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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全文阅读

作者:溪柴暖     马过江河txt下载     马过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02.东幽李家

    刘半仙话音刚落,这位坤道立刻发出了‘噗’的一声‘炸笑’,随即便弯下腰捂着肚子‘哈哈哈’的笑个不停;这副‘魔幻’的场景,把对面沈归这哥仨看了一个面面相觑,谁都无法把眼前这位瞬间破功的粗放女子,与刚才那位看起来高深莫测的‘玄门女冠’联系到一起。

    “半仙您真讨厌!我刚才来的时候还特意瞧了瞧门房,看准您没在家我才敢玩的;这才刚把他们三个给唬住,您一句话就……就让我这半天的劲全白费了……哈哈哈哈哈……”

    刘半仙把手里的三只被捆在一起的鸽子往地上一扔,随即抬起右手朝着这位女坤道的脸抹了一把……

    “鱼胶不能总挂在脸上,要不然容易闷出面疮来……”

    随着刘半仙的大手一挥,这位易容过的女坤道,终于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来者正是被沈归遣人送回了大荒城中的李家大小姐,李乐安。

    “哎?我不是让冬至的兄弟送你回去了吗?咋?迷路了?”

    沈归看着一直在撕扯着脸上那些鱼胶碎屑的李乐安,纳闷的问道。

    “嗯…是出了些岔子……嗯……现在你府上可有什么嘴巴不严的外人吗?”

    李乐安一句话问出,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射向了颜家的那位二公子。

    “……看我干吗啊?我都在这养伤多久了,而且马上就要成沈归的干姐夫了,就单凭这层关系,也能算外人吗?”

    沈归不怀好意地摇了摇头,指了指气急败坏的颜青鸿说:

    “不不不你误会了,你不算外人,算嘴巴不严那一类的。”

    半个时辰之后,傅忆带着神色有些萎靡的丞相大人李登,来到了沈府之中。

    “爹!”

    化作坤道打扮的李乐安一见父亲,也顾不得屋中坐满了‘闲杂人等’,直接飞扑到了李登的怀中;刚刚还在与众人谈笑风生、嬉笑怒骂的李乐安,瞬间在父亲的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

    李登拍着怀中嚎咷痛哭的爱女,面带不悦之色地看向沈归:

    “沈归,你当初是如何向老夫保证的?难不成你要自食其言,做出那等无信无义的悔婚之事吗?我李家虽然放在华禹大陆上,算不得什么名门望族,但也绝不是任人欺辱……”

    “我说李丞相、李大人,您应该是误会了。乐安她这身玄门装束可与沈某无干,是她自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翻出来的……不过有句话您还真说对了,你们李家还真不是任人欺辱的货色。一旦下起狠手来,可是连自己人都能杀呀!”

    沈归此时回话的语气神态,前所未有的阴阳怪气,顶的李登也是愣在了当场,不知道这小子抽的是什么疯。

    近日以来,在他丞相府中养伤的万长宁,没日没夜地发出呼痛与抽泣之声,搅扰的全府上下都不得安宁;而李登既是一家之主、又是他万长宁的恩师长辈,过的自然也都是悲痛交加的苦日子。如今面对沈归这一番变脸,有些混乱的李登根本没想出什么原因来。

    皆因为方才傅忆去府上请动自己之时,也并没有透漏什么口风;而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独女李乐安,竟然会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易容乔装,从东幽路大荒城老家,翻山越岭地又回到了奉京之城中。

    而且此时想来,有件事也十分奇怪:自己这个女儿,虽然对沈归有着莫名其妙的好感,但此时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今回到了奉京城,竟然先来敲动了沈府的大门;这已经不是单单是逾越失礼的问题了……

    “哦?莫非大荒城那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李登耐心思索了很久,唯一想到的也只有这个可能。

    其实自打两北战争开始之后,自己放在东幽路的暗探便已经密报了一些李家外戚的异常举动;可一来战事临头,自己身为一朝宰相也实在无暇分身他顾;二来他也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毕竟是自家之事,彼此又都是沾亲带故的血脉亲属,总要掌握到无可辩驳的铁证,才有理由痛下杀手啊!

    李乐安揉了揉哭红眼睛,略带嗔怪地回头瞪了一眼沈归,便把自己在大荒城中遭到刀疤男‘截杀’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方才在沈归的追问之下,李乐安只是透露了冬至十几位杀手,为了保护自己已经尽数阵亡的结果;当时沈归还以为是李家生出了什么内乱,这才会迁怒到了未来岳父大人的身上;可如今听完整间事情的始末,沈归这才发觉,这次大荒城之乱,远没有他当初设想的那般简单。

    李登听完也眉头紧皱,陷入了一片沉思当中。反而是头脑相对单纯的颜青鸿最先拍了桌子:

    “我说丞相大人,你这可是养了一窝子的白眼狼啊!他们这分明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想要自立门户,这才会遣人刺杀表妹,就是为了给你一个下马威瞧瞧……”

    沈归急忙出言制止了胡乱分析的颜青鸿,反而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餐桌之前,摆弄起了摆在桌面上那些擦得雪白的茶具来:

    “没这么简单,现在听起来,有几个很明显的疑点:这第一个疑点:即便事发的时间,正处于深夜子时,而李家宗府的对面,便是大荒城县衙。街对面的李府深夜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按照常理来说,衙门敢不遣人过来巡查一番吗?所以这第一个疑点,便是在这次事件之中,大荒城知府李子麟,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李登听完点了点头,接着沈归的话介绍起来:

    “子麟这孩子与乐安是同一个辈份的,是外家大长老的儿子。在座的各位都是自己人,李某也不妨说的直白一些。之所以当初会安排子麟出任大荒城知府,老夫也就是看重了他老实中略带着些懦弱的性子。这样的人,虽然不会开创出什么千秋功业来,但用来看守门户却是再合适不过了……当时因为种种原因,老夫独身入京为官,大荒城祖宅留下的只有一些老幼妇孺,这也就是我把宗家宅院,安排在府衙对面的重要原因之一。”

    沈归听完了这些话并未着急做出表示,而是接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嗯……这第二个疑点,便是你们李家外戚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联合起来想要与您做成这笔生意。若是按他们提出来的条件看,他们不仅要付出一大笔购买地契的现银,还要保证年纳贡银不减分毫;可最终他们得到的,却只是一些形式上的好处而已;况且明明他们才是吃亏的一方,却反而急于促成此事,这在常理上来讲,根本就说不通啊……”

    李登皱着眉头思量了一番,语气也满是疑惑地说道:

    “其实,这事的苗头其实早在两北战争开始之时,便已经落入了老夫眼中;可当时老夫全部的精力都被绑在筹措粮饷军械之上,根本无暇分身处理家事;况且我本来也存着一份放长线钓大鱼的心思,这才把他们晾在了一边,迟迟没有表态。不过今天再回想起来,也觉得的确有些异常。因为他们此时耕种的土地,虽然地契握在老夫手中,但因为平日里公务过于繁忙,老夫根本没有闲暇插手;最多也只在每年春耕之时,仔细过一遍各家耕种作物的种类而已。这还是因为可以借用职务之便,平均调节各种作物的粮价与配额而已。也可以这么说,无论买不买这个地契,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沈归听到这里,仿佛有所领悟一般,但也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反而是翻开了第三个茶碗,对在场众人继续说道:

    “这第三个疑点,也是表面上看起来最奇怪的问题。李府本家警戒森严、防备充足,明暗哨卫与护院武师,也个顶个都是江湖上的二流好手;前些日子还有十几位冬至的弟兄也恰逢其会,充斥在了李府的防备当中。如此完备充足的防御力量,却在一个神秘刀疤男的手下全军覆没……此等级数的高手,根本就不是只靠银子便可以请来的了……”

    说到这里,沈归看了看正在逗弄鸽子的刘半仙:

    “嘿嘿嘿老骗子,别装听不见了,依你的经验推断,要迅速解决二百余护院庄丁武师,再加上十几位一流的杀手这样的阵容,需要什么档次的高手?……嘿老骗子,别玩鸽子了……哎?打刚才我就想问你了,这三只鸽子你又是从哪偷来的啊?”

    刘半仙一翻眼皮,指着沈归的脑门说道:

    “冬至那十几个孩子的命,只能算你自己头上!明知道他们都是聋人,你还总是让他们干那些看家护院的事!他们连声音都听不见,能防住个鬼啊?所以,你们口中那刀疤男,只能算作短时间内解决了二百多个废物……按照前后时间来看嘛,这人还远够不上天灵脉的边。只需要一个不弱于陆向寅的人出手,这趟活就算不得什么难事了……至于这仨鸽子嘛,那都是是老夫辛辛苦苦自食其力,打猎得来的!准备让小宋师傅抽空帮我烤了,打打牙祭……”

    沈归没搭理他这一番疯言疯语,而是自己亲手揪过了一只通体纯白的鸽子抚摸了两下,转眼一看却发现了鸽子腿上绑缚的一枚小竹筒。

    沈归抽出竹筒之中的纸条,展开一看,顿时神色暧昧地看向了颜青鸿。

    这纸条上写的字并不多,但却让在场众人都看了一个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把李家的那些‘小事’全都忘在了脑后。

    纸条上写的是:

    宣德帝驾崩前传下口旨,命二皇子颜青鸿,承继皇帝大位。

203.福祸相依

    三只鸽子,三张纸条,写的却是同样的一句话。这种传递消息的方法,其实本身并无可厚非,‘一式三份’也只是为了防止出岔的备用手段而已。可结合纸条上所书写的内容看来,这种常用手法却透出了一丝诡异的味道:发出信鸽之人究竟是谁?他知道颜狩临终前的遗旨,到底是不是内廷总管李清?他为何又会用信鸽这种手段传递消息?这三只信鸽的最终目的,又是不是飞往一处?

    即便沈归与李登都陷入了更深刻的思索之中,可最后一个看到纸条的颜青鸿,却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嘿我说颜老二,你能矜持一点吗?就算你真的做了幽北三路的这个破皇帝,也不值得你这么高兴啊……”

    被他放肆大笑打断思路的沈归一瞪颜青鸿,恨铁不成钢地‘酸’了他一句。不过,沈归说出这话来,还算不得是大发狂言,反而是实打实的心里话。毕竟沈归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就幽北三路这种天寒地冻、人口稀薄、交通闭塞的化外苦难之地,从来没有被华禹大陆的‘主流社会’放在眼里。即便北燕与幽北持续开战百年有余,而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东海关那独特的地理位置所导致的。

    毕竟此时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的东海关,可是扼住北燕王朝的咽喉要道。而卧榻之旁,又岂容他人鼾睡呢?说的更简单粗暴一些,纷纷扰扰闹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就是北燕帝王的‘强迫症’作祟而已。

    所以,就这么个没钱没兵的纸片皇位,送给沈归他都觉得麻烦。

    颜青鸿终于在放肆的狂笑之中停了下来。他也不理会沈归的‘酸言酸语’,伸手展开那张纸条,亲自展示给每个人看:

    “瞧瞧!瞧瞧!以后再见了小二爷,嘴巴都给我放干净点啊!不对,不能再叫小二爷了,以后老子就有新名字了!叫朕!叫陛下!怜儿怜儿……咱这次要抖起来了嘿……”

    颜青鸿刚要冲出门去、向自己未来的‘皇后娘娘’报喜,却被沈归一把揪了回来:

    “我说你能不能正常一点?这纸条上写的是真是假咱先放在一边。暂时咱们就当它写的都是真的,可写这放出信鸽的人,八成也没安什么好心。就他这二指宽的三张纸条,准能把你那条狗命给要了。你用用脑子、好好琢磨琢磨,就这三张字条要是落到了你大哥手里,他还不活吃了你?”

    颜青鸿一拔胸脯,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环顾四周一圈,扬起手中的纸条:

    “想要朕的命?我呸!他不过就是个监国太子,老子……朕登基第一件事,就是……”

    “嘿嘿嘿别美了你!如今满朝文武可都是太子的人,你就算有加盖皇帝玉玺的正式遗诏,都能在人家众口铄金之下,生生给污成矫诏;更何况你手上拿的还是不知道谁写的字条……怎么着?你难道打算把这纸条、还有那只鸽子一起带去?靠这俩玩意儿来证明你承继幽北皇帝大位的‘合法性’吗?”

    沈归话音刚落,刘半仙却把眉毛一挑:

    “那张破纸你喜欢就拿走,鸽子不行。两只老夫吃不饱……”

    傅忆捂着偷笑的嘴巴,拍了拍呆若木鸡的颜青鸿,伸手取下了他手中的纸条安慰道:

    “这东西你就当个乐子,看看就算了。沈归说的没错,写这字条的人分明是打算害死你,最近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你可千万少出门啊……”

    被众人数落一通的颜青鸿,苦着一张认命的脸,小心翼翼地铺平了纸条,仔细地收进了自己怀中。

    李登抚摸着一只蓝身白尾的鸽子,根本没理颜青鸿这位‘新晋登基的幽北皇帝’,反而把话题再次引回了大荒城中:

    “以前与我们李家在暗中合作的江湖组织也不是没有,但自老夫继任家主之后,便与那些见不得光的鼠辈断了联系;这些年老夫都致力于培养属于李家的密谍死士,但毕竟时日尚浅,那些人暂时还派不上多大用场。所以,老夫只能断定,那个刀疤男子不是我李家的人,却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请来的杀手……”

    正在逗弄着鸽子的李乐安,听到李登说到此处,立刻双眼泛红,语带哀伤地补充道:

    “那人应该一进屋就发现我躲在了衣柜之中,不过他却从外面把‘九姐’的尸体拖回了屋中,用砚台把她的脸给砸花了……临走之前还把九姐的头给割下来,装在一个布袋子里面带走了……哦对了,那人临走之前还让我给你带句话……”

    沈归听到这里顿时转过头来:他怎么都能没想到,那个不知来路的刀疤男,竟然还会与自己有所牵连……

    “嗯,他让我告诉你,他欠李玄鱼的一条命,今天算是还完了。”

    沈归在听到‘李玄鱼’这个名字之后,顿时浑身一紧。他原本还以为,多年来在刻意低调行事之下,自己应该已经成功隐入了暗处;可没想到如今随便来一个人,就能说出自己所有的身世秘密,这种感觉,让他生出了一种‘皇帝新衣’那样的裸奔之感。

    不过通过李乐安转达的这一番话,沈归也整理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这个刀疤男既然刻意地制造出了一颗无法分辨的头颅,临走之时还把它带在身边,就一定是用来向谁‘交差’的;而根据他通过李乐安带给自己的话来分析,李乐安能逃得一条活命,又与他李家内外两门之间,此刻所谈的生意关系不大……

    “唔……李相,最近一段时间你李家暗流涌动,乐安又已经被人盯上,难保对方不会再次出手。依我看来,最近一段时间您最好故作不知,单等大荒城方面传来消息之后,再另做打算;这一段时间呢,就让乐安住在我府上好了。我这前院还住着铁怜儿、奉阳公主颜书卿,加上她一个女眷,也算不得什么难堪之事,三位姑娘彼此之间还能有个照应……”

    李登仔细想了想如今丞相府中的情况,即便心中万般不情愿,暂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了。

    临走之前,沈归拽着自己未来的岳丈大人耳语了几句,在他那一片有些惊讶的眼神中,神色坚定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四品内廷总管李清,被监国太子颜昼传到了冬暖阁之中问话:

    “……怎会如此突然?…之前不是还说龙体日渐康泰吗?如今怎会突然恶化了呢?…最后是谁为我父皇诊治的?说!…”

    刚刚接到颜狩病逝消息的监国太子颜昼,已经是第三次从昏厥之中幽幽转醒了。他一改方才的提泪横流,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声音,问向颜狩的最亲近大太监李清。李清如今也是提泪横流,只是不停地用力叩头,‘碰、碰’的响声不停地回荡在冬暖阁中。

    “是孙院正亲自诊断的。院正大人说,是因为陛下之前的‘病情’过重,龙体之中的生命本源耗费过甚,这才导致……陛下啊……呜呜呜……”

    李清是一边嚎啕痛哭,一边结结巴巴地回着颜昼的话。二人说了足有半个时辰,颜昼连一丁点有用消息都没打听出来。直到最后实在不耐烦了,摒退了屋中左右,亲自把李清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抚着李总管双肩,面色悲痛地说:

    “李总管,你是父皇身边的近人,多年来对父皇也是忠心耿耿,这些本王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父皇既已仙去,你又是如何打算的呢?据说今日一早,你便已经陪在父皇身边,父皇对李总管日后的去处,可有做出什么安排?”

    李清一听这话,心中顿时紧张起来,暗道一声:来了!

    太子爷表面上是在问先帝有没有给自己安排去处,但傻子都听得出来,他这分明是在问自己,有没有接到宣德帝颜狩留下的遗诏。

    虽然他颜昼如今已是监国太子的身份,可若是没有加盖了皇帝玉玺的遗诏,那么在登基的程序上来说,终归还是缺少了最为重要的关键条件。

    而颜狩在驾崩之前,还在他身边陪伴的人就只有这个李总管了。而若是他身上怀有父皇的遗诏,那么自己便可以先颁喜诏,登基继位;后颁丧诏——举国哀悼。这样一来,自己坐上皇帝大位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了。

    “禀太子……陛下临死之前已经口不能言……并……并……并没有什么遗诏……留……留下……”

    李清被颜昼这么一问之下,脸上骤然变颜变色,嘴里面也变得结结巴巴,看模样就知道他心中定然有所隐瞒。

    就这个差劲的演技,又怎能瞒过太子颜昼的双眼呢?都是一个洞里修行的老狐狸,谁也别给谁讲聊斋的故事!

    “李总管此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之处吧?看来李总管是打定了主意,把自己未来的全部身家性命,压在了我那位二弟的身上啊!”

    颜昼看着地上神色惊恐、浑身瘫软的李清,心中不免有些洋洋自得:这响鼓不用重锤!李清是个何等聪明的人,我根本不用把话说的太明白,几句话点醒了他也就是了……

    接下来,颜昼就在颤颤巍巍的李清口中,听到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事实:

    宣德帝颜昼在弥留之际的确留下了一道遗旨,不过却是一道口旨:他竟然要把皇位传给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颜青鸿!

204.死无对证

    颜昼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指着满头大汗、抖似筛糠一般的李清说道:

    “李总管啊李总管,要认主子也不是你这么个认法吧?莫非我父皇生前会如此宠信于你,并不是因为你这个奴才有多么聪明机灵,反而是因为你痴蠢到这般地步了呀!哦,这样也好,这样的人用着确实非常放心啊!哈哈哈哈哈……”

    李清听到太子这话更加慌张了,他颤抖着嘴唇、语带悲戚地说着:

    “太子爷啊……之前奴才是先帝爷的人,如今先帝爷驾崩,奴才而然而然也就变成了太子您的人呐!不过奴才方才所言,却没有一句不是实话啊。奴才又怎会不知此事过于诡异,但先帝口旨也的确如此,奴才又怎敢犯下那欺君大罪呢?”

    颜狩看着磕头磕到满面鲜血的李清,眉毛一皱,觉得以李清此时的表情来看,他方才所说不似作伪。可如此一来,这事儿也就愈发的诡异了。

    自己那位二弟自幼便声名狼藉,除了精于玩耍享乐之外,更是毫无建树可言;而自己的父皇再世之时,也只是保证他衣食钱粮无忧,任凭他做一个闲散富贵公子而已。可如今李清所说的一切若果真属实的话,那么自己这么多年以来受到的栽培约束,又算是什么意思呢?而自己兄弟二人所受到的不同待遇,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总管……本王也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这事他根本就说不通啊!首先,这道遗旨只是口旨,当时永灵殿内又仅有你一人在场,若是就遵照这样的口旨行事,恐怕于祖宗家规和朝廷法度上,全都不合啊……”

    颜昼这话说的一点不错!按照幽北三路的规矩来说,皇帝驾崩之前若留下的是书面遗旨,需加盖皇帝玉玺,若是皇后再世的话,还要多加一道皇后手章,才能视作‘合法文件’;而皇帝生前若只来得及留下口旨,最少也要有四位一品大员的同时见证之下,才能产生效用;再加上宣德帝颜狩虽然是因病早逝,但毕竟不是突然暴毙而亡,临死前传召几个够身份的大臣留下正式的口旨,从时间上来说,也是完全来得及的。

    李清见颜昼的态度有所缓和,满面的惊惧之色也暂时缓和了不少: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正如奴才方才所说,之前奴才是先帝爷的近人,多年来更是亲眼见证了陛下对太子爷的悉心栽培。所以说,太子爷才是陛下属意的继位之君,我想满朝文武与幽北百姓,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提出不同意见的。而奴才也同样是这个想法,绝对没有生出其他的什么念头。不过,也不知先帝爷生前,是因为病情过重导致思绪混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这才属意二皇子他……借奴才一万个胆子来,也不敢做出那假传圣旨、矫诏立君之事啊!还望太子能够明察!”

    自打李清来到冬暖阁之后,颜昼的全部精神都放在了观察他的表情与反应之上。直到他这番话说完,颜昼也没看出来有任何不妥之处。颜昼沉吟了半响,伸手搀扶起满面鲜血的李清,亲手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本王又怎么会不相信李总管呢?其实,按照常理来说,我虽然身为监国太子,可毕竟同样是身为人子,理应替先父完成遗愿,而我们兄弟之中的何人,能够继承皇帝大位之事,也理应遵循父皇的遗命来办。即便父皇真的属意我二弟青鸿,本王也并没有任何异议;不过,此事正如本王方才所说,实在是于朝廷法度不合啊!李总管你也是知道的,我那二弟平日里名声便……哎……本王真是左右为难啊,此事究竟应该怎么办才是,还望李总管能替本王分忧啊!”

    颜昼这手玩的极为巧妙!你李清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当我颜昼的奴才吗?那么好吧,想入伙也总得先纳个投名状来。既然这件事我身在局中,怎么办都容易落人话柄,所幸就把皮球踢还给你;若是你李清能把这件事情完美解决,日后就发你一个闲散的富贵差事;若是做的不好嘛……

    李清听到颜昼这话,面上骤然一喜,顾不上擦去顺流而下的鲜血,眉梢眼角都带着无比谄媚的神情,对颜昼献媚道:

    “此事说棘手也棘手,说简单也简单!陛下驾崩之前,毕竟只有奴才一人陪伴左右,这也就表示这道口旨只要奴才说不存在,那么也就没人知道了……更何况正如太子爷所说,只要您顺理成章地荣登大宝,日后即便奴才何时不慎泄了口风,也是万万不会有人相信的!”

    李清话刚说到一半,就发现颜昼眼中一闪而过的凶光;随即他便立即改口,以求把颜昼杀自己灭口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更何况您之前临危受命,担任监国之职,这本就是先帝御口钦封的事,也事天下人都公认的事实,根本不容旁人辩驳;而太子您又刚刚略施手段、轻而易举便灭杀了北燕二十五万余强敌,在幽北军民之中的声望已经上升到了顶峰,举行登基大典,也不过就是走个形式而已。如此胜券在握,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陛下驾崩、太子继位,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吗?”

    太子听到这里,才认同的点了点头:其实就父皇留下的这道口旨,即使此刻已经传遍了幽北三路,也只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小麻烦而已;对自己承继大统这件头等大事来说,根本就造不成什么影响。就凭着自己现在握着的这一手牌,即便叫个傻子来打,都万万没有‘输钱’的道理。

    而现在看来,这道口旨带给自己最大的变数,就是能不能借此事为由,合情合理地杀掉这个父皇的心腹——四品大太监李清。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内廷总管毕竟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所以无论李清此人究竟如何,内廷总管这个职位,自己都是肯定要换掉。

    “李总管方才一番话,真乃公忠体国之言呐!不过此时本王毕竟没有遗诏在手,这登基与国丧之事,又该如何区分先后呢?”

    “太子爷,依奴才浅见,继位登基之事乃是头等大事,正所谓君、臣、父、子,您毕竟首先是幽北子民的皇帝,之后才是先帝的长子;于情于理,也该先忠于国之大事,再行人子之孝。虽然说忠孝难两全,但天家毕竟不同于普通百姓,所以奴才认为,只要您能把先帝的重担挑在肩上,也就算作是忠孝两全了。”

    太子爷听了他这一番话,虽然没把其中那些曲意逢迎当真,但毕竟谁都喜欢好听的话,也就自然而然地从心里往外那么舒服。他随意安抚了李清几句,又做出了登基之后的种种承诺,这才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之下结束了此次会面。

    李清走出冬暖阁的大门之后,颜昼便转身走入了内堂。此时冬暖阁的内堂之中,站着一位做太监打扮的小胖子,正是御马监现任代监事——柳执。

    “孙白术出宫之后,李清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正如李清所说,幽北三路的军民人等,早就接受了颜昼继任皇帝的这个‘设定’,如今颜昼只是还未曾举行登基大典而已;而这个形式上的继任活动,对于御马监的代监事柳执来说,却根本就毫无意义。

    “放了一笼子信鸽,我们的人手不足,鸽子出现的又太突然,最终只拦下了四五只而已……”

    柳执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呵呵……我就知道李清这只老狐狸没那么简单,今天要是一个冲动真的把他给灭了口,没准还要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颜昼不停抚摸着自己手上的一枚玉戒指,一边与柳执闲聊道。

    “要不要除掉他?我们有能力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让他留不下一丁点痕迹……”

    柳执听到这里,神色不变地问了一句。

    “没那个必要了。他李清发出去的信鸽,你们放走了一只还是放走了十只,结果都是一样的。蝼蚁尚且偷生,他想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毕竟他尽心尽力的伺候我父皇多年,没必要把事情做的那么绝……让他再多活个五年好了。”

    没错,在颜昼的心里,李清与自己那个二弟颜青鸿一样,都是是必须除掉的人。除了因为李清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多了一些之外,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父皇一死,李清这个人就对自己没什么用了。

    不过他毕竟是父皇死前见得最后一人,若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就‘人间蒸发’的话,也难免会给自己招来一些口舌非议;为了避免横生事端,最好还是等风头过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了结掉他。

    当然,这对于御马监来说,也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转过天来一大早,李丞相府上来了一位青年拜访。

    这个青年人周身披麻戴孝,头上还顶着一个红色的绒球,远远看上去,那绒球在一片惨白中极为显眼。这人才刚进院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正厅门前,也不顾周围的环境,直接就扯着脖子嚎啕痛哭起来:

    “我……滴……姑奶奶哎……您老人家……怎么就走滴这么急……哎……”

205.拍门报丧

    次日清晨,李登刚刚去后院探望过正在休养腿伤的万长宁,此时才刚刚回到正厅之中,连口热茶都还没喝上,便被门外那场‘连哭带唱’的嚎丧戏码给惊了一个心烦意乱。

    “李福!门外何人喧哗?”

    喊了没过多久,丞相府的大管家李福,双手捧着一个盛满热水的铜盆,一步三回头的走进了正厅之中。他把铜盆放在接手桌上,又浸湿了面巾递到李登手里:

    “回老爷,门外跪着一个一身素衣孝服的青年人。方才我已经问过门房了,门房说他自称从大荒城来,是您族中晚辈,这次是千里迢迢赶来报丧的……”

    “胡闹!老夫人早已仙去多年,如今大荒城中根本就没有……等等,门外那青年看起来大概在什么年纪?”

    “……我瞧着约莫在三十岁上下……”

    李登想到了昨日在沈宅之中听到的一些秘密,于是略一思忖便站起了身,走出正厅门口。

    “你……是谁家的人?”

    任是谁大早上起来,家里就来了这么一出‘丧种拍门’,也会觉得有些丧气。更何况如今跪在李登面前这个青年男子,虽然称不上是面目可憎,但就那副长相也明明白白地刻着‘小人’二字。李登原本并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也逐渐相信了‘相由心生’这句古话’。

    “祖爷爷啊!重孙儿我是李皋李老祖那一支脉的子弟。这次也是受李老祖之命,前来奉京城报丧的呀……呜呜呜呜……”

    若是真如这贼眉鼠眼的男子所说,他在李登面前自称‘重孙’,还真就攀得上他这门‘大辈亲戚’。皆因为李家的嫡系血脉,年幼之时大半都需习学文武两道,因此成亲育子的年纪一般都要晚上一些;多少年的代差传到今时,李家嫡系子弟的辈分,自然也就比旁支别系高上不少。

    而他口中的李皋李老祖,便是李家旁系四大长老之中的老大,也是李家分支中、辈分与威望最高的一位。

    同时也是李家嫡系与旁支之间、这场交易的首倡者。

    “哦……是李皋那一支的子弟啊,这么看你在东幽府也定然是个头面人物了?有什么话站起来说吧,奉京不比家里,没有那么大的规矩。”

    李登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便虚抬了抬手,示意他站起来回话。可没想到这青年并没有应命起身,反而继续‘梆梆’地叩起了响头来:

    “祖爷爷折煞重孙了,我李三林算是个什么头面人物啊!就是个靠着家里吃白饭的不肖子孙而已。若是没有祖爷爷您这棵大树撑着,那我们东幽府那些个小猢狲,还不早就饿死了……”

    李登看着他这副自甘下贱的市侩模样,心中不自觉升出了一种悲哀之感:尽管此子只是李家旁系血脉,可毕竟他也是顶着李家的名头混事,嘴脸怎会下贱如斯?想我李家虽然世代商贾出身,身份并不算高贵;但多年以来,做的也一直都是体面生意,买卖之间全凭公道二字,如今又怎么会教养出出李三林这样的‘下等货’来呢?

    更何况原本就是被世人认为是‘只知追利逐臭的奸商’,若是全都似他一般、自己都不拿自己当人看的话,那么日后商贾的地位不就更卑微、更下贱了吗?这何止是作贱自己啊?简直是连带着商人的祖师爷——赵公明,一起作贱啊!

    其实李登这番心思,也并不全部出于公心。皆因为他一见此人的面目,就已经生出了不好的第一印象;如今见他这番谄媚奉迎的嘴脸,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大荒城距奉京相隔千山万水,你如此匆忙赶来,又口口声声说的是报丧二字,莫非外侄李皋他……?”

    李登这一问,当然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落在李三林的耳中,却觉得非常真实。

    “回祖爷爷的话,并非是李皋李老祖仙去……说起此事来,也都怪三林无能,前些日子姑奶奶为躲避战火,所以回乡居住;谁料到咱们李家树大招风,姑奶奶才刚刚回乡、还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呢,就已经被歹人在暗中给盯上了……等到重孙儿我收到消息带人赶到之时,姑奶奶他老人家……呜……他老人家已经被害了……哇~”

    李登看着眼前这位悲痛欲绝的李三林,心中已经是冰冷一片;但脸上仍然故意做出一副没转过弯来的模样,颇不耐烦地说:

    “如今北燕强敌刚刚退去,国事纷杂,老夫还哪有时间去处理族中丧事啊!三林啊,你家姑奶奶这事就让李皋看着办吧,老夫并没什么意见……”

    李登随意一句话说完,便朝着身后的李福一摆手:

    “李福啊,让厨房给三林准备些吃的,吃饱了就送他回去吧…”

    李三林一见李登要走,顿时急的站起了身子,上前两步刚想抓住李登的袍袖,却被李福紧紧地扣住了肩膀,无法动弹分毫:

    “祖爷爷……祖爷爷……!祖爷爷您留步啊!我姑奶奶就是乐安姑奶奶!是您的女儿啊!”

    已经转过身去的李登,听到李三林情急之下喊出来的话,浑身骤然一软,随即便转过身子,瞪大了双眼,紧紧上前抓住李三林的肩膀,急切地问道:

    “你说什么?我耳有些沉,方才没听清楚……你再大声地说一次!”

    “……祖爷爷您节哀啊!我姑奶奶李乐安,被贼人给害了……呜”

    李登双唇极快地抖动了一会,张开大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胸口,随即便直接向后仰去,按这个姿势看来,李登最先着地的部位,一定是足可致命的后脑……

    多亏身旁的李福手疾眼快,在李登的后脑马上要磕在青石台阶的一瞬间,李福伸出的胳膊堪堪地兜住了自家主人的脖子,这才避免了幽北丞相因悲痛过度,追随他‘亡女’而去的悲惨下场。

    当然,李登的反应也全在李三林的意料之中,尽管他此时外表上还是满面泪水,但见李登此时的逼真反应,心中终于放下了一些防备:看来那具不辨面目的头颅,的确属于本家大小姐本人了。

    半个时辰之后,神色冷峻的李福走到了仍然跪在院中的李三林面前:

    “老爷醒了,传你过去回话。老夫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与丞相大人是什么关系,就嘱咐你一条,你小子给我记好了!一会回丞相大人的话,一定要字斟句酌小心翼翼,但凡我们家老爷再次昏厥过去,明天的这个时候,你可就只能吃香灰了!”

    说罢李福看也不再看他一眼,倒背着双手,走向了大门之外。当然,李三林心中暗啐了他一口的同时,双眼也打量到了一些异样:这位老管家,不知在什么时候,原本系在腰间的青色布带,如今已经换成了一根白色布条。

    李三林使劲地揉红了双眼,‘喘一口气抽三抽’地跪在了李登塌前:

    “祖爷爷您节哀啊……都是三林无能啊……您切莫疼坏了身子啊……呜……”

    躺在病床上的李登,如今看上去仿佛瞬间老了不少;那一双锐利鹰眼之中,也见不到往日里的那般神采与威严。此时就连问话的语气,也变得空洞而麻木:

    “凶手是谁找到了吗?乐安遗体又在何处啊……”

    李三林想到方才李福警告自己的话,踌躇了半晌,还是把牙一咬心一横,顾不上肩膀处传来的隐痛,十分耿直地回答道:

    “回祖爷爷的话!凶手的消息暂时还没有找到,姑奶奶的遗体……姑奶奶的遗体还在,但是她老人家的头……头颅,却被贼人用利刃给割去了呀……!”

    这个李三林!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随着人年纪逐渐增大,情感方面的控制力也会慢慢减弱;所以凡是老人遇见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况,通常都是能瞒一时瞒一时,只能靠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让老人自己生出心理准备,再一点一点地透些口风给他;如此一来,也许并不能缓解多少伤痛,但是好歹也能留下一些缓冲的时间。

    可是这李三林明明得到李福的警告,却还是选择了‘直言相告’,还把李乐安死状如何凄惨、又如何尸首两分,给描述的‘绘声绘色’、仿佛就在李登眼前发生的一般真实。

    由此可见,李三林的本意根本就不是报丧、反而是来杀人的!

    李登听到这里,即便早就知道事情是假的,但是心中一想自己膝下独女李乐安,险些就被贼人割去了头颅,也同样感觉心如刀绞,伤心欲绝的眼泪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了……

    诚然,既然做戏就要做全套。等李登再次‘缓醒’过来之后,他伸出一只有些瘦弱的左手,紧紧握住守在病榻边上的李三林:

    “三林呐,老夫幼年丧母、青年丧妻、中年丧女,这一辈子过的苦哇……哎,乐安那孩子……那孩子……哎……老夫最近身体着实不济,若是回去操持那孩子的后事,肯定就跟她一道走了……乐安的后事,你就让李皋帮忙料理吧。兴许再过上个三五年后,等老夫缓上一缓、情绪稳定下来一些,再去她坟前添上一把土,也就是了……痛煞吾也……”

    说到这里,李登突然瞪大了双眼,由嘴角处流出了一些鲜血,痛呼一声,便再次昏厥过去。

    这个场面落在李三林的眼中,看的他心头大喜过望:看来自己不远万里来跑这一趟,还真就来对了!

206.分锅大会

    无论幽北三路此时是如何的暗潮汹涌,毕竟还只是分配利益的小问题而已;可如今摆在北燕人面前的,却是自北燕王朝开国以来,最大、也是最为惨烈的一场败绩!

    今日紫金殿的朝会之上,天佑帝周元庆的脸上仍然还是挂着浅笑,但投向文武大臣的目光,却已是冰冷刺骨:

    “抽调了十五万的督府精锐,再加上原本平北军的十万边军,足有近三十万万之众,就算是让颜重武绑起来挨着个的砍脑袋,那也得砍上个几天几夜吧?如今可倒好,一把大火就被烧了个干干净净,此时连同东海关在内,全都化为了一片焦土……呵,如今堂下诸位,全是饱学鸿儒之士,可有哪位贤臣干将,能给朕解释一番?”

    就天佑帝提出的这个问题,此刻就连幽北方面的人,都没几个能够搞清楚的,更何况紫金殿上这些‘居庙堂之高’的文武大臣们呢?可既然陛下已经发问,那无论是好是歹、也总得有一个出头之人啊……于是,紫金殿上的所有文武官员,都把目光紧紧锁定在了为首二人身上:北燕王朝的左丞相,王放王牧北;北燕王朝的右丞相,蔡熹蔡显阳。

    不过同人不同命,同事不同责;这左、右两位丞相,虽然同是这场两北战事的参与者,可毕竟王左丞才是主要发起人,如今既然召开了‘战后分锅大会’,他自然也得首当其冲地顶风而上了!

    王左丞也自知无路可退,只得手捧象牙芴板,硬着头皮、躬身站在了大殿当中:

    “回陛下,此次两北战事乃是下臣一力主张,如今我大军兵败、下臣自然也是责无旁贷。皆因老臣年迈昏愦、辨势不明、定策有误,轻启战端,这才导致我二十五万北燕儿郎全军覆没…明日清晨,老臣便遣人把头颅送至刑部大堂,以告慰东海关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

    王左丞用这一番话,把战败的责任牢牢地拴在了自己身上,这也是他情急之下、想出的一道死中求活之计:为今之计,唯有先把陛下摘个干净、让他站在‘火场’之外,他才能腾出手去,顺道把自己也给救出‘火海’。

    这方法若是平常之时,自然是百试百灵;只是这次,周元庆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王左丞恐怕是会错了意,朕不是要找一个人来为此事负责;而是想要搞清楚战事发展究竟为何会急转直下?坦白说,若非之前捷报频传,朕也许并不会再增兵十五万……朕此刻好奇的是,东海关那一场天火究竟是怎么回事?而这一场两北战争的走向,到底是意外之事、还是早在谁的意料之中?”

    正如沈归所想一般,以北燕王朝的家底看来,即便幽北人那一把大火,把北燕二十五万大军、连带着所有粮草军械全都化为了灰烬,这个损失虽然称得上是惨重,但却不是北燕人无法接受的。

    所以此次大败说是损失的问题,还不如说是面子的问题。就仿佛北燕王朝这个‘成年人’,被一个孱弱不堪的幽北‘幼子’堵在死胡同里暴打了一顿,临走之前还顺带着把银袋子给抢了、周身上下的衣衫裤子也给剥了一个精光。被殴打出来的伤痛自然算不得疼痛难忍,但随后这裸奔的行为,却着实丢了大人!

    毕竟他北燕王朝可是华禹大陆上的‘首户’、执天下之牛耳者,如今被幽北蛮子一把大火给烧光了屁股,这以后可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而右丞相蔡熹蔡显阳,显然是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倒不是他对王左丞这个人有多么大的偏见,只是因为北燕朝堂的‘这张饼’总共就这么大,而双方手下又还有许多嘴巴等着自己‘喂饭’。这样想来,就已经不是谁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就能摆平的问题了。

    “回陛下,我北燕王朝与幽北之间的大小摩擦,近百年来就从未断过,可敌我双方对于东海关的态度,却完全不同。纵观本朝史记,历代先帝俱都是一时俊杰、文武双全的英明之主,可为何在这近百年间、都未生出彻底剿灭幽北三路的心思呢?依老臣愚见,历代先帝们并非是不能剿灭,而是不愿、或者说根本无需剿灭幽北之地……”

    蔡右相话说到这里,彻底激起了天佑帝的好奇心来。虽然他并未从战术层面上来解释东海关大败,但如今他对两北关系的理解角度,对自己来说也的确新鲜有趣。

    “王放王左丞以为,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相持不下的原因,一直都是想要争夺东海关这个重要的战略要冲;不过依老臣浅见,这东海关其实远没有王左丞……或者说是两北双方公认的那般重要……王左丞还请见谅,老夫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蔡右相说到这里,紫金殿上顿时一片哗然!无论是知兵统兵的将校统领、还是手捧经卷的饱学之士,听到右丞相如今这个说法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哦?右相大人请继续,朕愿闻高见……来人啊,传北燕全图!”

    “陛下、诸位同僚请看,这个位置,便是东海关所在。单从地利位置与周围环境看来,的确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头等战略要地;可若是从全局来看,即便东海关真的落在幽北人手中,又会出现什么无法承受的后果呢?”

    巨灵侯许荣桓的父亲,原本是东海关的前任守将许万州。所以即便他是个粗放之人,可对于东海关也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

    “蔡大人啊,东海关可是咱家的北大门啊!要是真落在那些幽北蛮子手里,那他们不就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他幽北蛮子不缺良种战马,士兵的体魄也比我北燕男儿强壮许多,若是他们真牢牢占据了东海关,还不……”

    “还不怎样?滋扰地方是吗?凭他们那点捉襟见肘的人马,就算滋扰地方,又能造成多少损失?每年我们丢在东海关中的银子,已经足够砸断所有幽北战马的腿了!”

    天佑帝周元庆听到这里,急忙出言阻止:

    “蔡右丞之言虽然属实,但也有失偏颇!这国与国之间的事,不能单纯用金银计算!正如您方才所说,我们每年在东海关中的投入,的确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没错;但这毕竟关系到北燕王朝的体面与尊严,无论能否得到利益,这东海关也绝对不能放手!”

    天佑帝这么一表态,在场的文武群臣、包括惴惴不安、等待发落的王左丞,心中都有了自己的判断:看来无论这场战役的结果究竟如何、陛下仍然没有生出对东海关放手的打算。

    “陛下所言极是,下臣的意思也并不是要彻底放弃东海关。据微臣分析,先帝对于东海关趋之若鹜的原因,并不是垂涎幽北的土地与子民,而是想以东海关这片兵家必争之地、作为自家练兵强军的训练场而已;更重要的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征战之下,对于我们北燕来说虽然也是个不小的负担,但从耗费的粮饷军械算来,也只比组建一支精锐部队多出一些而已;而同样的消耗,对于幽北蛮子来说,却要倾尽全国之力……这近二十年来,他们幽北若不是靠着李齐元这位不世出的奇才苦苦支撑,咱们早就把幽北蛮子给活活拖垮了!所以这东海关,明明就是早晚都能到手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去亲手夺回来呢?”

    周元庆听到这里,也是回想着与东海关相关的历史记载,同时语带疑惑的说道:

    “所以蔡右丞的意思是,历代先帝早就把幽北三路视作自家树上的果子,多年来不曾东进,也只是想要等它瓜熟蒂落而已?”

    “依臣下之愚见,理应如此!”

    借着这个并不算新鲜、但现在看来又有几分道理的想法,方才还一言不发的紫金大殿,骤然变成了热闹非凡的讨论会场。

    其实无论保守派文官领袖——蔡丞相的想法是对是错,这场朝会的目的,说穿了也只是演给满朝文武来看、再借着他们的口口相传,说给北燕百姓听的。毕竟如今二十五万大军的领军之人——少侯爷郭兴,还在颜重武的追杀之下生死不明;而东海关战役的许多内情,还没有传回燕京城,谈及追责也的确为时尚早。

    这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朝会,最终就是以主战派首脑人物——王左丞,‘挂职养病’而落下了帷幕。周元庆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作法,使得满朝文武都有些提心吊胆。任谁都知道,这事儿如此处理,肯定还不算完!

    而散朝之后的御书房中,四皇子周长安正坐在窗前,读着一本《燕京方物志》;等书桌对面的周元庆批完了一些急件之后,这才从怀中掏出几页信纸摆在书桌之上,双眼不离书本地随意说着:

    “幽北宣德帝颜狩,昨日清晨驾崩了;颜重武正在追杀郭兴所部,时日今日应该已经逼近了中山路;王左丞的女婿、平北军总提调官梁京,也被困死在了东海关中;东海关那场大火,应该是幽北大萨满何文道的杰作;哦对了,在整场两北战役当中,颜重武应该只是个实行人而已……”

    周元庆听到最后一句话神情一滞,随即又轻笑出声:

    “呵呵,这就对了!一个临近中年之人,又怎么会突然开窍了呢?既然不是他,那究竟是谁在背后为他出谋划策?”

    “唔……有了初步猜测,但还没有拿到什么确凿的证据,还要再查些时日。”

    周元庆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毕竟眼下事已至此、也就不急在一时了。随即又仿佛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看着对面而坐、主管情报的四儿子问道:

    “这颜狩死了,有颜昼补上;若是朕也忽然驾崩,你又想不想补上来呢?”

    面对这个两难的问题,周元庆连眼睛都没抬,继续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方物志,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家有长子,国有储君,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啊!而且古往今来,又有哪位皇帝是干黑活出身的呢?”

207.最大赢家

    其实时至今日,这场两北战争也算不得正式落下了帷幕:

    颜重武还在率军追杀丧家之犬郭兴,最终结果又会如何?北燕方面有没有继续出兵复仇的打算?一直冷眼旁观的漠北人是不是真的守诺到底?东海关这场大火熄灭之后,它的下一任主人又会是谁?

    这些问题一日没有解决,两北双方都会提心吊胆;而且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台’,除了正在收尾的颜重武之外,还有一个主要人物,时至今日,才刚刚扮好了妆容,正在准备粉墨登场。

    “裴督,如今咱们都到地方了,您总该给老洪交个实底了吧?……咱们这么多人,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干嘛啊?而且就凭这双山城的官仓,咱们这近一万弟兄人吃马喂的、超不过十天去准得见了底;而且您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在加上地势又崎岖难行,就算您打算突袭漠北,从这走咱们也跑不开马啊!”

    说话者正是中山督府军中的头号战将,有着‘五花烈马’之称的洪念洪老将军。此人身量矮壮,性如烈火,自小又是‘少白头’,凭着一身不错武艺、加上一身是胆的爆脾气,才在场上搏出了一个‘五花烈马’的名号来。如今面对这摸不着头脑的行军方式,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性子,拽着裴涯到了一个僻静所在,问出了心中疑惑。

    “洪老将军你别急嘛……咱们既然都已经出来了,仗还能不让您打的吗?可虽然同是打仗,但是仗与仗也不是同一种打法。咱们这次呀,要用最小的损失,从两北战争这条尸山血海里,捞出一尾最大的鱼来!”

    接下来,裴涯便‘掐头去尾’地把计划说了一个大概,只听得洪念如同云里雾里一般摸不着头脑,直到最后摆了摆手,止住了裴涯滔滔不绝的话头:

    “裴督您说的这些国家大事,老洪我根本就弄不明白,我也不好奇;我想知道的是,您如何能够肯定,郭兴他就一定会从双山城附近过?而且即便真的如您所料一般,那颜重武可也是在刀山火海里摸爬滚打了两月有余,如今就差临门一脚、却被咱们中山督府军给抢先一步摘了桃子,他能咽下这口气去?再不济人家也是皇亲国戚啊!”

    裴涯焉能不知这个道理,这也是他多日以来、一直举棋不定的重要原因。但凡事有利必有弊,想吃螃蟹还能怕壳硬吗?他颜重武虽然只是颜家旁系子弟,但毕竟与皇帝老儿同拜一个祖宗,怎么算都肯定比自己这个外姓人更加亲近一些;不过,颜重武早就收封了侯爵之位,就算此时再添上活捉郭兴这笔战功,年岁不到又能升到哪去呢?所以这场功劳对于他颜重武来说,无非就是锦上添花的事而已。

    可自己这个总督,确只是捡了郭家现成的傀儡,此时正急需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功,以便巩固自己在中山路与幽北官场之中的地位。

    而最终让他痛下决心做出决定的原因,也十分巧合:皆因为他原本的主子——宣德帝颜狩,突然莫名其妙的暴毙身亡了!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中山路总督这么重要的位置,无论后继之君究竟是谁,都肯定要换成上自己的近人。到时候自己还没来得及坐热的总督大位,恐怕就要易主了。

    而自己的前任中山路总督傅野,是郭云松的铁杆心腹!而郭云松当初让出这个总督位子,大半也都是因为他膝下独子郭霜早夭、导致他老人家心灰意懒的缘故。也可以说,郭云松能非常识趣的主动让贤,这个明志的决定才保住了傅野这个卸任总督的一条小命……

    可自己这个‘封疆大吏’,一没有郭云松那般无可撼动的军界威望、二没有李登那般富可敌国的家族支持;唯一的依仗宣德帝,如今还莫名其妙的暴毙身亡,这么一看,自己这方总督大印,此刻已经变成了向自己索命的厉鬼了!

    再加上自己费尽心力维系的朝中故交,也早就被太子给换了一个干干净净,这一下自己这个墙头草总督,瞬间就变成了无根之草,就仿佛一个儿童抱着一枚金元宝穿街过市,谁会不想上来试试手腕呢??

    虽然自己早与沈归早有约定在先,但按照自己收到的风声看来,这位二皇子颜青鸿,多年来根本就没有展现出一丝一毫的帝王之相;莫非,还真的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托付在这样的浪荡子弟手里吗?

    两相为难之下,裴涯终于生出了一个新的主意来: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如今虽是风雨飘摇之势,但也是自己乘风而起的绝佳时机!

    既然裴涯打算自立,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就是彻底倒向继位之君,双手献出自己的总督大印之后,再被调回京城做个闲散差事。等自己再熬上个三五十年的资历后,兴许就能爬到一个副相的位置上了;

    要么就是得到六万中山督府军的彻底效忠,再凭着擒下敌酋郭兴的不世功勋,在民间与朝堂之上获得的口碑与威望,力求成为第二个中山王!

    虽然两条路的难易程度无法同日而语,但得到的结果也绝非是同一个档次上的!以裴涯其人其志来说,面对这两个选择,根本就没有经过怎样的挣扎便已经决定:他裴涯要趁这个这个时机,亲手开创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功业来。

    不得不说,裴涯的这个念头,隐隐已经有了些裂土封王的味道。

    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未来的二代中山王裴涯’,此时的当务之急便是先要擒住敌酋郭兴,之后再慢慢笼络中山督府军的军心;至于说依照沈归的计策行事、而要不要效忠二皇子颜青鸿嘛……那就另当别论了。

    洪念洪老将军虽然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但毕竟出身于草莽之中,对于这些暗地里蝇营狗苟的心思根本没什么概念。所以在裴涯的一番花言巧语之下,自然而然地被说服了。

    与此同时,幽北各路人马认定的‘胜利果实’——郭兴残部,也在飞虎军与飞熊军两大‘王牌’部队的追逐下,日渐衰颓。

    说起打硬仗,张黄羚统领的飞虎军,肯定是所有敌将的‘终极梦想’;可如今参与到痛打落水狗的顺风仗之中,却让飞虎军彻底露出了‘虎口獠牙’。

    就在傅忆把飞熊军歩卒带回奉京城之后,张黄羚便一洗颓势,穿上了衣甲磨利了宝剑,跪在太子面前‘泣血’请战!口口声声说的都是自己想洗刷当日之辱,要亲手斩下敌酋郭兴的首级,以表自己为太子殿下效忠的一片赤诚之心。

    颜昼当时略一思量,便得出了结论。毕竟这回援奉京飞熊军,战斗力可是要比飞虎军强上不只一星半点;有了他们接管城防,自己也能睡得更安心一些。如今面对满心赤诚前来请战的张黄羚,颜昼自然就准许他们出城围歼敌军了。当然,太子颜昼也不是个蠢人,对于张黄羚手下的这些软骨头们,根本就没报任何希望;而准许他们出城‘击敌’,一来是为了分一分颜重武那份‘赏无可赏的’不世功勋;二来也实在是拗不过张黄羚的没皮没脸。

    不过,张黄羚手下的士兵虽然都是些软骨头,但毕竟是颜氏族兵出身,胯下战马可都是一等一的良驹!再加上全体飞虎军都未曾参与到两北战事当中,此时是个顶个的精神足满,追起那些强弩之末的平北军来,自然能撒开蹄子跑上一个痛快。

    这几日昼夜追杀之下,死在飞虎军刀下的北燕人,反而比死在飞熊军手下的数目还多上不少!

    众矢之的郭兴,就在这样的两相夹击之下,此时终于来到了关北、中山、与漠北草原的边境交汇处。

    之所以跑到这个地方,其实也并不是郭兴自己的选择。自从老将军冯廉也舍去自己一条老命不要,抵死拖住了颜重武追杀的脚步之后,自己与麾下这千余骑兵便踏上了昼夜狂奔的不归路。这一路上,不光有飞熊骑兵衔尾追杀,更有那个被自己占了大营的张黄羚围追堵截;在两军的昼夜追杀之下,生生跑废了战马、死在敌人屠刀之下的平北军兄弟就不在少数;就连自己这个少帅,如今都被累的双眼发黑,只知不停地挥动着鞭子,朝着正北方向蒙眼狂奔而去。

    此时他们跑到了双山城附近,远处一湾浅溪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反射出了刺眼的光芒,直射郭兴双眼。骑在马上的郭兴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如今被强光耀眼之下,一声都未吭,直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随着郭兴一头栽倒,他胯下的那匹战马也发出了一声悲鸣,顺势侧躺在地上,扬起了阵阵尘烟……

    “少帅!少帅您醒醒!咱们马上就要跑出幽北境内了……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睡啊!”

    此时此刻,还跟在郭兴身边的骑兵不足百人;有的是把自己还能奔跑的战马替换给了郭兴;有的则是实在不想继续狂奔,自愿回去阻拦追兵;还有更多的平北老兵,是在多日的疲惫之下活活被累死了……即便眼看已经要跑出幽北境内,这百余人可仍然还要兜个很大的圈子,才能回到北燕故土。不知道等到那时,郭兴身边还能剩下几骑呢?

    昏迷的郭兴在近卫的摇晃之下悠悠转醒,他使劲儿摇了摇脑袋,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抬起脖子看了看远处的那一湾溪水,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饮马,取水,告诉弟兄们,只要咱们能走出幽北境内,我就有办法把他们活着带北燕老家…”

    郭兴安抚将士的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了一个极为陌生的男子声音:

    “郭少帅!虽然裴某不知,你郭兴是否真的有那个能耐;但裴某却可以肯定的说,你们没有那个机会了!”

208.粉墨登场

    这男子声音由远而近,还没等郭兴站起身来,便从一片金光之中走出来了一位盔甲齐整的青年将领。

    此人面白如玉,双唇若纸,眉眼与轮廓也清晰可辨。随着他越走越近,即便郭兴此时的神智已经有些恍惚迷离,可当这位青年将领走到他面前之时,郭兴却仍然在心中不自觉地喝出了一声好来:好模样,好气度!

    “既自称裴某,想必阁下定是幽北中山路新任总督,裴涯裴大人了?”

    蓬头垢面的郭兴,直接靠在了侧躺在地上、正在苟延残喘的战马之上。他在道破了裴涯的身份之后,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开口的嘴唇,感受着伤口传来的刺痛感。

    “不错,在下正是裴涯裴广津。郭少帅,还请听裴某良言相劝。此地乃是中山路双山城,与漠北边境不足二十里路程;不过,您如今前有裴某拦路,后有颜、张二将追杀,这二十里路虽然不远,但恐怕您与您手下的弟兄,却定要止步于此了。依裴某看,郭少帅您不如索性下马受缚,如此一来,不动刀兵便可以解决此事,以免生灵涂炭,再造杀孽啊!”

    裴涯此时身穿一身中山督府军的白色将军铠,在阳光的映衬之下更显得丰神俊朗;不过即便看起来赏心悦目,但他口中所说之言,却着实把累到骨髓里的郭兴给恶心透了。

    郭兴再次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随意地往身边吐了一口吐沫:

    “呸!这一路跑的,嘴里全他妈是土!裴涯啊裴涯,在你没露面之前,我郭兴对你还一直存着几分忌惮;即便我把关北路搅闹了一个天翻地覆之时,我心里也一直在防备着从未露面的裴督你!毕竟你前任的中山总督,可是太白飞虎的得意门生!而与虎同眠者,又焉有善类!”

    听到这里,裴涯不免有些洋洋得意。看来自己这个中山总督,虽然并无任何战绩流传于世,可就连郭兴这个风头一时无两的‘青年煞神’,都不敢无视自己的威慑力……

    裴涯此时只恨自己没有蓄须的习惯,自谦之前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动作……

    “呵呵,郭帅您谬……”

    “不过啊,今日面见裴督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想的太多了。你方才所说,虽然俱是一片金玉良言,但可惜的是,裴督你这话说晚了啊!若是在蒲河战役之前你这么说,兴许我们两北之间还有缓和的余地;若是在颜家沟战役之前你这么说;兴许还有重启和谈的可能;可如今你们幽北三路的手中,握着我二十五万北燕男儿的血债未偿;你主颜狩与贼子颜重武,更与郭某有着杀父之仇。你我双方如今已经势同水火,根本没有调和的余地;而你居然在这种情况之下,妄图用几句不疼不痒的风凉话来招降郭某?若是郭某愿意受降,又岂会走到这双山城呢?”

    裴涯听了郭兴这番话,顿时眼皮一番,生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按照华禹大陆的规矩来说,两军开战之前,双方主将策马出列,互相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然后才会各自挥动兵刃,分出一个高地上下啊!

    可如今这郭兴又是怎么回事?竟然把自己的几句客气话当了真,竟然还叽里咕噜地操着沙哑的嗓子算起了小帐来?说好的山穷水尽呢?说好的走投无路呢?

    “我说郭兴,你父平北侯郭孝,也算是华禹大陆上一等一的名将,而你也自然算是将门之后了吧?怎么一点都不懂规矩呢?你我双方各为其主,两北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也绵延纠缠了近百年,彼此的手上谁又没有累累血债?真要是一笔一笔的算,这笔近百年的厚帐,你算的清楚吗?”

    郭兴听完点了点头,扶着身后还带着温热的战马尸体,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子,向后一伸手:

    “抬过我的枪来!”

    这一下子,郭兴身后的平北军士卒俱是神色一凛。尽管这一百余残兵都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可既然已经挺着胸膛走到了这里,也实在没有理由‘软’下去的理由!

    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如今郭兴身后这百余位燕赵男儿,已经是平北军最后的火种了。多日以来的奔波逃命,已让他们原本鲜亮的衣甲被蒙上了一层尘土,而他们手中的兵刃,也不再锋利闪亮。即便如此,他们面对这临死前的最后一搏,每个人的眼神中都闪烁出了充满饥饿感的目光,与阳光反射下的浅溪交映生辉。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日郭某在战死之前,得告诉你一句实话!裴涯啊裴涯,别说那太白飞虎郭云松、就连颜重武那个贼子,都远比你强上百倍!无论你把自己装扮的如何文武双全,但自打你开口说话之后,郭某便知道你是个何等卑劣的杂碎了!”

    说罢,郭兴攥住了亲卫递来的寒芒枪,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一个纵身跃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马腹,口中大喝一声‘驾’,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相仿的战马,得令之后便仿佛一道离弦之箭、跌跌撞撞地冲向了‘鲜衣怒马’的裴涯裴总督。

    裴涯确是称得上是位文武双全的青年将领,但也得分与谁对阵。若是把裴涯放在长街之上,收拾十几个地痞流氓的确是不在话下;但此时他所面对的敌人,却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郭兴!

    莫说此时这位抱定死战念头的郭兴了;就连当初‘未破杀戒’的新丁郭兴,都可以无比轻松地收拾掉这个以逸待劳的裴涯。

    可笑的是在他出城之前,还打算来一个单骑闯营!他原本的想法,是凭着自己舌灿莲花的本事,招降这一百余已经走到绝路之上的平北军。

    可无论文武两道,想象与现实之间,都是有很大差别的。

    按照他的想法,东海关被烈火焚身的二十五万大军,又不是他郭兴的部下;而东海关那位导致兵败破关的昏聩守将,也不是他郭家的心腹;那这些人的死活,与他郭兴又有什么干系?即便是郭兴与颜家有着杀父之仇,而他如今父仇未报,又怎能轻身赴死呢?若是调换身份的话,无论他裴涯要忍受何等屈辱,也定要保住有用之身……

    裴涯出身微末,能有今天这一番成就,也全都是靠着他自己辛苦奋斗而来的。多年间他所受到的痛苦与屈辱、远远要比郭兴今日承受的多出不知几何;但他却从未有过一丝这样的念头。

    这也并非因为裴涯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而是在他的处世哲学当中,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若是死了,就真的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郭兴虽然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但他毕竟出身于军伍世家。在他受到的教育当中,有着来自血脉当中的骄傲!他如今也并非是不想活着,只是不想苟活而已。

    裴涯不是郭兴,自然不理解郭兴为何要死战不降;而郭兴也不是裴涯,自然也不理解他为何还会妄图招降。

    二人谁都没错,只是性格不合而已。

    不过,武艺是最单纯、也是最公平的两个字,没有那么多的观察角度,也没有那么多的原因与理由——赢的站着,输了躺下,就是这么简单。

    即便此时郭兴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让郭兴再跑上个几天几夜,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想收拾掉裴涯这个花架子,仍然如同反掌观纹一般简单。

    在郭兴骑马冲到强自镇定、挺枪在手的裴涯面前之时,便已经从他的眼中看出了色厉内荏的意味。

    第一招挂枪,挑落了裴涯的兵刃;第二招挑枪,便破开了裴涯鲜亮的裙甲;,第三招用出之际,二人已经错马而过,郭兴摆动枪尾,回扫一枪,直奔裴涯受伤的腰间……

    裴涯方才那番话,说的真叫一个五光十色,可任在场众人谁都没能想到,两位主将仅仅错马三招,裴涯便被只剩下半口气的郭兴打落马下。直到那位让出了战马的亲卫士卒,上前把裴涯按在地上之后,仍然还带着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自投罗网的中山总督。

    “……刚才看你穿的这么漂亮,还敢单枪匹马闯入敌阵,还以为你是个怎么样的高手呢!原来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啊?听你说话的口气也是个念过书的人,这是把脑子给念傻了吗?”

    这位士卒一边系着绳子,一边数落起被生擒活拿的裴总督。

    不光是他不理解,就连出手擒贼的郭兴,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早在他仔细打量了裴涯的身形便已经知道,对方根本不是个什么久经沙场的骁勇战将;可任凭他怎么想也没想到,这裴涯手底下的能耐、竟然会软成了这样!而且最奇怪的是,他竟然还没在周围设下伏兵……莫非他被自己生擒活拿,也是什么阴毒计策当中的一环?……

    想到这里,要不是因为浑身上下实在提不起劲来,郭兴都恨不得抡圆了给自己一个嘴巴。

    这场两北大战,原本北燕王朝是毫无疑问的战胜一方,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自己瞻前顾后、思虑过甚所导致的。如今捉到了裴涯,自己怎么又犯了这个老毛病呢……

    念及此处,气喘吁吁的郭兴冲着正在绑缚裴涯的亲卫兵摆了摆手:

    “绑啥绑?又不是煮螃蟹,都挺累的了你还费这劲干嘛?直接砍了得了!”

209.养寇自重

    迷迷糊糊就被按倒在地的裴涯,此时一听郭兴口中所言,浑身立刻打了一个激灵。如今不光是那百余平北将士心中纳闷,就连裴涯自己也想不明白:根据自己的消息来看,这郭兴就是一个耳根子极软、又带着些优柔寡断的书生性子;怎么如今面对自己之时,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不仅搏杀之时毫不犹豫,就连活捉了自己这个一路总督,都没打算以此为质,为他这百余手足弟兄再寻出一条生路来。

    裴涯刚想到这里,便被脖子上传来了冰凉的金铁触感打断。他急忙扭了扭头,看见身后那个蓬头垢面的平北军卒,此时已经把手中的战刀压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真是邪了门了……傻成这样的人,在幽北都能当上一路总督,这么一看呐,我要是也生在幽北,怎么不也得来个王爷当当?……裴大都督啊,您闭眼,我这就伺候您上路……”

    说到这里,裴涯脖间的那道冰凉骤然消失不见。不难想象得到,这士卒已经找准了下刀的位置,他只要用力一挥、自己便会尸首两分……

    “…呸呸呸…”

    这士卒并未着急挥刀,反而是对着刀刃不停地吐着‘并不存在’的吐沫。他的这个举动不光是裴涯觉得纳闷,就连刚刚饮饱了水、回来看热闹的郭兴都有些纳闷:

    “你……这是作法呢吗?赶紧的啊,砍个脑袋而已,还得求一场雨啊?还是你害怕了?”

    “少帅您这是说哪的话啊,小的可是燕京城中虎门人士,自小就蹲在胡同口看杀人,根本就不知道害怕这俩字儿怎么写?”

    “那你这……呸呸呸的是什么意思啊……?”

    “人家专业的刽子手,砍人之前都得喷口酒祭刀,这可是老规矩了!咱们让这些狗日的东西追了这么久,我都多少日子没闻见酒味了啊?就算真有酒,也不能让这个脑子不大好使的总督给糟践了不是?我这就是用口水代替一下……哎对了少帅,您方才打回来水了吗?我这渴的厉害……”

    郭兴听到这里翻了一个白眼,满心都是脏话又不知从哪骂起来好,最后只能摆了摆手:

    “别废话了,砍完了他自己去那边喝,老子没功夫伺候你……”

    这位近卫呵呵一笑,抬脚踩在了裴涯的头上:

    “裴督您闭眼……上路喽……”

    “郭兴郭兴郭兴!你自己不想活,也不想让你这些弟兄们活了吗?杀了裴涯倒是无所谓,可你若是打算从漠北借道回家,怎么都要路过双山城!如今城中还驻扎着我万余中山督府军的精骑,没有我的帮助,你们过得去吗?”

    裴涯此时被踩得死死的,半张脸皮紧紧的被踩在地上,那些沙土中的小石子,给他碾出了无数的伤口。

    不过毕竟面对着生死大事,裴涯也顾不上疼痛,大声叫嚷着自己最后的底牌。

    郭兴‘咦’了一声,把手中水袋扔到那个‘刽子手’身上,又亲自接过来他手中大刀,抵在了裴涯脖子上:

    “说下去!不过我劝你要字斟句酌,但凡有一个字是我不想听、或者让我觉得不诚恳的话,那么你的下一位听众,只怕就是阎罗王了。”

    裴涯使劲地吞了一口口水,刚想抬头换个舒服一些的姿势,便又被郭兴一脚跺在了头上,撞了一个头晕脑胀:

    “俘虏就要有个俘虏的样子,趴着说还是跪着说,你自己选择一下?”

    裴涯想了想,索性也就不再挣扎了:

    “我们中山督府军,其实并没有接到截杀你们的旨意……”

    “哦……那你这次来,是打算抢颜重武的战功咯?”

    听到这里,郭兴心中还真产生了一些兴趣。尽管此时他已经接受了战败的事实,但对于这场战役的详细走向,他还有许多不明之处;尽管现在身后还有颜、张二将追杀,但此地与漠北边境仅仅二十里的距离,眨眼之间便可以越境而过,不妨就趁着饮马歇脚的时间,从这位‘脑子不太好用’的总督口中打探一二。

    “不不不,裴某之所以会领军来到这双山城,皆因为是应了太白飞虎郭云松的外孙——沈归之邀,这才会前来截杀少帅你的。”

    “沈归?中山王爷的外孙?如今他郭云松都是个被夺了爵的王爷,更何况只是一个外戚晚辈,又如何能指挥动你这一路总督的呢?你的这个说法,我觉得并不诚恳,抱歉了……”

    “别别别!我说的都是真的啊!沈归虽然只是郭府外戚,但此时毕竟郭霜已死,他郭家如今除了老王爷之外,就只剩下了沈归一人;想必你也知道,裴某麾下的中山督府军,全都是郭云松的旧部;就连前任中山总督傅野,都曾是郭云松的亲卫营正出身!他们无有一人不怀恋旧主,而我这个凭空调来的总督,又能使唤的了谁呢?您瞧,如今这么重要的行动,仍然还是我这个光杆总督、单枪匹马独身前来,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沈归在中山督府军中的威望吗?”

    这世界上最逼真的谎言,便是七分真掺上三分假!裴涯这刀压脖项之下编出来的谎话,落在郭兴的耳朵里还真有那么些可信度。

    “哦?如你所说,这沈归可以代郭云松行事,而中山路督府军也真的唯他马首是瞻喽?”

    “正是!”

    “那这个沈归吩咐你来截杀我等,为何又不派些士卒来协助于你呢?莫非他就真不知道你的身手究竟如何?”

    “郭少帅啊,这谁家有苦谁自己知道!那沈归与幽北二皇子颜青鸿,早已经同穿了一条裤子。他们这么做,也是想逼迫我这个傀儡总督向二皇子效忠而已。可在下一无显赫家世作保、二无金山银海奉上,他们又如何会彻底相信我的诚意呢?所以,他们这次才会让我单枪匹马前来,这其实是要裴某纳一个投名状啊!我的死活,对于他们而言都非常有利。而且若是我真的能抢在颜重武之前,成功招降少帅的话,那么自然也就会与整个颜家交恶,彻底断绝了所有退路啊!想必您也知道,我们幽北三路无论是宣德帝陛下,还是皇族的颜家人,他们全都是属意太子颜昼的呀……”

    但凡是聪明人,都会有一个误区。他们在相信自己能力的同时、也同样不会小看对手。而之前郭兴对于裴涯的印象,大多来自于裴涯当上中山总督之后、所颁布的所有军政法令。经他分析之后,对裴涯其人的评价一直都不低,这才会日夜小心提防于他。

    正因为他相信裴涯是个聪明人,自然也不认为他会犯下这种‘单骑闯营、不自量力’的低级错误来。

    而此时他确实做出了这等异常举动,也一定是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如今裴涯的这番解释也算入情入理,至少听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纰漏之处。

    可是郭兴却忽略了一点:就算再聪明的人,也总会有犯蠢的时候;如果此人还生出了志在必得的念头,那么犯蠢的几率也会成倍增加。

    裴涯如今犯的这个错误,起因说来也并不复杂:贪婪,冒进,以己度人。

    “原来如此啊……不过方才裴督说过,我们这百余兄弟,此时还有一条生路可走?那还要劳烦裴督您、把那条生路给郭某指出来瞧瞧。”

    裴涯听到这里心中顿时一松:这郭兴既然问及此处,那分明就是相信了自己之前的那一番‘表白’。凡是自己这般口齿伶俐、饱读诗书之人,最怕的就是对方不给自己开口的机会!如今既然让自己开口说话,那么这条命就一定能够保住!

    “这条路若是你们自己来走,那定然势必登天还难!可若是我来帮你们,那也会如履坦途一般!自从两北战端一开,我幽北三路与漠北草原便敲定了多笔粮食生意;而我中山路与漠北草原接壤,也自然而然的多出了许多商队来往穿行;你们这一百余人虽然目标明显,但若是化整为零、扮做运粮商队进入漠北草原的话,那就定然是神不知而鬼不觉了!毕竟在这中山一路,检查过往商队,乃是我裴涯的份内之事!”

    郭兴听到这里眼神一亮,随即仔细思索一番之后,又用手中钢刀拍了拍裴涯的侧脸:

    “裴督啊,郭某发现你这人不大老实啊!若真如你方才所说,假扮商队离开幽北,这首要一条便是丢盔弃甲,不带寸铁地进入双山城;而方才你已经说过,这双山城中可有万余中山督府军的骑兵;真到了那时,我们只怕就成了瓮中之鳖、任裴督拿捏了呀!”

    裴涯听到这里,发出了一声自嘲般的笑声:

    “呵呵……既然裴某谋求自保,又怎会献此不全之策呢?根据商队来往的通关文书来看,一个时辰之后,便会有前后两队粮商路过此处,加在一起约有八十余人。届时你们便可取而代之,再拿上我的一道腰牌防身之后,你们便可通关而过,根本就无需冒险入城!”

    郭兴眼珠一转,把手中钢刀轻轻一动,把裴涯的脖颈割开了一道口子:

    “若是我非要入城不可呢?”

    “也全凭少帅所想!”

    郭兴想了想,又转头朝向南方望了几眼,随即把踩在裴涯头上的大脚一抬,挑起地上的麻绳,对那个刚刚饮马而归的‘刽子手’说:

    “绑上吧!”

210.异曲同工

    凭着事先计划好的退身之阶,再加上那足以把死人说活的嘴皮子,裴涯终于在鬼门关前逛了一圈之后,暂时得到一个喘息之机。当然,他的这颗脑袋,还只能算作寄存在脖子上而已。其实不难想象,只要郭兴与他的百余骑兵们离开了幽北三路之后,届时失去了作用的裴涯立刻就会尸首两分、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当然,裴涯也从未指望着逃出火海的郭兴、能真的放自己一马。

    在裴涯的引路之下,百余平北残军来到了双山城西北方向,就在一个不算险要的道口处止住了脚步。

    “裴督您可看准了地方,若是约定的时间之内看不到有运粮商队经过,那我们能不能逃出幽北三路虽然还不太好说,但你裴督,就肯定回不去了。”

    方才那位‘刽子手’近卫,此时已经成了裴涯的‘贴身护卫’;而他又是个燕京人士,在华禹大陆上都是出名了的爱聊闲天,这一路上看押着裴涯,一路上唠唠叨叨的就没闲着的时候,直把苦于思索逃生计划的裴涯、烦的脑浆子都沸腾了起来。而他这一路上的努力,也都算是白费了功夫,被这‘刽子手’烦的都没想起来……

    “裴某知道,裴某明白……看这天色,总还得等上半个时辰左右。”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即便裴涯把这‘刽子手’活吃了的心都有,但毕竟小命还攥在人家手里,总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儿就慷慨赴死吧?

    多日以来,这百余位疲于奔命的平北军士,早已把周上下的力气都给使尽用绝了。有不少人都是跑着跑着、便连人带马直接摔死在了路上;而余下的这些人,也全凭透支着心头血来忙于奔命;此刻他们刚刚喝饱了水,又可以停下来喘息一番,连日来的所有疲惫自然一股脑就涌上了心头,不足片刻,这些平北军便已经睡死过去了一大片……

    而平北军的少帅郭兴,如今却强打起精神,与裴涯坐了一个面对面。并非是郭兴不知疲惫,只是他仍然对裴涯其人有着很深的防备心。即便这裴涯与自己不是一路人,可他裴涯原本只是幽北礼部的一个闲差小吏、几年之后竟然摇身一变,奉旨接替中山路总督这个万人期盼的位置,又怎么可能会是个平庸之辈呢?而裴涯表现的越是听话、越是贪生怕死,郭兴心中的思虑也就越深越重。

    “裴督啊,若是我们这百余人从你手中成功‘溜走’,你又打算如何向你家主子颜狩交代呢?”

    多日以来忙于奔命的郭兴,此刻还不知道颜狩已经病逝而亡的消息。此刻他故作轻松地坐在了裴涯对面,用近乎于闲聊的口吻对裴涯说道。

    裴涯一听这话,心中便暗自一惊:看来这郭兴仍然没有放下对我的戒心!他明明没有打算放我一条生路,但却故意问我回去之后,打算如何交差。看来他是想以此答案、来试探我所献计策的虚实啊……

    即便裴涯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但面上也同样做出了一副闲聊的神情:

    “嗨,这不是明摆着吗?有什么好交代的啊?我麾下的中山督府军,一直都是负责拱卫漠北防线的边军,根本没有接到前来截杀你部的正式朝廷文书,又需要向谁交代呢?更何况如今双山城中的万余骑兵,也都是他沈归的‘家臣’,如何解释这事,还轮不到我一个傀儡总督操心。毕竟沈归再有背景,终究也是个白丁之身,他总不能去颜狩面前告我一状吧?”

    郭兴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仿佛生出了同样一番感慨:

    “是啊,咱们这些人,包括先父在内,又有谁不是他们那些大人物的掌中傀儡呢?就像我们北燕郭家,原本是在西疆戍边、许万州许将军战死后,又被调来东海关戍边,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再回到那个繁华似锦的燕京城了……不过即便是远在边疆,也免不了被搅入到背地里那些肮脏的权利斗争之中……先父的确是死在颜重武的手里,但朝堂之上的那些大人们,他们的双手就那么干净吗?”

    这话落到裴涯耳中,他只是眼珠一转,便明白了郭兴‘自揭其短’的原因。他这是想以言语试探、从自己口中打听一番幽北三路朝堂之中的局势啊!

    “嗨,您们爷俩还算不错呢,至少原本还算是各方各派都不敢忽视、又都会尽力拉拢的一支强军劲旅;您再看看裴某,这一路总督当的是有多么难过!裴某早先不过是礼部一小吏,圣上委我接任中山路总督,也不过就是需要派一个无党无派、无名无势、又无功绩在身的闲散小吏,来替他大儿子颜昼先占个位置;等颜昼承继帝位之后,我这一路总督也就算当到头了,必然要拱手让人……所以啊,裴某这才会铤而走险,按照沈归他的安排行事,彻底倒向二皇子那一方。虽然这并非是裴某本愿、但裴某若是想继续活下去,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啊……”

    裴涯发出一番感慨之后,故意做出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被捆住的身子顺势向后一躺,做出一副假寐的姿态来:

    “想裴某区区一介书生,入朝为官也只是想要混口饱饭吃而已……怎么就兜兜转转之后、被推到了这个风口浪尖上呢?”

    裴涯之前那一番表白,倒是没让郭兴有什么收获;可最后这番语带萧索的感慨,却让他有些感同身受:‘是啊,自己与父亲也不是什么擅长钻营之人,自己虽然还算懂得一些皮毛,但也极厌此道;如今而这一仗打下来,不光是老父当场阵亡,连带着整个平北军全都化为一片乌有。即便自己此番能够逃出生天,回到燕京城之后,等待着自己的又会是怎么样的下场呢?’

    一时间,各怀心思的二人陷入了相对无言的静默状态。直到郭兴从忧虑之中回过神来,这才略一思忖,开口问向裴涯。他仿佛是被裴涯方才那一番话所触动,这次开口竟然称呼起了裴涯的表字:

    “广津兄,你也是饱读经史、文武双全之人,依你看,这未来的天下大势会如何发展呢?”

    裴涯听到郭兴问话,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看着高远的蓝天,幽幽地说:

    “依裴某看来,如今的华禹大陆,已有四分天下之势。这北燕王朝,幽北三路,南康政权,当然是各成一家;而余下的一份,当由蛮荒化外之地共享。”

    听到这里,郭兴笑着摇了摇头:

    “从你口中说出这话,倒也算不得有什么问题;可在我们北燕人看来,这华禹大陆的天下,实乃三家之天下而已。北燕、南康各成一家,这一点自不必多说;而你们幽北三路虽然也自称一国,但在我们眼中,却与漠北、西疆、蜀南等等化外之地,并无二致。”

    “你们北燕王朝二十余万‘王者之师’,才刚刚被我们这些不通王化的蛮族尽数歼灭,如今伤口都还没愈合,就不把我们幽北三路放在眼里了?”

    裴涯这一番反驳的话才刚刚出口,便招来郭兴拍手大笑道:

    “这才是我想象之中的裴涯裴广津,这才是与颜重武那个狗贼齐名的当世青俊!”

    裴涯仿佛被他触动了心事,回话的语气也骤然强硬起来:

    “裴某只是个贱民之子,又岂敢与颜大统领那般的皇族血脉相提并论?”

    郭兴听到裴涯如此回话,心下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什么贱民之子,什么皇族血脉,正所谓‘英雄豪杰本无种,王侯将相起草莽’,哪位九五之尊、又不是犯上作乱起家的贼寇出身呢?就说你们那个皇族颜氏,当年若没有‘满仓李’和‘太白虎’两位豪杰刻意相让,又岂会有他颜家三朝天子之位啊?更何况你们幽北三路本就地狭民稀,一年中更有半年时间,都处于冰天雪地的环境之下。这样恶劣的条件,又能成什么气候……”

    裴涯听到这里,奋力扭动着身子坐了起来,涨红着脸刚要反驳,便被郭兴一个手势给断了下来:

    “实话跟你说了吧广津兄,此时此刻,你们幽北三路那些所谓的俊杰,除了一个李登李齐元之外,在我们北燕人眼中俱是庸碌之辈而已;而唯独你广津兄,却与那些蠢货不同,你只是缺少了一个机会,一个如同当年李齐元那般、游学天下的机会;等你真的亲眼见过了这天下到底有多大之后,就会明白郭某今日所言不谬了。”

    裴涯听到这里,双眼骤然发出一阵光芒,随即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其实我早就想要仿效青年时代的李丞相,去天下游历一番;可年幼之时刻苦攻读、成年之后又一直被俗务缠身,根本无暇他顾;如今又落于你手,只怕日后就更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裴兄,若是郭某告诉你,眼下还真有这样一个机会,你又可愿意一试啊?”

    裴涯神色来回变幻了几次,最终还是心灰意懒的叹了口气:

    “哎……无论如何裴某也是幽北子民,定然不会做出那等猪狗不如之事的;况且裴某早就说过,如今我麾下的中山督府军,根本没有一个听我号令之人,这场生意裴某即便想做,也没有本钱啊……”

    “广津兄你误会了,郭某并不是让你做出叛国投敌之事,也无需你事先拿出什么本钱来;而若广津兄愿意与郭某合作的话,那么也只需“死心塌地、真心实意”地站在幽北二皇子这一边,尽全力助他夺得皇帝宝座。只要你愿意,那么无论此事成败,郭某都可以许你一个真正的王爵之位!”

    直到此时,郭兴才在裴涯惊异的眼光之中,说出了他心底真正所图。

    郭兴此举,分明是想幽北三路,彻底陷入内乱之中!

211.商队过境

    不到半个时辰,由打不远处的官道上,便出现了一前一后两支商队。

    这两只商队中,有跟车的伙计、有赶车的把式、还有十几位护镖的镖师,再加上两位衣着华丽的跟队掌柜,约有个百人上下的规模。而且从他们的步伐与精神面貌便可以看出、这些人应该是刚刚吃饱喝足,从双山城中出发不久。

    为两家商队护镖的镖头,乃是在幽北江湖上有着‘回马李’美称的李海林。从他呼吸频率与步伐的稳健,便可以看出此人定然是有真功夫傍身的镖门好手。此刻他正牵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走在商队的最前方,马鞍上还挂着他赖以成名的那杆冷泉枪。枪尖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寒光,明晃晃地耀人双目。

    早就在‘守株待兔’的郭兴略微打量了一番,便拍了拍身边裴涯的肩膀,又亲自递来了一根缰绳,语气平和地对他说道:

    “看你了……”

    裴涯并不答话,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随后便朝着商队的方向拍马奔去。他这一走,郭兴身后的那位‘刽子手’立刻递给郭兴一把长弓,随即又朝着身后摆了摆手。几个经过了一番休整、微微缓过神来的平北骑兵便跳下马来,不声不响地,与那位‘刽子手’一起小心翼翼地迂回过去了。

    走在商队最前方的回马李,在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之后,急忙朝着身后的一个矮壮男子摆了摆手。矮壮男子先是止住了镖车商队,随即又卷起了所有绣着‘李’字的三角镖旗,紧接着便扯开了嗓子,发出了一道清亮的叫嚷声:

    “达摩老祖威武!”

    这达摩老祖,乃是幽北镖、匪两道共认的祖师爷;而这男子口颂达摩老祖,想来是把那马蹄声的主人,当成了前来劫镖的土匪。

    凡是幽北三路出身的正经镖师,遇见土匪之际都会喊出这句唇典(江湖黑话)切口;除了可以与土匪‘套套近乎’之外,更能表明自己镖师的身份。按照江湖上的规矩,人家既然已经卷起了镖旗,又是‘满春满典’(懂江湖黑话)的‘业内人士’,也就不会与对方为难了。当然,等这趟镖走完之后,镖局还要遣人给绺子上(土匪窝)送去一笔谢仪,以全彼此之间的江湖道义。

    这前去‘对蔓子(说黑话)’的矮壮男子,可是海林镖局的老趟子手了,这么多年练出来的嗓音真是又高又远,顺着风传出去,一字不差地落在了裴涯的耳朵里。可惜的是,裴涯并不是江湖人,根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能装作没听见一样,继续朝着商队狂奔。

    “镖头,不对磨啊!(不接自己的黑话),是‘空子(外行)’还是海冷(当兵的)啊?”

    “念短(别说话了。)”

    止住了趟子手的话头,李海林把缰绳往他手上一塞,顺势取下了自己那杆冷泉枪倒背在身后,以此表示自己没有动手的打算。随即张开双臂,行了一个很夸张的抱拳礼,朝着由远而近的‘来客’高声叫道:

    “敢问兄弟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啊?报个蔓儿吧?(说出自己的名字)”

    李海林不愧是位老江湖,一开口便是黑白兑半的试探。用这个种方式打招呼,根据对方的回应内容,自己便能猜出他大概身份来。

    “本官乃是中山路总督裴涯,

    此乃本督的令牌!”

    二人走进了些距离,裴涯把腰间的总督令牌一拽,便扬手扔到李海林脚边。李镖头一听此人是中山总督,连忙口称‘小民李海林,拜见总督大人’,一边捡起了脚下那道金牌。趁着捡牌子的功夫顺势查验了一番,并未发觉金牌有任何异常之处,随即便双手高高捧起,恭恭敬敬地把金牌举过头顶。

    裴涯翻身下马,接过了自己的总督金牌之后,便开始打量起这两支商队来:

    “李海林…哪里人士?以何为生?因何前往漠北草原?车上所载又是何物?”

    “小民乃是奉京城中海林镖局的总镖头,平日自然以押运护镖为生。这次是从大荒城出发,前去漠北云中城走镖的;这一趟的东家,是东幽大荒城的李家,还望裴总督能够通融通融……”

    裴涯听到这里觉得有些不对头,仔细一摸才发现金牌背面还附带着一小张银票,心中对这个看似忠厚的镖头,顿时有了全新的认识。

    “哦?想用东幽李家来压本督吗?这里可是中山路,不是他东幽大荒城!李家的威风在裴某这里,也抖不起来吧?少废话,车上所载何物?”

    李海林也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裴涯裴总督,听了东幽李家的名字,脸居然还会硬到这个地步。不过自己终究只是挣个跑腿钱,这些都是他们那些大官之间的事,与自己一个小小的镖师并无干系。况且天塌下来也有高个的顶着,跟镖队的两位随行掌柜,他们可都是本家派来的人啊!

    “回禀裴督,据本家所说,这趟贩的货物,都是些不值钱的粮食,用于救济饱受寒灾饥荒的漠北百姓之用……哦对了,我们幽北镖行有个老规矩,就是不可以亲眼验证镖物,以免行里晚辈经受不起钱财的诱惑,做出有辱镖门名声的逆事来……所以在下也并不知道他们所言真伪;当然,若是真的一个不小心丢了镖,我们也只需按照食的价格赔偿……”

    李海林走了半辈子的江湖,深知如何与官府中人打交道。如今看起来,似乎这个裴总督是专门来寻东幽李家人晦气的;自己再有能耐,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平民百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镖局中的弟兄们摘个干净;至于他们两家谁输谁赢都好,只要不会牵连自己就行。

    距商队出城还没半个时辰,当先的镖头便吩咐停车,队尾坐在马车之中的李家二位掌柜,自然觉得有些纳闷。若是平日遇见这种怪事,他们早就趾高气昂地拎着鞭子下来教训人了;以他们二位的身份、以李登在幽北三路的地位,收拾几个镇守边疆的丘八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一群猪狗一样的杂碎,竟敢拦住李家商队的去路,瞧这意思竟然还想要卸车验货,简直没了王法了!

    可今时今日,两北之间的战火毕竟还没全部熄灭;而这二位掌柜的心里,也都藏着一些‘小秘密’;此时眼看就要出幽北境内,他们也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面翻脸不如秋后算账’的原则,空手着四只双手走到了李海林身边。

    “李镖头,刚启程还不足半个时辰,怎么就停了呢?”

    二位掌柜的一来、无视了不知深浅的裴涯,直接开口向自己雇佣的镖师问去。这一来是想从李海林口中探听一下对方的身份、二来是想给彼此之间留下一个缓和的余地。

    “二位掌柜的,这位大人是中山路总督,裴涯裴大人!”

    李海林再多一句话都没说,点破了裴涯的身份之后,便抱着双肩后撤了半步,做出了一副‘你们自行交涉,与我海林镖局无干’的态度来。

    “哦?中山路总督?裴涯?……中山路的总督不是傅野吗?别是个赝品吧?哈哈哈……”

    ‘李大掌柜’一句话说完,连带着李海林在内,全都惊在了当场。任在场众人谁都没有想到,这二位掌柜竟会狂妄如斯,连裴涯这一路总督都不放在眼里!这二人充其量不过是李家商号的两位小掌柜,要不然也不会被发配来做这等跟队的苦差了。

    可就是这样的两个李家下人,在明知道裴涯是谁的情况下,竟然还敢口出妄言羞辱对方,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何等依仗在背后支撑!

    可就是他们这个‘作死’的愚蠢行径,倒是把裴涯也给难在了当场。今日裴涯受到的打击有些大,心中不免生出了‘谨慎行事’的自警自省来。于是他也没急着说话,只是把腰间总督令牌再次扯下,单手‘递’给二位李家掌柜,让他们自行查验。

    “嗯,看这牌子的成色,这位裴总督还的确有可能是真的……怎么着裴总督?阻拦我们李府商队、意欲何为啊?”

    这话回的裴涯更莫名其妙了!老子再不济,也是宣德帝钦封的一路总督,就算我年纪再轻、资历再浅,明面上也是与你们家主李登平起平坐的幽北大员啊!莫非在我自己的属地想要做些什么,还得事先经过你们两个奴才的同意不成?

    “裴某是中山路总督,查验过往商队乃是本督分内之事!现在你们就把车上的箱子全部打开,本督要查验一番!”

    “放肆!”

    ‘李二掌柜’闻言立刻出言训斥:“裴涯啊裴涯,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是聋子还是疯子?这车上的东西,都是我们东幽李家商号发出的货物,上面印着我李家商号的火漆,凭你这样的人也配提起‘查验’二字?!你还真当自己捡了人家郭家的便宜,做了这一任总督,就能和我们家老爷平起平坐了?就你那点道行,我们家相爷吐口吐沫都能淹死你!滚蛋!别在这招爷心烦!……哎呦?你这眼神还挺凶?怎么着,想动手?来来来你往爷脖子上砍……哦……我明白了,你站在这挡路,是不是想跟我们哥俩讨些银子来花花呀?……”

    说到这里,这位李家掌柜从怀中掏出一厚沓银票来,一张一张地数出了最小的一张面额,随手扔在了官道之上,又朝着银票上吐了一口吐沫,斜着眼睛看向目瞪口呆的裴涯:

    “呸!裴涯啊裴涯,你这个总督呢,只值这五十两!拿着银票,把路给爷让开!否则爷爷我写上一封书信送到奉京丞相府,一张信纸就能要了你这个总督的脑袋!”

    “东家小心……”

    “噗……”

    尽管置身事外的李海林,在发现裴涯拔剑的一瞬间便已经高声提醒……可裴涯毕竟是在盛怒之下挥出的一剑,等李海林赶上前来之时,那柄宝剑早已经嵌在了‘李二掌柜’的脖颈之间!

212.为主尽忠

    镖师虽然是个刀头舔血的‘高危’职业,但却并不像世人印象中那般、靠着一身武艺与掌中兵刃,在犹如过江之鲫一般的土匪手中,为雇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挂子行(镖行)’中的‘从业者’,大多都是从游历江湖的青年侠客‘转业’而来。他们虽然马上步下都有些能耐,可若是真的逢山破山、遇寨挑寨的话,那给出去的光安家费,就要把这些镖头赔死。

    其实镖师与土匪的关系,既像是两个心照不宣的合作伙伴;又像是物流公司与保险公司之间的关系。

    若是真的讲打,他们几年都未必能见上一阵;而懂规矩的土匪山贼,一般也不会招惹已经闯出字号的大镖局;只发一笔定然会招致报复的横财、还是维系好一个细水长流、常来常往的合作伙伴,这生意该怎么做根本无需考虑。

    李海林也是江湖人出身,年轻时凭着一杆冷泉枪,实打实地在幽北三路创出了一个字号!可风度翩翩的少年侠客,也总有人到中年的那一天。成亲生子之后的回马李,自然也就不可能带着妻儿老小继续闯江湖了。于是,他也走上了与前辈一样的道路,在奉京城中开起了一家小小的海林镖局。

    凭着李海林还算不错的拳脚枪法、再加上为人处世上的一份精明,仅仅二十年时间、海林镖局便已经坐上了幽北镖门之中的头把交椅。

    做了老大,自然也有做老大的难处。海林镖局上下,有着近五十位镖师趟子手,平日用起来还有些捉襟见肘、可两北这一开战,生意自然锐减,这闲下来的五十余位兄弟、再加上他们的一家老小,可都得靠着李海林吃饭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就在李海林愁白了头的时候,太子颜昼又下令紧闭奉京城门。这样一来,也就更没有商家富户要请镖师了。刚刚亲自护送了几个富户躲避战火的李海林,站在奉京城外思忖半晌,终于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去没有遭到战火波及的大荒城试试运气。

    大荒城中的首户李家,做的是大宗粮食生意,原本也是海林镖局最大的几位主雇之一;但最近几年间,李家外系香火鼎盛,靠着那些犹如雨后春笋般涌出的‘待业青年’,就把自己原本的财路彻底给断了;别说,就这些外行镖师,凭着东幽李家的名望,这么多年来还真就没翻过车!

    到了大荒城之后,李海林拜遍了码头,终于重新攀上了李家这个大户。因为幽北与漠北之间达成了不知内情的交易,那一车车的粮食,便开始不停运往漠北草原。

    也不知是李家那位管事,还念及与李海林往日的交情、还是粮食数目实在太多、他们本家人手也不太够的原因;总而言之,李海林与他麾下这十几位弟兄,终于谈成了一笔回报丰厚的生意。

    虽然镖物是一些又沉又重、也不值什么银子的粮食而已,但李家毕竟家大业大,付给自己的镖银还真不算少;只要安全走完这趟远镖,就可以一举解决海林镖局的燃眉之急。

    可惜,这还没走出中山路境内呢,其中的一位东家,就被中山路总督砍断了半截脖子。此时此刻,那个‘李二掌柜’眼神还带着些许的桀骜不驯、但整个脑袋已经歪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噗……”

    怒极之下出手杀人的裴涯,拔了两下卡在对方脖颈当中的长剑。也不知这剑卡在了那块骨头之上,竟然无功而返。于是裴涯又抬起一脚,踹在了李二掌柜的胸膛之上,随着‘噗’的一声,便有一捧温热的鲜血,从脖颈处的伤口喷溅而出;随之而来的,便是‘扑通’一声,死尸倒毙当场。

    鲜红色的血点喷在裴涯的脸上,衬得他肤色更加惨白。他低头看了看瞪大了双眼、脑袋垂出一个诡异角度的尸体,朝着旁边那五十两‘血银票’也吐了一口吐沫:

    “呸!这五十两,你还是留着打发黄泉路上的小鬼吧!”

    李海林是李家人请来的镖头,如今一个不注意,竟被人杀掉了自己的东主。动手之人若不是位官家总督,他李海林的枪尖早就扎到对方的咽喉之上了!裴涯的这番行为,可是对一位镖师的极大侮辱!走了一辈子的镖,此时连东家都护不住,这事要是传出去,他李海林还能在这一行混了吗?

    “裴督……”

    “哦?你想替这两个狗奴才出头?”

    “裴某毕竟受雇于李家……”

    “这是官家之事,与你这个平民百姓无干。日后若是生出了什么事端,推到裴某身上便是!”

    ‘李大掌柜’看着自己的同僚被裴涯当场格杀,回过神来之后,指着裴涯的鼻子、一步一退的高声叫嚷起来:

    “裴涯!你知道自己刚才做些了什么吗?打狗也得看主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我可是东幽李家的人,我们家主李登可还与你同殿称臣……”

    裴涯看着这个色厉内荏、又强行唬出一副凶狠模样的李大掌柜,不由得轻笑出声:

    “呵……见了血果然懂事了不少。你说你现在这话,说的有多没意思?要软你就趴在地上、要硬你就挺起脖子!就你说的那些,我当它是叫阵好呢?还是当成求饶好?”

    虽然嘴上说的都是玩笑话,但裴涯却并没有停止杀戮的打算。这一日里,他真是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如今遇见了这两个不开眼的奴才,正好用他们的狗命,来缓解堵在胸中的一口恶气。

    “裴督……方才李二掌柜确实在言语上颇有些不恭之处,如今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依小民看,不如就这样算了吧,毕竟的确如他所言、你与李丞相可有着同殿称臣之谊啊,日后也难免还有相见之日……”

    裴涯焉能不知道这位李镖头所说的都是好话,可如今在自己的身后,还有着百余北燕敌军虎视眈眈,不管是他海林镖局的人也好、押车搬货的苦力车夫也好,都不可能留下一个活口的……

    而事到如今平北军还没有现身,想来也无非是在等着自己手刃‘李大掌柜’,借此事彻底与太子的亲娘舅李登,结下一道不深不浅的梁子。

    “李海林,民不与官斗,你做你的生意,我办我的公事,咱们两不相扰。好歹裴某也是一路总督,这两个杂碎是什么身份?呸,狗仗人势的东西,也不知跟谁借的胆子,竟敢对本督呲牙!”

    裴涯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了李大掌柜的面前,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方的脖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中有些卷刃宝剑,摇头摇头,自言自语似得说到:

    “你这脖子,比他那个还要粗上一些啊……不好砍,不好砍……”

    此时李海林的头都大了!只要这李大掌柜再一死,别说这趟镖了、准连带着自己日后的财路都一并断送了!李家那些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指望着他们能不牵连无辜,也根本就不太现实!

    “裴督算了裴督……您这么高的身份,跟他一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较什么劲啊!真传出去的话,那就跌了您的脸面了!来来来,咱们后面验货去……后面的,帮裴督把箱子都给打开,让裴督仔细地验上一验……”

    李海林这话虽然说得有些难听,但就连李大掌柜自己都十分清楚:他也是为了帮自己解围才会如此妄言的。瞧,如今裴涯在李海林热情的引路之下,还真有放自己一马的趋势,不过,自己毕竟重任在肩,恐怕只能辜负李镖头的一番好意了……

    “站住!这可是李家贩运的货物!你……你你……你不能开箱查验!李海林,你给我出手宰了他!我保证这事神不知鬼不觉、还另有你一番天大的好处!快出手啊!!”

    这李大掌柜显然是狗急跳墙了,如今从怀里费力地掏出一卷一卷的大额银票,拼命地朝着李海林左右挥舞;而李海林看到这些银子,也只是吞了吞口水,僵硬地摇了摇头说道:

    “东家,我们是镖师,不是杀手。我们挣得都是辛苦钱……您的这些银子虽然诱人,但我海林镖局却无福消受……”

    裴涯听了这二人的对话眉头一皱,心中暗自替李海林这个汉子觉得有些可惜……

    ‘噗……’

    裴涯的剑尖,透过李大掌柜的身体而出,终究还是成全了这位‘不知好歹’的李家奴才。即便是李海林,此时也只能低头无语,感慨许是自己时运不济,才摊上了这档子倒霉之事。

    裴涯解决了裴大掌柜之后,心中对于车上所载的货物就更加好奇了!如果他们贩运的货物真是粮食的话,哪又值得他赔上性命、拼死阻拦呢?

    裴涯站在当先那个被打开盖子的大木箱前面,伸手向里面掏了两把,发现里面装的货物还真就是普通的粮食……又依次打开了四个大箱查验了一番,发现里面所装的货物,也都是粮食无疑。

    “哎?怪事……”

    裴涯紧皱着眉头,走队尾处的一个木箱前,粗略地掏了几下,刚想转身离开、口中便发出了‘咦’的一声,而后又再次把双手伸入木箱当中……

    “我就说嘛,如果真的贩运粮食,为何用木箱而不用麻袋呢……李镖头您瞧瞧,这就是你口中所称、贩运到漠北草原的粮食吗?”

213.回马一枪

    李海林听到这个消息,其实也并不觉得如何惊讶。皆因为镖门的规矩是不见实货,货主私下里有些夹带,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货物价值不同,收费的标准也不同嘛。这种事若是落到一个小镖局头上,兴许就顺手牵羊、随意变卖了;毕竟客户口口声声说的运的是石头,契约上也写的是石头,如今你却说丢了金子!只要拿着当初的契约文书,就算打到天庭去,也没有让镖师赔的道理。

    而这位私下夹带、为求省些镖银的人,也就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事。

    但海林镖局自创办初期,挣得便都是规矩银子;哪怕他手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镖师,也都不会做这种自砸招牌的下作事;况且,即便李家二位掌柜真的夹带了私货,自己也根本不敢提及。毕竟,自己还指望着这份好不容易求来的差事,养活镖局一家老小呢。

    李海林不慌不忙地走到裴涯身边,发现他的手中正举着一个不规则的油纸包。

    “裴督明察,这应该是两位东家私自夹带的货物,与我海林镖局断然无关。”李海林虽然只看了一眼,并不知道他们带的是什么东西,但撇清自己却是头等要事,毕竟两面都是官,自己夹在中间实在难以做人。

    紧接着,他就掏出了契约文书,展开递给裴涯。

    裴涯随意打量了一眼,发现文书契约与李海林所说并无出入,便点了点头,不再追究此事。紧接着他便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立刻有一道刺鼻的气味传入二人口鼻之中,瞬间便被熏红了双眼。

    “咳咳……嗯……这包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裴涯禁着鼻子,拿起了纸包中的物体仔细观看:这些‘玩意儿’呈不规则的椭圆形状,大小不一,味道刺鼻;表面看上去呈黑褐色,拿在手中还有些油腻之感……

    “李镖头,你们镖行人士走南闯北、可曾见过此物啊?”

    李海林闻言也拿起了一块,捧在手中又仔细闻了一闻,琢磨了一番之后才摇了摇头:

    “小民从未见过……不过兴许是从不知名的野兽身上弄下吧?摸起来感觉油腻腻的……”

    还未等二人商量出一个结果的时候,原本坐在地上‘看戏’的车夫与镖师们纷纷站起身来,神色平静地自觉排成一队。

    李海林扭回头去,看见了大约一百余位军卒,正向车队这边极速奔来。起初他还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只当是裴涯麾下的中山督府军赶到而已;可等那些军卒走近一些之后,李镖头这才看出了些许端倪来……

    这百余军卒的衣甲看上去十分破旧肮脏,掌中军刃也都残破到不堪使用的地步;更有好些军卒走路的步伐都有些一瘸一拐、看那模样就是还有旧伤未愈;为首领头一人,头发披散了一半,脸上也都是灰尘与血迹,根本瞧不出其人的年纪相貌……

    很明显,这队军卒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根本就不可能是裴涯麾下的中山督府军!

    “裴督……这些溃兵都是什么来路啊……?”

    李海林放下了手中的‘奇怪物体’向裴涯问道,可他这一回头,却见到了裴涯神色极为古怪,看上去略带些歉疚之意。

    “一个不留!”

    为首那个披散头发之人喊出了这道命令,挺动手中大枪,与身后的‘溃兵们’犹如饿虎下山相仿、抡动掌中马刀上下翻飞,砍向一个个神色错愕的商队中人……

    从此时的身体状况上来看,无论是镖师趟子手、还是车夫力工,比起这些平北先锋营骑兵来,都高出不知多少倍;可就是这些精神足满的青壮男子、直到头颅盘旋在半空当中之时,脸上还挂着一幅‘难以置信’的错愕表情。

    无论这些镖师是何等的江湖好手、也俱是穷苦百姓出身,祖上数出几辈去,都没有官宦豪绅的底子。这样的成长环境之下,肯定多多少少都会带着些怯官了。如今这些平北军卒虽然因为满身泥土污垢、短时间内无法分辨出盔甲制式;但他们穿的既然是制式盔甲,也自然就是官家的人,肯定就不是平头百姓能够招惹的了……

    而且,此时的商队中人心中还抱着一些幻想:有裴涯这个刚刚才‘大发神威’的总督大人在场压阵,这些分不清来路的‘军老爷’,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了……

    就是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双方仅仅一个照面过去,三十余商队之人便瞬间尸首两分;还有不少人因为对方的兵刃不堪使用、侥幸重伤未死,如今正躺在地上痛苦而无助地哀嚎呻吟着……

    虽然他们都是顺民出身,但镖头李海林可是实打实的江湖人出身!如今对方走近了一些之后,李镖头这才发觉这些士兵的衣甲,根本就不是幽北三路常见的制式!而这些‘敌军’一露面便直接冲杀起自己的商队,可对裴涯这个身穿将军铠甲的‘幽北大官’,却连看都不看上一眼!这其中必然有鬼!

    想到此节的李海林一个抖腕,便把寒芒枪掉转过来。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之后,他这才回头向裴涯问道:

    “裴总督,这些军爷是来找您的吗?”

    李海林毕竟是个老江湖,在他看清楚这些溃兵的同时,心里便已经对裴涯生出了防备之心。不过可惜的是,纵使李海林已经小心谨慎到了此等程度,却仍然想不到这些‘居庙堂之高’的大人物,内心之中会有怎样的险恶。

    “李镖头小心!”

    裴涯面对李海林的疑问,还并未来得及作答,神情便突然一怔,随即擎举腰间宝剑,眼神死死地盯着李海林的身后,同时口中向对方高声示警。

    他这一声‘小心’喊的极为突兀,离他最近的李海林,双耳瞬间便被震得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见后脑传来了怎样的风声。可裴涯喊出口的‘小心’,他还是听得极为清晰——不问可知,定然是身后有溃兵朝着自己杀来……

    千钧一发之际,在刀尖上打了一辈子滚的李海林,并没有直愣愣地转过身来;反而就这样面对着裴涯身形一矮,右脚借势向前微微踏出一小步,腰杆一扭一转之间、那杆闪烁着凛凛杀机的寒芒枪、随着他身体的翻动,顺便调转了枪头,奔着自己身后那个‘假想敌’的咽喉方向刺去!

    好一个李海林!好一个回马李!纵使如今他年事已高,又是个多年未曾亲自动手的江湖前辈,如今遇见危机之时,仍然使出了他平生最为得意的一式抢招。这一招,正是为他闯出了赫赫威名的回马枪!

    其实这招回马枪虽然声名在外,但招式却极为简单,其中诀窍若是说穿了,更是一文不值。拆分动作来看,不过也就是前迈一小步,随即枪随身动转个半圈,再极快地刺出去而已。

    回马枪本就是大路货,甭管什么流派的枪谱,大多都有这等‘转身刺枪’的招数存在,而且出招方式也都大同小异,再加上善用大枪之人,更是多如牛毛,这回马枪还真就算不得什么绝世枪法。

    尽管如此,为何只有他李海林一人,被江湖人尊称为‘回马李’呢?

    原因也很简单,这一招数他用的最好而已!本是普普通通的招式,在李海林独有的节奏速度之下,却显得格外具有欺骗性!他的枪尖,总会在对方意料不到的时机突然出现。

    李海林的秘诀,其实也就在‘出枪与回头’之上!他李海林的枪尖在没有命中目标之前,身形和头都只扭到一半;下一个一瞬间,枪尖、身子、目光,三点一线,犹如一条突然蹿出洞口的毒蛇那般,直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堪称是出枪必饮血,避而无可避的看家本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到中年的李海林仍然没有放下每日练功的习惯。今天这一枪刺出,无论是力道还是角度、无论是节奏还是时机,他自觉都把握的恰到好处;这一招回马枪,蕴含了他四十余年沉浸枪法之道的全部精髓。如今这炉火纯青的回马枪一出,李海林也觉得自己的枪法,马上就会迈上一个新的台阶了……

    就是这样炉火纯青、臻入化境的枪招,枪尖却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仿佛击在了空处一般……

    可李海林的枪招已经使老,身子也自然而然地转了半个圈。入眼处皆是纷乱的杀戮与叫嚷之声;而自己面前,却反而是空无一人,只在远处还有离开了主人束缚的几匹战马,正在悠闲地原地打着转……

    李海林不是个蠢人,他发现自己身后无人的同时,心中立刻一沉,暗道一声‘不好!随后他仍然没有着急回头,而是右腿用力踏地,整个身子骤然向前方蹿出……

    ‘噗……’

    随着这一声响,身形刚刚蹿动的李海林仿佛遭受电击一般,直挺挺地收住了动作,身子僵硬站在了原地……

    “对不起了李镖头,裴某也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我这个总督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牺牲掉你们这些小民的性命,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此时此刻,裴涯的剑尖已经刺入李海林的后心之处,随着伤口渐渐开始涌出鲜血,裴涯抬起一脚,把惊惧中带着些疑惑的李海林踹翻在地。

    随即,他走到李海林的身旁,把对方的身体翻至仰面向上,又伸出双手整理了一番他的周身上下,最后才用手合上了李海林‘死不瞑目’的双眼。

    随即,他在远处郭兴的注视之下,仰天长啸道:

    “李镖头!安心上路!”

214.一潭浑水

    郭兴只带队冲杀了一会,见对方虽然人数众多,却并没有组成什么有规模的抵抗力量,也就不再继续追杀下去了。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裴涯这个一见如故的‘新朋友’,仍然还有些不太放心。

    不过当他看到裴涯一剑直取那位镖头后心之时,便对他又多出了几分信任:毕竟对方连杀李家两位掌柜在先,又亲手处理了目睹全程的镖师在后。他这样急于解除后患,想必就没打算再耍什么新花样了。

    “行动不便的人,立即剥下这些幽北蛮人的衣服放在一边,自己也找一套合身的换上!”

    郭兴扭回头去,对自己手下的弟兄们喊了几句,随后也挺刀加入了屠杀的队伍当中。

    毫无疑问地,不过半刻钟之后,百余位李家商队之人便尽数身死当场。郭兴本来打算把这些被剥了衣服的尸体,也换上自己平北军的盔甲,以此布下一道李代‘桃僵之计’迷惑追兵;怎奈在颜、张二将苦苦追赶之下,时间过于紧迫,也实在无暇做出更多部署了。

    于是,郭兴与他麾下的百余平北军,就这样摇身一变,化为了李家前去漠北贩粮的两只商队;而裴涯与郭兴二位大人,自然就代替李家二位随队掌柜,不紧不慢坐在马车之中、顺着官道启程了。

    在‘李家商队’离开此地不久后,由打南边一个小村落中,走来了一位萨满巫师。最近几日,在他定居的村子里,有几个娃娃吃坏了肚子;此时此地他出现在这个地方,正是打算出去采集草药、给村中孩子治病的。

    当他看见了这百余位被剥去了衣衫的死尸之时,也并未觉得如何惊讶;皆因为双山城距离漠北边境很近,多年以来,这种情况出现过不知多少次;而他这位萨满巫师,平日里最为繁重的工作,也是替这些身份不明的死者收殓尸体。无论是从萨满教义里悲天悯人的角度出发;还是从任由尸体腐烂,容易招致恶疾的角度出发;总而言之,每一位萨满巫师,都不会对这种场面视若无睹的。

    当然,这也是萨满教的神婆巫师,深受幽北百姓爱戴0的原因之一。

    于是,还有一口气在的李海林,就这样被萨满巫师‘捡’回了村子救治。裴涯那一剑虽然扎入了他的后心之中,但奇怪的是入肉并不算深,充其量也就只是个皮外伤而已。而李海林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自然而然的接受了裴涯的‘一番好意’。他不是个蠢人,只一个照面,便看出双方实力差距悬殊。那样的情况下,就算再添上自己这条老命,也根本于事无补;还不如留下一条命来,兴许日后还能找到‘翻盘’的机会呢?

    从这一点上看来,李海林与裴涯其实也是同一种人。也正因如此,这二位同道中人才能在未经过事先商议的‘默契配合’之下,成功使得李海林逃出必死的陷阱。

    这事儿对裴涯与郭兴、甚至是化为冤魂的二位李家掌柜来说,都还算得上是脉络清晰;可唯独李海林,除了‘镖师商队全军覆没’之外,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而仇人的真实身份又猜不出来,就只能从看起来‘身不由己’的裴涯裴总督开始入手调查了。

    侠以武犯禁,他李海林虽然远称不上是什么侠客,但平日里也一向不哎与官府中人打交道;可这一次,十几位兄弟的血仇未报、倾尽自己二十年心血经营的海林镖局也被砸了招牌,他这个唯一活下来的人,总要为死去弟兄、与他们的家小们讨回这笔血债来。

    几天后,双山城外发生的这件怪事,就摆在了沈归面前。

    “李镖头的意思是,裴总督他仿佛是受制于人?而你能站在我面前,也是他有意放你一马?”

    “我不敢把话说的太死……可当时他的剑尖已经刺入我后心一寸,若是想要我的命,再往前多推两寸就可以了……”

    今日一早,刚刚摘下了‘海林镖局’牌匾的李镖头,便来到了河中后街的沈宅之中。等他把事情经过详细叙述一便之后,沈归也觉得其中颇有些蹊跷。

    “你们这次走镖,东家明明只有李家一方,为何又会分为两支商队呢?那李家死去的二位小掌柜,夹带的私货大概又有多少?”

    沈归摸了摸下巴,一边问着李海林,一边回头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李海林想了想,展开桌边的一张兽皮地图,以手点指对沈归说道:

    “李家大荒城外的一间粮仓管事,本是李某的一房远亲,这次可以接到这等肥差,也全是靠他的关系。当时我们一行十四人,先是去了东幽路的扶余县接了李二掌柜带领的第一支商队;随即又在大荒城歇马两日,等李大掌柜率领的第二只商队装货之后,这才两队一起上路。所以说雇主虽然都是李家,但商队却是两支……”

    沈归一边听着李海林的话,一边从书架上找出了一个小罐子。他把罐子往李海林的鼻子下一递,随手拔开塞子问道:

    “李镖头您来闻闻,他们夹带的那东西,是不是这么个玩意儿……”

    李海林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立刻被呛人的气味熏得别过头去:

    “没错,就是这怪东西!”

    沈归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心中顿时翻起一片惊涛骇浪来。李海林还并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之处,他只是倒在手心闻了闻,又用手指捏了几下,紧接着又开口补充道:

    “沈少爷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裴总督开箱验货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这走在前方的大荒城第二商队,木箱子里装的还都是普通粮食;而走在队尾的抚育县第一商队,粮食下面却堆满了这种怪东西……”

    沈归思忖良久,并未着急解答李海林的疑问,反而向他继续提问道:

    “那李镖头来找沈某,是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你我都是江湖人出身,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可此时李某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又何谈报仇二字呢?并非是李海林不自量力,而是那些死去弟兄们的一家老小,都在等着我给他们一个交代!既然沈少爷知道他们夹带的是什么东西,自然也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李镖头……”听到这里,沈归急忙抬起一只手,止住了李海林的话:

    “李镖头,沈某接下来的话虽然不太好听,但却句句属实。恐怕你这个镖头、连带着你那十几位兄弟的性命,根本就没被人家放在心上!沈某虽然已经猜出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可现在却不能对您和盘托出。皆因为这件事情虽然看起来不算太大,但实际上却牵连甚广,我略微透漏一些你就明白了……”

    说罢,沈归拿过了李登手中的罐子,从中倒出了一枚黑漆漆的‘干泥球’把玩起来:

    “若是我猜的没错的话,你们这趟遇到的敌人,应该是来自北燕王朝的平北军溃兵,领头之人,应该是郭兴那头丧家犬。不过如今李家商队夹带的私货,既然已经落入郭兴手中,那等他弄明白这东西的‘好处’之后,就算你不去找他的晦气,他都会再来找你麻烦的。而且与这玩意儿有关之人,个顶个可都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有如今的监国太子、也有当朝宰相;有漠北重臣、还有南康商帮。他们其中的哪一位,想要弄死你我这般的平民百姓,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李海林,听到这里仍然还是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参与到此事当中之人,就算官职再大,也就是李家的族长李登、或者中山路总督裴涯这等幽北大员;可现在听沈归这么一说,竟然连监国太子、与邻国重臣都参与其中;如此说来,自己想要报仇之事,岂不就成了一场空谈吗?

    而且沈归刚才说过,即便如今自己放弃报仇的念头,等到郭兴弄明白那‘怪东西’的用处之后,也一定会来找自己的晦气。俗话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自己这小门小户的海林镖局,一旦被郭兴这个北燕杀神惦记上,距离灭顶之灾也就并不遥远了。

    “哎,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李某只是想为手下的弟兄讨一条生路,没想到却一脚踏入了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当中。原本我还想要为那十几个弟兄们讨一个公道呢……可如今看来,连我这尊泥菩萨也是自身难保了……”

    沈归看着满怀辈分自怨自艾的李海林,颇有些神秘地低声说道:

    “不过此事也并非没有转机,李镖头只需在镖局中安心静养,其他的事嘛,全都由沈某一力承当。”

    垂头丧气的李海林,只当沈归此言,是安慰自己的客套话,根本没往心里去。他只是拱了拱手,作势欲离开沈府……

    “李镖头,沈某知道镖局最近的生意不好做,我这里还有些银子,你先拿回去应个急……”

    误会了沈归的李海林急忙伸手推脱,却被沈归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紧紧握住。沈归双眼直视神色暗淡的李海林,颇为郑重的说道:

    “我沈归是伍乘风的徒弟,与李镖头您,吃的是同一个锅里的饭,饮的是同一条江中的水。您如今既然寻到了我这,也就是信得过我。记住我的话,回到海林镖局安心养伤,静待时变!”

215.血腥白银

    送李海林走出书房大门之后,沈归便来到了前院之中。如今沈府前院的两侧厢房,已经变成了‘女生寝室’;那位已经‘命丧黄泉’的李家大小姐,自然也‘隐居’在了这里。

    沈归走上前去随手敲打房门,一个模样颇为普通的女子便应声而出。进门之前,沈归还心虚地回头打量了一番,见前院并无异常,这才宛如泥鳅一样‘滑’入了屋中。

    “吃了吗……?”

    沈归看着易容过后的李乐安,不由生出一丝陌生之感。憋了半天,也就只说出这么一句废话。李乐安听后也是一脸狐疑之色,歪着脑袋问沈归:

    “你已经闲到这个地步了吗?哦对了……确实应该很闲,毕竟你的藏书楼被奉阳公主给占了……不过嘛,你们二人在藏书楼中‘红袖添香’,也颇是一桩雅事,更何况人家又是位正牌公主呢?我这不饿,也没别的事,沈公子您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沈归知道李乐安应该是‘生气’了,但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她为何生气。从她刚才那一番话中的意思分析,好像还与颜书卿那个丫头,颇有些关系;可自己心里却觉得有些冤枉,毕竟直到现在为止,自己与颜书卿还真就没生出什么关系……

    “这大白天的,挥个什么红袖、添的什么香啊……你不是让那刀疤男给吓出病了……?要不要让孙白芷给你瞧瞧来……”

    “呸呸呸!你才有病呢!而且就算有病,我自己也是大夫,还用的着他孙白芷来多事?你瞧瞧这光天化日的、这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像是什么样子!没正事你就出去,姑娘我心里烦着呢!”

    现在的李乐安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一边往门外推着沈归,一边噘着嘴发着脾气;沈归也不敢用力相抗,只能急忙开口说道:

    “有事有事有事!一会我要去一趟丞相府,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丞相大人的吗?”

    “丞!相!大!人!好好好,你就跟我爹说,我不想在你这住了!我要回家!”

    面对李乐安‘突然发飙’,沈归虽然有些手足无措、但他毕竟不是弱智,单从李乐安的‘逻辑重音’之中,便听出了她另有弦外之音。

    “……那宣德帝才刚刚驾崩,马上就要举国发丧,短时间内也没法成亲啊!……”

    “是是是,奉阳公主的父亲去世了嘛,这个时候你再一成亲,还不把她那般娇柔妩媚的女子给活活疼死?出去出去!什么成亲不成亲的,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这码事……”

    一头雾水的沈归、就这样被李乐安用力地推出房门以外。他站在院中,看了看眼前轰然紧闭的房门,又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语带疑惑地自言自语道:

    “奉阳那丫头这是给我埋什么雷了?”

    再一回头,发现铁怜儿和颜青鸿正并排趴在对面厢房的窗前,露出四只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

    半刻钟之后,沈归便坐在了丞相府的书房之中,手中还捏着那个李海林见过的小瓷罐。而李登现在的手中,一左一右正拿着两团‘生阿芙蓉膏’。

    “你的意思是说,这东西也是阿芙蓉的一种?”

    李登禁着鼻子,把玩着手中的黑褐色物体。

    “准确的说,这是生的阿芙蓉膏,而且您左手中的那一团,品质比起右手的‘南康货’更为精纯。这一罐南康货,就是当初从太子爷那间双天赌坊的三楼之中,顺手牵羊带出来的样品;而您左手那块稍微浅一些的,则是我的一位朋友拼了老命,从中山路带回来的。”

    李登听完这句话,又仔细分辨了两份阿芙蓉的成色。看了一会之后,发现确如沈归所言,这两份阿芙蓉,虽然颜色略有深浅之分,但从触感与气味上来说,都可以断定是同属一物——生的阿芙蓉膏。

    沈归看着若有所思的李登,诡谲地一笑:

    “您老人家猜猜看,我那朋友是怎么得到这东西的?”

    李登看着沈归摇了摇头,并没有做这种毫无意义的猜测……

    “从你东幽李家手中弄来的……”

    “不可能!”

    李登出言反驳之后,立刻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双眼一定,又陷入了沉思当中。没思考多久,他再次神色凛然地摆了摆手:

    “的确不太可能,东幽可以耕种的土地,在我这都是有数的。哦对了,我这里还有些李家的帐本,你可以自己看看……”

    李登说着便翻找出了几个账本,依次翻开给沈归介绍道:

    “你来看看,这是丈量耕地的田册……这是东幽百姓户籍的丁册……这是朝廷往年贡纳数额的税册……这些东西都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账目是不会说谎的;而且想必你也清楚,咱们幽北的土地虽然肥沃,但气候过于寒冷,一年至多一种一收,根本没有多余的土地让他们去搞这个东西……”

    沈归看都不看这些繁杂混乱的账册,一挥手便把铺了满桌子的账本推开一旁,紧紧盯着李登问道:

    “这些账册是谁报的?这些账目又是谁写的?”

    “……”

    “您说数字不会说谎,那么我来问您几个问题:自从您进入奉京为官之后,可曾每年都抽出时间来、回东幽老家亲眼查验过?而帮您整理账目的万长宁露出马脚之后,您所笃信的账目又是不是真的可靠呢?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们李家那些旁系支脉的人,又为何会在这个时间点上,向您赎买那些、对于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地契呢?”

    李登看着眼神冷峻的沈归,也不免被他的问题打动,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等他在回过神来的时候,周身上下皆出透了一片冷汗……

    “你的意思是说……太子敛财的阿芙蓉,供货源头可能并不是我们之前推断的南康谛听……反而是我东幽李家……?”

    沈归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这话也不算错,只是说的不全对而已。我想先问清楚,自太子监国以后,您这个当朝宰相便称病不朝;但幽北三路军情紧急,您手中的户部又掌管着幽北的钱袋子……这些日子以来,户部可曾给监国太子批过银子?”

    “先帝刚刚身染重急之时、临危受命的他,也的确请求老夫拨银御敌过;而老夫也确实批发过几笔,但也都不是什么太大数目……不过,应该在蒲河大战之后吧……他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府上了。国库中的银子嘛,自然也就没动了……”

    “此时此刻,国库之中有多少银子,户部账上又有多少银子,这些您都亲自验证过吗?”

    听到这里,李登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幻,直到最后,他才用力地摇了摇头,语气阴沉地说道:

    “没有……自从士安出仕之后,大半的公私账目都是他在管,而且也从未出过差错;久而久之,老夫也就不再分心过问了……所以你的意思是,万长宁与太子勾结之后,竟然会伪造一本假账,企图蒙骗老夫?”

    听到这里,沈归的神色有些尴尬,面对着这个未来丈人,他也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可李登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为难,亲手推开了所有门窗,环视了四周之后,对沈归说了句:‘直言无妨’。

    “您先别急,其实我想的也未必都对……不过以现在我们掌握的种种迹象分析来看,只怕早在颜重武诈败、宣德帝称病不朝开始,您那位被迫监国的外甥便已经做好了弃国而逃的准备。他用内外两库中的金银,换来了许多的生阿芙蓉膏,放在双天赌坊售卖;若是等到平北大军破城之时,他早就带着剩下的阿芙蓉逃出城去了……毕竟,同样大小的阿芙蓉膏,可要比金子值钱的多!而且既便于携带运输,又不惹人注意……”

    李登听到这里、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归,出言打断道:

    “沈归……你还未行弱冠之礼吧?为何会对这‘阿芙蓉’如此清楚?”

    沈归掏出了怀中‘华延商帮’的牌子,放在了李登面前。

    “我有一位名唤周疏通的‘南康前辈’,平生喜好此道,我也是听他说的。就阿芙蓉这东西,在我们幽北虽然是近几年才出现的‘稀罕货’;但是在更为富庶的北燕与南康,早就是各路朝廷大员与名流富商最喜爱的享乐之物了。所以,这种东西只要出了东海关,那就成了如同金银一般的‘硬通货’!”

    李登毕竟是个商人出身,听到这阿芙蓉如此‘好赚’,立刻生出了许多的想法来:

    “既然这‘阿芙蓉膏’的回报如此丰厚,又能够幽北三路的土地中种植生产,不就如同从泥土里长出了黄金一般?为何你又会如此紧张呢?哦,老夫也有所耳闻,听说阿芙蓉容易成瘾是吧……但咱们经常服用的齐鲁烟叶、滇南烟叶,不一样会成瘾吗?你若是觉得此物害人的话,我们不在本地售卖便是;我们完全可以用这些金贵的阿芙蓉,从南康、北燕手中换取一些日常生活的必须品,这不也是极好的吗?”

    沈归听到这里,真是百感交集。他万没想到,自己这个未来丈人的商业嗅觉,竟然已经敏锐到了这个程度。他们才谈起阿芙蓉没多久,李丞相竟然已经把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琢磨出了一个八九不离十来……

    “岳父老大人,自李家先祖发迹开始,东幽的土地上,种植的一直都是能够活人的粮食;怎么?莫非您垂涎这阿芙蓉的厚重回报,竟然打算种植这等杀人不见血的挫骨钢刀了吗?”

    李登笑着摇了摇头,捏着一块比黄金还‘贵重’的阿芙蓉,对沈归说到:

    “老夫早已是富可敌国之人,以如今的家业来算,再活上十辈子都花不完,我还要那么多银子干嘛?老夫只是好奇,既然太子早就笼络住了代管户部的万士安,那么就等于说国库中的所有钱粮,全凭他予取予求……颜昼这孩子,还要那么银子,到底想做什么呢?”

216.髌如满月

    这‘翁婿’二人的共同疑惑,最终都要落在失去了髌骨、正在相府后院养伤的万长宁身上。

    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景象,与沈归自己想象的画面截然不同。这位失去了双膝髌骨的侍郎万大人,非但没有躺在病榻之上痛苦萎靡,反而坐在一架看上去有些笨重的木质轮椅上、借着窗外洒入室内的暖阳,颇为悠然的看着手中书卷。

    尽管沈归割下了他双腿的髌骨之后,李登便请来了太医院正孙白术为他医治伤腿;不过有句俗话说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而此时距离他受伤之日还未及满月,这位侍郎大人,竟然已经能够坐在窗前看书了!要知道,他万长宁受到的并不只有肉体上的永久创伤,还连带着精神也被彻底摧毁的双重打击。

    沈归看着不足一月就重新振作起来的万长宁,心中也生出了万分敬佩之情;沈归不由自问,若二人易地而处,自己又能不能如万长宁那般?

    万长宁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轻轻放下了手中不知内容的经卷,抬起一张还略带着些蜡黄色的脸庞,嘴角还带着微笑的弧度,也不知方才他究竟从书卷之中,看到了怎样的一番美景:

    “哦?老师与沈兄二人联袂而至,来探望我这个戴罪之人吗?好极好极,可惜万某如今已经行动不便,就无法起身相应二位了。请……”

    万长宁说完,便轻轻抬起了愈加纤细的手臂,引着二人的目光看向窗边的两张太师椅。沈归看着他举手投足之间的自然与和谐,如同看见了禅宗典籍中记载的佛祖,拈花一笑时那般的超然境界。

    与沈归同来的李登,此时也并未落座;反而是伸手把沈归让到了万长宁对面落座,自己则转身出门而去。

    “沈兄看上去好像有些不自在,心中是否还在介怀于,你我二人之前的那番难堪呢?”

    万长宁这一句话,便道破了沈归心中的尴尬。如今见他这番物我两忘的悠然姿态,甚至让沈归生出了别样的想法:那天我到底是割了他的髌骨,还是斩了他的尘缘呢?

    其实这事儿说到根上,也如万长宁之前所辩解的差不太多。他与太子暗中结盟,其实也算不得吃里扒外。毕竟他沈归时至今日,仍然没有成为李登的乘龙快婿,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外人身份;而人家太子颜昼呢,可是实打实的丞相府表少爷。这到底谁亲谁外,还不是明摆在面上的事吗?

    至于让沈归愤懑难平的那间双天赌坊,与他万长宁就更扯不上什么关系了。无论是肆意屠戮烟花女子供人取乐;还是暗地贩售那些杀人不见血的阿芙蓉膏,无论哪样生意,也都不是他万长宁这个身份能够参与其中的;充其量,他也就是给颜昼放出了几笔款子,根本就不能算作主谋,顶多也就是个从犯而已。

    可如今这事儿的主谋——太子颜昼,还好端端地坐在冬暖阁中准备承继帝位;而这位从犯万长宁,却反被自己割下了双腿的髌骨,落得个一生无法行走的下场。无论如何,沈归如此做法,也都有些‘欺软怕硬’的嫌疑。

    “怎么?莫非士安兄被沈某一剑割下髌骨之后,就投入了释门佛祖的怀抱当中了?”

    “非也非也,无论释门、玄门、还是儒门,或者您身处其中的萨满教,皆是殊途同归的安心法门而已。在下追随恩相半生,也耳濡目染的只相信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真实之物。跟随恩师入仕之后,每日更是沉浸在浩如烟海的繁杂账目之中,口中所念心中所想,也皆是金银钱粮,无一日不是如此。又怎会相信那些‘玄之又玄’,但喂不饱人的学问呢?可近日来拜君所赐,行动上颇有些不便,这才彻底空闲了下来。也趁着这个‘恰逢其会’的闲暇,才让在下可以重新审视自己蹉跎过去的三十余载光阴……总而言之,在下能有今日之失,说到底也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沈兄。”

    沈归仔细分辨着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的万长宁,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无法与原来那个急功近利、精明细致的万长宁,联系在一起了。

    “咳……咳……士安兄自己既然都能放下,沈某这个痛下毒手之人,自然也没什么不可释怀的。今日烦请丞相大人带我前来叨扰,其实是有些关于太子的私事、想要向士安兄请教一二。”

    万长宁打量了沈归一会,又把眼神转向了窗外正在盛放的一株百结花,随即又用细长地手指富有节奏地叩击着木质桌面……

    “让万某来猜猜看,沈公子心中的不解之事嘛……如今双天赌坊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短时间内重建是不太可能了……这一来是因为太子爷手中没有银子;二来是北燕大军一退,咱们那位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宣德帝,可就坐不……”

    “宣德帝颜狩已经驾崩了,说是急症暴毙……”沈归适时地打断他的分析。而万长宁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双眼立刻闪烁出了狐疑的光芒。他知道刘半仙前后两次闯宫之事,更知道御马监监事,陆向寅的身死,与沈归身边那位不知底细的天灵脉高手,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沈归看着他怀疑的目光,心中也自然明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我。”

    “这就怪了……陛下正值盛年,平日里身体也一向硬朗。如今一个语焉不详的‘急症暴毙’,根本没有什么说服力啊?”

    沈归想了想当初何文道与自己所说,刚想对万长宁转述一番,可转念一想,万长宁其人,如同自己‘前世’一般,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万长宁见沈归摇头,误以为他不觉得宣德帝之死有何异常,于是便仔细地讲解着自己的思路:

    “好,我们就当陛下是‘急症暴毙’,可眼下这个局面,对谁又最有利呢?”

    沈归此时的第一个念头,便排除了摆在明面上的太子颜昼。且不说他能不能下得去狠心、做出这等弑父篡权、大逆不道之事;即便颜昼真的有这个‘魄力’,可他手下也没有能够借‘天象之势’的‘玄学高手’;而若是用‘物理手段’弑君,一向效忠颜狩的御马监,更不会听从他的指挥;而南康‘谛听’,一向都只看银子说话,根本不会搭理这个‘穷鬼太子’……

    “北燕人……?”

    一时半会没想通的沈归抛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却听得万长宁连连摇头:

    “沈公子啊沈公子,也不知道您是当局者迷?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面上来说,先帝在这个时节暴毙身亡,最大的受益者应该是监国太子颜昼。因为如此一来,他立刻就能够名正言顺的承继大统,也不用日夜担心自己的父皇,会在什么时候宣布‘病愈复位’;可这些好处,即便他不主动出击,也只需多等上一些时日,自然而然就会瓜熟蒂落,根本无需做那等画蛇添足之事……”

    “所以……?”

    “所以?所以如今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你那位挚交好友,二皇子颜青鸿了!而这一点,也是我误以为是沈兄出手弑君的重要原因。”

    沈归一听到万长宁这个答案,再略一回想早上那个‘偷听’自己墙根的颜老二,立刻摇头挥手地说:

    “不可能不可能!就他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根本没能力布下这样一张大网;而且这几年要是没有沈某护着……”

    “对啊!沈兄究竟为何会如此回护二皇子呢?说真的,这也是当初在下与太子都百思不得其解之事;若说沈兄是为了夺回外祖郭云松的中山路祖业,那么很明显,全力辅助太子才是最为简单直接的一条路;若说沈兄是为了‘取而代之’,那更不需要去刻意交好一个皇室子弟。而且,根据万某调查得出的结果来看,你与颜青鸿的交情,顶多也就是酒肉之交而已,根本没有到如今这般生死相托的地步。”

    沈归挠了挠额头想了很久,脸上挂着笑意回答道:

    “嗯……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说的很复杂,也可以说的很简单。而简单说来就是一句话——投缘而已。比起颜昼来说,我更喜欢颜青鸿的脾气秉性。”

    万长宁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无论沈归的回答有几分真假,但这个回答,就已经表明了他不愿意在此事上过多纠缠。

    “好,既然说到这里,那我们就开始聊聊太子吧……”

    万长宁朝着沈归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身后的书架方向。沈归欣然起身,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万长宁过去,取出了几本薄薄的账簿。

    “沈兄你看,这本密帐,记载的就是他第一次与南康人交易的金银往来……”

    只用了一个上午,万长宁便把太子颜昼,自监国以来的所作所为、全部给沈归过了一次。看完这几本写着各种符号的密帐之后,沈归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看着桌上这些字字血泪的账簿,从牙缝中挤出了四个字:

    “这个杂种!”

    万长宁却笑呵呵的把这些机密账本收拢起来,就那么随意地往书桌上一摆,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要不是沈兄一剑斩断万某的髌骨,万某也无暇参透这些账目之后的累累白骨。当然,这也是我如今自愿承受断腿之苦的原因之一;也不知这样的惩罚,究竟能不能洗净我手上的累累血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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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江河介绍:
从某些方面来讲,每一个灵魂,都是有意义的。沈归一直都这样认为。他从原本平凡的人生中,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至此。从而参演了一出大戏。从冰天雪地的幽北,到纸醉金迷的南康;从悠久历史的北燕,到瑰丽神秘的异域;这位来客,曾马过江河。马过江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马过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马过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