上厮杀起来……
别看冯廉也年纪高迈,精神身体又都是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可凭着他那势若疯虎的搏命之势,短时间内还真就没落在下风。直到二人纠缠在一起,互相过了七、八招以后,颜重武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若是照冯廉也这么个打法,再过个二十合,就算自己有意放他一马,他也根本没力气再跑了……可若他真的打算以身殉国,为何又要尽全力抢攻呢,他明明知道我的力气在他之上啊……’
想到这里,颜重武有意一扛,把借势纠缠自己的冯廉也架开一段距离,顺势看一看周围有什么被自己忽略的变化;没想到他这向外一扛,竟然被冯廉也以硬抗一道轻伤为代价,硬生生地又缠了上来!
这一下他心中就更急了,这冯廉也虽然是强弩之末,对自己没什么威胁,但若是想在他的狂暴攻势下,分些心出来观察一番,也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情……
几相思量之下,颜重武面对冯廉也挥来的长刀,一改倒‘卧铁板桥’那种后仰的躲避方式;反而身形前扑,紧紧贴在马颈之上让过了刀锋,随即借着起身之势,挑动手中长刀,左手下压右手上扬,使出了一招‘霸王挑袍’!这一招若是挑在实处,冯廉也总会落得个开膛破肚的下场。为了纠缠住颜重武、也因为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冯老将军在用力出招之时,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回转的余地;如今他面对颜重武这极为隐蔽迅捷的挑刀,根本已是避无可避了……
在出招的一瞬间,颜重武也有些心软。就按这招‘霸王挑袍’来说,攥着刀杆的后把左手,在出招的一瞬间应该把刀杆转上半圈;如此一来,伤敌一面必然就是刀锋与刀尖、而不是此时击中冯廉也的宽厚刀背了……
当然,即便是刀背挑击在了他的下颌之处,仍然还是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闷响;他身受‘天生神力’的颜重武一击,骑在马上的身体直接被挑飞在半空之中,还在空中翻了半个圈,俯面朝下直接趴在了战场之上。
颜重武顾不上查探那位手下败将的生死,整个人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观察周围的环境上。这一看之下,颜重武才明白冯廉也此举,意欲何为:
原本那些二千之数的平北军骑兵,此时连同被绑缚扛走少帅郭兴在内,已经全都不见了踪影!
“冯老将军,原来你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可惜啊可惜,如今你那些残兵败将,真是一无粮草、二无援军,已经是实打实的孤立之军了,难道您还真以为凭着这样的条件,他们就能逃回北燕故土吗?”
说到这里,颜重武看了看地上的满地碎牙,又看了看口鼻喷血怒目而视的冯廉也:
“您是不是觉得,我请大萨满降下一把天火,烧了你们北燕军民二十余万人,手段过于残忍了?当然,你这二十余万人的血海深仇要找我来报,可那些死在你们铁蹄之下的幽北百姓,他们的仇我们又该不该报呢?你我都是统兵的将领,败了就是败了,就不要惦记那些算不清楚的乱账了……”
说完之后,他也不管冯廉也如何反应,回过头去朝着身后一招手:
“所有人全部上马,跟着本帅一起,顺着郭兴的马蹄印一路衔尾追杀敌军!若是放跑了一个,我定要治你们的重罪!若是谁能拿住郭兴,或者能亲手砍下他的头颅,颜某也保证有他一桩泼天富贵!”
说罢他刚要一马当先而行、却被从下伸出的一双臂膀,紧紧地拽了下来。而这一双臂膀的主人,正是刚刚被他挑翻在地的冯廉也!
如今的冯廉也已经被打落了兵刃,身受一击‘霸王挑袍’,如今已经是一头乱发满脸鲜血,恐怖之中又带着一些可怜。而颜重武之所以会被他拽落马下,也不是因为他双臂还能使出多么大的气力,只是因为没有防备而已。
他挥了挥手,指了指平北军远去的方向,遣散了所有扑上来的飞熊军士,又举重若轻的随手掰开了冯廉也的胳膊,对周围的士卒们说:
“没听到将令吗?速速以令行事!如今这位冯将军,不过是一头被我剁了爪、拔了牙的老虎,还有什么可怕的?”
诸位想要表现一下忠勇的军士一听这话,再转头一看那模样凄凉无比的冯廉也,便纷纷嬉笑着重新跨上了战马,飞奔追敌而去了。
“冯老将军,颜某知道您尽力了,可败了终究是败了,您征战沙场这么多年,怎么还会如此执拗呢?”
颜重武刚刚掰开冯廉也的手臂,如今这位老将军又死死地攀上了他两只脚腕,虽不至于让颜重武无法动弹,但行动起来也极为不便,更遑论翻身上马前去追敌了。
“……冯廉也,我已把好话说尽,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可别给脸不要脸!”
反颜重武被他这无赖的做法弄出了火气,一转长刀,用刀背拍打着冯廉也的脸颊之处。
冯廉也被冰冷的刀身一拍,仿佛也从心底的执念当中清醒过来。他抬头看了看挺刀而立、又带着些气急败坏的颜重武,裂开满是鲜血与断牙的一张大口,发出了‘嘿嘿’两道诡异的笑声……
随即,在颜重武不解的眼神之下,一口咬上了颜重武的小腿。
冯廉也死死咬住的部位,防护十分完备:外面有一层带着皮质甲叶的将军靴筒不说,靴筒之中还扎着一层厚厚的绑腿;即便此时他的牙齿已经多了许多断碴,但他这拼尽全力的一咬之下,对颜重武来说,却连‘隔靴搔痒’都远远谈不到。
但就是这样如同痴傻一般的行为,却让颜重武的心底生出了一丝悲哀之感。他伸出左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蛋,强自平稳住声音,对冯廉也郑重的说道:
“冯老将军,您这样的汉子,颜某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如今局势胜负已定,能做的你又都做过了,也该没什么遗憾了吧……好吧,既然您一心求死,颜某也就送你一程,给咱爷俩的这场缘分,来个了断……”
说到这里,颜重武轻轻转动手中长刀,犹如闪电般迅速地、自左而右划出了一道弯月!
刀锋上传来的触感有些怪异,就犹如匕首划过豆腐一般顺滑。颜重武没想到这么硬骨头的一位汉子,被斩首之时,触感竟然会如此柔软。他低下头来,用一面平北军遗留下来的军旗,轻轻地包裹住那颗、还咬在自己靴筒之上的头颅,随后双手两次交叉打了一个死结,就在东海关前不远处的一座小树林中,挖下一个浅坑,把冯廉也的头颅暂时葬在了里面。
多年之后,颜重武便在东海关中重修了一座坟墓。墓碑是请乐安亭最有名的一个老石匠刻下的,碑上所刻之字也十分简单:
华禹先锋大将军
,冯公讳廉也之墓。
197.颜狩出关
次日凌晨,三位满身尘土的飞熊军斥候轻骑,终于抵达了奉京城南门以外。为首一人的右手正高高擎举起一道竹筒,竹筒上面还挂着红、黄两色的绸布,正在随着风势往西南方向飘摆……
往竹筒上系布条是幽北兵部的规矩,代表的是在外征战的将军,有紧急军情回报;而系上红、黄两种颜色的布条,也是为了隐晦的表达出不便明说的信息:黄色布条便代表了收信之人,正是幽北三路的当今皇帝;而红色的布条,便是代表着军情的大致内容与紧急程度。以如今幽北三路的情况推断,竹筒上系红色绸布,便代表的便是有大捷喜报回禀天子,自然就是一等一的紧急了!
但此时此刻,城门还未到开放的时辰,哪怕是平日里有地方夜报抵京,也需要经过仔细盘问搜查之后,才能在一队守夜兵丁的押送之下进城完差;更何况近两月有余,平北军那个少帅郭兴,与他麾下的八千燕云铁骑,已经把整个关北路搅扰了一个人心惶惶;再加上此刻拱卫都城奉京的统兵将领,还是以‘小心谨慎’著称的张黄羚,就更不可能直接放下吊桥,准许他们通过了……
“下面的兄弟辛苦了!敢问各位是在哪位将军麾下当差啊?”
这斥候头领紧紧握住手中竹筒,双手朝着高大城墙以上的守门兵丁回话:
“好说!我们三人乃是飞熊军斥候骑兵,这次奉我家颜帅之名,是回来通报东海关大捷的!”
这守门兵丁本来还在打盹,被这三个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的有些不高兴,打算随意寻个理由让他们再等上半个时辰,等自己换了班之后,再把这些麻烦事交给下一岗的人去头疼;可如今听到对方口中所说的大事,整个人神智立刻无比清醒:
“东海关大捷?太好了,有劳三位稍等,最近那些北燕狗儿闹得太欢,咱们奉京城也不得不加固城防,这城门的规矩也是换了又换!我这就去通禀上官,让他亲自出城迎接三位!”
那守门兵丁飞快地说完了场面话之后,转个身就不见了踪影。走下城墙之前之时居然还把城墙上的火盆给扣上了盖子……
其实除了‘稍等’二字以外,这守夜兵丁口中再没有半个字的实话了。按理来说对方既已表明了身份来意,对于兵部报捷的流程又没有任何错漏之处,就算放进去出了问题,那也找不到他的头上;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想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端稳了手中的饭碗,保住了吃饭的家伙,就得多加上几个小心。
足足过了一炷香后,奉京城那雄伟厚重的两道城门,终于打开了约一道四人宽的缝隙。而那个守夜兵丁也真没骗三位斥候,此时迎出城外的人还真是他的上官——来者正是披挂齐整、身背大枪的齐王殿下、太白卫统领颜复九。
“三位一路奔波辛苦了,还请快去官驿歇息。吾兄重武传来的捷报在哪里,快给本王瞧瞧……”
齐王殿下面带雀跃之色,先道辛苦再问公事的行为,也在三位哨骑的心中增加了许多‘好感度’。
“齐王殿下真是折煞小人了,岂敢劳您这般尊贵的人惦记着呢……唔,不过小人还是有些放肆的话必须要说在头里:这封奏报是呈给陛下御览的,虽然齐王殿下的身份高贵尊崇,小人却也不敢把圣物先呈给您看啊……就算陛下宅心仁厚,没准能放我们哥仨一马,但回去之后也总要受飞熊军中的军法处置呀!这其中难处,还望齐王殿下您能……”
“嗨,怪我怪我,都怪本王说话不明!这是呈给皇兄御览的御奏,本王又岂能犯下那欺君之罪呢?本王只是看你们出自我族兄麾下,一路奔波又着实辛苦,打算代你们跑一趟,亲自送这道奏报入宫。如此一来,你们也能早些休息不是?”
颜复九也不等他回话,便走上前来,仿佛根本没看见他那满身的尘土一般,伸手拢住这位哨骑长的肩膀,低声说到:
“你们若是自行入宫禀报,最少还要过四道岗:这城门口算是一道;兵部衙门还有一道;我太白卫在皇宫大门有一道;御马监还有最后一道;本王也是只是卖族兄一个面子,这才伸手管趟闲事,若是你们仍然觉得不便,那就当本王没说过……
说完之后,颜复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侧身让开了吊桥,示意他们来去自便。而这位哨骑长几经思量之后,便递出了手中竹筒,躬身跪地叩了三个响头:“那小人便代我家大帅,谢过齐王殿下体恤下情之恩了。”
半柱香以后,颜复九已经卸下了刚刚披挂好的战甲,换上了一身略显轻佻的月白色文生服,只是头顶束发金冠,一步三摇地穿过了宫门。此时的他,正躬身站在永灵殿的大门之外,静等着已经进入殿内回话的李清。
没过多久门分两开,许久不见天日的宣德帝颜狩,终于出现在了永灵殿的蒲团之上:他正背靠着颜家历代祖先的牌位,面向南方的天空闭眼无语。唯有手中还在把玩着一串不知什么材质的石珠串……
“禀陛下,飞熊军大统领,定边侯颜重武遣人发来捷报,臣于奉京南门外截留而下,亲自送至宫中……”
说完也不等颜狩有所表示,颜复九伸手便拽开了套在一起的两节竹筒,等了许久见竹筒并无异样,又抽出了其中所藏的信纸、双手捧过头顶。
颜狩顿了一顿,随即又朝着李清的方向轻轻抬了抬下颌,李清也识趣地走上前去接过了信纸,清了清嗓子便念了起来。
颜重武在信中所写,除了隐去沈归的功绩没谈之外,基本还算是如实奏报;可颜狩的心思是何等深沉?任谁把一件事情发展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抽出去,再重新加工组合之后的‘事实’,也一定会有些逻辑上讲不通的地方;而且再加上大萨满何文道那一手骇人听闻的‘天火焚城’,这封战报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本怪力乱神的评书话本;即便如此,但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平北军那二十五万大军,仍然被颜重武一人打了个落花流水。如今只剩下了竖子郭兴还带领千余残部,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正被颜重武衔尾追杀,相信要把他们尽数剿灭,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宣德帝颜狩虽然不知道这位颜大帅是什么时候开的灵窍,怎么就变成了一位智勇双全的绝世名将;也不知道萨满巫师这些‘巫医神汉’,又为何能真的招来什么‘天火焚城’。但这些事以后都还可以慢慢调查,可眼下却有一桩自己不得不处理的棘手问题:
“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复位呢?”
支走了颜复九以后,颜狩坐在蒲团上一边冥想,一边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陛下,之前皆因为您龙体有恙,身染重疾,所以才不得不让太子殿下暂代监国之职;可如今您龙体康健,精神足满,自然也就不劳太子殿下费心了……奴才觉得陛下您复位一事,本就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又有何不妥之处呢?”
李清听到颜狩不自觉说出口的苦恼,立刻尽心尽力地填上了一句。可就这么一句贴心话,却让颜狩直愣愣地盯了他好久……
“奴才……奴才多言了……”
李清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这位宣德帝了,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就朝堂事务开口,而幽北三路也并没有宦官不得干政的律法,面对颜狩的目光也自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嗯……与你无关,朕只是在想别的事而已……如今朝堂上下除了李登的人,便是太子的人,朕即便是再想复位,也不得不考虑朝堂之上群臣的心思啊……”
李清听到这里却摇了摇头:
“陛下……据微臣所知,如今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已经没有几个李相爷的人了;就连他门下头号走狗万长宁,前几日都被他割下了髌骨,今时今日还在丞相府养伤呢……”
颜狩一听这事,顿时觉得有些新鲜。自己努力了半辈子都没能完成的事业,这才过去了几天,竟然就被自己的大儿子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哦?士安可是一员能吏、又是他亲手拔擢的心腹干将,他那个老财主又怎么会舍得动如此大刑的?”
“这事儿我也是听别人说起的……据说自从陛下龙体抱恙,李丞相便也称病在家了;之后太子殿下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然笼络了万长宁与他一道,把朝堂上下仔仔细细地犁过了两三遍……”
“你的意思是说,李登之所以下狠手,全是因为万长宁倒戈了?”
李清略带疑惑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回道:
“这奴才可就不知道了,不过据奴才琢磨着,太子爷毕竟也是李丞相的亲外甥,既然是一家人合作,也就谈不到‘倒戈’二字了;而且在下也只是区区一介宦官,整日里陪在陛下身边,消息也灵通不到哪去……若是需要的话,不如陛下把御马监交……”
颜狩一听到‘御马监’这三个字,顿时心如刀绞。每每想到陆向寅已经‘自尽身亡’,便有些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
“李清啊,你伺候朕也不少年了,平时办起事来也算干净利落,对朕也是忠心耿耿;但是这御马监的活,你还真就干不了……关于御马监的继任人选,朕已经另有打算了……”
说罢宣德帝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摆了摆手,示意李清退出门去。
“陛下您神目如电,您说奴才干不了,那奴才就肯定干不了啊!奴才也就是看您愁眉不展,想要帮陛下排忧解难而已;既然陛下心中早已有所准备,那奴才也就放心了……陛下您早歇着,奴才门外守着去了。”
李清低着头弓着腰,一步一退地出了永灵殿的的大门。在两扇殿门彻底关闭之后,这位四品内廷总管的双眼之中,闪过了一瞬间的狠毒与怨恨之色。
198.荧惑守心
在颜狩正式宣布‘痊愈’之前,这幽北三路的当家作主之人,仍然还是监国太子颜昼。因此他得到那‘东海关大捷’的消息,也并没有比他父皇迟慢多久。不过这两位不愧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面对如此天大的喜讯,竟然同时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与焦躁之中。
其实从表面上来看,颜昼这个储君大位还是极为牢固的;而且再加上幽北三路刚刚在他的‘领导’之下,‘全歼二十五万来犯之敌’的这等天大功绩,根本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可能性。但坏就坏在,自己与万长宁之前那一番‘未雨绸缪’的计划上……
试想一下,即便自己有耐心再等上几十年,可一旦父皇重揽大权之后,发现当今的朝堂之上,除了李清之外,竟然已经全部都成了太子的爪牙,到那时父皇又会作何感想呢?而且如今万长宁已经被自己弃如敝履、而丞相李登和奉京府尹卫安恒二人,从很久之前便已经称病不朝,而若是自己能够继续掌权,这些问题还都能慢慢消弭于无形之中;可一旦父皇重掌朝政,面对关北路那成千上万的灾民,与饱受战火摧残,百废待兴的百业民生,又怎能不需要那些曾经的‘得力助手’呢?
可以想象的是,无论李登与卫安恒此时心中作何感想,也都不会站在自己这边了。
而近日以来,没了万长宁、或者说是李登的助力,户、工两部早已经处于瘫痪停摆的状态下了。之所以会成了今天这样,皆因当初自己为了兴建那座双天赌坊,早就彻底掏空了内外两库中的每一枚铜板;而时至今日,自己当初为了那种能够日进斗金的‘阿芙蓉膏’。仍然还欠着汇南钱庄一笔数目不菲的银两,
可以说今时今日的幽北朝廷,已经变成了一具四面漏风的空壳子;而自己原本已经想出一个解决巨额债务的好方法,但此事也只是开了一个头,还没有收到什么实际产出;如今若是一旦让父皇重掌大权,那么他老人家就要面临着各路债主,拿着自己按下了手印的借据,拍着皇宫大门讨债来了。
若是一旦如此,那么自己做的所有小动作,都会被父皇尽收眼底;皆时盛怒之下的父皇又会作何之想?那时自己这个储君大位还坐不坐的稳当,可就不太好说了。
不过心烦归心烦,欠债归欠债,只要父皇一日没有宣布痊愈,那么自己这个监国太子就要履行一日的职务。如今兵部既然领到了陛下转送来的正式文书,也就代表东海关大捷,已经可以方在明面上来说了。
而自己这个监国太子,也自然要履行分内职责了。
今日一早,奉京城的百姓便发现了城中的气氛与往日里截然不同:往日里那些冷清与萧索全都不见了踪影,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喜悦的笑容,互相谈论的话题皆是那个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与将星转世的那位飞熊军统帅颜重武;而那些因为两北战事而关闭的买卖家,今日也都重新开了张,而且无论他们做的是何种生意,全都进入了‘让利大酬宾’模式;
而原本戒备森严的四方城门,此时也同时四敞大开,那些挥舞着净街鞭子的皂吏也呼呼喝喝地喊着上级的指示:
“上面发话了啊!飞熊军大捷,只一阵便歼敌二十五万有余,在东海关前打败北燕狗,扬我幽北国威!从今日起,奉京四方城门大开三日,允许百姓自由出入;所有大小商家的一应税费,全部免除一月!庆祝东海关大捷!”
一听到宣德帝颜狩宣布减免税负,被压抑了一整个春天的幽北百姓,终于陷入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从正午时分一直到夜幕降临,奉京城中那‘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就没断过,家家户户都提着红纸灯笼,客气着互相道喜;而茶馆酒楼此时也都坐满了高亲贵友,竟然比往日里不打仗之时,还要热闹几分。
欢声笑语传遍了奉京城的每个角落,但在河中后街的沈宅之中,如今却是一片死寂。
“老何……你会不会看错了呀?我可从未听说过萨满巫师也会观星相的,若是那些没把握的昏话,你可不能乱说啊……”
沈归一脸踌躇地问着面色凝重、正站在水榭顶上仰望星空的何文道。何文道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先是沉默地摇了摇头,随后又跳下了房顶,走到沈归的面前:
“你从小便跟着林思忧大萨满,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呢?萨满巫师怎么可能不会观测星相?甚至应该这么说,在萨满教的古典教义之中,便包含了有关于星辰图腾方面的记载。若是萨满巫师不会观测星相,难不成我们平时预估风向、警示地灾、估算雨雪余量、防瘟治病、甚至是选择渔猎耕伐的开休时节,都是靠着请神上身不成?那得有多少萨满巫师,才供的上这么挥霍啊?”
何文道白了一眼沈归,觉得沈归这人虽然聪明,但在萨满教的范畴以内,却实在没什么灵性可言,白白浪费了林思忧大萨满的十年教导:
“这些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我早把多年来搜罗到的萨满教古籍,存放在了城北的总坛之中,你若是真的好奇,就抽些时间自己去通读一遍,以后就不会问出这种幼稚的问题了……”
沈归倒也不是没翻过萨满教典籍,但那些典籍上面的所使用的文字,大多都是萨满古体文字,以自己的书评,只能仿佛看图说话一般蒙出十之一二,更别提通读一遍了……
“我没问题你萨满教的奥义,我就问问你刚才站在房顶上所说的胡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何文道打量了周围一圈,又看到了已经彻底痊愈、正一脸虚心求教的‘相关从业者’刘半仙,便彻底放心下来,抬手一指天上的一颗星星:
“你看,那有一颗萤火虫一样的红色星辰,人们通常都称它为‘萤惑’,取的也是‘莹莹火光,离离乱惑’之意。当然也有人习惯称他为‘悬息’;但无论在何方教义之中,这‘荧惑’都是主杀伐、死亡的一颗凶星;而如今这颗萤惑星停留的方位,便是处于‘东方青龙七宿’的第五宿——心宿。这种星相极为罕见,还有个独特的叫法——荧惑守心。”
沈归被何文道这一嘴‘技术名词’说的有些懵,他回头想找刘半仙这个‘业内人士’给自己翻译一下,才发现这老头也是一脸呆滞地看着半空中那颗荧惑星,最里面还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何文道的话——敢情这老头也是个二把刀,现在这嘟嘟囔囔,肯定是背词呢!
“你的意思是,因为天上出现了这个‘荧惑守心’,所以颜青鸿就小命不保了?”
沈归指着身后脸色铁青的颜青鸿说道。何文道却摆了摆手,急忙撇清关系地澄清道:
“我可没这么说啊!不过从星相来讲,这心宿所在的位置,是‘青龙之腰’,也被称为‘皇子心’。此时执掌杀伐与死亡的萤惑落入心宫之中,其中的含义不言自喻啊!而且不是有句俗话,叫‘妖星现、天下乱’吗?这妖星所指的,也是这颗赤色的荧惑星啊……”
何文道这一解释,院中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颜青鸿,口中还同时发出了‘嘶’地抽气之声;
而‘万众瞩目’的颜青鸿面色骤一片惨白,他身处双手紧紧地握着身边的‘孙二大夫’,一个劲地摇晃起来。
“你别冲我使劲啊!我虽然有个‘倒转阴阳’的名头,那也是人家为了取笑我才叫的外号,又不是真的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听得懂好赖话吗你?”
孙白芷揉了揉自己被捏疼的手,极为嫌弃的躲开了方寸大乱的颜青鸿。
沈归见颜青鸿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于心不忍地安慰了几句:
“颜老二你慌什么,人家说的是皇子没错,但不管从哪论,你都是排行第二的货,要死也是你那个兄长先死,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还未等颜青鸿反应过来,何文道先是兜头泼过去了一通凉水:
“你是指望天上的星宿、冥冥之中的宿命,去分辨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家务事啊?‘那拉呼(萨满古语,星辰之神)’才不会管你到底是哪位皇帝的第几个儿子呢,只要是流淌着皇族血脉的男丁,面对这‘荧惑守心’之相,就都是一个绳子上拴的蚂蚱,谁也别想跑!”
沈归听完何文道这不合时宜的反驳,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那照你这么说,还有他老子颜狩呢,他不也是先帝的种吗?”
“是啊,所以我不是也说了,谁都别想跑!”
“那要是这么看来,幽北百姓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了呀!”
何文道看着满脸都写着‘积极乐观’的沈归,冷哼一声:
“哼,别想美事了,根据萨满典籍记载,每次荧惑守心出现,皇族男丁都会死去一位;不过最后死的到底是谁,可只能交‘那拉呼’来抉择了。”
颜沈归听完扭回头看了看颜青鸿,思量了一番之后说:
“要不要去帮你求个平安符什么的?”
199.妖星入宫
“等了这么多日,你终于还是露出了嗜血的獠牙。好好好,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第一次出手便要了二十五万人的性命,如此的大手笔,还真称得上是气冲霄汉呐!那么,就让老夫也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除了紫金城正南方向的承天门,靠东的位置便是北燕王朝的钦天司道观所在。在这道观之前,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台,称之为‘观相台’,是用于观测星相,占吉卜凶的一座‘宗教性建筑’。
今日的观相台上,正伫立着一位鹤发童颜、身着青衣道袍的清瘦老者。他发出了刚才那一番感慨之后,回首又点燃了三柱清香,紧接着还在一柄木剑上插了一道黄裱纸。这道人轻轻向东北方向一挥木剑,剑尖之上的黄纸竟然凭空燃成了一团绿火,脱离开了剑尖的束缚,朝西南方向飘散而去,没过多久,便消失在半空之中,无影无踪了。
此时此刻,已经得到东海关败报的天佑帝周元庆,正站在承天门城楼之上,隐在暗处注视着这位清瘦道人的一举一动。当他看见那道发出绿火的自燃黄符纸,朝西南方向飘去之后,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观星台之下还站着一位青年道士,看模样大约在十六岁上下,面目生的极为平凡普通,没有一丝一毫可以引人注目的特点,若是换上平民百姓的衣服,扔在人堆里一准找不出来。
这位相貌平平的青年道士,注视着那位清瘦老道从观相高台之上一跃而下,半空中身形宛若一枚毫无重量的羽毛般、飘飘荡荡了好半天,最后才静悄悄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师父……您那道符……”
“木秋,慎言!”
这位清瘦的老道轻声喝止了欲言又止的小道士,随即又指了指他腰间的酒葫芦,接过之后拔开了塞子,朝着空空如也的承天门冷哼一声:
“哼!此乃九五真龙之穴,岂容尔等阴鬼邪魔作祟!待关某引动三味真火,把尔等妖邪炼一个魂飞魄散!”
这声音带着无比的威严,在空空如也的承天门外空灵地回荡起来。回音未消,这关道人便仰头喝下一口酒液,朝着虚空之中噗地一声尽数喷出……
酒葫芦里只是些普通的酒液,从这位道长的口中喷出,竟然成为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若不是经常见到这老道的‘灵法神通’,天佑帝周元庆是决计不会相信这些神鬼妖邪之说的!
如今先是见了无火自燃、又凭空消失的普通黄符、而后又见他从高台之上翻身跃下,体态飘摇而毫发未伤;如今竟还能口吐三味真火,斩妖除魔镇守宫门,看来自己这位大供奉,果然是有真本领的玄门大家!
直到这位钦天司大供奉关北斗,带着自己的徒弟乔木秋,回到了钦天司道观之内,小徒弟才不解地开口问道:
“师父,您为何要耍那些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啊?”
关北斗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的双腿说:
“师父从那么高的观相台翻身落下,难道凭的不是真功夫吗?”
“可那也不是……”
“孩子记住了,只要你有真东西傍身,那么假的也会成了真的;若是你没有能拿住人手艺,那么真的也会成了假的;刚才师父在高台上观测星相之时,陛下可就在承天门的城楼之上注视着咱们师徒二人呢;若是不给他点玩意儿瞧瞧,咱们钦天司还哪来那些无穷无尽的香火供养啊?”
关北斗一边从宽大的袖口之中掏出无数瓷瓶,一边对徒弟念叨着。而乔木秋看起来也只是听了个似懂非懂,但却极有眼力架地帮自己的师父拍打起身上沾染的尘土:
“可是师傅啊,就您方才耍的那些小手段,南桥市场就有不少精于此道的江湖人,耍起这些手段来都比您厉害多了;可若是想要靠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去唬住陛下,恐怕也不太可能吧……”
关北斗翻身解下了身后所缚的七星斩魔剑,直接拍在了桌子上:
“刚才都跟你说了,师父我手里有真东西傍身,所以施展出来的手段自然也远比那些江湖人更加可信;而且他们用的那种磷粉都是一模一样的大路货,哪有师父这种加了料的看起来唬人啊!咱们耍这些手段也不是为了骗人,只是因为多年以来拿了陛下那么多银子,却整日都站在台子上看星相,也着实有些……”
乔木秋听到这里,突然出言打断道:
“可是陛下请您来,不就是做这的事嘛?”
“可是他毕竟是个凡夫俗子,理解不了天道玄妙啊,所以师父也只能用他们可以理解的手段,来展示一番你我师徒二人的辛劳。这样的话,他才能持续不断、心甘情愿地掏银子啊!”
乔木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出大门、给师父打洗脚水去了。而还在端坐在桌前喝茶的钦天司大供奉关北斗,此时却面带笑意,自言自语地说道:
“妖星啊妖星,接下来你可一定要闹出一个天崩地裂来啊!不然的话,可就枉费关某的一番苦心了!”
说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在观相台上、亲手点燃的三柱清香。这三柱清香放在天佑帝与乔木秋眼中,还只当是他为东海关火海之中惨死的二十余万北燕军民而焚;可实际上,却是关北斗借三柱清香为引、代行天、地、人三才之道,借萤惑守心之天相大势,所精心布下的一道杀阵。而这道杀阵的中心点,则正是天空中东北方向、那道愈加明亮的天市星。
与此同时,正在沈宅之中攀谈的众人,忽然被再次仰头沉默不语的何文道吓得不敢出言。良久之后,何文道先是走到颜青鸿身边,依次扒开他的眼皮、口腔、与手掌心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最后这才松了口气、回身对众人说道:
“大家放心吧,咱们这位二皇子啊,不会突然暴毙猝亡了……”
颜青鸿原本僵硬的身子骤然瘫软如泥,整个人都靠在了身后的椅子背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起街来:
“我看你啊,还不如刘半仙那二把刀呢!什么他娘的荧惑守心、什么狗屁妖星入宫,还什么东方青龙腰,我现在就把你那俩腰子给抠出来你信吗?你他娘准是觉得刚才说的太邪性了,一时间圆不回来,这才临时改了口的!我说姓何的……”
沈归看着他那死里逃生之后的心虚样子,顿时有些不耐烦地止住了他那没完没了的势头:
“有完没完啊你,你要是再这么说,没准可就被口水给呛死了!你听和大萨满把牛……把话说完不行吗?”
何文道根本不被他们所扰,反而仍然面带担忧之色地指向满天星斗的半空之中:
“并非如你们所想那般,荧惑守宫之局也没有破解之法;颜青鸿逃过一劫也不是我胡言乱语,皆因为方才东北方向的天市星旁边,略过了一道飞星;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此时此刻,应该已经有了一位幽北皇族血脉,应劫身亡了……二公子对不住了,看来这应劫身亡之人,不是你的父皇,便是你的兄长……”
颜青鸿听完何文道所言,立刻语气生冷地说: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又不是你弄死的。不过,还好只死了一个而已,要不然我还去找谁报那弑母血仇呢?”
颜青鸿并没有放弃心中的弑母之仇;他没有再查下去的原因也不是认定了凶手的身份、或者顾忌所谓的血脉亲情,不忍下手‘大义灭亲’;皆因为在他的心里,无论谁是主使、谁是帮凶,都必须要付出血的代价,谁先谁后,都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已。
而沈归与铁怜儿早就看出了他深藏在心底的念头,姐弟二人也时常感慨天家之无情,骨肉亲情之淡薄。
就在颜青鸿陷入了一片纠结的情感当中,何文道却又开口接着说道:
“而且……据我观察,无论这应劫身亡的皇族是哪一位,做出选择的都不是天道命运,反而是人力所诱……”
沈归听到他这句话,突然回忆起许多的未解谜团……
“你是说,还真的有人能靠着占星布阵来杀人不成?我听说当年岳海山便是被我大婆婆李玄鱼凌空咒杀而死;莫非这次,对方用的也是此等玄妙手段?不对啊,之前刘半仙告诉我说,是岳海山强行突破凡人桎梏,导致力脱身死的啊!……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俩赶紧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我可懒得再胡乱猜测了啊!”
何文道看了看神色尴尬的刘半仙,也只是歪了歪脑袋,而后语气平和地解释道: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那位青芒剑神到底是怎么死的,恐怕也只有先代大萨满与他本人才能说得清楚了;不过这占星之术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无论是我们萨满教的星辰灵术,还是玄岳道宫的占星道法,还是其他门派关于天相的一切功法、无论施法之人修为高低,都只能借天之势,却不能逆天而行;方才天市星旁划过一道飞星(没有痕迹),便可以证明此百年难得一遇的凶相——荧惑守心,有高人在借助天势;因为若是正常的天相,划过的也应该是一道尾痕明显的流星!”
沈归虽然打心眼里不信这种“封建迷信”的学说,对于日月星辰这些天体也有着自己的理解与概念,但面对着何文道如此的论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地问道:
“那你说说看,这次帮颜老二挡了灾的那个倒霉蛋,到底是他老子呢?还是他大哥呢?”
何文道一翻白眼:
“等明天宫里来人问问不就知道了……我只是个萨满巫师,又不是街边打幡算卦的……”
自从刘半仙被陆向寅的娑罗舍利灯暗算之后,便有些威严扫地。如今在众人略带揶揄的眼神之下,也只能低头不语,羞红了一张老脸。
199.妖星入宫
“等了这么多日,你终于还是露出了嗜血的獠牙。好好好,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第一次出手便要了二十五万人的性命,如此的大手笔,还真称得上是气冲霄汉呐!那么,就让老夫也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除了紫金城正南方向的承天门,靠东的位置便是北燕王朝的钦天司道观所在。在这道观之前,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台,称之为‘观相台’,是用于观测星相,占吉卜凶的一座‘宗教性建筑’。
今日的观相台上,正伫立着一位鹤发童颜、身着青衣道袍的清瘦老者。他发出了刚才那一番感慨之后,回首又点燃了三柱清香,紧接着还在一柄木剑上插了一道黄裱纸。这道人轻轻向东北方向一挥木剑,剑尖之上的黄纸竟然凭空燃成了一团绿火,脱离开了剑尖的束缚,朝西南方向飘散而去,没过多久,便消失在半空之中,无影无踪了。
此时此刻,已经得到东海关败报的天佑帝周元庆,正站在承天门城楼之上,隐在暗处注视着这位清瘦道人的一举一动。当他看见那道发出绿火的自燃黄符纸,朝西南方向飘去之后,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观星台之下还站着一位青年道士,看模样大约在十六岁上下,面目生的极为平凡普通,没有一丝一毫可以引人注目的特点,若是换上平民百姓的衣服,扔在人堆里一准找不出来。
这位相貌平平的青年道士,注视着那位清瘦老道从观相高台之上一跃而下,半空中身形宛若一枚毫无重量的羽毛般、飘飘荡荡了好半天,最后才静悄悄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师父……您那道符……”
“木秋,慎言!”
这位清瘦的老道轻声喝止了欲言又止的小道士,随即又指了指他腰间的酒葫芦,接过之后拔开了塞子,朝着空空如也的承天门冷哼一声:
“哼!此乃九五真龙之穴,岂容尔等阴鬼邪魔作祟!待关某引动三味真火,把尔等妖邪炼一个魂飞魄散!”
这声音带着无比的威严,在空空如也的承天门外空灵地回荡起来。回音未消,这关道人便仰头喝下一口酒液,朝着虚空之中噗地一声尽数喷出……
酒葫芦里只是些普通的酒液,从这位道长的口中喷出,竟然成为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若不是经常见到这老道的‘灵法神通’,天佑帝周元庆是决计不会相信这些神鬼妖邪之说的!
如今先是见了无火自燃、又凭空消失的普通黄符、而后又见他从高台之上翻身跃下,体态飘摇而毫发未伤;如今竟还能口吐三味真火,斩妖除魔镇守宫门,看来自己这位大供奉,果然是有真本领的玄门大家!
直到这位钦天司大供奉关北斗,带着自己的徒弟乔木秋,回到了钦天司道观之内,小徒弟才不解地开口问道:
“师父,您为何要耍那些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啊?”
关北斗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的双腿说:
“师父从那么高的观相台翻身落下,难道凭的不是真功夫吗?”
“可那也不是……”
“孩子记住了,只要你有真东西傍身,那么假的也会成了真的;若是你没有能拿住人手艺,那么真的也会成了假的;刚才师父在高台上观测星相之时,陛下可就在承天门的城楼之上注视着咱们师徒二人呢;若是不给他点玩意儿瞧瞧,咱们钦天司还哪来那些无穷无尽的香火供养啊?”
关北斗一边从宽大的袖口之中掏出无数瓷瓶,一边对徒弟念叨着。而乔木秋看起来也只是听了个似懂非懂,但却极有眼力架地帮自己的师父拍打起身上沾染的尘土:
“可是师傅啊,就您方才耍的那些小手段,南桥市场就有不少精于此道的江湖人,耍起这些手段来都比您厉害多了;可若是想要靠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去唬住陛下,恐怕也不太可能吧……”
关北斗翻身解下了身后所缚的七星斩魔剑,直接拍在了桌子上:
“刚才都跟你说了,师父我手里有真东西傍身,所以施展出来的手段自然也远比那些江湖人更加可信;而且他们用的那种磷粉都是一模一样的大路货,哪有师父这种加了料的看起来唬人啊!咱们耍这些手段也不是为了骗人,只是因为多年以来拿了陛下那么多银子,却整日都站在台子上看星相,也着实有些……”
乔木秋听到这里,突然出言打断道:
“可是陛下请您来,不就是做这的事嘛?”
“可是他毕竟是个凡夫俗子,理解不了天道玄妙啊,所以师父也只能用他们可以理解的手段,来展示一番你我师徒二人的辛劳。这样的话,他才能持续不断、心甘情愿地掏银子啊!”
乔木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出大门、给师父打洗脚水去了。而还在端坐在桌前喝茶的钦天司大供奉关北斗,此时却面带笑意,自言自语地说道:
“妖星啊妖星,接下来你可一定要闹出一个天崩地裂来啊!不然的话,可就枉费关某的一番苦心了!”
说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在观相台上、亲手点燃的三柱清香。这三柱清香放在天佑帝与乔木秋眼中,还只当是他为东海关火海之中惨死的二十余万北燕军民而焚;可实际上,却是关北斗借三柱清香为引、代行天、地、人三才之道,借萤惑守心之天相大势,所精心布下的一道杀阵。而这道杀阵的中心点,则正是天空中东北方向、那道愈加明亮的天市星。
与此同时,正在沈宅之中攀谈的众人,忽然被再次仰头沉默不语的何文道吓得不敢出言。良久之后,何文道先是走到颜青鸿身边,依次扒开他的眼皮、口腔、与手掌心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最后这才松了口气、回身对众人说道:
“大家放心吧,咱们这位二皇子啊,不会突然暴毙猝亡了……”
颜青鸿原本僵硬的身子骤然瘫软如泥,整个人都靠在了身后的椅子背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起街来:
“我看你啊,还不如刘半仙那二把刀呢!什么他娘的荧惑守心、什么狗屁妖星入宫,还什么东方青龙腰,我现在就把你那俩腰子给抠出来你信吗?你他娘准是觉得刚才说的太邪性了,一时间圆不回来,这才临时改了口的!我说姓何的……”
沈归看着他那死里逃生之后的心虚样子,顿时有些不耐烦地止住了他那没完没了的势头:
“有完没完啊你,你要是再这么说,没准可就被口水给呛死了!你听和大萨满把牛……把话说完不行吗?”
何文道根本不被他们所扰,反而仍然面带担忧之色地指向满天星斗的半空之中:
“并非如你们所想那般,荧惑守宫之局也没有破解之法;颜青鸿逃过一劫也不是我胡言乱语,皆因为方才东北方向的天市星旁边,略过了一道飞星;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此时此刻,应该已经有了一位幽北皇族血脉,应劫身亡了……二公子对不住了,看来这应劫身亡之人,不是你的父皇,便是你的兄长……”
颜青鸿听完何文道所言,立刻语气生冷地说: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又不是你弄死的。不过,还好只死了一个而已,要不然我还去找谁报那弑母血仇呢?”
颜青鸿并没有放弃心中的弑母之仇;他没有再查下去的原因也不是认定了凶手的身份、或者顾忌所谓的血脉亲情,不忍下手‘大义灭亲’;皆因为在他的心里,无论谁是主使、谁是帮凶,都必须要付出血的代价,谁先谁后,都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已。
而沈归与铁怜儿早就看出了他深藏在心底的念头,姐弟二人也时常感慨天家之无情,骨肉亲情之淡薄。
就在颜青鸿陷入了一片纠结的情感当中,何文道却又开口接着说道:
“而且……据我观察,无论这应劫身亡的皇族是哪一位,做出选择的都不是天道命运,反而是人力所诱……”
沈归听到他这句话,突然回忆起许多的未解谜团……
“你是说,还真的有人能靠着占星布阵来杀人不成?我听说当年岳海山便是被我大婆婆李玄鱼凌空咒杀而死;莫非这次,对方用的也是此等玄妙手段?不对啊,之前刘半仙告诉我说,是岳海山强行突破凡人桎梏,导致力脱身死的啊!……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俩赶紧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我可懒得再胡乱猜测了啊!”
何文道看了看神色尴尬的刘半仙,也只是歪了歪脑袋,而后语气平和地解释道: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那位青芒剑神到底是怎么死的,恐怕也只有先代大萨满与他本人才能说得清楚了;不过这占星之术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无论是我们萨满教的星辰灵术,还是玄岳道宫的占星道法,还是其他门派关于天相的一切功法、无论施法之人修为高低,都只能借天之势,却不能逆天而行;方才天市星旁划过一道飞星(没有痕迹),便可以证明此百年难得一遇的凶相——荧惑守心,有高人在借助天势;因为若是正常的天相,划过的也应该是一道尾痕明显的流星!”
沈归虽然打心眼里不信这种“封建迷信”的学说,对于日月星辰这些天体也有着自己的理解与概念,但面对着何文道如此的论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地问道:
“那你说说看,这次帮颜老二挡了灾的那个倒霉蛋,到底是他老子呢?还是他大哥呢?”
何文道一翻白眼:
“等明天宫里来人问问不就知道了……我只是个萨满巫师,又不是街边打幡算卦的……”
自从刘半仙被陆向寅的娑罗舍利灯暗算之后,便有些威严扫地。如今在众人略带揶揄的眼神之下,也只能低头不语,羞红了一张老脸。
200.袖手旁观
宣德帝颜狩,此时正跪在颜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内心之中一片晦暗。
方才他吩咐过李清,去给御马监递了个纸条,交代他们调查一件不太重要的小事。之所以有这个举动,也只是为验证一番御马监此时的底细而已。皆因为在陆向寅死后,御马监上下便极有默契的奉他那个关门弟子柳执为首,即便自己这个皇帝并没什么意见,但也总得知道这位陆监事选定的继任者,手头究竟有多少本事?他御马监的屁股,如今又坐在了哪一边才是。
可没想到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记投石问路,却被他敲出了一头猛虎来!不得不说,柳执这个御马监上下默认的继任者,办事速度还是让自己极为满意的。一个纸条递出去,没过一个时辰,李清便带回了他们用火漆封口的三张信纸。
颜狩看完了信纸上所写的消息,便神色如常的用灵台上的烛火燃成了一片灰烬。他摒退了李清,略带着萧索地坐在了蒲团之上,内心之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方才他只是吩咐御马监,把监国太子在这两北战争中的一切功过简单叙述一遍,却想到自己看到的却是自己那个以聪明睿智著称的大儿子、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以前自己还一直认为颜昼此子,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行事手段,都像极了年轻之时的自己;可如今按照御马监的奏报来看,自己的想法恐怕还是过于保守了!颜昼此子的真实一面,无论是心思深沉还是手段狠辣,都远超自己十倍乃至数十倍。
他做的事,有很多都是自己当初想做、但最后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搁置一旁;还有许多自己早就想出的‘好法子’,但因为手段过于阴损狠毒,实在有悖纲常礼法,而被自己亲自打消的念头,此事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施展出来。当然,这些事情有成有败,还有的正在实施当中,暂时还看不出结果如何;不过自己这个现任皇帝若是想要复位,就免不得要开始打算。究竟应该如何去做,才能为这个大儿子善后了……
第二日清晨,狂欢了一整夜的奉京城终于安静下来,就平时连开门最早的早点铺子,此时都不见一个人影。皆因为昨日里大家都和和气气、高高兴兴地狂欢了一整晚;此时此刻的全城百姓,大半都还处于‘倒时差’的过程当中;而且据衙门口的官老爷说,今日自傍晚酉时开始,萨满教的巫师们还要举行一个盛大的祭祀大典,以祭奠在两北战争中阵亡将士的英灵;所以这些做小生意的人,都放弃了早市的生意,纷纷养精蓄锐,以待酉时祭祀典礼的到来。
李清也在小太监的伺候下梳洗完毕,换上一副精神喜气的笑脸,轻轻地叩打了永灵殿大门的门环:
“陛下,奴才来伺候您洗漱了……陛下……”
李清先后敲两次大门,而殿中仍然是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平日里就算颜狩还未睡足,但听到自己的敲门声,也都会应上那么一声;可今日的永灵殿中,竟然没有一丝声响传出。而内廷总管李清,就在这冷清寂静的永灵殿院外,也莫名地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陛下您如何了?好歹也应奴才一声啊!……陛下恕罪,奴才可要闯进来了啊……”
感觉不太好的李清再也按捺不住性子,轻轻地推开了一道门缝。只见宣德帝颜狩正跪付在蒲团之上,与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之上、帝王叩拜天地之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陛下您别这样……您已经做的很好了。如今北燕大军已经全军覆没……”
李清边说着宽心话,便使劲儿揉着眼睛走上前去,想要做出一副‘与君同忧’的悲痛模样、把跪在先祖牌位前的颜狩搀扶起身……
“陛下!”
颜狩刚倒在李清怀里之时,他还以为是因为颜狩跪伏了一夜、手脚麻痹无法用力的原因;拼命地扶抱住他以后,李清这才发现宣德帝颜狩的双眉紧紧地皱在一起,双手紧紧捂住胸口部位,紧咬牙关无法开口说话……
“陛下是胸口发闷吗?先躺下先躺下……奴才马上给您去传御医……”
李清轻手轻脚地放平了宣德帝颜狩,又把蒲团垫在了他的头下之后,便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永灵殿大门……
“……嗯,凡心胸之症,皆属阳虚。正所谓阳气不足则阴血不生,所以欲医此症,应以固本培阳为主……”
一位太医院赶来的医官,正一手撵动颌下银须,一手掐着颜狩的脉门,摇头晃脑地说着一些李清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非也非也,依老夫看来,陛下此时双手捧心,应是心胸胀刺难忍,此乃痰淤气滞之症,应以温补通窍为主……”
此时永灵殿中正站着几位老医官,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有各人的思路,大家都各执一辞,但偏偏谁都不施针下药,急的一句都没听懂的李清,心中隐隐生出了杀人的冲动。
这几位白头发白胡子的‘华禹名医’,都是太子爷手下的人,花高价从南康与北燕请回来的岐黄圣手;意在解决太医院中只有孙白术一人独大的局面。原因也很简单,若是颜昼自己登基之后,这太医院也不能全凭前朝的院正来支持呀!倒不是信不过他孙白术,只是颜昼打心眼里不希望这幽北三路除他之外、还有任何人能够一家独大。
可想而知,当这些‘雇佣兵’听到了宣德帝颜狩‘再次犯病’之时,会有多么的兴奋难耐!这是宣德帝颜狩的病痛之症,但同时也是他们这些江湖游医、通向富贵之路的天梯啊!所以这些人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之后,便急忙凭着自己的太医腰牌进了宫。
不过这些人虽然医术平平,但为人处世上面,却个顶个都是人精。入宫之后一见颜狩所患病症,是很明显的心症,便与周围的同僚们,十分默契地举行了一场医道精辩。谁都不肯、也谁都不敢率先诊治下药……
“你们这些人说的都挺热闹,动手啊!治啊!没看见陛下痛苦地把嘴唇都咬出血了吗?怎么都光知道耍嘴皮子呢?手底下见真章啊!”
李清急的直跳脚,不停地拽着这些须发皆白的‘老夫子’;而被他拉扯谩骂的郎中也不生气,反而手捻银髯、极有‘涵养’地说道:
“李总管,老夫理解您急切的心情,但岐黄之道博大精深,首先要讲究一个辩症得当;只有辩症识症,方能对症下药;也只有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呀……”
李清听了老太医的这番论调,心中也觉得有些‘外行领导内行’之嫌,急忙面带歉意地说:
“是是是,先生说的是。可眼下陛下病情紧急,已经容不得片刻拖延了,还请各位先生尽快施法救治,以免延误病情啊!”
这位老者又摆了摆手,伸手朝着四周面带矜持自得之色的几位同僚,语气颇有些不满地说道:
“我等同僚如今不都在辩症论治吗?所谓欲速则不达,陛下龙体至尊至贵,辩证未明而胡乱用药,真出了问题的话,谁又负得起这个责任呢?”
说完他再也不看李清,反而与诸位同僚继续‘辩论’起那些玄之又玄的医道名词术语来。李清看着他们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下了狠心,一咬牙走出了永灵殿的大门,刚要跑向御马监方向,却见到身背两个巨大医箱的太医院院正孙白术,正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地朝着永灵殿方向走来。
“孙院正为何来的如此迟慢?陛下不是赏过你一道金腰牌,许你乘轿骑马,穿行皇宫畅通无阻的吗?这十万火急的事,您怎么自己跑来了?”
李清急忙朝着他小跑几步,伸手接过了一个大医箱,与孙白芷一起跑向永灵殿。
“前几日奉京城外不是来了一伙北燕骑兵作乱吗?太子说怕有北燕探子混入宫中,便把那道腰牌收回去了……老夫背着两个这么大的医箱,又如何能跑得快啊!”
“明明知道陛下病急如火,你还背着这么大的医箱,延误了病情可如何是好啊!”李清感受着自己肩上的重量,一边跑一边责问道。
“再急我也得背着医药箱子啊,难道还空手来吗?那就算及时来了,又怎么为陛下施救呢?”孙白术虽然跑的气喘吁吁,但面对李清的指责,仍然颇为不解地反问道。
这句话算是把李清心底的莫名疑惑点破出来!是啊,屋中那些大夫虽然来得极快,但为何没有任何人背负医箱呢……难道……?
还未等李清想明白,孙白芷便先行跑到躺在地上的宣德帝颜狩身边。他先是伸手探了探鼻息、而后拨开眼皮口腔略微观瞧了一下,最后伸手搭脉、约有十息时间过后,便翻开身边的医箱,掏出了银针布包……
孙白术就在那几个‘业界老前辈’的指点与谩骂声中,伸手拨开了宣德帝颜狩胸口处的衣衫,又迅速准确地在他手腕与手掌处施以针灸。
随着一声呻吟,宣德帝终于松开了紧咬的牙关,也睁开了紧紧闭合的双眼。他先看了看周围那些袖手旁观之人,又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孙白术与李清,无力地摆了摆手:
“孙院正与李清留下,其他人滚出去……”
“陛下,此子鲁莽……”
“滚!”
201.颜狩驾崩
“孙院正啊,这多年以来,你一直都是朕最信任、最放心的亲近之人!如今你也应该实话实说,今次朕究竟身染何疾,又究竟因何而生?此刻病情又发展如何呢?”
孙白术仔细地捻动着颜狩少府、关元两处穴道的银针,听了颜狩的问话,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一言未发。
旁边的李清真的是要被急疯了,这不光他是护主心切,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担心自身安全:自打当了这个内廷总管开始,他李清的前途与命运,便都已经紧紧地绑在了颜狩身上;之前他想趁机攥住御马监那个‘无头之蛇’,也存着提前为自己找出条后路的念头;可还没等自己有所‘收获’,颜狩这场来势汹汹、又没头没脑的重病,着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不发一言的孙白术也并非因为医道不精,导致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所以不敢妄下断言;相反的,他已经知道了颜狩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是因为‘伴君如伴虎’的原因才不敢轻易开口。
简单说来,颜狩此次病因皆是因为大限已到,断非药石人力可医。
颜狩询问之后等了好久,见孙白术仍是低头不语。先是面露惊讶之色,而后又变为了怨毒、随后面带恳求之色看着孙白术;又这样看了他一段时间,见孙白术仍然紧皱眉头,一眼不发,颜狩终于发出一声苦笑,拍着孙白术的肩膀说:
“你总得让朕知道,朕是因何而死吧……”
这句话一出口,李清却先蹦了起来。他紧跑两步上前,使劲抓住孙白术的衣袍,用尖细的声音恶狠狠地说:
“孙白术你别给脸不要脸!面对陛下的垂询不言不语是个什么意思?陛下乃是九五之尊,上天之子,必将福寿绵长,与日月同辉!你不过区区一介郎中,又怎敢妄自揣度天意!”
孙白术尽管被李清拽住了衣袍,但施针的手仍然还是稳稳当当。不过他听到颜狩问询自己的语气有所改变、又仔细分辨过一番他脸上的表情后,这才声音低沉地开口说道:
“陛下乃是上天之子,余下寿元几何,定然不是下臣可以断言的天机。不过若视同凡夫俗子来诊断的话,那么下臣的查验的结果应该并无错漏之处。今日陛下的心痹之症,其实只是发散于外的表症;其实陛下龙体的内里,此时已经见了绝脉,气血两衰生机尽丧,下臣已再无回天之力了……”
宣德帝颜狩听到孙白术给自己判定了‘死刑’,倒也未见如何激动,反而略带疑惑地问道:
“孙院正方才所说朕勉强听的懂,但却不太明白。想朕如今正值盛年,平日里身体也十分康健;就连之前那一番病症你也……如今毫无征兆之下,却为何又会见了绝脉呢?”
孙白术听到这里,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哎……陛下所言极是,这点也正是臣下的不解之处。之前陛下龙体‘抱恙’之时,臣下也曾经为您治疗过一番。那时节陛下体内还是生机勃勃、气血两旺,乃是春秋正隆的壮年之相;如此仅仅几十日过去,又怎会颓败如斯呢……”
急的双眼血红的李清听到这里,突然一拍大腿叫嚷到:
“定然是有胆大包天的狗奴才,不知受了何人的蛊惑,在陛下的日常饮食之中下了毒物!奴才这就去把御膳房的人抓出来挨个审问,定要他们拿出解药来……”
孙白术伸手相拦,摇了摇头说:
“以陛下如今的体征看来,并没有中毒的迹象;而且若病症来自于饮食之中,那么李总管如今又怎会毫无异状呢?打个比方好了,每个人的生命力都仿佛满满一竹筒的清水,随着年纪的增长、生活状况的不同、个人体质的差异,这桶水流逝的速度也不一样,这也是每个人寿数不同的原因;而如今陛下的那桶水,已经空了……至少据下臣所知,世间并没有一种毒物的效果会如此隐蔽而迅速的……”
颜狩听到这里,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白术啊,有劳你多年以来的精心照顾了。想来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天数到了吧……朕是上天之子,定然也只能顺天而行………没关系,你退下吧,朕还有些事想和李总管单独交代一下……”
如蒙大赦的孙白术急忙叩了三个响头,收拾好那两具大医箱,跌跌撞撞地退出了永灵殿的大门。
天交正午时分,神色悲痛提泪横流的李登走出了永灵殿的大门。这也宣告了幽北三路的第三任君主——宣德帝颜狩,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个有些意外的结局,对于一位刚刚脱离了苦海、正准备放开手脚成就一番丰功伟业的君王来说,绝对称得上是‘残酷’二字了。
他还没来得及与李登分出一个胜负、也没来得及实行什么仁爱养民的德政,甚至都没来得及见一面北燕与南康那两位老对手,就这样怀着未竞大业的遗憾、与带着些莫名其妙的委屈,卑微而安静地死去了。
与此同时,沈归正站在酣眠之中的颜青鸿床边。
时至今日,颜青鸿在北兰宫中受到的火炎灼伤,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尽管他从那场大火之中捡回了一条命来,但浑身上下却仍然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疤痕;不过万幸的是,他那一张颇为俊俏的脸蛋上,却并没有留下什么过于显眼的伤痕。这也不知是因为他身怀皇族血脉、真的有上天庇佑,还是因为颜青鸿这个傻人,自有属于他的那份傻福气。
“我说沈归你有病吧?大早上你……你站我床边干嘛啊?”
仿佛感受到了沈归那‘灼热’的目光,原本还在酣睡之中的颜青鸿突然睁开了双眼,与沈归那略带探究的双眼瞪了一个四目相对。
“还大早上?现在都过了午时了,我就是来看看你这个‘命犯天相’的二皇子,是不是已经凉透了。昨天何文道不是说你们颜家要死人吗?我得来看看你今天还能不能醒的过来呀!前几天和小返聊天的时候听他提起过,这宅子要是死过人呐,日后可相当不好出手了……”
颜青鸿听完沈归这个解释,直接翻过了身子,闭上眼睛嘟囔着:
“老子命大着呢,北兰宫那一场火都没烧死我,还怕他几颗鸟星星了……”
“沈归!外头有人找!”
就在沈归与颜青鸿正在斗嘴的时候,傅忆的喊声便传入了厢房之内。
“谁啊?”
两位懒人就这么隔着好几道房门,靠扯着脖子互相嘶吼交流了起来。
“不认识!是位道姑!”
一听来者是一位道姑,沈归还没反应过来,刚刚转过去装睡的颜青鸿,又立刻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满脸带着暧昧与钦佩的神色看着沈归:
“可以啊你!确实比我玩的野,道行也比我深……”
等沈归带着一脸揶揄之色的颜青鸿来到大门口之后,便见到了一位身穿一身深蓝色粗布道服的年轻坤道。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玄岳道宫的道法,自有玄妙之处,总之沈归第一眼见到这位坤道之时,心中便生出了一种不自觉的亲近之感;而跟出来凑热闹的颜青鸿却仿佛没有发觉这一点,只是凭着自己日常的一贯作风,几步便走到了那位道姑面前:
“这位女冠有礼了……敢问座下道号、仙观何处、芳龄几许啊……”
沈归听到这里,急忙上前伸手拽过了口无遮拦的颜青鸿。他除了第一句还像是人话以外,其他的完全是逛花街柳巷的口风,自己可不想刚刚解决了一个陆向寅,又因为他几句闲话,再惹上玄岳道宫这个大麻烦。
他陆向寅虽然是玄岳道宫的弃徒,但谁又知道人家本家怎么想的?如今这位道姑看起来虽然年纪轻轻,但毕竟已经下山入世,按照玄岳道宫的规矩推断,一定是手头颇有些道行的玄门高人……
虽然这位坤道被颜青鸿以言语轻薄了一番,但白皙圆润的脸上丝毫未见愠色,反而还探出头去、鬼鬼祟祟地朝着沈宅之中打量了一遭,又踮起脚尖看了看沈宅门房之处,这笑吟吟地对沈归说道:
“沈居士,你我二人多日未见,可还安好啊?”
沈归听见这位坤道说出自己的底细,又仿佛和自己是老相识一般谈起了‘旧情’,心中顿时有些乱了方寸:到不是惊于这位坤道的清丽美艳,而是自己打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便与萨满教结下了不解之缘,平日里自然一不斋僧二不纳道,活了这二十年时间,也从未认识过什么玄门中人。唯一认识的就是那个死鬼陆向寅,还刚被自己亲手给宰了……
“哦?看来沈居士把贫道忘了一个干净啊……不过贫道提起另一位居士的名字,沈居士你一定不会陌生——难道那位李乐安李居士,您也忘记了吗?”
沈归一听到‘李乐安’这三个字,脑中立刻乱作一团:这玄岳道宫的人好准的手段,自己与陆向寅的事才过去了几天?对方竟然已经把手伸向了游离在两北战争之外的大荒城中?如此一来对方不仅拿住了自己的死穴,连带着也拿住了东幽李家的死穴!无论他们的背后原因是怎样,单凭他们下手如此精准迅捷,也都不会是什么误打误撞的意外之事……
沈归脑中一片纷乱,一时间摸不准对方的来路与意图,只能双眼平静地盯着对方,想用沉默来故布疑阵,看能不能从这位坤道口中套出更多的消息;没想到对方说完李乐安的名字之后,也只是睁着那双熟悉的眉眼,略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正在沈宅门房前的四个人面面相觑之时,手里拎着三只鸽子的刘半仙,回到了沈宅门前。路过门口四人身边的时候,随意瞥了一眼那位陌生的坤道,嘴里面还嘟囔了一句:
“哎?这孩子的易容术,使得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